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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儿


第 三 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 云鬟缟袂起遥思



  前文徐元礽由香谷子背了上路,连同黑孩儿且谈且行。元礽才知天门三老,头一位
是梅花老人梅隐君,第二位是师父柴寒松,三师叔石云子,除武功剑术外,更练有不少
绝技。
  香谷子随又谈起,三老之师竹老翁偶往南疆山中,遇见一伙采伐肉桂的商人为恶兽
所困,伤人甚多,一时仗义拔刀,除了大害。内中有一药商周玉峰看出异人,格外礼敬。
竹老翁回山不久,玉峰便寻了来,登门求助。据周玉峰说肉桂还在其次,那产树之处各
盘据有一条大蟒,两树相隔约有二里,以前山民便曾发现此树,因内有一蟒头生肉角,
厉害无比,没敢招惹,又恐官府知道,逼令采桂,伤害多人,事还难望其成,本不向外
吐露。近一年来那蟒忽然犯性,离树远出为害。附近数百里内的众南遭其吞噬者数已近
千,人都逃光。那蟒近来越出越远。眼看是个大害,为此山民齐向玉峰哭求,请其设法
将竹老翁人请去除害,为此万里远来求救。
  竹老翁最好义,明知那蟒厉害无比,非人力所敌,一则自负武功智计,来人词意诚
恳,带来的礼物当中又有一件是成形首乌,恰值最心爱的侄孙正患弱症,非此不救,就
仗自己丹药静心调治,为了不常回家,得信已晚,至多也只保得他多活十年,并还不能
娶妻。自己童身未娶,老弟兄二人只此一条根,本就愁急,有此灵药,立可起死回生,
心想天下机缘哪有如此凑巧?不因上次救人,怎会送上门来?别的礼物可以退回,那首
乌来人虽是内行,连根带土一起掘来,毕竟路途大远,灵气已然减了一些。救人心切,
惟恐迟延,到手不顾细问来意,便如法炮制,与爱孙服了下去。受人厚礼,事却畏难,
于理也说不过去,何况又是义举。想了一想,把心一横,决计前往,便把三个爱徒唤来,
连指点了三日三夜,把平生所学一齐传授,方始起身,由此便没了音信。三老见他行时
十分自负,说是手到成功,并且只消用计布置,无需亲手向前。又听师父平日所说,以
前在深山中遇到过的毒蛇猛兽不知多少,有的比蟒还厉害,均为所杀。竹老翁又未告知
南疆毒蟒如何长大凶恶,素日信仰太深,只当无事,也未在意。
  及至一年期满没有回来,又听人说南疆毒蟒大得出奇,那最厉害长大的,便真是个
飞仙剑侠,也未必容易除它。人在十丈左右,不必那蟒来追,一口毒气喷将出来,一近
人身便遭惨死。三老闻言,越发惊疑,仗着师门心法已全学会,立时起身赶去。寻到当
地一问,周玉峰早已弃家出走,不知去向,去年虽曾除蟒取桂,主持的并不是他本人。
蟒也十分长大,虽有奇毒,常时远出伤人,但是行动不快,只由一位汉客用汁诱杀,山
人一个未伤,便将那蟒烧死,连残尸也用药消化,深埋上中,不久玉峰便走,别的全不
知道。又寻到当时主办几个药商,挨个打听,说汉客年貌极似竹老翁,可是事完先走。
过了三四月,玉峰方人山采药,一去不归。怎么想想不出个道理,于是寻遍山人,又在
西南各省打听。竹老翁多年盛名,相识人多,不知怎的,自从最后深山一现,更无一人
再见到他的踪迹,三老怀念师恩,心终不舍,知道师父武功智计,无人能敌,耳目最灵,
又精剑术,便是山行,遇见多厉害的蛇兽,老远便自警觉,定能量力行事,除非和除蟒
取桂一样。非拼不可,就说不胜,也不致受什伤害,怎会杳无音信?又以师父素敦孝友,
每年必归扫墓,心疑去往别处,也许回家途中相左。当经议定,分出一人回家守候,下
余二人赶往各位师执家中以及素喜往来游行之地分头寻访。似这样轮流寻找了八九年,
把所有名山胜境,几于踏遍,始终未得一点消息。
  未了一次,三老中石云子最有心计,机警过人,想起师父名满天下,熟人甚多,自
从那年深山除蟒便未再见,行时又将本门心法倾囊相授,大有从此不归之意。如在人间,
必还是在野人山一带隐居,决计仍往山中,专择那亘古无人的森林暗谷之中搜寻。这类
森林往往数百里不见天日,其中蚊虫大如黄蜂,俱有奇毒,什么凶毒的蛇虫猛兽都有,
便是山中生蛮,都无一人敢于走入一步。石云子念师心切,自恃智勇,却不顾一切,对
于蛇虫、毒兽等物一毫不以为异,特用巧思,预制悬床面罩和一身别出心裁的防身睡衣。
那件防身衣用百炼柔钢所制,由头到脚密布两三寸长的毒刀钢刺。睡前相好当地形势,
不是藏身皮囊以内高悬树上,便是穿上这件千刃铁衣,连头带脚一齐罩住,将用头发结
成的网形悬床挂向树枝之上,人卧其内。为防大群猛兽骤然来袭,或是寡不敌众,又用
苦功练成一手三暗器,能一举手同时发出三样连珠镖弩钢丸,曾在片刻之间打死三四十
条白额青狼,另外还有几枚特制的硫磺毒火弹,能放大片毒烟,多厉害的蛇兽遇上也被
吓退。就这样,那森林也难进去。
  幸仗吉人天相,机缘巧合,来时在山口内遇到大群野骡。这类东西,看是蠢然一物,
生性猛恶无比,又最合群,内有两个为首的,只一开步,后面骡群便潮水一般涌将上去,
不问前途有何险阻,一味朝前猛冲,不论死活永无回顾,为数又多,走起来成千累万。
最多的大群,往往一两天过不完,远望过去,黑压压,密层层,布满山野之间,也看不
清是多少,当时惊沙滚滚,雾涌沙飞,万蹄踏尘,天鸣地动,声势猛烈异常,人当其冲,
逃避稍迟,晃眼便成肉泥。遇救那人乃是一个山酋,走到山口的外面忽然遇上,两边高
崖,躲避不及,地势又狭,万无生理,一路急喊狂奔,想要逃往口外,后面骡群已自追
到。眼看首尾相衔,危机一发,野骡奔驰又猛又快,本来非死不可。石云子恰在崖上,
也因发现骡群,上崖躲避,见状激动侠肠,将随身飞抓套索掷将下来,刚将人套住往上
提起,骡群已由山酋脚底猛冲飞驰而过,只下手稍缓,立被撞翻踏扁。山酋自是感激万
分,强行请往山寨款待,问知将入森林寻师,苦劝不听,除多备食粮而外,又将家传至
宝一粒茶杯大小的雄黄珠送作防身避毒之用,有此一珠,无论多么厉害蛇虫决不敢挨近,
离身三尺便即晕倒,听人宰割。
  石云子仗此一珠,虽然不畏蛇虫之害,但是别的险阻仍多,费了好些天的心力,仅
仅走进了一二百里。后来简直无路可通,又发现一处天险,地势卑湿,瘴气浓厚,如非
身带宝珠,早已身死。想来师父也不会到这等地方来,方始废然而返,又费了好些事,
走了十多天方始脱身出险。这日夜宿荒山古树之上,醒来忽然发现离树不远倒着不少独
角犀牛,已经身首异处。这类野犀,皮最坚韧,刀斫不伤,猛恶非常,竟会死了那么多,
自己也毫无觉察,刚要起身下树,觉着头脑昏晕,有异寻常,再往四外一看,大片毒岚
恶瘴,正以那树为中心,化成片片彩云,浮沉地面之上,往四外散去,料知夭明前连遇
毒瘴与犀群合攻之险,不知遇何异人来此解救,居然平安无事。昨晚原因山行迷路,人
又倦疲,分明已发现左侧有一深壑,两崖满是各种果树,鼻端隐闻腥腐之气,这等地方
瘴气最重,无如心身交疲,无力行走,自恃身藏雄精、悬床精巧,不畏瘴毒与蛇兽之险,
哪知这等厉害!对方既然救人,就当救彻,怎不将我唤醒,指点几句再走?
  正寻思间,猛想起睡前因当地形势险恶,床罩放下将全身套住,怎会松开?心中一
动,忙往身边一摸,忽然摸着一个麻布口袋,内有一本绢写的书。瘴气尚未退尽,不敢
下地,就树上坐起,打开一看,乃师父以前说过那部最珍秘的《猿公剑诀》,外附白色
的药丸三粒,大如龙眼,还有一封师父亲笔的信。大意是说那年约他除蛇的人,本是武
当派名人之徒,因师父为人所杀,仇敌还在穷搜不已,没奈何逃往西南边境,隐姓埋名,
借着采办生药避祸,以免被仇人寻着,一面下苦用功,预备练就一身上好功夫,一心一
意寻着仇人为师父复仇。这日因见自己诛杀怪兽,知是高人,当时倾心结纳,想拜师恐
露形迹,先未明言,问明住址以后,便将所营药行解散,本要专诚登门,苦求收录。不
料机缘凑巧,偶在深山石洞之中得到这部剑诀,前半和自己所有一样,后半不特有图无
解,并有好些奇书古篆,一字不识,心中大喜。正要起身,恰逢到山中发现毒蟒,药商
山人想起上年自己独杀怪兽之事,正在商计如何访聘这人,本愁孤身上路,恐与仇敌狭
路相逢,身遭毒手,剑诀还被夺去,混在药商山人群中,同来聘请,可以掩饰,同时又
得到成形首乌,便赶了来。见面之后,互相密谈了一夜,因见那人甚是诚谨忠义,那部
剑诀更是生平梦想珍籍,当即应诺。惟求慎秘,故作勉强应聘,一面把三门人召来,把
平生武功、本门心法尽量传授,事完同去野人山,又在前取剑诀地方寻到好些灵药元丹
和一本奇书。此丹乃前人采取各种珍奇药草合炼而成,功能轻身益气,却病延年,师徒
二人隐居山中好几年,才将剑诀奇书全部参悟。先并不知门人终年苦寻自己下落,日前
偶往近处闲游,由一寨民口中得知门人对师苦心,深为感动。天明前因闻野犀猛啸之声,
为数甚多,居山日久,深悉兽性,疑是山人山行为野犀所困,连忙赶往。望见大片桃花
毒瘴笼罩之下,树枝上悬一草囊,正与寨民所说寻找自己的爱徒相似,只奇怪这类野犀
猛烈无比,闻见生人气味定必向前猛冲,尤其头角尖锐,差一点树木一撞就折,何况这
多一群。另一旁林箐中还伏有白额青狼,怎会围树怒吼,未敢近前?既恐人为野兽所伤,
又疑人已中了瘴毒。因自己炼成避瘴解毒之药与破瘴之法,师徒二人合力将瘴气冲散,
杀散兽群,上树一看,果是爱徒石云子,虽稍中毒,人并未死。这才发现身旁带有雄精
异宝,因不知此宝妙用,未用丝网悬向外面,包藏太紧,不能尽发它的妙用,致为瘴毒
所侵,昏迷难醒,幸遇自己,不然也是死数。本想醒后相见,无如所学道书尚未完工,
而新收门人的仇敌也是自己的大对头,事须隐秘。惟念三老对师忠义,特将剑诀留赐,
令照所添图解,回转天门山,师弟兄三人一同勤习,学成之后,绝少敌手,本身还享长
寿。另外各赐三元丹一粒,也在炼剑以前同服,此后师徒再见无期。当地为野人山最深
处,各种猛兽凶禽千百成群,毒蛇大蟒巨如车轮,更有极厉害的瘴毒,中人立毙,其他
恶物尚多,到处危机四伏,纵将剑诀炼成,一旦遇上也是难当,千万不可再来。自己不
久也要他去,便来也见不到。只要谨记师训,多行善事,便算报我,何必在此一面?因
此将去毒的药塞入云子口内,代用雄精滚转全身,不等人醒,留书而去等语。
  云子深知师父性情,既然对面不见,再寻无用,哭喊了几声,体力逐渐恢复,只身
上酸麻还未去尽,随即觅路赶回天门,与梅、柴二人说了经过。由此起,三老便同在山
中炼剑。炼到第九年上,刚刚炼成,师父忽然回转,才知那后收师弟,乃长年名震关中
的小侠路云飞,自将剑术炼成之后,又勤习了数年,才与杀师仇人定约,同往黄山天都
峰顶决一存亡,定约就在下月十五。三老便同随去。对方料定路云飞多年隐迹,善者不
来,来者不善,又听人说有天门三侠在内,越生戒心,也约有不少能手异人相助。这场
恶斗好不热闹,直斗了三日三夜。三老这面不愿结怨伤人,事先早请出一位前辈丐侠王
鹿子,为首两个元凶除去,立时出面制止,迫令双方讲和,于是双方便遵命停止厮杀。
三老还想在事完后请师父师弟去往山中款待,人已失踪。石云子平生爱才,偏生所收两
个门人均都早死,虽然不再收徒,对于师侄后辈,只合他意,无不爱护非常,先听柴寒
松一说便甚嘉许,去了必有教益。
  香谷子对元礽说完前事,又把云子性情为人告知,使其见时好有准备。元礽自是感
激,见那山路相隔轩辕庙竟有好几十里,中间还隔着几处峰岩,心方不安。忽然路转峰
回,绕出两座小峰、一片树林,便到了月镜岩后幽谷之中,月光如水,幽谷无人,不时
由两旁石崖上传来一阵阵的幽兰暗香,知离轩辕庙只有半里来路,不便再行谦谢,只得
仍由香谷子背负前行。刚出谷口,便见庙前松梧疏林之中站着高矮两人,道装的一个貌
相清癯,身材高大,胸前长髯疏秀,对面一个身着前明衣履、头挽小髻、身材矮瘦的老
者,同坐月光之下。面前山石上放着一个茶炉和几个茗碗,壶水正沸,茶烟袅袅,正在
对月闲谈。
  元礽看出道人正是师父柴寒松,惟恐失礼,低唤:“多谢师兄背我这长一段,师父
师叔现在前面,容小弟上前拜见。”话未说完,那文士装束的老者正是石云子,已偏头
笑道:“无须。此时伤后行动终非所宜,还是背来此地吧。”元礽见两地相隔十来丈,
自己话说极低,竟会听去,对方语甚从容,声并不高,却字字人耳。自从悟出七字心法,
已成行家,知道此老内功已臻绝顶,口气如此宽厚,可见器重,越发心喜,因香谷子先
答:“弟子等遵命。”人未近前,不敢远答失礼,晃眼走到,刚一落地,待要随同礼拜。
寒松已先拦道:“徒儿此时先勿跪拜,三师叔一向不拘礼节,伤愈礼见一样。这次颇难
为你,如非照我所传用功,哪有生路?只是太不自量力了。可去那旁一同坐下,少时再
给你医伤吧。”云子接口说道:“鼠贼欺人太甚,上来便下毒手,怎能怪他不自量力?
我弟兄门下遇敌,几时有人不战而退,任人欺负的么,此事不久便须还他一个了断。你
一切马马虎虎,我不似二哥近年那好说话。”
  元礽早已得人指教,因奉师命,便不强行礼拜,恭恭敬敬走将过去禀告道:“弟子
徐元礽,从小读书,未曾离开家乡一步,连师叔师伯百岁英名,也只适才听二位师兄说
起。因受敌人暗算,尚未痊愈,恩师现令弟子暂迟参拜,不敢不遵。望祈师叔随时教训,
感谢不尽。”果然这几句话一引,云子立问遇敌受伤情景。元礽据实奉告。云子手捻短
髯笑道:“鼠贼有什倚仗!明知是我三人门下,还敢欺人行凶么?”元礽乘机说起西陵
寨大开英雄会之事,恶道想是西陵盗党,故此逞强,无所忌惮。云子两道秀眉微微往上
一扬,笑道:“你坐石上,等我们饮茶之后,回庙治好了伤再说。”
  元礽见香谷子、黑孩儿已全坐下,便即领命谢坐。元礽与寒松虽只五年前数日之聚,
因是为人诚谨,寒松也颇爱他,师徒情分甚亲。寒松见他坐定以后,眼望自己,满面喜
容,甚是亲热,笑对云子道:“近年习静时多,再不便是远游访友。此子根器心地虽厚,
只惜无所传授。”云子道:“我不知二师兄是何心意,既然收他为徒,便应多加传授。
如送鼠贼之手,非特可惜,也为老弟兄丢人,那是何苦来呢?”寒松笑道:“我近看破
世情,本不想再收门人,因他意诚,禀赋又好,勉予收下。当初因为海外采药,无暇多
留,共只五天工夫,如何能多传授?所以只传基本功夫,未传本门分合变化之妙。本意
不令出手,不料此子用功甚勤,人又聪明,七字口诀居然被他悟出多半。如能谨守行时
所说,只能挨打,不能打人,不去多事,哪有这场亏吃?”云子道:“二哥自大小心,
恐其年少自恃,随便和人动手,不传解数。却不想我弟兄成名也只二十左右年岁,师父
入山以前,不也是在数日之内,将本门心法一齐传授么?恩师几想到惹事二字呢?”寒
松笑道:“师弟如此不平,我令他拜你门下如何?”云子笑道:“你我门人均是一样,
分什彼此?且等日后再说。”说完又道:“二哥近耽道业,想令我代劳么?做我徒弟不
大容易呢。”
  寒松微笑未答,香谷子已将茶挨次端上。寒松转对元礽道:“三师叔对你十分期爱,
伤愈不妨拜师求教,且看你造化如何吧。”元礽闻言,口称:“弟子遵命。”因觉自身
痛苦已止,师长尚未拜见,又想就便坐实前言,得点益处,一时福至心灵,假作喜极忘
形,乘机拜跪在地。刚觉胸前痛胀难受,两眼发花,猛听喝道:“怎不听话,想作死
么?”跟着被人在腰间点了一下,当时便失去知觉。醒来时,人已睡在庙中短榻之上,
方想适听语声好似师叔所发,以为弄巧成拙,伤势必已加重,不知能否起身,忽听黑孩
儿在窗外对人低语道:“只要心志坚定,断无不可如愿之事。我就不懂什叫危险艰难,
明日再见吧。”
  元礽心中一动,方想呼唤,香谷子已走了进来,止住元礽不令起立,笑道:“你那
伤处,虽经我和秦师妹先后医治,脱离危境,但是气穴好些震伤,勉强行动尚可,最忌
跪拜弯身。现在师叔有见怪之意,师父等你愈后便要远行。这还是三师叔手快,将你点
倒,否则,气血窜入旧伤之处,内里筋脉必要肿烂,更难治了。三师叔虽然留住在此,
要等师父回来才走,但他性情古怪,最不喜人取巧行诈,如若不肯传授,中秋之约必赶
不上。老贼父子好猾无比,防御又极周密,差一点的休想近身。如是真正高人,他早隐
藏起来,休想寻到。秦师妹报仇之心又切,定必孤身犯险,你不能助他,岂不是糟?你
已昏睡了一日夜,经师父师叔医治,明早便能起身,日内即可复原。愚兄有事他往,抽
空来此一晤。三师叔虽然不满,事情仍在人为。此时刚好,不可妄动。黑弟明日许来看
你,不来也休寻他,用功要紧。”说罢别去。
  元礽好生后悔,又把二人所说,前后仔细一想,觉出所语皆含有深意,事情并非绝
对不可挽回。又试用内功运行真气,竟无所苦,因先并非真睡,气机调匀以后,心神一
定,自然入梦。二次醒来,天已大明,试一起身,和好人一样,正想寻人询问师长住处,
前往参拜,忽一道童走进,领了元礽去往斋房洗漱,指点途径庙规。元礽问知师父师叔
分住后偏殿侧小圆门内,谢了道童,连忙寻去。见那庙甚大,共有七层殿字,二老居室
在一土山之上,外有危崖掩蔽,地势幽静,向无外人足迹。自己卧室就在小圆门外,举
步即至,越发心喜。
  刚一进门,便见二老正在比剑,不敢惊动,恭敬侍立在侧,一心查看。见二老剑法
与秦、王二女迥不相同,上来出手不快,长衣也未脱下,各自剑走中心,分多合少,后
来势子较猛,眼看剑尖相对,明已撞上,可是微一接触便即回收,只管架隔遮拦,纵横
击刺,寒光闪闪,电掣虹飞,只听剑风飕飕,时有时无,全听不到双剑交击的金铁之声。
袍袖飘飘,宛如灵鹤翩跹,自然飞舞,光影离合之间,姿势美妙无伦,全出意料之外。
似这样斗了个把时辰,身法也由缓而急,剑光人影乍隐乍现,似不可分,所用解数却又
看得逼真,斗得这么激烈,仍未听到分毫铮地之声。中间曾见多少次剑锋对刺,或是一
击一架,双方势俱猛急,不知怎的会听不见声音,仿佛双剑快要撞上,倏地在于钧一发
之间同时回收情景。始而只觉解数惊奇,想要暗学两招,一味用心体会,忽然悟出分合
化生之妙,心中狂喜,一时忘形,不由脱口喊了一个“好”字。声才脱口,猛听玱的一
声,双剑交错,两条人影就这架隔之间各带起一道寒光,往小山上飞去,再看两老剑已
归鞘,相对问立在一棵梧桐树下,除衣角袍袖微微扬起外,直似清谈初罢,相对微笑,
态甚安详,任何一些儿地方都看不出比斗形迹。心疑喊“好”失礼,师长见怪,正要跪
拜求恕,忽然想起前晚之事,忙又起立。未及开口,便听师父喊道:“徒儿!你已痊愈,
上来再行礼吧。”词色甚是温和。元礽方始放心,忙顺石级同去室内。
  柴寒松命坐,笑道:“你病虽好,偏我发生一事,后早必行。单凭这一两天的传授,
恐非西陵群贼之敌。本意命你拜在师叔门下,偏又遭他误会。不过适才猿公剑法实非寻
常,如能勤习,到了中秋前七八日再行赶去,日夜加功,也许能够应付。好在此行非你
一人,只不别生枝节,当不至于大败。此时我先传你剑诀,走前再尽量传授,看你福缘
如何吧。”云子一言未发,迥非初见时神情。元礽便向二老拜谢,心想师叔不走终有法
想,且先学了剑诀再说。由此寒松便把内功剑术各种口诀心法分别传授。元礽知道非将
本领学成,不能如愿,越发用功,甚是勤奋。寒松见他聪明细心,一点就透,也极嘉奖。
到第三日早起,寒松也未说什么,便自走去。元礽每日用功均在二老居屋内外,为想师
叔指教,仍在原处练习。云子始终若无其事,几次请求指点,俱都未答,有时还自出外,
一去便三数日。元礽始终恭谨,和小时念书一样,进门便向二老师座行礼,不间人在与
否,从未稍懈。
  光阴易过,一晃过了端午。庙中饮食清苦,元礽竟能安之若素,对于道众,个个恭
敬谦和,谁都喜他。中间只黑孩儿来过两次,略说即行,从未约其外出。香谷子一直未
见,问人也不知何往。心中苦忆秦瑛,无如平素谨饬,又当用功正急之际,平时空自相
思,不敢前往,只于黑孩儿口中,得知二女也在勤于用功,几次想去,都是欲行又止。
这日云子他出,说要十日才归。实在想念不过,又因久未回家,虽由香谷子代向柳善人
辞馆,一别数月,尚未见过,好在剑诀武功经过苦练,居然先期速成,练得精熟,已到
师父所说地步。黑孩儿多日未来,是否仇人对手也不可知,何不先回故居,与柳善人叙
阔之后,往寻黑孩儿二女,作一良晤,请其设法,如何能请师叔传授,主意打定,忙往
屋内,向二老师座恭敬禀告,说:“弟子剑术已成,想求师叔教诲,偏值出游未归。为
此告假二日,回家一行,并往二女家中,谢其救命之恩。”说罢退出,向相熟道童说了
几句,便往外走。
  本意先去柳家,不料相思大切,急于往见,又恐回山时晚,再去秦家不便,临时变
计,先见心上人,说到天黑,再往柳家住上一夜,与东家学生活别,明日回庙。想毕随
往秦家赶去。多日不见,情如饥渴,又恐相隔路远,万一人已他出,到了无人之处,便
飞步狂奔。天时太热,心又着急,虽有一身极好轻功,飞驰不停,阳光之下也是热得难
受。元礽也不管他,依旧翻山越岭往前飞跑。眼看玉人所居已然在望,心里喜欢得怦怦
乱跳,忽然口渴,去往溪边寻水,就便洗手。刚一立定,忽然发现通体汗湿如淋,沿途
攀援纵跃,身下染了不少泥污。就水一照,发乱如蓬,神情十分狼狈,这样怎好到人家
去?再回更衣,又要多延时刻。心中惶急,无计可施,总算长衫早脱,尚未污秽,想了
一想,只得把所着小褂脱下,先用它洗脸擦身,再行洗净,晾在树上,晒干再走。一面
整理头发,心中寻思:“自己衣服早经托人取来,行时匆忙,这热的天,偏未想到带上
两件换洗,遥望玉人咫尺,所居不远,本想整洁衣履,不料粗心大意,只顾赶路,闹得
这等难看,风吹日晒,小褂易干,裤子没法脱洗,仍是脏的,鞋也跑破。”越想越后悔,
隔不一会便去摸那小褂,仍还未干,不知自己心急所致,时并还早,勉强挨了片刻,衣
还不曾干透,便热烘烘地取来穿上,不敢似前急奔,强捺心神,往前走去。
  元礽刚上山坡,忽听黑女在身后笑道:“徐兄难得到此,可惜二姊出门去了。”元
礽闻言,心中一凉,失望太甚,忍不住叹了半口气,忽觉不对,忙又强作笑容,改口说
道:“我为念二位贤妹救命之恩,特意登门道谢,不料到晚一步,四妹可知她何时回来
么?”黑女笑道:“她就在你晒衣服时走的。此行系陪伯母往访一位老长亲,今天也许
不会回来。只留小燕一人看家,可要进去,坐上一会?”元礽越发失望,本想进去与小
燕谈上一会,因黑女欲往别处,只小燕一人在内,又觉不便,只得罢了,黑女也自别去。
  元礽便往柳善人家中赶去,宾主相见甚欢。元礽本意在柳家住上一日,再往秦家访
看意中人归未。鉴于昨日冒失,好在柳家存有衣服,便取了两身,打成小包,推说山中
有事,相隔大远,必须半夜起身始能赶到。半夜上路,乘着晚凉与将近下弦的月色,一
路山风阵阵,花月交辉,林峦清澈,幽景如绘,走得比昨日较慢,自觉凉爽非常。本意
天明赶到,远看斗转参横,残月欲坠,秦家所居坡崖已然入望。天还未亮,只东方仿佛
有一点淡红影子,心想此时尚早,不宜叩关,便把脚步停下,寻一山石坐定。半夜奔驰,
又当为时尚早,坐定以后忽然神倦欲眠,便把双目闭上,心中想事,见了意中人如何说
法。只顾寻思,时喜时虑,不觉过了些时。忽听面前有一少女说道:“徐相公,怎跑到
这里睡来?”
  元礽睁眼一看,正是小燕,一轮红日已离地面,四野晓烟溟蒙,尚未消尽,对面几
树榴花殷红如血,迎着晨曦分外鲜艳,才知天已早亮,方才起雾,故未看出,忙道:
“小妹妹,小姐回来了么?”小燕笑道:“你昨日来过,今日又来作什?”元礽推说感
恩,意欲面谢。小燕低鬟抿嘴,微笑道:“你真不怕辛苦。夜间行路还好,今日天气更
热,看怎么回去。”元礽惊问:“小姐未回来么?”小燕道:“小姐回来早着呢,前些
日她还谈过你几次。为何昨日才来?恰又在她起身之日。据我想,十日之内不归,便过
中秋也难说了。”元礽想起西陵寨之约正是中秋,心疑心上人此行有关,再四盘诘。小
燕一味支吾,后才说道:“徐相公你自用功,小姐便往西陵寨,也有人暗助,并无他虑,
还是用功要紧。你那一手三暗器练好了么?好在事情须到中秋,只有志气,终可如愿,
暂时见面,有什意思?”
  元礽先因昨日秦瑛行时,自己正在山下晒衣。明知为她而来,暑日奔驰,竟如未见,
也未令人致意。自己为防撞上,穿有长衣,并未赤体。她为人大方,向无拘束,就说有
事远行,不便延往家中相见,匆匆立谈,也慰相思,似此淡薄,使人气短,每一想起,
便自心凉发酸。一听这等说法,又觉有了希望,心情大慰,慨然答道:“我新学会猿公
剑法,暗器却还未练。但我无论如何必把前言做到,只是相隔太远,每日用功,好容易
告了两天假来此道谢,不料小姐远出。十日之后再来拜望,如尚未回,望祈小妹代向四
姑探询小姐去处,感谢不尽。”小燕笑道:“你打听小姐去处作什?莫非还想寻去么?”
元礽道:“你小姐虽是女中英侠,毕竟人单势孤。听说敌党势力强盛,甚是猖狂,如若
孤身远行,实不放心,再要深入虎穴,更是可虑。我受小姐救命之恩,如何置身事外?
她不去西陵寨便罢,如若先期赶往,便你不说,也必跟踪寻去,惟力是视,成败利钝非
所计也,”小燕笑道:“徐相公说话老是文绘绉的,如遇四姑,岂不又要笑你?我这人
实话实说,别的不必明言,只请照我的话做去。小姐就去西陵寨,也要过了八月初十,
决不会打草惊蛇。回去埋头用功,什么话也不要说,时机一到自然成功。否则你恩报不
成,还要受人轻视。”
  元礽闻言好生感谢,也没有进屋,便谢别回庙。到后一看,师叔石云子已然回转,
忙即跪下,苦求传授,云子先颇和善,只是微笑不理,也不命起。元礽一味苦求,跪了
一个多时辰。云子面色一沉,说道:“我生平心口如一,当初你师父曾向我说,原有传
授之意,你偏不听话,我才中止。传授容易,但是我收门人,事前照例须效三月劳役,
你能应么?”元礽一想,只肯传授,休说三月,三年何妨?现只五月初九,三月期满,
刚刚中秋,怎能赶上?继一想此老最护门人,只允传授,有了师徒情分,决不坐视,何
况初见时已然谈过,譬如坚决不传,又当如何?方自盘算,偷觑云子面色已然不快,忙
即说道:“弟子侍奉二位恩师,虽死不辞,敢惜劳苦?只是身受秦师妹救命之恩,已然
允她相助,往报父仇。西陵寨之约正在中秋,恐赶不上。弟子不敢违命,只求到时赐假
十日,事完回来,赴汤蹈火均所不辞。”
  云子冷笑道:“就凭你一套剑法,就操必胜之券么?我决不误你行期,能否如愿却
在你自己。我房后放着有一个特制锡瓶,你每日将它去往小赤壁上流发源之处,与我汲
取山泉,早晚两次,供我品茗之用。满了八十一日,如无过失,我便收你。但是此瓶随
我多年,从无残毁。那地方的水泉含有玉石精气,不能多延时候,更不能见天光。第一
途中不可停留,更不可捧抱奔驰,等泉取到,必须用三指捏紧瓶纽,步法要匀,不可摇
晃。否则我一尝出水味不对,便须重汲。看是小事,并非容易,你能应么?”
  元礽应诺起立,初意一个锡瓶用以取水,有什难处?走到屋后一看,平日茶灶旁边,
果然多了一个大锡瓶,过去伸手一提,不禁大惊。原来锡瓶形式奇特,高约二尺,形如
枣核,底部平整,中段约有一尺五六方圆,两边无耳,壶项作圆锥形,虽有瓶纽,大如
半枣,瓶盖另有机簧启闭,通体平滑,内膛甚小,约有三四寸厚,容水不到两升,看上
去沉重非常,拿着跑路,一定十分吃力。元礽把浑身之力运在手指之上,始能凌空提起,
才知事甚艰劳,为了心上人,也就不作畏难之想,当日便提出庙,往小赤壁走去。两路
相隔,往来约有十五里,去时空瓶,可以捧抱,回来只凭三指紧捏着尖滑细小的瓶纽,
单手提起,悬空而行,内里装水,又不许晃动。路未走上一半,手臂酸痛欲折,万分难
耐,没奈何轻轻放在地下,另换一手提了前行,似这样换了好几次,才得回到小山顶上。
云子笑问:“你今日便上工么?”元礽并不隐瞒,告以途中停顿之事。云子答说:“无
妨,由不换手之日起算便了。”
  元礽不敢回答,诺诺而退。次早因昨日用力大过,越发酸痛,志终不懈,一起身便
往汲水,比起昨日更要艰难。仗着近日内功精纯,为了中途停止,当日便不能算,暗忖
多耗一日便要缓走一日,想了又想,决计下苦勤习,非要做到一口气提回不止。当日强
忍苦痛,在烈日炎天之下往返跋涉,竟达十次以上,到晚方始歇息,人已累得力尽筋疲,
手臂麻木发抖。方想照此情形,明日如何能行?着急了一阵,神倦睡去。醒来觉着有人
摸了一下臂膀,睁眼一看,天甫黎明,云子背影似在门外一闪,连忙起身。一心惦念取
水之事,又觉臂痛略止,忙赶了去,伸手一提瓶纽,竟比昨日要好得多,心中高兴,忙
往小赤壁赶去。回时因事有望,不似前两日心焦发愁,心气一沉稳竟好得多,途中只歇
了一次。到后,云子正在室中打坐,便令取水烹茶。元礽恭禀道:“弟子不敢隐瞒,此
水曾在途中停顿,不知合用与否?”云子笑道:“你倒诚实无欺,其实途中停顿上一两
次,只不摇动,有时也难分别。你几时不在途中停顿,可说一声。”
  元礽诺诺而退,心想次日当可做到,哪知到了明天仍是不能一次到达,没奈何也只
得作罢。接连十日过去,至多只到庙门而止,算计日期,决赶不上。好在师叔有不会误
期之言,到时再与恳求,至多无什传授,践约必可成行。又想起连日只顾取水,每日往
返十余次,剑久未练,便把剑取出,试一用功,觉着膀力稍增,中有一招飞剑出手,照
例剑到人到,刺伤敌人以后,那剑仍要就势撮回才算到家,为猿公剑法中最难之招。元
礽练了数月,只此一招不能百发百中,当日竟能得心应手,连试几次俱是一样,出手追
去,只手指稍微搭着一点剑柄,立即撮回。心中奇怪,师父行时曾说此招最难,连日未
练,怎会有此境地?细一寻思,想起取水情景,忽然大悟。次日再往,因疑云子借此试
验,就便传授,内中含有深意,心志越坚,又悟出许多道理,竟将锡瓶一口气提到庙内。
云子见面笑道:“孺子可教,竟不怠慢。我再传你换手之法,就不累了。”元礽拜谢,
如言行事。云子又说:“每日原限两次,如取四次,日期便可减半。”
  元礽越发喜慰,因此一来,也无暇再去秦家访看,心中苦思不已。这日恰值云子外
出,实忍不住,特意未明便往取水,毫不休息,等把水取完,便往秦家赶去,快要到达,
突遇杜良。双方只见过一面,并未交谈。元礽因黑孩儿月余未见,杜良少年英俊,早想
亲近,连忙上前,笑问:“杜兄可自秦家出来?见着王大哥与秦师妹么?”杜良朝元礽
上下一看,面有忿容,略一沉吟,始笑答道:“你说那两人,昨日已然起身,好似往西
陵寨去。听说阁下为了代人报仇,苦练猿公剑法,并在烈日之下,每日冒暑奔驰,练那
三暗器的手法,她们行踪应该知道,怎来问我?”元礽见他词色不善,心中奇怪,杜良
已转身走去。
  元礽心本有气,继一回味所说之言,提瓶汲水竟是练暗器的基本功夫,自己每日劳
苦,尚在鼓中,杜良竟听传言。双方素昧平生,如以师门来论,应是神交,他偏如此厌
恶。再一回忆遇救时黑女之言,好似杜良曾向心上人求爱,只为意志不投,因而疏远。
照此情事,分明杜良有了妒意,所以视己为仇。此人尚且得知底细,心上人定必深悉用
心之苦。想到这里不禁转怒为喜,越想越高兴,心疑秦瑛和黑孩儿不会这早起身,杜良
所说不实,仍然往秦家走去。刚刚绕过山脚,忽见一条人影如飞鸟下坠,落在面前,正
是小燕,手里也提着一个新制的锡瓶,比每日汲水的锡瓶约小一半,见面便笑道:“徐
相公不必到我家去了,小姐对你意思颇好,日期将近,还是用功要紧。”元礽闻言,心
中越喜,笑问:“老夫人与小姐可在家中?你拿这瓶也想练暗器么?”小燕半嗔半喜道:
“请你不去自有原因,莫非我还骗你不成?锡瓶乃王大爷所教,说我力量单薄,上来不
能提那么重,必须循序渐进,比你要轻得多,你看好么?”元礽接过一看,分量虽差得
多,但她一个妙龄弱女,只用三指撮着又尖又滑的瓶纽,上下峰崖,纵跃如飞,这等功
夫、指力也非容易练到,便夸奖了几句。小燕喜笑道:“徐相公快请回去,你听我的好
话,一次也不要再来,只等八月初六七动身,必可赶上,许与小姐途中相遇都说不定,
何苦人见不到,还生闲气呢?”元礽听出秦瑛似未远出,便将杜良所说告知。小燕好似
吃了一惊,微愠道:“你莫管人家,听我好话,各自回去。我出来时久,家中无人,等
到西陵寨再相见吧。”
  元礽还想说时,小燕已转身走去,只得退回。走到前遇杜良之处,闻得崖上有人冷
笑,心正想事,也未在意。回到庙中,越想越觉事情有望,又知汲水是练暗器的基础,
次日悟出许多手法,汲水以前,先用空瓶向上抛起,再用三指去撮,把水加了大半瓶,
又改作平发出去再照接剑法撮回。似这样过了些日,眼看月底,云子忽然将他唤住,笑
道:“你居然有此悟心毅力,在此短短日期以内将基本功夫练成,又悟出许多道理。来
来来,今日传你手法,连我这套暗器也给你罢。”
  元礽大喜跪谢,见那暗器,乃是三只长才两寸、小指般细的钢镖和九枚月牙形的金
钱、两枚黄豆大小的铁丸,三种暗器并成一套。发时铁丸用中小二指掐紧,由无名指抵
住发出,专打敌人双目。金钱由拇指和食指捏住,向外一错一送,便成了一蓬寒光闪闪、
上下翻飞的刀花,朝敌人飞去。钱刀均是百炼精钢特制而成,加上内家劲功手法,休说
是人,便是块铁也能打穿。尤其是发时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带着一阵飕飕之声,来势又
劲又急,按着相隔远近,刀花所罩之处,最大时竟达两丈以上,终点仍就归一。方圆不
满五尺,如使兵刃架隔,只一碰上,并不往回激退,反顺那一挡之势,一个急旋,变成
斜直线,朝人头面前胸手背等处滑射过去,中上便深钉入骨,除非力量真大,并还明白
来势轻重,看准劲头角度,才能将其磕飞,打落一旁。但是为数多至九把,一路分合变
化,急飞而来,多快的手法也不能将其打落,即此遇上已是不能免死,能得重伤残废便
是万幸,那二只钢镖由掌心托住,旋手外发,更是厉害。镖作不规则的三角形,合成一
根圆柱,镖尖尚有分许月牙刃口,三棱出锋,在特练手法之下打出,似转风车一般接连
三点寒星,打到人身当时透穿,并还专破内家气功,端的厉害非常,巧妙无比。
  云子传完手法,笑道:“这一手三暗器本来制有十几套,深山独行,防御蛇兽毒物,
曾在南疆深山中一日之内遇见好些猴形怪兽,捷于飞乌,又具神力,全仗这三件暗器脱
难。这类怪兽灵巧合群,始而报仇心盛,追逐不舍,后来看到上来就死,方始停追。我
见暗器只剩下一套整的,不知怪兽还有多少,恐受围困,万一为它所伤,不曾寻回。后
来只将残余的半套送了一个朋友,留此一套。因其过于狠毒,也非必需,从未对人用过。
如非西陵寨老贼父子万恶,又想成全你与孝女的心愿,我也不会传授。但是敌人厉害,
你又无甚经历,贼党又多,到时最好不要轻用,否则老贼本领甚高,不用全套,一个伤
不了他便难应付,甚或受伤均说不定。”
  元礽领命,见时日已迫,就快起身,虽然师叔说自己本来根底就好,这数月来,初
步功夫连同手劲均已有了火候,照此情形,练过三天即可百发百中,大敌当前,终不放
心,仍是日夜加功勤练。云子见他如此用功,又笑对他道:“重手法你已是可应用,轻
的尚还不会。本来此时不想传授,既有这好资质,肯下苦功,索性也传了你,省得日后
我和你师父远游,不知何时再见,无法传授。”元礽大喜。云子传完道:“你此时已能
透石穿铁,除非练有内家罡气的剑侠一流,血肉之躯怎能禁受?再能随意转重,练到击
纸无伤,一旦练成,不特所向无敌,再加深造,便到我今日地步也是易事。不过此非一
时之功,至少三年,始能到此化境。好在你人甚聪明,一通百通,无须多言,自能领会,
好自为之吧。”随听门外有人接口道:“三弟真个爱才,毕竟还是倾囊相授。可惜此子
不是我辈中人,仍不能传你的衣钵罢了。”说时人已进屋。
  元礽见是师父寒松老人回转,连忙礼拜,起立于侧,欢喜非常。云子笑道:“此子
一脉单传,如能摆脱情缘,便是忍人。我看重他,还是为了他天性纯厚,人又诚毅温和,
虽不能尽得我的传授,也是难得的了。我已将不传之秘破例相授,二哥是他开蒙师父,
现当起身,怎么反倒置身干事外,不闻不间,连句话也没有么?”寒松笑道:“三弟仍
是当年性情,一对心思,好了还要求好。这个我已预有安排,他初三四便起身,去与两
个同门会合,传授也来不及。既添了你这师父,我绝不使其丢脸如何?”云子微笑未答,
便命元礽自去练功。元礽虽然依恋师父,无如日期太迫,不敢违命,只得去至外面照旧
勤习。柴、石二师也常时从旁加意指点,进境更快。
  到了初二日早,寒松老人将元礽唤去说道:“明日便应上路。此去逆江而上,水行
太慢,但你还须绕道代我办一件事,须以水陆并进,日期道路均已为你排好。照此走法,
不特免却好些麻烦,事前还可与你师兄见上一面。只日期万错不得,途中不论天时人事
如何,切忌耽延,务必照我纸上所开如期赶到,当有成功之望。”元礽接过,便问:
“师叔何往,恩师可在庙中不在?”.寒松知他依恋,便笑答道:“我行踪难定,但你
不久便可与我常处,无须恋恋。石师叔昨夜便被人约了出去,半月之内当可相遇。你此
行成功无疑,好自为之。我还要去观主房中说话,也许与他同出一游,不必再来。明日
天明前你可起身,无须再来辞别,我也不在这里。”
  元礽想问师父何往,怎不回来。寒松已挥手起立,往外走去,回顾元礽紧随身后,
便笑道:“共只二三十天之别,有话回来再说不是一样?江湖上人情诡诈,又当贼党乘
机火并之际,这几天到处都有异人与绿林豪客来往。你初次出门,虽有一点知识,皆我
口授,并未亲见,务须留意,疏忽不得。尤其是西陵寨,地当沉江上游,最为隐僻,只
有一条路与外相通,总寨之外设有好些分寨,一处比一处厉害,寨外左右近百里以内设
有好些黑店,一不留神便遭毒手,阴谋秘阱到处密布,防不胜防,虽有本领,若一个大
意不经心,也是极其容易受他暗算。你到我纸上所开的石塘镇,当地离开大寨所在尚有
七十余里,山路难行,以你脚程虽可赶进,一则长路奔驰不免劳乏,二则风尘匆匆,也
不似我门下襟度。你见是大镇店,只管前往投宿,稍见可疑,立照我纸上之言行事。近
年这班匪徒俱都极恶穷凶毫无人理,这几日却因来者是客,老贼事先下有严令,来人只
一露出拜山之意,不问敌友,一体从优款待。他见你来者是客,任是恨极,也不会有什
举动了。如在平日,除非来人一到便投帖拜山,还须说明与老贼父子交情渊源才可无事。
否则休说是他对头,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也不肯放过,必要教你现点颜色才为通报,
否则便说不配。动手时他人又多,好了受点羞辱放走,差一点便要了命。这些事情,我
纸上都大略开有。命你中途所投的信关系重要,必须在初七以前投到。主人如借坐骑,
不妨收下,否则交信之后立时渡江,改走陆路,用你轻身功夫加急前进也差不多了。各
自回屋去吧。”
  元礽见前面已是观主云房,知道师父与主人尚有话说,只得领命,拜别而去。行囊
是一衣包,已早准备。下午吃完晚饭,略睡片时,三更起床,先去师父房内,还想拜别,
人果外出未回,只得上路。时当八月初间,南中地暖,秋风不寒,虽是深山夜行,并不
觉冷,草木也未黄落,山风过处,只听林木萧萧,深草里的虫声与溪涧中的蛙声互相应
和,密如潮雨,一钩新月细如弓痕,遥挂林梢,月色昏茫,景甚幽静,仗着练就目力不
畏黑暗,惟恐途中有什耽延,前半路径又熟,一起始便飞步往前赶去。刚刚绕过赵侯航
侧小山,忽想起师父所开途径正由秦家山前经过,绕行不到半里便可登门,自从病中一
别,与心上人尚未见过,前后去了几次,均以主人他出,未见而返,今当中秋将近,无
如爱恋大深,仍想撞撞运气。万一人已回家,也应这两日起身,自己本是为她拼命犯险,
这半年来的苦心孤诣不会不知,相见时必被看出几分,再蒙允其结伴同行,或是约定前
途相见,岂非绝妙?于是先往秦家赶去。
  行近坡下一看,林中灯光掩映,隐闻琴音甚美,料定玉人已回,事出意外,不禁狂
喜,心中怦怦乱跳,连忙镇定心神,勉强矜持,走近前去。已然快到门前,猛想起心上
人家无男丁,虽曾受她救命深恩,以前并不相识,双方情愫未通,久别未见,深夜叩门
已是冒昧。并且心上人虽然求人相助,仍想手刃父仇,人又外和内刚,一不投机便成陌
路。以前黑女小燕再三叮嘱话要少说,后又劝我不可再来,屡露暗助之意,便平日听黑
孩儿的口气,也多暗示将来有望,莫要好好一件事,被自己言行不谨因而贻误,越想越
觉不对,便退了下来。遥望灯光外映,琴声清朗,估量意中人必在焚香抚琴,偏生银汉
红墙,一窗之隔,咫尺蓬山,不能望见玉人颜色,想要回走,心实不舍,又不敢去往窗
前偷看是否本人在内。只管想心思,不觉出神,略微停留,见一只小猫由侧面山石后急
窜过来,到了身前猛又掉头,急匆匆沿着房侧大树往秦家房顶纵去,落到房上,咪咪叫
了两声,缓步走去。心中一动,当时警觉,自己深夜登门尚嫌冒失,如何隐伏在人家门
外?被人发现,必当行踪鬼祟,不是端人,岂不引起嫌疑?想到这里,刚要退步回身,
忽又听得有人急行之声由山石后隐隐传来,来人步履甚是轻微,休说常人,就是元礽,
如非新近这几个月苦功,也难听出。
  此时元礽只防被人发现,还没有想到别的,惟恐骤然相遇,忙把脚步止住,心正寻
思,能够避开更好,如被发现,便说起行在即,师命深夜起身前往西陵寨赴约,为此专
程来访,并谢救命之恩。心念才动,又听出来人脚步之声到了山石后面停止,仿佛不止
一人,似在低声密议,暗忖:“秦家除母女二人外,连小燕女仆共才四人。主人尚在房
中抚琴,此时天明将近,主人尚未睡眠,已非情理。在这时候,有什急事跑到屋外计议,
行走如此匆忙?”觉着事情奇怪便留了神。静心侧耳一听,石后果似有人低声问答。越
想越疑心,刚刚提气轻身,想要掩将过去窥听。如是主人在彼,也可推说发现可疑故未
入门。猛瞥见石后面闪出两条黑影,俱是头戴面具,一身黑衣,背上插着明亮亮的钢刀,
行动绝快,才一出现,各把手一摆,一个奔向窗前,一个便往秦家后房顶上纵去。知有
仇敌来此,又惊又怒,因见来人身法虽快,主人秦瑛并非弱者,只要事前惊觉便可无虑,
来贼又是两人,分头下手。秦母不曾见过,不知有无本领,恐其受伤。一着急,大声喝
道:“小燕快告小姐,房上有贼!请小姐留意,我到后面保护老夫人去了。”话刚说完,
窗内灯光忽隐。元礽料知有备,又想起此时不是抚琴时候,心上人也许早已得信,越发
放心,匆匆便往后房上追踪赶去。立处相隔秦家屋舍尚有七八丈远,由二贼侧前面、离
房三四丈的山石后纵出,比较要近得多。元礽事出意外,虽然生疑,并未拿准,又想不
到发难这快,等到瞥见贼踪,连忙急喊赶出,二贼已分头上房。元礽纵到房上,俯视下
面,正房一排三问,当中佛堂,残灯无焰,昏影幢幢,静悄悄的,好似左右两房人已睡
熟,来贼不知去向。当地初来,不知秦母住在何处,正待赶向檐口纵落,不问来贼是否
惊逃,先把秦家人唤起报警,使有防备,再保秦母,去往前面与意中人会合,合力擒到
贼人,拷问明了来意,是否仇敌所差,再作计较。猛听脑后疾风飒然,带着金刀破空之
声,知道又来强敌,连忙低头,往侧斜纵出去,就势回身拔剑一看,来人也戴有一副面
具,并未穿着黑衣。那人一剑斫空,身形一晃,跟着飞纵过来,举剑分心就刺。
  元礽见来人身法绝快,不在自己之下,武功也似以前见过,与本门家数大同小异,
心虽奇怪,时机太迫,惟恐身被绊住,来贼不知多少,万一疏忽,一个照护不到,秦母
便要受伤,情急之下,不暇寻思,手中宝剑一紧,早用师门心法,身子微侧,横剑往下
一挡。百忙中,这一剑竟用了十成力,只听玱玱琅琅一声,双剑交击,火星飞溅中,敌
人口中微微“嗳”了半声,似因力猛剑沉骤出不意,连人带剑往侧一偏,就势往侧翻身
纵去。不料那地方正近檐口,立即踏空飘坠。但是对方武功甚好,身法更灵,就空中一
个“风飐落花”之势,轻轻下落,双足点地,略稳身形,回头看了一眼,便越墙而出,
往外逃去。
  元礽本来要追,继想来贼人多,秦母尚在房中,恐其乘机暗算,欲行又止,一下地,
刚往堂前赶去,便见右房窗内箭也似飞出一条黑影,落地只一闪便往墙上纵去。疑心人
已遇害,心中急怒交加,大喝:“二妹、小燕,休放狗贼逃走!”身随纵起,待要赶去,
忽听房内老妇呻吟,急唤小燕,知道秦母未死,心中略宽,忙即赶进,床上果然绑着一
个老婆子,忙答:“小侄徐元礽在此,伯母受惊,待我点灯。”
  说完赶往门外,就佛前神灯,把室中油灯点燃,解开秦母,行礼之后一问,才知秦
瑛不在家,只有小燕留守。杜良说是仇敌可虑,恐来暗算,日前命他已嫁出门的大姊来
此相伴,就便保护。来时秦瑛已早上路,并未见到。杜姊祥贞武功甚好,又抚得一手好
琴,前和秦瑛常时来往,后为一事争执,双方性傲,话不投机,由此生分,久未上门。
秦母年老,对杜氏姊弟本极期爱,难得如此美意,越发喜慰,本来秦瑛去时,曾令小燕
留守,随侍老母,从不离开,每日均在房内。这日祥贞陪伴秦母到二更时,别时笑问小
燕,说是腹饥,想要一点吃的,但夜已深,不愿惊扰秦母,自去前房等候,令小燕与她
送去。小燕去了,便未回来。秦母也自熟睡,醒来被贼绑住,后听房上有人争斗喝骂,
贼便匆匆逃走。
  秦母与元礽尚是初会,见他貌相英秀,人又温文尔雅,除穿着不华外,与杜良恰是
伯仲之分,与近日杜姊祥贞所说寒酸不类。又问知是为了西陵寨之行,顺路到此,不由
心生好感。正在询问家世,忽听门外一声娇叱,纵进一个红衣女子,朝着元礽举剑就刺,
来势迅急异常。幸是元礽近来功力大进,应变神速,匆匆不及拔剑,又恐误伤秦母,立
施师父内家险招,身形一闪,避开剑锋,人似转风车一般,只一晃便到了来人身侧,就
势右手朝来人手背上斫去,地的一声,宝剑落地,另一手便朝对方胁下点到。本意将女
贼点倒拷问,忽听秦母急喊:“侄女快些停手!不是外人”。元礽闻言,料知事出误会,
那女子必是杜良之姊祥贞,慌不迭把手缩回,正待赔话道歉,微一疏神之际,叭的一声,
右脸上早中了一掌。原来祥贞一剑刺空,方觉不妙,剑已被人打落,愧愤交加,回手就
是一掌。元礽没想到对方如此泼辣,又当闻呼分神、自觉无心开罪之际,竟被打中。如
非祥贞先吃元礽斫了一掌,手臂酸麻,这一下更是打得不轻。
  元礽素来谦和温厚,挨了一掌,因事由误会,对方也是为了救护秦母而来,女子好
胜怕羞,难怪愤恨,何况又是秦家至交,爱屋及乌,如何能与计较?反因祥贞被秦母唤
住,坐在一旁,满脸怒容,剑也不拾,想起此是杜良之姊,一个应付不善,就许成仇。
再想到师父平日训海,以后在外走动,但分得已,终以礼让为先,何况又是心上人的闺
伴,正要向前赔话。祥贞倏地柳眉倒竖,戟指喝道:“这小狗酸丁便是刺客!因见我妹
子美貌,忘了救命之恩,竞生邪念。仗着寒松老人年老眼花,收他做了徒弟,又借代报
父仇为名,不论白天黑夜,到我妹子房前鬼头鬼脑窥探过好几次,被人挡回,一次也未
见人,仍不死心。看他今晚行径,明是知道伯母爱我兄弟,梦想无望,勾引几个同党来
此闹鬼,装做好人。”
  话未说完,元礽越想越气,素来谨厚,又不惯与人争论,急切问想不出如何向其质
问,正自愤怒。忽听对面房上有人哈哈一笑,声震屋瓦,心疑来了贼党,连忙拔剑。迎
面跑来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小燕,见面便道:“徐相公,房上不是外人。今晚所来三
贼已全被擒。这是小燕不好,不合上人的当,无端学什暗器,使老人受此虚惊,真个该
死!你请上路,西陵寨回来再谈详情。这是老道长所赐你的一块铜块,再如遇见外面恶
人与你为难,不必动手,只将此玦取出,他便死活听你处治,决不违抗。我知相公事情
紧急,还要赶路,小姐不在家,老夫人多病,又受了一点虚惊,家中无人款待。好在这
里已有老道长暗护,任他家贼外贼,无一敢犯,请上路吧。”
  说时,元礽瞥见祥贞自闻笑声,面容便自惨变,再听小燕一说,越发气得乱抖,脸
涨通红。元礽不知何意,还想进门问安道谢时,小燕已不住将手连摆,使一眼色,故意
高声说道:“徐相公,你身有急事,前途还有人相候。老夫人新病初愈,今晚又受了惊,
蒙你解救,小姐回来自是感谢。我会代你辞别,请快上路吧。”元礽听出话里有因,猛
想起师父行时之言,果然事不宜迟,忙道:“请向老夫人请安,我告辞了。”说罢转身
而去。因图路近,刚刚纵上房去,耳边听得秦母在房中呼唤小燕道:“徐相公他怎么就
走了?”小燕答道:“他本是路过此地,发现有贼,跟踪到此,还有要事,不能停留,
有话将来再说吧。”
  元礽刚一停步,瞥见小燕又在上面挥手令走,随听房后笑声,料是先前发笑赠玦的
那位异人,连忙赶去,哪有人影?刚要上路,笑声又起自前面,心疑对方用笑声引逗,
必有原因,重又寻去,不料把路走岔,因方向差了多,并不相背,笑声老是时起时辍,
越发断定对方引使相见,只得循声前进,一口气连追出二三十里。连绕了好几处山径,
才觉出所行之路与师父所开不对,惟恐误事,不敢再追,笑声也自停息。天已黎明,心
中奇怪异人何故戏弄?试登高一望,看出山那面便是出山大路,所行之处乃是一条捷径,
才知那异人成心引他抄近路,好生感激。照此情势,可见途中不能耽搁,连昨夜片时停
留也须赶将出来,哪里还敢怠慢?便朝来路下拜称谢异人赠块防身以及引路之德,并求
前途赐见。拜完上路,加急飞驰,除中途食宿外,尖都不打,晓夜奔驰,不觉到了太平
洲左近。过去不远,便是师父所说的香螺渚。
  那地方也是江心突起的一座小沙洲,只比太平洲小,方圆才只五六里,地形椭圆,
一头有个尖角,离岸约七八里,孤峙江心,下有伏礁,波涛汹涌,水势最是险恶。舟船
到此,大都避道而行,轻易无人敢往。但是清上绿野芋绵,土地肥沃,出产甚为殷富,
内有一种香螺鲜美非常,地名也由此而得。共只稀落落数十户人家,主人姓陈,下余都
是他的亲属下人。为首的是一瘦矮老头,经常独驾一条小舟,去往隔江镇上走动,有时
带了二子陈豫、陈恒和一匹小川马,同去镇中一个谢善人家中住上数日。每值同出,必
有一子骑马他去,至多十天半月必回。陈氏弟兄和乃父一样,身材矮小,人甚谦和,最
喜济人之急,因此临江一带人民,提起陈家齐声称赞。那匹马生得并不大,通体血也似
红,油光水滑,色彩鲜明,走起来绝尘而驰,又稳又快。
  众人只知陈氏父子均善操舟,出没洪涛骇浪之间,如履平地。二子又善骑马,看去
人甚谦和,从未与人争执,只所居香螺清好似闭关自守,向例不令外人入境。有那多年
相识的人,遥望那地方宛如万顷洪波之上浮着一片青螺,欲往一游,和他父子一说,不
是面有难色,便推说当地波涛险恶。土著居民从小便练水性,善于操舟,即便不小心将
船打翻也不妨事。人在船上,遇上浪头,便会随着起伏之势前后俯仰,略失平衡,连船
也被打翻,落水更不用说。众人见他父子往来,从未失事,每还带这匹马。有的见主人
不愿意,便不再勉强。
  有那年轻好胜者,心中不信,只一坚执随往,陈氏父子立时答应。离渚两里有一礁
石,随着江水涨落,隐现水面,水势到此便险,随波上下,越往前浪越大,乃是必由之
路。船还未到礁前便颠簸起来,浪最大时,相差竟达五六丈。再往前去,浪头更一个紧
似一个,去的人早和弹丸一般在舱中滚来滚去,累得陈氏爷子左转右侧,平衡船势。有
时一个浪头打来,漫舟而过,船虽未沉,人却成了落汤鸡。陈氏父子又急喊皇天,说前
行波浪更大,自己无妨,把客人葬身江中,如何交代?同时脱得精光,露出一身瘦骨,
拼命挣扎。来客见状胆寒,连逃命都顾不到,哪还有什闲游之兴?只得请求回去。好容
易才干万分惊险中将舵扳转,由于重浪花中回波而出,一离逆流急漩,船便箭也似往岸
驶去。内有一次,遇见两个会水性的,刚一开口欲往游玩,当时欣然应诺,满拟必可到
达,就落水也不妨事。哪知刚过礁石,便被恶浪打沉水中,满是急漩,水力奇大,入水
仅略一挣扎,便即淹死深入江底。从此以后,知道陈氏父子所说不假,方始无人敢再尝
试。
  陈父三老,中年方率家人去往渚上开辟田园,算年纪至少六七十岁,连头发也未白,
人虽瘦小,面容清秀,颔下三络短须,丰神俊雅,望之若仙,水性又好得出奇,那大年
纪,常时孤舟一叶出没风涛,从来未失过事。二于年约三十左右,却是短小精悍,目光
炯炯,精神十分饱满,与那瘦小身材迥乎不称。于是把老的叫着水仙陈三老,小的一叫
火龙驹、千里独行,一叫小水神、横江飞虎。对他们身世来历全不知道,只听人谈起他
是中州书香士族,偶然行舟经此,见香螺渚那好风景,空无人居,仗着昔年生长黄河边
上,性喜游泳,从小练就极好水性,不畏风涛险恶,特率家人来此隐居。因见土地肥美,
可惜地方不大,只招了几家至亲同隐。早已看破世情,二子均孝,虽然读书甚多,一心
侍父,不乐仕进,别的全不知道。
  元礽拿了师父书信,寻到镇店,一提要往香螺诸,不特无船肯渡,并还笑他不知厉
害。就算船人贪钱冒险,也受不了那么厉害的波浪,不淹死,也吓死。后来说起陈三老,
却是无人不知,虽然改容相待,无船敢于应雇,最后才说当地只有冬天潮落浪头较小,
但因陈家不愿人去,这多年来,仅一次有一贵官坐了一条极大的江船前往拜访,在渚上
留了三日,也未回到原处摆岸,径由当地溯江西上,从无第二人去。如与三老父子真有
交情,除非等他船来,与其商量,或就镇上相见,最好不必登门。
  元礽一听便着了急,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有人拉了一下衣服,回看是一老头。想起
师父平时所说江湖上颇多异人,无因至前,须要留意,忽然心动,见老头人已走开,试
向众人道:“我本三老后辈,专程拜访,并无什事。既这等难法,且等少时去往谢善人
家打听何时船来再作计较。”说罢便令店伙速取酒食。暗观侧座老头正朝自己将头微点,
元礽越想越觉有因,又见老头衣服破旧,却甚干净,生得方面大耳,不像是个穷人,等
众归座,笑向老头道:“这位老人家想必久居在此,可能赏光同饮几杯么?”老头把面
色一沉道:“年轻人没规矩!我就住在镇前边第三株垂杨之下破庙以内,在此教书十多
年,谁不知我李四先生?你既要请客,应该过来陪我,谁还受这嗟来之食?真正岂有此
理!”说罢将杯一顿,起身便走。元礽忙喊:“老先生不要生气,恕我无知。”人已走
出门外,连忙追去,耳听身后酒客笑说:“这老东西照例越扶越醉,理他作什?”元礽
毕竟新受高人指点,有了眼力,看出老头不似庸流,装未听出,仍追上去,不住赔话。
老头全不理睬,反说“讨厌”。元礽留心看他脚底,不起尘土,心更拿稳,只装不知,
再四请回去同饮,快要跟到,只听低语道:“今晚半夜恰有船去,此时决办不到。你假
说上路,去往离此三十里小镇投宿,夜来到此,我指点你渡江便了。”元礽极口道谢,
还想请回,老头已回身怒斥。
  元礽知他故意做作,一算日期,已赶出了一天多,天已申未,迟延几个时辰无妨,
见有两人走过,只得回转原处独饮,暗忖:“师父命我雇船往前面青鱼袱去,中途经过
香螺渚,向主人求见借马之后,自有船送上路,怎会雇不着船?这李四先生明是一位异
人,神情闪的,也颇可疑,孤身异地,人情难测。好在为时尚早,谢善人与陈三老至好,
何不顺便前往访问?”主意想好,匆匆会账,便往谢家寻去。到门一问,主人并不在家,
下人答说:“三老昨日刚走,至少十日之后,或者再来。”
  元礽好生失望,没奈何只得往那小镇走去。到时天近黄昏,推说身有急事,饭后便
睡。正卧房中调息养神,忽然大道上有人急驰,步履甚轻,如换常人绝听不出,跟着又
听远远一声呼哨。这时天已亥初,共总七八户人家,均已睡熟,多人飞驰,觉出有异,
等其去远,唤醒店家,出门朝前一看,月光之下,前途尘雾飞扬,滚滚奔驰,相隔不过
里许,正是去往来路一面。起初只是少年好奇,想就便探看这伙人是什来路,本无用意,
为了势孤,对方脚程这快,明似会家,恐被发现惹事,并还就着江边林木掩蔽,心想追
到庙前为止,对方中途不停,也就拉倒。眼看相隔小庙还有三四里,前面的人已先由庙
前走过。到了快离江岸埠头不远,猛觉身后微风飒然,觉出有异,连忙往侧一闪,刚避
开来势,回顾面前人影一闪,似听“噫”了一声,目光到处,正是前遇老头。方要开口,
随见老头手朝侧面一挥,说声:“去吧。”来路左侧,立有两条黑影朝前面树林中驰去,
身法绝快,一闪不见。老头随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所差,因何至此?与陈三老是敌是
友?务要明言,否则你武功虽好,只是一人,岂非找死?再者这片江水你先就过不去。
老夫爱才,见你年纪轻轻,练有这好功夫,实是爱惜。如为今晚之事而来,趁早回去,
不必自讨无趣。”元礽听他说完,方一寻思,老头已不快道:“老夫心直计快,休看我
先吐口,你已落在罗网之中,不说实话,老夫就不管了。”
  元礽想起异人所赠铜玦,又奉师命到此,心虽有点仗恃,知道陈三老必也师父同道
之交,只这老头和先见两条黑影,连同前面奔驰的一伙人,俱多可疑,不能不加慎重,
所以答话稍慢。闻言暗中查看,前后左右林树下均有人影刀光闪动,穿的全是一身黑衣,
再过去便是前投镇店,店门已开,灯光外露,才知店家也是一党,这时话已想好,故作
不知,从容答道:“老先生不必多疑。我实奉命来此,投书求见。未来以前,因是伏处
山中,从未在外走动,主人名姓俱都不知,怎会有什敌意?如不见信,另一老前辈,尚
赐有一一件信物,说到前途,有人见疑,可作凭信,我也不知就里。我想老先生必是一
位前辈高人,也许与之相识。”说罢,便将铜玦取出。
  老头接过,一看大惊,仍还元礽,说道:“老弟竟是梅老道长派来的么,我们太失
敬了!这还有什说的?今夜丑初,正好有人与家兄送东西去,且请上排再说。老朽与家
兄隔江而居,每年只清明除夕去两三次,今夜破例陪伴老弟一行便了。”说罢,口中微
微一声呼哨,树后立时现出二十多个手持兵刃的黑衣壮汉,做一窝风,先朝前面驰去。
老头随陪元礽且说且行,一会便到埠头。过镇店时,店中又有数人迎出。老头低语道:
“你们索性到了渚上再行痛饮,佳客远来,也好款待。我们逆潮而进便了。”众人应声
走去。等到埠头,已有两个大木排停泊在下,上面堆着不少东西,用油布盖住。黑衣壮
汉约有三十多名,已然抢先纵下。
  元礽问出老头乃主人之弟陈季苍,隐名在镇上独居,以教书掩蔽行藏,别的还未说
到。一到排上,季苍便探询来意。元礽见他表面说笑,面上隐有愁容,先颇奇怪。因听
对方乃主人之弟,无须隐讳,刚一告知来意,知是柴寒松所差,季苍立时大喜道:“我
原说呢,梅真人昔年对老朽弟兄原有前约,这多年未来,我们并未违背,怎会命老弟拿
了信符寻来?照此一说,必是另有原因。老朽今夜镇上尚还有事,本难分身,因见梅真
人的信符,不知何意,故同一行。既然所料不对,望恕老朽失陪之罪。前途必定有人接
待,暂时告退,异日相见,再领教吧。”说罢由怀中取出一物,朝木排桩上一掷,立有
一串火花,带着一枝响箭,飕的一声,朝前面高空中飞射过去,声甚尖锐,余音摇曳空
中,响彻水云。季苍随取一块尺许宽三尺来长的木板抛向水中,再拿起一根短竹篙,纵
身其上,把手一拱,道声“再见”,刺波乱流而渡,望来路埠头上急驶过去,其疾如箭,
转瞬已是十丈之外。月光下看去,宛如水鬼踏波飞驰,端的神速非常,迥出意外。另一
面,木排在十几个黑衣壮汉摇橹之下,风帆高张,横江疾驶,一晃也是老远。
  又驶行了一段,前面礁石上忽升起一道火花,与前见相似。为首壮汉本陪元礽谈笑,
忽道:“三大爷已然得信,不久便有船来迎了。”元礽笑谢,见那壮汉人甚英武,问出
姓唐名豹,乃三老徒孙,随说起日问雇船不得之事。唐豹笑道,“家师祖三大爷自从隐
居香螺诸,除一二至交和四叔公,向无外人入境。水势也实险恶,多好水性的人,不知
下面黑礁伏石形势决难驶近。外人不敢应雇。镇上虽有几个自己人,不奉命怎敢载客前
往?那青鱼洑便是到香螺诸的暗号,尊客如雇船往青鱼洑,外人虽不知此地名,镇上师
兄弟们必来应雇,船到中途,再问来意,一面早发出水箭信号,三老太师和我师父师叔
定必派人来接。尊客说往香螺渚,自然无人肯应了。幸而四叔公看出尊客武功甚高,只
不知道来意,才请客人夜来相见。其实前村小店也是我们的人,尊客行动我们全都知道,
偏生今夜又有运货之事,尊客生疑,再一追踪,致被疑是敌人所差,如非四叔公行事谨
细,岂不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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