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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手丐


七、繁塔怪客



  二人照杜德所说寻到塔前。借着月光斜照,每层塔顶俱都洞开,一同走了上去。到
了第三层探头向外,往来路一看,方才大树后有两短衣人闪出,手指塔这面说了几句,
看神气似要分人赶来。刚走出丈许,忽又相继退回,仿佛发生什事,匆匆往崖后土房中
赶去。杜德人却不见,等了一阵毫无动静,只得走往最高一层,见里面空空。塔乃铁制,
并还往外倾斜。借着月光将鸟粪打扫干净,摊开铺盖,再去塔门向外张望,终无影迹。
天色已快明亮,远近田野里的人已在起来操作。杜德未回,土房内也无什人走出。二人
看出不似有事情景,少年好胜,又将方才所学练了些时,直到东方大明,日光已上,料
知杜师叔明去夜来,也许有什事情耽搁,白天不会来此,连日辛苦,又练了一夜武功,
俱都疲倦,便各卧倒。醒来日头业已偏西,刚拿出昨夜带来的蒸馍冷肉分吃,并想弄点
水来饮用,老张忽然提篮走上,茶水之外还有好些食物,对二人说,杜六爷方才命人带
话,说他昨夜遇到熟人,自己的事不愿使其知道,恐和那人还要聚上数日才能来此,命、
人不可心焦,更不可下塔走远,事情一完自会来此传授等语。
  二人自无话说,也不知所遇的人是何来路,既是朋友何以隐瞒,姜飞无意中笑问:
“崖上那两家是否豆腐店?”老张闻言,面上好似微微一惊,低声答道:“你两弟兄年
轻,此后走在外面最好少管闲事。如今年月不好,人心太坏,就遇什事也装不见,免去
许多麻烦。”姜飞知他和师长相识多年,恭敬谢诺,也未往下再问。由此二人便在塔上
用功,每日均由老张送上饮食,照例日卧夜起,偶然深夜无人,去往楼下野地里走动,
也是片刻即回,并不走远,一直无事。为了用功甚勤,本领却长了不少,始而惟恐彼此
误伤,还是各练各,并学一点基本功夫。未满十日,手法越来越熟,一打对子竟是得心
应手,随意变化都能应付,无懈可击,二人自是高兴,每日盼望师叔到来,将十八擒拿
手学会,好早赶往老河口去寻二师伯拜师。哪知一晃半个多月,信息渺然,连问老张,
均说不曾见到。二人每日午后才起,天明方睡,因恐被人看破,练武跳纵都在深夜人静
之时,白天只练内功。好在年景荒乱,游人绝迹,为防万一,只一起身便将行李打好,
藏向隐秘之处。这半个多月内只有两次人来,均未到顶。
  这日忽来两个外方游客,时已下午,二人早就看出有人上来,假装附近居民来取鸟
卵,故意一路说笑,赶往中间两层,然后东张西望,随同来人上到顶层,假装望远,暗
中留意。见那两人年约三十多岁,像是孪生弟兄,中等身材,身边带有兵器,在塔上眺
望了一阵便各走下,行时笑问姜飞:“家住哪里?雀卵取到多少?”姜飞想起先说取卵,
并未照办,看出来人形迹有异,恐其生疑,笑说:“今日运气不好,没有什么好的,我
们还想停一会,要到走时才取呢。”问话的一个耳际生有一粒手指大小的朱痣,又问:
“你二人是亲兄弟么?家里有大人没有?住在哪里?”姜飞知沈鸿口带乡音,不善应答,
负气答道:“他是我表兄,刚由湖南来此投亲,是个读书人,我领他游玩古迹。你这位
相公问得这样详尽作什?”来人微笑未答,转身下塔而去。姜飞想起心疑,令沈鸿守在
上面,假装失物往寻,刚跟到下面一层,来人忽然回身,递过一物,笑道:“这是你丢
的东西么?”当地背光看不真切,姜飞方想答以不是,觉着眼熟,接到手中,正是方才
练武用的判官笔。当二人上来时,曾将它挂向腰间,外有夹衫遮没,共只一尺多长,外
面并看不出,怎会立谈几句话的工夫,动静全无,会到了对方手内,不禁大惊。刚呆得
一呆,那两人见他不曾发话,微笑转身下塔走去。
  沈鸿由上赶下,问知前事,因不愿人知道塔上有人隐藏,见天已黄昏,来人走出塔
门,连头也未回,便往西南方野地里走去,并未与人交谈,身法甚快,开头还不觉得,
等到看出人影已消失在晚烟暮霭之中。当时不曾追去,料知不是庸流,善恶难分。老张
当日又未来送饮食,月初天气,又无月光,虽有灯烛,恐被人看破,不敢点燃,照例是
在暗影之中练习兵刃暗器。因见来了形迹可疑的人,不知用意,是否还要重来也不知道,
只得小心戒备,同坐暗影之中。候到半夜,饮食虽有剩余,心终不安。正想去往禹王台
探看,老张忽然持灯走上,开口便说:“日里来了可疑的人,因守杜六爷的话,又知你
们还有吃的,未敢冒失送上。庙中有一香火原知此事,还防人知,饮食多半托他代办。
每日只作来此访他,除却添送荤菜,难得带什东西。因来人对他已生疑心,曾往探询,
本想明朝再来,真要不便,转托本庙香火代送。方才有人从未仙镇来说,那像是杜六爷
对头的两个外路人正往镇上走去,六爷也在那里遇到,好似双方定有约会。我知人不在
此,恐你们挂念,乘着深夜无人,又烧了一锅好猪肉,还是熟的,特意送来,请你们吃
顿好饭。”
  二人问知连杜德那高本领的人均有顾忌,前些日并还避而不见,越发惊疑,再问对
头形貌,正是先前登塔的两人,越发惊疑,告以前事,老张笑道:“你们不要多虑。老
汉虽然无用,和你师父他们相识多年,知道好些江湖行径,以杜六爷的本领为人,多厉
害的对头也不会放在心上。照上次命人带话和昨日见面所说,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不便
出口。便这两人我也见过,对于六爷虽极注意,却不像是盗贼恶人,内中必有隐情。六
爷行时曾说,他本意是因四爷踪迹已被仇敌识破,人又好胜,不肯敛迹,恐其无心相遇,
以一敌众,吃了暗亏,才想代传擒拿手,催他早日起身,赶往北京办那要事,使那几个
强敌扑一个空,没料到刚分手不久便遇为难之事,有好些不得已处,无暇及此。照他计
算,至少还有十天才能告一段落,但是事情难料,到时能否来此传授还拿不定,更恐连
累你们。再过半个月他如不回,你两弟兄不妨上路,擒拿手虽未学会,新学这两件兵器
必已练熟。真有本领的对头无故不会和后生小辈为难,寻常敌人凭这几样兵刃暗器足能
应付。一到老河口便可无妨。你们行李只两小包,穿得又不讲究,如不露白决可无事,
省得老在此地等他,万一你二师伯离开老河口,岂不徒劳?六爷向来说到必做,这次事
出意料,觉着对不起你们,一心还想赶来抽空传授。本来命我等上半月,他不回来再对
你说,我因前日见你弟兄打对子,竟和那夜你师父传授一样,又看出六爷为难神气,知
道你们日夜盼望,方始明言。据我想来,六爷半月之约未必能来,你们住在塔上原为避
人学武,他既不来,踪迹又被对头发现,好些不便。反正要走,防身本领业已学会,还
不如早点起身为是。你们年纪不大,行囊衣物俱都单薄,只不多管闲事,便遇歹人也不
会放在眼里。再待几天如无音息就起身罢。”说完,坐了一会走去。
  二人闻言,料定杜师叔遇见强敌,好生忧虑。姜飞提议先走,沈鸿素来谨慎,觉着
杜师叔既令再等半月,也许能够回来。初入师门,对于尊长不应不告而行,又想刚学武
功不满一月,遇见敌人能否应付也拿他不准,还是慎重些好。连商量好几天,俱都举棋
不定。光阴易过,一晃又是月圆将近,杜德始终未来,那孪生弟兄也未再见。老张听二
人说“功力尚浅,恐难应敌”,也未再劝。这日又送饭来,偶然谈起杜德走时曾说“可
惜所遇难题不便去寻二哥,否则有他到场,当时可了”。姜飞闻言,猛触灵机,暗忖:
听老张口气,六师叔所遇非但是个大对头,其中并有难言之隐,最好师父帮忙,不知何
故自家弟兄不便往寻。他说事完应在半月之后,也许和人有什约会,此时赶往老河口,
寻到师父禀告此事,必能助他一臂,挨在这里,万一两误,岂不冤枉?忙和沈、张二人
一说,均以为然,当下商定即日起身。好在白天业已睡足,连夜起身正好避人耳目。谈
了一阵,老张因近来路上更不太平,乡村之中难得买到好的食物,再三挽留二人多等半
日,由他赶往家中办点干粮路菜以作途中之用。二人见他意诚,只得应诺。因要等天黑
透才走,又见当地荒凉,连庙中和尚俱都怕抢,日前已避往城内。天才黄昏,路上便轻
易不见人迹,反正要走,连日登高察看,又无可疑人物,所带银两均存在张家,恐其夜
里送来,万一遇抢,并想送他一点酬谢,便不等他来亲身赶去。
  这时天还未黑,老张正忙着烤锅盔,见二人寻来,笑说:“你们还有二百多两银子,
我老汉孤身送去正不放心呢。由我这里吃炮夜饭起身再好没有。”一面让坐,一面又将
昨日代洗的中小衣取出,一同放人行李包内。姜飞早就觉着老张年将七旬,每日上下铁
塔送饭毫不气喘,心中奇怪。这时细看动作竟是十分轻健,全不像个老人。心想:他和
各位师长虽非至交,但极关心,像个自己人。两次说我两弟兄所练武功已能应敌,不是
行家怎会知道?每次试探请教偏不承认,是何原故?心方寻思,老张甚是殷勤,一面同
了老伴家人张罗酒食,不时嘱咐二人年纪尚轻,初学本领,最好路上不要多事。二人所
赠银两,也欣然收下,并不推辞。吃完快要起身,张妻忽将老张喊往一旁说了几句,老
张便请二人少候,随往里间小房内翻出两枚铁连环,递与沈鸿,笑道:“此是昔年老友
铁蜈蚣所留,此人在江湖上颇留有一点情面,你弟兄带在身旁,走过河南边境,那一带
黑店甚多,沿途井有绿林出没,如到不可开交,或在投店之时看出可疑,不妨将它露出。
如有人盘间来历,可告以你们不必打听,只问认得这铁连环与否。环主人如其不在人间,
这东西怎会到我手内,再要多心,我将它留作押头,由他本人来取如何?你们照此说法,
只是真有名头的江湖上人,任他来势多凶,也必放你过去。”随又教了几句过节,沈、
姜二人连声称谢。姜飞因老张送环时曾经嘱咐照他的所说行事,不可多言,更不可提他
一字。再想起日前劝令起身,说得那么拿稳,越料不是常人,当时也未说破,将环收好,
辞谢起身。老张送到门口,四顾无人,便自回转。二人走出不远,回顾灯光已隐,知其
天黑即眠,也未在意。沈鸿箱子已被墨蝴蝶割破,为行长路,彼时天又不冷,听姜飞的
话,把好些无用之物俱都送人,只将必需衣物打了两个小铺盖卷背在身上,途向早已问
明,且谈且走。
  沈鸿见明月当头,地白如霜,想起上月月夜拜师习武之事,笑说:“我们来此快一
月了,此时上路又是这好月色。”姜飞闻言,抬头一看,前面便是那条土崖,猛想起那
日夜里和六师叔同路,因见黑影生了疑心,和六师叔稍微一提便似有什惊觉,转身走去,
所行正是这条回路,左近只此两户人家,六师叔分明往这里来,由此人便不见,那条黑
影身法又快得出奇。后来塔上遥望,见有两人想要跟来,好些可疑,想必与此有关。反
正今夜上路,何不就便前往窥探,看这孤零零两户人家到底是什来路,六师叔为难之事
是否与此有关?姜飞到底年轻胆大,沈鸿更不知江湖上深浅,人又义气,互一商量,也
未细想,便往崖上走去。见里面又有灯光透出,姜飞暗忖,这种土人天黑即眠,此时不
应还有灯光,越发生疑。因见门在坡前,似还开着,并有马嘶之声,心想:我们在当地
并未露过面,何不装着问路,索性登门探看,也许能打听出一点消息。一时疏忽,不曾
细想,以为连日塔上遥望,这两家并无什人来往与可疑形迹,当是土著居民,却未想到
二人塔上遥望均在日落黄昏以前,天一黑便在塔内用功,难得向外张望,偶然也有下塔
散步之时,但是极少,为时不久,相隔又远,那两所人家被土崖树林遮住,怎看出什动
静,自以为想得周到,故意绕路,由侧面树林中穿出,假装路过,登门窥探,走到一看,
原来那两家虽是土房,比起平日所见高大得多,井有一列马槽藏在房侧树林里面。到时
正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由左近遛马回来,往林中走进。姜飞见那匹马十分肥健,鞍辔
鲜明,一望而知是个久行长路的豪客所有,心中一动。忽想起师父和老张均曾告诫路上
不许多事。起初以为这两家均是土著居民,离禹王台又近,如是歹人,老张久居当地定
必知底,不会不提。六师叔上月曾往这里来过,由此失踪,不曾再见,那夜树林后黑影
和后出现的两人好些奇怪,打算借题窥探,上月是否有什外来的人在此寄居,并没想到
别的。及见这两家虽是土房,但均高大整齐,此时还有灯光,那马槽又极宽大,少说可
养八九匹马,少年衣履也颇整洁,与寻常土人不同,不由生了疑念。姜飞人本机警,这
两年来常在相国寺中留心察看江湖上的形径,颇有一点见闻。一见苗头不对,忙把沈鸿
的手一拉,故意说道:“我们朝那位大哥打听道路,不是一样?”说罢便往林前跑去。
  少年先当二人是到他家的客,没有在意。及见二人过门不入,赶了过来,立定相待,
面上微现惊疑之容,不容开口,先问:“你们哪里来的?”姜飞原因看出那两家形势可
疑,不愿多生枝节,深悔方才冒失,没有细想,踪迹已被人发现,打算随意敷衍几句,
起身拉倒,闻言笑答:“我们要往朱仙镇投亲,不料把路走错,有劳大哥指点一二。”
少年人颇爽直,开口先说:“你们路并不曾走错,由崖后走直往西南都是正路,不知怎
会来此,还不快由原路退出。幸而遇见是我,如换别人,走到前面再退回来,多走冤枉
路不算,还要引起别的麻烦,岂不误事?”二人见那少年强膜有力,所牵的马鞍辔并未
解下,只将肚带略松,鞍旁各挂有兵器弓箭,越知马主人不是善良之辈,连忙谢了指教,
径由房侧崖坡往上走去。少年见那崖坡陡峭,想令二人由原路退出,及见二人往上走去
并不吃力,自往林中送马归槽,也未理会。
  二人越过土崖走上大路,沈鸿悄问:“二弟为何改了主张,这等慌张?”姜飞悄答:
“这两家不似什么好人,我们一时疏忽,几乎惹出事来,走得越快越好。”沈鸿点头应
诺,同把脚底加快。刚走出一里多路,忽听身后有人喝住,回头正是前遇少年由后追来。
姜飞见他没有同党随来,来路一面仍是静悄悄的,心中略放,故意迎前问道:“多谢大
哥,可是我们路走错了么?”少年本因想起二人行迹可疑,随手拿了马上的刀赶来盘问,
听姜飞这等说法,二人手无寸铁,一个又是幼童,不由消了敌意,气冲冲问道:“方才
你们走后,想起这条路由南门往朱仙镇乃是大路,你们本地口音不会不知。城门早关,
附近没有你们这样的人,有什急事连夜起身?袁家洼前向例没有外人穿过,无论走哪一
方都不会岔到我那里去,看你二人来路,分明由崖前故意绕来,鬼头鬼脑,好些可疑,
快说实话还可无事,否则休想脱身!”姜飞早将主意打好,一面朝沈鸿暗打手势,令其
戒备,不要开口,从容答道:“我们日里先在北关亲戚家中耽搁了半日,刚把盘缠借到,
因与庙中和尚相识,想问他多借两吊钱。后听人说和尚进城已有半月,只得在禹王台前
吃了一顿冷馍起身。因这条路不曾走过,禹王台香火已睡,不好意思惊动,望见崖后灯
光,想打听仔细再走,本是由崖前绕过向人问路,并无错处,你老远追来,莫非还当我
们是歹人么!”
  少年见他从容应答,仔细察看二人实无可疑之处,冷笑道:“我看你二人小小年纪,
也不像是个来讨厌的,真要无心便罢,否则由此直到湖北边境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只敢
鬼头鬼脑来作奸细,再加几条命也休想活着回去!”姜飞假装害怕,赔笑说道:“你说
的话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事情,请你明说出来,免得我们无心误犯,也感激你的好处。”
姜飞口齿伶俐,未说先笑,又长得清秀,讨人欢喜,少年似为所动,笑道:“你们想是
年轻,初次出门,哪知厉害。别的话我不便多说,此去途中遇事多留点心。少时如见有
人骑马跑过,能够早点避开最好,如与撞上,问什么说什么,千万不可违抗。好在你们
行李不多,年纪又轻,只要话说得好也许无事。今夜你们不该去往我家门前窥探,幸有
两人不曾在家,遇的是我,否则哪有这样便宜?我出来已久,家中还有远客,既非有心,
念你无知,不再难为你们,各自去罢。”说完匆匆转身走去。
  二人料知这两家不是盗党,也与盗党通气,再想起平日所闻城外荒乱情景,不敢久
停,正顺大路官道往前急走。遥望少年脚底甚快,已离土崖不远,稀落落的秋庄稼中忽
有火光闪动,少年正往火光迎去,全都惊疑起来。一看当地田野中好些庄稼均还未收,
为了本年水旱天干,所种庄稼都瘦小得可怜,沿途肢陀土崖又多,满目荒凉。想起少年
所说,生了戒心,又恐对方生疑,二次追问,一生疑心便难应付。回顾来路转折,已被
土崖挡住,走上崖坡登高一望,前面还有两条岔道,互一商量,觉得官道上面尘土太多,
加上一条条的深达尺许的车迹,反倒难走,不如改走岔道,并可防备后面贼党来。刚刚
转入岔道,走了不远,便听远远马蹄之声,瞥见路旁土坡上种着一片玉蜀黍比较茂盛,
忙即钻了进去,想等马过看清来势再走。刚把行李放落,探头往外一看,共是三骑快马
由来路奔腾而来。月光之下尘土扬起老高,宛如三条灰龙随在马后飞驰而来。刚由前面
跑过,看出前见少年也在马上,另外两个手持钢刀的壮汉,一身密扣短装,神态猛恶,
一望而知绿林中人。心正不安,将身藏兵刃暗器取出,准备万一,忽听远远又是一声呼
哨,由去路那面传来,跟着便听马蹄奔腾,由远而近。前见三马便朝前迎上去,隔不一
会双方合成一起,重又赶回,到了坡前,并未停留,隐闻内中一人笑说:“这两只绵羊
没有多少油水,凭你们弟兄也值得深更半夜亲出追赶?”少年似答:“我原说是两个寻
常走路的,大哥三哥偏要说是奸细,还埋怨了我一阵。”说到这里马便跑远,只见尘沙
滚滚,随同先后十来骑快马风驰而去。
  二人看得逼真,料知前面还有两人遇见强盗,财物想被劫去,不知生死如何。照此
情势,盗党业已会合归巢,误把那两人当做自己,此去不会再来。沈鸿听姜飞说前途有
两人遇劫,不由激动义侠心肠,好在来路已被途中崖坡挡住,盗党不会看出,提议仍顺
大路前往探看。于是重上官道,一口气走出十多里,始终静荡荡的,除却偶然见到发育
不全的庄稼和零零落落空无人居的上房窑洞,见不到人的影迹。暗忖:听盗党口气,那
被害的两人相隔不远,为何走了十几里路不曾发现踪迹?又走了两三里,由一荒村绕过,
忽听犬吠之声,遥望前面树下聚着七八条野狗正在争食,近前一看,乃是两具死尸,已
被野狗分裂,肢体不全。一个农夫打扮的老者头被人斫去大半边,死状甚惨。沈鸿见群
犬争夺残尸,不由大怒,钩连枪恰在手中,刚要上前,内中一条野狗汪的一声已蹿了上
来,吃沈鸿闪身一枪刺进腹内,顺手一抖,那狗一声惨嗥跌死在地,连肚肠也被勾出。
姜飞见状,忙喊“大哥快走!”到了前面说道:“大哥如何多事,你没见这些野狗两眼
通红饿疯了么?要是疯狗被它扑中,休想活命。这两死人必是强盗所杀,尸首就在村外,
狗咬得这凶,无人出看,分明村中人已逃光。我们总算运气,想是方才那小贼不打算害
我们,恰巧新来同党在途中杀了两人,就此混过。否则杀人之处相隔这远,小贼只要一
说形貌远近,定必四路搜索,我们吉凶还拿不定呢。就这样还要防他事后间出,重又追
来,我们走得越快越好。虽然年景荒乱,朱仙镇到底热闹地方,赶到那里比较平安一点。
我们已快走了一半路程,天明当可赶到。大哥初走长路,如不觉累,到了镇上再休息
罢。”
  两人随又前赶,沿途连经好些荒村小镇,大都残破荒凉,无什居人,就有人住也是
老弱残废,无力逃荒,守着附近一点瘦得可怜的农作物,在彼忍苦挣命。不时听到悲泣
愁叹之声由荒凉的旷野里隐隐传来。二人途中口渴,想买一点水吃,好容易看出一家有
人,并还未睡,天已高明不远,便去叩门求饮。隔了一会,才见一个蓬头乱发、赤着上
身、年约七旬、枯瘦如柴的老太婆由土洞中探出头来。姜飞说明来意,又给了她几十个
钱,老太婆好似喜出望外,颤声说道:“今年大水之后,加上天干,田里没有收成,衙
门里的差人不容分说强要完粮。秋租交不上,田主还要追逼旧欠,实在无法,逼得人们,
不是拉了杆子去当棒客,便是全家逃走。全村二十六家一百多人,只剩我这老不死的寡
妇和东首第二家一个缺了腿的残废刘二秃子无法逃走。每日掘些草根树皮在此等死,想
来也活不到几天。可恨那些财主们一个个造了土城石堡藏在里面,照样大酒大肉享福,
口口声声说种田的都是强盗,一步门也不敢出。他造了土城,又招上许多打手,钱花了
不知多少,一点用处没有。前几天洪财主家正做生日,搭台唱戏,被袁家两位寨主带了
弟兄赶去,一夜天杀光烧光,连块瓦也未剩下。早知这样,待我们苦人稍好一点,不逼
我们造反,就欠他一点租子,也比造土城请打手用的钱少得多,还落个大家平安。我们
欠他租粮,又不是不还,何苦这样想不开!要照从前这里乡风,外乡来的客人错过宿头,
莫说吃杯茶水,便住上一两天,连吃带拿都是常事。如今全村整天见不到一点烟火,承
小相公好意还送我钱,热水却没地方找去。前些日下了点雨,井水倒有,我老婆子已有
两大没吃东西,实在走不动。我家还有一个破水桶,井就在西南角槐树底下,请小相公
自己去吊罢。”姜飞见她絮聒不休,好容易把话听完,取出水桶,拿了就跑。沈鸿又将
带的冷馍分了她四个,未容称谢,赶到井旁。见姜飞已往回走,水并不曾取来。原来那
井大深,井底还有死尸,只得将桶送回,忍渴上路。这一耽搁东方渐有明意,大半轮明
月变成一团白影,悬在地平面上,东方已现出一片青痕,天边碎云均有红影,知天将亮。
问过老太婆,当地离朱仙镇还有八九里,赶到正是时候。走了一夜,途中又未停息,意
欲早到投店,弄两匹马往老河口赶去比较快点,于是加紧往前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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