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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第 三 回
骑鹤送郎归 生死缠绵怜姹女
穿林同友去 关山迢迢访仙灵



  且说众人见一道金光、一道红光自天飞下,天童方喊:“这个真好!”喜得乱蹦,来人
已现出身形,往亭内走进。赵、朱、王三人见来的是两少年,一个穿黄麻布野服的,年约二
十多岁,身材不高,是个小胖子,腰间系一破旧革囊,未带兵刃,看去人颇精神儒雅,还不
怎样。另一少年看去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生得骨秀神清,肤白如玉,重瞳凤眼,目光明如郎
星,隐蕴威风。穿一件青罗衣,腰悬长剑,另外佩着一个细长革囊,左手上带着两枚铁指
环,神情尤为英爽。入亭先向陈淑均拜了下去。嵩云、李政也赶进亭来,互相礼见之后,又
代三人和天童分别引见。
  三人知是先前所说老人门下洪、阮两弟子,想不到竟是飞仙一流人物,心中好生欣羡佩
服。老人恰巧不在,正想不出如何自吐心事,天童已跑到洪、阮两人身前,拉手说道:“刚
才师父不肯收我作徒弟,说等两位世哥来,到土木岛去拜师。说师父法力本事,比两位世哥
还大,是真的吗?”阮征颇喜天童天真灵慧,笑答道:“土木岛两位商老前辈得道多年,法
力甚高,不过和我们所学梢有不同罢了。你这等人品资质,拜他为师,再好没有。”天童喜
道:“这样,世哥就送我去吧。”洪、阮两人同声笑答道:“哪有如此忙法?休说我们恩
师、师母和世兄弟姊妹尚还未见,就送你去,想报仇,少说也得十年以后,何在此一二日的
耽延?”天童急道:“我要拜师伯、世哥和六哥为师呢。”阮征笑道:“如从我们,那你就
更慢了。”天童好生怏怏,闷了一会,又问道:“我也知我大小,只是大急人,我又要亲手
报仇。既都是这样说,我到土木岛,一天到晚都练飞剑,想必能够早一点吧?”李政笑道:
“你多用功,也须十年八年才到功候,听爹爹说,你那仇入实在厉害哩。也许你师父怜爱你
有孝心,不等你功力到了火候,自行出马,代你报仇,那就快了。”天童闻言,面上方现喜
容。忽又凄然说道:“那我不要。娘成仙前,曾说过要我亲自下手报仇呢。”嵩云道:“那
就难了。”天童道:“师父写信出来,定叫世哥送我走。明天姓朱的被花姑娘抢去做老公,
赵兄。王兄不答应,去和她们打架,本有好些热闹的事可看,但学飞剑报仇要紧,只好不看
了。”嵩云嗔道:“你乱说些什么?”天童忙道:“我说错了,这话不该当着姓朱的说
哩。”
  人虎听出必是嵩云等背后之言,天童幼婴,无心漏出。想起前事,方在内疚,阮征已接
口道:“我很喜欢你。师父不会就命我两人走,至少会有二日耽搁,你多半能看见这场热闹
呢。”赵霖暗中正为人虎惶急,闻言心中一动,方想设词开口,忽见嵩云目视洪、阮两人,
暗中摇手,立时省悟:两人必与李洪先见过面,得知此事,已允相助,才有这等口吻,不禁
心中略宽。
  天童还在絮聒,青衫老人已由竹林走出。洪、阮两人忙喊恩师,趋前拜倒。老人笑道:
“你师母正和他们洞中制炼灵药,不能出来,颇想见你两个,快进去吧。”随向淑均道:
“朱仁嫂,内子请你去呢。”淑均随即起行。嵩云、李政也携了天童跟去。
  老人先将取来的丹药分赠三人,再将书信交与赵霖收好。然后说道:“朱道兄人最和
善,你两人此去,必蒙收录。山居无什相款,石洞清寒,难于下榻留宾。朱仁嫂那里,门人
颇多带有眷属,烟火也未断绝,已托延款。见过她母女,还有事与山荆小儿女辈商谈,一时
也不能偕行。适才三小女归报,阿碧、阿雪均有灵性,今日之事已得三女告知,必听驱策,
三位只管骑了回去,我着一人相送出谷便了。”三人方在拜谢,一片银霞自空直飞进来,落
地现出先见幼童李洪,跑到老人身前,喊了一声爹爹。老人笑道:“洪儿静极思动,又淘气
了吧?”李洪笑道:“不相干的。娘呢?怎不出来?”老人笑道:“你娘在后洞炼丹药,大
家都在那里。此峰下时较难,你来得正好,先代我送客出谷吧。”说罢起立。李洪应诺。三
人知不能留,忙向老人拜别。老人揖客自去。
  三人安心结纳,口称六哥,备致敬仰。李洪见三人对已殷勤,也自欣然,笑道:“我们
先走吧。”说罢,将手一挥,三人立觉身子凌空飞起。面前银霞闪闪,耀眼生辉,冷气侵入
肌发。耳听风声急劲,却吹不到身上来,身外景物也看不见。晃眼脚踏实地,定睛一看,身
已落在先停竹林之中,神徐、连乔二兽仍守当地。李洪令王、朱两人并骑连乔,笑对赵霖
道:“阿雪我已骑过。闻说阿碧颇有灵性,索性我送你们到隔山去,就便试它一试。”阿雪
忽然昂首低啸,李洪把一张齿白唇红的小胖脸一绷,俊眼一瞪,喝道:“你这孽畜,已听我
三姊说了,还要这样。只要敢稍有倔强,给脸不要,你就要吃苦了。难道我还会制不了你?
我才不信。”话未说完,阿碧将头连摇。李洪道:“你既不和我强,可是想打听你小主人的
事么?你听我偷偷告诉你。”说罢,小嘴连动。阿碧也连连点头,低鸣相应,态甚亲驯。李
洪笑道:“这你知道不能同行的原因和我是谁了吧,还不快走!”说罢,拉了赵霖一同纵
上。
  赵霖见他独坐向前,两兽已凌空飞起,直上天半,只非来路,忍不住凑向前去说道:
“小弟等一盟三人,誓共安危。人虎弟病后昏迷,愚昧无知,与山女发生纠葛,自顾力薄,
决非其敌。六哥飞仙剑侠,道法高深,尚望鼎力相援,实是感盼。”李洪略微沉吟,笑道:
“你不要怕,到时自有比我强的人来,也不要再问我这类话。先听莱弟说,你那把弟不好。
此时一看,人家也不算什不好,他也有一家妻儿老小,怪可怜的。等我送到时,和莱弟说一
声吧,他最听我的话。其实不相干,省得摇惑别人。此时便送你们回柳湖,并非不可,因为
你们久和各山寨交易,休看地势隐秘,以龙家的本领威望,再加上两个牛鼻子山女本身便会
飞叉法术,又能驱役蛇兽,不久必被查出下落,反而更糟。最好先挫她一回锐气,再与订下
约会,以为缓兵之计,到了约期,就有法子料理了。老龙近年子女越多,家教越松,本身过
恶就不在少,子女曾孙更多造孽,有几个还拜了妖邪为师。自从上次和嵩云、莱弟为难,我
便料他运数将尽了。”赵霖一听山女如此厉害,越发愁虑,又不便再问。正盘算间,两兽已
越山而过,下面正是昨晚所见盆地,但不往原洞驶去,过山以后往左一偏,往迎面崖腰平地
上飞去。上有一所房舍,亭阁也颇高大,坡地上面有两片梯田。未及细看,丁韶已自室中迎
出。纵落礼见之后,李洪作别飞去。
  丁韶揖客人内,丁韶之妻林瑜出见,主人相待甚优,只不提山女之事。三人几次探询,
俱被主人岔开,先说无碍。次日夜间再问,丁韶忽然正色答道:“我们山居,清静已惯,此
次把三位嘉客接引来此,原出无心。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听世妹调处,我们只好略尽地主
之谊,留三位小住数日,等龙家姊妹走后,送客上路。也只送到蒙化过去,一入哀牢山境,
便难远送了。世外之人不便问人婚姻之事,好在龙家姊妹也非恶意,只好请三位自行应付
吧。”赵霖见主人口气忽变,无词可答。只有嵩云最为热心,偏自前日回来,便未再见。心
正惶急,忽见林瑜去往窗前取物,转身向内时,却朝自己以目示意。赵霖耳目自是灵敏,目
光到处,瞥见窗隙似有几点金碧亮光闪动,才知外面还有异物在窥伺,立即省悟。故意抗声
说道:“我三人家中俱有老小。朱二弟本是病起昏迷,一时戏言。我更一语未通,连山女面
目都未看清。婚姻之事,须彼此心愿。起初以为山女养有奇禽异兽,非人力所敌,欲请主人
相助。不料云姊自从前日语不投机,从此不再惠临。丁兄又如此说法,既与山女交深,愚兄
弟自不便强人所难。天明便即告辞,只请赐送一程,免致迷路,已感高义。愚兄弟三人誓共
安危,宁死不屈,刀锯斧砍,我自当之便了。”赵霖心细,惟恐语失,边说边看男女主人神
色。见丁韶闻言虽在冷笑,林瑜背向窗户,却是满面真笑,眼皮微动,似在赞许,才放了
心。说完,林瑜便接口说:“三位新愈之后,尚须调养,师母吩咐等药制成,取赠之后再
走。不过三四日的工夫,事情终有了局,何必如此气盛情急呢?”说时又使了个眼色。三人
俱各会意,同声谢诺,面上忿色兀自未敛。一会,便听窗外急风飒飒,杂着极轻微的振翼之
声。
  了韶出去看了看,回来笑道:“三兄莫怪,时机未到,不得不尔。”林瑜是个玉立长
身,目光极亮的英秀女子,人最豪爽,闻言微晒道:“这些野人,越闹越不像活。今早辞
别,云妹便知有诈。人已走了,还敢命手下孽畜来此窥伺,真个可杀而不可留了,如非你事
事小心过甚,再三拦阻,这些畜生一来,我就下手了。”丁韶笑道:“我不似你们三个毛
包,什事做了再说。杀死两个畜生,济得什事,我还觉得山女用情专一,处境可怜呢。”林
瑜笑道:“你和小师弟都喜说用情专一,实则把肉麻当成有趣,自己以为得意罢了。我最恨
人以…见倾心,情有独钟做说词。请想:本非相识,情何由生?所谓倾心,无非为色罢了。
假定初见时对方千娇百媚,第二日再见,此女忽生暴病恶疾,疥癣满身,瘦骨支离,面如土
色,臭秽难闻,要肯再爱人家才怪,如这一对都是多年爱侣,患难夫妻,怎会厌恶呢?美色
人人都爱,但不是常共相处往还,不能生情。只有互敬互爱,深悉对方心性有无暇疵,并加
以互谅,才能维系,使情长久,生死不渝。照她们这样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强认作终身伴
侣,强要嫁他,人家不愿,也百无忌惮,还不是和你们男子好色性情一样?不过山女率真,
不似城市中女儿害羞罢了。明明看她们有点姿色,出诸女子,便觉情痴可怜,得能保全,使
其自悟最好,什么叫谋走后动?如是两个男蛮子,对女人暴力相迫,你们不把他赶尽杀绝才
怪。”丁韶笑道:“怪不得我求你多少年,才肯下嫁,原来有这等说词。”林瑜秀眉微耸,
星目含苯道:“你还要说什么?”丁韶便改口道:“现在既不打算翻脸,还以缜密为是。明
日便须出其不意,送客上路,时辰早晚,现尚难定,请安歇吧。”三人谢了。
  次日下午,嵩云、韦莱忽带两兽走来,说灵婴卜天童已然起身。少时雾起,便可送客成
行。其母有事,赵、王二位无须辞别,下次再见吧。山女之事,只字未提。三人知有安排,
也未再问。主人本备有酒宴饯别,随即入席,各自饱餐。吃完,一会遥望四山雾起,阿碧。
阿雪早在门外相候,身形已然暴长。韦莱笑道:“我们为送三位,特意将阿碧强留在此。这
东西最是倔强,又极忠义恋主,寸步不肯离开。如非机缘甚巧,事出我们意外,决无如此听
话哩。”林瑜笑道:“小师弟,你们既不肯与山女撕破脸,那么便带神兽同往,除却走得快
些,有何用处?”嵩云道:“话不是这样说。师兄弟们都说事由朱兄大意而起,两山女只是
情痴恃强,并无过恶。老龙父子曾孙近年行为虽多不善,并不与她姊妹相干。我那日疏忽,
不合把天童形迹现出,吃她暗中窥见,她知阿雪是她所养孽畜的克星,疑是有心对付,已然
不快。忽又添了一个比阿雪还要通灵厉害的阿碧,必疑我们早晚不免与她作对。加上媒人又
未作成,越不放心。山民性直,行时径向我盘诘了两次,幸我严嘱二兽隐藏洞中,那日回来
便未再发威现形。我又假说天童姓商,乃土木岛主商梧义子,偶被友人带来中土访友,与赵
兄等三人无心相遇,谈得投机,交成朋友。恰巧事前有一人误中神兽丹毒,急切难愈,吃我
和小师弟路过看出,家中现有灵药,一同邀来这里调治。因知赵兄等不善飞行,他们又有事
先走,特把阿碧留此,充作坐骑,以便痊愈后送他们回去,不久就离开了。并说这三位虽是
新交,也颇投缘,走时我和莱弟尚须护送一程,省得途中相遇,又因疑忌生出嫌隙。”林瑜
笑道:“昨日我还在说你丁师兄暗护山女,你如何也有许多顾忌?”嵩云便凑近前去,耳语
了几句。林瑜摇了摇头,竟似不以为然。
  丁韶笑道:“山雾已浓,你们到大鹏顶,正是时候,可以走了。”三人随向主人谢别。
这次三人并骑阿碧,嵩云、韦莱同骑阿雪在后。行时,嵩云又对三人道:“我们此去经由蒙
化、南涧上空飞行,只一过龙街,便没有雾。我们至多送到哀牢山仙女峰,必须回来。前面
不远,便是大鹏顶,下面的峻险危崖,我们更不能再进,必须分手。此路甚高,但是去往尊
居柳湖最近。下临元江有一山径,又是必经之路,上面山径高危,只有山民药夫子往来。不
知三位可曾走过?”赵霖想了一想,答道:“大鹏顶没上去过,仙女峰却是旧游之地。再往
前去,只二百多里山路,便是我们水寨接送货物之所了。”韦莱道:“如此甚好,我们到了
大鹏顶,便带两兽告别。沿江路虽好走,只恐阻难较多,一个不巧,先对了面,便吃眼前
亏。老人所赐灵药,妙用甚多,途中纵有异声,也能勉强忍受支持下去。小六哥昨日说赵、
王二兄甚好,赠了两面古玉块和另一道灵符,玉赠赵、王两兄,符赠朱兄。佩在身上,寻常
邪毒固难侵害,便听到异声奇震,也能安然自如。六哥这些防身的法宝甚多,每次尸解,均
交师友代为保存。这还是阮师兄前日由别家替他带回,到手不久,他因屡生修积,最蒙父师
前辈厚爱,为数甚多,无论哪一一件,都是经世难求的至宝奇珍。他虽不甚珍惜,随便送与
朋友,可是那人如不对他心思,也不会送哩。”
  三人正礼谢问,林瑜笑道:“小六哥法宝一发,还必定便宜了你,无怪乎人前背后,那
么恭维人家呢。老说不走,留心过了时呢。”韦莱笑道:“六哥自然对我厚些,法宝也送了
两件,回来大家再看。我因玉块另有用法;灵符如会诀印,也可常佩,不到万分危急,无须
用火焚化,可以留保三两天危难。来时大家说笑不休,不及传授,忽然催走,恐分手时万一
有什么阻碍,岂不辜负六哥一番好心?实不相瞒,我先对朱兄也不无介介,连经六哥劝说,
也就心平气和。因玉佩只有两块,赵、王两兄日后须要入山拜师,正好佩带。朱兄是有妻儿
的人,为难只此一时,灵符出诸上清仙传,神效虽短,威力却比玉佩更大,最为合用。我知
三位义气,回山不要互相推让,此次六哥因人而施,各有用意,用法也各有不同之处呢。”
说罢,随将用法传授,然后一同起身。
  两兽这次飞得更高。初飞起时,当地月光如昼,溪山明瑟,天气仍是好的。等一越过山
头,三人还想查看日前遇险的方竹涧危崖幽壑,身已冲入浓雾之中,除两兽目光如电,不住
闪烁外,上下四外一片混茫,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风声呼呼,迎面天风甚猛,连气都透不过
来。再待一会,耳听两兽互相低啸了两声,目光忽同隐去,眼前更是漆黑,飞行益急。似这
样飞有两个时辰左右,一直均在雾中。方觉寒冷气闷,猛觉身子往下一沉,云雾渐稀,前路
雾影稀微中,隐隐有星月闪烁,猛地眼前一亮,星月在天,清光大来,人已冲出雾阵。四外
一看,山河林木,到处清澈,玉字无声,晴宵一碧。只见身后半空中有一大团密云逆风而
驶,正往去路缓缓游去,哪里有什么雾影。再一查看地势,昔日常经的临江亭、分界岭,已
由脚底下飞逝。二兽五人正由仙女峰侧齐峰腰横空而渡,飞势较为平缓,并未停止。嵩云、
韦莱已同立向兽背之上,不时往四下张望,神态似颇紧张。
  约有盏茶光景,前面出现一座奇峰,那峰突起哀牢万山之中,势绝高峻。峰头突出向
前,高举两侧,各有一大片蓬起,又复由上而下往里凹进,峰脚下临着大片平崖崇冈。远望
过去,宛如一只绝大怪鸟站立百丈冈崖之上,迎风引吭,振翅欲飞,雄险奇绝,生动已极。
知道必是嵩云约别的大鹏顶。峰崖之上,方觉四外静荡荡的,到处林木萧森,清飚远引,明
月临风,倍增幽丽,忽听前骑韦莱一声清叱,二兽立即降落,往那峰腰冈崖上飞去,晃眼到
地。嵩云一声招呼,便同纵落。韦莱道:“我们已然送到地头。贵村隐居柳湖,已有多年,
村规不容外人入内,恕我和云姊不能远送了。大约此去还有三四百里途程,蛮山荒僻,饮食
不便,略备粗粮,以供途中之用,笑纳为幸。”随见连乔腹下怪爪伸处,、落下三个两尺许
长的粗麻布袋。韦莱拾起递过,三人自是称谢不已。嵩云又道:“人各有志,局外人不能勉
强,你们双方均不能听劝。也许龙家姊妹就在前面相候,有话不妨好说,事无不了之局,最
好彼此都不要意气用事。深山之中,虫兽厉害的颇多,前途留意。恕不远送,我两人暂且告
辞,行再相见吧。”话未说完,似闻峰顶有人嗤笑之声。三人耳目灵敏,俱料上有敌人伏
伺,心方一紧。及看嵩云闻声并不惊异,只朝韦莱对看了一眼,面上均带有喜容。方想不出
是何原故,韦莱已催嵩云道:“姊姊,事情已完,我们同坐阿雪回去吧。”说时又朝赵霖看
了一眼,似在示意,只是猜想不出。
  三人方在应诺称谢间,嵩云、韦莱已双双飞身上骑,手朝三人一拱,喝一声:“起!”
带同神狳腾空远去。倏地眼前一暗,朱人虎首先惊呼:“啊呀!”赵、王二人也同往两侧纵
避,忙即迎御时,耳听呼的一声巨响,两点蓝光和一团黑影,已由头上闪过。再看乃是一只
极大的怪鸟,已掠地飞过,超出林抄之上,往前飞去,晃眼无踪。赵霖知是山女故意示威举
动,悄告朱、王两人,先打见怪不怪主意,不论见甚蛇兽精怪,不扑上身,休要理它,力持
镇静。早晚等人出现,再行相机应付。三人正低声谈话问,先是前面不远大树后闪出四五只
吊睛白额比水牛还大的猛虎,目射凶光,长尾上翘,缓缓走来。一向山中往来,见虎甚多,
似此长大威猛,却也初见。朱、王两人方笑这类东西,如在平日相遇,必被打获,竟也放出
来吓人,忽听咻咻之声四起。回头一看,除前面五虎外,身后左右突然出现了许多虎豹大熊
之类,何止百数,全都据地发威,猛恶异常,四面全被包围住,兽目凶光,宛如数百电炬,
直射人身。三人虽然勇武,见为数这么多,也自惊心,进退皆难。群兽见人回顾,忽然同声
怒吼,一齐狂啸,震得山鸣谷应,风起沙飞,地面上立时浮涌起一片尘雾,那么清明的皓
月,也黯淡起来,声势委实惊人。知道这类猛兽凶野,未必俱听主人招呼,已经怒啸发威,
一触即发,不敢再走。
  相持了一阵,赵霖见兽群虽多,只管怒吼,也未起扑,料定仍是志在恐吓,不走固然示
怯,也非了局,便令朱、王两人留心戒备,当头先行。前面五虎最大最凶,为数也少,估量
硬往前进,也许拦阻起扑,不是易与。便各把真力运足,表面仍作从容,暗中戒备,以备一
拼。哪知拦路五虎不等三人绕行过去,先自起立,避开正面,往侧缓缓走去。耳听兽蹄骚
动,回头一看,身后左右的兽群已全起立,仍分三面,紧随在后,合围上来,走俱不快,也
不迫近,最前的离身也有两丈。不知山女是何伎俩,好生难解。走着走着,忽听头上滑溜之
声,杂着嘘嘘之响,腥风四起,扑鼻难闻。三人久惯山行,立即警觉,因后有群兽,无路可
退,不约而同往左侧纵去,立定回看。
  原来前面树上盘踞着三条黑鳞怪蟒,最小的也有尺许粗细,大的一条所踞大树也被压
弯。各把上半部三五丈的身于暴伸下来,血盆大口张合之间,红信吞吐若电,似欲吞噬。看
时,蛇身刚刚猛缩回去,势甚神速,晃眼仍盘树上,凶睛闪闪,注定三人,大有得而甘心之
意。树身连带摇撼,摇晃得轧轧乱响,残叶断枝纷落如雨。再看树下和前面的山石之上,除
比三蟒较小的各种大蟒外,更有蜈蚣、大蝎之类,身长都在三四尺以上,多半口吐黑烟,毒
雾四起,不禁大惊,三人知道这类虫蟒均有奇毒,中人必死,就不真个起扑,奇毒也是难
当。加以遍地都有,其势不能似前乱闯,何况三蟒先前又是对人扑来。一看地势,只五虎退
去的左侧面高林疏森,肢陀起伏,于归路也不十分相背,如由此绕越过去,只要这些毒物不
追,便能避免。因不知玉玦、灵符已将三蟒惊退,三人如和先前一样硬走,定必避让,一出
蛇阵,山女必认天助,强取不祥,纵令疑心不死,也能日后再说,不致引起许多事故。这一
改道,正好自送上门,如了山女预计,如何能舍,宁死也不肯甘休了。
  三人走了一段,回望兽群,仍是尾随不舍。蛇虽毒物,却未跟来,仍在原处。虽不知山
女出什花样,但两次一来,心胆越壮,索性边走边说起来。以为只要气盛,表示胆勇,无所
畏怯,越使山女看重。哪知三人一言一动,都在对方眼耳之下。一路谈笑风生,鼓勇前进。
嗣见山路越走越难,绕出正面,五虎早已不知去向,身后也似无什动静。再一回望,竟连兽
群也同失踪。共总没有多时,那地方已到了大鹏顶左翼尖端所处危崖的前面,上下相去不过
数丈。此外除左侧隔着一条先未看出的广长暗壑而外,身后来路三面全都平崖大坂。虽有疏
林秀耸,树干均高,又不甚粗,离地好几丈才生枝叶,不怎碍眼,那兽群万无不见一点动
静,便被退尽之理。心中大奇,怎么想也不知对方用意所在。
  朱人虎笑道:“看此情形,莫要这两个山女饶了我们吧?凭良心说,如论姿色,实在真
美。如肯为妾,村中长老再如允许,我便肯要她们。”赵霖心想:“眼前危机四伏,越是这
等情势,越是凶险难测。日前已为妄言贾祸,如何还不小心?”瞪了他一眼。朱人虎方觉失
言,忽听少女艳歌之声,起自前路,音声柔媚,甚是凄婉,动人爱怜。赵霖料是山女所发,
知她随身带有不少猛禽恶兽以及毒虫怪蟒之类。沿途所遇虽是山中常见之物,为数如多,也
是难与为敌。尤其先见怪鸟与那白猩子厉害猛恶,无与伦比,常人多大本领,也非对手。便
低嘱朱、王两人小心戒备,如遇什事,只把李洪所赠玉符如法施为,由己当先,各看眼色行
事,不可造次动手。随把脚步放慢,领了朱、王二人,缓步往前走去。
  走出不远,耳听艳歌之声越近,估量双方就快对面,帮手形影未见,吉凶莫卜。正在心
里发急,忽听有人吹萧之声,起自天半。初听时宛如驾凤和鸣,甚是清越。那萧声好似发自
大鹏顶右翼危崖之上,人却不见。因山女歌声就在前面,不暇再顾别的,略微回头,仍旧前
行。又走了二十来步,地势渐高,歌声忽然中止。三人刚顺斜坡走上去,见坡上出现一片平
畴,除当中约有五六亩方圆的空地外,左面危崖千仞,下临元江;右侧和前面都是松木森
林,树均三数抱以上。素月流天,清影在地,山风渐起,飒飒萧萧。崖顶萧声也越吹越嘹
亮,双方似相应和,汇成一片洪籁,甚是震耳。
  赵霖方觉萧声有异,决非竹制,心中一动,猛瞥见右侧松林外有一块丈许来高,三丈多
长,如卧虎的大山石,月姑、巧姑两山女一坐一卧,正在上面,指点三人低语,一个面上好
似怒容初敛。赵霖头一次见到月姑姊妹时不曾留意。王谨更是初会。这时见两山女全生得珠
颜花貌,体态轻盈。上身只着一件鸟羽织成、上缀无数金珠宝玉的翠叶云肩,略遮双乳。下
身围着一件虎皮短裙,长还不到膝盖。手臂腿足一齐裸露,月亮底下看去,越显得玉肤如
雪,粉光致致,端的美艳非常,比起山中所见诸女又自不同。白猩子和一些猛禽恶兽之类并
不在侧。知她们在此相待,意欲先礼后兵,其势不便上前招呼。好在不挡去路,便故作未
见,往前走去。眼看快要由大石旁边走过,忽听两声娇叱,两山女忽似彩云飞坠,由大石上
纵起三丈多高,一同落向前面,拦住去路。
  巧姑先指赵霖媚笑道:“你不爱我么?我哪点不好?你说出来。”同时月姑也向朱人虎
娇声问道:“你不比那姓赵的,那天晚上,是你先调戏我的,为何你也要随他们回去,我知
道你们汉家人没有良心,可是我龙家姊妹兄弟都不是好欺的。我姊妹已经爱上你们两个,因
恐你们会错了意,当我姊妹动强逼迫你们,所以连猩儿们都叫躲开,全凭真情真意,彼此相
爱,结为夫妻。我姊妹也不似别的山女那样,使你们汉家人口里不说,心里轻贱。反正我姊
妹已爱定你们两个,如因出门在外,想回家看望,和家里说明了,再来我们山里一同成亲,
也还好说;如果不要我们时,那却不行。第一个,你先难逃公道。我姊妹也不作那缠野郎丑
事,除非你们真有本领,定下日子到我们玉龙山中拜山,只要能冲开我们那些围子,我姊妹
哪怕死在你们两人的面前,也是甘心认命,不论人和畜生,决无一个再来寻你们。快些回话
吧。”
  三人久惯在土著寨墟中往来,平日遇上这类事,决不放在心下。此时深知这两个山女虽
都生得粉滴酥搓,美艳如花,但各具有一身惊人本领,更能役使猛禽恶兽,精通邪法。如与
动武,决非其敌,应付稍一不善,就不送命,人也必被劫去,任其摆布,死活皆难,内中赵
霖最晓山人心性,不等说完,早使一眼色。三人并立一起静听,本心是想抓住一点题目,以
为脱身之计。一听拜山之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事已紧急,救兵尚未出现,何不订约拜
山,姑缓一时,再作计较,听完,赵霖便朝二女笑道:“男女相爱,原是双方情愿,我赵霖
那日见你们率兽伤人,心中只有厌恶,固无情爱可言。便我二弟朱人虎,他已娶妻生子,夫
妻情分甚好,就他病起昏迷,误把你姊妹认作寻常山女,也只是纳妾的话,决无抛弃原有恩
爱夫妻,入赘宝山之意。如若真心相爱,甘愿屈为小星,当时便请随他同行,并非难事,否
则万难应命。真要相强,你姊妹虽然法力高强,养有许多飞的走的,但我三人决不怕死,倘
非人力所敌,我们连手都不动,任凭嚼吃好了。”巧姑见赵霖猿臂鸢肩,英姿飒爽,慷慨从
容,越显俊爽,更是爱极。闻言不禁惶急道:“汉哥哥,我知道你还没讨老婆,我自信也不
算丑,难道你一点都不爱我?”赵霖傲然冷笑道:“你岂但不丑,并还生得极美,无如我已
决定终身不娶,美丑何关?更谈不到爱字。”两女同声急道:“你们汉人惯说假话,终身不
娶,没那个事。你两人如答应与我们成亲,只要将来不变心,任凭你打你骂,要如何便如
何,决不敢强。你们必是嫌我们不该养些畜生,也全可以去掉。你们意下如何?”赵霖知山
女心实有信,相爱已深,百无顾忌,便令下嫁同归,也所心愿。月姑嫁与朱人虎未始不可,
但是此举犯了寨主山规重典,一个不好,便有大祸累及全村。是以越发谨慎,决计坚持,使
她死心。
  他话未出口,月姑见朱人虎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暗想:“心上人曾向自己吐口,也许有
望。”情不自禁,又伸手笑拉道:“情郎哥哥,我和你那边说去。”朱人虎要想挣脱时,哪
知月姑女又白又嫩的手本来温软如棉,及至用力一挣,立觉力大异常,铁箍也似,强她不
得,又不敢妄用解法,忙答:“这里说不是一样?”月姑回眸媚笑道:“我知你怕赵哥哥,
不敢开口。我不走远,就在那里。你不要怕,只要你们要我两姊妹,什事都依。不要也不会
害你,放心好了。”说时另一只手早环过来,抱了人虎的腰,粉面相偎,玉肩相并,手拉手
往前走去,果未走远,到了两女先前所卧大石之上,便同坐下。
  赵霖见状,知禁不住,赶去反易破脸为害,一面示意王谨勿动,一面大声说道:“你姊
妹如此貌美多情,汉人比我们好的甚多,何愁没有丈夫,何苦强人所难?实不相瞒,我两人
一个已有妻子,一个终身不娶,日前云姊、韦兄为媒尚且坚拒,宁死也不会娶你两姊妹,强
逼无用。真要不行,明年今日,我们约人前往拜山便了。”说时,巧姑一双媚目注定赵霖,
秋波流转,已快流下泪来。听完了前言,倏地花容惨变,悲呼得一声:“好狠的心呀!”一
纵身形,便将赵霖搂抱了个结实。赵霖疑心她要用缠郎风俗,任凭凌辱,拼命死缠。知道妄
打不得,本心已实怜她情痴,不忍用重手法解破,仍旧挺立不动。不意巧姑只朝赵霖脸上连
亲了几亲,见赵霖未理,忽然张开樱唇,恶狠狠照肩头咬去。赵霖以为这一口咬上不轻,暗
运内功,左肩头一鼓劲,原意防被咬伤。哪知巧姑只轻轻咬上一口,叹了口气,便自纵落,
一脸苦笑,对赵霖说:“你把我姊妹当作那些下贱山娃子,什么人都肯要的么?不过你这人
真好,我如嫁不成你,便死在你面前。休看你狠心,到时也必会心软,也许还能得到你一点
眼泪水。我虽是不能起死回生,但是我死也甘心了。”说时,眼花乱转,珠泪欲流,却强忍
住,神情越发哀艳动人。
  赵霖方想劝慰她几句,巧姑忽然扑地跪倒,抱住赵霖双膝,哀告道:“情郎哥哥,你真
心狠。事情好商量,你就不答应,除姊姊的事我不能作主外,你和你朋友,我仍放回去。拜
山的话,她也许没听见,你却万来不得呀!”赵霖闻言,正想乘机盘问虚实,王谨旁立无
事,又见不惯山女缠磨丑态,便回脸过去。巧姑见王谨背身,忽然起立,忍泪笑道:“你也
知道我们风俗,你看我对你这样,还肯再嫁别人不?”随说,手拉云肩一扯,上半身立全裸
露,现出半段柔肌,一双软玉,端的肤如凝脂,香温雪艳。山女双乳最是珍秘,不轻示人,
非其委身欲嫁,誓无不二的情人丈夫,决不许其窥视抚摸,犯者必定拼命。赵霖见状,脱口
笑道:“你不要这样情痴太过。我如非一心向道,不久出家,只要不随你入赘,似你这等天
生丽质,还恐求之不得呢。快结束好吗?”巧姑喜道:“你居然也可怜我么?”赵霖恐又纠
缠,正色答道:“天生佳丽,譬如名花异草,谁不爱怜?只是我无采折之心,有负盛情
了。”巧姑又道:“那你拜山的话,能否收回,算是没说呢?”赵霖道:“丈夫一言,岂能
反悔?”巧姑一面穿好云肩,一面恨恨道:“你肯怜惜我就好,你们走吧。”
  赵霖道:“我们还有一个呢。”巧姑道:“只恐姊姊不会像我。你那朱二弟,路上虽和
你说得好,心性也不会像你吧?他如应允了,却作阻不得。否则,你们两人,就我出死力相
助,你还尚可,你那三弟顶好一个人,恐就难活了。”赵霖见巧姑最美,情爱发于至诚,一
片天真,不带一点淫荡,尽管拦路要挟,非此不可,仍为情人打算,自己真要以死相拼,她
必不忍对一行便下毒手。但是将来纠缠必紧,不是两败,此女也必以身殉情,来博心上人临
尸一恸。至情痴心,委实可悯。月姑为人,照着山女青春期中情欲旺盛之常理来论,已是难
料;朱二弟平日风流自赏,又未必能胜纠缠。万一受了诱迫,欲令智昏,弟妇贤孝端庄,夫
妇情厚,爱子尚在怀抱,一个美满家庭,岂不被山女拆散?事情又由己访友而起,将来何以
见人?赵霖一时着急心横,大声喝道:“朱二弟并非忘情,但他上有双亲,下有娇妻幼子,
家室和美。令姊月姑甘于为妾,下嫁荒山,自无话说。否则他固无此糊涂,我们三人誓共安
危生死,也不容他一人在此。至少也请令姊权且放回,静等明年今日,拜山再说便了。”
  赵霖末一句未说完,巧姑一直留心察听,见赵霖辞色虽厉,面向自己发话,目光遥注月
姑,正在惶急。一听说到“明年”两字,忙即抢上前去,想用手去捂赵霖的嘴,已经无及,
越急得指着赵霖直说:“你……”底下语未出口,忽听“好呀”一声娇叱,一阵疾风过处,
面前人影一晃,月姑已用双手横抱着朱人虎,由大石上纵起,随风飞坠,到地便恶狠狠手指
赵霖道:“我的情郎爱我,原出心愿。我早猜他不肯要我,是你的挟制,因此才躲开你,到
一边说去。他虽仍怕你,不肯吐口答应,心意已有些活动。你偏在此鬼叫,吓得他直摇头,
连话都不敢和我说了。我知你们汉家人,毛弟都听当哥子的话。你劝他答应要我,我便会重
重谢你;如若作梗,我便和你拼了。”赵霖见她一双媚目隐蕴凶光,盛气凌人,大有一触即
发之势,正要回答。朱人虎被山女抱来抱去,本就愧愤,中间虽经山女玉体相偎,不住温
存,软语求告,不觉稍微情移心动,但知此事决办不到,并不曾真受摇惑。及听山女这等说
法,恐引良友猜疑,不禁勾动怒火,激发少年心性,猛然一挣,便将月姑的手甩落,厉声指
说道:“你休冤屈好人。你虽貌美,我也心爱,但我家有妻子,你又不能犯规远嫁。我适才
不过念你情痴,好言劝说,几时心意活动?你寻找大哥吵闹作甚?你不必逞强赖人,事由我
起,自作自当,剐杀任便好了。”
  巧姑见乃姊情急暴怒,本已玉容失色,抢向赵霖面前,闻言吁了口声,赔笑对月姑道:
“你两个的话也是实情。我爱赵郎,何尝不是胜逾性命,无如此事不是当时可成。他们虽然
心狠,终不是铁打的。并且越是这样人,性情越好。我已看出他两人俱非真对我们毫无情
意,此时逼得太紧,反而无望;我们缓缓设法,终有如愿之日。朱郎如真爱你,他回山之
后,定必放你不下。何况我们也会寻了去呢。还是放他们先回去的好。”月姑听她数说,并
不生气,只怒视着赵、王两人,眼里似要冒出火来。闻言,盛气对巧姑说道:“他已想明年
拜山拼个死活,你还护他做什?”巧姑凄然道:“我又何曾有什么指望,不过我爱赵郎太
深,休说留难威逼,使他生气我都难过。好在还有一年光阴,焉知不能挽回呢?”月姑冷笑
道:“我却等不得,没有你那耐性。并且拜山的话是他说的,与朱郎无干。你人太老实,只
照我做,包你成功。”说时,王谨早已瞥见左近树林内时有猛兽影子隐现,还有一团团的红
绿蓝各色精光不住闪动。月姑又似雌虎发威,声色俱厉,咆哮不已。方料祸发在即,巧姑忽
然抗声说道:“姊姊,我们来时曾经说好善作,别人不问,赵郎终是我的,我不能看他受人
欺逼。还有这姓王的汉客是他好兄弟,人又极好,他与这事情本不相干,必须由我用青鸾送
他两人回去。”
  此时赵霖心想:“救星始终不见,李洪在赠玉块、灵符时曾有专御蛇兽之用,百邪不侵
之言。月姑如此情急,反颜相迫,争斗必所不免。巧姑虽然要好得多,但也一样要纠缠。柳
湖隐秘,最忌宣扬,如何能由外人送回?这份人情,本已无法承受,丢下朱人虎,更无此
理。事已至此,反正是福不是祸,何不试一试呢?”遂不等巧姑说完,挺身说道:“我们并
非怕你,只为双方都是云姊、韦兄之友,为此不愿破脸。如今好话说尽,你却只是不听。你
妹虽也情痴,做事却极光明。似你这样,休说我们三人不会屈服,便稍有骨气的汉人,见你
凶野不可理喻,专以暴力相逼,就被你掳去成亲,也必心生厌恶,不以真情相爱,同床异
梦,有甚意思?何况未必如愿。你们无非仗着一群孽畜凶禽、毒虫恶物之类,便自骄狂逞
凶,为所欲为。我等三人义共安危,决无独留之理。你若能容我三人暂且回去,明年今日以
前必往拜山,作个了断。真要行凶动强,能各凭真实本领气力来分高下曲直,你胜任凭惨
杀,你败便须放行,不得再以邪法留难,此举最合情理。真要驱遣异类欺人,我们也曾拜在
仙人门下,得有一点薄技,焉知不能抵御?那也由你便了。”
  说时巧姑见月姑怒视赵霖,越显狞厉,知她心狠手毒,不等答话,抢口说道:“姊姊,
他要一对一打也可。那么你和朱郎,我和赵郎,各顾各,分成两对。”随又面向赵霖,凄然
接说道:“顶好你把我亲手打死,才称心愿呢。”赵霖见她辞色凄楚,隐含幽怨,容光又那
么美艳,想不到一个山女有如此柔婉真挚的性情,自己纵不娶妻,似此天生佳丽,也不忍对
她竟下辣手。山女又有缠郎陋俗,每到情急,不能如愿,便想死在情人手里,相与动手,岂
不纠缠更凶?方悔失言,待要改口指明与月姑相敌。月姑狞笑道:“我知朱郎爱体面,也爱
我,他不肯打我,我更不肯打赢,伤他体面,我两夫妻没法动手。事情本是你那情郎一人作
梗,我实恨不能把他生嚼吃下肚去。无奈你爱护他,这本难怪你,偏巧来时有约在先。我没
料到他如此可恶,别人的事他偏为难。我想你们两人也打不成。反正我今天非要人不可,他
把朱郎留下,立时无事。如若允肯,你能听我的话,便命青驾、花鹫把他两个抱回山去,只
放王客回家送信,那是最好;如怕你情郎怪你,他不说会仙法吗,我暂时也不伤他,只要他
出得了我的九龙百兽阵,便先放他三人回山,日后再打主意。反正拜山的话,三次均他所
说,除非此时他点头应允,向我服低,事无人知,看在姊妹情分,担这风险,还可商量;否
则,你再护他也办不到,一年以内,此仇必报。如今是恩爱,是仇人,全在他一句话了。”
巧姑闻言,面容惨变,拉紧月姑,颤声说道:“赵郎是汉人,不知本山规禁,不知从何处山
人口内学得两句四不像的过场话,来充好汉。听嵩云姊说,朱郎实是因为猩子丢了他脸,自
己心寒,连娶你回去都不想了。如果真心相爱,父母尊长、水火刀山全拦不住,岂是哥子一
说便拦住的?他是我最爱的情郎,我决不会死在他后头。你这样做,莫非一点姊妹情分都没
有么?”月姑冷笑道:“我还不是爱极朱郎,他如不问此事,我自无话说。我眼看有指望,
他偏作梗鬼叫,如何不恨?”
  赵霖还想迁延待援,及见久候无人,两女只管争论,心中厌烦,意欲速决,遂由巧姑身
旁一闪,手指月姑喝道:“你无须欺人大甚!我并非不知拜山风俗和龙家寨主的声威,如无
本领和能人同往,怎会说此大话,到时自有分晓,此时逞凶发狂,有何用处?什么蛇兽,快
唤出来,见识完了好走。”朱、王两人早得暗示,准备停当,闻言立凑向赵霖身前,同声喝
问。月姑看出来朱人虎神态激昂,迥与适才并肩共话的柔和神情大不相同,越发愤恨迁怒。
先手指朱人虎,苦笑道:“你也这样无情无义么?”一言甫毕,倏地狞目怒视赵霖道:“我
今年今日好些关碍,先不杀你。明年今日,叫你知我的厉害!”说罢,引吭朝天,一声长
啸,余响幽厉,荡漾遥空。
  三人身后来路崖顶上的洞萧之声倏地重又奏起,其音清越,宛如天声飞坠,从来未闻,
大壑回音,响震林间。三人先因萧声奇异,还当嵩云等所说援兵,又见山女在石上张皇四望
之状,萧声虽然中断,人终未见,心仍不无盼望。及听萧声再起,竟与山女呼啸相应,料是
望绝。立分三角形,面向外站定,准备一拼。玉块、灵符用时,灵效若不如预拟,再作计
较。就在这三人心念微动之际,山女又是一声怒啸,声更悲壮。余音未歇,忽然惊风四起,
石怒沙飞,林木骚然,声如涛涌。同时四面八方猛兽咆哮,蛇虫怒鸣,吼啸怪声,轰然大
作。原本清清静静的一处平野峻崖,高林月夜,绝好谈情说爱,娓娓谈心之地,立化大片修
罗广场,人间地狱。当时只见月花掩隐,尘雾迷空,兽蹄腾踏,震撼林野。暗影昏茫中,首
先瞥见前面高林阴影之下,突现出百数十团碗大红蓝色光华,高低错落,凶光凶恶,电炬也
似,每一对红蓝光之后,各带着一条庞大黑影,齐朝三人立处缓缓拥来。
  赵、王两人智勇沉着,心想反正如此,见这些野兽凶睛相隔最近的还在十丈以外,来势
甚缓;又听出山女口气只是恐吓威逼。围困不放,志在得人,不致伤害:乐得看清之后,再
行发动。各把手伸胸前,按紧玉玦,相机而发。如真具有威力,便冷不防给山女看个好的。
二人正寻思间,猛觉身后朱人虎用时连点,忙侧身回看,第一个人目的,是那三个比人高出
几乎一半,火眼金睛,爪大如箕的猛兽白猩子,正立在离身两三丈处,血口微张,露出钩牙
利齿,凶眼如电,巨爪怒张,作出攫拿之势,注定自己,形态狞恶,无与伦比。另一面是先
见那些大蟒,共有九条。有的盘踞在地,只把尺多粗的蟒身树干也似挺起;有的后半身盘在
树上,把前半身蜿蜒伸出。都是红信如焰,吐吞不已。此外,还有各种蜈蚣蝎蝗等大小毒
虫,细一注视,好似不曾喷毒,神态也较初遇时稍软,没有那等猛恶,崖顶萧声仍是清吹徐
送,逸响高飘,奏之不已。
  依了赵霖,知道局势虽是万分险恶,只要不妄动,这些恶物也许不起扑。无如四面俱被
包围,万难脱身。尤可虑的是山女久候不降,难保不率兽行强,被她擒去却是麻烦。寻思未
已,渐渐风静月明,重现清光。那些毒蛇猛兽全身毕现,数目比前见多了两倍。除去虎、
豹、象、熊、猩猩外,又添了不少奇怪猛恶之物,多是锯牙钩齿,凶睛电射,身长一二丈
外,极少见到的异兽,在相隔两三丈余,现身蹲踞,作势发威,四面俱被围紧,更无空隙。
两山女已退往大石之上。虽料对方示威,不致猛肆爪牙,暴起伤人,看去也颇惊心。这等凶
毒猛恶性野之物,长此相持,怎能保其无事?尤其朱人虎吃过苦头,偏巧所立这一面正对着
那三个凶猩,知它们性野力大,身如精钢,非人可敌。又见三对拳头大的凶睛齐注自己,越
发胆寒。几次想取身佩灵符施为,又想起此符如有灵效,将来可为护身之用,无如用一回便
少一回,终有失效之日;不比赵、王两人玉玦永无穷尽,将来拜师学道,并还随同法力增
长。因而不舍轻用。再者,蛇兽包围声势虽凶,并未发难。初次施用,不知威力如何,万一
此符制不住,反而激怒,惹出事来。为此委决不下,欲发又止。那白猩子最凶狡欺人,人越
怕它,越喜逗弄。看出朱人虎胆小害怕,始而故意张牙舞爪,作势威吓。朱人虎自是害怕,
手早伸入怀中,准备再前一步,便取灵符一拼。并以暗语悄告赵、王两人,说凶猩凶野可
虑,最好三人一齐发动,增厚力量。不料被月姑远远望见,想似心疼心上人,口中急啸了两
声,三猩立即收势退下,各咧着一张血唇大口,朝朱人虎作出一些怪状,竟似体会主人的心
意,欲以取媚。
  本来暂时可以无事,偏巧王谨为友心热,旁观者清;又看出山女不似有恶意,只要倔强
到底,她也无可如何,只不知何时方能解围罢了。及听朱人虎一说,知他惊弓之鸟,怕极那
白猩子,立处又只一肩之隔,遂用手一碰赵霖,打个暗号,想和走马灯一般,三人联臂转将
过来,由自己去当白猩子这一面。哪知这些蛇兽毒虫俱颇通灵,奉有主人密令,三人不动还
可,三人一动,立即发威咆哮,合拥上来。只听轰轰连声怒吼,万啸杂作,当时林木萧萧,
风沙又起。三人不知这是虚张声势,一见蛇虫还未动,野兽已分三面腾扑过来,有那性烈势
猛的,扑离身前只三数尺,本就发慌胆寒。而三猩中一只黄的,又是狡猾淘气,早就跃跃欲
试。先欺朱人虎,被主人怒斥禁止,心不甘服,想拿王谨出气,只一纵,便到了身前,伸手
便抓。
  其实这许多蛇兽均经山女长年训练,全由主人心意进退,当晚只是虚张声势。除这只黄
猩最为灵巧,自恃主人宠爱,欺侮王谨不是乃主心上人,作得稍微凶而外,俱都不会伤人。
赵、王两人却认为这类猛兽凶野成性,来势迅急,万一山女不能全数控制,只要有两个开
头,便要一齐合围,扑上身来,多大本领,也被撕裂粉碎。本来有手早伸入怀中,按定胸前
所悬玉玦,作势相待,见状大惊,各自慌不迭将胸前玉块朝外一翻,同时左手灵诀往上一
扬,立有两道丈许粗的白光自两人身上发出,只一闪,便倒卷而下,将三人全身一同包没。
光外电芒如雨,细如牛毛,纷飞四射,虽然射出不远,那扑势较猛,相隔较近的几只猛兽,
似各受了一点创伤。尤其那只黄猩,本心想拉王谨出去戏侮,相隔最近,受创最重,一声惨
嚎,先自纵退出十多丈以外,因骤出不意,用力太猛,百忙中没想到身后有树,猛撞在一株
几近合抱的柏树上面,咔喳一声,整株巨木竟被撞断,疼得在地上狂跳乱蹦,悲啸不已。经
此一来,当头兽群竟被吓退,后面的有些还未看见,互相冲撞挤轧。黄猩本有伏兽之威,再
一暴跳,两只白猩见乃于吃了人亏,同声怒啸,只见惊飚四起,沙石旋飞,尘雾弥空,月星
齐暗,兽群吼啸,腾踏之声,更震得山摇地动,比起先前声势,还要猛恶得多。
  山女万想不到三人有这一手,见状又惊又急。月姑立发长啸,由云肩后取出一柄三叠小
叉,随手抖直,约有三尺长短。左手再由腰间豹皮囊内取出一只小金钟,将头一摇,满头秀
发便自披散。跟着左手摇钟,右手一晃,叉头上便飞起三朵血红也似的烈焰,浮在空际。那
些蛇蟒毒虫本未前攻,白光一现,更自退缩,见了血焰,首先嘘嘘卿卿怪叫起来,声甚惨
厉。兽群也自回身驯伏,仍踞伺在两丈以外,虽仍跟着三人照旧吼啸发威,但都零零落落,
装腔作势,无一再敢挨近。三人自是欣喜。
  赵霖因听韦莱说,玉玦虽有辟御邪毒蛇兽之功,自身如无法力运用,只能防身待援,不
宜轻易移动。又知山女尚精邪法,并不止此。无如照此僵持已有多时,终非了局,便想乘机
诈她一诈。仗着宝光环护,内圈光大丈许,行动自如,便不再三角分立。招呼朱、王二人先
把丁韶夫妻所赠干粮食物取出,饱餐之后,再作计较。二人会意,索性故作从容,互相说
笑,大吃起来。山女见宝光突起,那崖上萧声又来得奇怪,此时虽是清吹细奏,并无异状,
不似预想之恶,终摸不清是什路道。明知十九不是好相识,然而对方未发,不便自去招惹。
本就心慌,再见这等从容言笑,不以为意之状,月姑自然更情急,几次催迫巧姑,将所豢神
禽招来。巧姑性情虽也刚烈,但比月姑灵慧,用情尤深。知道这等强暴威逼,转使对方生出
恶感,不以乃姊此举为然。又看出赵霖生性纯厚,虽未相爱,并不似对乃姊那等厌恶。自己
本欲以柔克刚,至情感动,不愿使心上人有伤毫发,焉肯助纣为虐,使其心中不快?一任乃
姊数说嗔怪,只是不肯出手。
  一会,三人吃完起立,赵霖特意在光圈中戳指喝道:“月姑,你看见么?我们俱带有仙
传法宝护身,任何妖术邪法俱难侵害。不过念在你与云姊和韦、丁诸兄相交在前,不愿与你
破脸为敌罢了。先因你养这些畜生多是稀有之物,想要见识见识,故此多挨一会,其实你能
拦住我们么?晓事的,急速撤去兽阵,彼此婚嫁虽办不到,仍可结个朋友;再如不服,明年
拜山,自有了断,何苦作此无谓纠缠?如真不听良言,我们就在宝光环护之下走去,你岂能
奈何?再如迫人太甚,我们再无奈还手,你姊妹或者无妨,这些蛇兽毒虫决难禁受。你驯练
多年,颇非容易,毁于一旦,不特可惜,也甚丢人,岂非不值?”赵霖原见出手为难的只月
姑一人,又以口说大话,并无分毫把握,想留一个做好人,以为月姑下台地步。正单指月姑
发话,不料无意中成了反间之计,巧姑心有成见,闻言越认定心上人说话,一句不伤自己,
事情大有转机,心中暗喜,拿定主意,任凭乃姊一人闹去,决不参与。
  凡是片面相思,十九多疑善妒。月姑原以为事非无望,只是赵霖作梗。及见赵、王二人
宝光飞起,细一注视,朱人虎一样手掐灵诀,终未发动,本是面对自己,后来赵霖说了几
句,席地而食,便改作以背相向,更认定赵霖作梗,越发痛恨。再听发言,对于乃妹一语未
及,早闻赵霖未娶,误疑对方有了默契,却专和她为难。不由急怒攻心,连那久共患难的同
胞小妹也暗中忌忿起来,当时厉声喝道:“我和你深仇似海!虽因今晚我已说出不伤你的
话,但只凭你一说就走了么?这些蛇兽毒虫均经我教练,不奉我命,宁死也不会退。想走不
难,除非将我杀死,或是将我这九龙巨兽阵破去,将它们全数制伏也行;否则你便上天,我
姊妹也必追去,决不甘休。你有什么法宝本领,只管施展出来。在我妹儿心未寒透以前,我
本心不想伤你。此时单放你和王汉客走,更是心愿,非但不加拦阻,仇恨都消。连明年拜山
之事,只要你二人不上门送死,我回山去也可隐瞒不说。如定要把我情郎带去,执意为难,
一动上手,却是难说。非我背信食言,不顾姊妹情分,实是你欺人大甚,迫我如此。已经劝
过你几次,话说在前,到时后悔就无及了。”
  赵霖听出山女不特未为护身所慑,反更情急,结仇已深。听嵩云日前语气,山女邪法必
非寻常。自己不过虚声恫吓,乘机试探,能否仗着此宝脱身,并无把握。尤厉害是山女拼命
死缠,不肯放松,就能突围,也必被她尾随不舍,追上门去,尽泄柳湖机密,更是遗患无
穷。似此软硬不吃,自身又无实力制她。正在为难,忽听崖上有人说道:“我们好好在此吹
萧玩月,不料被许多畜生,闹得乌烟瘴气,鬼叫怪吼,惹厌已极。一面是不肯卖身投靠,人
赘他山,说什么也不肯承受人家好意。那两个山女,一个还较光明,用情虽误,行为还不怎
讨厌;一个却是死不要脸苦缠。这些活把戏,我也看得够了,双方偏都骑虎难下。难得遇到
这等良夜清景,想命他们换个地方,往别处闹去,省得吵人心烦,阻我们夜游清兴。再图清
净,省事一点,索性我们躲开也好。师弟你看如何?”说罢,萧声忽止。
  另一个接口笑道:“这话不对,我们师兄弟二人生平服过谁来?我们凭什么让人?双方
俱无仇怨,也未打算帮谁。不过我们先来此地,尤其畜生不能和人来比,这类猛恶凶毒之
物,如非见它们有人统率,没有真个害人,别处相遇,早已杀却。山乃公地,并非个人私
有,我们不肯让人,也不便令其让我们。孽畜嗥叫,固然可厌,我们不会把萧声也吹得怪
些,和它对比?谁禁不住,自然噤声,岂非公道之至?否则,这些孽畜少时咆哮更凶。今晚
只这一带月色最好,景物清奇。一则难得找到这好玩之地;二则躲到别处,眼虽不见,耳根
仍不清净。还当我兄弟蛇兽都怕,传说出去,岂非笑话?”说罢,萧声突变官商。始而只觉
裂石穿云,音声激越,四山回应,震撼摇空。
  先前月姑话完时,手中钢叉连指,浮空血焰立即大盛,所有猛兽虫蟒也跟着发威,狂吼
怒啸,在那等震山撼岳的威势之下,崖上人对语之声依然清朗真切,未为所掩,双方全都听
得逼真。山女因料吹萧人,不是什好相识,暗中打着主意。赵霖等三人也甚惊奇,只知崖上
人对蛇兽厌恶,并不知用意所在。及听蛇兽叫嚣声中,萧声忽变,响振林樾,那么猛恶的兽
哄竟似不敌。始而还在厉声怒抗,可是好些兽类神态已逐渐萎缩,只零零落落偶然昂首一
鸣,迥无先前之盛。蛇蟒毒虫之类更是缩颈低头,噤若寒蝉。回顾三只凶猩,也不知去向。
待不一刻,萧声越吹越奇。时如巨霆天崩,怒涛海啸;时如神龙血战,长吟曳空;再不便是
繁音促节,巨响密擂。宛如一部钧天广乐,杂着百万天鼓一齐呜奏。三人虽在宝光环护之
下,兀自觉得心战神摇,势欲昏眩,不能自制,同时风起云飞,惊沙匝地,木叶萧萧,乱落
如雨。所有在场蛇兽俱都缩尾骇伏,先前咆哮威势已化乌有,反倒周身颤抖,作出驯善乞怜
之状,休说吼啸,连头也不敢抬起。再看二女,也似体颤口噤,不能禁受之状,面色却是悲
愤已极,猛想起韦莱转授玉块、灵符之时,曾说途中如有异声,一经如法施为,便可无害,
否则难当之言,照此情势,崖上吹萧人必是所说救星无疑。所说语声,和青衫老人爱徒洪
璟、阮征也颇相似,连李洪都跟了来都不一定。
  三人正在惊喜交集,忽听崖上喝道:“你们率兽欺人,我们自吹萧,与你们何干?先前
你们这许多畜生忙嗥了半夜,我们并未计较,如何我们一吹萧,你们便生心,命三只凶猩暗
算?照此可恶,本所难容。姑念你们想老公的心盛,情急无知,只把这只不知死活的恶兽给
你们做个榜样,如不见机,连老寨主也要受你们拖累了。”说时,三人遥望崖上,似有白衣
人影一晃,隐现极快。紧跟着,两三声白猩子的悲啸过处,呼的一声又长又劲疾的巨物破空
之声,一条长大人影好似飞将军自空而坠,由崖上朝二山女面前斜射过去,势甚迅急。方料
双方必起争杀,猛又听叭的一声巨响,山女山石前尘雾扬起老高,那凌空斜射的人影已横死
地上,原来并不是人,竟是生前戏侮朱、王两人的那只黄猩。想系奉了山女之命,痛恨崖上
人萧声制服蛇兽,从中作梗,前往暗算,被对方捉住杀死,扔了下来。黄猩除毛色尚未转白
外,比两只大白猩身材相差不过半尺,立在地上,山魈也似。因其年纪较轻,性更急暴,又
生得要肥胖一些,看去似比白猩还要凶猛。这类稀有异兽,力大无穷,身坚似铁,刀斧不
入,崖上人一举手间,立即杀死。另两只凶猩,原是同往,只听惨啸了两声,未见回来,听
那口气,虽未必死,也必受伤受制无疑。这等本领,已非常人所能梦见。大鹏顶左翼飞崖,
相隔山女立处有数丈远近,又是由侧面斜掷过来,休说这等数百斤分量的蠢重长大猩猩,便
是一粒弹丸,也不能打出那么远的准头,竟能举重若轻,疾若星飞电射,掷将下来,不偏不
歪,恰巧落在山女存身的面前。别的不说,单似这等拔山撼岳的神力,已凌绝古今,连听也
未听到过,何况眼见。断定是洪、阮二小侠无疑,好生欣幸。赵、王二人向往更切,且中心
敬佩,向道之心,也更加虔诚,如非事前受人叮嘱,直恨不能上前拜谢求见了。
  崖上三人发话时,萧声一度停歇。二山女好似立释重负,略微缓了口气,霍地双双戳指
怒骂道:“先前我们一听到萧声,便猜你们是不怀好意。一则,你们鬼头鬼脑,藏在上面,
两次命大猩猩前去察看,均未看出藏处,我姊妹一向不喜多事,又正忙着会人,便由你们
去。谁知你们果然有心为难,吹那鬼萧,将兽群吓退,又将我们黄儿杀死。你们是何人,何
故作对?是好的,快现出身来答话,和你们分个死活高下。”随听崖上有人笑答道:“无知
山娃子,我们在此玩月,本与你们井河不犯,你们想老公,动强劫人,也不干我们什事。只
不该教这些孽畜鬼嗥怪叫,闹得腥风四起,星月无光,阻却我弟兄的夜游清兴。想轰你们走
吧,必要无故出头欺人,这才吹萧,和你们对吵,看看谁吵得凶?这山顶不是你家的,你们
乱教蛇兽叫嚣得昏天黑地,拦你了么?适才暗遣恶兽伤人,不过杀一示儆,并未十分计较,
你们倒反有脸问我们,岂非无耻?我弟兄现在悬崖上未动,你们有眼无珠,连人都看不出,
还配动手么?知趣的,快带那群畜生滚了回去,免给你家寨主丢脸;真要不知进退,我们无
故不肯伤人,虽然你们不会送命,你们那群畜生本均天地间的恶物,一个也休想活了回去,
那就悔之无及了。”另一少年接口道:“这等无知山女,天生野蛮,不值理她们,如果性情
温和,人家也不会不要她们了。她们嫌我们吹那降龙伏虎之曲,萧声雄烈,不能承当,待我
改吹一个好听的,省得她们像母老虎一般乱蹦乱吼,如何?”
  三人暗中查看,崖上仍不见现出形影。巧姑面色沉毅,目光仍始终注定赵霖,侧耳向上
静听,一言未发。月姑连气带急,已是咬牙切齿,神情狞厉,未等听完,便自发作,手指
处,浮空三朵血红烟花先朝崖上方斜飞过去。紧跟着口中喃喃诵咒,手中短叉又连摇带指,
叉头上立有朵朵血焰带起一蓬红雨,似正月里的花炮,向上激射不已。哪知对方仍说他的,
宛如未觉。数十百朵血焰到了崖口,眼看暴胀欲裂,红光焰火中似有一片极淡霞影微微一
闪,便已烟消火灭,一瞥无踪。月姑似知不妙,赶紧停手,未及另行施为。那旁巧姑容态忽
转悲愤,倏地引吭一声长啸,声如驾凤,但极激昂悲壮,响震林野。空山回音尚在摇曳未
终,萧声又起。三人先听少年那等说法,知道双方已是短兵相接,声势比前必更猛烈。二山
女未在宝光护持之下,先前已被萧声吹得心神震悸,魂胆皆摇,周身抖战,失了自主,俱料
这次必更厉害无疑。二女方在惊惶悲愤间,哪知这萧声与前大不相同。初发时清吹细细,宛
如好鸟娇鸣,水流花放,听去十分娱耳。一会官商忽变,转为雄放,却不似前黄钟大吕,天
鼓齐鸣,只是稍微清越,如闻钧天广乐,起自天半,威仪棣棣之中,别具雍容华贵气象,令
人自起敬畏之思。致使二山女此时心情,好似一个怀仇报复的刺客,强仇对面,正待暴起狙
击,不知怎的,竟为对方威仪神采所慑,心怯意沮,不敢妄发。
  三人心无敌意,又自不同,觉着萧声只是好听,不似先前石破天惊,威力厉害,山女那
等悲愤激烈,怎会忽然安静起来?忽听狂飙骤起,沙石惊飞,万树摇风,声如潮吼。来去两
路,似各有几片大小颜色不同的黑白影子,杂着好些大小星光,在月光之下铺天盖地而来,
疾如电驰,晃眼临近,当时星月潜形,天被遮黑了半边。定睛一看,乃是大小七八只怪鸟,
小的只有一只。最大的一只两翼横开,竟有好几丈宽。先前途中所遇长尾翠毛怪鸟,也在其
内。多是铁爪金睛,目光如电,神态凶猛已极。相隔危崖还有七八丈,在空中略微停顿,七
八双横空铁翼只煽动了两三下,近侧几株半抱粗细的松柏树立被连根拔起,折倒地上,带起
来的砂石土块如雨雹一般满空激撞,四下纷飞。轰轰呼呼之声,杂着林木折断倒地之声,汇
成一片巨响,山摇地撼,似欲崩颓。三人如非宝光护身,就人不被煽走,也必被沙石折伤无
疑。威势之猛恶惊人,端的从来未见。这些怪鸟,想是应召而来,主人还未发令,只环绕当
地一带高空停飞不进,并未下击。
  崖上好似视若无睹,并未有什么举动,萧声反倒逐渐转细,先添出好些抑扬幽咽之声,
恍如思归离人,所思不见,穷途怅望,肠断天涯。使人听了,引起无限伤心,情消意沮。一
会儿,忽又似春和景明,日丽花开,幽情脉脉,芳意缠绵,空自体情神情,四肢绵软,春愁
莫遣,无可奈何之状,那萧声三人听去无奇,对方人和鸟兽竟会难于禁受。山女固是空自心
急,连说句话似都无力出口,便那七八只大鸟,初来何等威势,这时也是凶焰渐杀,有的还
在停空微煽,有的竟束翼下投,往崖下飞去,连那只翠色怪鸟在内,也只剩下两大一小未
退。三人正在奇怪间,猛听一声极轰烈巨响,震得山鸣谷应,木叶惊飞。空中三只怪鸟立似
刚斗败了的公鸡,吓得颤声乱叫,低头束翼,各自分散飞逃。小的一只逃得最先最快。还不
十分狼狈。两只大鸟飞出不远,便似身软翼疲,无力飞腾,慌不择地,自行坠落,连声急叫
悲鸣中,接连腾扑了两三次,方始勉强飞起,往先前来路逃去。落处林木被那两只铁一般的
阔翼连压带撞,毁折了一大片。
  三人在光幢环护之下,只觉心神有点摇摇,闻之生悸,想不到萧声竟有如此厉害。最妙
是崖上入始终不曾现身动手,只凭几曲萧声,竟将那么凶恶的怪乌制得胆战心寒,全数逃
退。法力之高,可想而知,心中自是惊佩。因怪乌来势大猛,只顾注视空中,不曾留意下
面,乌退以后,再往四处查看,那些蛇兽更糟。有的软瘫地下,宛若死物;有的搭垂树上,
几无生意。全都目呆口闭,声息全无,似已僵毙,不能走动。二山女一个晕倒石上;一个半
坐半卧,双手据地,似在挣扎欲起,却又无力自拔之状。崖上萧声又转,变为清和灵渺之
音,与开头所闻相似,更好听得多。
  赵霖首觉对方人兽蛇鸟已全披靡,这还不走,等待何时?忙使眼色,起身手指二女,喝
道:“此是仙人神萧,我三人如非仗有仙传法宝护身,照样也难忍受。你看那么猛恶的鸟兽
蛇蟒全被制服,昏昏如死,我三人却是好好在此,就这样胜败优劣,已可分晓,何况我们还
有好些仙传法宝一件未用。不过看在居停情面,又因此举只为求婚,并非恶意,不愿还手伤
害你们。晓事的急速息念回山,另作打算。好在是你们自己不好,无故命恶兽暗算,并阻仙
人夜月吹萧清兴,才有这场没趣。事无人知,你我又两未有伤,不算丢脸,就此拉倒最好,
否则纠缠无用。我已说过拜山的话,真要任性胡为,我们明年定必践约便了。”朱、王两人
也同声附和。赵霖见山女仍在挣扎欲起,并没回应,料已无力作梗,便命起身。玉块本带身
上,护身宝光随人移动。走了几步,回顾山女,不曾跟来,三人便朝崖上遥为躬身拜谢,径
在宝光笼罩之下,避开地上挡路的蛇虫,从容走了下去。
  夏日夜短,这时月亮虽仍斜挂遥山,东方启明星耀,已有曙意。赵霖心细,料定山女必
不甘休。照着山女性情习俗,当夜已算惨败,当着情人的面出此大丑,天亮之后,崖上吹萧
人一去,必定尾随跟踪。就此引上门去,将来隐患无穷。好在柳湖在元江下游哀牢山支脉深
山之中,出口连同掌管运输出入的水站俱都临江,水道洞径幽密曲折,更有重重掩蔽,外人
固看不出,自己人却极易辨认,一过大鹏顶,早看出往日经行的途径,为想把山女引入歧
途,不照直走,中途改往乱山中走去,并在路上故意作出许多停留痕迹,又把吃剩的粮袋食
物抛弃了些,随时登高四望,有人跟来也未。绕出七八十里,然后再由绝壁悬崖之间攀援上
下,取道折转,天色已然亮透。
  路上除空中不时有鸟高飞,时南时北,横空而过外,什么也未遇见。几次登高四望,均
未发现有人尾随窥探。所经不是深林密菁,便是亘古无有人迹,连个樵径都无的峻岭危峰,
崎岖险峻,甚是难行,三人从昨夜到大鹏顶起,一直在惊险中生活,毫无休歇,又跋涉绕越
了三数百里的荒山野栈,鸟道羊肠,任是武功精纯,终难免于疲乏。尤其朱人虎两处绝处逢
生,思家心切,恨不能当时赶到,才称心意。无如引敌人室,关系大大,不能不加仔细,强
忍心急,勉力偕行。路再如此险恶,人早累得汗流浃背,心身交疲,性又好高,心中不迭地
叫苦,只管咬牙忍受,不肯出口。
  后来还是王谨看出他狼狈神情,便喊赵霖道:“大哥,想不到这一带如此难走,我们稍
歇一会再走如何?”赵霖觉着萧声天明前已停,山女体力想渐回复,如若追来,正是时候,
这一段地势又较明显,最好能在山女未到以前翻过山去,走近水洞一带,藏处甚多。只要此
时不被看破,走上正路,山女必中疑兵之计,难于寻踪。但能躲过一时,趁此少许光阴,另
想应付之策,便好得多了。偶一回顾,朱人虎已是颈红脸涨,气喘汗流。连王谨那好功夫的
人,也成强弩之末,有了疲惫之色。猛想起自己曾服灵石仙乳,朱、王二人虽也服过灵丹,
近日身轻力健,到底不能和自己比,立时省悟,忙一端详地势,岭这面虽然显露,奇石大树
到处都有,还可藏伏,便择了两株荫覆亩许的骈生古松后面,坐下歇息。荒山空寂,四无人
踪,野草蓬蒿,晨露犹浓,景物甚是荒凉。
  王谨笑道:“此山草莽纵横,森林野石甚多,最宜乌鲁栖息。适才我恐野生之物暴起发
难,还在留心查看,沿途到处都有兽迹鸟粪,看样子似不在少数,并且好些俱是长大凶猛之
物,我们由未明起,来回绕行了二百来里山路,不时登高查看,竟未遇到一样生物,岂非怪
事?”赵霖想了想,答道:“我也觉得奇怪。但是昨夜萧声神奇,那些凶禽猛兽,毒虫恶
蟒,闻声胆落,全都不能支持。我们走山路,又是往返绕行,自然觉远,算起来,仍只在百
余里内打转。那萧声高亢时,直可穿云裂石,上达天庭,细声也极精炼有力,这一带必在萧
声笼罩之下,乌兽想都闻声远避,所以见不到了。”朱人虎忽指空中道:“那飞来的,不是
一只大鸟么?”赵、王二人心中一动,那鸟已然飞临头上不远,日光下看时,一身黄毛,宛
如金织,闪闪生光,非雕非鹤,健羽横张,翔风而驶,甚是劲急。估计双翼少说也有七八尺
宽,虽非昨夜大鸟之比,这等猛鸷的大怪鸟,却也少见。因自柳湖去路一面飞来,在近空中
略一盘旋,往元江上流飞去,以为无心相值,便未在意。
  三人自离大鹏顶,玉玦已早收起。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又把干粮肉脯取出饱餐,寻点山
泉吃了,算计体力稍复,重又上路。走了一程,眼看就要走上平日惯走的回山正路,山女方
面却始终不见一点迹兆,除空中仍有一两只不常见过的禽鸟飞过,蛇兽生物仍未发现一只。
荒山野岭,不知名的异鸟原多,又都不大飞得高,无什奇处,略微仰望,谈说两句,也就拉
倒。前行恰有一岭阻路,必须横越过去。过岭右折,再行三数十里,便达山中所设的水寨接
应之地。三人上去一看,那岭甚高,才过午不久,四山无云,天气甚好,一眼望出老远。回
顾大鹏顶与适才绕越的一带山路,全部历历在下,易于指认。
  赵霖想起自己平白多虑,绕了大半日的冤枉路,实际并未跑出多远,在自累得弟兄们力
乏身疲,有什用处?山女如真寻来,休说养有不少猛禽恶兽,容易追踪,就在这类高山顶
上,凭高眺望,纵有深林密菁隐蔽,迟早总要走出,仍被发现。平日还在自负机智深密,想
不到临事则迷,这等笨法,心中好笑。这地方是个斜坡,本来易走,三人脚底已快,加以大
难初脱,家山在望,忙着回去,其行如飞,边想边走,不觉到了岭脚,对面还有一片绵亘不
断的危崖,崖下面便是元江。三人平日来往,每喜在对崖顶上,望着下面江流行走。这时因
觉山沟里地势弯曲,比较隐秘得多,如在远方凭高眺望,沟底人物决看不出。便不上对崖,
径由崖岭夹峙中的峡沟里,沿岭麓往右折去。
  走出不过十来丈,忽见一只五色鹦鹉由对崖树梢飞落,越过三人头顶,落在前面不远路
旁崖石之上,高声急叫道:“赵情哥哥,奠定,巧姑姑请你们等一等,有话说呢,她不害你
们的呀,你们走哪里,巧姑姑都晓得,你躲啥子?”三人先未听清,鹦鹉又说第二遍,三人
才听出语意,不禁大惊。因离水寨已近,还恐引敌上门,不敢再进,只得暂停。赵霖知此鸟
灵慧,故意喝道:“你主人还不死心么,速飞回去传话:婚姻之事,各凭心愿,我弟兄与他
姊妹决无情爱,昨晚已然说明,还寻我们做什?”鹦鹉叫道:“我不去说,我怕巧姑姑打
我。你们也走不掉,巧姑姑一会儿就来。”三人均觉长此相持,近于示弱,正待恫吓,迫令
归报,忽听鹦鹉在石上连跳带叫道:“巧姑姑骑了老黄飞来,没我的事了。”跟着便听遥天
空际一声极洪厉的鸟鸣。同时日光底下,由大鹏顶那一面天空中飞来一点金星,凌空遥驶,
神速已极,晃眼临近,现出全身,正是先前路上所见似鹤非鹤怪乌之一,身并不大,背上还
驮着一个山女。刚认出是巧姑,连人带鸟,已似流星电射,朝三人身前斜射下来。三人见那
乌翼阔身小,形如蝙蝠,通体金黄色的细毛油光水滑,映日生辉,头上生着一只独角,怪眼
怒凸,其红如火。一张似鹤非鹤的怪嘴,露出稀落落两排利齿。身形短瘦,腹下却生着两只
又长又粗的腿,还有一双尺许大小钢钩也似的利爪。双翼伸张,竟宽达一丈左右,落时收缩
在背上,叠起了三四折。周身大小比例,全不相称。比起高空所见,更加丑怪,顾盼却极威
猛,昨晚并未见过。心想:“山女这么多奇禽怪兽,何处收罗而来?”
  巧姑已自鸟背纵落,走向赵霖身前,满面愁容,说道:“我知你不爱我,我也不是那等
下贱山女,不过你昨晚行事冒失。你那朱二弟不要姊姊,不问是否出于本心,你都不该插
口。即此已招我姊大恨,认定是你作梗,痛恨切骨。我知三人当中,以你为首,又早听说你
们固执心意。惟恐姊姊心毒手狠,性子又急,发怒伤人,特地和她订约:各做各事,不问如
何,对你两人决不伤害。她后虽悔恨,不能更改,只有气闷,急在心里,无计可施。你这个
不知好歹的人,以为常在山寨中跑,稍微知道一点过节,也不先向嵩云他们打听一声,把这
么要紧的话随便乱说一遍,还伯她没听见,又说二回。其实我真看不起你那朱二弟,开头先
不该调戏我姊姊,未了因为他不能抛下妻子,人赘此山,虽是实情,但男子汉做事,自己不
愿意,就该挺身上前,一口回绝,我们山女一旦真心爱上这人,任他如何,极少变心,也不
会亲手伤他。由你一人代他答话,已是不该。未了姊姊抱他,背人磨缠,他又不肯照实决绝
回答,只劝我姊姊另嫁别的汉人,话多吞吐,也不强行挣脱。你再一喊。姊姊越认为他已心
肯,只是汉人怕哥哥,被你作梗。似他这等人,如非为了你和姊姊,真不容他活着回去,姊
姊也同样是为他,受了我的挟制,否则你爱多事,一样难保。你那护身法,分明是近日有人
暗赠。便那两个吹萧怪人,也是你们约来。姊姊或许暂时被哄,我却明白。不过昨夜我真为
你着急,不这样,如何能脱身呢?可笑你话未学全,便就发狂。有的土著还不知道拜山的过
节,你大约从金花寨、乌龙岗那两处听来。以为有什过节,到时互相约人比斗,胜者为高,
败者诸事听命。却不知此举名为拜山过火,当初我们祖先为此几乎两次遭了灭亡,全族提起
来就心痛,为龙家人大忌,详情也说不完。我反正是你的人,要不要由你,却没法使我变
心。天亮前,你们走后,我始终没把吹萧的当仇人,只为萧声所醉,一时身软,还不觉得。
我姊姊却认为失了情人,受了大辱,移恨于你,誓不甘休。敌人走后,人才复原,便想回山
送信,并在这一年之中,时常寻你全村为仇。是我再三劝她,说你三人师长法力必高,我们
冒失行事,徒为父母师长丢人。一年工夫,有什难耐,又力劝她,说你代人受过,必是照例
同出同归,留下一人,无法回去之故。等到回山交代之后,便听她那情人自行作主,不再过
问了。我愿前往探询。她听了以后,才答应暂不回山,去往一好友家中,听我回信。我养有
灵鸟甚多,不论你们掩藏地方如何隐秘,当时便可寻到。它们同类相通,可用鸟语询问。我
送走姊姊,只把青驾召来,发一号令,便由同类中询问,认出你们是在前面深山大湖边上住
家。那地方一边瘴气,一边森林,地势僻险,不能高飞的鸟都难越过。你们在那里住家已有
多年。这次为避我姊姊追寻,还走了不少冤枉路,想起真个气人。本想等你到家再去,一则
想借此能多见你一面;二则如能听我的话,你就不帮忙劝说,只从此不要过问他这一对情人
的事,免我姊姊寻仇,便可无事。否则不但你,连全村也难逃毒手。”
  赵霖还未及答话,朱人虎因巧姑意存轻视,语多讥刺,大有怪他卖友之意;又见白猩于
没有随来,心想护身神符虽未取用,玉块已极灵异,足可防身,不由胆壮起来。越想越有
气,冷笑一声,抢口答道:“照你所说,你姊既认定赵大哥作梗,我又因她昨夜许多怪状,
便肯嫁我为妾,也不会要。还有,任你怎么,我大哥也是不肯要你。又如何呢?”山女一双
明丽澄泓的秀目斜睨着他,意似不屑,闻言也不着恼。听完,才冷冷地答道:“你心意既如
此坚决,先当她面,怎不早说?为何平白害好人为你受过呢?你见我昨夜没动手,以为是好
欺的么?实对你说,你赵大哥不要我,也是实情,但他对我却还有些怜爱之意,只怕我缠
他,不肯露出口风罢了。他只要肯改了出家之念,要娶妻时,我一说,他必立时答应。我看
出他心口如一,就不要我,也不会要别人。假如他肯要我,自然喜出望外,我有福气,得到
这好丈夫;便不要我,我心也安,除日常想念外,既不会恨他,以后也决不勉强。像你这样
人,我姊姊算是瞎了眼睛。虽然早晚她必如愿,但她要这等没骨气的坏人做丈夫,有什么意
思?我实为爱我心头上情人,因而牵连与他一起的人们,为了救他和你们全村人的性命家
业,所以冒险赶来,顺便再得他一句真话。他只要说是本心爱我,只为想出家修道,不肯娶
妻。如娶,便必娶我,此后也决不再爱第二个女人,我便心满意足,快活一世了。他不出
口,我也断定他心中如此,只是不经他亲口说,有时终不放心,想到这里,未免伤心难受罢
了。他看似薄情,实则比谁都心软情深,必不忍心使我连点空想头都不如愿,伤心一世,他
还落个心口不如一,没有胆子。即便不放心我,狠心坚拒,胆小不肯明言,我也一会就走,
你当我故意做作讨好么?休看你们三人各有防身法宝,你昨晚不知有什取巧的鬼心思,没有
取用,以致姊姊疑心你始终有情于她,不和他两人一齐出手。我没见到是什路道,但我猜
想,青衫老人必看你不起,所赐之物必不会比他们的还好。你们本身无什法力,我如出手,
并非无隙可乘。你不过沾了我情人的光,我看他情面,不与你计较,你还有脸呢!”
  还待往下说时,赵、王二人见巧姑面色不善,朱人虎更是气极想要动手,又踌躇不决,
不等再说下去,即同声劝阻。巧姑偏不肯听,依然说之不已。未了,赵霖见朱人虎已气得面
容剧变,知已情急,欲与一拼,忙怒喝道:“巧姑,你说是对我好,怎不听劝呢?”赵霖早
已听出巧姑所说非虚,想起点苍诸人对龙家人尚有顾忌,何况自己。惟恐双方破脸发难,不
可收拾,离家既近,隐秘又被对方道破,行藏已露,无可掩饰。本在愁急,难筹善策,闻言
益发心寒。情急之际,口不择言,却忘了这类语气,非亲近人不能出口,等话说完,方始想
到恐对方误会。巧姑果然转怒为喜,蜇近身前,媚笑说道:“我原知道你怜借我这苦命的山
女呢。你请安心,我此后不但不会缠你,并还舍了性命,也必助你脱难,不信你看。”口中
随即一声清啸。那只怪鸟本立近侧,巧姑与朱人虎争论时,忽将手一挥,鸟便突然飞起,由
此盘空不下,似在瞭望神气。这时闻声立时下降,离地两三丈,鸟嘴回向翼间一理,跟着甩
下一只短箭。山女伸手一招,便即接住,口咒了几句,一折两段,掷向地上。问道:“情哥
哥,你信我么?”赵霖道:“我早看出你实比你姊姊好得多。在你们把折箭看得重大。我们
好的汉人,对友相见以诚,相知以心,不重形式。实在还是信赖你,看得人重,只是我来不
及拦你罢了。”巧姑苦笑道:“你说这几句话,我当时死也甘心。算我贪心,还不知足,生
前我求你说出心里的话,你肯说出,使我快活这一辈子么?”
  赵霖本就觉她芳姿玉润,美艳如仙,比起嵩云更有过之。以前只为心存敌视,怪山女言
动过于率直。少女本应矜持含蓄,温柔娴雅,即或知音相对,灵犀暗通,偶然一颦一笑,便
可撩人无限情思,使其魂消心醉。那一根无质无形的情丝,须有弹性韧力,随时伸长缩短,
自然一上身,便将情人粘牢缚紧,深嵌入骨。对方哪怕被这根情丝缚得嵌肉切肤,反更引为
至乐。不特不会断绝,根本还惟恐缚之不深,越入骨越好,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明明
女的是主动,也要想好方法,见面以后,便把自己的地位变作被动。表面上,女的为男的俘
获爱玩,实则男的倒成了女的袋中之鼠,尽管蠢动不休,终不能越出范围一步。如是一味坦
然蛮来,死命牵缠,出诸男的尚且惹厌,何况出诸女方,任她相貌多美,也减了不少成色,
何况还有轻视与不快之感呢。
  巧姑这次感动对方,主要还是大鹏顶相见时不曾出手,苦缠无赖之故。这时明明爱极,
欲效双飞,却不以自己为念,处处维护情人,并还推爱别人。所说恰又对方心病,音声柔
婉,语多中听,词更哀艳诚挚,痴情一往,又是那等美人胎于,人心终是肉做的,哪得不被
感动?既怜她的痴情,又感念她的好意,任多矫情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何况赵霖又是一
个至诚血性的人,见她说到未两句时媚目波莹,泪花乱转,声音已带哽咽,虽然仍无燕婉之
思,心肠早软,再说话一激,不禁脱口答道:“你料得实是不差,但我向道心坚,不久便离
此他去,决无家室之念罢了。”巧姑喜道:“照此说法,你不间娶我与否,均不会要别的女
人了?”赵霖随口答道:“似你这等美貌多情的人,尚不能动我的心,怎会再要别的女子?
不过我三人情胜骨肉,你叫我不问二弟的事,却办不到。”巧姑听头两句,本已转了喜容,
听完,忽又面带悲愁,猛伸双手抓紧赵霖双肩,用力连摇道:“你管,毫无用处,有害无
益,还是听我的好。”赵霖双手叉腰而立,被她摇撼,也不分解,慨然答道:“我决不口是
心非骗你,既说拜山,明年必往你山寨一行,万无更改。你姊如在期前闹鬼来犯,焉知我没
有抵御之法?你不助纣为虐,足感盛情,想我说话不算,却是不行。”
  巧姑一双媚目注定赵霖,面色阴暗不定。呆了一会,忽然跪下,抱住赵霖双腿,急喊
道:“你真是我的好丈夫,我原知你不会改口,只为事情大凶,总想万一能够解免。既然这
样,我必帮你到底,好了便罢,不好,把条命交给你,也千值万值。我先举发,以免姊姊期
前侵害。你回去以后,急速悄悄出山,约请能人相助,以解此难。我全家老少,均会法术,
单是武功好的人无用。我为了你,自然不会出手,可是任来多少好武功,我姊姊只着一白猩
子上场,立即撕成粉碎。非像昨晚两吹萧人那样,不能济事、到时,不间明暗,我必相助。
只盼天神鉴怜,哪怕把我粉身碎骨,只求保得老寨主和你平安,就心满意足了。我出来已
久,就要回去,你如可怜我对你这番心,抱我一抱,应个景如何?”赵霖一则深明利害,虽
得有此极好内应,将来减去不少阻力,目前还可免受不少危险,本心也实为巧姑至情感动,
不便过使伤心。暗忖:“山女不比汉人,已经坚决不娶,便与她相抱何妨?譬如对方用那缠
郎恶习,不也只好听她么?”心念一动,口答:“你人果好,依你就是。”伸手便拉。巧姑
立即就势搭上身来,双手搂住,又叫赵霖抱紧一些,赵霖依言。这一来,成了面对面,两人
紧抱。
  巧姑仍是昨晚半裸的装束,天热衣单,当地又是两边山峡当中极凉爽的所在。赵霖从来
未与女子接近,立觉柔肌凉滑,软玉盈怀。巧姑更似志得意满,百媚横生,一双含有无限深
情的明眸觑定情人,喜孜孜叫了一声“情哥哥”,朱唇皓齿,红白相映,款启之间,温香微
逗。赵霖艳遇初经,任是意志坚决,也不由得心旌摇摇,周身俱觉有些异样,暗道“不
好”。方在按捺心神,面色微沉,待要张口发话,巧姑已不由分说,双手搂紧,朝赵霖口颊
等处,用力连亲了三四次。倏地松手挣起,笑对赵霖道:“今日了我心愿,从今以后,便是
你的人。就有什事,姊姊她们也不能怪我了。我这就走。还有,你们的地势虽好,决隐不
住,我就帮你,她们也能找到。你不说要出门寻人么?最好乘她未寻来以前便走。无论如何
走法,我必知道,如有危险,也必助你脱险。不过到底不使知道好些,免伤我姊妹之情,日
后彼此均有益处。别人无关,只要你一走,她觉对头不住那里,不问你二弟如何,当不至于
累到别人身人。你此时对我已然放心相信,别人难说,你那二弟更是恨我,将来必向姊姊离
间,我也不怕。为免你回去受人埋怨,我先走好了。”说时空中怪乌忽然连声低鸣,巧姑面
色微微一惊,匆匆说完,把手一挥,那蝙蝠形的怪乌立似星丸飞坠。巧姑手指赵、王二人,
对鸟说道:“阿宁,这是我丈夫,这是我丈夫的好兄弟,日后遇事,你都要帮他们。”跟着
双目斜视朱人虎,冷笑了一声,纵上鸟背。那鸟立时凌空飞起,晃眼飞高,忽又盘空下射,
飞近赵霖头上,巧姑叫道:“情哥哥保重,千万照我所说行事。我去了。”赵霖听她语声悲
咽,甚觉可怜,忙答:“巧姑,不必怀疑,我就照你所说行事便了。”语声未歇,那鸟已二
次刺空入云,往来路星驰而去,再看已无踪影。
  王谨笑道:“想不到山女如此情痴,所说也许不假。”赵霖摇首叹息道:“据我观察,
此女性烈,将来必为此私犯山规。山人法严,犯者无论亲疏。其实此女容德心性俱都不差,
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万一为了犯规而死,也实可怜可惜呢。”朱人虎冷笑道:“一个
野小丫头,她自犯规找死,有什相干?”赵、王二人知他心忿山女轻视,此行又处处受气,
便不再提,侧顾五色鹦鹉,也同飞走,料定此后踪迹决难隐藏。又知巧姑回去,定必设法迁
延,不使乃姊急于发难,索性放心大胆回去,到了柳湖,再作计较。于是从容前进,果然直
达水寨接应站,俱无动静。
  赵霖随向轮值主事诸人叮咛了几句,略微歇息,径由水洞秘径回转。路上约定,到后天
近黄昏,人也疲乏,报到之后,先各回家,什话不说,免得一到便蛊惑人心,大惊小怪,好
在事情不忙在这一晚上,明早再向村主、耆贤详陈经过,共商应付之策。哪知现任村主,便
是朱人虎的胞叔,看出人虎神色有异,三人又同声述说今天已晚,明日再当详说,诸多可
疑,背人向人虎探询。人虎气愤多日,无从发泄,除将自己丢人之事加以掩饰外,好些均照
直说出。赵、王二人一点也不知道。村主朱式闻言大惊,以事关全村吉凶,忧急非常,恨不
能当时便把赵、王二人唤来询问。又因人虎说时再三请求,事前不可说是由他泄露,知道三
人平日结盟,义胜骨肉,侄儿这等说法,必有关碍。可是经此一来,对于赵、王二人却生了
点疑心。以为内中必还有什隐情,乃侄顾念交谊,不肯全数实说。于是又向人虎套问,虽未
当时唤人,心却疑虑。
  次日天刚亮,赵、王二人便已来见。本来三人议定次早再见村主,由赵霖一人开口。人
虎这一先说,赵霖又顾虑到他的颜面,除却灵异和人虎调戏山女因而生事一节稍微变通,作
为言语不通,始而误会,纵兽擒人,后又看中人虎,迫令入赘,巧姑苦恋,痴情可怜,以后
又作为内应,得她暗助外,差不多全说了出来。在赵霖是心无私病,有话便说。而朱式机智
善疑,叔侄情厚,素爱人虎英俊,未免偏袒。先听人虎说,巧姑最是凶恶,途中还被乘了怪
鸟,赶来为害,几经三人设计应付和身带玉块、灵符之力,才免于难。初意未尝不因乃叔多
疑,恐把巧姑迷恋赵霖,别时缠绵之情说出,引起误会,却忘了怒火头上,没有深思。叔侄
所居紧邻,赵。王二人于次日来得绝早,未及见面交代,已先说出,闹了个两不接头。村中
安稳多年,初次遇到这等大乱子,临事自然容易慌乱,更增疑虑,盘问自更周详。如非赵、
王二人素有众望,又是村中能手,当众便与难堪了。王谨素来谦和下人,还不怎样。赵霖见
朱式一味盘诘,全不商议应付之,心中老大不快。无如朱式年辈较长,不便顶撞,只可闷在
心里。双方本就面和心违,彼此强捺怒火。
  一会,众长老眷贤又接了村主隔夜约请,纷纷来到。固然赵霖原定约集商议,但是不请
自来,分明村主疑心自己拉不下颜面,暗中派人请来,拿自己三人当作犯了重条看待,只差
宗祠公会,不算定局罢了。越想越气,冷笑一声。朱式再问,告以话已说完,更不再答。直
到眷贤长老全数毕集,赵霖方始当众重叙经过。此时朱式已因后来赵霖辞色不善,勾起怒
火,此行原以赵霖为首,直恨不能当时便按村规,集众公审。至少三人无故引贼上门,疏忽
之咎,也所难免。幸而这班眷贤十九老成持重,又都深悉赵霖为人诚信无欺,闻言虽也不免
惊忧,对他仍极相信。赵、王二人因要去往终南投师,又以青衫老人和陈淑均师徒避地多
年,不愿人知,早就商议,回村对于许多奇迹异事,不要说起,只说是世外高人。朱人虎对
于赵、五二人虽是妒羡,尚无恨意,又经商定,只灵符、玉玖不曾隐瞒,也只说是途遇异人
所赠,功能辟邪,蛇兽不侵而已。谈时也曾取出同观,灵符乃是一片黄麻布,上有朱篆符
篆;玉玖也只形制古雅,玉质绝佳,除刻有不认得的符篆外并无他异。赵霖早不满朱式,平
日疑忌,当日更甚,不愿炫露演习。朱人虎见众惊优,本想说出此块威力,只因习知赵霖性
情,看出心中气忿,灵符更不舍妄用,没有出口。众人看完,也就放开。
  “内有两位行辈俱尊的,细一商讨以后,以为事出不经,认作山人原有驱遣蛇兽之能,
吐刀吐火,全是幻术。昔日武侯南征,便曾遇到,结果山人仍遭惨败。只要防御周密,不来
自好,如被寻来,索性诱使人伏,全数杀死。看似厉害,无足为虑。果如三人所言,岂是萧
声能退?并且途中早被追上,怎得回来?这两老多年经验,任村主时,又颇有施为改进,无
异鲁殿灵光,众望所归。这番话一说,众心渐定。连朱式也觉有理,昨晚偏听侄儿张皇之
词,有些过虑。只气忿赵霖,说了好些闲话,认定赵霖为一行之首,平日又智勇双全,明知
泄露机密乃本山第一厉禁,出山访友,已近无故生事,此次又非为公,更要缜密仔细。既与
山女结仇,便应设法避免,或引向别处远方,如何事前不自留心,事后又不知防患?未免粗
心太甚,意欲请求公断处罚。幸而青贤长老们全都看重赵霖才智过人,胆勇出众,村中近年
难得遇到他和朱、王二人这等文武全才。尤妙在是三人结盟,情胜同胞,又都年轻,一切合
力同心,互相为用,轮做村主,必能多所兴革,胜过前人。纵有错处,也不应处罚,损他异
日威望,况是无心之失。并且一罚便是三人,不能独异。不等朱式说完下文,便纷纷以目示
意阻止,有的更设词打岔,不令再说下去。村主虽然有权,但村中平日安静无事,极少有人
犯过,难得立威,青贤长老更能左右全局,朱式知道,就说出来,通不过去,也无异于白
说,只好闷在心里。
  赵霖见状,越发有气,正要开口反问,猛想起危机将临,大家尚一点不知厉害。巧姑本
劝速出寻人,并说自己一去,便免村人受害,看神气,所说不假。村人虽都武勇,却不会法
术,那些乌兽虫蛇也难与为敌。正好乘机装作负气出走,免得明白晓以利害,转使全村人等
惊惶忧疑,于事无补。便不再争论,反说:“我们三人虽未受伤,那些蛇兽也无一近身,不
过见了那等厉害声势,回村不得不告,凡事总是谨慎好些。人虎二弟的灵符实有灵效,但是
不宜轻用。以我愚见,不如令其与弟妹暂时移居在水洞人口附近的白苹峡内,平日深居简
出。我和谨弟也避往森林一带隐秘之处。山女志在求偶,其山规也颇严,寨主又禁其无故与
汉人结怨,如被寻上门来,见不到我们三人,定必自去,到时切莫现出了敌意。如真相犯,
我三人已把住两条要道,再行下手不迟。”众人因听蛇兽无一近身,越当作幻景。哪知赵霖
已打点好主意,故作分人防守,实则重在隐藏人虎。心想:“自己和王谨已走,人虎再藏向
白苹峡水洞极隐僻处,空中飞鸟也难查见。就被月姑寻到,三人一个未见,必当不住在此,
扫兴而去,静等拜山,再作了断。有此一年光阴,如寻求不到异人相助,至不济,再去求那
青衫老人和师母陈淑均,总可办到。便青衫老人师徒,虽不愿与龙家寨主结怨,看他们那日
在山中相待,以及李洪、嵩云、丁、韦诸人赠宝暗助,又代请了洪璟、阮征两位仙侠,公然
解围情形,断无袖手坐视我们三人到时前往虎穴任人宰割之理。”越想越对,只前半可虑,
如能缜秘自己行踪,再不被月姑发觉,必可无事。王谨外表诚谨,人更聪明,闻言便知道赵
霖用意,也在旁附和,设词更巧,并还要处处推尊村主。眷贤,暗为双方释怨平气。
  朱式人本机智,更非好恶,就为年纪比赵霖大不多少,稍喜自负,气盛多疑,虽为村
主,自觉人望不如赵霖,平日就有一点不服气。再加心思细密,听出二人语有出入,先有成
见,自然一触即发。及见着贤长老不以处治赵霖为然,先颇气忿。嗣听众人一说,王谨再以
巧语推崇,怒火渐平。回忆赵、王二人,连自己爱侄,俱都智勇双全,出门一向谨慎,决无
过错。纵令好色,本山最严例禁,断无引鬼上门之理。何况当地水碧山青,四时皆春,得天
独厚,少女之中不少佳丽。以前多少人因见二人文武双全,近年又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想
与为媒。一些自负才貌的少女,也想嫁他们。本山男女相见以诚,落落大方,又在一处,日
常相见,如有所爱,双方均可相机自吐情慷。爱侄夫妻,便是这等结合。双方有了情爱,然
后禀告父母村长,定日成婚。事前既无避忌拘泥,只要真爱,也无不成之事。二人一律坚拒
引避,向不与妇女同游言笑,一味用功,并有“铁汉“、“痴子”之称,怎会关情山女,引
火烧身,果如所言,山女那等厉害,也逃不回来。同是为公,朱、赵两家乃久共安危的世戚
至好,自身是长辈,何苦为了平日多心,一语不合,便生嫌隙?心气一平,也改了和善辞
色,当日仍是从容言笑,多半依了赵、王二人所说,方始分散。
  赵霖家中,只有一姊和一幼弟。王谨与伯父同居,更无骨肉之亲。回去途中,赵霖见朱
人虎没有跟来,知是少年夫妻,久别叙阔之故,还想着人找寻。王谨却早看出人虎昨夜不守
前约,心想:“大哥为人真好。二哥为人心性,虽不如山女所言之甚,却差多了。”想了
想,忍不住说道:“我们既以早走为是,便须缜密。这不比往日山中有事,须由公议,事前
越少人知越好。现在他们全部不知厉害,村主又怪我们此行惹了乱子,万一传扬到村主、眷
贤耳中,出来阻拦,依了不好,不依也不好。二哥虽不至于乱说,终恐夫妻闲谈,无心泄
漏。他和村主两家紧邻,又是叔侄,不能同往终南,何必多此一面?依我之见,莫如留一封
信与他,告以我和大哥借着终南拜师之便,寻觅有法力的能手,以备明年往玉龙山赴山女拜
山之约。如师父当时传授道法剑术,不能离开,对此心腹隐患,也决禀明经过,期前回山一
行。当我二人未回以前,务请他照大哥所说,和二嫂一同迁往白苹峡水洞隐藏。并秘告乃
叔,传知全村,如有发现山人混进,不问男女,只做不知,千万不可动手。如遇异兽蛇蟒之
类,只要不伤人,也听其自去。山人如公然探询,或指名索人,可相机应付,和他好说,或
答以本村无此一人;或答以日前同两不相识的剑仙回山,辞别亲友,说要往黄山出家修道,
次早便随两剑仙同驾剑光飞去等语。此信行前还不可交,明早先推说要去森林查看,到那里
将信另交一人,就由林中起身。我前年无事时,曾往林中勘探过两次,寻出一条极隐秘而不
易发现的途径。当初原因本山出路只水洞一条,万一又和那年山崩一样,将路隔断,岂不又
要为难好些时?多一条路,可备万一之用,不过事情艰险。森林深处,自从祖先犯着万险通
行以来,向无人敢深入。我一倡议,恐人道我多事,只一个人乘机试了一下。去年有一次大
哥寻我不见,赶往森林,恰巧我正走回,大哥不曾深问,我也未说。经两次探查,林中只是
蛇蟒毒虫大多,我第二次去时,曾杀一条毒蟒,几乎送命,路却探明。一则现有玉玖护身,
邪毒蛇兽均难侵害;二则地势隐秘,免得由前山走,须经元江上游那一带,必有山女耳目,
易被发现。尤其大鹏顶上下两条必由之路可虑。如若遇上,岂不惹厌?并且我只是走通此
林,前面形势尚不深悉。凭高四望,山径虽险,前面还有瘴气,决难不倒我们。祖先本自湖
南移来,当初沿途曾有暗记,祠堂碑上并记有形势途向。果能寻到那条路径,走人湖南,再
寻正道,固是极妙,否则也不会寻不出山去。大哥以为如何?”
  赵霖原甚老练机智,早就觉出朱人虎不甚诚实,只因朋友情厚,又是同盟至交,身是长
兄,遇事便多原谅,更无戒心,一时偏厚,并非真个不知贤愚。闻言立想起适才村主辞色可
疑,分明人虎早已泄机。此事自己只有煞费心力,并无不可告人之处。人虎虽不似王谨老
成,当无向乃叔进谗之理,必是少年爱脸,惟恐当众丢人,特地设词掩饰。自己又因许多顾
忌,话虽实情,好些俱未出口。朱式善疑,一听所说不同,难怪多心。事虽可原,不算卖
友,言行果欠谨慎,此行村众如不以山女为意,自己和王谨勇于任事,而又各有职司,昨日
刚回,决不放走。如认为厉害,更要留作防御,至多另派几人出山物色能手,径往玉龙山,
令自己到时埋伏半路除害,更不会就放出山去。何况外人入山,祖规厉禁,人人固执成见,
不到危机一发,一任所来的是神仙中人,请将进来也非所愿。以前答应嵩云,以后请她来
游,照方才众人口气,除非山中出了乱子,有大借助之处,就自己日后作了村主,也恐难
办。所以这次就约请到异人,也须见机行事,最好还是事前约好时地,由山外陪往玉龙山才
妥。此时如说出山是为寻人,先办不到,一经泄露,便难起身。众人虽阻不住,但生平不喜
说假话,何况又对一班尊长。觉着王谨所说,果然有理,便依了他。
  赵、朱、王三人交深情厚,在山中时,照例常在一起,每日必聚,有时深夜才散。便朱
人虎有妻子的人,至少也有半日是在一起用功。一年之中,极少不见之日。何况脱险归来,
一切防御善后,均待商议应付,早来又有好些过节打算,照情理,必要寻来。王谨先前也未
断定他不来,不过提醒赵霖,不可先泄行踪而已。哪知直至夜里,不见人虎来晤,这一来,
连赵霖也觉人虎不知说了什话,心中内愧。或因自己对于巧姑,未予以难堪,不合他的心
意,也未可知。当时虽有一点疑心,交好在前,只觉他稚气可笑,并未嗔怪,放在心上。本
不打算和他明言,既未来晤,也就听之,不曾往寻。次早将信写好,到村主家中打一招呼,
回来各取了一小袋金砂,连同一个换洗衣包,便即上路。好在山居尚武,兵刃暗器常带身
旁,何况又往森林蛇兽出没之地。人虎却始终未去,谁也不曾看出。
  二人到了森林,先与轮值诸人相见叙阔。当地本来住有十多人家,干粮肉脯,均易备
办。将信交与一人,托其三日后带回去转交,并说二人要往林中探道,就便打猎,也许在林
中耽延数日。又把迷路求救所用连珠信火、旗花响箭,连同行兜、悬床,要了带走,众人俱
知二人武艺高强,也时常深入打猎。王谨以前更走得勤,还是孤身入林,一去七八日。都未
听说遇到危险,均未在意,那森林密压压,覆荫三数百里,十之八九不见天日。上半繁吱虬
盘,结为广幕;下面巨木骈列,互相挤轧,绝少空隙,不能通行。加上毒蛇载途,飞虫若
雨,蛇咬固是难当,虫毒也极厉害,数又极多,挥之不去,休看小小细物,那具有奇毒的,
人被咬中,伤处当时浮肿老高。始而刺痒胀痛,难于禁受。渐至愈咬愈多,一个毒重昏倒,
千百种毒虫齐集人身,不消多时,人便剩了骨架。蚊蝇蚂蚁,会比常见的大三数倍,多半具
有奇毒。照例人林打猎采药,多在交冬以后。村人防御也极好,从头到脚,全有准备,除非
遇到长而大的毒蛇巨蟒,并无所畏,但到底艰险费事,虫类尤不免于侵扰,所以夏天从来无
人敢于深入。二人如非深知玉块灵异,足可防身,也不敢冒失走进。
  本想入林不远,便取玉玦施为。及见走了一程,并无蛇虫近身,开头一段,村人常时伐
木往来,透光之处颇多,便未取用。等把熟路走完,前行越险,阻碍横生,必须绕越穿行,
光景又深黑如夜,方始把玉玖取出,如法施为。立时涌出两幢宝光将人护住,前后一二十丈
以内通明如昼,蛇虫自更远避。夏日林中桃熟,虽是青色,极甜多汁,随地挑大的摘吃解
渴,连水壶也未取饮。王谨笑道:“此次入林,不用角灯照亮,路看得真,比前要快得多。
照此走法,不消四五日,明日便可出林了。”赵霖也觉顺利心喜。二人身轻力健,除中途略
进食物外,并未多事停歇。又走了一阵,昏林不知晓夜,估量天已黄昏,恰巧见到一块空
地,便把悬床架在两树之间,人在宝光笼护下,同睡了一觉,醒来吃点于粮,仍由王谨引领
先行,见天光之处愈少,只好计程饮食安歇。等二次醒后起身,王谨查看形势和上年所留标
志,知将走完森林。估量时间,当是第三日的午后。及至出林一看,东方刚有曙意,才知林
中不辨天日,睡得大早,半夜里就起了身。如此艰险难行的数十百里古森林,竟于两日两夜
之内安然通行,毫无变故发生,互相庆幸不置。此去还要远涉关河,山川修阻,前路虽然遥
远,这类森林却已不会再遇到。为谋轻快,便于行路,除却于粮、水壶和随身兵刃。小衣包
外,只留了一个绳布制的悬床以防万一,下余还有一些东西,俱都藏向森林之内。
  收拾完毕,天已渐明,少带好些零碎,走起来自更轻快。二人见前途小沟和泥沼野地之
间,到处瘴烟浮泛,虽恃有玉块防身,但以二山女豢有不少奇禽猛兽,连日必在四出寻踪,
不会安静。巧姑虽然不与乃姊同心,无如此女痴情过甚,能少相见最好。又知晨瘴最毒,没
用玉块试过,前途既可绕越,能不去犯它,比较稳妥,便择那高亢无瘴之处绕行过去。一路
穿山过岭,攀援上下,仗着各有一身轻功,又服了青衫老人所赐灵药,体力大增,晓夜奔
驰,一点儿也不觉乏。不过二人平日足迹只在云南省境以内,前年曾到过一次贵州边界,只
把祖先由湘经黔人滇,涉险避世经过所留记载记在心里,却并不知道由滇入川,再经栈道秦
岭,直赴终甫的路径。上来打点,先经平彝。盘县。镇宁,到了贵州,再照祖先附记的驿路
官程,由镇远东行,经芷江、沉澧等地入湘。到了湖南,便道一观从小所读范希文《岳阳楼
记》中渴想多年而未得往的洞庭君山诸胜,再往武昌,登黄鹤楼,一访古仙人骑鹤灵迹,然
后问路人陕。哪知上辈因避元族之祸,流离转徙,远窜灾荒,途程既多绕越,所行又均山
野,附记所载驿路并不周详。这还是二人恐怕山行迷路,又极难行,除开头一段外,均未照
上辈所记山路行走,特意改走官驿大道,否则,冤枉路更要走得多了。
  夏日山行,食物不能多带,二人在林中走了二日,用去好些。尚幸生长深山,认得好些
土中山粮。走到第三日,又遇见两处山人,因通土语,竟蒙款待,还问出一条药夫子惯走的
途径,才行上路。二人恐山人走漏行藏,还留了神,沿途遇见山人,但能不用,多半避道而
行。且喜沿途平安无事,不消数日,便赶上驿路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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