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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第二十回
绿野柳如烟 地胜桃源逢隐士
绣坪花自染 筵开水阁话飞儿



  筠玉答道:“我们都没留神,这事太奇怪了。如是天雷,天上连一点云丝都没有,
并且我明见它从东路横冈之上斜打过来,我还当是妖巫闹鬼,放出来打我们的呢,吓了
我一跳,过后又扫荡得那般干净,只一转眼的工夫,不特妖巫打死,妖氛尽散,连空中
的邪火妖光,那些飞虫恶蛊,全数一时消亡。我小时随家父在洞庭湖边,亲眼得见雷劈
过人和大树,家父还说雷火无论劈人劈物,都是电光一闪自天直下,绝非今夜情景。如
说有什仙人奇士相助我们,四面都查看到,又不见一点人影。你两个进洞时,我想着太
奇怪,跑回冈上,山民早已退到神泉池左近,一个不在,查遍全冈,只峰尾上边新倒了
一块大石笋,似被大雷震倒,此外毫无可疑之状。本想喊过他们来问,因你适才语气颇
像要山民畏服我们,乐得借此故示神奇,到口止住。你可觉得有些异样么?”林。余二
人也觉奇怪,只想不出是何原故。当下想好言语,一同往回路走。
  蔡野神夫妻遥遥看出三人大功告成,已率全体山民欢天喜地奏乐迎来。大家见面,
三人索性冒了全功,并说妖巫如何厉害,连雷火也是三人所发。众人原都认得蛊火,亲
见林璇放起飞剑在空中扫荡,后来银虹下坠,火蛊成群往冈这面飞来,众人害怕,一声
呐喊方要奔逃,便听霹雳响动,雷火弥空,将恶蛊一齐震死,接着便奏全功,闻言自然
深信,感激畏服无以复加了。筠玉又说:“恶蛊俱是三五尺长短不等、奇形怪状、神态
狞恶的虫蛇之类,现俱死去,落在冈前草皮之上,还有洞外妖巫与洞中石怪的残石遗骨,
可命人即速用火焚化成灰埋人土内,免留后患。”蔡氏夫妻连声应允,命人即速依言办
理,如飞去讫。
  三人见天色渐明,催促回寨,略进饮食,当日即行上路。蔡氏夫妻再三挽留,又率
全体众人跪伏不起。林璇一想,起初原以为当时可以成功,不想又闹了个整日夜,除杨
氏父女半夜归卧外,余人多半累极,就上路也觉力乏。三害两除两收,诸事办完,也不
争在这一日,还是休歇个足,大家养好精神,走时多赶些路的好,便答应无论如何只注
这一日,明早再不放行就要恼了。众人齐声欢诺,众星捧月一般将三人拥了回去。抵寨,
杨氏父女也因三人久出不归心中惦念,一夜无眠,正在盼望,想着人打探呢,见面自然
又是一场欢叙,照例用罢盛筵。三人因昨晚除妖,比起铁锅冲之行还要费力,人已倦极,
再三力嘱,现须养神安眠,夜将一席移到半夜起身时再用,用完乘着微明上路。蔡氏夫
妻只得依了,大家各自安卧。蔡氏夫妻又拉了杨氏二女前去相助弄菜,准备饯行,一切
停当,才放杨氏二女归卧,主仆十一人这一睡,直睡到当夜于未丑初,杨氏二女后睡的
都醒了,才一个个养足精神,睡醒转来。蔡氏夫妻感恩心盛,始终不曾安歇,到处命入
搜罗酒果食品,安排赠送礼物,早在门外恭候,等到一行起身,接上洞顶,重率众人跪
谢入席。宾主尽欢,开怀痛饮,并把这一天定为全族的恩日,名为谢客节,每年今日举
行盛典,设下酒肉,望空谢客,礼节甚是隆重,由此流传下去,这且不提。
  席散,三人吩咐随行人等整顿行装,蔡氏夫妻又献上礼物,共是两担腌鲜和风干了
的猪牛羊鹿野鸡之类,两担青稞和蒸熟了的糌粑,五十斤金沙,一百斤银块,十二匹绸
缎,春桃等六人与芹芹姑侄备有馈送,并派了十名健仆随行抬送。三人再四坚辞,尤其
谢绝派人相送,两下争执了一阵,勉强收下了食物和五十斤金沙,谢了银块绸缎,只允
送行出境,不允随去。议定收拾好了,告别起身,天才现鱼肚色。除雷大锤重伤甫愈,
筠玉故意说他不可见风,不令送行外,蔡氏夫妻率了手下一多半山民,亲身送到百里以
外,几经三人再三谢绝,催归,才留下十个送往前站,率领众人依依含泪拜别而归。
  这一天,一行赶走了三百多里,走到日落,觅地支好行帐,进食安歇。第二早厚犒
十人,坚辞遣回,重又上路。晨光稀微,轻风拂面,加以沿途垂杨夹道,风景甚佳,山
光水色,鸟语花香,人行其中,宛如画里。大家互谈连日所经诸异,无一件不是侥幸成
功,出于意料之外。那暗中相助剪灭缠藤寨人的两个白衣少年男女,神龙见首,已经来
得奇突,最令人不解的,尤其是那晚击杀妖巫恶蛊的大雷火。事后屡问蔡氏夫妻和众山
民,也只说以前单真人在洞中出来,曾顺横冈往孤峰高处走去,在峰腰上耽延了不多一
会,嗣因蔡氏夫妻率领山民赶来接应,顺峰尾往上呐喊追杀,才回身下峰,挥动大袍袖
将众人打散,折辱了蔡、雷等三人而去。那停留的地方似离雷火发处不远,可是只震倒
了一很大石笋,并无遗迹可寻。大家谈说寻思,断定决非天雷,却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筠玉忽然想起白衣少年男女曾说,仙师锦囊注明时日,要在赶到万柳山场之日,见
着那人才可开看,这条路一行中十人倒有九人不曾走过,地名更不清楚,知道哪里是万
柳山场,那人是谁,近日杨柳甚多,成林夹道,为人山以来所仅见,莫要临近错过。忙
取出锦囊一看,离开视日期只有三天。大家都留着心,无奈沿途空山寂寞,不曾遇到过
一个人迹,山凹溪谷之间虽然不时发现山民所居的寨洞崖楼遗迹,想因地近铁锅冲,受
了孽龙之害,大半烧毁坍塌,成了废墟,除偶见枯骨残骸暴露而外,一无所有,简直无
法探索。
  大家又走了一天,那一带地方新发生过一回野烧,迥非前数日途中花红柳绿水秀山
清气象,童山如濯,遍地焦枯,加以雨水之后霉腐之味触鼻,时见烧残林本又焦又黑,
枝叶俱烬,仅剩树干搓讶,和焦炭一般,高高矮矮粗粗细细兀立于原野之间,间或发现
一些青草山花,不是被野火的枯黄萎了无生意,便是经雨新生又瘦又小,随风摇曳娟娟
可怜,这两下一陪衬,越显得景物荒寒,令人闷损。走了一会,竟未遇到过一样生物,
大家都觉难受。只得脚底加劲,向前急走,连打尖歇息都无心思,宁愿暂忍饥渴,恨不
得早将这一段穷山恶土走过。
  一口气跑了数十里,偏生前面以前又是丰林茂草之区,焦木枯草,成丛成聚,地面
积得甚厚,低的地方业已霉烂,高处于的劫灰甚多,人行腐烬之上,燥湿既殊,松紧不
一,一不小心踏在极糟极烂的地方,腿便陷了下去,等到拔出,往往自膝以下总是秽污
狼藉,霉臭熏人,遍地皆然,又没法去弄净它,已令人万分难耐。加上天又有风,高处
存积的劫灰因风飞扬,满天乱舞,常似一大片黑云当头罩下,闹得众人满脸污黑,遍体
灰尘,行李担上灰积寸许,来时连气都透不过一口。杨氏父女坐在山兜以内,足底无妨,
上面可用布单蒙住,比较最是便宜。林、毛、余三人俱是力健身轻,其捷如飞,见有一
人上当,知道路难走,各自运用轻功提气急行,除风灰难御外,尚不致陷入污秽之中。
只苦了春桃等男女七人,分抬着山兜行帐,兜上俱搭有衣物用具之类,本就不轻,再加
上铁锅冲所得和众人所赠五十斤金沙以及别的粮肉礼物,凭空添了六七百斤分两,人却
只添了芹芹一个。按说六入个个多力善走,即使再加上几百斤重,走那极险峻的山路也
未放在他们的心上,可是走到这种污糟稀烂的地方,脚多踏在软处,纵有力也无处使。
一路陷拔颠顿,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稍一张口缓气,一个不巧遇到狂风,便闹
了一嘴的臭灰,喷吐不迭,双目迷糊难睁,耳鼻四孔也都塞了不少进去,互相怨天恨地,
其苦不可胜言。
  林、毛、余三人因畏风灰侵袭,见风从对面刮来,只有跑过这一片灰地方可无害,
知道来路平安,沿途人兽之迹俱所未见,决不致从后面发生事变。春桃等行走不快,如
若相候同行,白跟着多吃苦头。筠玉首先提议:一任春桃等落后缓行,赶到前面去等,
以便早些脱离苦境。林,余二人也都称善,脚底一着力,如飞赶了下去,春桃等自然越
发落后。还算污湿之路不长,走过二三里便到干处,风势也逐渐小了下去,没有先前那
般苦难了。
  雷先捷因林璇怜他年幼,不令携抬东西,只空身行走。当三人起步时,他正随着芹
芹同行,忽然想起了三人没带干粮,为了风沙积土,从早至午未只进食,此去前途难免
饥饿,岂不仍须往回赶?否则等众人追上要到几时,岂不饿坏了肚子?一心想讨主人欢
喜,恰巧芹芹抬着粮肉,匆匆一说,抢起一袋糌粑、一袋熟肉,往身上一背,拔步飞跑。
雷行捷虽然生具异禀,力健身轻,要追林、毛、余三人如何能追得上?加以淤沙松浮,
积秽载途,不会轻身提气之功,阻碍横生。先追时相隔不过二三十丈,一张口声还未出,
先闹了满口臭沙子,不敢再喊,三人又没回望相候,不消片刻工夫,只见到三个小黑点
在前飞驰,相隔老远,渐渐连黑点也看不见了。行捷心急如火,一见脚踏干处,益发奋
力狂奔,紧紧追去不提。
  且说三人跑出三十余里。见前途高山阻路,上下仍是黑的,且喜路于风息,山上无
什焦木,或许野烧至山而止。正走之间,筠玉忽然想起前事,唤住林、余二人道:“昨
日遍地柳树,我就疑心已离万柳山场不远。今日遍地枯焦,柳树不见一株,要错过了才
糟。”林、余二人被她提醒,也恐将路走岔。后一思量,顺路行来方向不差,屡次升高
眺望,并无人烟,不似错过神气。三个都不愿再往回走这条穷路,互一计议,前山相隔
不远,且到山顶看上一回再作计较,于是又往前赶。等到山上一看,山那边乱山杂沓,
草木枯焦,仍和来路一般,到处都是野烧痕迹。细察地势,正是日前向蔡野神问路,所
说通往云龙山的山径要道铁链山,又叫作野熊窝的方向路径,一点也没走错。再一看去
路,无论翻山或是由山下绕过,都得经过乱山中一条里许长的夹谷,尽头处被两边排天
峭壁遮住,看不见途径,谷径也与蔡氏夫妻之言相符。思量无计,只得下去探查。谷径
甚狭,不能并驾,两边峭壁越往前越高,正料前面不知有多少崎岖险峻的山路,谁知两
边峭壁到了尽头处,忽似刀切一般截断,谷径到此,稍向右曲一拐弯走出去,忽呈奇景。
  迎面一峰孤立,正对谷口,将去路分成两条。左边一条挨近那些乱山,草木枯焦,
一眼望过去都是黑的。右边一条乱石纵横,夹在孤峰崖壁之间,前行只数武,豁然开朗,
土平地旷,草木丰茸,又是处处垂柳,因风飘拂,杂花乱开,五色缤纷,最奇怪是连日
山行未见人迹,这广原前面=两旁林木繁茂,并列成行,中间却有一条直路,绝似人力
所为,否则无此整齐。三人起初未听蔡野神说明,只说过山出谷便是正路,以前还有生
蛮聚集。可以投宿,如今不知有未。不意生人未遇,却发现了岔道,两路分歧,各自东
西,不知该走哪条为是。好生委决不下。
  后来筠玉因又发现许多杨柳,颇符前言,便说:“锦囊开示期近,单真人既注时日,
必有前知,这条路必离万柳山场不远。”林、余二人俱觉言之有理,只是后面还有多人
未到,恐其走迷,意欲相候,等大家到齐同行。筠玉一心想早探得万柳山场下落,看广
原最前面气象蓊郁,似有人家,急欲一知就里,执意先行。林璇近两日见余、毛二人神
情落落,没有往日亲密,心中不解,见筠玉独行,余独没有言语,便说:“此地有人家
也是生蛮一流,性极凶野。筠妹一人前往纵然无碍,到底势孤,再者一有变故,我们后
面的还不知信,难为防备。既要先行,余大哥可跟了同去,一则多一个人相助,容易得
手。设见势盛,也可分人急行归报,早作准备。我往山上等他们去。”筠玉虽然聪明,
人却直性,当时决没想到林璇不与偕行,令余独守候众人,却令随往,别有心意,反倒
高兴,催促余独快走。余独是怎么都可,随了便走。
  林璇回向来路山顶上居高下望,待了一会,因被里许外山角挡住,望不见众人影子。
默忆来路和众人脚程,尚不该到,又下山入谷。援上谷旁峭壁一看,毛、余业已没入茂
林烟树之中,不见踪迹,知已去远,只得回转山顶。又待了半盏茶时,明知离人到尚早,
左就枯立,心嫌前面山角遮住目光,不能及远,意欲赶回里许,越过山角去看。刚下山
走出半里多路,快到前面山角,忽听山童惊叫之声,颇似雷行捷的口音,猛想起他是空
手随行,莫非孤身赶来遇见蛇兽之类?心中一着急,朝前便跑。跑没几步,忽然瞥见雷
行捷身上背着两个口袋,口内急喊怪叫,亡命一般从山角林木内转出,如飞奔来。一看
他身后并无什蛇兽追逐,好生不解,方立定喝道:“小娃娃不跟大人一路走,乱跑乱叫
啥子?”语声甫毕,猛又见山角后飞来一只怪鸟,翅如车轮,身子却与人一般无二,手
里还拿着一块东西,飞得甚是迅速,晃眼工夫,便追到雷行捷头上。这时两下相距约有
数十丈远近,看得逼真,上前相救万来不及。林璇喊声“不好”,取出囊中弩箭,往前
一纵身照准怪鸟打去时,已自无及。
  眼见雷行捷看怪鸟临近,反倒停了脚步,手拿一块东西往上一抛。怪鸟也不理他,
仍往下扑,抓住雷行捷肩头上一个口袋冲霄便起。雷行捷见口袋被怪乌抓去,怪叫一声,
纵身一把捞住口袋,往下奋力便扯。两下都是力猛,一下把口袋扯破一角,洒落下好些
条块,把雷行捷跌了一跤,怪乌身上也中了林璇两枝连珠箭。等林璇拔出宝剑追将过去,
行捷已纵将起来,抱住林璇双脚,大叫:“主人莫放雷电,放他走吧!”林璇见他和怪
乌争持宛如儿戏一般,闻言好生奇怪。一停顿间,那怪鸟身中两箭并未落下,仍任高空
回旋了一周,想是看出林璇宝剑银虹耀日,光芒电射,不大好惹,才拨转身,口发人声,
怒吼连连,双手抱住口袋向谷那面飞去,瞬息不见。
  林璇一看,地下散落着五六条熟肉块,雷行捷手上抛出去的也是一条熟腊肉,忙问
遇鸟经过。才知雷行捷这孩子真个淘气已极。论他脚程,林璇等这一会,本该早到。他
因苦追三人不见,觉得腹中饥饿,打开口袋,取了块肉来吃。吃时未就糌粑,吃得又多,
口中渴极,想找水喝。好容易寻到一条溪涧,埋头下去急饮了几口,忽听有人在旁发笑。
抬头一看,涧中怪石后闪过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小孩,身穿大红肚兜,手足皆戴金环,
身后高出,好似背有两片东西,在那里踏水为戏,激得水花四溅,望着雷行捷发笑不已。
雷行捷见那小孩通体赤露,现出一身雪也似白的皮肤,头上秀发披肩,当中梳起一个抓
髻,玉齿朱唇,一双风目又黑又亮。他生长缠藤寨人窟穴,几曾见过这等美秀清灵的人
物,打心里一喜欢,连用土语喊了两声。小孩好似不懂,对他摇了摇头。行捷不舍,又
改新学会的汉语,连喊带招手。小孩意似懂得,水中一起身,便到了跟前轻轻落下。
  雷行捷见他纵起时,背后背的两片东西似乎耸动了两下,当时急于和小孩问话,也
没注意,仍用汉语间道:“我们走了好多天不见一人,你家住哪里?我和你交个小伴儿
好么?”那小孩汉语竟甚流利,脱口答道:“我家住在前面山场上。你有什么本事,怎
敢一人走道?”雷行捷哈哈笑道:“我们本事大着呢!我的主人又会打雷又会放电,连
妖怪都能打死,怕啥子?你也一个人,怎的敢走?”说完,满以为小孩定有话回答,谁
知小孩意似后悔,又似恼着雷行捷口出大言,更不再吐只字,只拿手向雷行捷肩上一指,
意似问他袋中何物。雷行捷便取了一块鹿脯与他。那风干鹿肉乃金花娘特制美味,与寻
常制法不同,味绝鲜美,小孩子虽小,食量却大,又是第一次吃到这等美味,斤来重一
块鹿脯吃完,不住点头,笑容满面,又向雷行捷索讨。雷行捷见他吃得甚多,取一块自
吃,又递了他一块。小孩接过手去,吃完又索。
  雷行捷见他贪得无厌,专索鹿脯一样,恐给多了主人见怪,不肯再给。小孩竟不问
青红皂白,伸手便夺。雷行捷自然不服,侧身迎面照准小孩胸膛便是一掌。小孩生小无
人敢惹,骤出不意,雷行捷力气又大,如换常人早已支持不住,小孩虽未受伤,也被打
出一丈多远,雷行捷心中仍是爱他,见被自己打中,方自后悔,想奔过去扶时,不料小
孩倏地叫了一声,身后两片东西由合而分,展将开来,乃是两片肉翅,微一展动,便离
地飞起。雷行捷当是遇到妖怪,大吃一惊,不敢逗留,拔步便跑,小孩自然不舍。雷行
捷闻得头上风声,偶一回望,小孩已横翼追来,快要临近。一时着急,便将手中那块未
吃完的鹿脯朝他抛去。小孩伸手接个正着,得肉之后不再追赶,径往斜刺里飞落,享受
去了。
  雷行捷惊魂乍定,加急前奔,心恐小孩吃完再追,又取了块鹿脯拿在手内,另手拾
起一块石头,以备应急之用,边跑边往回看,果然小孩又从后面摩空而来,跑近山角便
被追上。这次小孩竟口吐人言,非要他打雷放电,不然便将一口袋肉给留下,只一块不
要。雷行捷因三位主人不见影子,相离春桃等入又远,人单势孤,一着急回手打了小孩
一石于、吃小孩一手接去扔落,说:“你还敢打我,再不听话,连你也捉去给狗吃!”
雷行捷没有听清,吓得山嚷怪叫,又不舍将全袋给他,且喜山角下尽是些烧焦了的密林,
连忙纵身跃进,亡命飞逃。小孩见槎枒阻碍,无法下手,便在空中跟着,知雷行捷力气
不在自己以下,取胜全凭一只肉翅,平地交手尚难讨好,何况林内,恐他藏在林内不好
下手,故意放慢了些。雷行捷见小孩不肯入林,好生得意,以为顺着林跑便可无碍,不
料焦林只有山角前一片,过此便无,方自焦急,一眼望见前面来了林璇,不由惊喜交集,
慌不迭地迎上前去。小孩早在空中尾随,见他一出林,急飞过去,往下便扑。林璇相隔
尚远,雷行捷忙中无计,仍然欲以鹿脯缓敌之汁。小孩偏要定了他那袋整的抓起便飞,
身中两箭而去。
  事后林璇间知经过,暗忖:竟有这等天生异人。听小孩所说家住山场,虽未说出万
柳,也颇相近,按他说话吃肉神情,决非怪物。早知如此,不该伤他两箭,万一与锦囊
所说那人有什瓜葛,岂不大糟!幸喜不曾放起仙剑,那两支又非毒箭,就这样已生波澜,
但愿小孩与那人无关才好。当下斥责了雷行捷几句。时已交到未未,觉得腹饥,将熟肉、
糌粑吃了一些,想起毛、余二人俱未进食,前行不知真有人家无有。恐雷行捷又去生事,
不便命他追送,后面的人又未到,心悬两地。好容易盼到春桃等七人抬了杨氏父女狼狼
狈狈赶来,虽然遍体尘污,还算一路平安未有事故。林璇见众人饥瘦交加,一问溪流甚
近,索性命众歇息饮食。七人各去溪涧中洗面更衣,扫去山兜行囊上污尘,再行进发。
隔有半个多时辰,俱已毕事。众人餐浴之后,重又振作精神,出谷往前赶去。
  一进广场,走了不远,见四外山岚拥翠,俱在阴处,循大路穿出一片桃林,风景愈
佳,山环水抱,到处都有溪流萦带,道旁杨柳大均数抱,垂丝密密,迎风飘拂,中杂桑
竹桃李之属,遥望最前面一大片尽是杨柳,恰似涌起千顷绿云,轻烟笼行,衬以沿途碧
草成茵,山花匝地,宛如锦绣铺成,不觉尘襟一法,心神俱朗。丹妹见状,忙请老父坐
起,一路观赏,仿佛人在山阴,应接不暇。正在互相观赏,忽见清溪阻路,道忽右转。
林璇见地下白沙中偶有余、毛二人足印,知未越溪而过,便命人沿溪走去。方自奇怪,
那片柳林在溪的对面,二人为何不越溪直走?忽听碧娃笑喊道:“林姊姊!你看水里飘
来一片胡麻饭,我们似刘晨、阮肇到天台了。”林璇低头一看,乃是顺着上流头飘过来
的几片菜叶,哪里有什么刘阮奇遇?心正笑碧娃淘气,又听丹蛛喊道:“林姊姊!你看
那芥菜叶不是野生的,前面还真许有人呢!”一言未了,林璇已望见前面溪回路转,柳
荫之下现出一座石桥,其长约有两丈,桥上设有万字朱栏,桥下还有一只小船。妙在船
中无人,双桨风横,孤舟自荡,溪水潺潺,激石成韵,越觉身入画境,清丽已极。这一
来断定当地不特有人,而且还是高人隐士,决非生蛮野番之流,否则纵有这等天然佳景,
也被山民闹得肉臭烟熏,腥风膻气,绝不会有此清丽绝俗的布置,心更放了一半。过桥
林径又现,却非杨柳,所经俱是些桑林果树。回望柳林尚在左边,相隔约有数里。循径
穿林,行不百步,便见前面里许有了炊烟。
  众人渴望到达,各把步履加急。将要到达,渐闻鸡鸣犬吠之声,一会便在绿荫如幕
中,稀稀落落现出了几家房舍。近前一看,所有人家都与一条小溪挨近,俱是竹篱为墙,
中置房舍,篱前各有两三亩空地,各因地势所宜,一半种菜成畦,一半乱种山花,姹紫
嫣红,争妍斗艳,布置隐见匠心,绝不雷同。只向南一家有矮矮一圈蛎粉墙,墙上两扇
白板门,看来占地甚大,屋字也多,院内有好几株大松,只静悄悄的不闻人语。林璇忙
命众人停步,放下山兜,刚要上前叩门,隐隐闻得院内笑语之声,门还未开,便见当中
堂屋内走出二男二女,毛、余二人便在其内。那一双男女年纪均在二十左右,男的生得
猿背鸢肩,相貌英俊,穿着一身前朝装束,山冠野服,甚是雅洁;女的虽然荆钗布裙,
却是行动敏速,容光照人——望而知都是行家。
  三人隔墙相望,彼此欢欣,不等门开,先就叫出声来。板门启处,筠玉先向林璇引
见道:“这位是我才新交的柴姊姊,芳名龙珠。这位丁兄,单名一个单人旁的侗字。他
两位一个是梁,一个是孟。”又乱指向丁、柴二人说道:“这是我刚和你二位提说林姊
姊,这是杨老伯和杨家两姊妹,这小娃凡是林姊姊新从洞穴中救出来的,余下都是随行
的山民。”丁、柴二人与来客分别见完了礼。筠玉对林璇道:“我和余大哥也只刚到不
久。这里隐居的有好些高人,那万柳山场就在西边不远,也打听着了。里面还有柴姊姊
的老人家。我们正谈着天,闻得外面有人声喧哗,料是你们寻来,就和他二位贤梁孟接
出来了。饿了半天,柴老伯刚命人做好点心,摆在桌上还未吃呢,我们一同进去吧。”
  丁、柴二人揖客人内,进门一看,青苔不扫,满院松针积有一二寸厚,当中堂屋甚
广,供着祖先牌位。从两旁屋门口望见里面摆着几架木机,却无人在织布。由屋门转进
去,又过了一个院落,才是主人晏居之所,一排六大问,纸窗竹屋,几净窗明,后面还
有一列明廊,正对溪流,曲槛临风,二十来扇窗户全数洞开,木榻竹几散置其问,甚是
爽朗清洁。主人年约五旬,科头野服,道貌岸然,趺坐在木榻之上,见众人走进,从容
起立,首向杨宏道举手为礼。
  杨、林等人各依次见完了礼,主人让座说道:“老夫柴蒙,原是江南人氏,避地蛮
荒已十五年了。因为地居万山之中,不当南疆孔道,四面俱有峻险山崖屏蔽,休说外人
不到,除了本地居人,连生番野人也见不到一个。去年小女吵着要出山游历长些识见,
老夫因听小婿说起,铁锅冲出了孽龙拉拉,劫杀行旅,老夫又有一事未了,未能同行,
恐有差池,不令前往。后来缠藤寨人势益猖撅,诸位来路谷口附近原有两个生蛮部落,
也遭了缠藤寨人烧杀之祸,男女老少不下百余人全被杀掳,一个未留。小女当时得信,
便要赶往相救。老夫因这两族生蛮常时劫杀生客,也是无恶不作。久欲除他,未得其便。
遭此恶报,咎有应得。再者本地尚有两位高人均未出头,不欲妄动,为此方寸乐土惹事,
也就罢了。
  “起初仗着形势险僻,与世隔绝,缠藤寨人不会来此侵犯。不料前月遭了一次地震,
将谷口仙人蟑震塌,现出一条通路。本地山清水秀,沃土平旷,那次野烧又没波及,与
外面一片焦土相映,更显动人。如有外人走过,必要进来探看。尤其缠藤寨人将附近寨
墟抢完,他又不给商客脚夫留道,一味残杀,人人裹足不前。他无所得,日子一久,势
必更要往远处劫杀。谷口那条山径,无论是绕出官道或穿行边山,俱是必由之路,我纵
不去除他,他也难免不来骚扰。自分力薄才庸,不是敌手,连向这里两位高人求教,俱
说缠藤寨人数限已尽,无须多此一举,果然至今未曾来犯。
  “今日午饭后,山妻思食平山湖白龙瀑中所产剑鱼,命小婿同小女往取。那湖高居
平山顶上,湖口是一片大瀑布,广约二十丈,为本地大小八十一条溪涧的水源。瀑下是
一条广溪,溪中滩石,棋布星罗,因上流有这许多怪石间阻,水势才得稍煞,可是近瀑
一段,奔流急浪,势绝汹涌,本地百十家居人,能近前者十无二三。那剑鱼便产在湖计
凉涛骇浪之中,每年只这两月中繁育味美。此鱼终日游泳急漩之中,长过三寸,便要迎
着飞瀑逆流上溯。湖口与下面广溪,水大时高低相差也不下丈许,上面湖水绝深,鱼一
归湖,便潜匿湖底石隙以内,不易觅取,再者精力已竭,纵取了来,味也不甚鲜美,非
乘它向瀑冲射将至中途时网取,才称绝妙。鱼性又极奇特,往往逆流上升到了中途,便
被瀑布冲落溪中,它仍再接再厉,死而后己。那里水力绝大,十条倒有八条冲不上去,
不是力竭而死,便是撞在溪中怪石之上裂为数段,能生存入湖的极少。
  “取时须着一人用双铁桨驾特制尖头小舟,由一人手持双网兜,到了离瀑两丈许远,
那里恰好有一石笋露出水面,舟后持桨的人料准去势站将起来,猛力向石笋上一踹,急
忙蹲坐,运桨如飞,由飞瀑中逆流上驶,船头一人便用双网兜顺势兜去。每兜所得,多
时不过四五条,有时还许兜个空的。因为前后两人都要心眼手相应,稍纵即逝,有了蛮
力,还须巧劲,识得地形水性,缺一不可。一个不小心冲不上去,被洪瀑冲荡下来,撞
在溪中怪石之上,去的人都精水性,纵不致和鱼一般惨死,那只小船却撞成粉碎了。小
舟到了湖上,往前摇上一圈,略缓一缓劲,再拨头下驶,比较逆流上溯自然省力一些,
可是改为二人全在舟后,一人把着新安的舵,一人运桨逆摇,顺流飞落,一泻便是数十
丈远近,不能停缓,中途虽有一块怪石,也还容易避过。如嫌所得无多,养上一会气力
再取一次,至多取上三回,已然力乏,无能力役了。因为得之不易,入都视为珍品。今
日想佳客到此,运气正好,小婿夫妻只上湖一次,便得了三十余条,为从来未有之多,
高兴非常,回舟经过小溪,正遇余、毛二位意欲越溪往万柳山场走去,被小女看见,相
约同归。已命人做些小吃点饥,恰值诸位光临,空谷足音,又闻缠藤寨人被诸位英侠珍
灭,为此问除一隐患,真乃生平快事!”说时不俟答言,回问龙珠:“去看点心得未?
再添点酒菜前来。”杨、林诸人忙躬身回答:“途中已然饱餐,留着晚来再扰吧。”
  柴蒙知来客不是客气,笑道:“我因毛、余二位途中未进食饮,适才点心已然做好
端上,小婢归报来客甚多,以为和毛、余二位一样,恐冷了不中吃,又命撤去重作。山
看野簌,粗点只堪充饥,想已做好。诸位不妨再补进些须如何?”众人只得谢了。柴蒙
一面又向龙珠说:“你毛姊姊饿了,都是我不好,又累她多饿这一会。有什么吃的,还
不先去取来!”龙珠转身要走,两个”(角小环先后走进。一人捧了茗碗茶具,向客一
一献茶,一人端着食盘,在廊前方桌上摆下四大盘酒菜:一味熏鸡,一味腊肠,一味凉
拌黄瓜片,一味卤笋,另有一小碟兜兜咸菜,一小碟豆鼓,八副杯著,一瓷壶酒。柴蒙
不吃,只龙珠夫妻二人作陪,空下一个座位。龙珠想起随行还有八人,内中一个小孩甚
是矫健异相,俱在外屋,便命丫鬟在厨下取些饮食出去,一面举酒属客。
  众人见那些用具件件官窑细瓷,酒菜不多,味道绝美,美食衬上美器,益觉吃得有
趣,只可惜途中吃饱。林璇尚可,杨氏父女只略吃了些便住。一会儿又端上两大盘南瓜、
鸡肉,加笋丁、胡椒未做馅的烫面饺一盘,藤花、松仁、脂油蜜糕一盘,黑芝麻和百果
脂油做的酥饼,另外每人一小碗鸡汤银丝细面,无一样不是色香味俱胜,精美绝伦。尤
其难得是客来不速,咄嗟立办,休说隐居蛮山,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未必能有此讲究
迅速,大家赞不绝口。林璇笑道:“我因筠妹和余大哥未带干粮,偏了你们,不甚过意,
谁知遇到这样贤主人,享此口福。这些好东西,我还能每样吃点,杨老伯和丹、碧二妹
只干看着。早知如此,我们路上留着点肚子多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林璇猛想起女主人未见,忙对龙珠道:“我只聆听老伯谈话,还没拜见老伯母呢,
真荒疏极了!”筠玉抢答道:“还用你提呢!我早请见过了。柴姊姊说,柴伯母原是四
川人,大上前年冬天独自四川省亲,江中遇险受寒,得了半身不遂之症,好容易医好,
前月地震之后又犯旧病,现须卧床习静,饮食非到午后不见外客,要明早才能拜见哩。
你没听说老伯是江南人,而这些看点口味却有一半是川味么?”众人谈笑风生,余、丁
二人更是莫逆。林璇见这家虽隐居蛮荒异域,饮食起居却是世族排场,初见不知底细,
又不便问。自己原为赶往云龙山探亲,仙人锦囊偏要在此开视,日期应在后日,今明还
要寄居两天。看筠玉和龙珠倾盖如故、亲热情形,主人必要留住无疑。万柳山场要会的
人不知应在这里不在?寻思未已,毛、余二人业已吃毕,丁、柴二人让客人座。小鬟二
次献茶,撤去肴点。方要叙话,忽从外面急匆匆跑进一个十二岁的英俊小孩,进门只朝
众人看了一眼,便跑向龙珠身旁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龙珠立时面容更变,也不顾给小孩
引见,径向柴蒙也附耳说了几句。柴蒙面上神情却不似龙珠忧虑,低头想了一想,才对
众人说道:“毛、余二位来得早些,谅必无关,林小姐在途中可曾遇到一个胁生双翼的
怪童么?”林璇见龙珠面有忧色,知道惹祸,便把前事说了。
  柴蒙微笑道:“这便还好。且喜其曲在彼,主人极讲理,此子顽劣素所深知,初见
时没把他当作怪乌,先下手放箭。总算还好,夜叉婆和主人又不在此,只要事前将伤医
好,不被乃母回时发觉,此子好强,决不自己说出,早些弥缝尚来得及。”说罢,唤过
小孩说道:“你速拿我一包珠尘粉、一瓶紫琼膏找飞儿去,去给他敷治。休说我和你兄
嫂已知此事,拿话羞激他,等他央求你莫向人提说此事,你再教他娘回时莫说,以免闹
起来众人皆知。平日在家蛮横,却为抢肉吃,被一个过路女子所伤,多么丢脸!顺便问
他父母黔江之行,去时听说明晚赶回,确否?快去快来!”小孩领命,倍着龙珠取药余
闲,才由丁侗引向众人一一见礼,药取到手,飞奔而去。众人才知那是丁侗之弟丁俊,
俱赞他聪明英秀不迭。柴蒙笑对众人道:“小女本想留诸位在此住上几日,等乃母稍愈
搭伴同行,这一来正好代我留客,诸位只恐暂时走不成了。”林璇虽知行期须过了后日,
但也不愿久延,闻言大惊,连忙躬身问故。柴蒙缓缓说了当地详情,一会丁俊回转又提
前事,果然前行凶险,不禁焦急起来。
  原来那一带地方总名叫作洞天庄,又名碧山城,地居南疆乱山之中。四外危峰峻岭,
蟑壁排云,里面却是一片盆地,万顷广场,形势僻险。地震以前,只有一条供庄中入偶
然外出的秘径,经年闭塞,十年二十年轻易无人出入一次。入庄共为四五十处奇景,尤
以平山湖、白龙瀑、万柳山场和主人所居清溪秋日对面的千丹岩、绣春坪等处为最胜,
居人多南宋亡时迁来,宋亡以后,先有一家天演贵青同了两家忠臣遗老逃入蛮荒,无心
中发现这么一个洞天福地,真比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还要胜强十倍。由此避地躬耕,风
景之区锡以佳名。因是土地肥沃,物产丰盈,凡百均能自制自给,无须仰给于外,门无
催租之吏,地绝红尘之扰,安乐已极,共只赵、李、岳三姓,人口不多。
  后来了众族繁衍,中间又出了一个能人,订立规条,在三姓中举出族长,轮流值年
作主。为使均能自立,不以得天厚而懒废,男女成丁婚嫁之后,便由公项下分出应得的
田产,使其自耕自食,暇日仍许随时归省亲族。到了四旬后,子孙成立,始许回到老家。
佳节盛日,方全族全庄团聚为乐。未得值年长老之命,从不许他出一步。出必告假,期
年累月,允而后可。一样讲究读书,只为明理,不求闻达;一样注重习武,只为居处究
属蛮荒,意在保身御患,追飞逐走,不为功名;一样也喜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只为调
剂身心,涵养性灵,防治疾病灾凶,为矜奇炫异,以薄技鸣高,甚而吹弹歌舞百工之艺,
凡是有用或可及时为乐者,均都奖倡,所以数百年间,入无废人,地无弃地,十九多才
多艺,文武兼通,绝没一个迂人莽夫。真个是人间福地,快活非常。
  三姓中论起来自以赵姓为尊,住家平山,聚族而居,高高在上,平畴滨湖,碧波绿
野交相映带,当全庄风景最佳之区。只惜人了不旺,数百年来只有四五十房子孙。岳姓
家住青蒻原,因泉辟地,拥有大片水田,人丁更少,才三十余家房头,大小百多个人口。
只李姓不特族众丁繁,而且才能辈出,全族本住平山北面青女峡、离珠岭和仙灵境一带。
因近数十年间,赵、李两姓各出了一个具有绝大本领的异人,为全山城人造福,御过好
几次天灾洪水,经三族推戴,永为庄主,见万柳山场位居中央,二入各带妻妾子女移往
坐镇,建了一所园林,备极美胜。
  当地本无外人混入,柴蒙是江南世家,又是奇才异能之士,文学武功均臻极顶,又
精星相与地之学,见天下将乱,携了妻女人滇避乱,行入南疆之中,偶然望气,知有福
地在彼,探索多日,始行发现。三姓先不肯纳,因与赵、李二人相谈投机,立下誓约,
永守规章,不得妄泄机密。柴蒙父女带有僮婢戚从多人以及许多人中需用之物,向主人
分了应有的田业。自家人口又少,来时就打的是长处久安之计,百物咸备,既多且足,
虽然计口受田,并不躬耕,一住十数年,宾主相安,渐渐成了一家。春秋佳日,居人多
爱请他前去,聚拢讲那外间之事。
  柴家守着前约,从不出山,只前年遇到三姓派人往山外采药材布样和别的需用之物,
柴妻因龙珠小时曾许给她姨表兄丁侗,家在蜀中,久无音信,跟着出山了一次。在万县
将丁侗寻到,已是父母双亡,只剩丁侗、丁俊兄弟二人,因奉乃母遗命,正要往江南一
带寻找岳家下落,见面之后悲喜交集。柴妻只生龙珠一女,自己文武都是行家,见了女
婿的仪表比起小时还强得多,并没变相,已是欢欣。再一·考他所学,更是文武兼资,
不在女儿之下,益发喜极,当时助他兄弟二人料理完了家事和葬亲的债务,准备带回庄
完姻。谁知乐极生悲,船行江中触滩遇险。多亏丁氏弟兄俱精水性,从急流中将她救起,
因在冬月,命虽保住,人已中寒病废,勉强回转南疆,到了地头,先打发走了脚夫,由
丁氏兄弟抬进庄去。柴蒙早算出她有此一场水灾,如不放去,又误了爱女良姻,幸而五
行有救,才会前来,屈指归期,早在要口外相候。到家仗着山场主人灵药,居然治愈,
但要连治五年连犯四次始能去根,近日正是第三次犯病,方在眼药,卧床未出见客。
  那山场主人一名赵野樵,年已八旬,最精易理,能知过去未来,生平未近过女色,
孤身一人,只有一个行踪飘忽的好友。另一人姓李名半翁,年约五旬,本来博学多能,
三十岁上出山办货,在青城山拜一异人为师,传了一部《洞玄经》,长于五行禁制、六
戊遁形之法,尤精医理,有起死回生之妙。娶有一妻一妾,妻子赵氏,野樵从妹,人甚
贤淑;妾名湘玄,湖南有名神巫罗太冲之女,会有一身法术,虽然有些左道旁门,但对
正室尚知尊顺,只从小娇惯,性情不好。她有一个儿子,生具异禀奇资,年才九岁,因
生下来就胁生双翼,取名飞儿,便是林璇所见怪童。半翁中年得子,即不与妻妾同室。
湘玄对此子爱如性命,每犯了过,总想尽方法代他护庇。飞儿受了乃母遗传,性本刚暴,
再被乃母一纵容,小孩子懂得什事,益发胆大妄为,幸而半翁也精易理,算出此子灾劫
甚重,严禁乃母在十岁以前传他武艺道法,以免出山生事。平日虽爱在心里,因他能御
空飞行,管束甚紧,轻易不许出山一步。就这样飞儿还不时在庄中惹事,到处闯祸。
  庄人因他年幼,看在半翁情面,乃母又不好惹,好在无甚大害,先时十九隐忍,至
多只向乃母悄悄提说,不向半翁告发。后来实不像话,不论尊卑长幼,一言不合,动辄
将人扔入平山湖里,再不就仗他有力能飞,把人提向高空,强迫认错。居民十九会水,
虽未伤过人命,但也被他吓个半死。知向乃母提说,不过听到几句安慰的好话,连摸都
不会摸他一下。有时乃母要说他几句,还许再寻一回晦气。逼得众人无法,又不愿半翁
有此顽劣之子,只得破除情面,亲自找向半翁告发。人去以后,湘玄还要护庇,代子巧
辩。无奈半翁易术精微,一卜卦便知底细,问得湘玄理亏无词,飞儿自然免不了一顿好
打,由此加了防范,常向卦中取求,并不准他寻人报复,犯了实打更重。半翁纳妾以前,
受过湘玄救命之恩,拜师也出于湘玄所救,彼此感德爱好,成亲甚是恩爱,便是赵氏也
视她若妹,不以侧室相待,多少年来从无闲言。为了训子,二人几乎翻脸。
  半翁知此于不是凡儿,小时顽皮势所必然,虽然刚暴,性却慈厚,占得上风便足,
不致闯出大祸。自己静心参玄,室人常相絮叨位诉,亦属难堪,也不愿过伤夫妻情好,
最后才与湘玄约定,除对飞儿力加告诫外,此后不再以卦象相稽,可是无人告到便罢,
如有人告发,仍要加倍处罚。这一来飞儿挨打次数虽少,可是顽劣难改,仍不免在外生
事。半翁将他禁闭起来,过不两天,湘玄不是约好嫡室向半翁日夕软磨,便是偷偷给他
放掉。赵氏本爱此于,又爱湘玄,也跟着在旁絮叨说:“娃儿年纪大小,你那大打已够
受了,关禁断乎不可。”闹得半翁无法,终于放出。飞儿一开禁,过不两天故态复萌。
人都知半翁不护短,飞儿又极守信约,只要当时答应不再寻人报复,决无后患,虽使他
妻妾暂时无欢,却可免去多次侵害,便去告发。一告发,飞儿必挨打。
  湘玄心疼理短,自知不能怪那告发的人,半翁房辈又小,来者非亲即长,未便公然
挺身护庇,向人警告理论,自己又劝阻不住飞儿,知庄上百事有序,无为而治,庄人与
庄主相见俱有定时。近来众人因知赵。李二入修道习静,除每季节月望照例约集外,终
年无人相扰,十有九是为了告发飞儿而来,于是想下釜底抽薪之计,将围着万柳山场的
一条小溪用法术封锁,去的人只一过界,阻碍横生,不是走一步跌两跤,便是恶鬼追逐,
走了半日仍回原处,晚来必有夜又恶鬼入梦,说半翁为了全庄出生入死,学成道法,连
救全庄好几次危难。妻妾不能再育,只此一子,何苦为了小事,和娃儿一般见识,害他
毒打爱子,全家失和。日子一久,庄人知是湘玄闹鬼,顾念所言不为无理,再如认真,
必使半翁难堪,除了忍受,别无善法。好在飞儿吃高帽子,受他害时,不拿出尊长的身
份向他恫吓,用些软语央及也能打动,不致再扰,略微吃点亏,也就罢了。半翁明知就
里,因飞儿稍长自有去处,湘玄只此一子,会短离长,母子相聚岁月无多,护犊爱子妇
人恒情,并且不恤人言用心良苦,不愿揭破来伤了夫妻和美,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不再
苛求了。
  飞儿因极淘气,别家孩子有大人告诫,多不和他同玩,见了就躲,只有丁俊不但理
他,柴翁和长儿并曾暗嘱与他结交。丁俊又是天资高超,幼承家学,三岁上就开始习武,
年才十二,已练得水陆皆通,文武全才,每日除用功外,多去寻他玩耍。飞儿落落寡合,
得此知己,自然喜极非常,成了莫逆,而且言听计从,与人为难时,只丁俊在侧,一劝
即止。日久湘玄得知此事,命飞儿将丁俊引向家中相见,看出他彬彬有礼,博学多能,
又甚通情知理,飞儿必能受他感化改去恶习。乃子众恶所归,何幸得此益友,更是喜出
望外,便是半翁也觉高兴。庄人不使子弟与飞儿同游,湘玄因是儿子自不争气,隐忿在
心不能出口气,这一来,益觉柴、丁二人看她母子得重,无形中加了许多情感。丁俊每
去,不特优加款待,并偷偷地给了一面通行山场的符令,以便他不必与飞儿同行也可随
便出入。
  这次半翁、湘玄为了十五年前旧约,前往黔江去收乃岳罗大冲的遗骨。此行难免与
人相争,飞儿顽劣,没有带去,行前并卜了一卦,算出飞儿先有小灾,却因此结下了一
重好因缘,异日要得许多好处,只要不出山去,那小灾尚可避免,并不妨事。严嘱:
“只许与丁俊同玩,不许生事出外,父母此行不过月余,不听话,归来定要重责!”飞
儿已然允诺,本无出山之意,过了月余均未出生事,庄人都出意料,以为他受了丁俊熏
陶,目前改了脾气。谁知这日天才发亮,忽然心动,要去寻丁俊玩。嫡母赵氏知他近日
学好,寻的又是益友,只嘱:“你丁二哥不似你顽皮,这时想必正用早功,你去如见功
课未完,须候一会,不可扰闹相强。”飞儿应了,数里之遥,展开双翼,晃眼就到,果
见丁俊在从兄嫂习武,见他只互相招呼,笑了一笑,三人仍自用功。
  飞儿一人无聊,他因自己能飞,一心想乃父教他剑术,刀枪拳脚学它无用,懒得再
看下去,信步行至屋后,见旭日始升,晴光欲染,小溪弯环,绿波溶溶,方暗赞好,又
一眼瞥见柴家朝霞、晚翠两个小”r鬟蹲身溪旁垂柳之下,一个洗衣,一个淘米,正在
互相说笑。相对就是绣春坪,上面原种有各色各种的奇花异卉,近十多年来,又经柴氏
父女搜罗培植,点缀得终年花开不断,四时皆春,绿野如绣,这时才含朝露,又浴晨曦,
万紫千红,争妍吐艳,越显得花光明净,草色肥鲜,丰神朗润,生香欲活,再加上远山
横黛,近岭摇青,茂林修竹相与掩映,又有这身容美秀的双鬟在溪旁垂柳下一衬,便是
画儿上也找不到这般景致。飞儿本想吓那两个丫鬟一跳,奇景当前,不觉看得呆了,心
想今天又是这么大好晴天,柴家不但人个个好,连住的地方也好,如非妈娘不肯,真恨
不得搬了来与丁二哥同睡,便早晚看看花也是好的。边想边信步往前走去,忽听朝霞问
晚翠道:“那孽龙就有那般厉害么?老爷怎倒不许姑爷小姐将他除去?万一走过山口杀
了进来,才怕人哩!”
  飞儿闻言,心中一动,忙跑过去问道:“你们说什孽龙?我怎没有见过?”两个丫
鬟因听柴叟以前曾嘱丁俊,向飞儿莫提此事,无心闲谈,偏又被他闯来听去,好生后悔,
便不肯说。飞儿见她二人支吾,不由性起,低声唤道:“好好问你话,你倒不说。休看
你两个是女的,惹得我性起时,我照样也把你们提到半空中去活活甩死,再不就扔到平
山湖里去淹你个半死!”
  二丫鬟知他说得出做得到,有心想喊丁二少爷来救。飞儿业已防到,双手一扬,微
耸双翅,便要扑上前去。二丫鬟无法,只得摇手告饶道:“幺少爷,不是我们不说,只
你爱闯祸。那孽龙又太厉害,听说身上还长着逆鳞,刀斧都斫不进去。我家老爷曾经嘱
咐二少爷,不许向你说,何况我们。对你说不难,你只不可招灾惹事,也不许说是我二
人说的……话还未毕,飞儿已不耐烦,抢答道:“我做事从不累人,你们只放心快说,
迟却不依!”
  二丫鬟被逼无奈,只得把前月地震野烧,危壁坍塌,多了一条明显的出路,庄人多
半防到铁锅冲孽龙和手下缠藤寨人要来为害,去请二位庄主设法,丁侗夫妻也曾向庄主
告过奋勇,均说孽龙行即伏诛,不曾应允等情说了一遍。飞儿又细细打听孽龙生相,心
想这东西仍是一个野蛮子,不过身有鳞甲,力猛凶恶罢了,怕他怎的!自己能飞,他必
奈何不得,今日正在无聊,何不寻了他去?这等该死东西就该杀了他也不要紧,还算为
世除害呢。于是又问去铁锅冲的途径。二丫鬟几曾见过孽龙,所说俱是听来,哪里得知
去向途径?力说不知。飞儿先还不信,后见二”,鬟誓神罚咒,方始信了。知道此事如
若告知二丁等人,必被劝阻,莫如先和丁俊玩上一会,免去他的疑心,等他旁午读书时,
先偷向山外探一回路去。当时仍往屋前去地丁俊,恰为习武已毕,二人玩了片时,自去
读书。
  飞儿假说嫡母等他回去,不在丁家留饭,等丁俊进屋,忙展双翅飞起高空,乘人不
见,径往山外飞行,因为不知路径,径向相左一方飞去。飞了些时,见下面乱山杂沓,
人迹全无,疑心不对,又改一个方向飞过一阵,杏无迹象可寻,以为铁锅冲必在近处,
不会这远,觉出不似又改。似这样从早至午四面八方俱都飞到,始终没飞向正路。阳光
甚暖,不停飞行,人却累了一身的汗。未后飞回原路,看见下面焦厚黑土之中竟有一湾
碧水,想下去洗个澡,润润身上肉翅,凉爽凉爽。下去匆匆洗完了澡,把短裤穿上,踏
着水玩,忽觉腹中饥饿,才想起过了早饭时候,清早至今水米不曾打牙。刚要飞回庄去,
见溪旁急匆匆跑来一个身背口袋的山童,行走如飞,似乎渴急,一到便低头俯身捧水牛
饮,狼狈神情甚是可笑,不禁出了点声。山童见他立在水里,用手相招问话。飞儿答了
两句,猛想起父母行时再三叮嘱不许出山,尤不许与生人说话,说必有灾,好生后悔,
更不再说。
  两下初时也颇投缘,后来雷行捷递给他一块风鹿脯,庄中百物皆备,因内外阻绝,
独野兽稀少,金花娘所制风鹿脯味极佳美,飞儿又在饥时,益觉鲜美无比,食量又大,
吃了一块还想吃。继见山童有了吝色,不禁犯了逞强任性的脾气,雷行捷恰又推了他一
下,于是飞起便抢。雷行捷当是怪物,一害怕,甩了一块上去。飞儿接过,落向一旁大
嚼,吃完之后,一则还想再吃个够,二则想将这美味带些回去与妈吃,再留些给娘尝新,
二次又追去行抢。这一抢却闯出了祸,吃林璇迎来,扬手就是几箭。头两箭吃他用足踢
落没射到身上,禁不住林璇箭发连珠,手法又准,飞儿因抢来口袋业已扯破,落了好几
块美食,觉着可惜,心顾鹿肉,一疏神,腿股间连中两箭。当时本不肯与林璇甘休,后
见敌人拔剑出匣,银光曳芒,耀日生辉。他虽不会剑术,父母究是高人,耳濡目染,不
少见闻,知道敌人宝剑决非寻常,再不见机定吃大苦,忿怒无法,只得恶骂连声,展翅
逃去。
  回到庄中溪旁僻处一看,仗着天赋异禀,肌骨如铁,那弩箭又小,双翼扇风也减去
箭力不少,虽然斜穿入肉寸许,并未伤骨,当时拔出,赌气用力扔去,拿着一破口袋干
肉脯,股间鲜血淋漓,出生第一次吃外人的亏,觉着丢脸,正不知如何发付,是向嫡母
说是不说?恰巧丁俊饭后来寻,过溪遇着一人,问出飞儿未归,知他决不致再在别家吃
饭,心中奇怪,连忙赶回寻找,正遇晚翠偷偷告以早间之事,请劝飞儿不可外出,丁俊
吃了一惊,断定他出山生事,方欲告知兄嫂出山寻他,忽听头上风声呼呼,飞儿手抱一
物掠空而过,投往溪旁竹林深处而去,飞得绝快,似未看见自己在下面凝望。丁俊机智,
也不唤住他,径往下面飞步追去。二人相见,飞儿先跳脚痛骂敌人一阵,然后说出经过,
要丁俊给他想主意报仇。丁俊先安慰了他几句,待了片时说道:“你已受伤,且藏在这
里莫动。待我先给你寻点药来定疼止血,再打主意。”飞儿应诺,自向竹林草地上坐下,
丁俊回身就跑。
  那片竹林离柴家有里许路,毛、余二人来时,丁俊刚走出,并不知家中有客。这时
恰值林、杨一行人等继至,行李甚多,全都堆置院堂以内。丁俊一进门”首先发现一群
人中有山童,与飞儿所说形象相似,首先吃了一惊,刚要询问,正赶朝霞出来散给众人
食物,见了丁俊喊道:“二少爷,还不快到里边去!我家来了好些好客人,现在内厅上
坐着呢。”丁俊忙跪进去,头一个又看见林璇,衣着身相与放箭伤了飞儿的女子一般无
二。山居终年无客,既大队来投,定是柴家亲友,这祸一定闹得不小。事一关心,也顾
不得和来客见礼,先往龙珠身前奔去,凑着耳朵说了经过。龙珠知飞儿之母护犊,极不
好惹,好生惊恐,忙即转告老父。
  丁俊奉命取药赶回竹林,飞儿因飞了半日身子疲倦,丁俊一走便自头枕肉袋躺在草
地上睡着。丁俊见他未走开,不曾被人觉察,宽心略放,忙将他唤醒,敷上伤药,拿话
一激劝。飞儿本听他话,性又好强,恐别人知道他受此挫辱笑话,不但应允不说,还央
告丁俊不要告诉柴氏父女和他哥哥。丁俊更会留着后步,便答道:“你大呆了!我哥哥
嫂嫂和柴姻伯平日对你多好,就知道了怎能笑话你,只有替你瞒的。倒是你得留神些,
你平日总爱赤着腿脚,伤偏又在腿上,最好一两天不要过溪那边去,只在家中静养。我
明早起,逃上两天学来陪你玩。这伤药是柴姻伯的,灵验得很,过一对时便可能够复原。
你先躲着大伯娘一些,真要躲不过被她看见,你就说是从空飞落时,自不小心在树梢上
挂的就是了。今天功课未完,不能逃学,我先回家去,明早准来。你可知李大伯和二伯
娘准在哪一天回来么?”
  飞儿道:“我爹娘走时,原说明日准回,不知早晚。顶好夜里回来,伤处已好,要
不的话,娘还好说,我爹难哄。他知我出山,这顿背时打又逃不脱了。你先莫忙走,你
能想出法子给我寻着对头,打她一顿出气么?”丁俊道:“这事莫怪人家,哪个叫你乱
抢人家东西!再者你都看出那女的剑上有光,那必是剑仙一流。我们这样,再有几个也
打不过人家,岂不自找苦吃?你又抢了人家一袋子肉。这事就算了吧,越闹越丑。本来
我哥嫂管得紧,无法逃学,适才听嫂嫂说,柴老伯有几个好朋友,今晚不到明早必到。
他们都顾陪客,我却正好陪你同玩。要不怎能整天和你在一处?为叫哥哥信我能一个人
用功,此时非回去不可了。”
  飞儿闻得柴家行有客至,心中欢喜,忙问:“来客是谁?可有和你一样的小朋友?”
丁俊笑道:“柴老伯都快六十岁了,他的朋友想必也是些老年人,怎能和我们相交呢?”
飞儿好生扫兴,别时拉着丁俊的手再三叮嘱:“来客如携有小友,明早千万同来一见。”
又分了两块风腊。丁俊知来客必以此相赠,固辞不要,叫他留着自吃,说今晚明早山外
来客必然带有这类东西,自己拿回去恐招哥哥数说。并教飞儿,如有人问起这袋风腊,
就说是柴家送他吃的。说完分手,重又赶回,向众人说了前事。大家都赞他聪明心细,
善于辞令。
  柴蒙掀髯微笑道:“此事看似可以掩过。偏巧李氏夫妻恰在明日回来,不知此事便
罢,湘玄如知有人伤了她的爱子,她不用自来寻仇,只须寻到那两枝遗箭,在山场上行
使禁法,便能使这条路上前行的人无论跑出多远,都会自行投到,任她摆布,真个厉害
已极。为今之计,只有釜底抽薪。诸位暂在老夫家中住上几日,她知是老夫的亲友,必
不好意思公然就下毒手,即使便暗中闹鬼,只要她丈夫不背理出头相助,也还有防御之
法。有这三数日,事已弄明,飞儿能瞒过去固妙,如被查觉,老夫也可见机行事,省得
人行路上吃她暗害,老夫纵使得知,也是爱莫能助了。”
  筠玉心虽有些不服,但一想起仙人锦囊应在此地开看,那白衣少年男女行时语气,
也颇似说山场所遇之人既非寻常,此行所关尤大,便不再言语。林璇心虽焦急,却又无
法,何况又有锦囊关系,丁侗夫妻又复殷勤挽留说:“只要过却三日无事,便可请求李、
赵二主人允准,改由本庄出山秘径通行往云龙山去,路程既近便得多,还少走好些劫余
焦土,恶水穷山,何知没有这场耽搁,差不了多少。”
  林璇才转忧为喜。柴蒙又问丁俊:“你去时可曾见飞儿所中之箭在未?”丁俊说是
未见,想已中途失去。柴蒙笑道:“诸位才在夸你细心,怎这最关紧要之事你倒忘了探
问?好在那片竹林笋多,少时可同朝霞、晚翠假作采笋前往搜寻。他如回庄再拔,必然
还在左近,否则明早趁他父母未回去探问一声。山外失落倒还罢了,如已带回,即速设
法寻到,送回我处再去。不要忘了!”
  众人见柴蒙说得那般神异,多是半信半疑。筠玉更因一出马连经三次怪异奇险,俱
未受伤侵害,又恃有宝珠仙剑,胆大气豪,心中别有一番打算,当时不知主人深浅,也
未现于辞色,事情算是从了主人之言,没有再提。龙珠要筠玉重叙以前事迹,筠玉初见
时,只说路经铁锅冲斩了孽龙拉拉,诛灭缠藤寨人全族无一漏网,并未细说经历诸般异
迹,林、杨等一行便自寻来,打断了话头。这时与龙珠谈得投机,便从自己随父隐居黔
灵山起,谈及连番所遇奇险异事,把斩玄牦巧得日月双珠、王三赠旗、夜斗蔡野神夫妻
打成相识、代除却一恶一怪、得了三口仙剑等情一一说出,只说得龙珠、丁侗夫妻二人
眉飞色舞,连柴蒙也不住点头赞妙。
  丁俊更是不舍就去,中经兄嫂几次催促,允他晚来重述他听,才行喊了双鬟,如飞
往竹林奔去。黄昏回来,说是遍寻无着,只采了一篮鲜笋山蔬,并还遇见飞儿向他探问,
说是带回时气急用力扔出老远。假意劝他,恐人发现起疑约往同寻。那落箭之处离竹林
甚远,似在火灵凹温泉一带,四人到处踏遍仍未找着,大约不落在热坑里便落人温泉之
中顺流而去了。柴蒙低头想了想,没再言语,因筠玉话未说完,接着又往下说。一会天
黑,另有”r鬟摆上酒饭,席间又谈了一阵。柴氏父女和丁侗要过林、毛二女的日月珠、
三口仙剑,连那牦象的头骨外皮一齐要来看了,俱都赞不绝口。
  柴蒙道:“这三口仙剑,上有松纹古篆。一名五铢,乃当年铁肩大师之物。那光如
赤电的名为红蛟,碧若青虹的名为寒虹,乃四川剑门山风雨峡槐居士磨剪老人炼魔之宝。
老人自元初得道,剑术自成一家,也不算是哪一派,孤身一人游戏人间,当年仗此双剑
纵横天下,所向无敌。铁肩大师得道更久,业已仙去多年。三剑能得其一已是旷世仙缘,
何况三剑同归,真乃古今奇遇。槐居士老夫虽未见过,屡听人谈起他性情古怪,落落寡
合,永远独往独来,连门徒都未收过一个,此番从千里外假手好人遥遥相赠,必有原因。
照贾记所载卖剑老头形象,正是他本人无疑。三位务要记在心里,相遇时不可惜过。那
玄牦十二根头骨上成十二岁星,无坚不摧,大有用处。适已分了四根与人,明珠投暗,
大是可惜。异日得问,不妨以别样贵重之物易还,使成全壁。老夫学浅,虽未深悉妙用,
三位既有此异禀,将来定有仙缘遇合,自知分晓。日月珠上古奇珍,能御水火风雷,更
有避兵法邪之妙,三位连番经历,想已知悉,无庸深说。便是此兽外皮,冬温夏凉,也
有许多好处,此后也不可转易妄送与人了。
  三人听柴蒙说出剑名及原主来历,益料是个高人异士,好生起敬,因夜来了侗夫妻
要随柴蒙用功,席散便自告歇。柴蒙已命人给来客备好行馆,由丁侗、丁俊、龙珠三人
引去安置。一出屋门,便听前院机织之声大作。林璇一间龙珠,才知本庄土地肥沃,差
不多四时均有收成。全庄田亩分设成十区,三姓各耕三区,顷数依人口之数为率,多寡
不等。另外一小区乃柴蒙迁来时才领的,只有十顷,在绣春坪旁桐子冈后,距家里许,
中间还有一片密林,看它不见。柴家族亲世仆也有好几十人,计口躬耕,一守成法。日
间幼童都住本山公学读书习武,男的种植耕耘,女的送饭,采取山麻、山棉,黄昏归来
纺花织布,习以为常。因有崇冈茂林阻隔,日间冈那边只管熙熙攘攘各了其事,绣春坪
一带却是柴扉虚掩,庭有栖鸦,溪流自喧,不闻人语,所以众人来时候那般静悄悄的。
  随谈随行,已出户外。众人侧耳一听,果然处处机声,远近相闻。一看住处,丁侗、
龙珠并不留客下榻己家,却向斜对门一家竹篱之内领去。还未走到,便听随行男女山民
说笑之声。入内一看,竹屋六七间,用物皆备,位置井然,甚是清洁,春桃等八人正和
柴家双鬟聚坐一室说笑呢,见了主人到来,俱各垂手侍立。林璇一问,才知他们黄昏即
已来此,连夜饭也在这边吃的。柴家共有大小六名世仆之女,二人一班,轮流服侍主人,
闲来便去前院房中组织。内中朝霞、晚翠年纪最轻,最得主人怜爱。柴家待人极厚,绝
少呵斥,双鬟也会些,因听来客异迹,入耳动心,渴欲一知底细,便讨了安顿、随从的
差使,将春桃等送往这里,自居主人,相陪同话,已谈了好些时了。
  林璇暗忖:柴家房子看颇不少,不留客住必有原因,听他口气,客到似出无意,怎
会仓猝之间腾出一所房子,设备得又如此整齐?心方纳罕,龙珠似已觉察,先将林、毛、
余、杨等六人让进上房落座,笑道:“寒家逼促,家父夜分又要教我一些功课,难免扰
及清梦。恰巧有一家同隐的舍亲有子在下月初成丁,按着庄规,理应各立门户。因是至
戚,特许他在此建屋安家,以便随时向家父请益,一切均由他备置停当。尚未移入,恰
遇佳宾莅止,正好下榻。自惭简慢不情,尚乞原谅。”众人连忙逊谢。丁氏兄弟和龙珠
只略陪坐一会,等双鬟献过了茶,便向众人告别。龙珠并说:“明晚无事,或能与诸位
姊姊连榻作长夜之谈。”说完留下双鬟服侍,径自走去。
  众人送走,回房一看,上房四间,两明两暗。上首两间像是原备卧室,为客新添了
二榻,便请杨宏道父女住了里间,林、毛二女住了外间。下首两明间原是书房,兼作晏
居之所,壁有弓刀,琴书并列,也新添有一榻,归余独一人去睡。前院春桃等也是一排
五间,原是空的,不知何用,新设了八人的卧榻,几桌用具一切无不齐备。适见主人并
未分派,丁氏夫妻更未出屋一步,一问起竟是双鬟相度来客身份,因人而设,真是主宾
奴慧,好生夸赞。筠玉更因双鬟容华美秀,盈盈十二三,楚楚可怜,唤至身旁,拉了纤
手,问她们庄中诸般设施,俱是慧舌灵心,对答如流。众人都喜欢她们,又加天还不算
晚,除杨宏道途间劳顿,稍坐即眠外,都愿听她们说那庄中景致、当地人物和入庄道路,
不肯就卧。待了一会,杨氏二女才支持不住,不同入寐。室中只剩林、毛、余等五人。
  林璇偶见窗外天星灿灿,缺月半圆,甚是皎洁,见夜未阑,意欲出外步月片时再行
归卧,问双鬟可否。双鬟与客谈得投机,山居素无客过,为讨客人欢心,便道:“家主
人也常乘月夜到对溪场边上看喷火去,只那里最好玩,再不就在平山湖下看飞瀑去也好,
没有什么不可。”三人先就听她们说起温泉火穴水柱胜景,一问只那里最近,大家一高
兴,竟忘了日间双箭之嫌。筠玉虽然想到,但又想一试山场主人禁法如何,惟恐中止,
不肯提醒。
  三人说走就走,由双鬟相陪引路。走过前屋,见随来诸人俱已睡熟。出门一看,星
月同辉,人影在地,月光虽没有圆时明朗,却映照得远近的林木原野烟靠雾浮,若隐若
现,别有一番幽趣。沿途上野花含露,摇曳微风,垂杨拂面,痕影浓淡,溪流激石,潺
潺盈中,远近的山光水色深深浅浅,都似在有无疑似之间,看不分明,却又如绘如真。
时虽将近夜半,人家机织之声犹未全歇,深林掩映,灯光明灭,间以小儿夜读之声,真
个是夜景清虚,情致幽静,大地茫茫,哪里再有这样好所在?
  五人缓步前行,且赞且谈,等走到山场前溪边,回顾林野间,人家灯火俱已熄灭,
淡月微光之下,到处都是静荡荡的。正行之间,瞥见石桥前横,双鬟却不过溪,领着三
人沿溪走去。三人间道:“既说温泉火穴都在对溪,为何不走过去?”双鬟低语道:
“李二夫人为了飞儿设有仙法,如无二少爷同行,过去便要吃亏呢。这边一样看得见。”
林璇猛的想起前事,主人那般告诫,怎便忘却?深悔此行不该当着外人,又不欲示怯,
便拿话点毛、余二人道:“人国问禁。主人不愿客至,何必相忤?天已不早,我们就这
边看一会回去吧。”这条缘溪小径宽才二三尺,路两旁均种着花草。五人先本肩挨肩背
挨背参差并行,因恐踏了路旁花草,改由双鬟前导,林、余、毛三人仍然并列,五人做
两排走。
  筠玉心有他图,故意将脚步放慢,让过林、余二人。这时因邻近山场,林璇恐生事
端没多说话,以为筠玉仍在身后尾随,也和自己一样心意没有开口,余独是巴不得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主人相待既优,自身是客,对方又是个小孩子,胜之不武,何苦惹他,
自从铁锅冲得剑之后,筠玉对己,远不似前亲密,平居谈笑,只要单独对她多说几句,
便现不悦之容。加以碧娃又取笑过一两次,既恐遭外人误会,又恐恼了筠玉,言谈举止
随处都留着神。虽然半晌未听筠玉声息,恐引她不快,大家全未说话,也就忽略过去,
并未回顾。谁知筠玉随着走了一会,便转了方向。
  林、余等四人直走到相离温泉火穴不远,耳听泉声发雷,遥见对岸疏柳之中,一股
清泉和水柱一般由地平面上涌起,约有数尺粗细,笔也似直上冲霄汉,矗立半空,毫不
偏射,水头升高到一二十丈高下方始力尽,像花开般由合而分,突突突倒流而下。因是
温泉,月光照上去恰似一根擎天晶柱,外面烟蒙蒙笼上一层雾毅冰绢,水光炫彩,势气
蒸辉,蔚为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奇观。方赞造物之奇,余独猛一回首,不见筠玉在侧,
忙对林璇一说。先疑觅地小解,彼此一问,都说自经小桥就没听见她步履声息。林、余
二人俱想起锦囊“有人相遇”之言,筠玉随时在念,料定是乘机过溪探访,欲应前言,
因对岸设有禁法埋伏,不由着起急来。余独首先说:“我与飞儿无隙,我看只为防人告
她儿子,不过障眼法儿,决无凶险。璇妹可在此相候,无须前往,如见不测,速寻柴老
先生翁婿设法解困。璇妹如为禁法所制,被飞儿看见,事情反难办了。”林璇方说:
“要失陷你去还不是一样、莫如都在此待一会,约计受困,再找柴家父女解救。左就不
会伤人,我不露面便无妨害。”言还未了,余独已如飞往来路小桥跑去。
  二人问答均急,双鬟当时插不进嘴。余独一走,林璇拔步想追,双鬟当她也是情急,
因有日间之事,忙拦阻道:“林小姐不用着急。听我家老爷说,李家所用禁法,只禁阻
来人到他家去,遇上时至多吓一大跳。知趣的当时回来就没事,要不也只围着温泉火穴
一带打转,多跑上些冤枉路,仍然回到原处。你只一想逃,立时自会现出回路。毛小姐
决不妨事,去一个人喊她回来也好,免得瞎跑。林小姐倒是不过去的好。即便困住,李
家大娘人极长厚,就是飞儿一听说是我家的客出来踏月看泉的,也只有欢喜,不会加害
的。”
  林璇闻言才放了心,暗忖至多惊动柴家翁婿,丢些颜面也就罢了。为防范一二人被
困惊动飞儿出来,看见自己,为仇害事,便和双鬟寻了一个僻静所在,仁候二人归来再
走。不料筠玉此行乎送了余独的性命。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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