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武侠天地还珠楼主作品黑森林

黑森林


十九、浩劫庆余生 绝巘悬身 惊逢兽阵



  双珠心细机警,想好主意之后,因觉雾气迷目,越来越浓,离脚底两三丈一点也看
不出。上来先将衣包连兵刃暗器斜绑肩后,将破皮带断成两条,绑在脚底藤鞋之上,再
用套索打一活扣,挂住石角,翻到下面,手脚用力,攀附崖石,缓缓往下降去;觉着并
不难走,精神越振,忙将套索取下,沿途摸索。降约五六丈,觉着崖势内缩,心正愁急,
忽然发现左侧一面山石错落,高低齿立,忙往旁边移去。为防万一力竭,改用套索挂住
石角,悬身而下,降下一段再行倒换,没有石角可挂,再手脚并用,附身而下。似这样,
仍费了许多心力,才下有三四十丈。雨却大了起来,晃眼之间,周身业已湿透,天也越
来越凉,方想:下面不知多深,何时才能到底?脚底忽然碰着树枝。初意这类千年古木,
最高的不下二三十丈,此时刚触树枝,离地尚远,不过有了实地,总好得多。心正寻思,
空中又在雷鸣电闪,眼前接连亮了几次,电光过处,不禁大喜。
  原来末次地震猛烈已极,非但大片地面陆沉,好些森林连经巨震,上面树幕多半断
裂,再经未次巨震,峰脚这一大片,有的齐中断折,有的连根拔起,东倒西歪,横在那
里。内有好些,连枝带叶竟全数不知去向,只剩一株秃干,整齐如削。有那陷入地心深
处的,吃大量崩倒的山石一压,连影子都看不出。上面只是一片沙石夹杂的平地和土堆
石阜,峰下本来前后左右形势不同。右侧一带都是乱树堆积,因是树大枝繁,离地最低
的也有十来丈高下,乱糟糟挤在一起。休说在内行走,上落都难。
  双珠降这一面,地势再妙没有,先是森林整片陆沉,跟着山崩地陷,将其压没,地
方又大,共只峰脚稀落落零乱散列着五六株断树,本来横倒在地,有的半截业已入土,
余者所有森林均压在地面之下,只剩大小几丛树枝没有掩完,和野草一般,由石缝土隙
之中伸出地上,电光一照,看得逼真。峰脚不远还有一个大石凹可避风雨。
  双珠由万分艰难凶险之中脱身出来,有了安身所在,这一喜真非小可!一路风吹雨
打,人和落汤鸡一样,周身雨水淋漓,幸而来时准备得好,衣包外有油布。南荒炎热,
双珠姊妹喜洁,所带换洗衣服有好几身,空山无人,可以随意,外面又有断树,真个冷
时,还可生火取暖,崖凹虽只丈许来深,宽却三丈以上,下面地势比峰顶又大得多。忙
用宝剑斫了两根树枝,点燃照亮,藏起灯筒,把湿衣脱去,换上干衣,先在洞中避雨。
坐了一阵,忽想起方才大震,死人尸骨满空飞舞,虽非妹子所去一面,雾气太浓,山前
那片森林不知是何光景,他二人是否脱险也不知道。此时剩我孤身一人,独处空山,形
影相吊,前途还不知作何打算。经此巨变,楠木林地形必有变化,那两位异人此去能否
相遇也难预料。这样艰难危险的高山森林,进退皆难,便能觅路前进,森林中的毒蛇猛
兽先就难当,何况道路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愁急伤心了一阵,忽又想起那人骨骷髅锁钥和那地图关系重要,方才换衣时忘了留
意,不知可曾失落?一搜湿衣,哪有影子!方在叫苦,回手一摸,骷髅信符仍挂颈间,
地图却未寻到,后来想起昨夜被双玉拿去,心才稍放,人也疲极,逃时匆忙,枕席铺盖
均在飞泉崖顶,不曾取下,随身宝剑暗器之外,只有一个包袱,内里包着几件单夹衣服
和针、线、刀、剪等零星用具。
  真个奇迹!那么强烈猛恶的地震,双珠宛如一叶孤舟飘荡在万丈洪涛,无边大海之
中,最激烈时,眼看数十百里方圆的山峦石地和那好些天走不完、互相纠结、黑压压不
见天日、又高又大的前古森林到处东崩西塌,相继陆沉断裂,瞬息之间陵谷变迁,顿失
故态,景物全非,无论有生无生之物,通体化为劫灰。她一孤身弱女,于万死一生之中,
寄身在那仅有未断的百丈危峰近顶削壁咫只之地,非但保得性命,人也不曾受伤。妙在
别的地方人畜生物、山地林木纷纷毁灭,无一存留,她却只毁了一身衣服,人并未伤,
连那附在衣包上面的水葫芦都是完好无缺。
  双珠事后想起,当未次地震以前,如非心中悲愤太甚,想起父亲平日常说鬼神渺茫,
有名无实,乃是历代相传愚民之谈和一些无知之人的偶然迷信,并非真有其事,可是数
千年来为此一念迷信,所糟踏的人力物力、生命财产,简直大得不可数计等语,因而激
动悲怀,心生愤慨,把满腔不平之气一齐向空发泄。事有凑巧,刚刚骂完,地震忽起,
跟着又是雷电怒呜,声势比前更加猛恶,这时只要稍微心慌胆怯,意志不坚,误认冒犯
天神因而降罚,心牛恐惧,往前跪拜,没往后面崖下抓住石角,死力防御,早由峰顶往
下滚落,粉身碎骨,哪里还能活命!当雷鸣地震之时,未始不觉天威显赫,刚刚骂完便
是发难,事情无此凑巧,心中动了一下。只为从小便受老父熏陶,无论何事,均要寻到
真凭实据,合乎情理,对那渺茫荒诞,说不出所以然的,决不相信。
  转念一想,世上如其真有鬼神,当此石破天惊,地震火发,山林陆沉之际,平日随
父行医为善,专心救人,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只对鬼神不肯相信,并无大过,神如有知,
像我这样意志坚强、有善无恶的人,正应如我所说,大显戚灵,使我三人和同行八十壮
士转危为安,非但可使三个不信鬼神的好人对它生出信仰,就是宣扬增加它的威信,也
是合乎那福善救苦之旨,它却毫无响应。以平日所闻谎话所说鬼神威力之大,像我这样
一个孤身少女,要我性命,真个弹指之劳都可不消,何必费上这样大事,闹得天翻地覆!
我在地上滚了一阵还是好好,并不曾死,哪有这样情理?因此意志仍未摇动,只管拼性
命抓紧石角不放,一心一意仍凭运用自己的力量脱险,并未引起急难呼天,临危求神,
胆怯侥幸的心理。结果还是靠着自己胆勇机智,于干重危机之中保得全身。可见平日父
女三人和路清的议论见解一点不差,鬼神虚妄今已得到证明。
  再往深一层说,此次脱险回去向人谈起经过,那些愚人以为我能死里逃生,均是平
日人好,天神鉴怜,暗中默佑,只重我的善行,不计较我那狂妄无知、读神之罪,却不
想像我这样心志坚定的人,一经皈依,永不摇动,比一般愚人要好得多,而我父女处世
为人,自信有功无过,每日所接待的病人苦人又多,只是不信鬼神。神既要人相信,这
样心志强毅的善男信女,一个可抵千百个,当然越多越好,度得一个,非但减少许多抗
它的人,并还增加许多威信,如使信仰皈依,心志必比抗它还要坚强,此后必借着行医
之便,以自身经历到处为它宣扬德威,这是多大力量!不过要有真的威灵,用实人实事
助我出险,不是鬼话连篇、虚声恫吓所能办到而已。明明有了显灵机会,偏是无力施为,
而我所见只是天地间应有的非常之变,根本没有鬼神,何处发挥它的威灵奇迹?可见并
无此事,而数千年来,为了民智未开,积习相沿,一班愚夫愚妇迷信心重,能劝得明白
的并不甚多。最可气是讲真理他们说不过,偏是不听劝告。起初以为真理可以服人,真
凭实据的道理,为何听的人信否都有、内有好些偏是那么固执,是何原故?
  直到出走前数日父女夜来谈论,说起当日外方赶来求医的那些苦人,双珠方始醒悟:
人们迷信鬼神,全是为了衣食不周、所求不遂而又受到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重压,朝
廷用的又是愚民政策,这班人大都无什知识,只知盼望未来好运,存有侥幸心理,偏生
他那处境落在下层,休说再上一层不能达到,便是中间,也有许多人的重压阻力,便有
智力也无从发挥。眼看都是一样人,而等第处境、富贵贫贱相去天渊。人家骄奢淫逸,
还要常发凶威,随意欺人,自家终岁勤劳,愁衣愁食,血汗已枯,还要受人鞭打欺凌,
常想改善自己生活,却想不出丝毫道路,不得不把满腹热望寄托在渺茫之中。这等制度
和人民处境,鬼神之道业已应运而生,与之相合。
  何况自古以来的氏族酋长、专制帝王大都贪残狡猾,自知大好山河乃亿万人所公有,
他也同样的人,偏要把这广土众民据为私有之物,人心一定不平,只有几个聪明的登高
一呼,他那富贵荒淫生活便不能保。自来强中还有强中手,就算他的智勇双全,挟众人
之力做了首领,得到天下,反转来再踏在众人头上,他那地位是以强力取得,人们暂时
不敢反抗,这许许多多的人民当中,焉知没有比他强的,年时一久,早晚仍要暴动,岂
不可怕!何况自夏以后,由推选变为继承,自己不说,他的子孙因是坐享现成,非但没
有他能干,反比常人的智能还差得多,多半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却仗着他的特有淫威,
一代接一代残害人民,浪费物力,变本加厉,无恶不作,逼得人民实在受不住那痛苦,
起义造反,铤而走险,再换朝代外,既不会用力,又不会用心,名为皇帝,简直是个专
门害人的怪物。
  那些开基建业之主都有一点鬼聪明,明知这类制度流毒无穷,他利用了千万人民的
力量取得地位特权之后,非但假装糊涂,并还领头主持,推波助澜,旧有的加以尊崇保
留,引使人民信仰,再为他自己造出许多谎话奇迹,说他受命于天,乃天之子,本人不
算,连他的子孙也算天的血统,由天孙曾玄以至灰孙子,一代接一代继承下来,都升成
了天子,却不想他那一姓嫡系都是天的儿子,把高曾祖考的辈份全都拉平为天之子,按
照古先圣王以孝治天下、尊卑有序的说词,似此把子孙和祖宗全算成了平辈弟兄,岂不
乱了宗法?为想保持他的地位威权,自己乱说了一些梦话,巴结他的臣奴史官,再加附
会,添出好多花样,表示他虽和人一样吃饱穿衣,连撒尿拉屎也不例外,甚而用尽方法
照样老死,为了荒淫过甚,只比寻常的人短寿促命,不得好死,并无奇处。但他乃是受
命于天的青天白云的儿子,有百灵呵护,与众不同,只管鬼神百灵谁也不曾看见,但是
煌煌大文载于史书,说得活灵活现。本朝代的鬼话固是夸大张狂,极力伪造,惟恐不尽,
越多越好,甚而至于水旱频仍、灾荒四起之中,随便寻到一点畸形异种,偶然发现的草
木乌鲁、无知之物,也都算是国家祥瑞,归功于皇帝的圣德。便对前朝敌人史册流传的
连篇鬼话,荒谬无稽之谈,也决不去推翻纠正,因为彼此都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物事,
没有什么好货,说穿前朝破绽,无异揭破他的阴谋鬼话,便是和他自家过不去。虽然心
里明白,非但决不说破,聪明一点的,对于前朝帝王反倒加以敬礼,哪怕前些日还是他
的敌人,等把人家地位特权夺到手内,子孙族类也被杀光,反而派了大的官奴如王侯卿
相之类前往致祭,装得厉害的,更亲往谒陵,以表示他的深仁厚泽和敬意。说是佳话美
谈,岂非天下最滑稽之事!
  为了专制帝王想尽方法神道设教,以为愚民之计,人民又都无什知识,再处到那样
痛苦境地,自然迷信鬼神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不是暂时所能消除。如想改变,非有事
实不可。第一是要将这几千年帝王专政的恶制度去掉,还要使人都有知识,都能安居乐
业,根本生活满足,各以其能,各取所值,样样公平合理,本身没有奢望,当然用不着
求教鬼神,也就不迷信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业,岂是少数人的心思才力所能办到!不
过物极必反,由前古茹毛饮血,进到今日生活起居人事之繁,自有它一定进化的路程,
决非偶然间事,早晚终有那一天。自己如能赶上那等公平安乐的岁月,普天之下,没有
一人不得其所,那是多么好呢!心中寻思,不觉安然睡去。
  双珠连日奔驰森林之中,人已劳倦,昨日再一饱受惊险,由万死一生中挣扎出来,
跟着地震停止,心神一定,当然睡得甚香。睡梦之中,看见妹子和路清在森林中逃走,
刚刚过去,忽然山崩地裂,后面大片森林一齐陆沉,二人恰巧走出危险地带,走在刚陷
落的地面以外,相去不过数尺。自己刚要抢上前去与之会合,忽见两个身穿树叶的男女
异人,拉了二人一同奔走,蹿人前面森林深处,不知去向。自己在后追赶,连呼不应,
正在着急,忽又见同行八十壮士业已脱险,由侧面森林中欢呼而来。仍是头目为首,见
面笑说:“符老已将大盗盘庚和为首男女恶贼全数除去。千万人民在符老指挥之下,正
在分配盘贼和逆酋花古拉多年聚敛的金银财宝、衣物食粮。”心正狂喜,猛觉身上被人
踏了一下,同来壮士和前面景物倏地不见。跟着眼前一暗,隐闻膻气扑鼻,脸上又似被
什东西轻轻拂了一下,毛茸茸的。
  双珠人最机警,虽在睡梦恍惚之中,心仍有些警觉,猛想起先前经历,暗付:“刚
脱难不久,身在峰脚崖凹之中,外面风雨未停,为了雨大,水气太重,不能看远,地势
又低,连那火山均被前面新崩倒的断崖石堆挡住,不及往看,怎会片刻之间与妹子路清
和同行壮士相见?再说地震初起时人早分散,同来壮士更是一个也未见到,头目已早淹
死,如何全都相遇,忽然之间又全失踪,眼前这样黑法?”念头才动,心疑是梦,那毛
茸茸的东西又在头上胸前拂了、下,暗影中似有一条长大黑影在身旁跃过,定睛一看,
不禁惊魂皆颤。
  原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脱去奇险,又落危机。目光到处,就这一觉醒来,
业已雨住天晴,由日转夜,刚升起来的山月,斜照在崖凹一角洞壁之上,对面靠壁蹲伏
着两只猛兽,生得马首熊身,似熊非熊,身材粗壮,约有水牛大小,各睁着一对拳大凶
睛,电炬也似,碧光远射。一个伏卧内壁,一个蹲踞崖口,昂首朝天,月光正照在那比
常马大好几倍的马形大头之上,形态猛恶,从未见过。看时正赶上那东西昂首呵欠,血
口开张,上下锯齿森立,一条大舌头少说也有尺许长短,看去越觉威猛惊人。另外一只
最大的,竟和自己差不多高,从头到尾长达丈许,四只兽蹄十分粗壮,树干也似,下面
肚皮下沉,又肥又大,比对面两只似更生得雄壮,仿佛是只怀有身孕的母兽,拖着一条
半尺粗细,长约三尺,毛茸茸的尾巴,刚由身旁走过,动作颇慢。左腿隐隐作痛,好似
梦中被它踏了一下。
  这一惊已非小可,再往外面偷眼一看,刚崩塌的地面大都干燥,虽经大雨,地面上
并无积水。月光甚明,照在旁边树枝之上,映得左侧洞外满地清荫,宛如蒋藻纵横,随
风摇摆,皓月明辉,夜景清绝。那马面熊身的猛兽,大大小小,或坐或立,单是眼前所
见,少说也有好几十。有的正在啃吃那些断树枝叶,有的还在来往不断,隐闻峰侧远远
折木之声,为数竟不知有多少!知道山中猛兽种类甚多,内有好些都不喜吃死物,方才
梦中被它踏了一下,又被兽尾在头上拂过两次,不会加害,定是误认人已死去。如在平
日相遇,任多猛恶,只是一两个,凭自己的本领,或敌或逃,均不至于遇害。如今为数
这多,这东西必最合群,一经触怒,一同向人猛扑,人单势孤,休说万敌不过,一被冲
倒立成粉碎,便逃也非容易。何况共只三丈来阔、丈许来深的崖凹,已有三个大的将我
出口挡住。这东西如将身子横转,再加两只,连洞也被填满,怎能冲逃出去!
  此时真个行止两难,稍微惊动固是凶多吉少,便是守在这里,时候一久,休说被它
看破决无生理,这样重大猛恶之物,被它走来无意中踏上几脚,或是压坐在人的身上,
就算此时醒转,身有武功,不致被它踏死,一样也是难当。越想越可怕,不知如何是好!
形势危急,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卧地装死。暗中留意,最大的一只业已走往外面,只剩
两只守在对面,不时瞪着那对电也似的凶晴,朝自己这面看上两眼,并无动作。决计不
到万分紧急、危机一发之际,先不纵起。后又看出外面大群猛兽,除方才那只最大的动
作稍迟而外,下余多半纵跃轻快,看去蠢然大物,纵将起来,稍微一跳一扑就是两三丈
远近,决非好惹。最可虑是此去彼来,老在外面这一片,仿佛把当地作了巢穴,并无离
去之意。长此相持,何时是了?又觉此非善策,非打脱身主意不可。无奈出路已被守住,
只空着身前不到两丈之地,这么长大的东西,稍微惊动,横身一扑便被挡住,何况外面
还有上百只猛兽,相隔甚近,就算纵将出去,吃它四面扑来,也是非死不可。
  正在暗中愁急,忽听远远轰的一声怒吼,跟着,外面兽群同声相应,震得山鸣谷应,
甚是惊人。初意吼声相同,必是它的同类发生变故,遇见仇敌,这等怒吼,转眼必要成
群追去,哪知互相对吼了一阵便是停止,虽有一二十只闻声追去,但是对面还有来的,
至多走了十之一二,下余全未离开。那只最大的猛兽卧在树旁月光之下,最是长大威猛,
出去之后始终未见动转,崖凹中两只大的闻得吼声,只起身转了一转,昂首稍一张望,
作出前扑之势,回应了两声重又卧倒,依然不曾离开,反将出路挡宽了些,只是将头朝
外,不曾再顾里面。
  双珠睡时人太疲倦,上下又没铺盖,一时疏忽,以为大片森林陆沉陷落,并未发现
生物,上下相隔这高,刚刚地震之后,旁边还有火山,就有毒蛇猛兽,必往远处逃走,
不会再来此地。为想睡得舒服一点,便将包裹当了枕头,用那一身破衣服铺在下面,侧
身而卧。为了走时方便,又防无心遗失,觉着佩剑而卧转侧不便,于是将剑插在包裹里
面,就是这样,仍恐万一有事,将镖囊系向胸前腰带之上,准备一有警兆立可取用。自
从醒来,发现内外均是猛兽包围,处境奇险,早想将剑取到手内,但恐猛兽警觉,不敢
冒失,欲发又止,提心吊胆守了好些时,见月光已由洞角移向洞外,外面树影离树越近,
月上中天,时已不早,兽群尚无去意,后又发现内有几只身带重伤,两只业已断腿残废,
伏卧地上,由同类不时代舔伤血,分明平日藏伏森林之中,为数甚多,地震一起,伤亡
不少,只剩下百来只逃到此地,想把这里当成巢穴,照此情形和平日所知所闻山中兽群
的习性,就再等上几天,也未必会全数离去,非早想法不可。
  本就心急万分,忙于脱险,忽然发现那只最大的母兽,似和前夜所见犀群一样,乃
众中之首。身边老有十来只同类围绕,不肯离去,崖凹中两只也是与它有关。恰巧远处
兽吼,洞中两只一齐昂首向前,觉着此是机会,如将宝剑拿在手内,有了防身兵器要好
得多。刚轻轻回手把剑拔在手内,藏向身旁以防看出,忽又想起非早设法逃走不可,否
则别的不说,时候一久,饥渴先就难当。包裹之中衣服尚在其次,内中还有半袋可度两
三日活命的干粮和睡前接来的一葫芦雨水,为了以后形势难料,饮食不知能否取得,如
何可以失去!何况内中还有套索和各种应用之物,哪一样也少它不得。
  取剑时,因剑太锋利,寒光一闪,正由对面两只猛兽头上挥过,竟如无觉,藏剑时
心里一慌,并还触地作响,也未惊动,不由胆子渐壮。二次伸手,用左手抓住枕头,右
手紧握宝剑,准备一有机会,立时带了包裹拔剑纵身而起,冲将出去。这次只要把手一
伸便可抓紧包裹,自然容易得多。刚刚准备停当,忽又想起猛兽之多,单是一口宝剑必
难冲出,不应再将右手占去,此事不妥。第三次胆子越大,乘着怪兽目注前面,竟将右
手宝剑松开轻放地上,将包裹上面搭绊和扣带斜系颈肩之上,为防头部高起被猛兽看出,
特意将带放松,使其悬向身后,人仍枕着一点,斜卧地上,反手做事。面前不远聚着这
许多的猛兽,未免有些心慌,那搭绊扣条偏又反系在下,好些费事,老做不好。
  最后无法,偷视对面两只怪兽固是不闻不见,洞外那一大群,也没一只目注里面,
心想:夜长梦多,就这样也冲不出去,反正非拼不可,不如冒一点险,准备停当再作计
较,好便罢,真要不妙,只好拼命冲将出去,试它一试,省得不死不活,反倒难受。主
意打定,更不再有顾忌,索性轻悄悄欠起半身,将包袱取到手中,离开外层扣带,斜系
肩颈之上,用力扎紧,背在身后。刚想不用枕头,就此横卧地上,待机而发,忽听兽息
咻咻,眼前好似暗了一些,定睛一看,心神大震。
  原来先被包袱将头挡住,忙于整理,不曾看清,兽群在洞外往来飞驰,蹄声踏地,
宛如擂鼓,小一点的声音便听不出。就这结束包裹、转眼之间,洞外忽有三四只猛兽悄
没声掩将过来,立在身前,相去不满一丈,崖洞又浅,稍微往前一扑,连洞也被填满,
人的安危更不必说。对面两只也同回过头来,五对碧光如电的凶睛,一齐注向自己身上,
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双珠便是胆力多大,见此猛恶之势,也由不得胆战心寒。崖凹浅洞高只丈许,前面
还有不少猛兽,也在纷纷调头向内,有的并在发威怒吼,大都贩口开张,凶睛怒突。休
说逃不出去,便能纵身飞出洞口,在这百多只猛兽围攻之下也无幸免。方倒吸得一口凉
气,心中一寒,猛瞥见崖口比里面低下三尺,内壁洞顶有两处石角向外突出一两尺光景,
猛生急智,一声呼叱,双腿一蜷,人便离地而起,脚往底下一蹬,便往洞口里面崖壁上
纵去。身才离地,口外三只猛兽业已同声怒吼,朝内扑来,人恰往上飞起,对面错对。
那东西来势太猛,叭嗒两声大震,内中两只竟撞在洞壁之上,正在负痛怒吼。对面伏卧
的两只,本已转身回顾,作势欲扑,吃前三只猛兽把目光挡住,等到发威怒吼,人已不
见。妙在先后五只猛兽都未看出人是怎么失踪,崖凹又窄,五只猛兽一扑一吼,后面的
又跟进几只,乱扑乱吼了一阵,见无目的,互相挤撞了一阵,便同往外退去,并都带着
惊疑之状。
  双珠伏在洞口上面黑暗之处,居然一只也未看出。虽然又脱一场大难,未膏猛兽爪
牙,但是兽群并未离去,好些均在洞口一带往来游行,不时啃咬树枝,想是饿极。探头
一看,方才还有满地清荫的那几株断树上的枝叶,已被吃光,宛如冬未寒林,萧疏在地,
先在洞口伏卧的两只始终不曾走开,只是往前坐了些,外面依旧兽群包围,如何能够逃
出?方才猛恶之势业已见到,再多几个能手也非其敌,何况孤身。经此一来,更加胆怯,
不敢轻于尝试,人又饥渴起来。俯探洞外,月影西斜,估计离明不远,先后相持已有不
少时候。暗忖:“昨夜睡时,为防前途没有吃的,不曾吃饱,此时饥火中烧,形势如此
凶险,反正凶多吉少,我先吃饱再说。”念头一转,便将粮袋悄悄取出,试探着吃了一
饱,又饮了一些雨水。
  正在盘算逃出之法,不料上面突石共只尺许方圆,双珠横坐其上,仗着向外一面较
高,虽不吃力,无奈地方太窄,粮袋包袱均背身后,取用不便,又无地方可放,宝剑虽
已回匣,挂在腰间,稍一转动便要用手抓紧,以防触石作响,惊动下面兽群。共只一丈
多高,又无地方可避,下面兽群稍微纵身一扑,便难活命,因此处处都要留心。
  双珠始终谨慎细心,直到吃完,均未惊动,本来可以无事,只为那个水葫芦,本和
包裹扎在一起,被困时久,心中忧急太甚,又想起昨日未次地震十分厉害,到处陆沉崩
裂,雾气又重,看不出前山那面森林是何光景,双玉、路清不知安危存亡,同来八十壮
士是否全数遭殃,有无脱险,阿成感恩相从,随后赶来,这场地震也不知是否撞上。只
顾伤心愁虑,饮水之后忘将葫芦原样结好。未了一次,窥探洞口外面天色早晚,身方往
下一探,忽听身后葫芦触石作响,同时又见一只猛兽立在脚底,忽然怒吼起来。心里一
慌,往上缩退太急,恰巧方才吃剩的一块肉骨头,因恐惊动猛兽,不敢抛落,粮袋已先
收好,取放费事,性又喜洁,恰巧旁边有一石角突出数寸,随手放在上面,这一回身想
将葫芦结好,忘了腰间还有一口宝剑,一不留神,剑尖扫向石角之上,竟将那块猪时骨
碰落,恰巧打中那猛鲁的眼睛。
  这类生长森林的猛兽,一向成群出游,休说是人,便是虎豹犀象之类也都望而远避,
从未吃过一点小亏。昨日地震,伤亡多半,所余无几,经此巨变,到处乱蹿,十九吓昏,
神志失常,有的业已疯狂,在前面怒吼乱蹿,不肯归群,只剩百十只性未全迷的,照着
平日习惯,围绕着两只大的为首的母兽,守在当地,内中一只偏又动了胎气,快要产子。
此是兽群中一件大事,双珠如其知道这类马熊的特性,便可不致受害。因为母兽此时腹
中痛极欲产,决无伤人之意。这类猛兽又是素食,全为保护母兽,疑少异类,方始发难。
双珠如当为首母兽由身旁走过时缓缓起立,与之同出,母兽此时不会伤人,别的同类全
惟它的马首是瞻,母兽不动,决不发难,出洞之后当然越走越远,见人已走,自更不会
疑心,与之为敌,哪有这场惊险?下面这只恰是一只大的,第一次吃亏,所中又是兽目
要紧所在,当时激怒,震天价一声怒吼,立时调头往外纵去。跟着便听兽群纷纷响应,
呼呼怒吼,震耳欲聋,虽然不曾发现上面伏得有人,但那受伤的一路负痛怒吼,乱蹦乱
跳,同类跟着应和,先在远处怒吼,已近疯狂的二三十只马熊正相继赶来,合在一起。
  双珠先当危机将临,知道藏身之处最是危险,一被发现决难活命,惊慌百忙中想打
主意,匆匆低头俯视,见兽群虽未发现上面伏得有人,那声势之猛恶实在惊人。只听吼
声蹄声,震天动地,响成一片巨哄,洞外沙石惊飞,尘沙滚滚,雨后地面竟涌起好几丈
高的尘雾,大股沙烟土气,灰蒙蒙和潮水一般由洞外狂涌进来。那么亮的明月,已被尘
沙迷漫遮成一团灰白色的影子。方想:“这等猛恶危险之境,如何逃得出去?被它发现,
前后四面合围猛扑,焉有活路?”忽听兽群怒吼繁嚣中传来两声极凄厉的惨叫。正以为
兽群暴怒发威,同类相残,忽然群哄皆息,吼声立止,耳听万蹄踏地之声远近骚动了一
阵,底下只剩时断时续,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和兽群咻咻呼吸之声,更不再有别的动静。
那大量尘雾也渐渐平息下来,洞前一带重又现出明月清辉。洞口蹲伏的两只忽然离开。
兽群并未走远,不知闹什花样?先恐惊动,不敢探头大低,后来越听越奇怪,悬身下去,
往洞外一看,面前竟显出一片奇迹。
  原来方才那只大肚皮的母兽,似在生产小兽,所有大小百多只同类,由里而外环成
好几圈,密层层将它围在中间,都将目光注定在那当中快生产的母兽身上,蹲伏在地,
一动不动,有的并还周身抖战,仿佛忧急过甚,关心已极。猛想起这东西马首熊身,与
父亲平日所说的马熊形态相似,如是此兽,虽极猛恶,并不吃荤,又有好些特性。看这
神气,所有兽群都聚一起,用意只在保护为首母兽,全神贯注,目不旁观,决计无心伤
人。反正危险,不如乘此时机悄悄溜走,多半还可转危为安,逃得性命。即便所闻不实,
也比方才到处都是,四面围绕,容易逃生得多。越想越有理,心中一喜,断定可以出险,
使轻悄悄纵将下来,先落在背阴之处。为防万一,又拾起两块碗大碎石,用力往洞旁相
隔两丈的大树干上打去。一声响过,兽群竟如无觉,只外圈两只朝树看了一眼,便复原
状,更不回顾。料知无害,越发宽心大放。看好外面形势,贴着洞口外壁,轻悄悄掩将
过去。
  到了光明之处,觉着身后一直没有猛兽追来的声息,知与平日所闻相符,这类马熊
和前夜所遇凶犀习性相同。行动往来均以为首母兽为主,那只大马熊似在难产,所有同
类俱都围绕在旁保护,只不去惹它,决可无事。话虽如此,方才母熊还未生产,洞内外
都是马熊围绕走动,看那第一次向人猛扑之势何等凶恶,想由兽群中逃将出去,仍是奇
险万难之事。总算运气,为首母熊恰在此时生养,才得逃出险地。忙中回顾,那百十只
大小马熊已结成一个大圆饼,将那快生养的马熊团团围住,随同母熊惨叫之声,紧守在
侧,目不旁顾,比人家妇女难产、丈夫家人守在一旁愁急情景,看去还要紧张,暗中好
笑。
  虽知其马熊不会再来,到底不是玩的,何况地震之后,地形业已大变,好些森林峰
崖均已沉入地底,一面却有好些奇峰怪石平地涌起,挺立在许多草树和乱石堆中。斜月
光中遥望前途,仍是大片树海,郁郁苍苍,繁茂已极,只是陵谷变迁,有的大片崩塌,
有的又往高处涌起,有的更是原样未动,上下相接之处仿佛现出一条大小的裂口,高低
宽窄不等,与初来时登高遥望所见不同,内中并有一片片童山石地没有以前整齐,估计
昨日地震,由于地底火山将要爆发之故。等到地底蓄积千万年的地火烈焰喷发之后,震
势逐渐衰减停歇,恰巧风向相反,风力不大,未等延烧大大,地气宣泄将尽,跟着又恰
遇到一场大雨,竟将这样大一场火灾熄灭。本来火泄之后照例还有余烬,黑烟上腾,往
往要经好多天才得消灭,一个不巧,被狂风一吹,附近林木被它引燃,重又发生火灾,
一路延烧过去,地方越来越多,往往比初起时还要猛烈,把全部森林烧光都是意中之事。
此时回顾火山,虽因这面地势较低,中间横着一道危崖挡住目光,但未见有黑烟冒起,
崩塌之处又多,分明烧到后来,靠近火场一大片业已陆沉入地,那些着火的树木,均被
上面崩塌的崖石沙土压在底下,本来就要熄灭,再经昨日一场大雨,就此全灭,所以一
眼望过去,连点烟火影子都没有。
  照此形势,身在火山左近,自觉万分猛烈,其实只是一座小火口突然喷发,仅此方
圆数十里的地面受到灾害,靠近火山一圈地底中空,地火一发整片下沉,上风不说,便
下风一面也是未等延烧太广,便连好些未引燃的树木整片下沉,崩塌之处又是由西向东
南一斜长条,北方大片森林虽受了一点震动,并未陆沉崩塌,估计双玉、路清所去的一
面比较平安,只惜相隔已远,险阻太多,那一面森林好似原样未动,休说经此巨变,二
人如未受伤,必已逃远,这样黑暗的古森林,业已隔了一天一夜,就在近处,也无法将
人寻到。何况自己这面业已全数崩塌,当未次地震最猛烈时,就算二人不会逃远,那样
险恶猛烈之势,任何生物均难免于毁灭,也必当我化了劫灰,决想不到危机一发之中居
然逃得性命,此时赶往北面去寻他们也难寻到。地图上的途向倒还记得,难得崩裂之处
还不算是广大,楠木林相隔尚远,不知是何光景?大概不曾波及。妹子、清哥如在,以
他二人的胆勇智慧,早晚功成相见,还是觅路去往楠木林寻到那两位异人办那大事,为
边疆人民除害,救出父亲要紧。
  边走边想,不觉离开那座孤峰越远,后面马熊始终未见追来,前途却是静悄悄的。
那片新崩塌的空地已快走完,再隔半里,又到了森林地带。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武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