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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连环


第 二 章 龙蛇乌合



  桑琼似觉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呐呐问道:“秀珠,你怎知你爹他们已经死了呢?”
  秀珠含泪道:“我们在庄中闻得恶耗,听说公子已战死太湖,爹爹他们三十六人也一去
不归,所以我连夜赶到西洞庭山,亲眼看到了现场惨状……”
  桑琼急问:“怎样?”
  秀珠泣道:“满山都是尸体,湖水都成了红色,李伯伯他们三十多人,从山头到湖边,
沿途倒毙,使人惨不忍睹,我急得四下寻找爹爹,后来才在湖边芦苇里找到他老人家的尸
体,可怜他……半个身子,晤晤晤……”
  桑琼听了这话,恍如利箭穿心,眼中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籁籁直流,现在他才明白,
自己一条命,原来是金刀杨承恩等三十余同门,硬使血肉性命抢回来的。
  他本已静如死水的心,此时充满了悲愤、羞惭,心潮鼓荡,势血奔腾,满口钢牙,咬得
格格作声,仰面长叹道:“桑琼阿桑琼,你还算是个人么?三十六条命为你断送在太湖,你
幸留残命活下来,却要去出家当和尚,你,真是太可耻了……”自怨自艾,紧紧握着拳,猛
力捶打头额,直恨不得将自己砸烂。
  秀珠惶恐地扳住他的手,哭叫道:“公子,快别这样,我爹他们都是卧龙庄门下,也都
是老庄主当年收容的可怜人,没有卧龙庄,也没有我们父女。爹爹为公子而死,相信他老人
家一定死得心安,死得瞑目,咱们只要替他们报仇就是了。”
  桑琼落泪道:“秀珠,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惨死的另外三十五位同门,我甚至连你
都不如,你年纪这么小,尚且知道要为父报仇,武功不够,还受尽委屈求上进,可恨我竟将
一身武功白白废去了……”
  秀珠惊叫道:“公子怎会把一身武功废了呢?”
  桑琼摇头长叹道:“唉!说来一言难尽,反正我恨自己糊涂,也恨自己太脆弱了……咱
们不谈这些,你再告诉我,怎么会流落到合肥城中来的?”
  秀珠定了定神,答道:“我在太湖埋了爹爹和李伯伯他们,就开始追查天山五魔,决心
替爹爹他们报仇,两三个月来,毫无消息,前些日子听说淮阳派新近得到一份‘武库藏珍
图’,谁要是取得那份秘图,就能找到前辈奇人逍遥子的武库,那武库里有神兵利剑,还有
一部很高深玄妙的武学秘笈,所以……”
  桑琼诧异道:“你一个女孩子,也想争夺什么武学秘笈?”
  秀珠羞怯怯地说道:“我自觉武功不够,不是天山五魔的对手,所以才动了贪心……”
  桑琼问道:“你去过淮阳派了?”
  秀珠点点头道:“去过一次,可是我武功太差,险些被人截住,在合肥城里访惶了几
日,身边盘费也用完了,若非遇见公子,真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说着说着,泪水又滚了
下来。
  桑琼长叹一声,就用那幅白布,将五十两银子包好,塞到秀珠手中,黯然道:“妹妹,
你还是回金陵去吧!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孩子哪知道厉害,秘笈珍宝,须看福缘,并不是任
何人都能得到它,你爹和庄中同门惨死的血仇,责任都在我肩上,只要我不死,只要……
唉!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一声“妹妹”,叫得秀珠越发悲不可抑,颤声问道:“公子您不回金陵卧龙庄去了
么?”
  桑琼苦笑道:“我已经家破人亡,触景伤情,回去又有什么用……”
  秀珠道:“公子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跟着公子,也好伺候您!”
  桑琼正色道:“这怎么可以呢,我住无定所,也许流浪天涯,也许沉沦人海,怎能带你
同行?乖乖听我的话,等到我查得仇踪,我一定回金陵跟你商议……”
  秀珠俯首道:“我也没有家了,爹爹一死,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桑琼心头一阵酸楚,忙道:“你可以住在庄里,罗大娘和春梅她们都会照顾你,秀珠,
不要再说傻话了,回去吧!你回去了,我才能安心报仇……”说到这里,也已硬咽不能成
声。
  秀珠默然片刻,终于顺从地收了银包,两人对泣许久,一点食物没有进口,付账走出饭
馆,彼此心中,都似压着千斤铅块般沉重。
  桑琼亲自替秀珠雇好马车,送她出城。
  临别之际,秀珠强忍酸泪,隔着车窗凝视桑琼,良久,才进出一句话:“公子,多多保
重身子……”
  桑琼含泪颔首,挥挥手,马车蠕蠕而动,由慢而快,终于渐渐消失在远处烟尘中。
  惆怅仁立片刻,桑琼闭目挤落两滴泪珠,仰面向天,哺哺说道:“是的,从前的桑琼已
经死了,今后的桑琼,他要为了三十六位惨死的义士活下去………”
  举袖拭干泪水,返身疾行,只觉胸中热血翻腾,不辨方向,也不看天色,专拣荒僻无人
的地方发足狂奔,不知走了多远,直到肚里有些饥意,停下身来,才发觉已经到了一片乱山
之中。
  拢目四望,晚霞如火,染红了旷野,合肥城,不知已抛在几重山外。
  桑琼内功失去之后,体力衰弱,置身荒野,一阵山风掠过,也会感到丝丝寒意。
  又挣扎着行了一程,天色渐暗,桑琼禁不住有些着慌,眼看饥寒交迫,长夜将临,身边
银两都给了秀珠,总得设法找一处遮风蔽雨的地方过夜才行呀。
  他引颈张顾,忽然望见前面山腰一片枫林边,似有一座古庙,庙前仿佛有一座石亭子,
当下未逞多想,便急急奔了过去。
  及至近处,才知是座破败的古墓。
  古墓碑文,已剥落难以辨认,两列石翁仲东倒西歪,墓前台基,满布苔藓,唯一值得安
慰的,是墓前果然有座亭子,亭柱非但没有倒塌,石桌石凳也未损坏,荒野中能得如此过夜
之处,实在算得是幸运的了。
  桑琼跨进石亭,挥袖拂尘,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喘息粗定,无意中仰起面庞,却发
现一根亭柱上,赫然挂着一幅图画,亭栏边并且放着一方石砚,一管羊毫。
  荒野古墓,什么人会有此闲情,在这儿写生作画呢?
  他一时好奇,反正无事,便踱了过去,负手观赏起来。
  那画中画的是一条滚滚大河,河边一个双目俱瞽的老人,竟不知己身临险地,正摸索着
直向河水中走去,旁边三五名顽童,犹在鼓掌发笑。
  桑琼一见这幅图画,心头顿时一沉,图画虽是虚构的,但图意却十分深刻,试想那图画
中的瞎子,眼看就要跌进水里了,顽童们不思挽救,反而鼓掌欢笑,这,不是分明将世人自
私的可鄙,幸灾乐祸的心理,描绘人骨三分么?
  桑琼对琴棋书画均曾涉猎,不觉被这幅蓄意颇深的图画,引起无限兴趣来,仔细看了又
看,意有些不忍离去。
  那幅画仅是以淡墨勾描在一张粗糙的硬方纸上,但笔力雄浑,形象逼真,几欲脱纸而
出,一看便可以猜到那执笔作画的人,定是个腕劲十足的行家,况且,这幅画不出现于艺苑
书市,而挂在这荒僻的古墓石亭中?加以笔墨俱全,想必那作画之人,并未远去,今夜荒郊
露宿,倒有了个伴儿了。
  桑琼仁立画前,反复凝眸,竟越看越爱,一时忘情,不觉也有些技痒,于是,顺手拈起
羊毫,沾了浓墨,仰面挥洒,在那图中大河之上,加添了一座石桥,驻笔沉吟,犹觉意有未
尽,又在桥上绘了两行桥栏。
  刚将桥栏添妥,放下画笔,墓地忽闻一声震耳大笑,有人粗豪地叫道:“小伙子,咱们
等得好苦,今天你可来啦!”
  随着笑声人语,古墓后摇摇摆摆走出四个服色各异的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材魁梧中年大汉,一个满腮红须,状如半截铁塔,一个锦衣长
髯,面泛淡金,肩后斜插一柄金光闪耀的虎头钩。
  紧跟在后的,是一个身著花袍,臂束金箍的怪人,此人高颚洼目,脸上惨白如纸,背着
一件形似仙人掌的乌铁奇门兵器,看样子不似中原人物。
  最后一人,儒衫飘拂,腰悬长剑,远望颇似翩翩浊世佳公子,但走到近前一看,却叫人
吃了一惊,敢情他虽然衣冠楚楚,一张脸却大不相配,斗鸡眼,朝天鼻,翻唇兔嘴,满口黄
牙,一脸金钱大麻子,竟然丑得难以形容。
  这四人一涌进人石亭,走在最前面的长髯大汉举手虚空一招,柱上那幅图画涮地飞投掌
中,他展开一看,点头赞叹道:“天意!天意!”随手把图画递给了红须大汉。
  红须大汉接过略作凝视,仰天大笑,笑声震耳欲聋,说道:“他奶奶的,这还有啥子话
说,蛮子,拿去看看。”又交给了花袍怪人。
  图画飞快在四人手中传观了一遍,那丑脸书生谨慎地将图纸卷好,道:“既然如此,各
无异议,咱们就请帮主就位吧!”
  红须大汉哈哈大笑道:“等了许多日子,结果等来了这么一个小白脸儿,真他奶奶的有
趣!”伸手一把握住桑琼胳膊,不由分说,拉着就走。
  桑琼惊骇莫名,挣扎喝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红须大汉扬眉笑道:“干什么?你小子转运啦,走啊!”
  那锦衣长髯大汉赶上一步,沉声道:“葛兄,快放手,既是咱们公认的帮主,就该以礼
相待才对。”
  红须大汉微微一怔,连忙松手,点头笑道:“对!对!咱们将来还得听他的,怎好动粗
呢?”
  一侧身,举手让道:“帮主,快请!”
  桑琼左顾右盼,浑身冷汗,呐呐又问:“你们都是谁?要我到哪儿去?”
  那长髯大汉抱拳一拱,含笑道:“公子不要害怕,天意成全我等,稍待公子自然就明白
了,在下伍一凡,匪号铁面金钩;这位红须朋友,姓葛名森,人称霹雳神,天性豪迈,是条
血性汉子,公子只管放心跟咱们去,决不会……”
  话尚未完,那脸色惨白的花袍怪人突然冷冷岔口道:“伍兄且慢向帮主讨好献殷勤,也
该先替咱们引见引见!”
  那伍一凡“哦”了一声,急忙转面指点着道:“这位梁金虎梁兄,乃是滇境顶顶大名的
‘云岭双煞’老大,一身绝学,罕遇敌手,三十六路仙人掌招,打遍西南五省,无人能
敌。”
  脸色惨白的梁金虎,嘿嘿干笑两声,道:“好说!好说!肤浅得很!怎及得伍兄金钩神
技。”口中客套,脸上却显出颇为得意之色。
  那丑面书生不待伍一凡引介,自己一抱拳,道:“在下舒凤平,大巴山门下。”
  他好像不大喜欢多说话,说完简单十个字就住了口。
  梁金虎却冷冷扫了他一眼,哼道:“舒兄何必性急,咱们连帮主的姓氏还没有请教,难
道就怕谁会忘记了舒兄不成?”
  舒凤平耸耸肩,冷然一笑,并未还口,但他那一笑,牵眉动眼,丑不可言,直比哭还要
难看几分。
  霹厉神朗声道:“说的是,咱们也该请教帮主贵姓大名才对,不然,老张老王的总不好
称呼。”
  铁面金钩伍一凡笑道:“这倒是正理。”
  转面向桑琼道:“公子尊姓?”
  “我……”桑琼茫然道:“我姓杨……”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脱口报出这个假性,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但却已来不及再收回
了。
  伍一凡笑着一躬身,道:“杨公子请!”
  四人拥着桑琼跨出石亭,直向那古墓走去,霹雳神葛森抢先一步,双臂环抱住墓前那高
与人齐的墓碑,左转三次,右转四次,蹲裆一提气,嘿地一声,竟将一块重达数百斤墓碑,
硬生生提了起来。
  石碑移开,碑座下竟是一个石洞,洞口下面一列石级,婉蜒而下,不知通向何处。
  伍一凡侧身又道:“杨公子请。”
  桑琼诧问:“你们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伍一凡笑道:“公子不必多疑,这座古墓之中,别有天地,其中还有几位朋友,正在等
候与公子见面哩!”
  桑琼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拾级而下,一人洞口,却觉得里面温暖如春,四下石壁甚是
干燥,下行十余级,向右一转,是一条狭长用道,每隔五六步,壁上便嵌着一粒夜明珠,放
射出青濛濛光辉,恰好照见举步。桑琼一面走,一面密度方向,不觉毛骨惊然,敢情这条甬
道,正是通向古墓中的。
  甬道走毕,迎面一堵石门阻住去路,铁面金钩伍一凡举手转扣石门,三长一短,片刻
间,石门便缓缓向侧边移开。
  门开处,里面是间宽达三四丈方圆的石室,照方向地势估量,恰好是古墓墓穴所在,但
室中却不见棺木,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正中一张长桌,围桌共有九把交椅,长桌上方,悬
着一盏琉璃灯,照耀得全室亮如白昼。
  这时候,室中正有四名男女或坐或靠地守候着,石门一开,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桑琼走进石室,剑眉不由一皱,敢情那四名男女,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目,一望即知俱非
善类。
  铁面金钩伍一凡抢着为他引介,其中一个跟梁金虎长得十分相似的花袍大汉,名叫梁金
豪,和梁金虎是同胞兄弟,合称“云岭双煞”。
  另一个满脸横向的头陀,正用戒刀剔着一只樟腿,姓郝名飞。
  一个年约五十多岁,双目精光闪烁的瘦削汉子,乃是黑道中颇负盛名的“鬼偷”邢彬。
  此外,还有一个慓悍的黄脸中年妇人,浓眉大眼,腰束二十四把飞刀,乃是霹雳神葛森
的浑家杜三娘。
  这一干男女,莫不是黑道巨孽,平素桀傲跋扈,谁也不肯服气谁,不知怎会忽然混在一
起,聚集在这古墓之内。
  伍一凡替众人引见完毕,丑书生舒凤平取出图画,交与室中四人过目,头陀郝飞掷了樟
腿,举刀拍着长桌,砰砰作响道:“既然天意如此,快请杨公子就座,大家好觐见帮主。”
  男女八人不由桑琼分说,强将他按在上首一把交椅上。大伙儿罗列椅前,口称“帮
主”,纳头便拜。
  桑琼大惊,慌忙侧身让礼,急问道:“各位……各位英雄,这是怎么一回事?”
  铁面金钩伍一凡含笑说道:“不瞒杨公子说,方今武林大乱将兴,人人皆求自保,我等
本是天各一方,近日偶得机缘,不约而向会聚此地,彼此推诚畅论天下大势,都感若凭自身
武功修为,虽可逞快于一时,终难与各大门派或东庄西堡南谷北宫等世家豪门争雄斗胜,谋
一席之地,常言说:合则俱利,分则皆败。乱世之秋,必须团结才能立足,所以都愿捐弃旧
嫌,摈绝私见,合谋另组新帮。”
  桑琼道:“这个是情势使然,诸位立意甚佳,但是,这又跟在下有什么关系呢?”
  霹雳神葛森接口道:“怎么没有关系!咱们这个新帮,就是少了一位帮主。”
  桑琼道:“那也不难,诸位都是武林一方之雄,大家合议推举一人担任帮主,也就是
了。”
  霹雳神把眼一瞪,厉声道:“什么?推举一人来当帮主?嘿!嘿!除非他们推举咱姓葛
的,否则,老子第一个就不服气……”
  那杜三娘朝霹雳神脸上阵了一口,骂道:“呸!蠢东西!连几句话都说不清楚,穷嚷嚷
干啥!给老娘站开些,让老娘来说给帮主听!”
  霹雳神葛森性如烈火,天不怕,地不怕,却就怕了这位比夜叉还凶的浑家,当着许多人
被她叱骂,竟不敢还口,干笑两声,忙道:“对!对!咱不会说话,老婆子还是由你来
吧!”
  杜三娘得意地一挑扫帚眉,挨近两步,左手拂了拂“云鬓”,右手却按着腰间飞刀刀
柄,先扫了众人一眼,又咳嗽两声,挤眉弄眼,未语先笑……
  正要开口,“云领双煞”老大梁金虎已经瞧得不耐烦,冷冷道:“有话就快说,谁跟你
吊膀子丢媚眼!”
  杜三娘黄脸一红,哼道:“急什么,老娘自然会说,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双煞老二梁金豪惨白的脸孔一绷,阴沉沉道:“贼婆娘口里放干净些,咱们兄弟可不吃
这一套。”
  社三娘身形一扭,手一探,唰地从皮腰带上扣下三柄飞刀,眼角一瞪霹雳神,霹雳神立
即横身跟她并肩而立,怒目喝道:“蛮子,想干啥?你们有兄弟,咱们是夫妻,有种出去一
个对一个……
  铁面金钩伍一凡连忙劝阻道:“大家都少说一句,从今以后,都是同帮兄弟,再这样互
不相让,岂不有违结义初衷了么……三娘有话请说,梁老大梁老二也耐着些性子,帮主初
临,咱们不要给自己丢脸!”
  好不容易劝得双煞不吭了,杜三娘这才又堆起了满脸笑容,对桑琼说道:“不用再说,
帮主也该明白了。咱们八个人,虽然有意结盟,但这帮主的交椅,却谁也不肯相让,争论不
休,最后才想出这个方法,挂画墓边,听凭天意,事先大家就说好了,谁要是来添全了那幅
图画,谁就是全帮之主。”-。一桑琼听了这番话,骇然道:“这怎么可以呢?在下不过是
偶然巧遇,一时忘形,怎能够……”
  铁面金钩笑道:“公子不必太谦,当初咱们合议挂图求贤,原就含有深意,若论动手拚
命,咱们谁也不输于谁,但若论心地仁慈,领袖群伦,不是伍某说句泄气话,在座之中,谁
也无此德能,是以,才特地在图中绘一盲者,面临大江,无路可行,正是暗含‘群雄无首,
盲无所从’的意义,公子上体天心,振笔为瞽者添桥,如此胸襟,正该为我帮之主。”
  头陀郝飞接口道:“像这种鬼打人的地方,常年难得有一个人来,帮主偏巧会独行荒
郊,来到此地,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再要推三推四,就是故违上天意旨,洒家也要不耐烦
了。”
  鬼偷邢彬也耸耸肩头,冷笑道:“这年头,怪事真多,求着他干,他倒不肯,我老偷儿
想干,偏就没人求我。”
  桑琼见此情势,只有暗中叫苦,默忖道:这种怪事,竟被我碰上,当真是霉运当头,室
中八人,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我若立意不肯,必然触怒他们,难以脱身,若是勉强答
应,难道真就做起黑道枭首来?
  思忖再三,仍然难决,霹雳神等又已连声催促,桑琼无奈,苦笑说道:“诸位盛情,令
人心感,但在下年青识浅,自觉难当大任…”
  霹雳神大笑道:“错啦!咱们这个帮,只有帮主最好干,你只要坐着动动嘴皮子,天大
的事,咱们都会替你办妥。”
  桑琼蹙眉沉吟,轻叹道:“选立一帮之主,这是大事,诸位能否容得在下仔细考虑一
夜,明日再作决定?不瞒诸位说,一在下已经一整天未进饮食,身心都疲倦不堪了………”
  铁面金钩立即扬声道:“帮主饿了,快快准备食物和静定。”
  杜三娘兴致勃勃,应道:“这是咱们女人家的事,大家请让开些。
  她咯咯“娇”笑着,推开室旁另一扇石门,举烛引导桑琼入内,门后竟是一间一丈见方
小房,房中别无陈设,赫然停放着一口巨大的铜棺。
  杜三娘取了一张兽皮,铺在铜棺之上,又搬来一大盘野味,含笑道:“地方大小,帮主
委屈一些,这地方本来是我的卧室,棺中尸体早干朽了,我特意留下这付铜棺,白天当桌,
夜晚当床,一物二用,帮主饭后就请歇息吧2”说罢,扭着腰径自去了。
  桑琼委实又饿又倦,狼吞虎咽饱餐了一顿,腹满身暖。倦意更浓,于是,也忘了棺中还
有一堆枯尸白骨,和衣躺在棺盖上,不多一会,便沉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得正甜,突然一个细如蚊鸣的声音在他耳边唤道:“桑公子!桑公
子!桑公子……”
  桑琼陡地从睡梦中惊醒,翻身爬起;揉揉眼睛,只见烛火已熄,室门紧闭,狭小的石室
中,一片漆黑,伸手难辨五指,但他遍查全室,分明只有自己一个人,那细微的呼声却赫然
未绝,仍在呼唤着:“桑公子!桑公子……”
  倾耳细辨声音来处,桑琼不禁混身毛骨惊然,原来那呼唤之声,竟是来自那口巨大的铜
格中。
  他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那口钢棺,铜棺毫无异状,那呼叫声虽甚轻微,却字
字清晰人耳,不但没有阴森鬼气,倒像是出自一位内功极具火候的高人之口。
  桑琼壮着胆,又走近棺旁,凝神静听。越加证实自己揣测不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这
铜棺中显然另有溪跷。
  可是,有一点他却不懂,这座古墓之内,没有一个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假如说棺中异
声是古墓内八个人之中的谁在捣鬼,又怎知他姓桑呢?.一他定定神,沉声问道:“棺中是
什么人?”
  棺中呼声立止,一个急促的话声接话道:“桑公子,一夜易尽,您对就任帮主的事,已
经有了决定吗?”
  桑琼恍然暗笑,果然不出所料,棺中这家伙,正是外面八个男女中的一个,不过,既已
说好天明再作决定,他这般鬼鬼祟祟又来询问则甚?
  心里微感不悦,便冷冷答道:“现在才仅过半夜,你们急什么!”
  接着,又反问道:“你是谁?”
  棺中声音急促地道:“公子不必问我是谁,反正我决无恶意,古墓中这批男女,莫不是
桀傲难驯之辈,其中更有另具用心之人,欲图加以利用,时机不再,为祸为福,端赖公子一
言,千万不要小视了这区区的帮主名份……”
  桑琼诧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
  棺中声音接口道:“公子是聪明人,试想这几个凶恶之徒,如果不能予以统御管束,纵
之江湖,必然继续为恶,方今武林纷争将起,公子为苍生设想,为使卧龙庄振衰起微,重新
扬名,这几个黑道高手,也正堪驱使!”
  桑琼不禁冷笑道:“你倒像对我的往事来历,知道得不少,但是,我桑琼堂堂男子,曾
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卧龙庄主,清白声誉,岂能因此玷污,我也不想利用别人。朋友,好
意敬谢,我自有自己的主张……”
  棺中声音叹息一声,道:“公子如果不肯答应,只怕很难走出这座古墓。”
  桑琼傲然冷哼道:“你们大不了杀死我,桑某人并非畏死之徒。”
  格中语声充满了惋惜,缓缓道:“生死事小,可惜公子一死,不仅卧龙庄三十六位义士
鲜血白酒,尊夫人含冤九泉,这段隐情,也将永远随之埋葬,不会再有人为他们报仇雪冤,
唉!这真是十分令人遗憾之事……”
  桑琼猛可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
  棺中传出一阵幽幽感叹,道:“尊夫人贤淑敦厚,一代才女,岂是那种动辄寻死觅活的
泼悍愚妇,公子向来英雄自命,竟会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想不到呢?”
  桑琼听了这话,顿时从心底升起一缕寒意,但细忖又觉得对方出此惊人之言,难保不是
故意刺激自己,好叫自己应允接任帮主,心念疾转,先尽量压抑住激荡的心情,冷静地道:
“朋友不必危言耸听,内人只是因为劝阻我往赴西洞庭山五魔约会未遂所愿,忧郁不乐,后
来我又战败,身负重伤,未能及时赶回金陵,内人误闻恶耗,以为我已经死了,才悲痛仰药
自尽的,我伤愈回到金陵,亲视成殓,其中何尝有什么含冤不白之处?”
  棺中一声冷笑,道:“公子夫妻情重,亲视亡妻成殓,尊夫人德行可风,闻得夫丧,即
以死殉,难道她竟没有想到应该尊礼成服,收葬亡夫尸骸,反倒自己先仰药自尽了?”
  此言人耳,桑琼猛然心头一震,几乎要脱口惊呼起来!
  是啊!丈夫亡故,恶耗传来,任何一个做妻子的,也应该首先想到成服奔丧,购棺收
尸,纵有无限悲戚,也断无便冒然自尽的道理,爱妻幼承庭训,知书识理,又是个天性坚毅
的人,她……她怎会死得如此糊涂?
  这是个疑点,一个太不合情理的疑点,可笑他当时竟没有想到。
  于是,桑琼一时心潮鼓汤,再也无法强持冷静,他握拳捶打着铜棺,颤声叫道:“你怎
么会知道的?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
  棺中沉静片刻,才传出一阵轻微的叹息,说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公子欲穷究
竟,为什么忘了尊夫人贴身侍女春梅丫头呢!”
  桑琼又是一惊,急声呼叫道:“你是谁?你是谁?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任他呼叫捶打,铜棺中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桑琼几欲疯狂,掀去兽皮,猛推棺盖,又沿棺摸索,想寻一处空隙,直恨不能钻进铜
棺,看看那隐身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自己家世遭遇知道得这样详细?
  然而,那铜棺重逾千斤,宛若生铸,根本寻不到一丝空隙。
  蓦地,身后突然亮光一闪,石门开处,杜三娘惊愕地闪身而人,沉声问:“帮主,怎么
了?”
  桑琼急忙收敛失态,揉揉眼,强笑道:“啊!没有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恶
梦……”
  杜三娘长嘘一声,笑道:“难怪呢!咱们好像听见帮主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跟谁
吵架,原来帮主是在做梦呀!”
  扫帚眉一扬,接着又道:“睡觉的时候,手不要压在心口上,就不会做恶梦了;时间还
早,帮主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桑琼道:“我想再休息一会,你请便吧!”
  挥走了杜三娘,桑琼独坐棺侧,默默沉思,回忆往事,疑云更浓。
  他自从黄山始信峰一战成名,回到金陵卧龙庄的时候,各方来贺,声誉之隆,如日中
天,日日宾客盈门,筵开不夜。就在此志得意满之际,桂氏夫人就曾苦劝他收敛锋芒,激流
勇退,宁愿夫妻厮守,终老田园,但他正醉心于万世勋业,陶醉于“东庄”之挤名武林四大
世家,对这些忠言,哪里听得人耳?一笑置之,何曾放在心上。
  其后一年,他仗剑江湖,争逐虚名,“金陵卧龙庄”声誉更见蒸蒸日上,有一天,他因
事大宴群雄,忽然接获天山五魔联名激战的信函,当时在座群雄,速闻五魔之名,莫不骇然
变色,一个个噤若寒蝉,都劝他珍惜得来不易的名望,不可轻樱魔锋,即使要应战,也须传
檄天下,多约能手,合力应付,桂氏夫人更是含泪力阻,然而,这一切,都被他一腔豪气掩
盖了,他意兴飞扬地对爱妻说道:“如芳,不要担心,这一战,也许就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
大战了,天山五魔凶名虽盛,我自信凭掌中利剑,绝不会输给他们,如芳,乖乖等着我得胜
归来吧,只要扫灭了天山五魔,我一定从此封剑,不再争名斗胜,永远厮守在你身边,直到
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谁知虚名、谬誉、忠义部属、如花美眷……一切,一切,都在一夜之间离他而去,他返
庄后的沉痛悲愤,不难想象,除了含泪收敛亡妻,从此心灰意冷,亟图遁世之外,他哪还有
心思仔细查问爱妻自尽的经过?更不会想到其间还有如此重大的疑点?
  回忆至此,更加悔恨交集。
  于是,他有了一股狂炽的欲望,无论如何,一定要查出那隐身棺中之人的身份。
  收敛起纷乱的思潮,桑琼首先作了几点假设:第一,棺中那人,就是古墓中八个男女里
的一个;第二,那人很可能并非黑道人物,而是假冒混迹其中,否则,他不会对卧龙庄惨变
内幕知道得如此详细,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是桑琼;第三,这座古墓建筑古怪中铜棺之下,或
许辟有秘道,而墓中八个黑道高手天各一方,当不致同时发现这座古墓的某些奥妙,那么,
谁先来到这座古墓?谁知道铜棺下的秘密?谁便是那隐身棺下的化身人物了。
  接着,他又把墓中八个男女逐一在脑海里审度了一番,霹雳神妇粗豪大意,云领双煞阴
沉倔傲,都不像涉嫌者,余下四人,头陀郝飞满脸横向,一望而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僧,
涉嫌可能也少:“鬼偷”邢彬,是不折不扣的黑道人物,也不必费心去想;剩下一个丑书生
舒凤平,一个铁面金钩伍一凡,才是真正值得怀疑的对象。
  依桑琼最后的猜测,以铁面金钩伍一凡涉嫌最重,此人自称来自白山黑水的关外,中原
武林很少听过他的名号,身份已经可疑,何况他神态昂扬,举世沉稳,分明一身武功不弱,
谈吐行事,也予人无限威仪,怎么看,也不像黑道中人。
  不过,那丑书生舒凤平绘得一手好画,为人又沉默寡言,讳莫如深,显得心机深沉,也
不无可疑。
  桑琼主意拿定,决定就从伍一凡和舒凤平两人身上着手,心情振奋,睡意全消,整了整
衣衫,开门跨出了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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