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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第 二 回(1)
无意儆凶顽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红花



  翻阳为吾国有名大湖,幅员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节而有广狭深浅,虽不似洞
庭湖承湘、沉、资、澧诸水,成为八百里巨浸,浪骇涛惊,气势雄扩。但当夏秋水涨,
长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样是波澜浩瀚,上与天接,风帆沙鸟往来如画,比起洞庭也差不
了多少。尤妙是湖水来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鉴人。加以青山倒影,
上下同清,云鬓拥黛,月鬓含烟,到处水木明瑟,不论花晨月夕,风雨晦冥,皆有佳趣,
如论景物,仿佛还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块长方形的独石,高约数十丈,林树郁森,
蔚然苍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岛,为湖中风景最胜之地。
  沈琇到了湖口,见湖滨木排甚多,随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两人,同着一个十
六七岁的舟童,人甚和气。见沈琇是个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只有和尚庙,
没有住处,师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预备斋饭?”沈琇才想起食物于粮,均未备办,自
己又人地生疏,便取出三两银子,令其代办。告以自己虽是道装,师还未拜,此行是往
含鄱口,与一道友会合同行,入川寻师,不忌荤酒。游完孤山,不论天色早晚,均须赶
往含鄱口等语。舟童闻言,方说:“这两天湖中有事,夜里开船,如何能行?”操舟老
太婆姓徐,媳妇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见道姑年轻,忽然觉出异样,忙接口道,“我们
原随客便,且等到时再说。莫非师姑修道人,还使我们为难么?快同你娘买东西去。”
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篮,自和乃母上岸去讫。
  徐婆随请客人入舱坐定,泡茶端过。船不甚小,专为载客游湖之用。沈琇见船上陈
设极为清洁,徐婆满头白发,布衣浆洗齐整,步履行动均极矫健,不像是个老年人,心
生好感,便令坐下谈话。徐婆谦谢。沈琇不允,说:“我们出门人,拘什礼数?”徐婆
告罪坐了。沈琇问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儿子先开木行为生,十五年前为争码头,受人
欺侮,父子二人,于两年内先后被仇敌请出恶人,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
人,带了两岁孙儿,由湘乡逃来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听她丈夫、儿子死时惨状,激
动侠肠,甚是愤慨,便问她仇人姓名,今在何处,什叫下手。徐婆老泪纵横,一面述说
心事,一面在暗中窥察沈琇辞色。闻言好似有些奇怪,拭泪反问道:“师姑年纪甚轻,
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动,你那一双眼睛和你上船时步法,分明是会家,怎连下手也不知
道呢?”沈琇面上一红,答道:“亦不过有点气力,并未学过武艺。下手是什么,实不
知道。但我师父,朋友,却有本领。你婆媳只要真为恶人所害,等我赴约之后,与我同
伴商议,许能助你一臂也说不定。即便现时急于入川寻师,无暇及此,三数年后;也必
再来,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徐婆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
“我年近八十,始终未寻到一个能手。这山海深仇,怀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师姑这
样好人,不同有无此力,只好一试。就为此泄露,再遭仇人迫害,也说不得了。”沈琇
笑道:“我就无力相助,也断无坏事泄机之理,你放心实说吧。”
  徐婆道:“实不相瞒,我丈夫、儿子,连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并非无名之辈。
只因先夫为人正直义气,爱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个小贼。彼时先夫有一好友
黄四先生,法力颇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内行。先是小贼上门欺人,吃先夫和黄
四先生,连所约帮手一齐擒住。当时如将来人禁物留下一些,凭着黄四先生法力,敌人
永远受制,也不会有后来乱子。偏生一时疏忽,见小贼年纪轻轻,双方师友均有渊源,
不忍下手毁他,又受所约同党诡计激将,只告诫了几句,轻易放掉,这才惹出杀身之祸。
结果木行也被仇人夺去,剩下寡母、蠕媳、孤儿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仇人先还不容,
到处搜寻孤儿寡母下落。彼时我孙儿才六七岁,本来危险已极。幸我媳妇先前不曾露面,
我又在出事三数日内急白了头发,对于仇人门径也知道些,隐藏更秘,才得勉强保全性
命。头两年直不敢露面。那黄四先生,已在出事前为黑煞教中一个妖妇所杀,无人相助。
一则报仇心切,二则数年展转逃亡,将余剩的一点金银花费殆尽,眼看不能生活。
  “正在焦愁无计,这日忽遇救星。孙儿祥鹅,年幼淘气,在河边摸鱼,忽然陪了一
位姓吴的道长前来。说此时仇人势盛,他又无暇相助,不到报仇时机。知我全家俱精水
性,长于操舟,周济了百多两银子,命往鄱阳湖孤山一带,搭载游客。再过七年,黑煞
教中妖巫在彼欺人生事,那时必有遇合,报此大仇。我看那道长仙风道骨,便令孙儿拜
他为师。他先不肯,说孙儿根骨颇好,只是他自己将来还有劫数要应,不能始终相从。
此时孙儿祖父大仇未报,也还不是时候。不如等到报仇之后,由他引进到东海一位姓齐
的师兄门下,要好得多。后因孙儿再四诚求,才允收徒。随即带往陕西大白山积翠崖,
孙儿师伯佟真人洞中,修炼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今回转,等报完亲仇再去。并说孙
儿虽已学会剑术,仍非妖人邪法之敌,加以人少力薄,对方势众,必须在事前留心物色
帮手。孙儿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着吴道长仙法,换了相貌,船上又下有禁法,
仇人党羽虽多,竟未识破。孙儿回来,年已成长。我又小心,实不相瞒,平日对于外人,
只说是我媳妇新雇用的小船伙,喜他少年勤谨,收作义子,从来不说真话。
  “果然前几天排上传出消息,说仇人近年越发猖狂自大,要独霸全湖生意。各木排
上师父,也在约请能人,就此数日之内,双方斗法,今早算计日期将近,一点遇合皆无。
忽遇师姑雇船游湖,先还只当寻常游客,及听所游之处正是双方斗法所在,师姑异乡人,
孤身独游,又无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后,再一看你相貌目光,均与常人不同。黑煞
教中人出来,身上多有记认,我们一看即知,断定不是仇人一党。我祖孙婆媳悲苦多年,
早想冒险一拼。昨夜商定,今早再无遇合,今日也必寻上一人,作为外来游客,前往一
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带,到时与之一拼,反正此仇必报,死活不计。难得这次仇人亲自
出面,过后寻他更难。反正非拼不可,又看出师姑人好仗义,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
怎肯实说?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习的一种点穴法,与武家点穴不同。大意是人身气血流行,
按着时辰早晚,内有一指多宽一段属于真空,稍微一点,便可将气闭住,或令身死,一
般爱和人打闹的,往往失手伤人,都是在无意之间,恰巧将那性命交关的要穴打中。明
明出手并不重,人却一碰就倒,便由于此。会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分。本领最高的,
将人轻轻点上一下,当时并无所觉,须到一年以后方始发作,自行身死;不到日限,人
仍是好好的。即使明知仇人是谁,除却另约能手,或是子女亲友,另行设法报仇外,连
官司也没法打。本就阴毒,况又加上邪法,我儿子便为这下手所伤。因仇人势大,无所
忌讳,只过了百日,口吐黑血而亡。
  “我想师姑既在江湖走动,不会不知此事,听你一问,先还疑我看错了人。继一想,
事机已迫,所物色的异人,只遇到师姑一个。再细察看目光神情,均与常人大不相同。
也许法力虽高,初次出门,还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径,尤其是邪教横行的江西两湖一带,
因此说了实话。我这叫急病乱投医。师姑如肯仗义相助,我祖孙全家固是死生感德,即
或所料不中,也请今晚宿在我们船上,不要离此他去。一到明早,不问能助与否,只要
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沈琇见她辞色时变,好似将信将疑神气,暗忖:“未离家前,曾见黑煞教中妖妇与
鬼母朱樱门下斗法,甚是厉害。休说此时自己决非其敌,便是爱徒眇女虽是行家,也非
对手。”无如平素好胜,不愿说软话。略一寻思,脱口说道:“我实初次离家远游,不
知江湖上事。你可知刘家婆、天花娘与幺十三娘三个有名的妖妇么?”徐婆闻言大惊,
回顾岸侧无人,只媳妇王氏同了孙儿祥鹅,买了鱼肉酒食,刚走回来,忙即低嘱师姑少
时再说。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语,问答了两句,立命开船。王氏母子便去了跳板,撑船
离岸,往孤山摇去。徐婆重又走进,沈琇见她祖孙婆媳神色惊惶,方欲问故。徐婆已先
问道:“师姑年纪这么轻,怎会知道这黑煞、披麻两邪教中隐退多年的三个著名妖妇凶
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说了些。
  徐婆惊喜交集道:“真个报应昭彰,三妖妇竟为仙人所杀。现我孙儿学会飞剑,对
于仇人,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三妖妇。尤其仇人的姘妇帮手幺十三娘更是恶毒,邪
法又高。每一想起黄四先生那么高法力,尚为所害,便自胆寒。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许
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强敌,妖妇必定出头,不胜不休。近年又听人说,她与天、刘
二妖妇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许多田业。虽然不大外出走动,但是多了两个同恶相济的
妖党,势力更大。江湖上人,连她名姓都不敢提,恐怕无意之间犯了她忌,自取杀身之
祸。此次许贼约人大举,多年情妇又是最好帮手,焉有不请到场之理。孙儿年幼胆大,
还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只孙儿这条根,果真拼掉仇人也罢,惟恐仇报不成,反
把一家三口平白葬送。孙儿性气又强,不准他拼,便要寻死,终日为此愁急。做梦也没
想到,那么高邪法的三妖妇,会全遭恶报。许贼如知此事,还许为此减了气焰呢。少此
三妖妇,便无帮手,也可一拼,何况师姑还肯仗义相助呢。”
  沈琇一听,对方强有力的帮手竟是前见三妖妇,不禁心胆一壮。终以见识过来,又
听眇女时常告诫,说这类邪教主持人邪法甚高,异日相遇,无故千万不要招惹,当自己
法力未复,藏珍未取得以前,不可冒失。想了想,答道:“我本心原想助你,但是此时
还难定局。今夜住你船上无妨,事情却须等我明日含鄱口寻到我那同伴,方可决定,却
不要倚仗我。”徐婆沉吟了一会,并未强求,随即拜谢,又命王氏母子替换人拜。
  沈琇法力虽未复原,前生之事已早知悉。见徐祥鹅虽扮作一个舟童,但是目蕴神光,
一脸道气。知他师父便是前生师执、今生未入门的恩师长眉真人门下风火道人吴元智,
连同陕西大白山积翠崖隐修的万里飞虹佟元奇,俱是自己未来师兄。便唤起道:“我虽
年轻,你那师伯万里飞虹,与你师父风火道人,我均相识,受你的礼无妨。可惜我法力
大差,身边仅带有妙一夫人所赠的两件防身法宝,只恐不能出什大力呢。”徐祥鹅在大
白山七年,炼成飞剑,断定戴天之仇必报,虽闻仇人厉害,仍是蓄志一拼,有无助手,
井非所计。只因天性素孝,不肯违忤,命拜即拜,先没把沈琇看重。及听这等说法,暗
忖:“师父、师伯道号,因下山时奉命不许在外提起,连对祖母也未说过。妙一夫人更
是东海三仙中的七师伯妙一真人之妻,异日本门掌教师长,有名九世同修,合证仙业的
古今第一神仙美眷,法力高强,不可思议,为师父、师伯最敬佩的同门师兄,她是如何
相识?常听师父说,本门异人甚多,行藏莫测。他年师祖飞升,七师伯承继道统,在峨
眉山凝碧崖重开仙府,为古今未有之奇事盛举。可惜前孽深重,必须转劫重归,不能躬
预其盛等语。照此口气,不是本门师执,也是各位师长同道之交无疑。”不禁大惊,忙
跪下道:“弟子不知师叔来历,多有简慢,还望师叔宽恕,请示法讳。”沈琇唤起,笑
道:“我姓沈,不是说了么,再见令师,你说十八年前,东海三仙座上,与晓月禅师曾
有争执,蒙妙一真人夫妇和解的道姑,现在改名沈琇,入川寻师,他就知道了。”
  徐婆在后艄上本在留神倾听,闻言,越发心喜,忙又走进行礼,笑说:“真人面前
不说假话,我老婆子有眼无珠,虽看出仙姑有点来历,却不料会是孙儿师叔。又见年纪
太轻,一直未敢十分信赖,千乞恕罪才好。”说罢,又要把先收船饭钱退还。沈琇坚拒,
答道:“老人家,不要如此。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我出身富家,身边金银带有不少。
此行入川,一到地头,便无用处,所余还要留赠贫苦。令孙是我同门师侄,理应相助。
本心还想事完修书,请令孙代我持往家中,请家父拨些田产,与你们从此安居,好使令
孙早日入山修炼,免他两头挂念,致误前途。这点有限银子,退还则甚?”徐婆祖孙见
她意诚,只得谢了。留下祥鹅陪侍,退了出去。一会,便备了几样酒菜,进来请用,全
家殷勤。沈琇愈不过意,决计明日寻到眇女,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边吃边想,到时如
何应付。吃完,祥鹅收去杯盘残肴。
  沈琇忽想起只顾说话,还未观赏湖中景物。凭窗一看,舟已行至中途,日朗天青,
万顷澄碧,平波浩渺,极目苍茫。遥望大孤山,宛如一个极大青螺,背着一个古塔,横
浮湖上。庐山诸峰,高插云际,烟岚杂沓,掩映明晦,令人有天外神山之思。暗忖:
“前生飞行绝迹,时复横绝辽海,远渡沧溟,尽管波澜壮阔,但是浊浪排空,天水相接,
望去一片混茫,气势过于犷悍。哪有这等平波若镜,绿水悠悠,苍雯千里,上下同清,
别有清旷怡适之趣。”正寻思间,忽见侧面驶来一个大木排。天日晴美,湖面宽大,湖
中风帆片片,时有舟船往来,原不足奇。但当地是大水码头,江湘一带木排常有经过,
湖口一带木行更多。这类木排,走起来往往成群结队,首尾衔结一连串,长达两三里。
似这样单排独游,已是少见;排的形式布置,又与常排不同:通体长只三丈,却有两丈
宽广,当中一段稀落,立着一圈竹竿,上张布幔,旁设茶酒灶,幔中铺着锦茵文席。一
个华服少年,同一中年胖和尚,隔着一张矮桌,正在举杯饮酒,旁立俊童四人。船头上
堆着不少食物,还有萧鼓等乐器。另外四个摇船的,分向两边摇橹前驶,其行甚速,晃
眼已越向前去。心想:“这等游湖,倒也别致。”偶一回顾,瞥见徐婆祖孙也在探头前
望,刚刚回身。笑问:“这类木排,湖中常有么?”徐婆道:“我也是日前听人说起,
新近甘棠湖中有了一只木排,主人是个姓岳的少年公子。大约家里有钱,人又豪爽好施,
性情风流,每当晴日月夜,便用他特制的木排在湖上逍遥,有时并还带着妓女音乐。此
排与传说相似,大约就是他了。”
  沈琇道:“那和尚可听说过么?”徐婆道:“我们在此多年,日常又肯留心,附近
有名寺院中的方丈,差不多均看见过,这和尚却是眼生。我想这几日是久跑江湖的船排,
对大孤山、姑塘、神鸦港一带水路全有戒心。那些本分没来历的行商,更吓得连船排也
不敢开出,只等双方斗法,分了胜败,恭恭敬敬,听凭宰割分派。姓岳的好交江湖僧道,
甘棠湖相隔甚近,不会不知信息,竟敢招摇过湖,去的又是神鸦港一面,其中必有原因。
也许一时仗义,想管这场闲事呢。如我所料不差,今日前途便有事故。好在我们是常年
生理的老船,许贼多年未到此地。勾结他来的万和老贼,五年前还是一个帮人的船伙,
曾受过我婆媳救命之恩,前年贼星发旺,才有今日,去年老贼居然还想报恩。我虽得知
他是恶人,后悔当初不该救他,不肯受报,只收了一点水礼,老面子还有一点。他手下
人也认得我们这条船。敢往犯险试探,也由于此。神鸦港口住有我一个熟人,仙姑如若
有兴,我们便托词跟去,看看有无事故,就便一探仇人虚实好么?”
  沈琇本来喜事,又与徐婆祖孙谈得投机,立即应诺。不知徐婆因听她是爱孙师执同
道,过于信赖;又以乃孙所传师命,到日必有遇合,除沈琇外,更无二人,认做惟一靠
山。偏生沈琇语意活动,非往含鄱口见过所约同伴,不能定准。知道仇人正在大孤山与
神鸦港一带往来布置,所行邪法甚是残酷。以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不知邪教底细,意
欲相机设法,引往一看,就便查探虚实,激起她的义愤。当时如能全胜,便即合力下手,
报此血海深仇;当日如不可能,前对万和曾有恩德,也可因他设词化解,另谋善计。沈
琇一答应,立即将舵一扳,朝那木排尾随下去。
  船走了一阵,遥望神鸦港,相隔只有里许。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排上少年竟
率俊童奏起乐来。徐婆不便学样停舟,正命王氏缓缓向前摇去。一面留神查看最前面港
口停泊船排上有无异状。猛瞥见左侧水面上驶来一条二尺来宽的船板。前头点着一对粗
如人臂的大素蜡、一炉高香和一盏七星灯,灯前用长钉钉着一只大雄鸡和一些小刀叉。
后面立着一个披头散发,黑衣赤足的巫师。似由孤山往神鸦港的一面斜射过去。船板长
只六七尺,无篙无桨。那巫师独立其上,逆风乱流而渡,远看直似一个木偶,不类生人。
其行若飞,晃眼越过前排,往港口驶去。港口木排上立时鞭炮锣鼓齐鸣,响成一片,似
在迎接情景。沈琇悄问:“这是你们仇人么?”徐婆方答:“这是妖党。”
  忽又听船侧有一女子低呼:“师父,快命他们停船,不可前进。”沈琇听去耳熟,
心动回顾,果是眇女,用一不到两尺的木盆,人坐其内,由水面上泅来。徐婆也已看见,
方欲发话,沈琇已连声招呼。眇女也一手提盆,连身跃上。见面便朝沈琇跪拜,欢呼恩
师。沈琇见徐婆面有惊疑之色,便令双方见礼,说:“此是我徒弟眇女。她父阂烈,原
也妖山四恶门下,近已改邪归正。含鄱口所约伴侣便是她。虽然是我两世徒弟,年纪也
轻,对于黑煞、披麻两教邪法却都知悉。有什么话,问她好了。”徐婆大惊道:“你是
长笑天君小七煞阂老师父的女儿么?先夫徐成,亡儿金生,你想必也知道,还有好友黄
四先生。”话未说完,眇女接口道:“太伯母不消说了,事情我一听就知。我知恩师性
急,明日虽是约期,必要早来,三日前便赶到此地,在水陆路口寻访。恩师异相,原易
打听,恰巧早来见一熟人,问出这里斗法之事,只不知太伯母也与有关,谈了一阵,问
出恩师已到。正要赶往含鄱口相待,忽于无意中听一船伙说有一道姑乘船,出手大方,
一问相貌,正是恩师。尚恐有失,只得用家传邪法赶来。如今事情已迫,也许今日便要
发难。大伯母原是行家,快些准备,先保自己要紧。”
  沈琇本心还想将船摇近一些,因吃眇女止住,略微停歇。妖巫已经驶到,被港口船
排上一伙人欢呼礼拜,迎往一条大船上去。原乘木板,也未见系,自停船侧不动。眇女
原是行家,本在留心注视,见妖巫越过木排时曾回头斜视少年,面带狞笑。少年正举杯
劝客,毫未理睬。便疑妖巫固是忿怒,不肯善罢,排上两人也决不是好惹,看那行径,
就许有心向妖巫寻事,都在意中。初见徐氏祖孙,虽听出一点来历,不知深浅。师父前
生法力未复,此时本领却是有限。虽然妙一夫人赠有一口飞剑和两根大乙神针可以防身,
但是妖人邪法厉害,此次又是集众大举,必有煞手。水面不比陆地,万一观察稍微疏忽,
便吃大亏。师父胆大,疾恶喜事,更甚前生,不可不虑。
  正劝回舟,不要参与,忽见港口船排上又有一块放落水面。跟着纵下一个通身只穿
一条短裤的披发壮汉,和妖巫一样,独立板上,向少年木排驶来,越料变生顷刻。同时
沈琇也将徐家与妖人两世深仇补说了个大概,不禁大惊,忙拦道:“太伯母,我们还不
快退?你也行家,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仇敌虚实,我在路上已然听说。此时行藏
未露,正好装做久走江湖的游船,无心经此,发现他们斗法,为防波及,急速避开。先
保全了自己,来个隔岸观火,看清形势,再打报仇主意,不是好么?”
  徐氏婆媳均极内行老练,当妖人一出现,便看出对头方面并未把事看易,定是闻说
幺十三娘等三妖妇受报惨死,心存戒惧;事已发动,骑虎难下,除多约能手相助外,并
将各种法物禁制准备周密,以防变生不测。这类邪法,事前如不布置停当,一遇强敌,
便难措手。所以连派一个妖党出来示威,向敌人打招呼,不接对方回复,照例不会当时
动手。也可把他门中最厉害的法物备好,方始出面叫阵。并还不曾耀武扬威,满湖飞驰。
初出投帖时,虽未得见,看这来去情景,与昔年各派门法大不相同。自己三代深仇,隐
恨多年,既防仇人警觉,又无什人相助,不便详为探询。仅知双方在孤山和神鸦港一带,
各自约人戒备,定日动手,时地均出传闻,并未深悉。为此才想就着载客游山,前往窥
伺。看妖人行径,巢穴必在神鸦港庙中和港口船排之上。他那对头,必在孤山一带。妖
人前往定约回来,所经之处,一些船排如非敌人,本应望即远避。少年游排正当去路左
侧,竟视如无睹,鼓乐依然。仇敌这面何等凶横,怎肯上来便当众丢人?这一僧一俗,
决不好惹。算计转眼必有争杀,自己虽然豁出拼命,敌情未悉,尚不到下手时机。更恐
行藏先泄,仇报不成,反而有害。本想回舟隐避,乘便观察仇敌强弱。只因仙人所说救
星大援恰在当日遇到,先还疑信参半。及至问出沈琇竟是吴、佟二仙同门,跟着眇女寻
来,又是昔年名震川湘的铁神手长笑天君小七煞阂烈之女,别的不说,有此一人在船上,
到时一说来历,仇敌便不敢轻犯,无形中占了好些便宜。又知三妖妇伏诛,由沈琇师徒
而起,心更放定,决计听凭沈琇师徒主持。嗣见对方派人出场,发难在即,又听眇女这
等说法,才想起过于信赖沈琇。她虽峨眉派高弟,尚未入门,怎知她法力大小?并且仇
人也未露面,此时能得胜,岂不惊走?否则更糟。不等话完,因水面太宽,离陆已远,
只孤山最近,又是仇人对头在彼,忙今回舟,改往孤山驶去。眇女还恐妖人发难大快,
势如猛恶,不行法抵御,船必受伤,一出手,必被觉察,心中愁急。正待拼耗精血,施
展家传,暗中行法催舟,一面遥望前面形势,心情一宽,也就罢了。
  原来壮汉正在挺立逞威,凌波急驶之际,少年也正由侍童手中要过一枝铁萧,止了
鼓乐,独自吹奏,音声甚是清妙,响动水云,好听已极。一曲未终,壮汉所乘木板相隔
还有半箭多路,忽听风声呼呼,神鸦港左近陆地及孤山上面的乌鸦,千百为群,纷纷飞
起,直似乌云翻滚,铺天映水而来。到了木排上空,一齐停住,密压压盖黑一大片,各
把两翅缓缓招展,翔空不动。同时壮汉也已驶到,口中大喝:“排主人快出答话。”
  沈琇见相隔渐远,观听不真,便令眇女将上次家中隔墙观战之法施为。眇女心虽不
愿,不敢违逆,略一寻思,便自依了。经此一来,沈琇的船虽然走远,神鸦港一带形势
观听逼真。只见壮汉连喝两声,少年连理也未理,只朝侍童说了句:“喂吧。”船上侍
童共是五人,早各拾起一根小铁叉,将船头木盘中切好的猪羊肉条叉起,争先恐后向空
中甩去。头排群鸦立即纷纷飞鸣,凌空接去,不论甩得多高多远,全被接住,无一下坠。
那肉条约有寸许粗,五六寸长,每鸦只衔一条,便即飞走。未得到的,仍是凌空微翔,
更不争先抢夺,也不乱飞,前列得肉飞走,次列方始跟进,面向少年,排成一片黑云。
细看仿佛久经训练,行列井然。侍童动作也极矫健,晃眼乌鸦便去了一大半。壮汉想是
看出少年气度高华,又作这等豪举,摸不清是什么来路。喝问未理,便即止住,似等肉
散完后再说,也正看到有兴头上。徐婆、眇女却是旁观者清,见壮汉来路乃是顺流,少
年木排稳停水上,前头激起来的水花高达二三尺,木板驶离木排还有丈许,忽似被什东
西阻住,不能再进。壮汉只顾仰望群鸦攫肉,竟未在意。鸦群得肉以后,也未远走,就
在空中爪喙齐施,翻飞撕吃。吃完便百十为群,各做一队,在木排左近湖面上回翔不已。
一会,到场群鸦俱得肉而退,只剩两只身作纯碧的大鸦,在排前飞翔。壮汉方始想起此
来使命。重又厉声喝问道:“谁是排主人,没长耳朵么?”
  壮汉原是披麻教下门人,武功甚好,又会一点邪法。说时见排上主仆多人说笑自如,
仍是不理,怒火上攻,往起一纵。本心少年必是富贵人家子弟,游湖行乐,不知江湖规
矩,并非有意相犯。来时师长原命,问明对方如系事出不知,或是排上幺师,受了官家
强迫,不令避让神路,略打招呼,也就拉倒。只因为素性凶野,又是粗心,连问数声不
理,除这一僧一俗外,均是鲜衣俊童,看不出哪是排上水手,不由犯了平日凶横习性,
自恃本领,意欲纵上排去,管他是谁,先用本门黑手打伤几个再说。谁知身已吃人定在
板上,先不觉得,这一纵,竟似生了根一般,不曾纵起。反因用力太猛,如非武功还好,
几乎将脚折断。同时瞥见对面排头浪花飞舞老高,排并无人驾驶,稳停波心,一动不动。
自己所乘木板并未命停,怎也定住,先前只顾看鸦,竟未觉察,才知对方不是易与,又
惊又怒。方想开口喝问来历,暗中行法抵御,并发动暗号通知自己人,赶紧应付时,忽
见排上有一侍童,向少年躬身说道,“狗贼惹厌。”话未说完,少年秀眉微耸,冷笑道:
“么么小丑,也值多说。鸦儿吃饱,须有个发付,就命双翠他们打发了吧。”幼童刚刚
应诺,还未发话,当空两只初次见到的碧鸦,倏地一声怒鸣,那百十为群,四外环飞的
鸦队,立时疾飞而至,齐朝壮汉当头压下。
  也是群邪该走背运。妖巫往孤山订约归途,想起主持人许泰所约能手,有两个尚在
途中,又闻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的死讯,意欲谨慎从事。好在湖上船家均多得信,所择地
点又是僻路,于是去来均未发令净湖。已将到达,忽见一船一排游行湖上。船隔较远,
还不怎异样。排却正当去路右侧,相差只有二尺,再进一点,便即撞上。回顾船上人,
又似贵家公子招僧游湖,不似有心作对,本想放过。到后同党商说,此举如不过问,大
损威望。妖巫向化,乃粉郎君许泰师叔,也是披麻教中有数人物。便命乔装水手、准备
斗法时埋伏作祟的徒党马二,前往相机行事,找个落场便罢。不料人未到达,鸦群已经
飞集木排上空。当时虽见木排停水不动,觉出有异,却未看出别的异兆。对方豪情胜概,
行迹不似江湖上人,适才不曾避让打招呼,好似事出无知,并非有意为难;那些乌鸦,
多系当地鸦神庙原有鸦群,每日照例飞逐行舟求食,一般商旅常买食物抛空施舍,常有
的事,无足为异。越认为对方志在游湖喂鸦取乐,学了一点寻常禁制之术,人前卖弄,
无关紧要。偏巧许泰所约帮手恰在此时赶到,一个是许泰的师父、本门老前辈老排神麻
衣长老罗亮,一个是黑煞教中有名人物鬼令牌神火萧原。知道萧原隐迹多年,久不出山,
这次许泰约他,不过想凭乃师情面,略作万一之想。今早日限将近,所想望的能手一个
未到。自己虽奉罗亮之命,期前代主全局,照着预计行事,往见敌人订约,因对方神态
从容,声色不动,连日查探不出一点端倪,按照以往临场经验,这等形势,主持人明是
劲敌,心中正在愁虑,不料萧原竞会亲身赶到。有此一人,多半可操胜算,何况还有罗
亮和别的能手,心中一喜,问知人已来在水霸万和家中。遥望马二停在木排前面旁观,
双方并无动作。不知马二粗心骄横,木板被人定住,不令挨近,并非自停。只当马二看
出不是对头,欲等事完,再找过节。否则,就对方不发难,去人也该动手,怎会如此安
详:马二又未行法报警。忙中有错,竟未仔细观察,立和同党赶往万家去讫。
  这里马二见势不妙,未及施为,湖上万千乌鸦已风驰云集,飞扑而下。马二自恃邪
法,哪知厉害。因见来势疾如飘风,只顾迎御,忘了先向妖巫报警,匆迫问口中大骂:
“扁毛孽畜,也要找死。”手还不曾扬起,猛觉狂风扑面,又劲又疾,休说行法伤害群
鸦,连口气都被逼得不能透转。那风更似夹有千万斤的大力,无法与之相抗。同时眼前
一黑,身子往侧一歪,就此翻落水中。马二既会邪法,又精水性,本可无害,无如身子
吃人定在板上,并未解脱。落水之后,知道鸦群两翼风力绝大,寻常舟船如有误杀,鸦
群定必合力来攻,各将两翼急煽,多大的船也吃煽倒。尤其是专啄仇人的双目,为数大
多,防不胜防。出水前如不准备停当,一个措手不及,反为所伤。也没想到排上主人的
厉害,反想水中行法,将群鸦一齐杀死,就势给对头一个好的。百忙中双足一登,打算
泅向一旁,再行下手。不料和先前一样,木板紧附脚底;尤厉害的是连身子也不能弯转,
头下脚上,倒悬水中,休想移动,灌了一口满的。鸦群也不入水下击,只是狂煽不已,
一时骇浪如山,惊波乱漩。马二倒悬水中,吃四外水力挤压,有法难施,如何禁受。周
身浪打奇痛,口鼻迫紧,气透不出。想喷水换气,又敌不住水力,微一张口,水便猛灌
进去。越往后,越支持不住,晃眼淹死,板上禁法也解,就此随流而去。鸦群立散。这
本是瞬息间事。
  港口船排均是万和手下,瞥见群鸦飞扑,马二人水,因知马二不是庸手,又未见排
上少年有什动作,当是无意中惹了乌鸦所致,少停必有杀手,还在观望。及见木板漂去,
群鸦飞散,马二人未再见,方觉不妙。木板上邪法一破,妖巫也自警觉,匆匆告知罗、
萧二人,当先赶来,问起前事,又急又怒。因恃大援在后,纵上原乘木板,点上身前香
烛,飞驶而至。见排上一僧一俗,仍和没事人一般,知非弱者。相隔丈许,将手一指,
木板便停。随口大喝道:“我适才已与秦老定好约会,明早双方分个高下。你们是否与
他同党,为何无故伤人?有本领的,通名领死。”少年还未答话,旁坐和尚已先开口道:
“我们本来游湖,不想管什闲事,你们自己不好,无故欺人。你那徒党现已淹死,随水
流往孤山,被你那对头命人将尸首捞起。他不合两次用力,脚筋已断,虽成残废,性命
许能保全。我佛家以慈善为怀,依我相劝,最好免动贪嗔,缩头回去;或是仍与你那对
头相持,自应劫数。否则不等明早,你们今日便难讨公道了。”
  妖巫向化素来凶狠阴毒,加以成名多年,明知对方必不好惹,无如恶气难消,无法
落场,闻言狞笑一声,问道:“你两个叫什名字?”话还未完,少年冷笑道:“凭你这
披麻教下无知余孽,也配问我姓名来历么?”随说,随将手中萧刚往起一扬,吃老僧隔
座伸手阻住道:“这班余孽小丑,伏诛在即,师弟何苦又开杀戒?由他去吧。”妖巫本
是借着说话,以待后援,就便准备邪法,暗下毒手。方想:“罗、萧二人行动神速,已
知来了强敌,怎还未到?”猛听罗亮用邪法传呼,令其速归,千万不可动手,心中一惊,
刚刚停手,猛又听和尚未句话一声“去吧”,人耳直似迅雷暴发,震得心神悸越,几欲
散落。知道不妙,还想交代两句再退时,脚底木板已不由自主,箭也似急往来路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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