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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剑


第 三 章



  丁少秋今年十二岁了!
  丁季友一直没回来过。
  丁老爷子真把这个小孙子视作丁家的宝贝,从丁少秋五岁起,就教他拳架子,先打好基
础,随着逐年教他练习拳掌剑法。
  丁少秋真是天生练武的材料,只要教过一遍,他就记住,最复杂的手法,他都一学就
会。如今虽然还只有十二岁,你别看他年纪小,武功门的拳掌剑法,他都练会了。
  丁老爷子有他的想法,本门三百年前,原叫“武功派”,后来分为道俗两个门户。俗家
仍叫武功门,道家的开山宗祖白鹤道长,因观看白鹤和蛇相斗,领悟了许多招式,因名白鹤
门。
  这两个门户,拳剑武功,实出同源,因此招式也大同小异,但白鹤门的变化,就比武功
门多。
  丁老爷子和白鹤观主松阳子素称莫逆,他有意把丁少秋拜在松阳子门下学艺。
  白鹤门下都是玄门弟子,但历代相传,并没有不准收俗家弟子的明文规定。
  松阳子一则碍于丁老爷子的面子,二来他看着丁少秋长大的,觉得此子资质过人,将来
定可光大门户,自然不肯错过,也就送了丁老爷子一个顺水人情,答应收丁少秋为徒,但必
须前去白鹤观,三年之内,不准下山,丁老爷子也一口答应了。当下就选了个黄道吉日,准
备亲自陪着丁少秋上白鹤观去。
  姚淑凤只生了一个女儿小凤,比少秋大三岁此后就一直没有怀过孕。
  丁少秋是她一手带大的,十二年来,她一直视如已出,如今公公要送少秋上白鹤观去学
艺,姚淑凤真是舍不得,搂着少秋,一面拭泪,一会儿叮嘱这,一会儿叮嘱那,无非要他自
己小心,不要着凉。
  丁少秋自小把伯母当作母亲,自然也傍着伯母,恋恋不舍。
  小凤嗤的笑道:“娘,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弟弟去了白鹤观,娘如果想他,几时女儿陪
你上白鹤观去看弟弟好了。”
  说到这里,忽然哦了一声道:“女儿今天就跟爷爷一起去,下次就可以给娘领路了,我
和爷爷说去。”一阵风般往外跑去。
  第二天一早,丁老爷子果然带着小凤,少秋姐弟,和丁福一起上白鹤观去。
  白鹤观在白鹤峰的半山腰上,碧瓦黄墙,气势巍峨!
  观中有一百二十名道士,个个精通掌、剑;但白鹤门严禁门人涉足江湖,练武只是为了
修真强身而巳!
  丁老爷子刚走近观前,松阳子已经急步迎了出来,稽首道:“无量寿佛!老施主恕贫道
有失远迎。”
  丁老爷子连忙还礼道:“道兄好说,咱们相交数十年,道兄何用客气?”一面朝小凤、
少秋道:“你们还不拜见老道长?”
  小凤、少秋依言恭敬的行了一礼。
  小凤问道:“爷爷,这位老道长就是弟弟的师父吗?”
  丁老爷子含笑道:“你弟弟就是来拜老道长为师的。”
  小凤道:“那么弟弟怎么不叫他师父呢?”
  丁老爷子笑道:“师父要拜了师才能叫。”
  进入大殿,丁福在三清神龛前面点起香烛,丁老爷子率同小凤、少秋姐弟行了礼,才由
松阳子陪同,到第二进的观主室奉茶。
  不多一会,只听观中连续响起悠长的云板之声!
  又过了一会,松阳子站起身,抬抬手道:“丁老施主,咱们可以去了。”
  丁老爷子站起身,一手一个携着小凤、少秋两人的小手,随着松阳子跨出观主室,穿行
长廓,来至第三进祖师殿。
  只见殿上两边站着数十名灰衣道人,神情虔敬,目不斜视。供案上红烛高烧,香烟缭
绕。
  松阳子走近殿门,脚下一停,回身朝丁老爷子稽首一礼,说道:“老施主请留步,不是
敝观弟子,不能进入敝观祖师殿,这一点还请老施主原谅,只好在殿外观礼了。”
  丁老爷子忙道:“道兄好说,既是贵观有此规定,兄弟就站在这里好了。”
  松阳子又打了个稽首,说道:“那就简慢了。”
  说到这里朝丁少秋道:“丁少秋,你随我进去。”
  丁老爷子忙道:“少秋,你跟随老道长进去,行了拜师礼,就要叫老道长师父了。”
  丁少秋点着头道:“孙儿知道,爷爷昨天就和孙儿说过。”
  丁老爷子颔首笑道:“那你就随老道长身后进去吧!”
  松阳子走在前面,丁少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朝祖师殿走去。
  小凤看着弟弟进去,仰起小脸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呢?”
  丁老爷子道:“因为我们不是白鹤观的人,所以不能进去。“
  小凤又道:“那么弟弟呢,他也不是白鹤观的人呀!”
  丁老爷子笑道:“他拜了师父,就是白鹤观的人了。”
  这时祖师殿上已经奏起丝竹弦管和敲打铙钹清磬之声!
  松阳子走到神案前面,上香行礼,拜过祖师,然后退开一步,朝站在身后的丁少秋道:
“丁少秋,你来叩拜祖师。”
  丁少秋依言走上,在蒲团上跪拜下去,等他站起,一名青衣道人在神案左首,放好一把
绣披椅子。
  松阳子就在椅上坐下。
  那青衣道人走到丁少秋身边,低声道:“现在是你行拜师礼了,上去给师父磕八个
头。”
  丁少秋依言走上两步,恭敬的道:“师父在上,弟子丁少秋给你老人家磕头。”然后跪
到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
  松阳子才含笑道:“徒儿可以起来了,白鹤门三百年来,从未收过俗家弟子,为师和你
爷爷是数十年方外至交,今天才破例收你为俗家弟子,今后你要好好用功,不负为师一番苦
心才好。”
  丁少秋站起身恭敬的道:“弟子知道,弟子会把师父说的话,牢记在心。”
  松阳子听得很高兴,站起身,用手朝站在神案左右的两边灰衣老道人一指,说道:“徒
儿来拜见二师叔、四师叔。”
  那两个灰衣道人也在此时走了过来,仍然一左一右站到神案前面。
  丁少秋昨天就听爷爷说过,这时赶紧朝两人跪了下去,说道:“弟子丁少秋给二师叔、
四师叔磕头。”
  他只磕了四个头,就被右首的四师叔拉了起来,含笑道:“可以了,你起来吧!”
  丁少秋站起身,松阳子又朝在左右两旁的百余名道人一指,说道:“他们都是你的师
兄,一时你也记不清楚,和大家见个礼就好。”
  丁少秋早经爷爷教过,对这些师兄只要作个罗圈揖就好,这就朝左右两边作了个长揖,
说道:“小弟丁少秋见过诸位师兄。”
  两旁的灰衣道人也一起和他稽首答礼。
  拜师典礼就这样结束,松阳子携着丁少秋的手从祖师殿走出。
  丁老爷子趋前一步,拱着手道:“多蒙道兄成全小孙,兄弟感激不尽。”
  松阳子稽首道:“贫道和老施主数十年方外至交,何用客气,请到后进坐吧!”
  丁老爷子随同松阳子回到观主室休息,一名道童沏上茶来。
  小凤望着弟弟,抬头朝爷爷问道:“爷爷,弟弟拜了师父,是不是不回去了?”
  丁老爷子笑道:“你弟弟如今是白鹤门的人了,自然要住在这里。”
  丁少秋道:“爷爷,孙儿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丁老爷子道:“你要跟师父学艺,平日自然不能回家,但过年过节师父会让你回家
的。”
  小凤道:“爷爷,我不要拜师父,我要在家里和妈妈在一起。”
  丁老爷子含笑道:“好,好,你不拜师父就是了。”
  松阳子吩咐香火道人在观主室开上一席素斋,款待丁老爷子祖孙三人。
  用过素斋,丁老爷子拉着丁少秋的小手,再三叮咛,住在白鹤观,要听师父的话,要用
功练武。
  丁少秋知道爷爷和姐姐要走了,他忍着眼泪,只是点着头。
  松阳子携了徒儿的手,陪同丁老爷子从观主室一直送到白鹤观门前,才蔼然的道:“徒
儿,你该跟爷爷叩别了。”
  丁少秋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家,早晨和一手扶养他长大的伯母叩别,已是一直想哭,
但还有爷爷姐姐和福老爹一路,现在爷爷、姐姐、福老爹三人要回家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要留在举目无亲的白鹤观,一时如何还忍得住,口中叫了声:“爷爷……”一把抱住爷爷身
子,哇的哭出声来。
  丁老爷子一手抚摸着他头顶,含笑道:“少秋,爷爷不是和你说,男孩子要坚强吗?方
才你师父说过,白鹤门三百年来,你还是第一个俗家弟子,白鹤门和咱们武功门原是一家
人,你能拜在松阳道长门下,乃是你的造化。拜师学艺,是为了将来能够做一个顶天立地的
人,有许多人离家千里去求明师,白鹤观离咱们不过半天路程,同在武功山脉,这是最近的
了,过几天爷爷自会带着姐姐、福老爹来看你的。”
  丁少秋拭拭泪水,说道:“爷爷过几天一定要来看孙儿。”
  丁老爷子笑道:“爷爷几时骗过你了,乖,你随师父进去吧!”
  小凤道:“弟弟,我和爷爷一定会来看你的。”
  丁福也道:“过几天福老爹会给你把最喜欢吃的绿豆糕带来。”
  丁老爷子朝松阳子再三道谢,拱手作别,丁少秋依依不舍的目送爷爷、姐姐、福老爹三
人下山,才跟着师父回进观去。
  从此丁少秋就住在白鹤观,跟师父练武。
  松阳子规定他上午练拳剑,下午读书,晚上练功,功课排得很紧凑,除了一日三餐,根
本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
  丁少秋从小由爷爷给他打好根基,人又聪明,又肯用功,因此师父教什么,他都能很快
领悟。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之中,爷爷经常带着姐姐小凤和福老爹上白鹤观来看他,但师
父没教他回家去,他也没敢跟师父提出来。
  三年工夫,丁少秋人也长高了,十五岁年纪,看去就像十七八岁,只是并没有长胖,依
然瘦瘦的,斯斯文文的模样,简直像读书相公,有谁相信他居然身兼两家之长,不但从小练
会武功门的武学,连白鹤门的拳掌剑法,也已练得相当熟了。
  只是限于年龄,内功只有三成火候光景,但松阳子已经甚是满意,把他视作练武的奇
才,认为将来一定可以光大门户。
  丁少秋这几天很想家,三年来,他没有回去过一次,爷爷曾经说过,送自己到白鹤观拜
师学艺,满了三年就可以回家的。
  自己是三年前四月初一那天上白鹤观来的,到今天已经是四月半了,半个月过去了,爷
爷没有来,连福老爹也没有来接自己。
  这半个月他天天都盼着爷爷、福老爹来接自己,最使他想念的还是伯母了,从小像慈母
一样,把自己扶养长大。记得自己上山来的前一天,伯母还把自己搂在怀里,流着泪嘱咐自
己。
  想起伯母,也就想起娘……从自己懂事起,就没见过娘,还有爹。
  自己不只一次问过伯母,也问过爷爷,所得的答复是爹和娘出门在外,爹在北方一家镖
局当总镖头,娘跟爹一起住在北方,很少回来,所以把自己送回来,是让自己来跟爷爷作伴
的。
  这话他自然相信,伯父就在南昌镖局里,离家最近了,还不是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他一个人坐在白鹤峰顶一方大石上,仰望着疏朗朗的松树,和银盘似的月亮,怔怔出
神!
  天风徐来,吹在身上,有点凉飕飕的感觉!丁少秋不觉站起身,从身边抽出长剑,正身
纳气,摆开架势,练起“白鹤剑法”来!
  这趟剑法,他已经练了一年,剑法展开,指东划西,剑光连闪,一柄剑使得嘶嘶有声,
刚使到“画龙点睛”,左手剑诀齐眉,右手剑朝右前方斜点出去!
  忽听有人嗤的笑出声来,说道:“这是画龙点睛?”
  丁少秋听得一怔,急忙收势,回头看去,只见离自己身后不远,站着一个身穿灰布道袍
的枯瘦老道人,这老道人一脸病容,又黄又瘦,连两个眼眶也凹了下去,右手握着一柄灰白
色的木柄拂尘,含笑望着自己。
  丁少秋不期又是一怔,说道:“老道长也是白鹤观的人吧,在下怎么从没见过你老?”
  枯瘦老道微笑道:“老道并不住在白鹤观,哦,小施主是白鹤观的弟子?方才练的那是
‘白鹤剑法’了?但这招‘画龙点睛’并不是这样练法的。”
  丁少秋听他说不是白鹤观的人,那么怎么会知道“白鹤剑法”“画龙点睛”不是这样练
的呢?师父明明教自己这样练的。心中想着,一面说道:“那么依道长说,该怎样练法
呢?”
  枯瘦老道“哈”的笑出声来道:“看来老道和小施主果然有缘,来,小施主把方才练的
这招‘画龙点睛’再练一遍给老道看看。”
  丁少秋不相信自己练错了,依言左手剑诀上扬齐眉斜指,右手长剑朝前方点出。
  枯瘦老道叫道:“好,小施主就这样站着别动!”
  随着话声走到丁少秋身边,右手在丁少秋肩头轻轻捏了一把,说道:“使这招剑法之
际,你心里就想着把全身劲聚集在这里。”他手捏的是“肩髁穴”,接着顺势从肩头朝手臂
一路捏了下去,随着说道:“再把劲气运到手臂、手腕,从这里透到剑身,这时剑尖要点得
轻,朝前射出,对了,就是这样!”
  丁少秋只觉他手指轻轻捏动,果然有一股热气从“肩髁”、“五里”、“肘胶”、“曲
池”、“合骨”、“商阳”传到剑身,“嘶”的一声,从剑尖直射出去。
  这一情形,自己练剑一年,从未有过,心中不禁大奇!
  枯瘦老道没待他开口,笑了笑问道:“小施主记住了?”
  丁少秋点点头。
  枯瘦老道又道:“你练过白鹤掌法吗?”
  丁少秋道:“练过。”
  枯瘦老道点头道:“好,你练一遍给老道看看。”
  他好像有意考考丁少秋的武功,丁少秋听了他的话,也好像非练给他看不可,就放下长
剑,拉开架势,把一套“白鹤掌法”从头练起,一直练到第十七式“鹤舞空庭”。
  枯瘦老道口中叫了声:“停,你就这样停着!”
  他又走到丁少秋身边,说道:“这一式‘鹤舞空庭’,你左手朝外扬起的时候,要使得
浑然轻扬,意在引敌,右手前劈,就要气蕴掌心,直到劈出之时,才能吐劲,你师父大概没
有给你详细说,哈,光是这一招,就够你练上十年……”
  说到这里,接着又道:“小施主,今晚咱们在这里遇上,总是有缘,咱们坐下来,老道
慢慢的解释给你听。”
  丁少秋跟着他走到大石上坐下。
  枯瘦老道果然不嫌其详给丁少秋解说左手要如何使用“引”字决,右手要如何使用
“劈”字诀,解释了好一会工夫,才算解说情楚。
  丁少秋听得暗暗惊奇,“白鹤掌法”共有七十二式之多,光是这一式“鹤舞空庭”,就
有如此精要之处,自己果然从没听师父说过,自然牢牢记在心里。
  枯瘦老道看他听得十分用心,大为高兴,拍拍丁少秋肩膀,笑道:“好了,小施主莫要
小觑了这两式手法,好自为之!”
  他站起身就走。
  丁少秋看他指点自己招式,如此热心,还给自己讲解了半天,自己竟然连人家道号都没
请教,这就慌忙跟着站起,叫道:“老道长……”
  那知就在这转眼之间,那里还有枯瘦老道人的影子?
  心中觉得大奇,再运目四顾,山顶上总共也只有十来亩方圆,除了十几棵老松,吟声细
细,此时月光在天,照得甚是清澈,那有老道人的踪影?心想:“这老道长好快的身法,不
知他是什么人?”
  当下提着长剑,回转观中。
  他的房间是在观主室左首,两间较小的静室之中,那是松阳子因他年纪还小,便于照
顾,另外一间是伺候观主的小道童清风的卧室。
  丁少秋回到房中,放下长剑,就脱下长衫,在床上坐好,运功调息。
  一晚过去,第二天清晨,丁少秋盥洗完毕,吃过早餐,本来是他练拳的时候,但他因昨
晚遇上枯瘦老道,要向师父禀报,就匆匆朝观主室行来。
  刚走到门口,看到清风从师父静室中走出,这就迎着低声问道:“师弟,师父起来了
吗?”
  清风点点头,还没开口,只听师父的声音问道:“少秋,你有事吗?”
  丁少秋慌忙应了声“是”。
  松阳子道:“好,你进来。”
  丁少秋跨进静室,只见师父盘膝坐在云床之上,急忙趋上几步,走到榻前,恭敬的叫了
声:“师父。”
  松阳子目光一抬,蔼然问道:“你有什么事?”
  丁少秋垂着手道:“弟子正有一件事要向师父禀报。”
  松阳子颔首晤了一声道:“你说。”
  丁少秋道:“昨晚弟子一个人在山顶上练剑,遇上一位老道长……”
  松阳子问道:“是怎样一个人?”
  丁少秋道:“那老道长一脸病容,生得又黄又瘦,身上穿一件灰布道袍,右手还拿着一
柄白色拂尘,先前弟子并没有看到他,正当弟子练至‘画龙点睛’。忽然有人笑着说:“这
是画龙点睛吗?’弟子回过身去,才看到他站在弟子身后不远……”
  松阳子听得极为注意,问道:“后来呢?”
  丁少秋就把自己问枯瘦老道的话,以及枯瘦老道如何要自己把“画龙点睛”再练一遍给
他看,他如何用手捏着自己臂膀、指点自己发剑,详细说了出来。
  松阳子听得大奇,跨下云床,一指壁上挂着的松纹剑,说道:“徒儿去把为师的剑拿
来,照他说的练一遍给为师瞧瞧。”
  丁少秋答应一声,走过去从壁间取下师父的松纹剑,就在静室中间站定,抽出长剑,左
手指眉,右手长剑依着枯瘦老道说的练法,缓缓吸了口气,心中想着,把全身劲气聚集“肩
髁穴”,然后由肩头循臂而下,他这一暗自凝神,果觉有一股劲气由“肩髁”而臂膀、五
里、肘胶、曲池、合骨、商阳,一路传注剑身,等到剑尖轻点,但听“嘶”的一声,从剑尖
透射出去,紧接着又是一声轻“嗤”,射在右首三尺外的粉壁之上!
  这一下连松阳子都不由得为之一怔,回头朝墙上看去,只见粉墙上居然被丁少秋剑尖射
出去的剑气刺了米粒大一点,足有一分来深!
  松阳子当然看得出丁少秋这根本不是“白鹤剑法”的“画龙点睛”,只是和“画龙点
睛”十分近似而已,老实说,就是自己练了数十年的剑,要在“画龙点晴”这一招上,射出
剑气来,也未必办得到。
  那么这枯瘦老道可能在用手轻捏丁少秋右臂穴道之时,暗中给徒儿打通了什么经穴,不
然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那能使得出剑气来。一面问道:“那老道长还和你说了什么?”
  丁少秋接着又把枯瘦老道要自己练“白鹤掌法”给他看,自己练到第十七式“鹤舞空
庭”,他又叫停,接着教自己左手如何使“引”字决,右手如何用“劈”字决,还给自己解
说了好一回,一直说到老道人站起身要走,自己跟着站起,只叫出“老道长“三字,转眼失
去了老道人的踪影,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
  松阳子愈听愈奇,当然这一式掌法,也并不是“鹤舞空庭”,而是这位老道长借“鹤舞
空庭”,传了丁少秋一记十分奇奥的掌法,光从他和丁少秋解说的引字决和劈字诀,就非一
般门派的掌法了!
  这人会是什么人呢?
  身穿灰布道袍,手持灰白拂尘,生得又黄又瘦的枯瘦老道……
  哦,莫非会是……十六年前,丁少秋的父亲丁季友成亲那天的晚上,南首屋脊上出现的
那个灰衣老道人,不就是一脸病容,生得又黄又瘦,身上穿的是灰布道袍,手持一柄灰白拂
尘?(当天松阳子也在场,所以记忆犹新)
  丁少秋眼看师父只是沉吟不语,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老人家认识他吗?”
  松阳子道:“不认识。”接着哦道:“以为师想来,这位老道长很可能是一位世外奇
人。”
  丁少秋仰着脸道:“他教弟子的一招剑法,和一记掌法,是弟子练错了吗?”
  “你没有练错。”
  松阳子蔼然笑道:“为师教你的是‘白鹤创法’的‘画龙点睛’和白鹤掌的‘鹤舞空
庭’,他教你的不是……”
  丁少秋忙道:“那是他说得不对了?”
  “不是。”松阳子道:“他教你的一剑、一掌威力胜过咱们原来的‘画龙点睛’和‘鹤
舞空庭’甚多,是他有意要传你这一剑、一掌,只是借用咱们的‘画龙点睛’和‘鹤舞空
庭’之名而已!”口气微微一顿,续道:“因此为师之意,认为你练白鹤剑法、白鹤掌法的
时候,应该仍照原来的剑法、掌法练,把这位老道长教你的一剑、一掌,另外单独练习,将
来行走江湖,更要切切记住为师的话,这两招威力太强了,能发不能收,不到紧急关头,不
可施展。”
  丁少秋道:“弟子会一直记在心里的。”
  松阳子又道:“为师待会就要下山去,最多一两天就可回来,你在观中,要好好读书练
功。“
  丁少秋问道:“如果我爷爷来了呢?”
  松阳子看了他一眼,含笑说道:“本来你爷爷和为师说好的,你到白鹤观来学艺,以三
年为期,但以目前的情形看来,你内功火候尚浅,还要在山上住一段时间,才能回去。”
  一天很快的过去,晚餐之后,丁少秋一手提着长剑,走出白鹤观,循着观右一条小径,
轻蹬巧纵,又朝峰顶上来。
  他时常一个人到峰顶来练剑,但也并不是每天都上来,今天,吃过晚餐就匆匆的往峰顶
跑,那是因为他听师父说的,昨晚那个枯瘦老道,可能是一位世外奇人,他对自己好像不
错,就想今晚这位老道长可能仍然会到峰上来,自已岂能失之交臂?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丁少秋已经跃登峰顶,第一件事,就是抡目四顾,先要看看枯瘦老
道来了没有?目光这一抡动,就看到枯瘦老道果然静静的坐在一方大石之上,心中不觉一
喜,急忙奔了过去,叫道:“老道长,你果然来了!”
  他话声甫出,只听耳边也响起枯瘦老道的声音,说道:“小施主,你果然来了!”
  两人这句话,几乎同时说出来的。
  丁少秋奔到枯瘦老道身前,喜孜孜的道:“老道长,小可今晚是特地来看你老的。”
  枯瘦老道呵呵笑道:“你看,老道长不是在这里等你吗?”
  丁少秋道:“老道长在这里等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枯瘦老道笑道:“小施主上峰来找老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丁少秋微微摇头道:“没有,小可是听师父说的,你老是世外奇人,所以小可要来找你
老。”
  “哈哈!”枯瘦老道敞笑一声道:“老道出家之人,自然是世外之人了,但奇却并不
奇,不过老道和小施主倒确是有缘,如果没缘,老道就不会在这里等你,小施主也不会来找
老道了。”说到这里,忽然目注丁少秋,问道:“小施主到白鹤观来,有几年了?”
  丁少秋道:“三年多了。”
  枯瘦老道问道:“你想不想家?”
  丁少秋神色微黯,低头道:“想,我最想念爷爷,还有伯母,姐姐,和福老爹了……”
  枯瘦老道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他们呢?”
  丁少秋道:“爷爷当时说的,要小可到白鹤观来拜师学艺,满了三年,就会来接小可,
到今天已经过了半个月,爷爷和福老爹都没有来找我。”
  枯瘦老道点点头,又道:“你师父就是到你家去的。”
  丁少秋奇道:“那师父为什么不带小可去呢?”
  枯瘦老道道:“你爷爷不来接你,因为他分不开身,你师父匆匆赶去,也为了这件事,
带着你同去,有许多不方便,所以只好把你留在观中了。”
  丁少秋眨着眼睛,问道:“老道长,那是什么事呢?”
  枯瘦老道看着他,忽然笑道:“老道带你去看一场热闹你想不想去?”
  丁少秋问道:“老道长带小可到那里去呢?”
  枯瘦老道笑道:“自然是到丁家堡去了。”
  丁少秋睁大眼睛,问道:“我家里有什么热闹呢?”
  枯瘦老道“唔”了一声,自言自语的道:“丁家的事,由丁家的人出头,岂不是好?”
接着又哦了一声,说道:“老道带你去,一切要听老道的,你答不答应?”
  丁少秋点头道:“小可自然都听老道长的。”
  枯瘦老道站起身道:“那就要快些走了,再迟就来不及了。”
  丁少秋还未说话,枯瘦老道已经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丁少秋左手,口中喝了声
“起!”
  丁少秋突觉从枯瘦老道手中传来了一股大力,把自己身子托了起来,心中方自一怔,枯
瘦老道带着自己忽然朝峰下跳了下去。
  这一下丁少秋但觉自己身子急剧往下垂直落去,一颗心也跟着往下直沉,急风吹到脸
上,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
  不多一会,好像已经落到平地,但老道长带着自己,依然脚不着地的往前飞掠,风声盈
耳,依然无法睁开眼睛,迎面扑来的急风,连呼吸都被压迫得有窒息之感!
  丁少秋心中暗道:“老道长带着自己好像在飞!”
  这样足足奔行了将有一顿饭的时光,耳中听到枯瘦老道的声音说道:“快到了,不过小
施主务必记住,咱们停下来之后,你说话就得小声一点,别让人家听到了。”
  丁少秋听得暗暗奇怪,白鹤峰和丁家庄少说也有百十来里,骑马也要赶上半天才会到,
如今只不过顿饭工夫,就赶到了?
  丁家庄是自己的家,回来了却不能说话?心中思忖之下,突觉脚下站到了实地,飞行之
势,也及时停止下来!
  只听枯瘦老道的声音在耳边细声道:“到了,咱们总算来得还早。”在他说话之时,左
手一松,放开了丁少秋的手。
  丁少秋急忙定了定神,才缓缓睁开眼来,这一瞧,不禁又使他大大的一怔,原来直到他
睁开眼来,才发现自己停身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之上!
  只有自己一个人,早已不见枯瘦老道的影子,这棵大树是在一片大天井的左首,迎面大
厅上灯光十分明亮,却空无一人,只有厅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青竹布长衫的汉子!
  这地方自己最熟悉也没有了,正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丁家庄的大厅,那青衣汉子
不是强大叔丁强,还有谁来?
  就在此时,只听枯瘦老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施主,从现在起,你不可出声了,还
有,待会不论看到、听到什么,务必忍耐,没有老道的话,你不可现出身去,更不可泄露行
藏!”
  丁少秋听他说得郑重,只是点了点头,心中兀自觉得奇怪,老道方才曾说是带自己看一
场热闹来的,自己家里会有什么热闹呢?
  哦!大厅上既然没有人,强大叔还站在厅门口作甚?
  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这时候已经初更天了,还有什么人会到家里来呢?
  正在心念转动之际,只见一名庄丁匆匆奔了进来,朝丁强道:“南天一雕盛世民和他妹
子姬夫人来了,快去禀报老爷子。”
  丁强点点头,一个转身,急步往里行去。
  不多一回,才见爷爷(丁老爷子)随着丁强朝二门外迎去。
  丁少秋心中暗道:“南天一雕盛世民和他妹子姬夫人,怎么会夤夜来的呢?老道长口中
的‘热闹’,莫非就是指他们而言?”
  只见爷爷已陪着十个人从二门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材高大,红脸秃顶老者,这
人生得浓眉鹞目,颏下还有尺许长一部苍髯,面目极为严肃,一路行来,顾盼自豪,大有不
可一世之概,大概就是南天一雕盛世民了。
  第二个是四十出头的妇人,面貌白皙,弯弯的眉毛,似是用柳炭画的,一双凤目隐隐含
煞,但举止从容,颇有大家风度,只是颧骨略嫌高了些,女人颧骨高,乃是克夫之相,她该
是盛世民的妹子姬夫人了。
  她身后随侍两名青衣丫环,一个手中捧着一柄镶嵌精致的长剑。稍后又是一个身穿青布
衣裙,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面貌清皙,只是一对颧骨也耸得高高的。
  接着是一个头椎道髻,身穿青布道袍的老人,个子瘦小,尖瘦脸,颏下留着黄苍苍疏朗
朗的长须,一眼就知他不是好人。
  最后四个是四十来岁的壮汉,一色青灰劲装,但每人的兵刃都不一样,有的身背太极
牌,有的腰插一支铁手,有的大概把兵刃藏在衣衫里面,外面看不到。
  丁少秋看得心中暗暗奇怪,忖道:“这些人好像寻衅来的了!”
  这时丁老爷子已把南天一雕盛世民等人让进大厅,分宾主落座。
  只有四名小丫环和走在最后的四名壮汉,并未落坐,他们就分别站到了姬夫人身后,一
看就知这四个壮汉是保护姬夫人来的了。
  这时从大厅左厢也走出三个人来,第一个是身穿灰布道袍,白发簪髻,花白长髯飘胸的
老道,正是白鹤观主松阳子。
  第二个是身穿蓝布长衫老者,同字脸,花白浓眉,花白长须,乃是武功门掌门人邵南
山,跟在邵南山身后的是师弟况南强,也有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看去极为精干。
  丁少秋看到师父,心中暗道:“师父果然是到我家来的!”
  丁老爷子站起身,先给松阳子、邵南山、况南强三人作了介绍。
  南天一雕盛世民也引介了同来的人:坐在他身边四十出头的妇人果然是他的妹子姬夫
人,第三个青衣布裙的是辰州言凤姑,第四个青袍老道是岳麓观主常清风。
  大家互相寒喧了一阵,才各自落坐。
  盛世民深沉一笑,说道:“兄弟陪同舍妹前来,是向邵掌门人、丁老庄主讨回音的,武
威镖局承保的镖,中途失踪,迄今已逾半月,不知二位向投保的舍妹,作如何交代?”
  丁老爷子双眉紧蹙,说道:“盛老哥姬夫人,这件事老朽实在抱歉,武威镖局已是百年
老店,江湖同道,也都知道是武功门开设的,据说,失了镖,自当如数赔偿,只是大儿伯
超,是此次押运镖车的负责人,同行的还有两位镖头和八名趟子手,但从南昌出发之后,就
失去了踪影,连究在何处出事,都没有人说得出来。这半个月武威镖局和武功门,曾派出几
拨人沿途查问,始终查不出一点线索来……”
  姬夫人没待老爷子说完,冷哼一声道:“没有线索就可以不管了吗?”
  丁老爷子抬目道:“老朽说的只是失事的情形,因为押镖的人,全数离奇失踪,不知究
竟发生了什么事……”
  姬夫人冷笑道:“你们有多少人押镖,我并不知道,你们随便编个理由,说押镖的人失
踪了,我也不知道。我把东西交武威镖局押运,言明十天送到长沙的,如今逾期已有半个月
之久,你们还在一再推诿下去。”
  丁老爷子道:“武威镖局失了镖,岂会不管?只是至今还查不出头绪,姬夫人可否再宽
限些时日……”
  “你们已经逾期半个月了,还要宽限多久?”
  姬夫人冷冷的道:“连总镖头都会失踪,这话有谁相信,明明是他觊觎财宝,监守自
盗,拿了红货远走高飞了,这还查得到?”
  丁老爷子脸色蓦地一沉,怫然道:“姬夫人,大儿伯超,身为武威镖局总镖头,已有十
年之久,此次失事,目前虽然还没查出真相来,但伯超是武功门人,老朽可以生命作担保,
决不是夫人所说的这种人,在真相未明之前,希望姬夫人尊重武威镖局,尊重武功门。”
  “尊重武威镖局、尊重武功门,嘿……”
  姬夫人轻蔑的冷笑一声,接道:“要人家尊重,最好先自己清理门户,门人监守自盗,
掌门人和老爹却推诿不负责任,教别人如何尊重你们?”
  况南强听他当着大师兄、二师兄一再诬蔑本门,诬蔑威武镖局还诬蔑师侄丁伯超,心头
极感气愤,大声道:“你们不过保了价值一百万两的红货,只要查明真相,如果真要在途中
失事,武威镖局自会如数赔偿,你不能如此诬蔑本门。”
  盛世民沉笑道:“况老弟,在座的有你们武功门的掌门人和丁老庄主,咱们正在谈论失
镖之事,似乎还轮不到你开口。”
  况南强怒声道:“你们谈论失镖之事,最好就事论事,不要当面损人!”
  邵南山道:“三师弟,你少说几句。”
  “好哇,你们武威镖局自称失事,从南昌到长沙,那一条路上出的事?如今是承平世
界,那里有打家劫舍的强徒了?这不明明是你们总镖头见财起意,企图把这趟镖吞没,这话
我也没说错呀!”
  姬夫人戟指着况南强,续道:“你说我当面损人,那就是不肯承认这趟镖是你们总镖头
吞没了,那好,你拿得出证据?足以证明姓丁的总镖头是清白的吗?”
  此人词锋犀利如刀,咄咄逼人!
  隐在树上的丁少秋自然全听到了,但他只是十五岁的孩子,厅上争论的事,他听得似懂
非懂,好像在说武威镖局失落了什么,爷爷说还没查出来,这姬夫人却不肯相信爷爷的话,
爷爷、掌门人、还有师父都在场,怎么会骗她呢?她应该相信爷爷的话才是。
  丁老爷子赔笑拱拱手道:“姬夫人,老朽说过,目前咱们已经派出几拔人正在分头搜索
找寻之中,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自然无法拿得出证据来,但敝门掌门师兄和老朽可以向夫人
保证,失镖是否能够找回来,当然找回来最好,万一找不回来,咱们也一定会如数赔偿,只
希望夫人再宽限些时日。”
  姬夫人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赔得起吗?”
  丁老爷子怒在心头,勉强笑道:“老朽既然说出如数赔偿,一文不会少夫人的。”
  姬夫人道:“好,就凭你丁老庄主这句话,我暂时相信你,你们要求宽限时日,你说,
要多少时间?”
  丁老爷子回头望望掌门人,说道:“大师兄,你看要多少时间?”
  邵南山沉吟道:“依师弟之见呢?”
  丁老爷子道:“依小弟看,快则三月,迟则半载,大师兄以为如何?”
  邵南山轻轻叹息一声道:“师弟说得极是,如果半年之内还查不出失镖下落,咱们也只
好认了!”
  丁老爷子道:“那就这样决定了。”说罢,目光一抬,朝姬夫人道:“姬夫人听到了,
敝师兄和老朽之意,少则三月,迟则半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姬夫人冷冷的道:“好,咱们就以半年为期,到时……”
  她底下的话还没出口,盛世民忽然怪笑一声道:“妹子,别答应得这样快法,连镖局都
不可靠,凭他丁南屏空口答应的话,如何能信?”
  丁老爷子脸色微变,哼道:“老朽说的话,你们不相信,那要如何你们才能相信?”
  盛世民嘿了一声道:“丁伯超是你儿子,也是武威镖局总镖头,他亲自押运的镖,竟然
会在中途突然失踪,从此不知去向,这半年当中,你丁老庄主如果也突然失踪,不知下落,
咱们又到那里去找你?
  不错,前人说得好,走了和尚,走不了庙,如果你一旦失踪,剩下的只是一座丁家庄的
大宅院,哈哈,这座大宅院,最多也不过值万把两银子,我妹子托运的镖,最少的估计,也
在百万以上,光凭你丁老庄主一句话,岂非毫无保障可言?”
  这话听得丁老爷子面现郁怒,双目神光暴射,沉喝道:“盛老哥把我丁南屏看作何等样
人?”
  盛世民阴沉一笑道:“现在人心不古,丁伯超连镖失踪,就是很好一个例子……”
  丁老爷子怒不可遏,喝道:“盛世民,你欺人太盛!”
  盛世民轻哼道:“兄弟说的是实话,丁老庄主为了盛某这句话,要发脾气,兄弟也还是
要说,所谓人心隔肚皮,江湖上尔虞我诈,乃是常有的事,没有保证,仅凭一句话,谁能信
得过谁?”
  丁老爷子要待发作,但人家说的也是实情,一时竟然答不上口去。
  邵南山及时说道:“依盛老哥的意思,咱们要如何才能使你相信呢?”
  “哈哈!”盛世民大笑一声道:“邵老哥乃是一派掌门,自然可信,我妹子的意思,在
这半年之内,想请邵掌门人屈驾敞庄作客,不知邵掌门人是否首肯,随咱们前去敝庄盘
桓?”
  “屈驾作客”、“前去敝庄盘桓”,这话不是说要把武功门掌门人当作人质?
  况南强“砰”的一声,手掌重重击在茶几上,虎的站起身来,喝道:“盛世民,你说什
么?”
  盛世民傲然道:“姓况的,你这是做什么?”
  况南强盛气的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盛世民冷笑道:“盛某怎么说的,你没听清楚?”
  况南强道:“我要你再说一遍!”
  盛世民道:“我妹子对你们口说无凭,无法相信,所以盛某说的是折衷办法,请贵掌门
人随咱们去敝庄作客,盘桓些日子……”
  丁老爷子沉声道:“盛老哥,咱们同是江湖人,古人说得好,花花轿子人抬人,你老哥
居然说得出要敝掌门人去当人质,这话对敝门是极大的侮辱……”
  “哈哈!”盛世民大笑一声道:“丁老庄主活了一大把年纪,竟会如此曲解人质二字,
当人质会是侮辱吗?古时候,贵为皇太子还要到诸候的小国里去当人质哩,难道贵掌门人比
皇太子还要尊贵?去当人质,正是表示你们胸无愧怍,能够守信,怎能按得上侮辱二字?”
  “住口!”丁老爷子竖着浓眉,站起身道:“盛世民,你们如果不是藉口失镖,有意上
门寻衅,那么咱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老朽方才答应过你们,快则三月,迟则半载,如果
找不到镖,武功门开设的武威镖局,自会照数赔偿,好了,诸位请吧!”
  说完,抬抬右手,作出送客之状。
  “你说得倒是稀松!”
  姬夫人也站了起来,她一张白皙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冷然道:“丁南屏,要我们走
可以,你给我马上交出丁伯超,交出我托运的镖来,否则那有这么便宜,任你说三个月、半
年,我就会相信吗?”
  坐在她下首的言凤姑,自从进入大厅,一直没有开过口,这时接着道:“不错,姬大姐
已经说了,除非你们立时交出丁伯超和托运的镖,否则只好请邵掌门人跟咱们走一趟天南庄
了!”
  “无量寿佛!”
  松阳子起身打了个稽首,缓缓说道:“贫道松阳子,和这位言女侠、常道兄,都是第三
者,贫道是适逢其会,在丁老庄主庄上作客,本来这是托镖和运镖双方的事,不容贫道置
喙,所以贫道一直不曾说话,如今双方各执一词,相争不下,说到后来,难免成为意气之
争,因此贫道不揣冒昧,只好站起来跟双方作个调人……”
  丁少秋眼看师父站起来说话,心想:有师父出面,双方应该卖师父一个面子了!
  只听常清风没待师父说下去,就大笑一声道:“道兄不是丁老庄主巴巴的从白鹤峰搬来
的帮手吗?白鹤门和武功门源出同门,自然要帮着武功门说话,道兄自称第三者,岂不自欺
欺人,如何能充调人?”
  松阳子给他说得一怔,双目不由得朝常清风望去,说道:“常兄说得没错,白鹤门和武
功门在三百年前,确出同源,但近百年来,早巳成为两个门派,贫道和丁老施主虽是方外论
交,并无偏袒之意,今晚因眼看你们双方各持巳见,难免会各走极端,届时岂不伤了两家和
气?贫道……”
  姬夫人冷笑道:“各走极端,难道我托保的镖,连总镖头都不知去向,武功门还想恃强
不承认吗?”
  松阳子道:“丁老庄主并没有不承认……”
  姬夫人道:“他承认什么?一会说派人寻找,至今尚无眉目,一会又说最迟半年,如数
赔偿,这些岂不全是敷衍的话,咱们今晚一走,明天只怕就找不到人了呢。道长难道没有看
到,家兄说了句要他们掌门人到天南庄作客,他们就借题发挥,准备和咱们翻脸。
  就是当人质,这句话,也没说错,如果武威镖局这趟保的是官家银子,追究责任,武威
镖局是武功门开设的,镖局的总镖头是丁南屏的大儿子,那么邵掌门人和丁南屏就难脱关
系,这两个人势必要扣押起来,先就吃上官司,直到追出镖银为止,咱们还只请邵掌门去天
南庄作客,这有什么不对?道长如果不是替他们助拳来的,这调人不作也罢!”
  她词锋犀利,说得松阳子一时竟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才好?
  这些话,实在逼人太甚,丁老爷子平日涵养再好,听了也无法忍受,仰天长笑一声道:
“道兄不用和他们说了。”
  一面朝盛世民、姬夫人沉声道:“盛老哥、姬夫人,你们信得过丁某,半年之后再来,
欠钱还债,自会照数赔偿。如果你们别有居心,以失镖作藉口,来丁家庄寻衅,丁某也不是
怕事的人,你们要待如何,只要划下道来,武功门也绝不含糊。”
  盛世民深沉一笑道:“看来咱们今晚已经无法善了,那也好,江湖上本来就是强者为
胜,咱们既然谈不拢,不妨在武技上一较胜负,咱们落败了,就依丁老庄主半年为期,届时
找不到失镖,由武功门负责赔偿。如果咱们胜了,就依兄弟方才所说,请邵掌门人屈驾去天
南庄一行,等半年之后,获得武功门赔偿为止,这样,不知二位认为公不公平?”
  丁老爷子早已气疯了心,闻言洪笑一声道:“盛老哥既然划下道来,咱们就是接不下,
也非接不可了。”
  说到这里,抬头叫道:“丁乾。”
  只见一名庄丁急忙走了进来,垂手道道:“老爷子有何吩咐?”
  丁老爷子道:“你去叫柏长春他们进来。”
  丁乾答应一声,转身退下,不多一会,就从门外走进五个劲装汉子,朝上首抱抱拳道:
“弟子柏长春、伍世贤、顾孟雄、全义兴、芮璜告进。”说完,站到左首下方。
  这五人自然是武功门的门下,年龄最大的已经四十出头,最小的也有三十岁,就因南天
一雕盛世民来意不善,武功门不得不作防范,这五人就是从众弟子中挑选出来的,今天,武
功门的弟子,少说也动员了三十个人,一起赶来丁家庄,听候差遣。
  盛世民看了五人一眼,嘿然道:“丁老庄主,咱们如何比试?”
  丁老爷子道:“敝门忝为主人,自然悉凭盛老哥吩咐。”
  盛世民回头朝姬夫人道:“妹子,还是由你来调度吧!”
  姬夫人道:“武功门的弟子不是已经出场了吗?”说话之时,左手轻轻一抬,说道:
“第一场,你们先上去一个,向他们讨教几手。”
  她左手这一抬,站在她身后的四名劲装汉子中,有人答应一声,走了出来。
  这人四十出头,脸色黄中透青,腰间插一支两尺多长的铁手,只要看他脸色和使的兵
刃。就可以知道此人可能练的是旁门功夫。他走到大厅中间,抱抱拳道:“武功门那位下场
赐教?”
  况南强道:“伍世贤,你去好了。”一面暗以“传音入密”说道:“问问他师承来
历。”
  伍世贤朝三师叔略为颔首,就举步走出,抱抱拳道:“在下伍世贤,这位兄台如何称
呼?”
  那汉子爱理不理的模样,冷冷说道:“咱们出场较艺,论的是武功高低,何用通姓道
名?”
  伍世贤微微一笑,右手抬了抬,说道:“这位兄台请回吧,在下抱歉,武功门下,从不
和无名之人交手。”
  那汉子听得一怔,怒形于色,沉声道:“我叫荀吉,可以了吧?”一手已从腰间撤出铁
手,哼道:“你亮剑吧!”
  伍世贤看他目露凶芒,神情大是不善,故意抱抱拳道:“厅上不是动手之处,荀兄请到
外面去吧!”
  荀吉没有作声,举步往厅外就走。
  伍世贤跟着走出,双方的人也一起跟了出来,在阶上站定。
  丁乾不待吩咐,已要庄丁在两边走廓的抱柱上,点起八盏气死风灯。
  伍世贤走到荀吉身前,相对站定,呛的一声撤出长剑,抱剑道:“荀兄赐教。”
  荀吉早就不耐,喝了声:“接招。”
  右手铁手扬处,轻轻一转,朝伍世贤当胸直送过来。
  铁手连柄长约二尺出头,四指并拢,拇指分开,自是专锁刀剑之用,不但五个指头都有
尖锐的指甲,如被铁手戳上就等于被戳中五剑,尤其铁手掌沿,锋利如刀,也可作劈击之
用。
  这是外门兵器中最厉害的一种,有的人还在铁手中装上飞针一类的细小暗器,更是令人
防不胜防。
  荀吉铁手堪堪递出。伍世贤身形疾转,右手长剑一招“仙人指路”,剑势斜指,刺到对
方左侧。
  荀吉带转铁手,朝他剑势封出,伍世贤右脚后退,绞腿转身。长剑随着拦腰扫出。
  两人这一动上手,荀吉铁手开阖,不但攻势迅猛,尤以锁击对手兵刃为主,伍世贤一手
“武功剑法”,使得极为纯熟,但因对方专锁兵刃,心中不无顾忌,双方动起手,各展所
长,全仗平日熟练的剑法,灵活运用,才能制敌先机,一旦心存顾忌,难免会有缚手缚脚之
感!
  古人有一句话,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那是说对方比你棋高一着,你才会缚手缚
脚。如今伍世贤因对荀吉使的铁手,专门锁拿兵刃,而有了缚手缚脚之感,那不是说荀吉的
武功就比他高了一着?
  事实上荀吉在铁手上的造诣,也确实高过伍世贤一着,这一情形,双方观战的人,很快
都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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