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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


第 十 回
贼窟逢故人 幸能脱身赴行在
麻鞋见天子 始得归家慰妻儿



  到了六月底边,三川水退。杜甫装成一个穷苦百姓,穿着一身破烂衣服,往灵武赶去。
路上受了许多辛苦艰难,眼看快到相隔灵武还有二百余里的芦子关,杜甫竟被安禄山的手下
贼将掳去,将他上了刑具,押送洛阳。
  安禄山对待俘虏非常残酷,如肯降做伪官的还不怎样,否则便受尽凌辱毒打。杜甫早已
拿定主意,不肯降贼,后来实在禁受不住,觉得这样徒死无益,除拿定主意不做伪官而外,
也不像初被俘时那样倔强,任性骂贼。这一来总算把命保住,可是要想脱身还是困难。每日
苦盼官军能够夺还两京,扫荡敌寇。遇到机会便离开贼营,出来看望几家相识朋友,并察看
乱离时期官民身受之苦。这期间写了不少诗。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下旬,正想长期沦陷贼中,
欲逃不得,心情苦痛,万不料以前被官军抓走的老长工项明竞会被贼掳去,并在贼中当了一
名头目。相见惊喜,互说各人经过。
  杜甫见项明对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忠诚,便约他夜来密谈,暗中告以心事,托他帮助自己
脱身逃走。
  项明说:“这个容易,看管主人的这一小队贼兵为首头目本来是我部下,交情甚厚。我
只要把他说动,必能办到。”
  杜甫谢了。
  第三日夜里,项明来说:“事已办妥。此去途中有好些地方都被贼兵占领,没有敌寇所
发腰牌路引决过不去,还有危险。”那看守杜甫的小头目名叫曾乙,业已说妥。”他也有事
要往灵武那一带看望他的兄弟,非但答应帮助杜甫逃走,并且答应同项明保护杜甫上路,以
免中途发生阻拦。跟着便把曾乙引来相见。
  杜甫见那人是个壮汉,人虽粗野,却不像别的贼党那么横恶,和他谈了一阵,彼此也颇
投机。项明忽说有事,要往杜曲看个朋友,说罢辞去。曾乙跟在后面也托故起身,一同走
出。
  次日一早,项明背了一个铺盖卷,曾乙拿着全副雨具,还有半口袋干粮赶来。项明说:
“此去灵武还有不少的路,还要走几天,中途要经过好些山野。现在是下雨的时候,非但铺
盖行李不能缺少!雨具、干粮也要准备好了才能上路。因此昨天赶回杜曲家中,越窗而入,
见床上有现成的被褥,旁边还有一包行李,内里裹着雨具和半袋干粮,正好曾乙寻去,便同
取来。”说罢,三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即起身。由金光门溜出,往凤翔赶去。
  杜甫一路察看形势,并令曾乙向贼军打听军情,得知好些虚实。这日行经青坂,忽听曾
乙说:“唐军人马甚多,和贼军在陈陶对阵,唐军大败,统兵大将乃是新任宰相房琯。”杜
甫自和房琯分手之后就未得着他的音讯。这次虽因唐军打了个大败仗,心中愤急,但想到房
琯居然做了宰相,并且握有兵权,从此前途大有可为,也颇高兴。再往前走便被贼兵拦住盘
查,几乎又被捉去,多亏曾乙随行,带有贼军腰牌,才得无事。似这样,连经好些险阻,才
得赶到凤翔。
  这时,房琯因为打败,业已关在牢内。杜甫一到行在便去请见。这时凡是由贼军中逃出
的朝臣肃宗都给官做,相待甚优。杜甫到后,又把贼中形势当面奏报。肃宗颇喜,便授他为
左拾遗,另外还给了一,些犒赏。杜甫去看房琯,没有见到。听说朝廷因他损兵折将大为愤
怒,恐怕底下还要降罪。杜甫关心良友,先颇忧虑,后来想起后任宰相张镐深受朝廷信任,
又是太上皇特地派来的有名人物,何不先去找他试上一试?第二日整齐衣冠,前往相府求
见。张镐和杜甫谈得虽颇投机,但知房琯这次出兵以前曾经夸口,不料连遭惨败,被贼军杀
了个片甲不回。朝廷十分愤怒,非要严办不可。自己代他求情,业已受了申斥,再说无效,
便劝杜甫慎重,并说:“你人微言轻,最好少管闲事。我遇见机会,为他出一点力,免受重
刑也就是了。”
  杜甫知他这是实话,只得再三称谢,拜辞出去。回到住处,偏是朋友情长,怎么也放他
不下。一时激动,写了一篇保奏房琯的表文。大意是:“房琯文武全才,众望所归。这回兵
败,不能全都怪他。国家用人应当舍短取长,尤其陛下今当中兴用人之际,更不应为此小罪
轻意罢免大臣。”
  肃宗见表大怒,下诏三司推问。杜甫本来还有危险,总算张镐极力代他求情,并告肃宗
说:“杜甫虽然说话激烈,实是一片好心。倘若因此致罪,以后没入敢说话了。”肃宗这才
消怒,收回前命。
  杜甫得讯后往见肃宗拜谢,见面时又代房琯说话,说:“房琯这次得罪,主要是宠信门
客董庭兰,这是一个贫病无知的老琴工。虽然依仗和房琯相识,在外招摇,收入贿赂,房琯
并不知道,实与房琯无关。望祈陛下推详明鉴,赦其无罪,仍命在朝为官,将功折罪。国家
之幸。”
  肃宗听了越发有气。对于杜甫便厌烦起来。又听人说,杜甫家在鹿阝州,因为太穷,最
小的儿子竟至饿死,乃借着这个缘故特许杜甫回到哪州家中看望,给了他一些假期。杜甫谢
恩之后便即起身。
  凤翔离哪州本近,不过两天便自赶到。相隔羌村还有三里来路,眼看离家不远,忽见一
个壮汉赶着一辆装满污泥粪土的牛车迎面赶来。近前一看,正是项明。问他怎会来此?项明
说是想念主母和宗文、宗武两个小棺值。先听说在奉先,特地由凤翔赶去。到后一问,才知
杨氏母子三人前月业已移居羌村。项明问清路径,立即赶往。因秋收之后田里需要上肥,所
以一大早到洼地里掏些污泥运回,准备给地里上肥,以便耕种。二人且说且行,顺着土沟正
往前走,走了不多一会,又遇到刘壮对面走来。见面便对枕甫说:“昨夜主母难产,经邻妇
相助,生了双胞胎,孪生下一子一女。不料主人回来,正是双喜临门。”跟着又说:“前日
来了一个远客,乃是杜甫的表侄王冰,留居羌村已有两日,准备明天到白水去见他舅父崔
项。”杜甫和王冰从小一起长大,多年不见,本在想念,闻言甚喜。正走之间,一个佩刀骑
马的少年忽然驰来。近前一看,正是王冰。因杨氏产后腹痛,出来延医,把马让与杜甫骑,
自和刘壮去请医生不提。
  杜甫和项明一同赶了牛车前进,不多一会便到羌村。忽听群鸡飞鸣之声,项明笑道:
“小值又在打鸡,我看看去!”说罢拔腿就跑。杜甫拉着牛车走到自家门首,隔着竹篱往里
一看,宗文、宗武两个儿子手里拿着竹竿正在追逐群鸡。项明从侧面翻越人内,正在急呼:
“二娘!”杜甫把柴门拍了两下,刚喊:“快开!”项明已将柴门拉开。宗武首先张着小手
急呼:“爸爸!”扑上身来。杜甫一把接着抱在怀内。宗文已将大腿抱住搂紧,急呼:“妈
妈,爸爸回来了!”
  杜甫赶往内室,见杨氏形容消瘦,心里一酸,忙走向床前。
  夫妻二人互相把手拉紧,面面相觑,对看了一阵。杨氏问声:“你好!”声才出口,两
行痛泪已流了下来。杜甫忙道:“经此大乱,能够重逢就是好事。你刚生小孩,身体虚弱,
别后之情慢慢再叙,我看看那两个小孩去!”
  杨氏笑道:“这两个小孽障长得好乖,就是生时艰难一些,差点没有把我疼死!”话刚
说完,王孙,刘壮已把医生请来。杜甫把医生让到里面就座,给杨氏看了脉,开了几味药,
说:“药已经带来,另有产后调养的药丸也在药箱内,吃了就好!”随将药箱打开,将药交
给杜甫。杜甫叫项明取热水,把药与杨氏服了。杜甫因王冰新来,见家里养得有鸡,正好待
客。方要开口,杨氏笑道:“你远来不易,不用操心,还是让项明他们给准备去,索性把左
右邻请上两位,酬谢他们平日关照。”
  杜甫抬头一看,见竹篱外已有多人探头张望,指点自己这面,交头接耳,有的还在叹息
流泪,歔欷不止。再看杨氏已哭得泪人一样,知她支持门户不易,又关心丈夫安危,忽然相
逢,骤出意外,喜极生悲之故,便忙以好言安慰说:“自己一直逢凶化吉,并且这次到凤翔
见天子,还封了左拾遗的官,不久便要随同回京,将来前途颇有希望。”
  杨氏知丈夫夫妻情长,不愿自己伤心,只得强忍悲痛,破涕为笑,让项明他们往厨下备
办酒食,与丈夫接风。
  一会,邻翁四人各侍酒食前来慰问。杜甫接到屋里,再三称谢。邻翁都说:“今年酒味
没有上年好,因为黍地无人耕种,家中壮丁都应了军役,有的前往戍边,一去不回。加上连
年水旱相继,所以酒味差点。”
  杜甫便告众人说:“官军常打胜仗,不久就要收复失地。”
  邻翁闻言甚喜,便要辞去。杨氏正留邻翁同饮,孙宰忽然寻来,说:“方才途中遇到曾
乙,才知杜甫新任左拾遗,奉旨回家看望,不久还回长安,因此拜访。”
  杜甫因移家羌村之后,许多事全仗孙宰照应,说了两句感谢的话,便留他同饮。并说在
家中再呆数日便要回转凤翔,随从天子车驾回转西京。问孙宰作何打算,
  孙宰笑说:“小弟在此也难久居。过了今年也要搬回去了。”说罢又谈了一阵,便起告
辞。杜甫将他送走,回来和杨氏商量,打算先送家眷回去,把杜曲的家和那几亩田整理一
下,以便安居。杨氏一想,觉着此时回去人手较多,容易安排,便说:“我知你想家,我母
子先回也好。不过,你刚入朝为官,得到天子看重,今后行止必须好好打点,以免耽误前
程。依我之见,你已为谏官,应该常在天子跟前才是道理。最好回转凤翔,等车驾回京,先
跟了去。把我母子和项明、刘壮留在这里,作一退身之计,不也好么?”
  杜甫不听,非要回转长安不可。谈了一阵,最后商定,还要全家都回。乡村房地交托孙
宰代管。项明。曾乙留在当地耕种,只带刘壮一人同回。
  第三日,杨氏的堂兄杨衍来访,大家重又商计前事。杨衍也力主杜甫全家回京,只把羌
村的房子和田交托孙宰照看。夫妻二人最好全家住在一起,不要分散,并说:“胡贼虽退,
还有不少贼党散在四方。还有这次平寇曾用外力,听说恢复东都时回纥曾经大掠,满载而
去。这也难保不是未来之害。把羌村的家留下,将来可以作一退步,岂不是好?你夫妻走
后,我也还要常来照看,放心好了。”
  杜甫夫妻觉着所说有理,便即应了。本想把项明,刘壮留在当地看家,杨衍笑说:“无
须,你们回去需要用人,最好一路都走,不必零散。”
  杨氏也觉杜曲的田还要准备春耕,人少无济于事,这一来全家老少一齐同回。跟着便得
到天子不久将要回京的消息。杜甫连忙赶往凤翔,问明车驾十月起行,又赶回来。由项明、
刘壮、曾乙、王砅四人护送杨氏母子先行,杜甫再赶到凤翔去随驾同行。一晃到了十月中
旬,肃宗率领满朝文武回转长安。杜甫当然也在其内,一路无事。到京之后,赶往杜曲家中
一看,杨氏业已早到。因有项明、刘壮等相助,非但家务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连春麦也全种
上,心中高兴,又到城内外访看各家亲友和同僚们。初意以为大乱已平,自己业已在朝为
官,此后一定渐入佳境,哪知事情不能尽如人意。先听人说当年苦旱,田里收成不好,恐闹
春荒。跟着下起雨来,连下一个多月,连春耕都受了妨害。加上贼兵退后遗留下来的残寇流
贼,官军方面溃败逃亡的散兵游勇啸聚山野之间,不时成群结伙打家劫舍,为害民间,天灾
人祸同时发生,造成了一片饥荒世界,关辅一带米珠薪桂,民不聊生,比起天宝十三四载的
灾情还重得多。这大兵之后必有的凶年渐渐逼得这位诗人没法再呆下去。
  杜甫全家回京,原是李亨(肃宗)至德元载九月底边的事。①到家不久,孙宰全家也搬
了回来。跟着杜甫人朝任职。所任左拾遗又是朝廷清贵文学侍从之官,两院(中书。门下二
省)同事多是当时学士名流,大家都谈得来,每日诗酒过从非常融洽。杜甫虽听人说当年关
辅春荒必重,因杨氏、项明已经有了一些打算,并未十分在意。加上僚友一多,每日诗酒往
还,就此忽略过去。哪知当年灾荒太重,加上盗贼作乱,物价日高,杜甫只有有限几亩薄
田,所种粮食还未成长。本来日子难过,勉强挨到至德二载的问八月,贼子安庆绪忽然召集
乃父安禄山的旧部悍将史思明、张通儒、安守忠等分兵作乱。由史思明等往寇太原、河东等
地,并命张通儒为贼帅,再犯西京。军情日紧,闹得长安官民人等又在心慌意乱,准备逃
亡。杜甫渐渐也着起急来。勉强苦熬了两月,实在风声紧急,谋生不易,便把亲友请在一
起,互相商计。杨氏想起以前杨衍所说的话,好在鹿阝州羌村还有一个家和几亩地,房子现
成,正好回去暂避一时,便劝杜甫把家先搬回羌村去,孙宰首先赞好,力劝杜甫快走。跟着
又奉到朝命,杜甫由左拾遗再任华州司功参军,并且催他即速上任,杜甫实在无奈,只得领
命上路,辞别家人亲友,往华州赶去。先并未打算当时回来,后因军情太急,实在放心不
下,只得抄小路赶回杜曲,仍然预计把杨氏母子一齐送往哪州,仍由金光门绕道先往白水赶
去,哪知刚走了不两天,天便下起雨来。当年春寒又重,那雨偏是越下越大,接连十多天没
有停过。杜甫夫妻全家连项明共是老少八九人,只有两把旧雨伞,实不够用,晚来随便找一
个大树底下,连老带小围伞而坐,脚底踏着水泥。最苦是带的干粮不多,儿女饭量随人同
长,早在途中把粮吃光,闹得大家都没有吃的。饥寒交迫之下,冒着冷雨寒风,奔驰山野之
间,真个苦到极点。似这样又苦熬了十多天。好容易挣扎到了彭衙县的边境,走到白水山区
里面,计算途程再走二三日便可赶到同家洼孙宰家里歇息。住一两天再往羌村,便可减少许
多苦难。哪知山路崎岖,风狂雨大,甚是难行。最困难还是没有吃的。杜甫无法,只得同了
项明沿途采掘一些草根野果和橡栗苦李之类,勉强充饥度命。这些东西又苦又涩,有的辛辣
非常,不能人口,大人还能勉强忍耐,几个小孩吃得直哭。壮甫虽然看了伤心,只是无计可
施,只得咬牙忍受,仍往前走。
  ①杜甫携家随从肃宗还长安是至德二载十月之事,以下所述也有与史实相违之处,似为
作者病重失记所致。——校音
  这日走到一个山凹里面,全家聚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想起这一路颠连辛苦,正在难受,
杜甫忽觉左手痛极,好像被什么东西咬紧,痛不可当。反手一摸,摸到一把头发,十分柔
软。低头细看,月光照处,那咬住手指不放的正是新生不久的爱女凤子,身上衣服业已湿
透,满脸雨水淋漓,凉冰冰的,抱向怀中。笑问:“此娃子为何咬人?”
  凤子脱口便答:“我饿!”
  杜甫再用温言细问,才知爱女因为饿极又冷,无意中摸到杜甫的温暖手指,误以为是干
粮,咬了一口。杜甫这一间,凤子不由害了怕,放声大哭起来。杜甫刚把她抱起搂坐在席
上,忽听项明低声喝道:“哭不得,你听!”
  跟着,便听远远传来野兽吼啸之声。杜甫知道这一路上时有虎狼等猛兽出没,哭声如被
听去,大是危险,忙把爱女一把搂紧,低声喝道:“乖娃莫哭,老虎来了!”
  凤子哭喊:“我饿!”手脚不住乱挣。宗武在旁忙递过一个苦李!笑道:“妹妹莫哭,
你看我吃这个。”跟着,嚼了几口咽下,又向杨氏去要。
  凤子哭道:“我不吃这个,太苦!”
  旁立项明看了可怜,忙把藏在身边已有数日的一块干牛肉取出,撕了一点塞在风子口
里,又哄了她几句,才将哭声止住。
  杜甫心方略定,那雨忽又大了起来。一会工夫全家老少都淋成了落汤鸡一般。山风吹
过,冷得直抖。最后无法,只好大家背抵背挤坐在冰凉的雨水石上,苦盼天明,好去赶路。
那天偏是阴黑得可怕。坐了半夜,丝毫没有明意。杜甫和杨氏也饿了起来。正在相对伤心,
哭诉苦楚,项明忽然跑来,手里还拿着两个麦饼,笑呼:“主人不要着急,我们有救了!”
  跟着,便见雨地里远远现出两点灯光。进前一看,这来的两人喜出望外,杜甫更是喜欢
得要跳,连忙扑上前去,把前一人抱住,直喊幸会不置。
  原来前头一个正是好友孙宰,也因年荒岁歉,约了邻友来采山粮,住在一个相识的山民
家中。那是一个猎户,因听狼叫,约他相助打狼,在雨地里巧遇项明,谈了一阵,得知杜甫
全家来此,正在受苦,特地赶来迎接,并说所居同家洼就在东北不远,相隔不过三里来路,
当时便可同去,以免在此忍受饥寒。杜甫、杨氏谢了又谢。正想再谈几句,孙宰忽说家中有
事,匆匆作别,各自走去。
  杜甫先还想天明再往孙家,后见杨氏母子饥寒难忍,项明又在一旁催劝起身,便同上
路。顺着山道才走了二里来路,算计快到,孙宰业已约了两个邻友,拿了火把雨具对面迎
来,再顺山路略微转折,便到了同家洼,东方天边也渐渐现出了曙色。等走到孙家门前一
看,由里到外都有孙宰约来的邻友相助,各持火把照亮,并照当时风气在门上贴了招魂的纸
条。孙妻张氏也由里面赶出,把杜甫全家接到里面。杜甫夫妻见地上放着几个木瓦盆,内里
业已装满热水,主人便请盥漱洗脚,同时桌上也摆满了茶饭酒菜,孙宰并将几个已睡儿女喊
起见客,同屹晚饭,安排来客卧处,当时全家便忙乱起来。
  杜甫夫妻见主人盛意殷勤,因是至交好友,不便多说,稍微谢了两句便同入座。孙宰又
把项明和众邻友拉来同饮,宾主多入全都尽欢,谈得非常高兴。
  次日一早,先是刘壮赶来看望,跟着杨衍也来看望妹子。说起贼兵势盛,凤翔已被包
围,幸而广平王(李淑)坐镇当地,手下崔光远和行军司马王伯伦等都是勇将,还有番汉兵
十余万,将敌兵抵住,凤翔才未陷入贼手。并且官军常打胜仗,俘获甚多,百姓并未受到糜
烂。可是西京长安日前却被贼帅张通儒、安守忠等攻破。天子重又蒙尘西奔,往凤翔赶来。
杜甫全家来得正好,否则,白水、奉先等地早晚被贼兵攻陷,比在长安还要危险。杜甫一
听,四方多难,心中自是愁急。哪知好消息也跟着传来,先是朔方军节度使郭子仪等大败贼
兵于河东。紧跟着崔光远、王伯伦又连打胜仗,逼得贼兵立脚不住,自动放火烧营,全军溃
逃。崔光远乘胜追击,斩杀甚众。紧跟着广平王又率领朔方几个节度使,连同部下十五万番
汉人马赶往西京杀敌。军容甚盛,估计不久便可把长安收复回来。杜甫听了这才高兴。每日
都盼望早传捷报,收复失地,好把全家搬回长安,入朝供职。到了九月中旬,广平王率领回
纥西域的番兵,会合朔方诸节度使会师长安,与贼将安守忠在香积寺北大战,大获全胜,斩
首六万余众。贼帅张通儒由城内率众出战,又被工伯伦等杀得大败,最后实在抵挡不住,便
带领残贼往陕郡逃去。京城解围,捷报传来,杜甫当然高兴,决计赶回长安,稍和崔顼、杨
衍、孙宰等商计便自起身,往长安赶去。
  这时贼兵虽退,路上还不大安靖,又吃了好些苦,才勉强回到杜曲家里。因上朝时得知
好友房琯宰相罢免,并且还要降罪,杜甫激动义愤,又去上书营救,说:“房琯有才,此时
大乱刚半,正在用人之际,朝廷不应罢免大臣。”
  杜甫上年便因为房琯说话,招得肃宗不快,这一来越发触怒,几乎把他下在牢里,从此
不再看重杜甫。房琯也被罢免,出为邠州太守而去。杜甫被人看成是房琯党羽,由此便蹭蹬
下来不提。
  杜甫回京之后,仍任左拾遗,每日去往门下省承直,以前所交僚友知好重又欢聚在一
起。最可喜是好友岑参新任右补闷,在中书省任职,日常相见,同在一起作那文酒之欢,所
得官俸也颇够用。按说日子过得满好,偏偏遇上二次大乱之后关辅大闹饥荒,比上次灾情更
重,又因房党为时所嫉,在朝不久仍又出为华州司功。
  杜甫在华州司功任上过了半年,渐觉无聊。这日忽起思乡之念,想趁空闲回到洛阳探望
一下他战后的故乡,一个人背着一个小行李卷,往东走去。行经潼关道上,见两边都是山崖
石壁,十分高峻。登高一望,见来路是条山谷,前面不远便是僮关。一路都是山崖峰峦,山
上下到处都有黑自点闪动,耳听喧哗呐喊和开山击石之声隐隐传来,空谷回音甚是震耳。等
到下面,再往前走没有几步,便又听后面车马行人奔驰吆喝之声接连不断。停步一看,后面
来了好些满载石块的骡马牛车,还有好些人三五一伙,分抬着大小山石,负重吆喝而过。一
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头上汗珠直往下滴,好似吃力已极,不胜劳苦。最奇是还有几个老年妇
女也在其内。再往前走,见有好些人正在开山取石,地下搭着很简单的草棚,老少都有,吃
的东西粗糙非常。向人打听,才知内中杂有草根树皮,有的业已饿病,躺在棚里,呻吟不
已。一个为首的官吏正在往来查看,不时向众喝骂。杜甫想起:“自从那年哥舒翰被安禄山
贼兵打败,潼关失陷以后,朝臣要上表章修建僮关,朝廷均未答应,此时忽然这样大举,又
当年荒时节,岂不多累良民遭殃!”便把那官吏拉到一旁,问他何故?
  那官吏说:“自从安阳一战我军大败,郭节度决计筑城防贼,因为年景不好,筑城的十
九都是兵将,征用的民夫并不甚多。又因我军粮食不足,这应役的丁壮必须自带干粮,由那
舍不得亲人的全家跟来,闹得这些民夫除开山取石筑城之外,还要到处挖掘草根树皮,所以
一个个都那么苦弱不堪。”
  杜甫听了好生愤慨,先到关前仔细察看了一阵形势,随到前面人家借了纸笔,写出了他
的名作“三吏”的头一篇——《潼关吏》。
  杜甫因听传言,陇西一带年景较好,容易求食,便和家人商计,带了全家往西走去。本
意只要找到一个稍微能够不愁吃的所在,便安居下来。先到秦州,连找了几处,想在西枝村
建一草堂暂居,没有如愿。呆了些日,又往西走。一路登山越水,苦受颠连,勉强挨到同谷
县,才得把脚停住,歇息下来。可是全家衣食还是艰难,老想闹两亩薄田自己耕种,终未如
愿。迫于无奈,于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又由陇右西行,想往成都逃荒。最后展转跋涉,拖着
一家人到了剑门,走上入川的栈道。又行了两月,连经许多艰苦跋涉,才得到达成都。总算
严武念旧情长,相待颇优。不久,仗着严武相助,在成都西门外浣花溪上经营了一所草堂,
又置了几亩田,这才安居下来。有时并往附近各县走动一下。日常无事便和当地田夫野老交
往,料量晴雨,共话桑麻,倒也安然自得。严武还特地到浣花溪看望他几次。有时也把杜甫
接到家中住上些日。本来相处甚善,只是这宾主二人一个气度较小,不能容物,一个性情刚
猛。表面上交深情厚,无异骨肉,因为杜甫过于简略,不拘小节,说话又太直率,严武有时
忍耐不下,便气在心里。二人还爱互相取笑,往往把话说僵,彼此都有些难堪,心中不无介
介。只是二人都未发作出来。
  代宗宝应元年,严武奉召还朝,杜甫送他到了绵州方始作别。杜甫道:“我依人作嫁,
全靠老弟相助照应才得安居,季鹰一走,我又飘泊无依了。”
  严武见他说时面有泪容,神情凄苦,心中老大不忍,便拉着杜甫的手笑道:“我真舍不
得离开这天府之国,我今此去还要设法回来,不久当可重逢,何必难受呢?至于子美兄的今
后生活,我已为你想好主意,给梓州刺史章彝写了一信,托他照应。我走之后,你可到梓州
去见他谈谈,看是如何,自作打算。我想是不会有错的。”随命人把信取来,交与杜甫。
  杜甫见那信写得十分诚恳,忙即谢了。回到成都住了几天,便到梓州去见章彝。初意严
武的信写得十分有力,章彝不会不管,哪知章彝武人粗野,双方气味本不相投,又因严武御
下严厉,以前叱骂过他,心中不快,对于杜甫并不怎优待。杜甫不久又把家眷接去,因为互
不投机,全家又迁往间州,住了半年,穷愁抑郁,苦不得意。正在难受,忽然得报,严武再
镇西蜀,不久就要回任。当时高兴已极,忙又迁回成都等候。到了广德二年三月,严武果然
回到成都,并且上表保奏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良友重逢,又得了新的官职,
彼此都很欣慰。杜甫由此每日便在严武幕府里任职,只把家眷迁回浣花溪草堂,自己有时也
回家去住上些日,栽花种竹,料理耕稼,生活重又安定下来。
  严武本就量小性暴,不能容物。先以为章彝有自己亲笔的信,必能爱屋及乌,优待杜
甫。回到成都,第一件事就是查问章彝对待杜甫如何。因听人言章彝对杜甫很冷淡,一点没
照顾,不由有气,恨在心里。本来就有杀之之心,杜甫偏又心直计快,严武问时照实说出。
当年天又大旱,杜甫写了一篇文章,名为《说旱》。大意是,蜀中近年各州府县囚人大多,
难免没有冤屈,应把轻罪的人释放回家等语。
  这篇文章语太切直,严武看了已不大高兴。再把杜甫请去一谈,竟是梓州囚人大多,内
中有好些无辜,越发激怒,当时要杀章彝。杜甫劝他不听。又道:“蜀中年年荒乱,徐知道
刚刚平息,如何又杀部将?”
  严武大怒,双方对吵了一阵。杜甫恐怕惹出事来,便走上严武的床,瞪目怒道:“严挺
之一生忠厚,从不轻易伤人,竟会有你这样儿子!”
  严武也气道:“你这杜审言的孙子知道什么?惹翻了我,连你也一齐杀!”
  当时朋友相交,如提到对方祖父名讳最是无礼。这一来二人全部有气。杜甫又说了几句
负气的话,拂袖而去。
  严武随即下令,把章彝召来,想把他和杜甫一起杀死。正在怒火上,杜甫偏不知趣,上
书辞职,并且不等答复,也未和严武见面,独自回到草堂,来了个不辞而别。严武忍受不
下,第二天便派人把杜甫抓来,准备连章彝一起杀死。军校隶役均已召齐,眼看就要下手,
严母忽然得信,把严武喊到里面,说:“杜甫是你父亲的好朋友,你们交情又厚,不应下此
毒手。”
  严武素孝,再想起杜甫的学问和双方的交情,心便软了下来,连章彝也未杀。对于杜甫
反用好言安慰,并派车马送回家去。杜甫越想越没意思,便辞了严武的幕府,安心隐居烷花
溪草堂,双方也不再往来了。
  当年春天,蜀中瘟疫流行,严武忽然染病颇重。杜甫重回幕府居住,日常陪他。可是严
武的病始终没有起色,勉强挨到当年四月,还是病死。杜甫心里虽然悲痛,等严武安葬之
后,又回草堂。那后任节度使郭英又武人粗暴,不喜文士,又认为杜甫是严武的人,心存歧
视。杜甫当然不能再呆下去,只得回到草堂,还是种地,又过着穷困的日子。转眼交秋,又
遇霖雨,杜甫枯坐草堂,甚是烦闷。这日早起,天刮大风,把草堂房顶上面的茅棚揭去,忙
到门外一看,南村几个小孩正把茅棚卷起,往对面竹林中走去。杜甫急得跳脚大叫,直到声
嘶力竭,小孩们理都没理,内中两个顽童反朝杜甫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大笑走去,气得杜甫
直跳脚,回来拿着拐杖叹了一阵气,无法可想。晚来风吹雨打,越发凄冷,房顶又漏,床上
本就不于,最爱的小儿子中午睡相不好,又把旧棉被踏碎了一大块,一会被褥全湿,不能安
睡,心里有气,起来写了一首诗,便是那古今传诵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勉强在家
中住了半年,光景越过越艰难。正打不起主意,忽听人言,梓州太守章彝因感激他救命之
恩,时常谈起,意思很好。杜甫实在无法,只得往见章彝,打算试探一下。章彝果因人说严
武去年虽要杀他,全仗杜甫力劝,耽搁了半日,被严母知道,才得无事。这次杜甫往投,虽
不像上次那样冷淡,也没有十分优礼。又听人说新节度使郭英又不喜杜甫,不敢亲近,相待
只是一些虚文虚节、毫无实惠,日子一久,杜甫呆不下去,只得回家。忽听人言,好友高适
新任西川节度,想起这是交情最深的好朋友,便带了全家前往投奔。初意这个竟比严武还要
厚待得多,这后半生全有依靠。哪知事情不如人意!高适对他也只初见面时仿佛情热,日久
还是冷淡下来。杜甫又呆不住,便把全家迁往云安。到了大历元年春天,又由云安迁往菱
州。大历二年三月迁居赤甲,住了数月,勉强在朋友帮助下,在壤西和东屯各建了一所草
堂,置了点田,亲率家人躬耕,往来于瀼西、东屯之间。似这样过了不久,便率全家出峡南
下到江陵,跟着又由江陵移居公安,成了浮家泛宅,没有一定住所。在公安还没有过冬,便
迁往岳州,住到第二年正月再迁往潭州。因慕衡州山水,便迁了去。住到夏天,实在热得难
受,又回潭州避暑。到了大历五年四月臧玠作乱,杜甫想到郴州去投亲,没有走成,全家人
在荆楚各地飘泊了一个时期,最后流寓到来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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