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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双收义女 喜得明珠



  老人说时,黄山都吃双珠一挣一抖,痛得手指骨极似要断裂神气,由不得喊了一声,
又觉此举丢人,总算荡妇讨好得快,抢前将他扶起。心疑双珠闹鬼,再一细看,对方也
是满面惊慌,如非山兰扶住,人已倒地,丝毫看不出为敌之意。心中奇怪,忽听老人这
等说法,又见对方被山兰扶坐一旁,面有负痛之容,又用一手捏脚,仿佛方才被他捏痛,
业已怀恨,连头都不曾回,老人口气又极严厉,照例不敢违抗,只得忍痛惊疑而去。
  山兰毕竟聪明得多,一听老人这等说法,再想起方才扶抱双珠时,稍一沾身,人便
立稳,和未扶她一样,丈夫却已跌坐地上,痛得抱着一只手乱甩,双珠又在自己手上捏
了一把,好似有心做作神气,再想起她孤身一人深入森林,连经奇险,许多惊人的英勇
奇迹,当时醒悟,忍不住含笑看了她一眼。双珠仍装伤病疲倦惊恐之状,坐定还在微微
喘息,满脸惊恐之容,又托自己代为解说,说她独脚难支不曾立稳,不知酋长怎会跌倒,
无心冒犯,请告义父等语。忙照所说,向老人说了一遍。
  老人性虽粗野,人却聪明,又知汉人武功好的,往往人一沾身便为所伤,和会法术
一样。先见双珠宝剑暗器无不锋利,黄昏后回来探看,包中除各种特效膏丸外,并有山
人所用毒弩,如非本领真高,所行一路毒蛇猛兽最多,并有吞人毒蟒出没,乃黑森林中
最危险之处,便是自己,也非带了多人、样样均有准备不敢前往,何况孤身!就说地震
之后,林中蛇兽多半逃窜,当地并未波及,未了一段连树也未震倒一棵,照着平日经验,
猛兽只有更多,她却安然无事。后来虽然受骗昏迷,困在藤夹之内,救她时节,手上那
么坚韧的藤麻竟被挣断,并用毒弩由藤夹缝中连伤数人,始终没有丝毫胆怯。休说汉家
少女,便是多么凶悍的野人,处到这等境地,就不吓昏过去,落在自己这样异族中人手
中,也必惊慌胆怯,她却若无其事。听那山民说:“此女一身惊人本领,未到飞泉崖以
前,并还杀过一条白美人,本领之高可想而知。”心疑黄山都妄动色念,将对方激怒,
受了暗算,暗中查看,因双珠装得极像,山兰做通事,话又说得巧妙,又觉不似。虽然
疑念未消,表面上却未露出。
  双珠随即请求,要与昨夜引了野人救她的山民相见。那山民名叫伊瓦布,老人先当
是双珠情人,直到夜来三次往探,人已清醒,方始问出并非情侣,只是痛恨食人蛮,又
因此女善于医药,救过他的性命,意欲报恩,便不遇自己和同行壮士,也必与食人蛮一
拼。
  双珠听老人说:“那山民非但不是阿成,并且不是菜花寨来的土著,名字虽与土著
相仿,但是江这面的好些种族的姓名,未了多有一个布字,声音又多相似,不是细心,
听不出来。”由菜花寨起身之后,一则人多,记不过来;二则头目另有称呼,一直不曾
留意他的名姓,只以“大”、“二”两字分别。中间虽有几个常在身旁,稍通言语,比
较接近的壮士,姓名未了一字非蚌即布,容易相混。仔细寻思,那相识十几人,记得姓
名的并无此人,何况所说救命之恩,又指医病而言。心虽失望,还想前往探看,向其致
谢,并看那人是何来历。
  后听老人说:“山民伊瓦布所中乃是土人毒刀,初救回来时,人已周身浮肿,伤口
腥血四流,臭气难闻,污秽不堪,连我们都难近身。如不是我走时心喜此人忠义,曾下
严令,无论如何都要保他回来。因那伤血奇毒,旁人沾上一点就烂,甚而送命,早已弃
之而去,等到抬回,我在花林塘树腹之上被角声惊醒赶来,人已神志昏迷,苦痛不堪。
总算他不该死,非但这类解毒药草我们这里出产最多,遍地都是,医治方法也比别族要
好得多,小山后面的星星泉又是天生温泉,专治这类伤毒。就这样,还是我亲自领头下
手,将他身上勒紧快要嵌进皮肉的皮裙纱笼轻轻用快刀挑断,一面用刀放去污血,把捣
碎的药草和上泥浆,从头到脚周身包满。等把毒水吸干,结成干皮,剥将下来,放在温
泉里面洗个干净,二次再用药泥包裹,似这样一日好几次,药泥一干,便与重新包扎洗
浴,才得脱险。
  “因他受伤之后走这一条远路,毒气业已大发,不是一日半日所能医好。并且昏迷
时多,清醒时少,天黑以后前往探看,见他肿已消去多半,毒还未尽,身上干药皮已揭
换过四次,时候业已加长,性命虽可保住,至少还要一两天才得复原。这时他人恰巧清
醒,不曾昏睡。本意你二人必有话说,想使今夜见面。因他再三苦说,他虽感你救命之
恩,你并未必看他得重,并且你是汉家女子,决不愿见赤身的人。他又污秽狼藉,所住
之处是一专门洗涤伤毒的树屋,除下面温泉而外,并用竹筒接上山泉,随时均可冲洗干
净,走进门去,还是腥秽难闻,伤口又时有毒水浸出。像你这样爱干净的人,如何能当?
请我将你拦住,说他一好,当时便可见面。在此数日之内,千万不要自己走动。他还有
话,当面再说。
  “我先当你二人非亲即故,交情甚深,后听他说,共只救他时先后见过几面,他虽
感恩入骨,你心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想起昨夜他为救你脱险那般情急勇敢、命都不要
神气,还在奇怪。先还当他爱你,等我一问,他更惶急,说你和天上神仙一样,如何敢
作此想!神情也无虚假。妙在你也果然不认得他,真想不出什么道理。如今人在山后树
屋之中,我侄儿黄山都的家也在附近。我已命他暂时照料,决可无事。你这人心好,知
恩感德本是应该,不过既这等说法,树屋之中也真臭得难闻,你等此人痊愈再见也是一
样。
  “你说那楠木林,我先不知是在哪里。我昔年原在土著寨中住过几年,懂他们的话,
方才也曾谈起,才知你说那地方离此甚远。我虽不曾直达当地,但却晓得途向。你前日
走了反路,所以越走越远。你如非去不可,这样孤身上路决办不到,路还不曾走完一半,
人先送命。就是伊瓦布忠心护送,共只二人,也闯不过那几处奇险,非我带了多人亲身
护送不可。
  “不过再有三日乃是这里一年一度的星月盛典,全族中人均要祭奉月神,以前还要
由别处掳来一个生人烧杀祭神,否则便有凶灾。只我一人不信此事,但又强那本族中的
老巫婆不过。虽然众人对我信服,只一说到神的意思,我便强她不过。我如发怒不听巫
婆的话,众人便要向我哭求。一不违众,只好闷气答应。那巫婆偏又是我对头,不是人
心归向,早已被她害死。这年我又受她暗算,几被她用阴谋引来的毒蟒所杀,蒙一外来
恩人解救回来,无意中谈起,他也是受巫婆挟制,看出许多虚假,人去之后,想起巫婆
说我五日之内必死,尸骨无存,第三日便遇毒蟒,人却未死,越发生疑,暗中留心窥探,
果然发现许多弊病,原来所有邪法都是骗人之物,无一是真。可是全族中人什么都肯听
话,只一说要杀巫婆,不是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便是同声哭求。她想叫人害我,也是如
此。我两次气急,将她抓起,想要掼杀,众人便同声哭喊,跪了一地,实在无法。彼此
仇怨越深,我不杀她,早晚也必害我。我已年老,死活无关,但这巫婆淫凶狠毒,又贪
又残,我如不在,更是无恶不作,全族中人必要受她大害。
  “最后被我想出一个主意。因有两次,外族掳来祭神的生人,都因对方派人暗中行
贿,被她偷偷把人放走,另用一具死尸替换。还有一次,先往对方恐吓,如不向她行贿,
便要把人掳去。对方答应,另寻别人晦气,如其不允,立时假托神命,说对方冒犯神怒,
非要拿来祭神不可。仗着众人胆勇本领,结果虽将那人掳来烧死,可是对方和我们一样,
也是久居山中的山人,不过人蠢一点,人数较少,稍微吃亏,老巫婆师徒二人又喜夸大,
事前还要张扬,明言下手日期,人家当然有了防备。祭神的礼物虽然掳回,但比每次大
举出猎野兽还要凶险艰难,无一次不死伤好些人,还要多结仇怨,时刻提防人家报复,
终年如临大敌,至今还有一两家强敌,仇还不曾真解。我越想越不近情理。因她常时借
此作弊,把擒来的人替换,甚而急切间寻不到生人,寻些死人骨头和野兽残尸代替,因
防被人看破,所用祭礼都用藤草层层包裹,谁也不许走近火台一步。被我看出之后,也
不说破,先和她打赌,假说我也梦见月神,说巫婆作恶太多,当年非死不可。以后只是
生物,不论人兽均可祭神。她说断无此理。我还说她到时自上火台,并还出于自愿。她
自然大怒暴跳,和我打赌。恰巧这年她又闹鬼,把擒来的放掉,我明知不问,另外偷偷
扎一草架,在敬神以前,将她师徒用药草迷倒绑起,临时换上。照例装人草架均由她师
徒私在隐秘之处包扎,不许人看,到了时候,再由八人将那上有木桩的藤兜抬到火台上
去,一到便要抬走,不许回顾互相说话,草架藤兜也不许人稍微挨近。到了半夜,闻得
她那鬼叫一般的人骨哨子发出号令,把火点起,我和全族中人跪在台前,等候火烧活人。
她却满头都是草花,身蟠毒蛇,一丝不挂,先在林中闹鬼,突然旋风一般跳将出来,装
神装鬼,一直闹到天明才算完事。因她一向机密,装腔作势,向不许人在祭神以前看她
动静,照例抬了就走。时候一到,我早在暗中叫我女儿前三日装病藏在林内,用她人骨
哨于发完号令,鬼叫上几声。这里把火点燃,她自不会出现。人们因她祭神时花样百出,
迟早不同,又都害怕,均未理会。我那装人草架,乃是同人冒险由北山采来的油藤编成,
火烧不断。等到外面的草烧光,火光中现出两人,人们才知是她师徒,业已烧死。
  “事后经我力保,第二年祭神不许再用生人,祭完如有灾难,我必自上火台,烧杀
祭神。一面推是月神梦中显灵所说,一面细说无故掳人平白结怨树敌,循环报复多添死
亡,种种利害。众人因巫婆师徒均会神法,曾说我虽可恶,但肯为众出力,又是全族之
首,所以样样宽容,否则她师徒只一抬手便可要我性命,身边并有天神保护,不是冒犯
月神,自愿烧杀,怎会本来的人不见,换上她们师徒在内,事前事后通没一点声息,何
况人都在场,谁也不曾离开?我那女儿,年才九岁,断无擒此两人,并还包扎在内之理。
本来那人如何不见?及往对方探询,才知是她得贿买放,听说巫婆已死,才敢说出。众
人越信果是作弊受罚,为神所杀。
  “第二年我用一只山羊做了祭礼,非但当年没有灾害,反因没有往别族掳人,减少
伤亡,跟着又是好几年的平安,尤其没有妖巫师徒任性欺凌,挑拨是非,兴风作浪,于
中取利,人更亲热和气,没有争斗。我再随时分说,好在有实事为证,果然多此巫婆有
害无益,也就不想再请。我假借神命将她除去,一班少年男女虽已明白,年纪大一点的,
只管谁也不曾见过月神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是个什么样子,还是相信。
  “好在无须为此结仇害人,多出伤亡,而这一天以后,又是树叶逐渐飘零,人们都
要忙着准备食粮之际,借此快乐一日夜已是应该,何况此乃祖先当初寻到月儿湖安生立
命之日。我们山中没有年月日子,只知以月圆为度,算到第八个月圆的第三夜里,每隔
三五年多出一月。一向均有一老年人专记此事,非但从未错过,连天时风雨、水大水小
和大群野兽毒虫附近经过,均可预先猜测出来。以前老巫婆和他勾结,专拿这些吓人,
好的说神佑,是她功劳,坏的说是犯了神怒,只怪众人冒犯,与她无干。目前敬神之事
虽成一种虚礼,但是每年一次,历代相传。除去巫婆之后,人比以前过得更好。由前年
起,并还寻出一条通往山外的秘径,人家进不来,我们却可将山中出产运往中途崖寨之
内,等那山外人来,与之订约交换,连山中没有的许多珍贵有用之物均可换到,所以人
们越发高兴。这一天和你们汉家人过年差不多,到时谁也不肯走开,必须到第四五日午
后才能派人护送。好女娃子不要心急,我很爱你,虽不知你的心意真假,无论如何也必
帮你到底,放心好了。”
  双珠看出老人阿庞甚是至诚,人也方正和善,大出理想之外。自从地震之后迷了方
向,知道野人烈凡都所居,与楠木林东西斜对,虽不知有多远,但是父亲和诸位师长异
人既命照着书信行事,先见楠木林隐居的男女异人,向其求教,指点途向,可见双方一
定相识。所遇野人,连老酋长阿庞生长森林八九十岁的人都不知有此两个异人,连楠木
林都未到过。方才虽听山民伊瓦布说起知道有这一片地方,仍说不曾去过,相隔更远。
久闻烈凡都人最凶烈,他那一群野人又极野蛮剽悍,不会这样通情达理,连蛮族中迷信
妖巫风俗都能自家改革,同类之间这样亲爱公平,真乃从所未闻之事。休说山中野人,
便是寻常山民也无如此明理。这类森林中的野蛮种族颇多,平日互相攻击仇杀,结怨甚
深,循环报复,终年不解,烈凡都那样猛恶,以前又有掳劫外族男女祭神的恶习,一个
不巧,对方就许是他仇敌。他们风俗奇异,还是到了时机再问,谨慎些好。今夜月色已
将正圆,不是十六也是十五,要有三四日才可起身,早说也是无用。与其无意之中为了
说话疏忽犯他的忌,不如忍耐几天,至少也等伊瓦布复原起身,仔细探询,问清他的来
历再作打算:既非菜花寨同行壮士,怎会相识?到底以前对他有什好处,这样拼死相救?
主意打定,含笑谢诺。
  老人见双珠笑语温柔,又肯听话,孤身少女落在自己这类野人巢穴之中,始终言动
安详,毫不心慌胆怯,并还认为父女,实在是知恩感德,并非由于胆小害怕,想求照应,
越发喜爱,笑说:“好女娃儿,我知这里你们汉家人住不惯,早晚终想回去。但你放心,
你既是我女儿,必当亲的看待。只等过了祭月盛典,去留都可随你的便。除却是你本人
愿意。无论何事,决不许人欺侮强迫,做你不高兴的事。如有冒犯,你便是我。你只自
信有理,是他欺你,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曾先伤害他们,我们虽是野人,样样都要公
平合理,只管拿我这根皮鞭打他便了。这里虽然也有酋长,经我多年和众人商量改变,
谁也不许做那倚强凌弱、无理欺人之事。因我年纪最老,人最公平,从来没有做过不合
人心之事,又曾为众人立过好些功劳,全族中人都和我亲如父子。现在虽将酋长让人,
为了以前出过两件事,我又年老,不肯再做,经众公认,由新立酋长统率他们,我再照
着众人的意思,随时监督管教。好了是受全族尊敬,永远做将下去,他如不好,只要有
人和我一说,我便或明或暗和他理论,加以责罚,就用此鞭打他。
  “本来此鞭关系颇重,不能借与外人、单是我的干女儿还不能够借去,一则你在这
里没有多少天的耽搁,不愿为你在此生出事来,使我全族为一二人丢脸,违背昔年无故
不欺负汉家人的誓约,我又看出有人想要欺你。你如愿意,自然不管,但我看出你决不
愿意,一个外族来的孤身女子,无故受到欺凌。我们脸上大无光彩,你也难免为难。为
此将鞭暂时借你,作为防身之用,以免连日事忙,我一个照看不到,受人欺负。你有此
鞭在手,谁均不敢和你为难,但你事前也要想好,不可轻用。尤其你那随身兵器毒弩,
我已看过,均极厉害,你的本领又高,常人未必打你得过。这里最忌凶杀,多么可恶,
也只能用鞭打他,千万不可伤害一人,否则便是我全族之敌,你有多大本领也逃不出去,
我也无法保全你了。我借此鞭用意,一半固然爱你胆勇聪明,人好美貌,又有良心,一
多半还是恐你迫于无奈,出手伤人,犯了众怒,使我好心变成恶意,左右两难之故。千
万你要明白,有了此鞭,更要小心和气,把理占住才好呢。”
  双珠经这长期谈说,野人语音又较单纯,初听颇乱,时候一久便通大意,人又聪明
细心,本就会意,再见老人一双精光闪闪的老眼,不时斜视黄山都和那荡妇,面有怒容,
语声也极高亢,方才赶来围观的男女山民已早欢呼走去,笙鼓歌舞之声始终未停,泉瀑
轰轰又极震耳,老人话声虽为所掩,但是酋长和那荡妇却坐在相隔不远的另一树桩之上,
料已听去,等山兰代老人把话翻完,由不得喜出望外,心更感慰,连声称谢。先装有病,
床时业已吃了大半饱,只在老人笑劝之下,跟着吃了一点。因听山兰暗中示意,低声耳
语,得知黄山都听了老人之言,又见双珠把鞭接过围在腰间,满面俱是愧愤之容,只是
不敢发作,后经荡妇不住献媚劝酒,方始稍好,目光不时仍注在自己身上。料知山兰睡
前所说业已应验。对方不怀好意,又是一个酋长,自己处境本极可虑,且喜老人阿庞具
有极大威权,最受全族爱戴,居然偏向自己,对于汉人怀有好感,也许可以无事。再想
孤身作客,来在这类野蛮部落之中,稍一疏忽便蹈危机,对方多不好也是为首主人。反
正停留没有几天便要起身,此去未必还会再来,虽蒙老人借此皮鞭,多了一层保护,到
底强宾不压主,能够随时留意,设法规避,不与此人交结,安然离去,不生事故方为上
策。心中盘算,仗着山兰是个极好的耳目,难得彼此投机,一见如故,索性假装不知,
又坐在老人之侧,只和老人、山兰、随坐在旁自去自来的男女幼童说笑亲密,始终不曾
侧脸看那酋长、荡妇。
  这班小野人都喜双珠,内中几个日里得过好处的业已传遍,虽因老人劝止,说:
“双珠东西业已送完,下余都是随身应用之物,对方不给,不许再要。”但对双珠都有
先人之见,认她是个好人佳客,再听说是老人义女,成了一家,越发高兴,用土语喊她
姑姑、娘娘之类,呼朋引伴,相继赶来观看。双珠人又和气,喜爱幼童天真,引得这些
小野人欢喜非常。后听老人笑说:“双珠有病,你们人多太吵,等她病好再和你们同玩,
不要使她劳神。”方始走开。
  先在花林塘相遇,有一个年约八、九岁,名叫鸦鸦的少女,生得最逗人喜欢,双珠
也最爱她胆勇聪明,一到便迎将上来,跟在身边,始终不肯离去。当地野人风俗与别处
不同,寨舞刚开始时,除老人阿庞年纪太老,孤身一人已有多年,不曾加入,只主持一
些礼节仪式,发号施令而外,余者不问男女老少,全都一起欢呼舞蹈,另外分出一些人
来奏乐。等到跳过一阵,便由那些未成家少年男女,各寻意中人引逗舞蹈,情歌相答,
一面饮食歌唱,一面调情,最后离开广场,走往隐僻之处,各自谈心快乐。留在广场上
的人,便各随自己心意,饮食歌舞,欢呼作乐,此息彼起,跳上一阵,便各回到原坐之
处饮食旁观,一时兴起,又同奔往场上欢呼舞蹈起来。这类都是有家室的人,多半同了
自家父母妻子聚在一起,偶然约上两家最亲近的同族而又人少的坐在那里,各不相混。
老人只有两女一子,业已先后身死,剩下八九个孙儿女和外孙,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
也和别的野人一样,围坐在老人身旁,不时往来场中,唱歌舞蹈。
  双珠看出这些野人都是一家围聚,除少年情侣外,就往场中歌舞,偶然也用竹管将
木桶中的酒狂饮一阵,多一半还是取了酒肉,回到自家人的坐处一同饮食,便方才那些
好奇来观的男女幼童,和自己说笑一阵,也都回到自己父母家人身旁。只鸦鸦一人依依
身侧,不肯离去。见她生得体格健实,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苹果脸上不时浮起两个笑涡,
由不得心生怜爱,便把她揽在怀中,随意取些食物与她,等老人把方才的话谈完,无意
中问她:“父母家人现在何处?如何不往相聚?”
  山兰从旁插口代说,才知鸦鸦之父也是族中壮士,前四年众人正要举他做酋长,这
日同了黄山都和几个野人出猎,忽然失踪,等到寻见,已只剩下一堆白骨,旁边蟒迹甚
多,知被毒蟒所杀。乃母夫妻情热,前往报仇,居然寻到一条大蟒,将其杀死,可是人
也为蟒所伤,如非黄山都得信赶去拼死力相助,命早不保,不久人便悲愤而死。黄山都
也因此举得了勇名,为全族中第一勇士,跟着选了酋长。彼时鸦鸦年才五岁,从此剩她
一人,虽然年幼,最是勇敢机警,从小便知练习射箭掷矛,只是性情古怪,独居乃母树
屋之中,不肯跟随别的大人。后被老人知道,方始带往花林塘,也是独居一所小屋,不
论和她多好的童伴,向例都在下面游戏,轻易不容一人上去。老人因她年幼,树屋本是
现成,因其再三苦求,非要独居不可,恰巧那所树屋又小,本是老人闲中无事随意造成,
打算将来分给一个年老无力的族人居住,见她小小年纪有此胆勇,又能随意上下绳梯,
毫不胆怯,便依了她。后在暗中留意,见她每日练习刀矛弓矢甚勤。后往屋中查看,寻
出一包涂矛弩的毒药,说是父母所留,知是奇毒,从来不曾动过,另有几支毒弩也是如
此。老人生疑,再三盘问,说是父母均死毒蟒之手,准备大来尽杀林中毒蟒之用。老人
见她说时泪随声下,甚是悲壮,越发怜爱,由此便令众人对她格外照看,以免年幼无知,
去往林中犯险。一晃数年,均无异状,只每年祭神过节,老是孤身一人坐在隐僻无人之
处饮食。也和同伴一同歌舞欢笑,跳完一阵自行归坐,从不与人合流,连老人叫她同坐,
也只略坐片刻便即离开。命人往寻,业已孤身一人坐回原处。对于老人却是亲热已极。
这时不知怎的,对于双珠却这样依恋不舍,想是少女好奇,双珠人又和善,更易亲近之
故。说过也就拉倒。
  老人因近一二年鸦鸦对他越发亲热,常往所居楼上玩耍,遇事便做,十分勤快。老
人平日喜静,又爱劳作,见鸦鸦不像别的孙儿女那样顽皮,遇事相助,自己稍微倦卧,
便守在旁边,声息皆无,因此越来越爱。老人平日睡眠极少,又无定时,日常无事,必
有两次小睡,无论何人都不令其上屋,只鸦鸦从不惊动,有她在旁,并有好些方便,渐
渐习以为常。几次叫她同住一屋,鸦鸦推说:“恐别的兄弟姊妹不高兴,室中有人同卧,
也睡不着。”只得罢了。见她和双珠亲热,守在旁边不去,也颇高兴,笑问:“这个新
姑姑已做了我的女儿,你也做她女儿,可愿意吗?”鸦鸦闻言,立时喜诺,照着野人礼
节,喊了一声“好娘娘”,便扑上身去。
  双珠虽是未婚少女,平日温柔娴静,但极明白事理,心有主见,内性刚强,胜于男
子,一点不以为意,平日又知各蛮族的风俗,对于鸦鸦反更怜爱,无意中笑间:“我原
是遭难遇救,蒙老公公救我来此,将来也许常来看望义父,不会在此久居。我很爱你,
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孤身一人,肯跟我去吗?”说时,本令山兰代为通话,不料鸦鸦竟
能会意,连说“愿意”。双珠知道这类蛮女最是天真诚朴,没有虚假,由山兰把话问明
之后,连老人也觉出于意料。鸦鸦少女心直,先颇高兴,后来问出自己年幼,义母身有
要事,前途艰险,须等将来接她,暂时不能同行,便是失望,倚在怀中,满面都是愁苦
之容。
  双珠本极爱她,觉着此女聪明胆勇,不该说笑引逗,使其失望难过,方要好言相劝,
说自己将来一定把她接去,只要老公公答应,不论多么艰难,决不辜负她的心意。鸦鸦
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忧为喜,并托山兰转告,要好娘娘答应要她,不是汉家人假活,
她便高兴,就不来接,自己也会寻去。并请双珠未走以前住在她的屋内。众人知她年幼
稚气,连地方途向都不知道,如何能够孤身往寻?恐其失望难过,也都笑诺。山兰也和
双珠越来越投机,不舍离开,便告鸦鸦:长幼三人同住自己屋内。鸦鸦居然点头答应。
老人和山兰均觉她当夜改了脾气,只说双珠人好之故。
  长幼数人说笑饮食,不觉残月西斜。场上的人仍在歌舞狂欢,不曾停止。双珠先想
装病,早回花林塘安息。好在鸦鸦常时往来两地,明日便可令她窥探山民伊瓦布的伤势,
只要稍好,便可提前相见。后见老人对她爱重,高兴头上,听口气似想自己与之同回,
觉着身受此老救命之恩,人又这样好法,以后之事还要仗他相助,不应使其扫兴。又听
山兰说那皮鞭的威信,带在身上,决无一人敢于冒犯。自己几次探询老人和伊瓦布夜来
问答的话,均与来时所料相左。听那意思,好像一个身染重病,被他父女姊妹以全力救
活的山人,乃是别寨土著,并非同来壮士,更非阿成寻来。中间鸦鸦讨好巴结,又自往
山后山民养病的树屋之内探看,问其是否阿成和她同行壮士。后来归报,说那山民周身
肿胀,皮肤紫黑,脸上还有一条黑印,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阿成,也未由菜花寨来,与回
答老人的话大致相同,自说人虽稍好,但极疲倦,身上一丝不挂,敷满伤药,刚刚好了
一点,想多睡上些时,最好容他静养复原之后,便向主人谢恩。问知双珠已拜老人为父,
又收鸦鸦做了义女,面上神情似颇欢喜,并问汉家女子叫什名字等语。双珠闻言,越知
不是阿成,心中失望,不由把前念打消了一半。又见酋长黄山都虽然前后过来了几次,
只朝自己看上几眼,一言未发,也未再有无礼举动,每来,老人双目均注定在他面上,
对方似有畏惧之容,知这老酋长威权甚重,谁也不敢违抗,越发放心。等其转身归坐,
暗中偷觑,那同坐山妇神态浮荡,不时斜视自己,带出妒恨之容。心想:“这类山妇多
疑善妒,双方正在情热头上,也不容这野人有什异图,还是讨这老酋长的欢心,一同回
去,人散再走为是。”便坐了下来。这一场庆功欢宴,直到天光大亮,朝阳已然升起方
始停止。
  双珠先对黄山都本怀轻视之念,等到快要终场,忽然看出对方也和老人一样,受全
族众人敬重,所有野人,大都十八为群,朝他礼拜欢呼,和对老人一样至诚。有的并还
伏在他的身前,把脚捧起,踏向头上,以示敬爱之意,同声称赞,说他如何勇敢聪明,
能为众人出力,将食人蛮这样大害一举除去,还得了许多东西,感激非常等语。对于老
人阿庞,也是同样欢呼礼拜,亲热已极,直分不出什么高低。昨夜见他和那新掳来的荡
妇搂抱亲热,好些不堪的丑态,这时独立场中,向众发令,身上装束既极威武,人又生
得雄壮。尤其野人甚多,少说也有一千以上,同向这老少二人相继欢呼,声震林野,手
中刀矛高扬,问闪生光,并且先拜酋长。后拜老人,看去声势也颇惊人,不禁心生警惕,
格外戒备不提。
  事前,黄山都曾来面前向山兰赔笑,说了一阵,双方语声都急,似在争论,听不出
是何用意。老人并还插嘴,说了几句。黄山都看了双珠一眼,随即走去。山兰满脸均是
愤激之容,老人又说了几句,仿佛是在解劝,山兰不听神情。荡妇本与酋长形影不离,
终场时节似想同受族人礼拜,被黄山都止住,低声说了几句,独自走向场中,向众发话,
荡妇始而欲行又止,由此便朝山兰怒视,好似迁怒神气。山兰瞥见,当时起立,似想发
作,被老人止住。荡妇似知不敌,忙即偏头另看别处,对于双珠不时媚笑,表示亲近之
意,与初见时怒视不同。
  双珠因黄山都业已走往前面,暗中留意,看得逼真。心料这两人各怀妒愤,又见老
人脸容不快,未便询问。后随老人受完礼拜,同转花林塘路上,设词探询,才知道这类
庆功典礼,由开始到终场,酋长例受族人礼拜敬爱。本应酋长夫妇并立,山兰因愤丈夫
无良,得新忘旧,又看出他来请自己往受全族礼敬,是因看出她和双珠交好,别有野心,
虽经老人劝说,仍是一口坚拒。黄山都因觉当夜老人也有怪他之意,并将皮鞭借与双珠
防身,当面不敢有什么举动,只得强忍气愤,索性连荡妇也不令其一同向前,独自一人
立向场中。荡妇阴谋未成,自己也不能同受众人礼拜,自然怀恨,但又无可如何。
  双珠早就看出那山妇人并不美,非但神情淫荡,酋长黄山都已为所惑,并且目有凶
光,决非善良。山兰先还听劝,见人之后便妒火中烧,不由自主。惟恐自己走后,山兰
受狗男女阴谋暗算,到了先住树屋之内,重又婉言力劝。山兰也觉有理,心中感激,连
声应诺。
  双珠见她聪明晓事,又听说以前每见必要争吵拼命,像昨夜那样,已是听了自己的
劝,忍而又忍,比以前要好得多,也许仍照自己所说去做,也颇高兴。鸦鸦由此便和双
珠同卧,睡到第二日午后起身。鸦鸦业已先醒,独自走去,一会回报,说伊瓦布还未复
原,说他一好便来相见,此时千万不要寻去。双珠只得罢了。
  花林塘共只住有十来家野人,除一班男女幼童外,大人不得老人允许,谁也不敢走
动,便黄山都也非有事求见不能随意走进,已成习惯。双珠先不知道,急于准备起身,
明知无益,仍约了山兰,借打猎游玩为名,人林探路。走出十来里,方觉道路虽然艰险,
这一带毒蛇猛兽还不甚多,忽然发现有人在旁窥探。山兰还当外族仇敌,忙发警号,吹
动人骨哨子,一面戒备,往回退走,跟着便见黄山都首先赶来,野人也相继赶到,四面
搜索,并无影迹。后听鸦鸦背人告知,说暗中窥探的便是酋长和那荡妇,还有两个族中
壮士。
  双珠心虽生疑,因其夫妻不和,见面并未交谈,便往左近搜索。沿途本有野人守望,
相隔不远,相继赶到。黄山都似因受过老人警告,妄念已息,只看了一眼,话都未说。
闻言将信将疑,见鸦鸦说时十分气愤,还劝了她几句。
  次日因听老人说:“楠木林相隔虽然甚远,但有一条捷径,刚刚访问出来,只有两
三日路程便可赶到。”双珠心中一喜,又和山兰同往探看。刚走出三四里,山兰忽然腹
痛,去往一旁便解。鸦鸦好似有什警觉,刚往斜刺里奔去。双珠因她年纪虽小,动作轻
快,机警非常,林中的路又熟,常时走开,转眼就回,当地林深竹密甚是难走,光景又
极黑暗,山兰恐她迷路,说好不令走开。正拿着那盏皮灯笼想心事,忽听面前似有响动。
定睛一看,灯光之下,面前立着二人,正是酋长黄山都和那荡妇,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
高大、貌相狞恶的野人,满脸诡笑,神情大是不善。心中一惊。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
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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