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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


十七、闻警访双姝 夜月蛮荒谈异事 深山寻隐士 森林黑暗起长征



  前文双珠、双玉、路清,因符南洲被大盗盘庚命人劫走,次日早起,连接南洲令勾
少庭带信指示机宜和异人的警告,令其速往下流,和葡萄墟主及展鹏、韩云燕夫妻所派
同党千里追风方健一同渡江,因而得知化名吕二先生的大侠严陵和白衣异人另有要事,
时机也还未至,不宜轻举妄动,以防激出大变,并说前往花蓝家的黑衣女子乃大盗盘庚
情妇,这次南洲被劫,便为盘贼妻子情人医病而起,暂时决不至于受害,三小兄妹却是
非走不可。渡江之后,三人因葡萄墟日前来了几个怪人扰闹,发生变故,展氏夫妇已先
骑马赶回,不曾相见。
  三人原奉南洲密令:先见菜花寨主哈瓜布,请其派人送往黑森林,寻那姓木的男女
异人师徒,告以前事,请示机宜,再由楠木林起身,绕往黑森林西南,寻到山民老者烈
凡都,以昔年所赠信物人骨骷髅锁钥作证,请其践约,代花蓝家老寨主除去逆子凶酋花
古拉和所恋淫妇妖巫,将野人山下各部落中山人救出水火,减去大盗盘庚的凶威恶势,
然后相机发难,与诸老少英侠、大江南岸各族英雄等除此边疆大害。并嘱三人此行艰险
劳苦,不可畏难退缩,更无须担心老父安危,只要心志坚定,便可成功等语。跟着,方
健又奉异人之命,催其起身。行时匆忙,只听赵乙之言,带了几只腊腿,连干粮都未多
带,也忘了将马财除去,便自起身。
  先到展鹏相识山寨住了两天,辞别方健之后,又往菜花寨去见哈瓜布,宾主十分投
缘。本来还要再住两天,当夜哈瓜布忽然来说,黄昏时分,忽有外人偷入,形迹可疑,
必须快走。次日中午,哈瓜布夫妇选了八十名壮士护送起身,自己也送到黑森林边界方
始别去。行前曾说,那姓木的男女异人见过两次,因其性情古怪,有许多事不便明言,
所居楠木林却未去过,那八十名壮士也只送到离楠木林数十里的落魂崖高岗为止,底下
不能再送。异人所居,山明水秀,风景虽然极好,但那到前一段数十里内,危机密布,
步步皆险,极易走迷,非要寻到未了一条山谷,由此走出,不能寻到,稍一疏忽,陷入
密林之中,往来乱蹿,想要脱身而出便是万难,力嘱留意。
  三人听出主人心有难言之隐,当时往来采荒的人都如此说法,前途艰危,可想而知,
各自戒备起身。走到夜里,到一湖荡前面,刚把悬床吊向树上,便来了大群熊犀。内一
头目逃避稍迟,陷入危境,眼看千钧一发之间,被双珠用套索救出险地。头目感恩,立
誓相从。双珠推辞不掉,取名阿成。守到半夜,熊犀发现树上有人,正在围攻,异兽山
狨忽然赶到,抓杀了一百多只熊犀,林中忽起清啸,犀群先逃,山狨也被啸声引走。次
日商定,吃饱睡足再往前进。阿成感恩心切,业已带一同伴,当先赶回请命,并告得到
大群熊犀之事。众人醒后,忽然发现重达千斤的熊犀,被人偷去两只大的。双玉醒前,
并听男女笑语之声,俱都惊奇。二次上路,越发谨细,走出十多里,看出犀群业已改道,
前途不致相遇。正说起高兴,另一头目忽似有什警觉,带了十余人,朝前途三起探路的
壮士追去。
  三人年轻好胜,不愿受人保护,又恐前面的人遇险,恐被劝阻,径由众人头上越过,
抢往前面接应。路清,双玉在前,双珠紧随其后,相去只一两丈,方觉地势展宽,左侧
危崖突起,高树森立,下面草莽纵横中现出三条道路,分合无端,蜿蜒并列。心中生疑,
忽然发现大蟒蟠游之迹。跟着,一股腥风,带着一条头有两团红光,一条尺许长火线的
长大白影,其急如电,长虹飞坠,当头射下。耳听前后上下同声呼喝,刚听出路清急呼
“留心头上”,底下的话还未入耳,那自影业已蹿到头上,其急如电,想要闪避,业已
无及。惊慌忙乱中,施展全力,一剑向上斫去,嚓的一声,虽然斫进,但那东西鳞甲紧
厚,这一剑并非致命所在,反被皮骨嵌住,拔不出来。同时,连剑带人已被缠紧,凌空
而起。
  双珠业已看出那是一条银鳞大蟒,下半身蟠向高树之上,不知多长,前半身将近两
尺方圆,目光如电,凶睛啮脸,一条红信火焰也似,吞吐不定。本是一口朝人咬到,吃
双珠一剑斫伤前额,负痛激怒,把头一偏,不由冲过了头,又闻到那一股药香,虽未再
咬,蟒却反卷过来,把人卷起。
  双珠眼看危机一发,忽然急中生智,乘着宝剑架隔,左手也在撑拒,立时双手齐松,
先用足全力往外一撑,不曾撑动,慌不迭把手一伸,乘机把气往里一吸,由空隙中猛力
往下一挣,就势滑溜下来,离地两丈,本不至于受伤,手中还拿有避毒药囊,恐中蟒毒,
刚准备把药囊按向口鼻之间,眼前一二十支灯筒闪照中,耳听头上一声怒喝:“孽畜找
死!”一股腥风血雨当头扑下。骤出意外,惊慌太甚,吃落处树根一绊,跌坐在地,几
乎吓昏过去。
  原来路清、双玉闻声回顾时,前面头目等二十来人早就发现蟒迹,赶往前面探看,
准备抢先将蟒蛇杀死,以防暴起伤人。无奈林中昏黑,那条最凶毒的银鳞大蟒白美人,
蟠在一枝大树上面,离地大高,树身高大,枝叶繁茂,四面树幕高低相接,最厚之处有
十来丈,蟒窟在那树腹之中,出口离地也有五丈,本已归洞蟠卧,前队过时,只见遍地
蟠游之迹甚新,别的均未看出。及听后队惊呼追赶,得知三人离队飞驰,抢往前面,那
头目经验甚多,业已看出那蟒藏在来路一段,不曾再往前去,一看草色,知其奇毒无比,
乃白美人和地头王巴蛇一类,惟恐跑过了头,后面的人吃它突然蹿出,就是人多,能用
毒箭毒刀将其杀死,也必不免伤亡,灯光偏被崖角挡住,看不出来,心里一慌,忙往回
赶。刚转过崖角,灯筒照处,瞥见大树上面果蟠着一条大白美人,正张血盆大口朝双珠
蹿去,路清、双玉业已扬手。越发情急,刚把手中梭镖箭弩,随同路清、双玉,朝蟒打
去,不料蟒头一偏,一件也未打中要害,有的暗器反被弹退回来。就这转眼之间,双珠
已被缠紧,离地而起,后面壮士也是赶到。
  众人见状,正在惊慌愁虑,双玉更是情急悲愤,几乎哭出声来。不料逢凶化吉,千
钧一发之间,形势忽变,这里双玉刚当先怒吼得一声,待要上前与蟒拼命,身刚纵起,
路清一把未拉住,也跟踪纵将过去。二人一先一后,还未纵到中途,众声喧哗中,耳听
头上似有一声清叱,先是双珠由蟒身环绕中脱身下落,还未看清,一道寒光带着一条人
影,突由离树不远的崖角那面突石之上斜飞过来,端的比电还快,只闪得一闪,便听轧
碟乱响。二人也是落地,暗影中似见蟒身和转风车一般缠向树上,脸上落了好些雨点,
奇腥扑鼻,同时又听叭哒一声大震,似有重物打向旁边树干之上,再弹出去,滚向地上,
并有泉水响声,四面喷洒。
  双玉因见双珠倒地,不知死活,关心过甚,不暇再顾别的,慌不迭抢将过去,刚将
双珠抱起,灯光照处,瞥见周身通红,成了血人,腥气扑鼻,人也不能转动,似已失去
知觉,姊妹情长,哭喊得一声“姊姊”,猛扑上前,哪还再顾污秽!刚刚将人抱起,忽
听众声大喝:“快逃!”刚瞥见白影乱闪,那株大树轧轧乱响越发猛烈,内两壮士已由
旁边飞纵过来,口中急呼,就势猛力一推。事出意外,二人又当悲愤忙乱之中,两壮士
来势太猛,一不留神,全数滚倒,顺坡而下。
  路清滚得最后,刚用力一挺,不等落地,纵将起来,心方埋怨这些人真个莽撞,一
条长大白影已由身上一扫而过,离头不过两尺,腥风又劲又急。刚刚心动,疑是蟒尾,
叭的一声大震,一片喀嚓乱响过处,人也滚落坡下。刚刚纵起,又有好些壮士抢将过来,
不由分说,一面争先将人扶起,拉了就逃,口中还在急呼不已。二人料有非常之变,觉
着双珠并不甚险,业已开口,正用双手擦脸,这才看出,身上染了一身蟒血,宝剑不曾
在手,灯光隐现中又未看清,还不知什么缘故,幸而人未伤亡,心中惊喜,忙随众人奔
往空处。走出不远,再听狂风暴雨之声,左近树林一齐骚动,一股泉水刚由头上甩过,
等到头目赶来,避向对面树后,用灯筒一照,大禁大惊。
  原来那条大蟒,几有二尺方圆,身长少说也有八九丈。一颗蟒头业已被人齐颈斩断,
飞出好几丈,打向一株树干之上,连树皮也被打落了一大片方始坠落。那蟒始而负痛,
周身缠紧,将那两三抱粗细大树盘了好几圈,颈腔里的鲜血和泉涌一般,随同长身乱甩,
宛如暴雨,四下激射。方才瞥见双珠被蟒卷起,万分危急的当儿,突有一条人影寒光,
由斜刺里山石上朝蟒头前面飞过,势急如电,一闪无踪。林中光景黑暗,不曾看清,大
蟒必是此人所斩,彼时双珠人正下落,首当其冲,喷了一身鲜血。那蟒中段缠紧树上,
前后两段一路摇摆,乱舞乱甩,本来力大无穷,又当负痛情急之际,垂死凶威越发猛恶,
未了那一尾鞭打向旁边一株松树上面,虽是一株小树,也有合抱粗细,竟被打断了大半
边,不是上面枝柯和别的树干互相盘结,早已全数折断。就这样也吃不住,树干虽有一
些连而未断,树顶旁枝连同四外互相纠结的树幕,仍被震断了一大片,残枝碎叶纷落如
雨。路清、双玉和另两壮士,如非顺坡滚落,或是逃避稍迟,被这一鞭扫上,人早打成
稀烂,哪里还有活命!蟒头虽断,性子太长,一直摇晃不停,好几抱粗的大树,竟被缠
得轧轧乱响,枝叶纷纷折断,左近树木,无风自摇,残余血点,四起飞洒,仍和暴雨一
般,打得飒飒乱响。
  众人见大蟒死后凶威尚且如比猛恶,惊魂乍定,好生胆寒。惟恐那蟒万一离树飞起,
性未发完以前,不敢过去。此外又无道路,非由眼前通过不可。好些人身上都染有蟒血。
双珠头上鲜血虽然去净,连衣脱下,到底还有余污,腥秽难闻。先觉头晕发恶,还恐中
毒,隔了一会,将自带解毒的药取出,连吃带闻,又给众人分别闻了一些,觉着神志清
爽,人已复原。毒蟒凶威虽全减退,仍在两头摇摆,长尾皮鳞业已打碎,依然一鞭接一
鞭,朝旁边两株树上猛扫过去,腔中血水喷涌如泉。内中一株终于被它打断,因上面枝
叶繁茂,与当空树幕连结一起,并不下坠,和荡秋千一般,随同蟒尾过处摇摆不停,上
面的残枝碎叶,随同蟒尾过处乱飞乱舞,声势也颇惊人。
  因那口宝剑尚未寻回,双珠不敢冒失过去,当地又无泉水,只得把今早带来的湖水
取了两大葫芦,先由路清带了数人寻好地方,上下四外,均用灯筒仔细看过,再由双玉
陪了自己前往树后洗涤干净,从头到脚一齐换过。前面由路清把守,并代戒备。且喜只
受一点浮伤,并无大碍。二女想起当地滴水难得,走时嫌那湖水有血,连脚都不肯洗,
此时却把它当成宝贝,非此不可,也觉好笑。总算双珠只擦伤了一点浮皮,未受重伤,
收拾干净,蟒性已完,不再动弹,重又寻回宝剑上路。
  由此往前,毒蛇大蟒虽未再遇,连沿途森林中常见的小蛇小兽飞虫之类均未见到。
到处于干净净,野草荆棘之类极少,为全程中最清静的一段,林木行列也比来路要宽好
些,地势却更险恶,四面都是千年古木环绕,不透天光,也看不出地形高低,只管越走
越高,路也越险,仿佛走在野人山的一片岭背之上,地势多半右倾,崎岖不平,极少平
地。
  好在众人身轻力健,路清和双珠姊妹更有一身武功,走起来并不为难。因第一次走
到这样空阔干净、没有草莽荆棘拦阻的道路,每株树木相隔,少说也有三两丈,有的地
方宽达十丈以上,并有天光透下,双玉正和众人笑说:“照这样的路,就是怪石太多,
肢陀起伏,上下比较费力,我也愿意。如能一直走到楠木林都是这样才好呢。”
  头目接口笑答:“姑娘不要大意,此是林中最险之处,非但所有树木都是同类,高
低粗细全差不多,一个不巧把路走差,寻不见以前来往的标记,误入密林树围之中,无
法脱身,便是这样高低崎岖的路,我们一路纵下跳下,前后绕越,走上十里,比五十里
用力还多,这样前后要走一日夜才能过完。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此时不觉得,真要走上
一两天,你就知道厉害了,我们走惯的人都觉吃力,何况初来!且喜前面不远便有食宿
之处,否则真累人呢。”
  双珠姊妹还不甚信,及至走了一程,那又高又大的树林老是接连不断,地势之险更
是有增无已。为了昨日密林丛莽,路太难走,由密转稀,地上野草又少,难得遇到,由
不得心身轻快,精神一振。及至时候走得太久,见沿途景物十九相同,这些古森林大都
根深叶茂,枝干高大,行列虽稀,上面仍是互相纠结,合成一片,数百里方圆的树幕,
黑压压不见天光,本就有点乏味起来,而那沿途道路又是石多土少,崎岖惜落,极少平
坦之处,自从大蟒死后起身,便一步难似一步,那接连不断的冈阜破陀、危峰怪石,一
个接着一个,好似一串串不整齐的锯齿,交错纵横,高高下下,到处都是这类山涛石浪,
起伏骇立,越过一处又是一处,最高的竟达好几丈,要费许多事,上下攀援,才能越过。
  喘息未定,前面又是一条石冈,怪崖横起,那许多参天古木便生在那些石缝崖隙和
有土之处。有时仍要遇到密林丛莽,虽然地方不大,比较昨日容易绕越,也多出好些路
程。偶然旁边现出空旷平坦的疏林,似比来路好走得多,无奈黑树林中危机四伏,到处
奇险,就这条路,也经以前采荒人受了千辛万苦、费尽心力探索而来,沿路树上均有标
记,没有走过的地方,谁也不敢冒失改道,只得冒着险阻,朝那有标记的路上走去。
  林中终年昏黑,起身前半段,遇到高低相差之地,有时还能见到一点天光,后来下
面树木行列还是那么空旷,上面树幕反更高而且密,连一丝光影都照不下来,天色早晚
也不知道。随行壮士,一个个气喘汗流,行动迟缓,逐渐显出饥疲交加之势。后来连二
女、路清也觉越走越吃力,腹中早就饥渴起来。事前问过同行壮士,均说:“这一带森
林虽较空旷干净,并无毒蛇猛兽虫蚁之类,但是树幕上面常有各种毒虫结巢隐伏。下面
走过还不妨事,如其停留大久,闻到生人气味,便难免于群起侵袭,再要取出食物,被
它闻到香味,相继来犯,我们身边都带有专御这类毒虫的药物,还不十分危险。最厉害
是上面藏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毒虫,形如蜘蛛壁虎之类,所喷口涎便溺奇毒无比。它们不
敢下来,却在上面乱喷毒水。内有一种毒虫,更能口喷毒沙,暗中射人。这类毒涎毒沙,
多半细如微尘,最大的也不过和小雨点一样,极难看出,吃到肚内,不消片刻,周身毒
发而死。故此入林的人,头上均戴着一顶藤笠,非要寻到上透天光之处,才能饮食。真
个饿极,也只一二人,取出于粮,低头咬上两口了事。采荒的山人,均有一定歇息之处,
不到地头,十九不肯冒那危险,总算精强力壮,往来多次,路已走惯,全都能忍疲劳饥
渴。否则,不必再遇别的危险。人早饥疲交加,力竭难行。”
  眼看前途地势越来越险,不知何时走到,三人心中一生烦厌,精力越觉疲惫起来。
当着众人,先还不好意思出口,勉强鼓着勇气又走了一段。双玉知道这些山人壮士久惯
采荒,不以为奇,常说前面就到地头,其实相隔还有不少里路,忍不住问道;“方才你
们说前面就有食宿之处,如何又走了这多时候尚无音信、到底相隔还有多少路呢?”
  头目笑答:“林中看不出天色早晚,我们平日只以步数猜测远近。如走平地,相差
还不甚多,由此往落魂崖,中间一段,沿途都是大小石堆,高低崎岖,上下艰难,虽然
算得不准,也可猜出一点远近。我方才为大蟒耽搁,忘记步数,好在别人有记得的,便
沿途树上,每隔三两里也留有记号,等我查问之后再对你说吧。”
  旁一壮士立时接口答道:“现在已是第二日午后,方才我看标记,还有二三里路,
就可到了。”双玉闻言,忙告双珠、路清,心想:“二三里的路程,转眼便可到达。”
忙又提起精神,朝前赶去。
  正走之间,三人均觉脚底似未踏稳,身子略晃,头上微微一晕。这时刚由一片冈崖
之上纵落,只当行远力乏,事出偶然,感觉又甚轻微,均未留意,谁也没有开口,依旧
往前急驰。一口气赶出二里多路,走着走着,猛又觉脚底微微波动,仿佛落在大船之上
晃了一晃,因听众人欢呼:“不到半里就可到达!”遥望前途,已有白影现出,急于赶
到,仍未在意,也未对众说起。果然那片肢陀业已走完,上了平地,前途白影越来越近。
  赶到一看,当地乃是四面森林包围的一座石山,高只十余丈。因那地势,三面均由
来路一面高起,至山而止,环山一片都是石地,所有林木,最近的离开山脚也有十好几
丈,山形又奇,宛如人家盆景中陈设的小假山一样,玲珑剔透,奇巧无比。旁边还挂着
两条瀑布,下有深潭,广只二亩,并不甚大。凡是森林中的空地,多半有山有水,也是
兽群蛇蟒平日栖息游饮之地,因那水潭深不可测,虽有两条瀑布日夜不息倒灌下去,水
面相隔潭岸仍有三丈,一面靠崖,两条瀑布由近顶裂缝中狂喷而出,玉虹倒挂,直注潭
中,电射雷轰,声势猛恶,惊人耳目。下面崖壁,内缩如削,上面长满青苔,绿油油又
滑又险,休说人鲁无法攀援,便是蛇虫之类也难在上游动。下余三面石岸,也都壁立前
倾,潭中的水受了洪瀑冲击,骇浪山飞,惊涛雪舞,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雾笼罩潭面,只
旁边角上略辨出一点水浪,相隔好几丈,便觉寒气侵肌,野兽自然无法去往潭中饮浴,
因此平日最为清静。
  山不甚大,周围只有百余亩方圆,通体童秃,草木不生,瀑布偏在东北角上,离开
有树之处最远。西北两面均有不少空地,最近的树幕边梢,离山也有八九丈左右,只南
面地势较高,森林离山也近。内有几株大树,宛如伞盖撑空,横生过来,竟将西北面的
山头遮隐了老大一片,最高的,离山顶竟有两丈,宽达五六七丈。那一带的山角,倒有
一半在那树幕荫影之下。一座瘦硬灵奇的童山,山顶上面没有一根草木,却有大片清荫,
又在树海包围之中。登高一望,四面森林均在眼前。
  这时明月正上中天,碧霄澄雾,万里长空,只有极少朵云缓缓浮动,衬得月色分外
鲜明。上面是云白天清,清辉如画,下面是千重碧浪,绿叶浮光,壮丽雄阔。清旷灵奇
之景,直非常人意想中所能料到。
  这些采荒壮士,因当地山高水深,地势平坦,寻常蛇蟒难得见到,山上下更有不少
洞穴可以栖身,左近林中出产最多,每来一次,定必满载而归。只为中途险阻太多,差
不多要走两日一夜才能到达,极少休息之处,还不能在中途随意进食,从早吃饱起身,
不到地头,谁也不敢乱吃东西,饿到急处,至多偷偷啃上两口干粮,稍有香味的食物都
要谨慎包藏,比别处采荒劳苦得多,又须能耐饥渴方可来此。寨主哈瓜布再三劝告,不
令众人时常深入,要来也是集众商计,由他夫妇领头,率众大举,因此每年难得来上两
次。均想乘此送客良机,在来去路中,抽空采掘那些珍贵的药材和地下埋藏的象牙之类
珍物。山人体力健强,不畏劳苦,见天色尚早,由此转往落魂崖只须半日光阴,当地并
无蛇兽之类,又有石洞栖身,可以防御异类侵袭,反正无事,早向头目请求,就便去往
左近林中采掘,拼着受上半夜劳苦,多得一点东西,明日归途重行采掘,把事办完,早
点回去。
  头目先因寨主来时有命:最重要是护送客人,余均无关,客未送到以前,采荒也不
允许。继一想:客人已快送到,众人再三请求,本寨旧规,向以众人之意为主,便他夫
妇在此,也必不肯违背众意,何况当地山势易于守望,采荒之处均在四面森林之中,前
面林中还有一山,因其较低,被树木遮住,看不出来。以前虽曾发现过怪兽毒蟒之类,
今已数年不曾再见,相隔又远,中间还有一道深沟。如其有什蛇兽来犯,不等近前,采
荒的人已先警觉。照此形势,无异把人环成一圈,四面分开,将三位尊客围在当中,和
保卫他们一样,只更严密仔细。所送三人均有一身惊人本领,与寻常汉人不同,就说人
地生疏,有好些事还不知道厉害,有我在旁守候,山顶上面派上两人轮流守望,万一有
什变故,一声号角,四方八面的人全数赶回应援,也无妨害。何况人在前面远远挡住,
这类东西决不会从夭而降,又有洞穴可以掩藏,何必多虑?越想越觉有益无损,便自答
应。
  众壮士自然高兴。饭后议定,选出几个精力业已疲劳、年纪较长的人轮流守望,下
余去否听便。山人贪利而又勇敢,同声欢呼,拿了兵刃用具,按照头目分派方向,往四
面森林中奔去。
  二人一到,便上山顶略微眺望,由随行壮士取出于粮肉脯,就着泉水饮食起来。刚
刚吃饱,觉着精力回复多半,忽听众人欢呼。问知经过,见众山民方才走得那么气喘汗
流,一到便躺在地上,连山顶都不肯上,仿佛疲劳已极。歇了不大一会,一说采荒,又
是这样兴高采烈,踊跃争先,这等强健耐劳固是少有,如非哈瓜布能与他们同甘共苦,
劳逸与同,使其各以其力取其所得,也不会这样勤劳,尽量施展他的本能而不知倦。可
见凡事只要公平合理,使人的苦气力不曾虚耗,不是专为他人忙,以血汗所得去供少数
人的穷奢极欲,大家得来大家享受,再按他的劳力本领来分所得多少,就有一点高低,
不会相差大远,因是各人自己心力所得,自然大家心愿,争先出力,惟恐不尽了。假使
人无弃力,当然地无弃利,一家如此,一家安乐,一国如此,一国富强,普天之下更无
一个穷人,也没有办不成的事了。哈瓜布一个寨民,不过聪明机智,胆勇多力,遇事能
顾全众人利益,自私之心并还不曾去尽,已有这样成效,再往大处去想,使天下的人都
能先公后私,团成一片,这力量之大,更是不可思议。到了那日,国富民强,人都成了
英雄豪杰。对内是家给人足,民殷物阜,到处充满欢乐之声,永无丝毫愁怨不平之想,
对外自然无敌,我不欺人,人也决不敢于欺我,岂非万世太平不朽之业?
  无奈几千年来的帝王封建制度成了大害,不能连根铲除,如何能有这一天?长此下
去,非但灾乱相寻,极少太平年月而已。为了制度不良,读书识字有知识的人,受了朝
廷威胁利诱和种种有形无形的枷锁桎梏,只能青春攻苦,皓首穷经,更无余力可为人民
造福,侥幸骗得一点功名,去做帝王奴隶,不是贪污骄淫,倚势横行,做那民贼,便是
食古不化,迂腐倔强,昏庸无能。居官虽极清廉,牧民实无善政,动不动以忠臣孝子自
居,对于朝廷,无论帝王多么昏暴荒淫,一味恭顺谨慎,往往为了帝王私人小事,如废
长立幼,或是死后尊崇的虚名一字之微,和皇帝娇妻美妾的废立、失宠争权、礼仪朝觐
等等小节,不惜犯颜力争,以死自誓,甚而慷慨激烈,视死如归,以表他对皇帝的忠心,
结果身遭惨杀,甚而连累家属,临死还说什么“天王圣明,臣罪当诛”,虽然未做民贼,
无形中却做了助长帝王淫威,使后世好名之徒朝他学样,以博忠名,误人误己,还要流
毒未来的人。中间虽然也有来自田间,深知人民疾苦的有识之士,不是不想为民请命,
有所兴革,无奈受了帝王专制重重拘束禁忌,顾虑太多,动相掣时,虽有才智,无从发
挥,结果每一举动,样样牵制,多一事反不如少一事,在众浊独清、众醉独醒之下,志
愿未达,反有身败名裂之忧。一个不巧,爱民之举反而成了害民。就算稍微办出一点成
绩,也只暂时博得人民歌颂,一经去官,还是原样不改,至多民间流传,对他个人留下
一点好感,并无真正实效。而那苦读死书多少年不得成名的儒生,躬腰驼背,摇头晃脑,
斯文扫地,酸气冲天,为了终年老想做官发财,苦读一生,真的体力智能无从发挥,逐
渐衰退,闹得流毒子孙,和他一样文弱无用,直到家业荡然,穷苦不能自立,迫不得已
转为工农,本质已亏,再受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压榨欺凌,和无衣无食穷苦岁月的熬
煎,心思能力自更一天一天衰落下去,本来那些穷苦的百姓又是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
于死亡,不问他有多少能力,多出力气,人家都夺了去,自家极少有份。能够分润,也
是节衣缩食,辛辛苦苦,硬省下来,反正多出劳力,自己得不到,或是所得极少,谁还
有什心思?人都差不多,有超人体力的终是极少数。这样下去,日子自然越过越穷。人
民终岁胼手砥足,不得温饱,朝廷用的又是愚民政策,压榨之外,想出许多神话怪话,
引人迷信,使其听天安命,甘受苦难,不敢反抗。一个人终身没有指望,一年到头受罪
受苦。这样长期磨折,忧患与有生俱来,怎禁得住!心力自然一天不如一天,永无发挥
本能之日,连体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人生已难得活到中寿,而又穷苦衰弱,有退无
进,人民永无出头之日。别的不说,单拿这些同行壮上来与中土的人作比,强弱相差已
是这样悬殊。别的外邦异族,体力健强不算,人家民智发达,日常还在改进。自来弱肉
强食,这是多么危险可虑的事!偏是无人留意,想起实在心寒。
  同时想到老父符南洲被困贼巢,对头大盗盘庚便与外人勾结。汉人官府把这边疆要
地视同化外,日常只知勾结各地土官寨酋,鱼肉良民,连点影于也不知道,便知道也是
装聋作哑,互相推诿,再不,便是见势不佳,带了贪囊,运动省里大官,另调肥缺,或
是告老回乡,去做富绅地主。一面享受他的民脂民膏,一面还要盘剥贫苦良民,这边疆
千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哪里在他心上!直到汉好勾引外寇,一旦发生变乱,大好江山沦
于敌手,公私同尽,悔已无及了。就算暂时能够苟安,早晚终有那一天非受外入侵吞不
可!我国家广土众民之大可有为姑且不论,单这边疆地带的许多山民,虽然举动粗野,
本心也都忠厚朴实,勤俭耐劳。如能循循善诱,因势利导,加以教化,使其明白事理,
去掉种族偏见,非但每年要少许多互相争杀劫夺的危害,还可添出许许多多的人力地利,
岂非极好之事?
  三人谈到后来更加兴奋,互相激励,准备救出符南洲,扫平汉好巨贼之后,联合葡
萄墟众英侠,把西南边疆一带和各山人种族团成一片,各以恒心毅力加以教化,使其泯
除私见,团结一体,将那好些迷信荒谬的风俗恶习,逐渐用事实来加以改革,使人尽其
能,货出于地,就凭深林高山之险,佃渔畜牧、山林川泽之利,以养以教,文武兼修,
暂时先代国家建成一道人的边防。等到经过多年生聚教训之后,人民越发富强,势力越
大,再往中土推广。真个机会到来,索性举起义旗,率领亿万穷苦人民,将这几千年来
帝工专制的大害一举除去,非但大快人心,从此广土众民永远安乐康强,千秋伟业也莫
过于此了。
  正谈得高兴头上,四顾下面壮十业已散尽,只剩八九个年老一点的,被头目留下两
个,分立东西山头守望,余均卧在树荫之下,多半睡去,只头目一人守在旁边。双珠方
要令其先睡,自己三人在此赏月登临,稍微消食,也要安卧。好在山洞清洁,枕席已经
铺好,地方安静,无须守候。忽听双玉、路清同声回问:“那是什么所在?为何高起一
片?莫非下面也有山吗?”
  头目笑答:“来路数十里内都是大小山林陂陀,虽然无一平地,但是这些大树都在
千年上下,树枝繁密,互相纠结,下面虽有高低,上面树梢,远望过去却差不甚多,好
像波涛起伏,并不显目,就有几株低的,也被别的大树遮住,看不出来,你说那东南角
上,乃是一座大山,因其生得像个大石馒头,又像汉家人的坟墓,圆圆地凸出地上,山
石又是黑色,与别处不同。森林中的小山,本来都没名字,我们都叫他馒头山,又叫铁
坟头。本来比这座飞泉崖还要高大,但那地方奇怪,环山一大圆圈,地势最低,也最整
齐,宽窄差不多,上下都有树木,不到山脚决看不出它的高处。由这里望去,好像两山
差不多高,仿佛树海中突起一个大浪头。当地不透天光,环山脚一圈比下面山脚要低两
倍。山顶中心还有一个大坑,中午日光还有一点照到。
  “山上生有一种奇树,树身坚黑如铁,树叶作深紫色,可以染布,用处甚多,尤其
是那嫩芽的汁水鲜红如血,乃是救命灵药,最是难得。这大一片黑森林,只这山上生有
八九十株,别处决寻不到。连那附近的树,也有好些被它染成紫红色,只是功效不大,
月下看去,不过有点发亮,看不出它是红色,如在日里,仿佛万顷绿海当中突起一大团
火云,色彩鲜明已极,那才好看呢!这里出产真多,并且各有地段。每一面都有它的特
产,样样珍奇,最妙是都在环崖一带,内中以馒头山的血胭脂树叶相隔最远,也只五六
里,就往山顶采摘,来去也只十二三里,别的生产也多。我们去了七十人,倒有三十多
人是往采那树叶。因为山上出过怪兽毒蟒,为防万一,故此去的人要多一点。余下都是
三五人做一路,各寻各的东西。等到采掘归来,合在一起,回到洞中,再按人数平分。
此与平日耕种打猎不同,人人有份,不过比采荒的人少得一倍罢了。”
  三人听他说得那么贵重,难得山形又奇,先想前往一游。后经头目力劝,说:“夜
已深,明日还要赶路,虽是睡足起身,但那楠木林从来无人去过,听说地势奇险还在其
次,中间一段和谷口里面毒蛇猛兽甚多,我们只能送到落魂崖下为止,再往前去,便只
三人。虽有详细地图,到底不曾走过,精神必须养好,方可上路。我们如非阿成走时再
三拜托,要想等他些时,以便赶来相会,明天又只多半日光阴便可赶到,也不会今夜便
往采荒。还有那山,只圆得奇怪,山顶无树,却被树幕遮满,红得好看而又整齐,环山
又有那么整齐的一圈平地,连山带树,都像什人有心造成,树更红得爱人。别的也无什
么奇处。不到日中,光景黑暗,非用灯筒不能照亮,近看并无意思,反不如明朝起身,
乘着一清早的太阳,看那万顷绿云中的那团红霞,吃刚升起来的阳光一照,真和血焰一
样,好看得多。”三人原是一时乘兴,闻言也就中止。在山顶上坐了一阵,只顾说笑,
把方才两次身摇头晕之事全数忘记。双珠偶然想到,因无一人提起,也只当是饥疲所致,
就此忽略过去。
  后见月影渐西,天静得一丝风都没有,四面森林树幕也不似方才那样微微起伏,身
上反而比前暖热,双玉笑说:“今日天气真热,此山高出树海之上,怎会一点风也没
有?”头目接口笑答:“下面石洞阴凉得多,虽然瀑布吵人,但那地方干净爽快,少时
包你睡得舒服。”双珠因头目在旁催睡已说过三次,恐其人倦欲眠,为了自己三人不睡,
在旁守候,心中不安,忙催双玉、路清同往洞中安歇。初意石洞离瀑布较近,洞又阴森
高大,定必清凉。哪知不然,一摸洞壁虽然不热,也不似别处洞壁那么触手生凉。连头
目都觉奇怪,说:“以前曾在洞中住过,靠近洞口一带只是瀑布太吵,还不甚凉,如其
住往洞后,便我们久惯采荒夜宿的人,也非盖被穿皮不可。方才如非你们见这洞口高大,
又有缺口平崖正对瀑布和天上月亮,说什么水月争辉,亮如银雪,卧在洞口便可随意观
赏,力言不怕寒冷,还不敢请你们住在这里呢!照今夜这样天暖,从来所无。如其嫌热,
把席铺到里面,便凉多了。”
  三人贪看水月美景,嫌内洞阴黑潮湿,又恐费事,极力谢绝。头目自往后洞走了一
转,出来笑说:“不搬也好,里面反更闷热。这真怪事,也许后半夜和明日要变天呢!”
说罢,各自辞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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