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武侠天地还珠楼主作品黑森林

黑森林


三十一、好事近喜音来



  老人看出群情兴奋,转怒为喜,非但不怪自己偏心,反倒增加威信,也是喜极。仰
望日色,恰巧当顶,忙用金角发令,分别去往星星泉沐浴,并派当年轮值的人,将这两
具死尸迅速抬去火葬,打扫干净,准备黄昏月上,同度佳节。角声一止,众人相继欢呼
散去。
  老人见鸦鸦已经双珠取出伤药代为敷好伤处,忽然闻到药香甚熟,想起那日花林塘
开她包袱,只知带有许多药粉药膏,不曾细看,见其手法有异,心中一动,越发高兴,
忙喊:“好女儿,好孙孙!你们和阿成太辛苦了,可到林内软床上歇上些时,稍微养神,
吃点酒肉,同度佳节吧!”
  双珠等长幼二人自然疲极,鸦鸦身上又有好几处伤痕,虽经双珠上了伤药,也只暂
时止往痛苦流血,本定事完为她洗涤,重新包扎,早就不耐久候,只为台上下野人对他
三人欢呼热烈,并用英雄勇士、好人义气种种称赞的话同声欢啸,此是蛮族中最重要的
礼节,必须接受,不能退走,还要忍着苦痛扬手欢呼,与之应和,以示亲热。其实阿成
还好,双珠早已支持不住,手中还要抱着一个鸦鸦,一听说走,想起因祸得福,无意之
中竟将欲寻的老野人寻到,人又这等好法,满心欢喜,刚刚应诺,待要转身,猛觉左手
被人扶住,回看正是阿成,方想说“无须”,忽然一腿抽筋,又酸又痛,几乎不能举步。
  回忆前事,知由昨日被擒到此,站立时太多,连经惊险挣扎,一夜无眠,本就疲劳
不堪。第三次被擒时,连台上妇女均被激怒,用力最猛,绑得最紧,自己因见性命关头,
阿成危机一发,心更冤苦悲愤,由不得生出一种强抗之力,拼命挣扎,比前两次也更加
激烈。及至绝处逢生,惊喜交集之际,眼见鸦鸦小小年纪为她拼命壮烈情景,周身都是
伤痕,人已快要倒地,只顾抢前扶抱。跟着又受众人欢呼尊敬,兴奋头上,全副心神贯
注台下,忘了末次挣扎剧烈,腿已扭筋,又被人打了几下,只知受了点伤,还不觉得。
好容易挨到事完起身,这一转步才觉痛不可当。念头一转,便任阿成扶了一同走下。
  那花林偏在崖侧的坡上。那崖通体壁立,满布苔薛,其碧如油,上下挂着好几条大
小瀑布,宛如七八条玉龙银蛇蜿蜒飞舞,奔腾急蹿在那大片碧幕之上,共只这一片两三
亩宽的浅坡,原是崖缺,经过老人阿庞多少年来经营布置,种了许多花树,种类甚多,
一直通到崖后坡下,与后面大片花林相连,终年花开不断。坡前不远便是月儿湖的湾角,
上面搭一条独木桥。湖中心那根擎天水柱,宛如一幢银花宝盖挺立湖上,玉雪纷飞,飘
舞而下。水声轰轰,加上那些无数的水点,打在湖面之上,叮叮冬冬,响起一片繁音,
直似大吕、黄钟,钧天广乐,萧韶竞奏,杂以笙簧,宏细相间,合成一种自然的音乐,
美妙无与伦比。
  老人所居木屋,专为祭神时暂居之用,由佳节前数m临时建成,虽然简单朴素,只
有一座木台,上面用树干花草搭盖成一所小屋,大只方丈,仅容一二人居住,但是风景
绮丽从来少见。台前并有一片空地,每株大花树下,均有野人。用生麻藤经结成的软床,
和幼童摇篮一样悬在那里。
  双珠回顾大群野人,除十几个男女幼童外,并无一人跟来,问知人已绕往坡后星星
泉中沐浴,温泉虽不算小,为了当地人多,分班入浴要两三个时辰,日色偏西方得洗完。
自觉伤痛难忍,鸦鸦更是面容惨白,偎在自己怀中,抱紧头颈,不时低声娇呼“好娘
娘”,亲热已极,越看越爱,也不住亲她额角。因不愿示弱,已然强忍苦痛往前走去。
好容易一步一步挨到木台前面,想随老人走往台上,不知怎的,腿又扭了一下,当时奇
痛难忍,不禁“嗳”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幸而阿成在旁扶持,人已痛得面上变色,
急汗交流。
  老人闻声回顾,看出双珠苦痛狼狈之状。鸦鸦也是警觉,连声急呼:“好娘人太疲
倦,昨夜想已受伤,老公公快帮她一帮!”老人忙即立定,先想叫阿成抱将上去。双珠
想起前情,自不愿意,连说:“无须。我在下面歇息也是一样。”老人以为汉家女子怕
羞,不愿当人受丈夫怜爱搂抱,忙令阿成接过鸦鸦,笑问双珠:“下面没有坐处,本定
去往台上吃点酒肉,随你心意,在我屋中或是花林软床之上睡它一觉。看你神气,受伤
想必不轻,人也过于疲劳。我是你的义父,如不嫌弃,由我捧你到软床上去可好?”双
珠连声谢诺。
  老人大喜。双珠对这忠厚慈祥、朴实勇敢而又聪明机智的老人,早在无形中生出一
种亲热尊敬之感,便由他用双手轻轻兜着肩背双腿,捧向软床之上放下。阿成自然关心
双珠伤势,因鸦鸦对这义母十分依恋,定要同卧,不愿分开,好在野人所制软兜悬床又
长又大,坚韧而有弹性,上面铺着极厚的兽皮和草席之类,睡在上面十分舒服,便将鸦
鸦放在双珠床上与之并卧。
  老人知道阿成也是连受惊险,一夜无眠,见相隔六七尺远还有一张软床与之斜对,
便令卧在上面养息些时,等自己取来伤药,洗涤包扎之后再起饮食。阿成终不放心,先
用蛮礼向老人拜谢好意,并说:“我主人乃符老大公的孙女,医道极好。她父亲符南洲
本领更高,由伊拉瓦底江直到迈立开江那面,所有各寨山民受他好处的人甚多。我这位
主人身边便有伤药,不过我不知道用法。只要向她问明,不消一日便可痊愈。来时曾在
我们寨中试过,医了不少的人都是如此。”
  说时,老人正代双珠将包袱兵刃取下,又将鸦鸦所剩毒刺吹针要去,以防转侧之间
受了误伤,闻言想起前事,觉着阿成明是爱极双珠,无论一言一动均有至情流露,如何
喊她主人?可是双珠并无种族之见,真个当他奴隶,阿成未说真名以前曾有过救命之恩
的话,我一直当他二人情侣,双珠并未否认,是何原故?如其双方都有意思,求爱未成,
像这样的好男好女,理应助其成功。这时,最好连自己的心事也先不去说破,等他们精
神恢复,然后背人细问。如其所料不差,岂非一件快活事情?还有花蓝家寨酋是我恩人,
当初曾经约有隐语,言明彼此有事均须出力扶助。双珠尚有许多话,因见人多,没有明
言,也要向她探询,不必忙此一时。
  想到这里,侧顾阿成,正向双珠躬身请间:“主人药在何处?如何用法?”满面都
是优喜之容。老人及听双珠所说药名,内有两种竟和自己所有一样,阿成又在忙取水瓢;
笑说:“她们伤处我已看过,你主人只是扭了点筋,左脚红肿,又由昨日被擒立到现在,
所以痛苦不堪。余者均是浮伤,并不妨事。你说那两种伤药,我这里甚多,也是昔年一
位老恩公所留,虽是仿制,因这里药草力大性长,只比以前更有灵效,酒水棉布也都现
成,当时便可取来。另一样药专为鸦鸦流血太多之用,你去取来。前说两样由我命人往
取,代为医治。好女儿的药也许更灵,你们还要走上不少险路,莫要糟蹋,留在途中应
急吧。”
  双珠早就听说老人受过汉人救命之恩,并藏有大量灵药,凡是蛮荒森林中特有的伤
毒重病,差不多全都能医。几次想问,均因星月佳节,相见时少,自己又防惹事,不肯
到月儿湖来,未得机会。照他所说,这两样伤药全是祖父、父亲精制灵药,他如何会知
道药名用法,一点不差,并还全是汉音?虽说近数十年来,这种药方逢人遍告,到处赠
送,遇到山民求医,住得稍远的,恐其弄错,传方之外,并将药草原样以及制法功效、
如何使用、药方叫什名字俱都一一指明,细心指教,不厌烦琐。来人如其粗蠢,还要留
在小江楼随时观看,学会之后令其亲手配制,父亲在旁监督,往往闹到深夜才罢。一次
没有学会,下次来了再学,外面当然传布开去。但听山兰说,老人少说也有四五十年不
曾出山,并且野人不与世通,怎会这样清楚?老人又说此是昔年一位老恩人所赐,莫非
所说恩人便是祖父不成?事情如其巧合,看他这样感恩图报,性又那么忠实勇猛,在野
人中具有极高威信,求他相助必更容易,心正高兴。
  老人话未说完,鸦鸦几个结义的小盟友,连拉拉也在其内,一直守候在旁,早已分
途往月儿湖对面飞驰而去。回得极快,药和酒水全都取到。阿成忙用木瓢取了清水,照
双珠所说,为她洗涤伤处。双珠本想先医鸦鸦,同时想起方才危急关头阿成跪地亲脚,
抱紧双腿以及追随扶持,全副心神贯注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心又一动,方喊:“阿成,
你怎不知轻重!鸦鸦人小,伤处比我厉害。快些医她,不要管我!”
  鸦鸦本来偎在双珠怀中,心里说不出的喜欢,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不时看完
双珠又看阿成,想起大功告成,受人尊敬,还得了一个好亲娘,不久便与同行,省得一
年到头闷在这黑暗的森林里面,看见父母遗迹悲伤难过,正说不出的得意洋洋,闻言忙
道:“这药真灵!我已不痛。我要阿成叔叔先代我好娘娘洗脚医伤呢!”
  阿成心虽愿意,但对双珠一心恭顺,尊若天神,见她说时面无笑容,本意恐其不快,
再一回忆拼死替主,危急关头情不自禁的情形,越发面红心跳,哪里还敢下手?双珠见
他本是万分至诚,因听自己一说立时缩退,面涨通红,仿佛又想下手又不敢违抗的神情,
忍不住嫣然微笑。未及开口,老人已先说道:“你先去医治鸦鸦,等我医好你主人再来
上药吧!”阿成见双珠面有笑容,心才稍放,只是关切太甚,意欲早使止痛痊愈,本无
他念,又觉老人年长能医,不像自己是个外行,由他亲自下手要强得多,忙即连声应诺,
分头行事,将二女伤处污血洗净,用棉布蘸干。再由老人分别敷上伤药,连双珠脚筋也
被揉转复原,转眼痛止凉生,暂时觉着舒服已极。
  双珠一闻药香,便知祖传药方所制灵药,森林中的药料只有更好。见阿成还守在旁
边,笑说:“蒙你两次救我性命,实在感激。你太辛苦,还不早点安息?养好精神起身,
我还有话要说呢。”阿成诺诺连声,因恐双珠嫌他粗野,特意去往后面相隔较远并有花
树遮掩的软床之上卧倒。老人问知这长幼三人全都不饿,均要起身再吃,也就不再勉强。
那十几个幼童因要随同淋浴,也都相继散去。只老人业在清早浴过,同了四个轮值的男
女幼童,走往木台小屋之内,准备夜来祭神之事不提。
  双珠见旁边还有一个小野人坚持不去,问知是鸦鸦所交结义盟友之一,年纪最长,
已十五岁,名叫龙都,这次出力最多,便朝他谢了两句,劝令卧在对面软榻之上。伤痛
之后,卧处舒服,不由神倦欲眠,和鸦鸦谈不两句便自睡熟。醒来觉着左腿肿胀,不能
弯转,鸦鸦业已不在身边。先颇惊奇,低头查看,才知未次被困时因为挣得太猛,吃套
索的藤将腿上皮肉擦破一条小口。那藤大概有毒,老人敷药时只当扭了筋骨,揉好之后
将药敷上,不曾留意。为了疲劳太甚,一觉睡醒,天已人夜,伤毒也是发作。且喜自己
会医,不是外行,忙坐起一看,人已走光,耳听前面笙歌欢呼之声宛如潮涌,此起彼伏,
热闹已极。腿虽肿胀微麻,因先敷有伤药,并不甚痛,精神业已恢复,又有一身极好武
功,自然不在心上。
  忙即坐起,觉着腹饥,正将旁边包袱打开,取出刀钳药物,待将毒血放掉,搽上药
膏,再取泉水稍微梳洗,去往场上看野人过节热闹。好在十九以前,多么重要的事,野
人除有强敌上门,照例也不会出去走动,索性候到过了十九,再向老人说明来意。忽然
发现毒气甚重,不是先敷伤药也有消毒之功,减少许多危害,差一点没被蹿入筋骨里去。
这一惊真非小可!照此情势,在这两三日内,非但不能用力过猛,最好静养,路都不走
才好得快,否则还要讨厌。深悔先前人太疲倦,以为老人是个内行,又大自恃本领,觉
着伤处无什重要,只是疲劳大甚,扭了点筋,业已揉好上药便不妨事,不曾亲自细看。
役想到野人所用套索也会有毒,再不,便是未次被擒时节挣扎太猛,那些女野人又在怒
火头上,知道老人袒护,下手暗算,用那有毒的藤鞭抽了一下。当时也曾觉着异样,因
当生死关头,没有在意。跟着转危为安,兴奋太甚,就此忽略过去。
  想到这里,方觉套索不应有毒,二次细心查看,果然肿处有几个细如毫发的黑点,
忙用银针一挑,果是毒藤上面的刺毛,才知擦破之处的伤痕适逢其会混在一起,并不相
干,乃是未了被蛮妇暗中抽了两鞭的伤毒。刚刚仔细用银针将毒刺全数挑出,放去污血,
觉着腿上舒服了些,待取山泉洗涤上药,加以包扎,猛觉灯光照处,侧面地上现出一条
人影,抬头一看,正是阿成捧了水瓢立在旁边,相隔约有两丈,目光正对自己。
  双珠对他本极感念,先还以为他和鸦鸦去往湖前看热闹,不料远远守在一旁,因见
自己医伤上药,忙去取了水来在旁等候,由不得心生感激,脱口喊了一声:“阿成!”
人便应声而至,到了面前,见双珠腿上紫血淋漓,惊呼道:“主人腿上中毒了!可要我
将毒吸去?”双珠笑说:“无妨,不消如此。再重一点的毒我也能治,可惜先不知道,
耽误了些时候。今夜他们过节,我恐怕不能前往了。你怎不去随同过节,守在这里作
什?”阿成本将水瓢捧起,跪向床前。双珠苯了他一眼,接口笑说:“我不喜人恭敬,
快些起来。”说完,一面伸手将水接过,放在软床之上,边洗边谈。
  阿成起身笑说:“方才老公公见主人睡得甚香,不令惊动。他说最热闹是在月上中
天之后起始,此时尚早。主人又是外来贵客,并非本族中人,尽可随意,睡得这样香甜,
可知劳倦太甚。暂时不要惊动,睡醒之后,照她心意,不可勉强。本来想留两人在此照
应。我知今夜全体野人连那四外防守外敌的都要轮流到场,鸦鸦身还有伤,也非去不可,
再三向他推谢,方始答应由我一人在此守候服侍。他把鸦鸦抱去不久,又命人送来许多
酒肉和干鲜果子。我守在旁边等了两个时辰,见主人睡得十分安稳,因腿上盖有薄被,
不曾揭看。连鸦鸦中间抽空赶回两次,均不知伤处有毒,肿胀这高。主人将伤医好,可
要吃点东西吗?”
  双珠问出阿成因自己不曾饮食,他也未用,便怪他道:“你怎如此心实!那多东西,
少留一点我也吃不完。听鸦鸦说,你还是我被擒之后,经她苦劝,天明前吃过一顿,今
日水米不打牙。你我连共患难,情义深厚,应和兄妹一样,何必这等拘束?快些取来,
你先饮食。我还有点事,须往那旁走动。你却不许跟来,等我洗漱完毕再回来吃,不要
等我。这主奴二字也须去掉。从今以后,你我算是结义兄妹。再要喊我主人,我就不理
你了。”
  阿成闻言心生惶恐,也不知是惊是喜,但对双珠一意服从,恨不能把这人顶在头上,
含在嘴里,心里不肯违抗。当时虽是诺诺连声,说一句应一句,自己却觉不配,面上神
情却是窘极。
  双珠见他对于自己又是忠心又是义气,样样死心塌地,百依百顺,不禁嫣然一笑,
起身下床,一腿肿胀,行动当然不便。阿成忙用手扶,双珠也不拒绝,走出一段忽然停
步,笑说:“你该回去吃东西了,我事完就来,不要等候。”阿成颇知汉人风俗,强笑
说道:“主人保重,走轻一点。”随将腰间短矛拔下,递将过去,转身退走。
  双珠见他真个忠实至诚,头也未回,一直走回原处,暗忖:“此人对我怎的如此敬
爱?”忽觉脸上有点发热,念头微转便自回身,用那短矛支地,往花林深处走去。有了
手杖,果然轻便得多,事完回来,中途故意由侧面树后绕向小溪旁边洗漱。暗中偷看,
阿成已将酒食果子摆向一个大树桩上,还取了一块山石放在旁边,把软床上的皮褥取了
几张,上下铺好,人却立在一旁,似想心事神情,后来似因等时太久,心中悬念,连朝
方才去路观望,几次想要起身寻去,走不几步重又退回,仿佛想往寻找,又恐怪他神气。
心中好笑,衣包本来带在身边,梳洗完毕,又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一件,然后拿了包袱,
仗着一身轻功,颠着一只脚,手持短矛,点地而行,轻悄悄回到原处。耳听阿成自言自
语,双手向天做出祷告之意。心想:“听他背后说些什么?”忙即掩身树后,静心一听,
越发感动。
  原来阿成对于双珠虽是爱极,但是自惭形秽,双方年纪又差了十来岁,认定不配,
此时正在向天祷告,表明心事,大意是说:“我真爱极主人,当她性命一样,但我知道
不配做她丈夫,就她愿意,我也不敢。她真待我太好了,像我这样粗野丑陋的人,竟要
我和她兄妹相称,如何承当得起!我别的不想,只望她老像现在这样待我,容我跟随一
世,永不离开,将来回到汉城,不要变心照她汉家人男女不常见面的规矩逼我回去,就
快活极了。我真后悔!今早野人快要杀我以前,我因爱她太甚,紧拖她的腿脚亲热不放,
先还恐她动怒,想似见我快死的人,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对我安慰,面有笑容。彼时我
真快活已极。后来遇救得生,来到这里,见她伤毒甚重,想要为她洗脚,她倒仿佛生气
神情。此时想起,还在忧疑。恐其不快,所以后来守在一旁,她人未醒以前,我都不敢
走过,醒后总算对我还是那么好法,才放了心。主人啊!我是你终身的奴,我虽爱你胜
过我的性命,但我决不敢丝毫做你不快的事。我常听寨主夫妇闲谈,深知你们汉家妇女
的风俗礼节,除却真在患难之中非我保护不可,或是你身有伤痛不能行动,必须用人扶
抱,那是无法。从今以后,我决不敢碰你一下。像今早那样亲热,有过一次我已心满意
足,死也甘心。便受那场惊险,也是万分值得的事,决不会再想第二次了,请你放心
吧。”说到这里,人又向前张望,走了几步,似恐自己嫌他跟踪,生出误会,叹了一口
气,带着满脸盼望之容,低着个头,重又回转。
  双珠立在树后,早已感动,心中好笑:此人真个痴得可怜,且看他以后是何光景?
少女心情,虽无嫁人之意,不知怎的生出一种微妙之感,竟将昔年和双玉一起时的童心
勾动,看准对方来路,正打算冷不防由树后闪将出去吓他一跳,忽听身后鸦鸦笑呼:
“阿成叔叔,你看是谁?一个人自言自语,捣的什么鬼呢?”
  双珠闻言,猛想起自己是个未嫁人的少女,对方是个男子,对我如此颠倒,口气这
等痴法,和他庄容相对尚难免于生心,情不自禁,如何还要故意戏弄引逗?老人阿庞和
众野人自来都当我是他的情人爱侣,我也忘了分辩,鸦鸦偷偷掩来,必也有点疑心,睡
前还曾想起,此时怎倒忘却?心方后悔,想要缩退,已是无及,恰巧鸦鸦颠着痛脚,跳
跳钻钻,笑嘻嘻由左近树后现身赶来,忙即乘机一把抱住,刚喊得一声:“乖女儿!”
  阿成正在低头回走,心中想事,闻声惊视,瞥见心上最敬爱的主人,业己立在方才
坐处不远的花树之下灯火光中,吃满树繁花一映,又经过一次梳洗,比起方才酣睡初起,
云鬓蓬松,缟衣不整,玉颜红晕情景,分外显得美如天仙,艳光照人。心方惊喜,鸦鸦
已颠纵过来,双珠也回过身去,忙即抢上几步,因恐背后之言被其听去,心还怀着鬼胎,
后见母女二人搂抱亲热,对他并无丝毫怒意,心又羡慕起来。方觉我和鸦鸦对换,那是
多么快活!双珠忽然回顾,嫣然笑问:“你怎不吃,偏要等我作什?”
  阿成原颇聪明,见她似嗔似喜,虽然有点埋怨,实是好意,心才放定,忙答:“阿
成不饿,想等主人、鸦鸦回来同吃,热闹一点。再说主人不吃我先吃,心也不安,下次
听话,不这样了。”
  鸦鸦接口笑道:“你说鬼话呢!明知我在前面过节,许多叔叔伯伯、婆婆婶婶、哥
哥姊姊们都喜欢我,老公公更把我抱来抱去,又夸又说,爱到极点,说得我都不好意思。
好容易挨到完场,他们开始寨舞,我见离半夜最后一次行礼谢神还有不少时候,再三推
说脚痛,被人抱着不舒服,要回来养息一会,才得回来。龙都因他自己不能前来,我又
快随好娘娘起身,不知何年相见,还不高兴,说我没有良心,怎会没有吃的!明是等好
娘娘,偏要把我拉上。这大一个人说谎,多么羞呢!”
  阿成方说:“我真是想你,我大感激你了!”忽听树后又有一幼童接口道:“你回
到这里来这样高兴,脚也不痛了,还说阿成叔叔说谎呢!”鸦鸦回顾,见是龙都,赌气
答道:“你不说不理我了吗?不去学他们的样在场中歌舞快活,来此作什?我脚不痛,
偏说谎话,也没有良心,你管我呢!”
  龙都听她埋怨,一点不急,反说好话,赔笑答道:“好鸦鸦,我不过说了一句错话,
你已骂了我好几句,何必还要生气?没有你作对子,和他们一起歌舞有什么意思呢?”
鸦鸦方始转了笑容,问道:“叫你不来,你偏要来,既来,便须陪我好娘娘,和我同玩,
不许走呢。”
  龙都笑答:“我娘说我年已十五,快成大人,去年业已加入歌舞群里,今年更要学
那寨舞的礼节。我怎么说,娘先不让走开。后来我说:‘由昨日起,我们七个弟兄姊妹
为了搜寻真凶手,帮助好人查探恶人诡计,共只午后睡了不多一会,便因寻鸦鸦跑来此
地,一直未睡。如今有些疲倦,想来这里歇上一会。’娘说:‘今夜照例不是真有病痛
不能支持,便快乐一夜,非到明日中午不睡,否则便于本身不利。索性头一次请神上祭
时不出场也罢,既已出场,至少也应等神送走,才可离开。’还是不肯让我走开。我和
娘正在争论,老公公忽然走来,笑说:‘今夜只是不睡,送神时节来此行礼便可有福,
并不一定非在场上不可。何况花林本是祖宗当初居住之地,能够来此代我接待那两位好
客,于我只有好处,并且龙都是寻鸦鸦同玩,你叫他睡,他也不肯。不必认真。他这一
日夜的确劳苦,又有功劳。’说娘不应管我,我也不该说谎借口睡觉来此。说完,又说
娘有福气,养我这样好儿子。我娘自然最听老公公的话,才许寻来。你不走,我如何会
离开?
  “来时老公公命我带话,说你方才归报,阿成叔叔至今不曾安眠。他已累了两日一
夜,你好娘娘腿上伤毒未愈,正在自家医治,行走不便。我们过节虽极热闹,汉家人也
许不惯,没有什么趣味。初来那日寨舞,好娘娘推说身上伤痛不肯同跳,他已看出几分。
日里忘了星月佳节,是场上的人,不论主客,后半夜谢神后便要歌舞饮酒,一同欢乐,
各寻伴侣,跳到通宵。好娘娘是汉家女子,就未受伤,恐也不愿。她如不肯前来,阿成
叔叔自然守在这里,不会独自上场。命我请问,他们两人去了自然极好,如其不愿,或
是伤痛难忍,无须勉强。好在身有伤痛,由昨日起连受惊险劳苦,人都知道。就有什事
商议,不到二十早上,说了也无用处。索性过节之后,老公公还有许多话要问,双方说
明心意再作打算,只要好娘娘开口,定必照办。
  “我看好娘娘连走路都要费事,如何能够寨舞?如其不愿前去,这里灯火甚亮,月
光又好,吃的东西和前面差不多,我二人索性就在这里陪好娘娘和阿成叔叔同玩,要什
东西,我去取来,省得我好鸦鸦踮着脚走,又不要人扶抱,看了心疼。到后半夜送神时
节,我再背你前去,行完了礼再同回来。我已得到老公公允许,和你一样,睡否随便。
你如想睡,我便陪你同睡,你看可好?”
  双珠知道蛮族早熟,鸦鸦貌相美秀,灵慧可爱,那小蛮人龙都年已十五六岁。蛮族
中最尊敬有胆勇义气的人,双方本是从小一起生长的同盟骨肉之交,经过昨夜今早一场
患难,情分越深。照龙都的神情口气,分明这一双小男女业已生出情爱。心方暗笑,猛
一抬头瞥见阿成正看自己,不禁面上一红,假装不知,边吃边向龙都说:“老公公真体
借人。我本心实想观礼,看你们过节热闹,无奈伤痛未愈,行动不便,能够不去再好没
有,少时请代我向众人和老公公称谢。鸦鸦是我的好女儿,你们如此情厚,她不久便要
同我起身,你舍得吗?”
  龙都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鸦鸦冷笑道:“好娘娘,他才舍得呢!”龙都急得脸涨
通红道:“你哪知道我的心!自从天明前听你和我说那真话,说你起初打算自首,因你
暗杀了两人连打死了一个,除那不要脸的山婆外,你那仇人夫妻都是这里众人平日敬爱
的人。按照本族规矩,如寻不到当初害你父母的实证,你年纪小,说的话一不相信,便
要抵命。那时我真急得要死!后来戛老麻被杀,得知你在无意之中得到祖神所留人骨锁
钥,非但你可无事,连好娘娘和阿成叔叔均可保全。我正欢喜得要发疯,你偏说是事完
便跟好娘娘起身,谁也拦你不住,前两日所说并非说笑,好娘娘、老公公已全答应。当
时我难过极了,越想越舍不得你,因事紧急,你又拼命狂奔,救人要紧,无暇多说。后
来跟到此地,见你和好娘娘身上伤痛刚敷好药要睡,我不忍心麻烦你,只得回去,一直
都在盘算此事,也未睡过。沐浴之后,勉强挨了些时,直忍不住,赶来看望,心想:万
一你真不要我跟去,多看上一会也是好的。不料你竟和我一样,并未合眼。我想你多睡
一会隐在一旁偷看,没有出来,不知怎的,被你警觉。等我摇手劝阻,你已轻轻纵将下
来。
  “我问你平日和我那好,我们家乡均在此地,为何这样狠心,将我丢下,说走就走?
你说:‘今日心事第一是报父母之仇;第二是想照你亲娘所说,去到外面见识见识,然
后回来,把我们月儿湖花林塘做得和外面一样,大家耕田种菜,使全族中人都有好房子
住,都有好衣服穿和有好东西用,成为一个本族中的女英雄,学者公公受全族中人的敬
爱,永远无人说他一句不好;第三才是和我好,所以非走不可,并非对我太薄。实在是
见森林黑暗,毒虫猛兽太多,一有野烧地震便和那些未搬来的祖先一样,把人死光。不
学老公公那样时时刻刻都在想法改变,就是暂时能够活将下去,一旦发生灾变,全数灭
亡,何等痛心!我娘在日曾说,大的地震难得遇到,并且可凭我们祖先多少年来的经验,
事前寻出的!日火口和受震动的地方设法避开,最讨厌还是大群毒蛇猛兽和那不知多少
万万的毒虫,日夜都要命人四外守望,稍微疏忽就成大害。想起来都是树林太多,空地
太少的原故,不知多少年来,人只能住在树上,时常都不放心。这还是老公公法子想得
好,如在以前数十年,我们每日都要提心吊胆,人命更不希奇,随便死上几个那是常事,
闹得人力越少,常时失群。非但天灾和毒蛇猛兽不能防御,便是外族中的侵害,也因人
少,无力与抗。西边那几处部落,便因人少力弱,不知合群,衰弱下来。如能有人去到
外面,把汉家人耕种建造以及他们做工的器具和使用的方法学会回来,在森林中开出大
片田地,年年增加,我们的人少了灾害,自然越来越多,地方越大,也越强盛富足。我
们不欺人,也不受人欺侮,自己好了,再把别的种族连在一起,大家来过安乐日子,不
要争斗偷抢,以强欺弱。谁要无故强夺,明抢暗偷,我们便联合起来打他。人们无论走
在哪里,都是快乐自在,岂不是好!我早听在心里。因我们的人不许出山,人小力弱,
不认得路,每日只是梦想,如何能够做到?好容易得了一个好娘娘,真和亲娘一样待我,
人又那样叫我看了喜欢,哪里还有这样好的机会?为此决计跟她同行,学了本事再回转
来。你说我丢你没有良心,这句话实在无理。老公公常说为了众人的事把命送掉也是体
面,何况还有许多好处早晚定可带将回来呢!你是我心爱的哥哥,当然一样快活受用,
算起来也在其内,何曾将你丢下?并且我的心愿达到,立时回来,和你一起,以后由黑
森林到外面这条路,也经我们用人力设法打通,不必冒着奇险在那暗如深夜的黑森林中
乱钻乱窜,随便可以自在来往。我们人多,又是一条心,也决不怕外人欺侮,这是多好
的事呢!你虽年轻,也是男子,一点不往远处打算,只想留我在此同玩,再过一两年成
为夫妻更是快活,就这样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真要爱我,有志气,便跟我走。’
  “我当时受了感动,决计先探老公公的口气。他如答应,娘便拦我不住,阿伯更无
话说。如其不肯,等你们起身时节,我便偷偷跟去,反正要我的命也跟你去,办这一件
大事决不回头。只恐好娘娘不愿带我同走却是难题,为此放心不下,一面又觉你平日说
的许多好话也有假的。我们这样好法,我早已说过,无论何事,只你开口我必去做,有
人欺你,也必与他拼命。你报仇之事始终还是一字不提。我一直听你支使,一直蒙在鼓
里,什么都不晓得。直到昨日后半夜天明以前才知真相,心想:我这样爱你,你却把我
当作外人,实在难过。这才故意引逗,说了两句气话,你便认真,不再理我,连扶也不
要我扶,一个人跑来。你说多气人呢!”
  鸦鸦闻言,越发露出感动得意之色,拉着龙都的手,笑说:“我早看出你真对我好,
那还不是故意气你,逗着玩的?”
  双珠见这两个幼童两小无猜,野人又极情真,互相拉手说笑,天真热爱亲密情景,
正越看越有趣,想要开口,忽见六七个男女幼童,除鸦鸦结义盟友外,还有几个快成年
的少年,飞驰跑来,老远欢呼,人声杂乱,笑语喧哗。还未听出说些什么,龙都已先迎
上前去。方疑老人阿庞知道自己睡醒,命其来唤,忽听鸦鸦紧抓自己双手,喜叫道:
“好娘还有几个同伴也寻来了!”
  双珠闻言大喜,来人也是走近,立在身前,七八张嘴说之不已。阿成业已听出所说
何事,也是喜极,连说:“这大好了!”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武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