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武侠天地还珠楼主作品蛮荒侠隐

蛮荒侠隐


第十一回
兼弩穿云 匝地芦笙遗爱在
三凶前路 排天碧嶂旅愁多



  第三日便是行期。第二日天还未亮,林璇便招呼众人起身,用了点酒食,备好极丰
富的干粮酒铺同零整金银。一切俱准备停当,外面芦笙响了三次,天已大亮,林璇才邀
众人到寨外广场上与全山山民话别,让大司之位与虎儿。众人出寨一看,寨门外广场四
外生了八堆大火,放了二十四只大酒缸,好几千山民各持兵刃弓箭,业已排成了一个大
圆阵,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见林璇出来,各举手中兵刃朝天高呼了三声,随即匍匐在
地,直待林璇上了广场当中现搭的木台才行站起,个个都带惜别之容,有的竟泪落不止。
林璇心中也是十分伤感。那木台旁边,早有隔宿宰好的四十九只黄牛同三百六十只黄羊,
分七层排在那里。林璇上台以后,先说自己奉狮神托梦,为全山祸福计,不能不暂时离
开这里。新大司是我兄弟,极有本领,又加有狮神默佑,必能使大家以后日子还要过得
快活。我走之后,一切仍是照我法子去做。请大家务必安心辅佐新大司,同过快活日子。
有谁不服,便请上台与新大司角力,以定去取。”说罢,停了一会。一则众山民自经林、
周二人教化,早已大变气质,二则虎儿生具神力,除林璇外,谁也不是对手,所以并无
一人应声。
  林璇见众心一致,甚为高兴,又说道:“大家既然愿意辅助新大司,死活都随他主
持,现在由我与新大司起,俱各折箭为誓。就此请新大司就任吧。”说罢,拔出身旁预
先准备下没有毒的长箭,飞纵到前排当中牛背上,从牛口中将箭刺了进去。虎儿随后纵
上,也将一枝长箭插入牛股,二人箭上俱已蘸有鲜血。林璇口中忽然长啸了一声,众山
民也都分排依次上前,各取身佩弓箭,按各人身分,往那牛羊身上刺了进去,也都蘸有
鲜血,静听林璇吩咐。林璇见众人行动非常整齐,口中喊得一声:“我们替新大司祝福
吧!”说罢,众人便都分散开来,张弓等候。虎儿早将一个彩球绑在自己箭头上,往天
射将出去。虎儿箭才发出,林璇娇叱一声,一箭追去。虎儿箭头上绑有彩球,射程较慢,
恰好被林璇一箭追上,正中箭头彩球,弓动箭速,两只箭连为一技,直往云中穿去。众
山民哄的喊了一声,也各将弓箭朝天射去。一时千弩齐发,欢声雷动。那些箭原是直射
上去,少时缓了劲,又都纷纷坠落如雨。山民本都长于射箭,早就算好准步,箭上各有
暗记,并不见他们移动抢先,各人只一伸手,便将原箭接到,偶尔有几个对得稍偏一点,
也都差不了许多。众山民接箭到手,齐声喊道:“我等如不遵新大司的吩咐,愿受天神
降罪,和箭一样!”说罢,各将手中箭折成两断,往台前掷去。林璇、虎儿的箭射程最
高,最后落下。林璇见箭落稍偏,便未容它落下,眼看离地三四丈,便在牛背上纵起两
丈多高,接了下来,就地纵回台上。两箭掉头落地时业已分开,一支上面挂有彩球,落
得更慢,虎儿也和林璇一般,纵身接到手中。姊弟二人双双在台上,等众人将箭折定,
然后虎儿要过林璇手中的箭,朝林璇跪下行礼,将林璇的箭高举过头,朝着众人在台上
转了一周,恭恭敬敬插入身背的一个竹筒之内,然后将自己的箭举在手中,对众人说道:
“我如不听我姊姊的话,不照她所说去做,也和这箭一样,受天神降罪!”说罢,将箭
折为两断,半截插入牛口,半截插入牛股。吩咐一声,早有旁边站立的四个山民将牛搭
去埋葬。
  这里虎儿才喊得一声:“请大家分散吃团圆酒!”言还未了,旁立的武士举起芦笙
吹了一阵,虎儿便随全山山民分散开来,争先恐后地欢呼上前,各用佩刀割取牛羊肉,
并用瓢往大缸中盛酒,就在那八个火堆上烤吃就酒。众山民吃喝了一阵,又互相拥抱,
在阳光下跳舞歌唱起来。林璇虽然在寨中陪众人用过了饭,见众人吃喝得高兴,也跟着
上前,夹在众人中吃喝,喝时喊筠玉、余独也去尝尝。那些有职司的吃喝了一阵,又去
将各要口防守的人换将回来受用。好在他们都托人代他们折箭为誓,无须再补行什么仪
式,来到就吃。这一顿聚餐从已初直吃到申未才完,只吃得二十四只酒缸个个朝天,四
百余头牛羊只剩了些骨架,才各自扶老携幼回去。
  虎儿虽然惜别,也觉出今日之会,就连昔日姊姊做大司,也无此整齐荣耀,又伤心
又感激,回寨以后,便和文美磨住林璇,非要多住上一月才能放走。林璇哪里肯允,经
周齐从旁相劝,只再住三日才罢。好在带的干粮大半不是熟物,除了糌粑之类,均无须
再费手脚,便也不去动它。林璇原打算第二日黎明上路,因虎儿夫妇、周齐父子坚留,
还有三日勾留,猛想起自己在自从小生长此山,连那由毒蛇涧通狮神崖的小洞近在咫尺,
竟会不曾觉察,前些日差点被二狗送了性命。此番长行,不定三年两年才能回来一看,
何不趁这三天光阴,再行细心查看一番,省得将来又生事变。想到这里,便和周齐、虎
儿说了。姊弟二人约了余独、筠玉,命人用山舆抬了周齐,一则查看形势同隐僻崖穴,
就便请余、毛二人观看山景。到第二天上,果然发现虎穴那边还有几处洪荒以来未经人
迹的洞穴,最奇怪的有一个山洞,命人带了干粮拿着火炬探险。第三日回报,竟能通至
贵州城外黔灵山不远的一个溪涧旁边,因为有到四十多里远近,不似他洞可以完全运用
石块堵死,尤其是那一面无法下手,只得先用石块将这边洞口填塞十多丈。因见那里除
了那石洞,竟有好大一片山地,便命虎儿可移些山民来此耕种,就便防守,再三叮嘱,
千万不可大意。余外又相度了几处地势,该防守的派人,该设险的设险,众人俱佩服林
璇人虽豪爽,却是心细如发。
  直到第四日早起,才由虎儿召集全山山民与林璇等送行。临歧握别,大家都非常难
受。林、毛、余三人因为杨氏父女得罪权要,决定择山路僻径行走,由六个山民分抬着
杨氏父女,出了野人山口,便转向西南,走入云岭,穿着千余里丛林密菁、绝嫩深壑,
西行到云南,等到过了草海,再由青麦地山道折入云龙山去。筠玉又提议将大家称谓改
过,杨宏道年高有德,林、毛二女又和丹蛛、碧娃十分投契,算是长众人一辈,连余独
也跟着林,毛二女呼唤老伯,余人俱按兄姊妹称主仆呼。议定之后,众人才行上路。周
齐父子与虎儿夫妻,同了本山许多首要人等直送至西南山口以外。林璇等再三催谢,两
下才挥泪分别。
  这道云岭山脉,在地图上原属南岭山系,西起云、贵交界草海之南,向东蜿蜒直入
贵省,横卧贵阳南面,绵亘于乌、阮、盘、柳四江之间,为长江、粤江的大分水岭,野
人山便是它的支脉,层峦纵翠,高峰刺天,里面尽是各寨山民杂居之地,汉入从不敢打
山里经过。林璇仗着精通当地土语,又具有一身惊人本领,走这条路既可避官府耳目,
比较走云、贵驿道,由贵阳图云关经平坝安顺转普定渡三岔河越过凤凰山场,再走纳雍
缘六冲河、天生桥、七星关到毕节顺乌江北源至草海,要近路程三分之一,虽然爬山要
劳累些,但是杨氏父女既有六个山民轮流抬走,众人又都长于蹿高纵矮,在山里头行走
可以随意疾驰没有拘束,饮食一层除了所带的干粮酒铺外,因为人多,还带得有篷帐行
灶,山中到处都有清泉同各种珍禽奇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丝也不用忧虑。至于
路径,众人虽未来过,恰好那六个山民当中的黑蛮岑春,因为先代林璇到云南、广西探
听父母下落和采收物品,曾经来往过几次,林璇又向野人山中惯于出外、熟知地理的老
人间过仔细,写有路程单,只须按照以前山民经行之路行走,只消半月便可到达。
  众人上了野人山后,先是沿着野人山麓樵径行走,穿过由平坝往定审去的驿路,行
了半日,走到一个小村落中。因为那村未至前面官道,虽有几十家的蛮汉居民,并没有
安寓客商的旅店,岑春道:“这里地名叫玉山场,拐过山脚便是云岭,山里头的人尽是
土著和蛮民,虽然也可惜他们地方落脚,打尖买东西却不大方便,十凡天路程,要遇上
大雨同山水,就得绕着路走,迟到好些天。这里虽然是个小村,还有一家杂货铺,主人
们想想看有什么带的东西没有?”林璇一想,走了半日,也该歇息歇息吃点东西了,便
叫岑春、十熊前去借地方打尖。二人得令,放下挑子,飞跑到前面去,不多一会回来说
道:“主人们好造化!他们正吃晌午饭,有一家还办着吉庆事,煮得好腊肉、离笋汤、
白米饭呢。”众人闻言。便叫他们引了前去。杨氏父女坐了半天山舆,也要下来舒散舒
散。大家都是步行,六个山民,四个抬着两乘空山舆,两个挑着行帐,林、毛、余三人
也各将身背小包袱放入空山舆内,由岑春、十熊挑着担子在前引路。
  走到那家门首一看,果然门外挂得有两块红布,摆着有十几张桌子,人坐得满满的,
尽是当地的农人,在那猜拳喝酒,大块地吃肥腊肉,见众人走来,俱都纷纷站起,显出
惊异神气。余独首先上前,说是要借地打尖,少时再行酬谢。那为首一人听说来人不是
官府,是往云岭游玩的山客,立刻非常高兴起来,笑道:“今天是我得了个儿子做满月,
诸位客人来给我儿子逢大生(云、贵乡间生子,做三朝、满月还有外人前来撞席者,谓
之逢大生,如来客身分较高则喜,以为其子将来亦如来客也),求之不得,真该歪(川、
黔土语,表示客气之意),还说什么酬谢!这里有煮现成的两只腊猪同腊鸡、腊鸭子,
点得有一大锅菜豆花,粗糙的饮食,客人们快请过来吃,等我叫他们腾两张桌子出来。”
说罢,不俟余独还言,忙朝门内喊道:“幺姨妈!么毛今天满月,来了好几位逢大生的
贵人。快些端一蒸笼扣肉,再煮点新鲜的腊肉,端几大碗豆花,把腊肝肠、猪头肉切几
大盘来下酒,再切点萝卜干、兜兜咸菜连酥油辣子,好作相料,一齐端来!”说罢,又
忙着喊:“大毛弟,王老幺!你们两个馋痨饿鬼只顾抢菜吃,快来帮我搭桌子!”言还
未了,便有三四个壮年农人俱都吃得头红脸胀的,帮着擦桌子摆碗筷,主人口中还是不
住地殷勤让客就座。余独、筠玉见这主人自打一见面,就未容人还过口,一个劲的张罗,
仿佛吃他是万不容辞似的。虽然言语行动土头土脑,却是豪爽真诚,一丝也不作假,不
由想起山居的人到底风俗淳厚得多,正在腹饥,也就不作客套,便回身招呼众人过去入
座。彼时西南边省民风极好,内外之分甚严,那主人见还有四个女客,便要请女客到他
屋内去饮食。余独知毛、林二人决不愿意,便用婉言谢了,当下主仆分两桌坐定。那主
人姓王,不时两边敬酒散菜。
  众人好生过意不去,想给他银子,知他不受,还是筠玉聪明,假说要看新生的小孩。
那主人闻言,喜容满面道:“我王三才做了一辈子老实人,竟修不下一个娃娃,去年无
意中在河坝救了两条人命,不久我婆子就有了喜,上月添了个男娃娃。虽然是头生,我
想他易长易大,便叫他幺毛,今天满月,恰好能见天日,天幸贵客来给他逢大生。不是
姑娘一提,我还忘了请这位杨老贵客给他起个名。只讨你老人家的寿,别的我也不想。”
说罢,又高声唤:“么姨妈!快将幺毛抱来,请贵客给他起个好名字,易长易大。”言
还未了,便听一个老妇人声音在门内说道:“三娃,我切完腊肉就想到这个,我以为你
未老生糊涂了呢。我怎好出去见生客?你要陪客,大毛又粗手粗脚,还是叫王老幺来抱
去吧,他还细致些。”说罢,早有一个汉子跑进门去,抱来一个婴孩,杨宏道原懂得一
些星相,见这家主人纯然一片天真,心中一高兴,便问了生辰八字,一算,竟是个大贵
大奇之命,暗暗惊奇,也没对主人明说,随口夸赞了几句,便给婴儿起了个名字叫做王
醴,号叫芝泉,暗寓芝草无根、醛泉无源之意。取了名字以后,筠玉、林璇与碧娃丹姝
见那婴儿生得天庭饱满,大耳垂轮,一双眸子黑如点漆,又大又圆,面皮又细又红润,
非常喜爱,俱都抢着要抱他。那婴儿也怪,竟懂得认生,谁抱他都哭,等到一落筠玉手
中,却仿佛认得似的,不但转啼现出微笑,反咿哑咿哑像要说话似的,喜得筠玉用手直
推林璇,叫林璇看。因和林璇同行,她带的金银甚多,自己要银子无用,便将身上带的
十几两银子取出那一个十两整锭,对主人道:“这是我们六个人给娃娃的百岁钱,请你
收下。”那主人万没料来客会有这重的礼,这种添寿的钱又照理不能不收,不由面带愧
色,称谢道:“诸位贵客,哪能赏他这么多的银子!够我们过两年的了(彼时川、黔一
带人民生活极低,斗米四十五斤,较北方及下江之斗约三倍,才值数十钱而已,如遇大
丰年,其值尤贱。至清道、咸间,川米亦不过两许银子一石,计四百五十斤,乡学客教
一四两银子一年之馆,全家终年有肉食)。这教我们怎当得起呢!”筠玉原懂得各地乡
风,便笑道:“这是给娃娃添寿的,我们能拿回,你可是个头生,能不要吗?你要嫌不
过意时,我吃你们这里的咸菜腊肉与猪头肉好吃,你给我们包些杂四包(‘杂’土音音
‘赭’。西南乡俗,行人情逾时,主人每有所赠,谓之带杂包,亦土语也),我们就领
情了。”主人闻言,忙说:“那还用说!”一面吩咐抱婴儿的汉子进去,将腊货兜兜咸
菜装两大篓来送给贵客,口中忙不迭地向众人称谢,将婴儿仍接抱过来,又问众人到云
岭什么地方去,回来时千万到我们这里再吃一顿豆花。众人只含糊其词的答应。一会工
夫,门内老妇唤人进去,抬来两篓咸货咸菜之类,足有好几十斤。
  筠玉正说大多了不好带,十熊正和主人家中一个汉子跑了过来,见筠玉要推辞,忙
接口道:“这肉好吃,他既好心相送,我们还是带了走吧。”筠玉还未说话,那汉子忽
朝主人耳边啾咕了凡句,那主人忽然大惊失色道:“将才诸位贵客不明说往哪个地头去,
差点误事。幸亏那边桌上几位大哥说了实话,不然就糟了!”余独忙问何故,主人道:
“诸位到云南怎么不走官道?却走这险恶的云岭山路,还同着几位堂客。这条路从前只
有采药材的人因图就便沿路采药打此来往,如今云岭出了两恶一怪,连山中生蛮都要逃
出山来,无人敢打那里行走。贵客们最好另打主意,改路吧。”余独道:“我们俱喜游
山玩水,又好打猎,所以才打此山抄近行走,决不换路。你且把两恶一怪是些什么,说
出来我们听听,看我们可能降服得住?”主人道:“那一怪,我只知道会生吞活人,虽
有山中逃难山民说起,但是其说不一,不大清楚。那两恶俱是两姓生蛮的头子,不但本
领高强,行动如飞,心肠更是狠毒不过,内中一个听说是龙生的,又凶恶又爱弄婆娘,
专一喜吃活人脑子。贵客们如定要从山里经过,入山四五百里还没有什么,沿途就有许
多猎虎寨人,只要有本领还能打发,一过孽龙荡,再往前就难说了。且喜我去年所救的
两个人正是两恶当中的一个,乃是夫妻二人,男的叫蔡野神,女的叫金花娘。当初我在
无意中救的他二人,临分手时,给了我一枝断箭,说是不论是我或是我的亲友,只要拿
着这枝断箭寻他,他有十分力使十二分。我留着它无用,不如送与贵客,带在身旁备个
万一。不过有了此箭,这一恶虽然可以把仇人变作亲家,那一恶一怪却比他夫妻厉害十
倍。依我的主意,贵客们将箭带去,见了蔡野神,叫他给诸位想法过去。他如也劝诸位
休能过去时,哪怕多走些路,还是回来另打主意为是。”说罢,便命人入内取那三角小
旗。
  林、毛二女闻言,只笑了笑,不但不放在心上,并不愿将那断箭带走。毕竟余独久
闯江湖,见多识广,素来行动谨慎,虽然看出林、毛二人心意,但是自己也不便接箭示
怯,只抽空拿眼望了望杨氏父女,丹姝、碧娃惊弓之鸟,听说要走两三千里大山,虽然
林、毛、余三人本领高强,因为自己一家老弱,总有些担心,又听主人如此说法,愈加
害怕,再加上余独用目示意,益发着了慌。碧娃首先拉着林璇道:“姊姊还是将那断箭
带了去吧。”丹蛛也跟着说:“姊姊本领虽然高强,出门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林、毛
二人还未答话,主人已将断箭取来递上。余独趁势一手接过道:“既然杨家两位妹子主
张谨慎,我们就领了主人盛意吧。”林璇因余独已然接箭在手,不便再说不要,只筠玉
瞪了余独一眼。众人见那支断箭仅剩头上小半截,箭镞形如小叉,当中有一个“天”字,
并无什么别的奇处,因为尚要赶路,仍由余独将箭带好,和主人彼此道了谢,作别上路。
转过前面山角便人云岭,仍由杨宏道独乘一架山舆,丹妹、碧娃合乘一架,由男女六个
山民分抬两架山舆、两排行帐食物,林、毛、余三人仍是各背包裹兵刃步行。路上筠玉
还笑余独胆小,余独对筠玉素来敬爱,由她去说,只笑不做声。林璇接道:“你也休笑
余大哥,当初我也是向不服人,自从遇见你,交手之后,才想起单老世伯所说‘人外有
人,天外有天,那句话。我倒不一定不要那箭,不过借人家力量保护,不好意思去接便
了。就是我们用它不着,到底也多一处问听路的,你嫌它则甚!”筠玉才住了口。
  众人行行说说,入山越深,渐渐走入丛丛密林之中。空山寂寂,并无居人,只有众
人的笑语和足音与山谷相应。也不知行过多少危崖峻险、乌道羊肠,起初还有樵径可寻,
走到后来,到处都是野花杂草,深可没膝,看不清脚下路”途。尤其是时当春夏之交,
丛草里蛇虺甚多,不能不加一分谨慎,因此上行走便慢了些。看看走到日落黄昏,忽然
走进一处山谷,两峰对立,峭壁排天,中间只有四尺宽的门户,越显得气象雄伟,岑春
说,“这谷叫天门谷,外狭内广,中有三四条岔道。谷中景致甚好,前年打此经过,里
面还住得有几家常年采药的山民。”众人一听这里居然还有人家,因天色向晚,便催促
快些赶到前面去。及至入谷一看,初进去时两面石壁峭立,阴森森里凉气袭人,头上现
出一条青天,不时见有几片归岫闲云缓缓移动。那谷是河底,生长着草,两面壁上却生
满了藤萝、小松、香草之类,不知名的野花开得十分鲜肥。那谷又是东西对向,众人迎
着斜阳走去,有时对正了东西方向,遥望远处,一轮西下的红日像火轮一般射出万道光
芒,照在赭色的山石和那些花草上,越加显得庄严之中又带几分幽艳。众人在这天然美
景中一路行走一路领略,早都忘了疲倦。走出去没有三五里地,两边山崖忽然向两面展
开,越往前走路越宽,隐隐看见前面绿幽幽的现出一片竹林,不时听见远处泉响。近前
一看,那片竹林已把去路挡住,竹子粗的都有瓦钵粗细,劲节凌云,翠色如染,有时微
风过处,枝叶琤琤,声如鸣玉,与远处泉声相应交响,和琴声一般。
  众人急于赶到有人家的地方去投宿,佳景当前也无心观赏,因竹林茂密,只得择那
疏的地方穿过。又走了有两里多路,竹林渐稀,又听得泉声震耳。众人已走得口干舌燥,
想先取点山泉解渴,举目四望,那泉声好似就在眼前面不远,只看不见泉源在哪里。一
路走一路留神,不时又分头跑向靠两面!h壁跟前去看有无溪涧,俱都失望而归,这时
前面斜阳只剩了半角红影,天边尽处,天色已现深青,一轮半圆不缺的明月已代替了斜
阳,从众人身后射出清光,与天际落霞遥相辉映,人影在地,清风徐来。众人只顾脚下
赶路,不知不觉中都忘了笑语,四外静荡荡的,越听出泉声震耳。岑春坚说:“前年打
此经过,那几家人家就在竹林附近,还有水井,如何会连影迹都没有?”林璇、余独都
以为是他记错,这样荒山,哪里会有人家?便把投宿之想打消。决计再赶一程,万一遇
见人家自更省事,如若没有,好在来时既走这条山路,就没有作此打算,只须前面寻见
源头,便即打开行帐,支起帐篷,用罢饮食,明早再走。准知又走了五六里路下去,走
到前面一个崖坡下面,天色已晚,仍是只听泉声,不见水在哪里。众人不但口渴,又都
饥饿起来。林璇又命入上坡去看,仍是没有结果,所带水囊中的余水又都在路上口渴时
饮尽。筠玉首先说道:“真是天下事不能两全。起初入山时,到处都是野荆棘碍足,蛇
虫又多,怪讨人厌的,却到处都是溪涧,泉水又清又甜。入谷以后,风景之好,我生平
从未见过,路又干净又好走,偏又没有水喝。最奇怪的,连一株桃杏树枣树都没有,就
有许多极好看的松竹,也解不了饥渴。照这样走到天亮也未必摸着水喝,大家肚子怪饿
的,不如我们吃点干粮再走吧。”大家都觉言之有理,便歇下来,先取出些饭团糌粑和
腊肉咸菜,先吃饱了,再往前面寻水喝。
  众人都在饥渴劳累之际,不做寻思,拿过来就大口嚼吃,只杨氏姊妹一人拿了一个
冷饭团同少许咸菜,丹妹还略吃一点咸菜,碧娃连咸菜都不吃,只吃白饭。起初众人在
疏星微月之下看不十分真切,后来被筠玉看见,说道:“喂,你这个呆子,这好的腊肉
咸菜你不吃,怎么净吃白饭?”碧娃道:“我本来吃东西就口味淡,又口渴了这些时,
再要一吃咸的和油腻,少时不是更渴了吗?所以我不敢吃咸的。”众人先还不觉意,春
桃、春燕原是双抬丹妹姊妹,上面还附有重物,比众人还要口渴,放下山舆,随便一人
抓了两块,一路吃着,飞跑到前面去寻水源。等到众人吃完准备动身,又歇息了一会,
才跑了回来说道:“我两人跑出去有好几里路,高处低处都看过,人家没有不必说,不
但水源溪涧没有,连那泉声都听不见了。”众人本觉口渴,被她二人这种拂意的话一说,
适才正在饿中,腊肉咸菜又都好吃,不免多吃了两块,除杨氏姊妹外,个个都觉得舌干
口燥,喉咙里要冒出火来。不往前走更没办法,万般无奈只得忍渴,强打精神再往前赶。
走不多远,才觉出这渴竞比饿还要厉害,有两个山民直喊心烦头晕起来。因为天上虽有
月色,到底不如日间看得真切,深怕路旁或有溪涧,被不留意错过,个个东张西望。
  又往前走了一阵,筠玉也觉渴得难受起来,她向例好胜,一鼓起勇气,脚底一按劲
往前赶去。林、余二人知她是往前寻水,便也追去,一口气便是十多里。正走之间,忽
见筠玉往路旁山坡上跑去,余、林二人刚走到山坡底下,忽听筠玉大声喊道:“水有
了!”一句活把二人精神提起,连忙跟踪上去,还未走到筠玉身旁,忽见月光底下一道
银箭,从筠玉身旁山坡上直泻了下来,触在石上,淙淙发出碎响,定睛一看,竟是一道
碗口粗细的清泉,好似天赐给众人解渴一般,刚刚从山坡上面流下,还未到底,不由又
惊又喜。刚走到筠玉身前,筠玉已然伸出两手在一块石头下面,想去接水到手来喝。林
璇一看不好,顾不得喊,忙伸手在筠玉双手上往下一拍,打落在地,忙说道:“妹子,
你知这水是吃得吃不得,就这么大意!我生长云岭,连听见带看见的不知多少,这种水
不知从什么地方初次流来,所经过之处不知有多少毒蛇毒虫爬过!它是初次流到此地,
沿路虫蛇余毒还未冲净,一个不留神吃了下去,毒发起来如何得了!”筠玉道:“起初
大家盼水像盼星星一样,好容易寻到又吃不得,难道就干看着它不成?我实在渴得难受,
宁死也不做渴鬼,我还是要吃。”说罢,又要用手去接。林璇慌忙又拦住道:“你先不
要忙,我不是叫你不吃,这水必有源头,春桃包内带得有银针同试水石,等她们来了,
我们寻到源头用瓢儿接着,试完有毒没有再吃多好!不然误中水毒,果真死了也罢,只
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难受呢。好妹子,你还是信我的吧。”说时,余独因恐后面众人
心中着急,早已赶将回去送信。
  众人听说前面发现有水,俱都喜出望外,脚底下加劲,不消片刻便行赶到。偏偏大
公做美,浮云散尽,清光大来,虽然月儿还未到圆时,却已照得四外清澈,空林如画。
林璇忙命春桃、春燕取了水瓢、银针、试水石,留下杨氏父女,带领众人,顺着水的来
路越将过去一看,原来那水并不是打山顶上面流来,上坡略走了几步,水便成了平行。
那里山石竟好似横着的一道天然石槽,直流到筠玉起初立脚之处,因为那里稍低,盛不
住水,才拐弯往下坠落。那水头虽然只得碗口粗细,却是来势甚疾,月光底下看去,直
像一股银箭一般,如飞往前泻走,有时遇见山石阻碍,竟激起四五尺高的水花,看上去
十分清洁。筠玉道:“姊姊也大多虑,你看这水虽在半山坡上,经行之处都比别处来得
低,明明是一道常流的山泉,日久年深,将正石冲成山子,想因连日天干,水源忽断,
这时泉涌处又冒出水来,仍由故道流走,水印都有这么深,已然能以容水,哪里是什么
初次流来的泉水呢?”林璇终不放心,仍约束众人道:“这水流势甚急,左近必有瀑布。
泉源既已见面,便不愁没水喝,何忙在一时呢?”边说边走。果然往前走了不远,便听
涛声震耳,近前一看,果然是一道小瀑布,虽只有茶杯大小,水多势劲,被洞口一束,
竟如一道银虹一般,直从洞口夺门而出,激射出三四丈远,才落半山坡那面水槽之内,
星驰电闪一般,白光闪闪,往前滚流。
  筠玉道:“天爷爷!这可寻到了源头了吧!我们从它不落地就去接来吃,总不怕中
什么蛇虫遗毒了吧?”林璇只笑了笑,果然照她所说站在一旁,用水瓢迎头去接。没有
着意用力,被水一冲,竟将林璇持瓢的手震荡开去,差点将瓢甩脱了手。再一看瓢内,
只有湿痕,并无滴水。筠玉笑着一把将林璇手中瓢抢过来说道:“姊姊你竟等试水罢,
接水你还外行着呢!”说罢,掉转瓢,顺着水势往前一抄,竟盛了大半瓢水递与林璇道:
“我的小心姊姊,请拿去试,水已到手,我也不着急了。”林璇笑着接了过来,先将银
针投下去,再拿出来,春桃早将火点燃松燎仔细一看,并无什么痕迹;又将试水石投了
下去,就着松燎一照,也不冒什么白烟水泡,知是上等清泉。当下将余水泼了,也照筠
玉的样接了一瓢,首先递与筠玉道:“你嘴急,你先吃吧。”筠玉道:“说也真怪,我
先看到这里的清景寒泉,渴也就止了一半。适才接水又被寒气一逼,竟不渴了。不过当
姊姊的要疼妹子,怎好就不领呢?”说罢便喝了两口,直喊“好极”,仍还递与林璇。
林璇取过,拿到口边一喝,果然人口甘芳,其凉沁齿,登时烦渴顿蠲,心神为之一爽。
余独早由春桃另取一瓢接水奉上,余人也各用身带水壶接来痛饮,俱都赞不绝口。
  林璇见那里景物清幽,山泉甘美,众人行了一日,未免劳累,反正前行也是无有宿
处,看了看星色,知道连日不会有雨,便命春桃先给杨氏父女送泉水去,一面和余、毛
二人商议食宿之地。依着林璇,因这山路虽然不甚险峻非常适宜,原想将帐幕行灶安置
在适才山坡前停放山舆之处。偏偏筠玉小孩子心性,见那山泉发源之处有亩许方圆平泉,
一面是青嶂排云,下有一箭银瀑,半山坡上满是许多奇花异草,微风过处时闻妙香,前
面又是一望平芜,极目无尽,茂林修竹,如笼雾烟,比较下面风景要美妙得多,把“好
姊姊”直喊了好几声,定要在水旁搭篷安灶。林璇本来爱她,情逾骨肉,拗不过她,终
因明早起来绕路,山舆行帐皆系蠢重之物,抬上抬下虽然所绕的路不远,一则多耗人力,
二则这里山径大已逼仄,上下不便,只得依了筠玉一半,将帐篷仍搭原处,单把行灶搭
在上面,大众在上面对月饮食,将佳景领略个尽兴,到了夜分再下去安歇。筠玉点头认
可之后,林璇便请余独去接杨氏父女。春桃、春燕,四儿回去取行灶食物,就便搀扶杨
氏姊妹同来。十熊、岑春、云田三个男子择坡前避风向阳之处支好帐篷,再来同进饮食。
  一会工夫,三个山女扶了杨氏父女随了余独来到,一问可曾饮过山泉,碧娃道:
“我本来不大渴,我爹爹和姊姊尝了一口,嫌冷不敢吃,我也只尝得一口,等少时热了
再吃吧。”筠玉道:“你两个真是呆子!我到后来并不口渴了,因为平生没有吃过这样
好泉水,我家黔灵山鸣玉涧的山泉就算好了,都没这水的甘芳醇永,吃了叫人神清气爽,
我越吃越爱吃。先只吃了儿口,谁知倒勾起了口味,一连气足吃这一半瓢。你两个太已
文弱,走这长的山路,连冷水都不敢吃,路上怕不把你们渴死!快些练习起来罢,到了
云龙山,好歹我得教你两位练习武艺,省得像前次被人欺负。”林璇见筠玉说笑得手口
不停,又指又说,便笑道:“周世伯常劝我不要浮浮躁躁的,须要带一点闺秀气,我总
以为率真终比扭捏作态好得多。近日一见妹子,竟比我还要不客气,自己也不算算有多
大年纪,竟想收姊姊作徒弟,我真替你害羞!”筠玉正要还言,丹妹道:“毛姊姊原说
得是,学文武一样,论什么年纪大小?我姊妹二人正因文弱,才连累爹爹吃许多亏苦,
害得如今奔走流亡,此番到了云龙山,好歹也要二位姊姊传授一些武艺。即或学不到二
位姊姊的十分之一,但能保身,不致平日受人欺负,于愿已足了。”林璇正要还言,筠
玉已抢着说道:“我说怎么样?可见得丹姊、碧姊都想习武呢。我们几个人都是情同骨
肉,难道还要客气不成吗?”林璇道:“真个是我除有几斤蛮力身子还轻外,什么武艺
也没有学过。虽然单世伯偶然指点,也只一知半解。那日初遇妹子,如不是你手下留情,
又遇余大哥赶来解围时,怕不被你宝剑穿上几个透明的洞儿!此番到了云龙山,别的先
不用说,你那一套家传的越女剑法却非教我不可!”筠玉笑道:“啊哟哟不当人子!我
想教丹姊、碧妹学点武艺,你都有点说我妄自尊大,怎敢收老姊姊做徒弟呢?”林璇笑
道:“不羞!谁是你的徒弟!对你说,你教得好便罢,若是藏私,怕不把你捶扁!管教
这个好当人老师的尝尝滋味,看看徒弟是不是容易收的!”筠玉道:“未从学剑先打老
师,你这个徒弟我越发的不敢收了。”林璇将脸一绷道:“你倒是教也不教?”说罢,
伸手便要往筠玉胁下伸去。筠玉素性触痒,前些日与林璇同卧,无意中被林璇发现,两
人时常闹着玩。筠玉一见林璇又要掏痒,忙不迭他说道:“我教我教!”一面说,两脚
一点,早已纵身出去,仍说道:“这般挟制人,我死也不肯真心教你!”林璇见她才得
跑脱又在那里卖乖,便装出要去追赶神气。筠玉知她脚程飞快,怕被追上吃亏,连忙拔
脚往高处跑去。林璇笑着,拔步便追。一个是就练内家轻身功夫,一个是幼长南疆,天
生异禀,俱都身轻似燕,步履如飞,加上两人身材嫂婷,容华绝世,月光如水,照着两
条倩影飞驰,真比画儿还要好看。二女脚程迅速,不多一会,已然追向峰那边,看不见
影子。
  碧娃只顾听笑,丹妹见二人追远,忙对余独道:“余大哥快去追她们回来,这里路
生又险,看把路走迷了!”余独先见筠玉今晚格外高兴,也甚心喜,又见她和林璇斗口,
轻颦浅笑,容光焕发,又是那等轻身本领,不由看得呆了。及至听丹妹一说,虽然明知
二女一身本领,决不致走迷了路,因为人已走远,观望不见,觉得扫兴,一时情不自禁,
站起身来也往峰上追去。快达峰顶,还遥闻二女笑语喘息之声,林璇似已把筠玉追上,
心里一喜欢,脚底一按劲,接连几个纵步便达峰顶。再往峰后一看,石危路险,到处都
是丛林密菁,竟看不见二人影子,连喊两声“筠妹”,也不见应声。先猜二女行了半日,
饥渴之余痛饮了许多山泉,见这里僻静,觅地小遗,因此装未听见,否则适才还听她们
笑语之声,怎的到此反而不见?想了想不便穷追,隔了一会才高声又喊,仍然不见应声,
心中好生奇怪,暗忖筠玉虽然容颜美秀,语言隽爽,不拘行迹,又是自从相见直到如今,
总是厮抬厮敬,举止沉稳,不似和别人那般随便;便是林璇,生长南疆,言行豪爽,对
自己也从无戏言,俱决不会藏在一旁和自己开玩笑,峰岭阻隔甚远,也决不会另行绕路
回去。南疆野岭,毒物怪异甚多,来时王三曾说前途二恶厉害,莫非在无意中中了人家
的埋伏不成?想到这里,心里一着急,正要往峰下纵去,猛抬头往尽前面一看,林菁尽
处仿佛有一片平地,一边靠着山崖,似有两条人影一闪,以为是林、毛二人在那里。相
隔已在三里左右,知难喊应,便纵身连跃,到了峰脚,林菁中竟有一条极弯曲的厌径通
向前面,因为林深菁密,峰上面不易看出,并且看出有几根二女用刀剑削断了的残枝横
在地上,益知是由此穿出。有了这条道路,无须用“渡水登萍”之法穿越林梢,连忙拔
步往前追去。
  那路径时宽时厌,两边都是两三丈高以上极繁茂的林菁,仿佛人工开成的一般。余
独一心只想把二女追回,丝毫没有在意,只顾j顺路追赶,不消片刻,将那片林菁走完,
一片广崖斜横,深涧阻路,已到了适才所见之处,二女踪迹仍是无有,又喊了两声,不
见回应。这时月光正从身后照来,余独方自有些忧疑,不住往前寻视,猛见地面上一个
乱蓬蓬的影子一闪即逝,擎着大刀,回头一看,身后广崖上有不少一二尺大小的圆洞,
别的却无什动静。算计那洞口大小,不似山民所居土穴,定是野兽蛇虫的洞窟,洞穴甚
多,自己人单势孤,犯不着去招惹。正在犹疑不定之际,忽闻二女说话之声从前面溪涧
下传来,跑向侧面涧边上一听,竟是越听越真,仿佛语声就出自涧底。低头往下一看,
那涧甚是保险,水更清澈,从上到下约有三四十丈,两边涧壁上奇石磊同,藤蔓牵附,
幸还不难下去。此时已有了戒心,不知二女吉凶,不敢再出声妄喊,先将兵刃暗器取出
准备好了,衔在口内,循着二女语声攀藤而下。眼看到底,不见一个洞穴,只闻入语,
匆忙中不及静心去听,以为二女被禁石内,好生惶急,忍不住正要叩石相唤,耳边似闻
林璇说道:“洞已走完,仙人未见一个。这水有什好玩?行帐篷还未搭好,回去晚了,
看你余哥哥、杨妹妹们着急!外面无路可通,我们回去,拾几个石蛋子给他们玩吧。”
接着又听筠玉说了声:“留神,外面有人。”便不再言语。余独闻言,宽心大放,忙喊:
“璇姊、筠妹,是我!你们在哪里?害我好找!”筠玉方接口道:“我们在这里,你怎
么会找得到?”余独顺二女语声一找,溪藤起处,石隙中现出一个小洞,大才容人,林、
毛二人一个立在洞侧,一个斜倚洞口,各持着一块发亮光的东西嘻笑相唤呢。余独入洞
一看,里面不但宽广整洁,而且到处通明,映着满洞透明钟乳,幻成异彩。最奇怪是一
路望向前面,到处都有像二女手上所持形如鹅卵发出亮光的东西散嵌在壁间,不由又惊
又喜,便问二女:“怎得到此?”筠玉道:“我们出来了好些时,怕他们担心,一路走
着再说嘛。”林璇要由涧壁上洞口出去,没有钟乳石笋碍手碍脚,可以走得快些,便说,
“那石蛋子明处无光,不要也罢。”筠玉力说:“天明即要起身,奇景难逢,无缘再至,
要顺来时洞径回去,好教余兄见识见识。”并说:“洞中还有一件希奇东西,尚不知名。
余兄久走江湖,许能认识,就便再取几个这种发光的石卵回去,岂不是好?”余独素性
好奇,又加是筠玉的盛意,自然愿往。林璇一不拗众,三人便同往回路走去。
  路上筠玉谈起经过。原来筠玉越过峰后,见下面尽是丛林密菁,拔剑一挥,刚削断
了些,忽见一条厌路,回顾林璇已将追近,知她说了必做,恐被迫上呵痒,打算绕道逃
回,一见有路,便慌不择的往前路去。因这略一停顿,林璇追得越近,笑骂道:“好你
个不识羞的师父!本事没教一点,倒让徒弟追得直跑。今天我要饶你才怪!”筠玉见林
璇离身不足十丈,心里发急,猛一眼见道侧两行合抱古树的前面转角处,似有一块地方
林菁甚稀,仿佛内中是块空地,心中一动,打算跳将进去伏躲片刻,等林璇追过了头,
再跳出来往回路逃跑。那片古树原是又高又大,正可遮住后面的目光,筠玉跳了进去,
林璇本难看出,偏巧筠玉纵起时,见前面果是一片空地,约有两丈方圆,正自心喜,眼
看及地,忽然看出落脚之处乃是一个深穴,一时吃惊,不由“嗳”了一声,连忙将气一
提,两条玉腿往起一躇,就势身子一偏,一个“风贴落花”的解数,两脚找地,俏生生
立在穴口石沿上,总算身手矫捷,未曾踏空坠落。心神略定,暗忖这里怎会有这么一块
石地,还有洞穴?低头往穴内一看,其深约有两丈,靠前一面隐隐有光。一则艺高人胆
大,二则正是绝好藏身之所,一面握剑准备,便往下纵去。到了穴底一看,并非死穴,
靠前一面竟是一座又深又广的石洞,越往里看,越是光彩辉煌,到处通明。先还疑是野
人生番所居的巢穴,细一观察,洞中钟乳四垂,石笋林立,那光便发自壁间,高低错落,
灿若明星,分明是一座地底洞天,并无生人寄居之迹,又猜是仙灵窟宅,不由动了好奇
之想。正要走入,忽听身后一阵风来,情知有警,忙把头一低,一纵步往前蹿去。正待
回身横剑迎敌,忙迫中剑尖扫处,一片铮锵地琅之声,近侧钟乳折断了好些。彼此都吃
了一惊,一看来人正是林璇,因为正追之际,忽听筠玉惊讶之声,人已不见,循声一找,
也发现了那片地方,知筠玉定藏在穴内,跟踪追下,果然在内。筠玉忙低语道,“姊姊
不要闹,你看这洞多好,说不定有仙人隐居在内。我们无心遇到,许是缘法,快同我进
去看来。”林璇见了这般奇景也甚惊喜,便不和筠玉再闹,一同迈步由钟乳石笋中绕行
过去。
  二人虽有寻仙之想,同时也还防着洞中有什怪物虫兽之类潜伏,暗中也颇戒备。走
了里许,境象益奇,珠缨锦屏,到处辉煌,哪里都是明如白昼,兀自看不到底,除了这
些千奇百态的钟乳外,别无异状,那发光之物俱嵌在壁间乳隙之中,大如鹅卵,色彩不
一,洞中光明便由此物所映照。先时疑是有主之物,还不敢妄取,及见走人老远没一些
动静,筠玉几番虔诚通白,除了空洞回音而外,毫无应答。后来走了二里多路,猛见前
面正中央一片形如幡幢、晶光幻彩的垂乳之下,伏着一个怪物,通体墨黑黝暗,直泛乌
光,生得风头独角,蛇颈赡身,三条怪足,前一后二,前足半跪,后足高拱,由头至股,
长约三尺,势欲飞扑,形态甚是奇怪。二女斗过玄牦等恶兽,虽然胆大,因是初涉奇境,
蛮荒怪洞中骤然遇见这等平生未曾见过的怪物,也未免有些惊心。各自娇叱一声,紧握
刀剑,纵上前去,正待斫下,那东西竟似睡着一般,动也不动。细一看,不特像是死的,
再用剑柄轻敲身上,竟发出丁丁之音,周身冰凉铁硬,那一双八角怪眼虽然眼珠突出,
也甚坚硬,竟似有人用一种不常见的黑玉制成,并非生物。荒山古洞,哪得有此?好生
奇怪。筠玉正自抚摩寻思,忽听林璇惊噫了一声道:“难道这等石头东西还会下蛋么?”
筠玉忙绕向怪物身后一看,见林璇手里拿着晶光射眼、一紫一青的两个鹅卵,正是一路
上所见发光之物。筠玉笑道:“怎见得是这东西下的?”林璇笑道:“我还乱说?不是
亲见,连我也不信。这不是凭据?”说时朝怪物股下一指。筠玉顺林璇手指处一看,怪
物两条后腿高拱处,产门业已半开,里面含着一个微微发光的圆东西,虽没有林璇手中
所持的大,形式却是一般无二,只颜色暗黑,不似那两个青紫鲜明罢了。一问林璇,才
知从怪物脚下得来,只想不出玉石制成之物怎会产卵?越看那两个越爱,知是宝物无疑。
试一扳取壁间发光的怪卵,却是坚凝异常,仍恐洞有主宰,不敢随便毁损,当下一人持
了一个,仍往前行。行约半里,渐深渐暗,那发光的怪卵也不多见,路却宽大,一会到
了尽头,始终不见一个生人生物。正要回转,将那发光的怪卵多取些回去分赠大家,筠
玉忽然发现后洞有一穴口,探头出去一看,只见两面绝壁,清溪映月,壁间野藤,大逾
人臂,山花怒发,红紫争妍,倒影清波,因风散乱,真是景物清丽,幽绝人间,连声赞
好,便拉林璇同爬在洞口藤荫中往外浏览。林璇取手中怪卵往洞外月光下一伸,却是暗
无光泽,好生扫兴。筠玉道:“姊姊,这种照夜的宝物不是拿来明处看的,叹惜什子?”
二女俱不知洞外可通上面来路,正商量要回去,恰值余独寻来,这才同路回转。
  行至怪物潜伏之处,余独仔细一看,连那所产怪卵俱都非晶非玉,非金非石。三人
并力想将它抬起,却是重有万斤,以三人的神力武功,那东西似生了根一般,竟会抬不
动分毫。再一取壁问钟乳上所嵌的石卵,别的钟乳微用力一碰就折,有卵之处却是坚牢
异常,休想取下。用刀剑一削,一个用力太过,便将怪卵削裂,迸出一团光华,荧荧落
地。低头一看,乃是一层薄薄的发光流液,一落地便浸入石中,那股气味说不出的难闻。
三人费尽心力,只弄破了几个,一个整的也未到手。时已不早,多毁无益,只得罢休,
仍持了原来那两个出洞。刚一纵上那条厌径,余独猛一回顾,又见身后不远一条黑影窜
入林菁之中,方要注视,一阵风来,满林吹动,起伏如潮,哪还看得出逃影的方向、再
看前面,林、毛二女已然跑出老远,连忙追去,知众人定等得心焦,急于回去,忙大步
赶去。三人前后脚,还来到了峰上。春桃,春燕两个山女因将帐篷搭好,来请主人去看,
一问丹妹、碧娃,主人和毛、余二位相次过峰,已有半个多时辰,不见回转。春桃姊妹
素来忠勇,恐遇上毒蛇猛兽相持,各持大刀毒箭赶上峰来,恰好接个正着。主仆五人下
峰,见了杨氏父女,互说经过。余独只顾随着二女谈说高兴,竟把两次听见黑影当作林
间伏雉,没有提起。这时随行男女山人已将行帐搭在坡下,众人就崖上山泉重进了些饮
食。余、林。毛三人互相谈起适才互追人洞探奇经过,筠玉又将那两个石卵取出,大家
传观。那石卵映月即暗,一经放在背光之处,便发出亮晶晶的异彩,里外透明,隐隐有
波纹起伏。杨宏道虽然多读奇书,也测不出那怪物和石卵的来历。
  大家言笑晏晏,不觉夜深。南疆中气候原是昼热夜凉,早夜间相差甚多,余、林、
毛三人俱是天生异禀,一身武功,还不在意,杨氏父女前夜已添了两三次衣服,终于难
禁风露,要入帐安歇。筠玉因清景难逢,兀自恋那飞瀑鸣玉、星月流天,强拉余。林二
人相伴谈话,不肯就卧。林璇便命春桃、春燕伏侍杨氏父女人帐,将掘好的火池升起,
以免受寒。碧娃立时笑道:“我今天行来,看沿路上都是好景致。此去且有得看呢。明
早我们还要赶路,毛姊姊也看得够了好月亮,与常年都有何不同!我们一齐到帐中去秉
烛夜谈,也省得分着两起,大家都寂寞呢。”筠玉还未答言,丹妹微嗔道:“碧妹就是
这等贪玩,我姊妹怎比得三位姊姊哥哥的体力?爹爹年迈,多年没走过长路,幸是承林
姊姊之赐,有轿于坐,从早起坐这一整天,也有点累了,你还不服侍他老人家早睡?明
天好早起赶路。你只顾起劲,岂不阻了姊姊哥哥们的清兴么?”筠玉笑道:“没见你这
人一来就以老姊子自居!说得碧妹怪可人怜的,碧妹你莫听她。杨老伯累了一天,原应
早早安歇,我们进帐不睡反吵了他。沿途风景虽多,这般良夜银涛却不易得到。我此番
随众行止,要是独身到此,正好作一个空桑三宿呢。你如有兴,等老伯睡了,只顾添件
衣服来同我们玩就是。如今看似不早时候,也不过亥初光景,你们又是坐轿,明天走碍
得甚事?”说时,杨宏道已恭身向三人道了安置,丹姝、碧娃俱都含笑不语。姊妹双双
扶了老父,顺着那条银线一般的玉泉往坡下行帐中走去。
  林璇道:“我看杨老伯偌大年纪,对人还是这等恭敬,难怪人说汉人礼多。”筠玉
笑道:“哟!我们都是汉人,你是山人,难怪那般粗野呢!”林璇道:“毛丫头你懂什
么!我虽在山人中生长,论他们的语言文物,自然不如我们汉人,如说他们那对人忠信,
处事公平,好便好在那横野少礼之处,无怪孔夫子都要赞许野人呢。像杨老伯乃是因为
受了我等相助,有了感激之心,举动言谈全出至诚,不必说了。像我昔日为学汉话,招
来的许多汉人,面子上都是恭而且敬,斯文斯文,可是十个有九个包藏祸心,论起品行
束正,还不如粗野的山民呢,你单笑话山民怎的?”毛筠玉道:“是我说错了,山主莫
要见怪。本来嘛,野人山原是我们林姑娘长养幼游之乡,况且还受过姑娘的生聚教训,
怎能与那贪残无厌的生番野人相比呢?”林璇道:“你不要刻薄我。以我这些年的经历,
总觉山民心要干净,比汉人容易教化些。”筠玉笑道:“你大概见的只是你们的那一两
族山民罢了,如以我这些年随我爹爹所闻所见的那些山民,只恐你想要教化他们也非容
易事呢。现在且不说,此去云龙山数千余里,总要遇上些生蛮野独,你我俱通山情土语,
如来侵犯,且和他们先礼后兵,试看如何?”
  余独见二人又要争论,便拿话岔开道。“二位且莫争论,倒是明日上路,已离王三
所说的三凶巢穴不远。虽然二位本领高强,我们到底携有三个老弱,也得预先安排一下
才好。”筠玉方要答言,碧娃正同春燕走来,未近前便喊:“二位姊姊还不睡么?”林
璇闻声回顾,往二人来路上一看,猛一眼看见行帐旁有两条毛茸茸的黑影一闪不见,同
时碧娃、春燕也自走到。一问,丹妹已服伺杨宏道分别安卧,睡时觉着心跳害怕,并拉
春桃在帐中同睡作伴。那行帐共是三个,一个为杨氏父女与春桃卧处;一个为余、林、
毛三人卧处,两下勾连,可以相通;另一个是春燕、四儿、岑春、云田、十熊等五入卧
处,犄角之势,不相连属。碧娃本想就卧,不知怎的觉着神志不宁,不能安枕,想起空
山住宿,有些胆虚,想喊余、林、毛三人回帐安歇,一人又不敢独行,又恐丹姝见怪,
不便把春桃拉起同来,偶见春燕从帐外走过,便要相伴来请三人去睡。林璇问余人睡未,
丹妹道:“我好像看见两个人披着头发勾着腰在他们帐侧说话,我只看见半边脸,内中
一个高的好似岑春模样,见我和春燕走出,便往帐后转过去了。”林璇又问:“春燕出
帐则甚?可曾看见岑春?”春燕说:“大家累了一。日,知道主人离睡还早,本都躺下
歇息。后来听见帐外有人咳嗽,恐主人们回帐唤人,便唤起岑春,先走出来,正遇杨二
小姐吩咐陪同前来出帐时,只看见岑春一人背着脸走过帐后,当时又见第二个,余人又
俱睡熟,想是杨二小姐看错了眼吧?”林璇所见黑影虽是两条,因为碧娃、春燕异口同
声俱说一个是岑春,另一个也是自家人无疑,便没放在心上。
  因碧娃再三催着安歇,渐渐天上又起了云层,将月儿遮没,待不多时,众人便一同
回帐。林璇便间:“今晚夜宿何人轮值?”春燕说:“此时还是上半夜,该是十熊值班,
等月儿一偏过山头,就该春桃起来替他了。”林璇心中一动,忽又想起前事,觉着适才
月光下所见两旁黑影头发,好似比随行诸人长乱得多,十熊更是出山时新铰的头。一个
若是岑春,另一个决非十熊,知他平日虽然勇猛,晚来却甚贪睡,疑他误了值班,或请
别人替代,命喊十熊进来问。春桃去了一会,拉了岑春睡眼朦胧地走来,十熊却未见到。
林璇一问,春燕说:“不但十熊不知去向,便是岑春适才困极,虽被我唤起,一听外面
主人并未呼唤,重又卧倒,直睡到众人回帐,我去唤他才醒。除该班的十熊和我外,余
人自安歇后,谁也未曾离帐一步。如今附近俱已找遍,不见十熊影子,不知何故?”春
燕细心,特地将云田、四儿等唤起,拉了岑春前来回话。林、毛、余三人一听,便知有
了差池,余独更想起黄昏时追寻林、毛二人,月光下所见的毛人影子,两下一证,愈知
所居不是善地。筠玉断定附近必有生番野人巢穴,只不知来人既是存心来犯,将十熊擒
去,帐中的人俱都睡熟,何以又不加伤害?好生不解。林璇却料来人必是见出为首之人
俱在山坡上面,月光又明,下面篷帐架设在平地,上面远望逼真,又不知帐中虚实,是
否全数入睡,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便连十熊也必是发现敌人,一时贪功心盛,恃勇独擒,
不肯唤人相助,却不料敌人来的不止一个,还未与前面的人交手,早被敌人从后袭来。
生番野人原有掳人勒赎之习,土著地理本熟,一得手即从帐后伏行,穿着捷径逃去,少
刻如不来暗算,明日必有分晓。但是上路没有多日便吃这种暗亏,与其坐以待敌,不如
寻上门去,说好便罢,说不好便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便问余、毛二人:“谁愿留守?谁
愿同行?”
  正说之间,忽然大风骤起,走石飞沙,吹得满山遍野的林木声如狂涛怒吼,天空乌
云密布,更有暴雨欲来之势。那牛皮和山麻制就的篷帐,风儿兜得甚是饱满,沙石打在
上面似击鼓一般,蓬蓬沙沙,汇为繁响,如非木桩钉得牢靠,几乎被风揭去。牛皮榻上
丹妹被语声惊醒,与碧娃姊妹两个一听,有了生番野人将轮值的人悄没声的绑去,早吓
得浑身抖战,口里直喊:“林姊姊,天黑风大,不知虚实,恐遭野人暗算,万万去不
得!”余独走出帐外看了看天色回来,也力说:“月黑天阴,风高路险,要去也须等云
开月出以后。”林璇也觉路大荒广,帐有老弱,不知野人窟宅所在,难免徒劳,只得强
忍怒气,都等月出再作计较。因十熊已被人擒去,不能寻敌,还得防他来犯,三人略一
计议,先主将云田、四儿等俱督唤过来,聚在一处防敌力量厚些。筠玉说:“这般不妥,
不如仍是分作两处,各派一人在帐外,互为守望,一遇有警,便即吹笙为号,比较有个
呼应。”林、余二人俱都称善,因为春燕灵警,便命她带了岑春、云田、四儿等到原帐
中防守,由云田、四儿分班在外瞭望,本帐中只留下春桃一人看守,林、毛、余三人不
时分头出去绕帐查看。因为风大,日间天气大暖,夜中未设风门,烛光全部熄灭,火他
中火力已弱。筠玉试取出怪洞中得来的石卵一照,竟是合帐光明,宛如白昼,便分了一
个石卵给林璇。各人出外时握在手里,黑影中看去更如一颗茶杯大小的明星一般,光芒
四射,百步之外纤微毕睹,比起帐中还要明亮得多。余独看得有趣,出外查看时,也向
筠玉要来握住照路。筠玉笑道:“也是我们胆大自恃,如换别人,一面防人暗算,还敢
拿着这么亮的东西好叫人对光放冷箭么?”林璇道:“你不知生番野入天生怕神怕鬼,
这样宝物他们从未见过,说不定有了它反倒吓退了呢。我正愁他们不来,无处寻找,难
道还伯他们来么、如非杨家姊妹胆小,害怕敌人不知藏在何方,他们又在暗处占了便宜
的话,我正恨不得拿它照了路寻上门去。十熊如被野人生吃,明早必有人来,还可略分
首从给他们厉害。十熊如死,我不斩尽杀绝才怪呢!”三人只管谈说、分班出视,过了
好些时并无动静。丹姝,碧娃见老父睡得甚熟,未被惊醒,但盼明日平安上路,省受一
场惊恐,也算不幸之幸,便将残火添旺了些,又加了一床被盖上,眼睁睁望着三人英姿
飒爽走进走出,只管悬心吊胆,暗祝神佛默佑不置。
  一会林璇进来说:“风势渐止,东方已略有点亮。”林、毛二人益发振起精神,准
备天一亮便即往前搜索。春桃闻言,在帐外答话:“东方发亮不是天明,不是山那边有
人弄什亮东西,便是有人在山沟里升火。现时天上虽没星宿,冷气露气都重,离天亮还
得个把时辰呢。”二人闻言出去一看,四外俱是黑沉沉的,只东南方近山一带地方似有
些微亮影。筠玉虽幼随父母奔走江湖,对于气候早晚并未留意体会。林璇和所带一干男
女山民,俱都生长南疆,熟悉山中气候,除观星月知时外,遇见无星无月之夜,也能因
露之多寡、天之寒暖,断测时候毫厘不爽。林璇心急,见寒露犹重,果然不是将明气象,
好生失望,后来一想,天虽未明,那发亮所在必是野人聚集之所。起初苦干不知他的巢
穴,今既知道相隔非远,岂不正好前去?便和毛,余二人说了,匆匆回帐一商议,决定
留下余独、春桃、春燕、岑春四人守帐,保护杨氏父女,林、毛二人带了云田,四儿前
往搜寻敌人,救转十熊。丹妹、碧娃固觉此行大险,便是余独也说:“天明只隔个把时
辰,不如明了再去,较为稳妥。”无奈林、毛二人俱是艺高人胆大,又加上路心切,哪
把一些生番野人放在心上?一任劝说无效,终要前去。余独道:“只要遇事小心,以二
位的本领原无大碍。那两个夜明卵不到必须用时,还以不取出来为是,以防敌人冷箭暗
算,伤了四儿。云田。”林、毛二人依言,各将那粒石卵收起,带了兵刃暗器,装束一
切停当,各道一声“慎重”,便自别了余、杨诸人,施展轻身本领,快步如飞,往东南
方追了下去。
  行有二三十里,越往前越看出前面发亮是山那边有人烧火,料是敌人窟穴无疑,走
到尽头便是山脚,四人飞身上了山头,往下一看,山那里也是一片平阳,四面都是竹林
围绕,正当中生着一堆大火,千百生番各持刀矛弓箭向火围坐,个个耳带银环,头插鸟
羽,赤身如漆,只腰间围着一片兽皮。正中央坐着一男一女,却是半蛮半汉的装束。男
的身上穿着明人武将的衣冠,下身却赤着一双白足,生得面如重枣,长眉大目,背插双
枪,腰悬弓箭,身材容貌均甚雄伟。女的高髻云鬓,面色微红,眉眼隐露威光,身着一
件短黄衣服,长约及膝,满绣金花,腰围虎皮裙,也是赤足草鞋,背后插着十来把刀叉,
腰悬一个革囊,鼓绷绷的看不出中藏何物。林璇知那伙山民也算是生蛮中较为猛烈的一
种,名叫铁洞族;亘古穴居,身材矮小,发乱如结,貌似猿猴,力同虎豹,前两年带了
桃、燕,十熊等隔山行猎,曾遇见过几个。当时爱他们勇力,曾想收服,已然擒到,因
为言语不通,未带通事,他们疑心要把他们带了回去生吃,行至中途,终于咬断蛇皮索
逃去,不想这里会遇见这大一群。因见那男女山酋颇似汉人,当场并没有杀人准备,好
似跳舞初罢,遇见阴天围火。听山酋传谕神气,又不见十熊踪迹,看不出绑走十熊的是
否这一伙山民,不愿无故杀戮,悄命云田、四儿各持连珠毒弩同自己制就的神火埋伏山
头,以为疑兵之计,一闻号令,便即先行举火,然后相机放箭。自己同了筠玉绕道下山,
抄在男女山酋身后,听他们说些什么。
  二人俱是捷如猿猴,身轻飞鸟,只一会便绕往那男女山酋的身后一片竹林之内。侧
耳一听男女山酋问答,果是云、贵一带土音。立定以后,渐渐听那女的埋怨男的道:
“没见你这等脓包!捉凡个人也费这么大的手。仙王在洞里头这多年啦,也没见出洞过
一回。他们远来,仙王又没受过他们一回供养,怎会显出神光去保佑他们?你看我这些
东西都穿戴旧啦,自从汉客们知道这里仙王吃人,又加那条孽龙同一些狗种不问男女,
到手便死,不给人一点活路,谁也不朝这条路走了。没处弄去,捉来他个把人有什么用?
明天他们要是带了东西逃了,我不依哩!”男的道:“仙王的事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只
为适才他们报信说,有男女三人从仙王洞内好出好进,疑是仙王朋友,没敢下手。后来
派了铁狗和莽子同去打探,他们又在水神池边那等从无人敢去的所在望月,越发不敢下
手,正想进他帐头去偷点东西,不想被他们手下的入觉察,亏得莽子从那人身后掐住喉
咙,那人出不得声,捉了回来。等到再去,便见那两团神光时常在帐前出现了。我并非
怕事,那回遇见那穷道人,你忘了么?如再是个使剑光的剑仙,岂不送死!你只见捉来
的人无什出奇本领,又说他主人以前也是个土王,新让的位,还是个女的,并不会使什
么剑光法术,胆便大了,你保得住他那话真么、这条路有两恶一怪,又说‘一怪好遇,
两恶难当\远近千多里何人不知?他们无本领怎敢经过?我为是伯和上次一般,虽然给
他们下了埋伏,却要摸准了虚实再行下手,所以才命你兄弟带人前去,也不难为那捉来
的人。他如好惹,等天明号角一起,我们便迎上前去,两下夹攻,人只留一个祭神,好
歹把东西留下给你。如下好惹,再看事做事,把人还他,岂不是好?”林璇正暗骂“十
熊蠢才,不会见话答话”,又听那女的冷笑道:“你是被那穷道士吓破了胆了。他既是
剑仙,那条该千刀万剐的孽龙怎不除去,却来欺负我们!今日那群人若是剑仙,他见丢
了人,就是阴天,他一飞便几十里,怕不立时寻上门来,还等这一夜都无动静。他们既
有三人到仙王洞去过,莫不是把仙王下的神蛋偷了两个出来吓人吧?”
  林璇早就按捺不住,不等说到这一句,便将身旁带的那粒石卵取出暗握掌中,对筠
玉道:“我深悉山情,山民虽多,我们穿有玄牦皮制的软甲,不畏刀箭。请你如此如彼,
我先单独上前要人。能将众人镇住,恭恭敬敬交出十熊,早些上路,免却杀戮,更好;
否则动起手来,自信也还能以应付。”筠玉闻言连称好计,匆匆去讫。林璇已知十熊在
此,无心再听下面的话,倏地一个“燕子穿云”的解数,右手横刀,左手一扬,夜明卵
平空纵起十来丈高下,直往山民丛里纵去,口中大喝道:“无知蛮人,擅敢偷捉我的手
下!快快交还便罢,如若不然,看我用飞剑将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人声到人到,黑夜
之间,手中夜明卵光华照处,恰似一朵斗大流星,精光荧荧自天飞坠。铁洞族素畏鬼神,
新近又尝过剑仙味道,不由吓得一阵大乱,纷纷奔逃。还是那两个山酋比较胆大,女的
一个尤为镇静,不但不退,反用土语高声喝止:“众人勿惊,有我在此!”林璇未等落
地,早将夜明卵藏起,用刀指着男女山酋间:“我的人藏在哪里?快交出来,饶你们不
死!”男酋方要答言,女的悄扯了他一下,假作笑容答道:“我们不知那人是仙人手下,
多有得罪。我们并未欺他,人就在这里,请仙人自带了去吧。”林璇还不知女酋业已看
出破绽,深悔自己预先没有查出十熊所在,一句话便被她难住。又不便说不知,仗着还
有准备,假作发怒道:“你们捉了我的人去,你不恭恭敬敬送他出来,还要我亲自动手
么?此时不给你个厉害,你们也不害怕。就此诛戮,显我心狠。那旁山头有一古树,且
看我飞剑斩断,给你看个榜样!”女酋正使暗令命众人围了上来,闻言却也将信将疑,
口里故作惶恐,目光却早注定来人的动作。林璇高声把话说完,口喊一声“飞剑来也”,
手朝前面一指。筠玉早就埋伏在彼,闻得暗号,一手握着夜明卵扬了一下,另一手举剑
用力朝那株大树斫去,“喀嚓”一声,断成两截。林璇甚是得意,方以为这一来定将众
人镇住。正要回身答话,忽听身旁女酋一声断喝,四面八方千百众人各举刀矛如潮水一
般杀来。那女酋犹恐众人为林璇所惑,一面动手,一面用土语高声喝道:“这丫头果然
是偷了仙王的宝蛋来此吓人。你们没见山上发亮时树下有一个她的同党么?那两个女的
定是她的同党,快分人去追上捉来,夺她的东西啊!”一面喊着,和男酋率众人杀了上
来,喊杀之声震动山谷。
  林璇万不料山酋如此机灵,见计被识破,知难善罢,仍是不愿多杀。心想我虽不会
飞剑,却也要让你们见识见识。事已至此,再说无益。见四外山民各持刀矛如环围拢,
齐作汉语,直喊:“投降免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长啸一声,将手中百炼缅刀一摆,
一个旋风急转之势,刀光过处,只听一片呛啷啷之声,近身众人手中兵刃立时折落大半。
同时男女山酋也自飞到,女酋当先,手持两柄长枪当胸刺到。林璇刚横刀格过,男酋的
手中双戟又到,林璇二次格过,虽觉二人力猛,并未放在心上,正待施展身手,谁想那
女酋左手虚点一枪,右手枪竟脱手飞来。林璇将身一侧避过,谁知山女将右手向背连拨
飞刀飞叉,疾如飞蝗连珠打到。林璇存心卖弄,胸前暗运气力,等飞叉到来,不但不避,
反倒迎上去,前胸对着叉头用力一绷,朝女酋对面倒撞出去。山女骤不及防,差点没被
叉柄打中,那叉攀肩而过,飞出二十余丈落在竹林以内,碗口大的巨竹被撞折了好几根
才行落地。女酋见林璇不但未伤,恰如没事人一般,不禁大力惊异。林璇有心戏弄,也
不和二酋正经厮杀,脚一点便是十多丈高矮,只管朝那山民群里横着刀背打去,等二酋
追到,交手一两个照面,又复照样纵起。杀不一会,毛筠玉见计不成,山民势众,忙去
嘱咐好了四儿、云田不可妄动,自己喝一声飞身纵下,举剑朝二酋刺到。她这一路剑法
自然厉害,只管围住女酋直转。山女见斗她不过,手下山民又被林璇兔起鹘落,指东打
西指南打北,大半怯于先声,纷纷畏避,不敢力战,只慑于平时法威,一味喊杀,虚张
声势,没有后退罢了;再看男酋,本领虽然较高,纵跃却都不如来的二女,知道不易取
胜,一着急,猛生毒念,一面下令吩咐放箭,一面觑便探囊取那暗器。忽听号角之声起
自西北,男酋一听,知道二女大有来历,忙喝道:“二位姑娘且慢动手!等我人来问明
了话,还你的人如何?”
  筠玉正杀得兴起,哪里肯信!又见众人大半插了刀矛,张弓待放,益发不肯放松女
酋,只管一剑紧似一剑杀上前去。林璇虽不明这里的号角,毕竟生长南疆,晓得山人心
性,知道二酋甚是勇猛,斗了这一会并未见败,不似用什缓兵之计,必有原故,反正也
不怕他们闹鬼,能把事情平息,岂不是好,闻言便往圈子外一纵。正要高唤筠玉住手,
筠玉和那山女,一个是不信男子之言,疑有诡诈;一个是被筠玉剑光逼紧杀晕了头,休
说男子招呼,连号角之声都未听清,好容易卖得一个破绽,用尽平生之力往侧面纵出好
几丈,趁势掏出革囊中所藏恶毒暗器烈煊五毒梭,照准身后筠玉回手就是一下。筠玉得
过高明传授,料出女酋有诈,知她会发连珠暗箭,一见逃走,并未敢追,也想用暗器伤
她,早将两件暗器取在手内,故作追势。方要照女酋后心打去,忽见女酋回身把手一扬,
便有一点寒光打来。筠玉志在卖弄,一紧手中连珠弩,舍却女酋不打,头一弩照准那点
寒光打去。耳听丁蒲两响,两方暗器撞在一处,恰好针锋相对,立时火星乱溅,几溜黄
烟四散飞射,双双落在地上。
  那五毒梭乃山女苦心制成的毒药暗器,不特梭尖上用秘制毒药喂饱,梭头上还设有
撞针机簧,人被打中固无生理,否则如见梭来用手中兵刃去格,便上了她的大当,只一
触动机簧,梭头上往里一缩,上皮胞便自裂开,里面所贮毒药便化烟射出,一被射中,
立时烧伤皮肉,中毒难救,就是不被射中,隔得近些,闻着那股毒气,重可昏倒,轻也
要头晕些时。筠玉原出无心,居然免了一桩祸事。两下先都准备将暗器连珠发出,这一
来双方都微微吃了一惊,就在这略一停顿之际,林璇已纵将过来,高喊:“筠妹住手,
他们已允还我们的人了!”正说之间,号角之声越吹越近,女酋已自听清,同时男酋也
纵将过来,止住女酋勿动,且等去人回来问明再说。这时天色真个黎明,所幸除有几个
山民略受微伤外,未死一人,双方主脑的人俱都无恙,停手之后,女酋仍自面带怒容,
男酋只管朝她劝说不休。林、毛二人站在当地,各把刀剑入鞘,静等人到再作计较,也
不和山酋答话,神态甚是暇逸。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武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