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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镜
晴空翔鹤羽 烟云变灭 异宝腾辉



  话说众人这时恰好吃完,就势请问道人名姓。道人先命撤了食具,又去取些山产异
茶,烹了一壶与众同饮,然后揖客人就座。二道人仍是互相对看了一眼,同声说了两句,
才由一人单独说道:“我二人不特双胞并生,起初自腋至股,连身体都是相连的。慈母
怀胎两年,难产而亡。家本寒素,先父是老学究,晚年得子,生此怪婴,以为己德不修,
遂致妻亡子怪,贫病交加,六年后亦忧郁而死。此时我们虽然年小,形似残人,心却灵
敏。知道自己奇形怪相,饮食起居以及一言一动之微,无不同时张口,同时行动。自来
躲在屋里,没见过一个生人,出门必定惊人耳目。先父未死时早想到此,先母一死,便
辞馆入山,开荒自给,受尽人间苦处。曾经扶病,将家中衣物全数变卖,只留下一榻、
一案、一条板凳、几百本旧书和一些零星日用必需之物,余者全都换成粮米、食盐、菜
籽之类,大约可供我们数年之食。从三岁上起,先父便每日教我们种菜养鸡、烧火煮饮
等家庭琐事。余下闲空,再学写字读书。死前自知不起,再三告诫:死后即就茅屋中掘
土妥埋。不可出门见人,即便长大,最好仍在山中,就着六年辛苦开出来的这点田地,
以了此生,先父见背之后,我们便照遗命行事。好在年纪虽小,倒还力大心灵。守着遗
体痛哭了好几天。先还每日守伺,不舍埋葬。无奈南地温暖,不耐久停,只得就原停灵
卧塌上,周围及上面包上木板,外用麻索扎紧,每日加上培厚。不消半年,连那间屋子
都一齐埋在土内,筑成一座土坟。
  “幼遭孤露,僻处荒山,苦已难言。偏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次年山中忽然发蛟,
山石崩裂,正压在父坟上面。田上、用具、鸡雏、粮食,冲的冲,毁的毁。半夜里闻警
逃生,一无所有,哪能再生活下去,勉强满山乱跑,寻些松子果实之类充饥。过了几天,
实受不了这苦,没奈何,只得出山觅食。
  “先父在日,曾在樟树场一家姓秦的富户家中教馆多年。宾东极为相得,时常提起,
说他乐善好施,屡次周济我家。怪婴的事也只他父子知道。辞馆时再三坚留。先母葬费,
全由他家所赠。后来潜移深山,隐居不出,他不知住处,才断了来往。如到万不得已时,
可往求助;但能生活,无故寻他,即为不孝。并留下一封信,上面载明方向、地址。平
日放在书桌上,因未想去求人,一直不曾留心,信中之言虽还记得,地址却不记得了。
这时逼得非去不可,无奈原信已为蛟水所毁。仅仅记得由当地往西南方走百多里路,出
了山往西折回直行,只七八里便到。因怕遇见生人,所行全是山路,我们只得姑且试试。
那一条路离山外较近,但我们从未走过,又没干粮,沿途采些草实野果充饥,走了许多
冤枉路。三次遇着青蛇猛兽,全仗机警脱祸。连走了十好几天,受了不少颠连辛苦,好
容易才走出山去,时正天热,我们只穿着一件短衣,乍见生人,都当怪物。见面一张口,
不是吓退,便欲加害,简直无法问道。吃的更讨不到,山外又无草果可采。路径不熟,
连在樟树场左近转游了两天,饿得头晕眼花,最后无法,只得装作人是两个,并肩把臂,
由左边一人和人对答,先讨些吃的,再找秦家住处。谁知两人一闹,到处皆知,人多望
影而逃,如何觅食?
  “正困惫间,场上有一恶人萧义,本想杀害我们,俱被我们逃脱。后看出我们并无
本领,又想拿我们生财,派人四面兜捉。我们虽然生长在山中,天生异禀,力大身轻,
无奈肚饥无力,连打伤了他三个手下,终被擒住。正在毒打,恰值秦翁闻得场上来了双
身怪物,想起前事,慌忙赶来。他乃本场首富绅眷,当下向众人说明前事,出了养伤钱,
把人要走。我们随到他家,说起前事,他甚伤感。又令他子秦人穆给我们安排住所,待
如骨肉。说怪相不能应考,读书无用,可学些居家手艺,暇时随同习武,以防人欺。又
到处申说,禀知官府,证明不是怪物,以防暗算。我们住在他家,衣食无忧,苦极得此,
直如天堂一般。
  “不料祸从天降。当年秦人穆中举进京,走不到两月,秦翁便得重病。危时恐误乃
子前程,再四严嘱家人:长安离此山遥路远,山川险阻,跋涉不易,好歹也等人穆会试
之后,再行报丧,不可着人唤回,次早身死。家只一媳,余者都是长年下人。乃媳萧氏
是恶霸萧义远房族侄,恶霸平日本就看中他的家财,想要染指。只因秦翁疾恶如仇,知
他无赖下流,作恶多端,从不和他来往,无法近身,人死以后,立借吊丧为名,常和萧
氏娘家兄弟勾串。始而常来,欺她女流无知,买通下人,设法沾点油水,还避着本家亲
戚。后来胆子越大,知道秦子是有功名的人,田产难占,竟乘一个雨天黑夜,他自己故
意往县里交租,暗令手下徒党将萧氏害死,所有金银财物全数抢走。
  “贼党行动之时,俱都画花脸,以为这事绝对无人知道。不料我们眼尖,见强盗人
多,持着兵刃,自知不敌,虽然伏身暗处,没有出斗,面貌口音颇能记忆。尤其内中一
个手持长矛的黑脸大汉,正是上年我们初到樟树场时,相助绑我们的萧贼党羽,右手有
六指,是个记认。当晚贼徒曾到我们住房内连搜两次,未被寻到。强盗走后,长年家人
渐渐聚集,我们才知女主人己死盗手,心中愤极,好生后悔没有赶往上房救护,与贼拼
命。先还不知秦家下人凡是主点事的,多半与贼通气。虽想起秦翁死后,萧贼随萧氏娘
家兄弟萧泳、萧诚时常走动,他头一天前来,逢人便告,说他当日进城,第二晚便出这
大乱,来的人有那六指贼党,料定事与此贼有关。但因我们是年幼孤儿,做客他家,寄
人篱下,仔细寻思,以为我们是小娃尚能看破,他们年长,本乡本上,自能辨出来贼是
谁,便没过问。
  “谁知次日官府到来相验,我们从旁偷听,家人竟供是外来山匪所杀,所供情形与
当晚诸不相符,好生惊诧。官走之后,我们便找他家一个总管收谷子兼理家务的世仆秦
福,悄悄说了昨晨诸人年貌口音和那六指强盗。谁知这厮也与萧贼同谋,闻言脸色骤变,
先盘问我们昨晚藏在哪里,黑夜中怎看得那么清楚,等我们说出从小目力异常,夜间见
物状如自昼的话,他知不假,立用恶声恫吓说:‘此事非同小可。官府面前只能供说一
回,而且供得没错。萧大爷是个当地有名武举乡绅,还是主人的亲戚,他又在城里未回,
决无此事。即便照你所说,来的山匪有汉人在内,也不能再说出去。小娃儿家懂得什么?
幸亏是我,如若向人乱说,官府传去,见你们这等怪相,定说是妖孽,别的不说,单这
顿打,就打个半死。’说完,又用好言安慰我们几句。然后又说:‘你们见官不得。事
情正在火头上,你们从今日起,三天以内,千万不可走出你们住的那一院外去,任是谁
也不可再提此事。女主人虽死,男主人考完即回,家事由我作主,必然好好相待;否则
莫怪我无情,赶你们出门,没吃没住事小,只要我嘴皮一动,说你们是妖怪,老主人行
善特地隐瞒,如今老主人身死,家遭大祸,全是你们的晦气,场上人立即将你们活埋
了。’”说完,立逼我们回房。
  “我们见秦福心虚色厉,语言颠倒,益发可疑。待他走出,我们一看,通前院的院
门和往花园去的两门俱遭封锁,竟将我们禁闭院内。伏身门侧往外偷看,等不一会,又
见这厮同一下人低着声边说边走。到了院外,忽又停步说:‘我得留神防他们跑了,事
不宜迟,今晚便须下手。还是你去找他快来吧。’情知不妙,时已黄昏,不敢久延,仗
着身轻,先跃过院墙到了花园,再由园内纵出。心想:‘秦翁在日已然呈案,说我们只
是并体孪生,并非邪怪,平日又常带出门去,人已见惯不惊的了。昨日偷看官府,也和
常人一样讲理问话,有甚可怕?果如秦福所言,为了世交至谊、救命恩人伸冤泄愤,就
受点罪又有何防?’恐萧、秦二贼发觉追来,因他徒党甚多,抄着山径小路,连夜往县
城赶去。且喜小雨连阴,沿途未见一人,脚底又快,到时天还未亮。等了一会,回望来
路上,三骑快马如飞赶来,内中一人正是萧贼。且喜城门刚开,慌忙赶进。说也真巧,
迎头遇到的便是秦翁老友李德卿。他虽是寒儒,人却肝胆,以前我曾见过几次。他听说
秦家盗案伤人,正欲下乡看望,他家正住在城街近门之处,刚要起身,忽然遇到我们,
甚是合心。我们知不但遇救,还可和他相商,忙抢步跑进他家。萧贼到时,还问门军遇
见我们也未。我们原装二人并肩行路,赶早城人多,竟答未见,头一难算是躲过。”
  “李德卿听我们一说,大为愤怒,立代写状,令我们代死人呜冤。县官当日相验已
是生疑,再吃我们一告发,立出拘票:除萧贼闻风远飓,早已逃避外,余人俱都拿到。
一堂间明,出了海捕,捉拿萧贼。又给我们披红回去。同时着族人与秦人穆加急报丧,
令其兼程速归。下人分别首从,一齐治罪。只是元凶未获,种下祸根。”
  “这厮原和山民时常交易,精通土语。地方上存不了身,竟然投往红土山寨中,娶
了一个山女,做了土匪,四出劫掳,无恶不作。时常着人与秦家带信,着将我们交出绑
献,否则遇到便杀,鸡犬不留。人穆武艺甚好,闻警益发小心,练了不少壮丁,两年后
竟助官兵往剿,扫平山寨。叵耐仍被这厮带了山婆逃走。”
  “又过两月,我们忽想吃山中野菜、野味,以为山民死尽逃绝,自恃本领,背了人
穆,入山行猎。忽闻一股异香,眼前人影一晃,便已晕倒。醒来觉着有人打我们,睁眼
一看,身已被绑,仇人正站面前,手持荆条乱打,死去活来,好几次才住。又饿了我们
两天,方给饮食。内中暗下哑药蛊毒,稍不如他意,山婆只一念咒行法,立时腹痛欲死。
似这样折磨了两月,因萧贼徒党死绝,无法谋生,最后才想起从前主意,拿我们赚钱。
先教会一些玩法,然后带同绕路往广西、海南诸岛,拿我们做幌子,卖药茶骗钱。我们
屡次想刺死他,又怕蛊毒发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不知受了多少磨难罪苦,这日走到五指山中一家有大威力的山寨之内。寨主姓
蓝,他有一好友是个道姑,法名邓仙娘,精通道法,惯破恶蛊。我们正向女寨主献媚,
萧贼见她貌美,忽起淫心,打算勾引。谁知仙娘早看出我们中毒受迫,忍辱无奈,垂怜
欲救,见他生心,便朝女寨主一说,女寨主立即大怒,先把我们唤近身前一看,遍体伤
痕。然后向他喝问我们的来历,为何既要这可怜人卖钱,又给他们如此罪受?我们闻言,
知遇救星,竟忘顾忌,忙即跪倒,痛哭悲号起来。萧贼见难脱身,便令山婆行法,张口
一喷,扬手一把蛊粉。吃仙娘张口一吸,全吸了去。一会喷出一团烈火,山婆当时倒地,
横身烧焦而死。我们正腹痛欲裂,仙娘便命张口,用手往喉间一招,两条红线般的恶蛊
随手飞出,腹痛立止。手下土婆早将萧贼绑起,拷问明了经过。仙娘又用灵药治好我们
哑毒,收我们为义子,并将仇人交我们处治,报了冤仇。生平快心之事,再没比这更好
的了。”
  “由此我们山寨中一住两年,每日由仙娘传授法术。到了第三年上,仙娘从海外觅
来了灵药千年续断和灵玉膏。说我们原是没长好的双生异胎,虽说起居动作已成习惯,
并无不便之处,终以分开为妙。当下行法,将两个身子由腋下相连处分解为二,成了两
人。因先备有灵药,并不痛苦。”
  “后来寨主年老身死,诸子争立,对仙娘缺了礼貌。仙娘大怒,带了我们来到云贵
南疆之中行道,备受山人礼戴。初意创设一家神教,只因所事者是左道旁门,难免伤生
害命,所志未成,遽遭劫数。我们传了她的衣钵,仍欲完成她的遗志。解体以后,人虽
化一为二,但是性灵相通,言语行事无不如一。我们虽无甚真正法力,但那吞刀吐火、
五行禁制、巫蛊搬运之法,俱得仙娘所传。加上这双身子,拿神道设教制服山人,自然
尽够,予取予求,无不如意,盘踞数年,作尽威福。山人信畏神鬼,这原无妨,偏我们
行事任性,喜欢犯他们的忌讳。当地山人始而畏服,终而怨恨,多半敢怒而不敢言。”
  “这附近有两种怪物。一个土名沙龙,原是射工之类的毒物。但它身体特大,生得
奇形怪状,五颜六色。所行之处,毒烟如雾,口吸沙土,向人乱喷,喷上即死。雌雄两
个,其毒无比。一个土名四眼神王,道家称为盘孽,又名游壁,乃深山大泽中的大壁虎
之类,感蜃气而生。头生四眼,背有双翼,蟾头鳄尾,肥爪如掌,能隔远吸物,腹下另
有十八只短足,喷气如虹,喜食人脑。前一个盘踞在你们来路污泥里。后一个便是你们
来时洞壁上盘着的那个怪物,但此物颇有灵性,自知多伤人必遭天谴,每年只一两次出
洞,为害不烈。只那沙龙厉害,如非天性恋土,不肯远离,左近数百里,无论人兽,早
无瞧类了。山人先还想让我们为他们驱逐,我们也曾用尽方法,但并无成效,于是连我
们算做此地三害。尤其是两怪各不相容,每遇必定苦斗,谁也伤不了谁,每年虽仅一两
次,人畜遭殃却不算小。”
  “这年忽遇见百禽道人公冶恩师,经过点化,恩师命我们移居到此,立誓除此二害,
以赎前愆,然后传授道法。先仗恩师指点,将两只沙龙除去。谁知此怪已然产子土内,
为数不下千百,潜伏地底百丈之下,人力难施,须俟今日成长出土,方可下手。这时我
们已和洞中怪物假意交好,并劝它不要再出伤人作孽。又知它食一生人,可耐半年之饥;
如食兽肉,只管一月。答应每月一次,由我们擒来猛兽,供它大嚼。那口大锅便是煮肉
之用。原打算用熟肉诱它,使其吃惯口味,日后暗中下毒,它偏狡猾异常。幸未下手,
否则必被看破无疑。我们无奈,只得忍着,意欲除了小沙龙后,再想除怪之策。”
  “昨晚开读仙示,说我们独立难成,今日并有阴人作梗,还须有二次再举。按理这
类毒虫出土,多在黄昏近黑之时。今日定是你们一行为数大多,人、兽气息被它土中闻
着,惊动早出。我们恐到时气力不济,也大意了些,不等部署停妥,它已出土。我们见
小姑娘一人在下,恐被毒气所伤,又恐你们赶回同归于尽,忙着分头救人,忘了行法禁
制,绝它归路。嗣见小姑娘和白猿均有仙家异宝,神妙无穷,毒虫畏死,已有好些遁入
上内。”
  “我们知道此物挛生甚繁,今日所见,便是已死一对雌雄二虫所生。此虫头一对秉
天地至淫奇毒之气而生。以后非凶辰恶日、丧年败月、穷阴凝闭、岚雾浓厚之时,又当
那月是个晦日,不作首次交合。交后每逢月晦,必交一次。每交产卵四十九枚,深埋地
底,经过三年零六个月,始全数同时出土。虽然这样繁生厉害,但它终身只交十二次,
天时地利,年月日时,缺一不交。数百年中,难得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往往不到交期,
即为识者所诛。那对已死的老虫,差不多已有四五百年气候,挨至死前两年,才得交配,
其难可想。否则以它那般奇毒耐死,生育又多,人类受它毒害何堪设想。第一次交合所
生幼虫最大最毒,以次递减。同是一年内所产之卵,成形出土时各有大小。传至第二代,
交配便不似头对繁难,只一逢晦,遇到岚雾四起之时,便即交合。所产之卵,毒虽稍减,
其繁息却非可数计。只要放走它一雌一雄,已属不了,何况当时逃走那么多。反正诛不
胜诛,更恐毒气凝浮空中,被风吹散,只要沉落一点,那一方便受瘟疫之灾。这初出土
时所喷之毒,端的非同小可,有心收去,又觉它已凝成一处,惟恐无此大力,恰好被你
们的飞刀、飞剑搅成碎片,省却我们不少气力。这才将小姑娘与白猿唤住,仗着师传吐
纳之术与所赐葫芦,将它收尽。”
  “因见你们只有防身之宝,不会道法,本心没想招惹洞中怪物,不料金猱这一啸,
又将它惹恼。此怪纵然看我们常年供它肉食情面,今晚不寻上门来,明早你们起身,也
必途中相候,或是追去为害。它己修炼了近千年,腹内有内丹,飞刀、飞剑未必能伤它,
它却可飞空吸人脑子,所喷五色彩虹也蕴奇毒,中人立死。适听你们说起猿、虎灵异,
并与铁花坞清波上人相识。上人乃家师多年好友,只要他肯派一门人到来,此怪立除。
细看你们面上并无晦色,这位胸前又有宝气外透,莫非除小姑娘和自猿外,还有人带着
法宝么?我们虽受仙传,因积恶大多,尚未人门,赐宝防身更谈不到,纵有几件防身,
俱非能制此怪之物。家师因不许我们再见当地山人,才潜居到此,出入也甚隐秘。山人
多知这里是怪物巢穴,不敢人林一步,洞侧更无论了。此外虽有一条通路在适见高峰后
面,中隔深沟大壑,最窄处相距尚且十丈,常人绝难飞渡。为今之计,由我稳住怪物,
使缓寻仇,命白猿连夜赶往铁花坞求救,是为上策。或是再有一件防身之字,须要能护
全身不畏毒侵,然后再以白猿仙剑去敌此物那粒内丹,再用飞刀夹攻,方不致两败俱伤
呢。”
  虎王喜道:“清波上人是我师叔,隐修多年,已然不问外事。来时听涂雷背人和我
说,这次已为救我,破例相助。命涂雷送完人后速回,上人要用白云封洞一年。不特是
他,连他弟子涂雷,都须一年以后,尽得他的衣钵真传,方许出外积修外功。他说话再
准不过,去了连人都不会见着。倒是我胸前佩有一样法宝,前日曾与妖狐对敌,用作防
身,施展出来,有一宝光,足可护得我们这一群人。你看合用与否?”说罢,将胸悬玉
符取出,略一施为,便见光腾满室,耀眼生缬。道人忙命藏好,以免怪物万一出洞,窥
见宝光警觉。又喜道:“有此仙家至宝,诸怪授首无疑了。”
  吕伟、张远又同声询问张鸿如何救法。道人道:“他中毒已深,如非遇见我们得过
家师预先指示,此山又产有解毒灵药,便是神仙也难救他活命。就这样,还得将药草熬
成了水,人浸其内,每日一换,内服我们所制灵药,经过半年之久,毒尽脱皮,可是心
头还是终日发绕,身热虚软,至少再加半年,才能复原呢。”众人一听大惊。张远守恃
乃父榻前,闻声赶来,听说病势如此凶危,扑地往道人身前跪倒,痛哭起来。道人掐指
算了一算,说道:“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凶灾,无可避免。幸是在此遇到毒虫之害,得我
二人救治,虽有年余凶灾,过此或能转祸为福。如走山南驿路,此时早为仇人所杀,连
尸首都保不全了。你这娃儿至性过人,又生有这般资质,将来必有成就。我这里向来不
留外人,如今破例,容许你在此随侍父病。我定尽心成全你的孝道,除依我调治可活外,
别无良策。多哭多说无济干事,快起去吧。”张远知多求无用,只得含泪拜谢,仍去父
榻前守侍。
  虎王因张鸿遇险,全由白猿看出他面有晦色,自己赶来劝他改道而起,心甚愧悔,
及听道人说是定数,心始稍安。便问道:“道长的姓名、法号还没说呢。”道人道:
“先父在日,曾取了个名字,叫做同儿。又因本来姓何,正含着内省无疚,间天何故使
己生此怪胎的意思。不久先父见背,到了秦家,仅将儿字去掉。后来落难遇救,承仙娘
收为义子,分体以后,由一为二,仙娘本要另起一名,以便呼唤,我们追思先父,谁也
不舍原名。仙娘见我们都不愿领受新名,体虽分解,依旧二是一,一是二,同行同止,
同声同应,如非事前商定,永远言动如一,改不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也就听之,由此
没再起别的名字。对人自称同道人,极少说姓。以前任性胡为,无心之过,山人个个害
怕,提起同道人,没有不知道的。”众人见这一道人说时,另一道人虽未似前同声说话,
但坐在那里嘴皮仍然随着微微张合,这里说完,他也停止。灵姑和虎王都忍不住几乎要
笑。
  吕伟、王守常夫妇三人与张鸿,或为良友情深,或为葭莩谊重,因听道人口气,当
地还不能多留外客,意欲商量借住些日,看张鸿有了转机再走。才一张口,道人已经觉
察,说道:“这个无须。你们就在此三月五月,不到痊愈之日,也看不出他好来。只要
人不死罢了,人多转倒于我不便。并且适算一卦,你们有一大仇人约了能手,到处寻你
们报复,今晚本该途中相遇,幸是绕道避过。至迟明午除怪之后,便该各自分途,回的
回,走的走。颜道友无妨,你们如若走晚,阻碍就更多了。”吕伟无法,只得忍痛应了。
  虎王、灵姑因当地景物清丽,平生罕见,话一谈完,便要乘月出游。同道人忙拦道:
“那怪物从没受过触犯,必不甘休,今晚难免寻来。我们虽说明早除它,大家俱己劳顿,
终以歇息一宵,养好精神,再合力下手为是。屋前只是池塘、菜畦,无甚可看,好景致
都在峰侧一带,我们又有夜课不能偕往,且等明早除怪物后畅游吧。”虎王道:“我本
定今晚赶回,为除此怪,才多耽延一晚。巴不得它能早来,事完早走才好。它既安心寻
仇,我们就不出去,难道它不会寻上门来么?”同道人道:“家师为防我们入定之际妖
鬼侵凌,这屋周围俱有仙法禁制,如无主人引路,能出不能再入。怪物每月来此一餐,
深知奥妙,决不轻人。现时虽未听它叫唤,说不定已在峰前月光之下吐纳相候,出去正
好遇上。天已不早,乐得安歇,何必忙此一时呢?”吕伟也从旁劝阻,令大家就地上各
设铺陈,分别就卧。
  虎王想起清波上人嘱令早日回洞静坐,不应耽误过久;灵姑因张鸿中毒惨状,老父
焦愁过甚,此去莽苍山少了两个好伴不说,张鸿之事既然应验,老父将来不知能否避免:
俱都心中有事,越想越烦,不能安枕。
  虎王原与王守常同卧一席,过有些时,王守常看罢张鸿,倒下便自睡熟。虎王瞪着
一双眼睛,见两道人床已让给张鸿,就地上蒲团,各据一壁,对面打坐,已然入定。始
见两条白气细如游丝,由二人鼻孔内喷出,约长尺许。倏地收了回去,又喷出来,便长
大了些。越喷越粗长,渐渐粗如茶杯,长到丈许。四条白气忽又纠结不开,恰似含有绝
大力量,在后互相牵扯,势均力敌,两不相下。心想:“此定炼气将成的功夫,自己不
知何日能炼到此境地?”忽然嗞的一声微响,四条白气同时分开,似电一般,从二人鼻
孔中飞出,各朝对面鼻孔中射去。晃眼又同射出来,四条一碰头,联成两条,此收彼放,
此放彼收,循环吞吐,疾如投梭,往复不已。
  虎王正注视出神之际,偶一回头,见张远满面悲苦之容,守在张鸿榻前,仍只管低
头垂泪。不特吕、王诸人屡劝他睡不肯,连二道人入定吐纳,俱没心观看。不由触动孝
思,想起父母入京服仇,一去多年,并无音信。虽听白猿说是孝行格天,转祸为福,报
仇之后,又得奇遇;涂雷转述清波上人之言,也说各有遇合,他年父子同登仙籍,但终
未得过实信。虽也时生孺慕,想一会便自放开,哪有他这等至性。不信此毒除二道人苦
治一年外无药可医,回山见了涂雷,好歹托他转求上人,要两粒灵丹,赶来成全他的孝
道。越看越觉张远可怜可敬,刚想爬起安慰他几句,劝他少为安歇,猛听一声虎啸,仿
佛来自峰侧。
  黑虎一来就在门外蹲伏,不曾人室。白猿、二猱晚饭后过不一会,也都相次出去,
没有进来。虎王当时只顾谈话,慰问张鸿父子,并未在意。一听啸声,忽然想起同道人
所说室外设有禁制,生人能出不能人,洞中怪物盘踞,今晚必来窥伺的话,恐虎、猱误
到峰前迷了归路,遇见怪物中毒受伤。心方一动,又听黑虎猛啸两声,听出是在遇敌发
威。见二道人犹是炼气吐纳,恍如不闻,未便惊动。一时情急着忙,由地上纵起,持了
兵刃飞叉,将古玉符取出挂在胸前,循声往外跑去。灵姑在隔室内闻得虎啸,情知有异,
也匆匆纵起,追了出来。二人先后脚到了外面,侧耳一听,双猱也在那里吼啸。虎王对
灵姑道:“它们已和怪物对敌,同道人还未做完功课,这屋它进不来,别的不怕。你把
那飞刀放起,我两人快接应去吧。”边说边跑。灵姑手按玉匣,暗中准备,紧随虎王身
后,疾行如飞。
  一会转到峰侧,循声往前一看,只见离前不远的天空中飞起一个怪物,正在张牙舞
爪,喷毒发威。黑虎、二猱俱都分别远避。只白猿独自舞动仙剑,发出一二十丈长远的
红光,与怪物相持不下。怪物周身俱有彩雾围绕,口里喷出一道虹光,长约三丈,抵御
白猿的仙剑。身子比洞中初见时暴长了二三倍,两只又肥又大的前爪和腹下两行蜈蚣形
的短足凌空划动,如鱼游水,如鸟行空,不住翔舞攫拿,卷舒回环,捷若掣电,赤舌焰
焰,喷吐不息。四双蓝眼齐射凶光,注定下面。屡次飞近双猱立处,意似得而甘心,吃
白猿剑光阻住,不得近前。双猱纵避敏捷,心思灵巧,得了白猿警啸,不等近前,先自
逃避,不时还就地上拾些石块,朝怪物身上打去,手法又巧又准。怪物虽不泊打,却被
逗得性发如雷,轰的一声怒吼,宛如铜山崩倒,洛钟齐鸣,山摇谷应,震耳欲聋,端的
声势惊人,非同小可。
  灵姑见状,早不等招呼,手掐灵诀,一指玉匣,匣中飞刀化为一道银虹,破空直上,
朝怪物身后飞去。怪物见仇敌来了帮手,越发暴怒,阔口张处,又是震天价一声怒吼。
接着口里喷出一团紫蓝色的火球,出口大如拷栳,奇光眩目,径将灵姑飞刀敌住。同时
背脊缝中又迸射出无数毒烟,化为彩雾,越布越广,渐渐往地面笼罩下来。白猿见飞刀、
飞剑要抵御怪物的内丹和所喷虹光,其势不能全顾,知道毒重厉害,连忙急啸,令虎王
等人、兽聚在一起,以免受害,自己也退避下来。虎王护身玉符早已准备停当,先想乘
隙相助,及见怪物不畏叉石,离地又高,连发了几个飞叉,俱是白打,知道无用,只得
停手旁观。闻声知旨,忙唤灵姑、虎、猱近前,会合自猿,同立宝光之内。仍由灵姑,
白猿以飞刀、飞剑与怪物恶斗。
  是夜碧空澄霎,云净星稀,怪物身具奇形,五色斑斓,所喷毒气彩雾,映着月光,
闪闪生辉,直似长虹电舞,明霞丽空,天花乱飞,散为明绮。更有一团火球与红、白两
道宝光,在霞彩气层中上下跳动,往来驰逐,汇为奇观,耀眼生颖,绚丽无涛,不似日
间沙龙毒气腥秽刺鼻。虎王、灵姑童心犹盛,当这胜负未分、吉凶莫定之际,边斗边看,
反倒互赞好看,喝起彩来。
  似这样相持了半个多时辰,同道人始终未见出来相助。虎王等只顾好看还不怎样,
怪物乍遇劲敌,久斗不胜,敌人又有一幢宝光护身,无法近前,不由发起急来,口吐虹
光越发加大,脊骨上射出来的彩烟似蒸笼初揭一般突突乱冒。一会工夫,峰前一带全被
布满,将虎王等护身光幢一齐罩住,兀自奈何不得。
  灵姑见状,忽然惊觉,暗忖:“同道人竟似坐观成败,不理此事。闻说毒气甚烈,
似此相持,不能除害,如何是个了局?”方在寻思,耳听白猿叫了几声,虎王随说道:
“怪物周身毒气俱使尽了。”灵姑定睛往上一看,毒雾迷漫中,自己飞刀裹住那团紫蓝
色的球,白猿剑光专敌虹光,已略见一点优势,怪物背上毒烟果然发尽,不再冒起。刚
想:“可惜此时涂师兄不曾在场,否则再有一口飞剑,便制怪物死命。”忽听哧的一声,
一条白气如匹练横空,从身后高峰上飞出,直朝怪物射去。
  灵姑回头一看,月光正照峰顶,奇石鳞峋,矮树摇风,景甚幽静。只近顶一块突出
的危崖上面,有一团丈许大小的云雾,势欲浮起,那条白气便由此中射出,却不见一个
人影。再看怪物,已吃那白气拦腰裹住,绕身数匝,悬在空中,仅剩头尾在外挣扎不脱。
想是情急大过,一声怪啸,张口一吸,那团紫蓝色的火球舍了飞刀,倏地掣转。灵姑哪
肯放松,手一指,空中银光电驰般追去,火球飞到怪物口边,飞刀也已赶到。怪物竟似
忘了飞刀厉害,依然张口吸进,同时先吐虹光跟着掣回,意欲收回内丹,用那虹光抵敌。
白猿在下面看出它心意,胸有成竹,虹光还未容它掣近口边,便吃白猿运用手中仙剑急
追上前,照样裹住。当这时机瞬息之际,虹光飞回一缓,灵姑飞刀已然先到,围着怪物
颈间一绕,立时斩断。怪头刚往下一落,忽又往上升起,似欲破空飞去。说时迟,那时
快,怪头一断,怪物绕身白气似银蛇飞掣,离了怪身,直向怪头绕来,怪物尸身随即坠
落地上。
  灵姑先见怪头不落,破空飞遁,方欲指挥飞刀追去,耳听峰顶两人同声大喝:“且
慢!”听出是同道人的口音,略一缓手,怪头已吃白气包没,裹了个又紧又密,若沉若
扬,缓缓下降,看去怪头仍有知觉,似要挣扎逃去。灵姑为防万一,仍指挥飞刀随同防
护。那颗怪头下降越低,跳挣越急,几番被它挣升老高,终未得脱。约有刻许工夫才落
下来,快达地面,还有两丈高下。又听同道人喝令:“大家不可走出光幢之外,听候行
止。”随见弥天妖雾毒氛,似潮涌一般往峰上飞去,渐渐稀薄,仅剩白猿手舞仙剑,与
空中那道妖虹缠绕为戏。虽然怪物已斩,妖虹失了主驭,哪知毒重,急切间无法消灭,
又不能收去,只得任剑光将它缠在空中,以防它逃逸为害,不令下降,静候同道人收完
妖雾,再行发落。
  这时同道人已从峰崖云雾中现身,站立崖上。脚底踏着一个与日间所见同样的葫芦,
口斜朝下,所有妖气毒雾,齐往葫芦口中争逐钻入,与日问行径相似。看神气,不似那
么畏惧毒气侵袭,但是两人都一手持剑向空比划收那毒雾,同时目光却注定下面白气裹
住的怪头,显得十分慎重。直到那怪头离地只有三尺,跳荡之势也渐歇,妖氛毒雾也都
敛尽,地面上月白如霜,清光毕照,才从峰顶飞落。一到地,内中一个先将葫芦放在地
上,命白猿用仙剑将空中妖虹缓缓向他身前绕落。等将落近头上,左手取出令牌护住头
面,右手竹剑一指,葫芦盖自开。白猿剑光往回一掣,妖虹又要腾空扬去,被道人举剑
画了两画,猛力朝葫芦口一指,妖虹才往葫芦内飞去,眩的一声收尽,盖随自合。道人
将葫芦挂向腰间,然后同声发话,命虎王收了护身符,远立旁观。又各持竹剑,上下画
了一阵,朝妖头一指,便停在地上不动。
  虎王见二道人头上汗出,行动甚忙,怪头已落,白气仍未收转,又不令用飞刀、仙
剑去砍,口里同声自言自语,好似处置为难之状。忍不住问道:“妖雾已尽,怪头已斩,
难道还怕它跑么?”二道人同声答道:“你们哪里知道。此怪久已通灵,耳目尤极敏锐,
稍近一点,便被听去。金猱洞中一叫,便知闯祸,妖物必不甘休。有心就着你们所带飞
刀、仙剑将它除去,又恐力量不够,好生为难。初到时久不和你们说话,便由于此。后
来知道你们尚有一件防身之宝可御它的毒气,方始定局。当时算计此怪必在外面窥伺,
故意说出明早起行时再合力除它的话,又令众人不要外出,好使无备,暗中却在准备,
将恩师所传两身真气合而为一。知虎、猿、二猱俱是通灵的异兽,我事前未禁它们出去,
必往外面窥伺,双方相遇,定斗起来。你二人闻声往援,我们却绕道遁往高峰上面相机
行事。”
  “此怪所炼内丹,乃先天奇毒之气所萃,虽甚厉害,因差着百余年苦炼之功婴儿尚
未成形,不能自在飞出,我们大家合力诛它不难。最可虑的是它借兵解之力,元神带了
内丹遁走,不易搜戮,异日贻祸人间,为害无穷。所以下手时须要缜密神速,一丝疏忽
不得。当它毒气放尽,妖虹、内丹两俱相形见绌,又吃我们太乙真气将它拦腰束住,技
穷力绌之际,自知难免诛戮,果然发狠,竟欲收转内丹与元神合一遁去。我们早就预料
及此,下手得快,不等它元神出窍,先用真气将它连头裹住,一任奋力挣扎,终归无用。
此怪吃了头壳坚固的亏,它那元神内丹藏在命门以内。适才飞刀幸是齐颈斩断,如若连
脑斩破,早被它遁走了。如今休看它已入网,吃我连头困在这里,但要诛它元神,好好
取出它的内丹,却非容易呢。”
  这时灵姑仍指着那口刀,盘旋怪头之侧,以防突然飞起遁走。闻言笑道:“这个有
什么难?我这口飞刀乃郑颠仙恩师所赐至宝,大小随心,神妙非常。这怪物头已斩下,
还有什么能为?我将刀光布开,盖在它上面,白仙持剑守住一面,道长放开一些,等它
元神一离窍,我们两道宝光相交一裹,它多快也逃不定了。”同道人闻言,为难了一会,
说道:“要除它何用如此?只因它那内丹用处甚大,与元神合而为一,想要完整留下,
不令残破,苦无善法,故此委决不下;否则何须如此费事,只须运用真气一逼一绞,便
成粉碎。看此情形,势难两全。你们且躲远些,兔为毒气所中,索性毁掉了吧。”
  灵姑收了飞刀,随虎王等避过一旁。道人又将葫芦取置地上,仍用竹剑比划了一阵,
面对面朝着怪头东西立定。刚把手一搓,便听怪头在白气内轰轰怪叫。同道人喝道:
“你天生恶质,此时大劫临头,纵将内丹献出,我也不能发那妇人之仁,放你元神出为
异日大害。我也决不诈骗你,逼出内丹,再加诛戮,违我恩师戒条。你只静俟形神俱灭,
同归于尽好了。”更不再说,各举右手指定怪头,一任惨嗥怪叫,全不理睬,白气纠裹
愈紧。耳听里面头骨喀嚓碎裂之声密如贯珠。眼看怪头就要粉碎,忽听空中一声鹤映,
同道人闻声惊喜,连忙住手,向天跪伏在地。
  虎王等抬头一看,碧霄月明,澄净如拭,仅东南方挨近月亮处,有一团白云缓缓浮
动。一只孤鹤银羽翩翔,正从云边掠过,向下飞来,上面仿佛驮着一人,看似舒徐,却
极迅速,晃眼之间已飞离头上不远。接连又是两声鹤嗅,空山回音,明月增华,山容夜
景,倍觉幽清。两声方息,鹤已及地。上面坐着一个面容枯瘦的道者,并不跃下,胯下
仙鹤径直划动两只长腿,款步往同道人身前走去。虎王等见那仙鹤从头到脚竟在八尺以
上,朱冠高耸,目射金光,顾盼非常,甚是娇捷。又见同道人执礼恭肃,料定不是他师
父,也定是神仙一流。不便冒昧上前,仍躬立原处,欲等同道人说完话引见参拜,俱都
未动。
  道人下了鹤背,命同道人起立。说道:“你二人近年刻苦虔修,具见悔过心诚,能
知自爱,不在我破格收录一场。我上次行时曾给你们留有信香,遇有紧急,尽可焚香请
降,除这两怪。原欲借以磨练你们心志,因为你们须身任其难,自不能请我临场相助。
但盘孽脑内所藏这粒丹黄,乃亘古难逢的奇药至宝,异日矮叟、颠仙全有用它之处。你
们不是不知此物珍贵,已然将它得到,纵恐元神脱逃为害,无法分取,也应请我到来处
置。这等轻率行事,我如晚来一步,被你们无心中毁掉,岂不可惜么?”同道人同声惶
恐,答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虽蒙恩师起度,依然魔劫重重。一则信香共只两枝,
为留他年难中救急之需,视如性命,不敢妄用;二则两怪只除其一,尚难复命。今晚因
人成事,业将就绪,非不知此丹珍贵,但以些须小事,不敢妄劳恩师法驾。此怪颇有灵
性,又宁为玉碎,甘与同尽。匆促中想不出适当方法,更恐时久生变,意欲连怪物元神
一齐毁掉,再仗恩师传授,收去内毒余气。躁妄轻率之罪,实所难辞,望乞恩师鉴宥。”
  道人道:“你二人难处,却也难怪。日前算出此事应在今宵,特往峨眉,向髯仙李
道友借他坐下千年仙鹤来此应用。正值他弟子赵燕儿在昆明碧鸡坊,为五台派余孽小金
童樊子毒刃所伤,奉了峨眉掌教齐真人法旨,命弟子石奇带了朱文的天遁镜骑鹤赴援,
就便将人接回洞中调治。候了一日,方始回山,我即借乘赶来。此鹤千载修为,在髯仙
门下多年,峨眉开府后,齐道友赐服教祖长眉真人在凝碧崖后微尘阵丹炉内遗藏的仙药
灵丹,业已换过两次毛骨,为峨眉五仙禽之一。道力虽还不如神雕佛奴,已与秦家姊妹
的独角神鹫不相上下。尤其是各种蛇鳞虫蝎的大克星,专于攻毒除邪。适在空中老远,
便嗅见此怪的气息了。你们且站开,我自有处治。”
  那鹤听道人称赞,昂颈长啸了两声,仿佛得意神态。同时白气中的怪头也跟着轰轰
怪叫,声震山谷。道人喝道:“我也知你修为不易,无奈你禀天地问至毒奇戾之气而生,
任你怎样想学好,由不得要残害生灵。我师徒除恶务尽,今日决容不得你了。”说罢,
怪头啸声愈厉,作势渐渐往上腾起,白气渐渐有点禁压它不住。道人也不理睬,手扬处,
先是一片薄如轻绢的微光,一半往上,一半往下,分布开来,一闪即隐。随又将手一指,
鹤即振羽飞起,离地三五丈,略一盘旋,也没踪迹。道人二次喝道:“我师徒不打诳语,
此时上下俱是罗网密布,你如能逃,自逃好了。”随说,手指处,白气似电一般掣向道
人袖内,怪头立即疾若弹丸,向空飞去。晃眼之间,眼前奇亮,忽现奇景,上下四外尽
是光华交织,薄如蝉翼,映月通明,恰似一个光网,将那怪物、道人网在中间,余人俱
被隔离在外。怪头急于逃遁,上下四方冲突飞扑,俱被阻住。
  约有盏茶时候,喀嚓一声巨响,怪物头忽坠地裂开,由脑门中飞出一团紫蓝色的火
焰,当中裹着一个怪首人身的婴儿,飞行更急,直似冻蝇钻窗一般乱钻乱窜。道人仍不
理它,只将手指定光网,任它飞向何方,那一处的光网上便即增强,往下压去。同时别
的三面便现稀薄,恍若无物。怪婴与道人同在网内,起初尚不敢相犯,后见挣逃不脱,
想是看出道人在旁作怪,哪知敌人故示破绽,一时情急,又见仙鹤不在,妄想声东击西,
舍了内丹逃走,忽然变计,先在网中加急飞行,飘忽若电,却不似前往光网上撞。一见
道人照顾不到,现出手忙脚乱之状,那团紫蓝色的火球倏地离了怪婴,直射道人。同时
怪婴却向空中光网有空隙处电一般飞去。旁观诸人骤出不意,方在失声惊讶,眼睛一花,
空中仙鹤忽然出现,自百十丈高空如陨星坠流,银丸飞坠,悄没声将怪婴一口衔住,翩
然下降。回头再看那团紫蓝色火球,已到了道人手内,外面也有薄薄一层光华网紧。怪
婴到了仙鹤口内,只吱的一声惨叫,便被全吞下去。咽到喉间,婴大颈细,凸出一大块,
匆遽问不能消化,急得那鹤眼射红光,长颈连连曲伸,状颇狼狈。
  道人将怪物丹黄藏入袖内,收了四外光网,从容走到鹤前,笑道:“这样美食,酬
你远来之劳,少说也抵三百年功行,略受点苦何妨?你不运用本身精涎将它克化,干自
着急有何用处?如真吃不消,待我用药给你化去,那就差了。”仙鹤摇了摇头,依旧努
力昂颈曲伸不已。道人又笑道:“此怪虽秉两间毒恶之气而生,但它性最通灵,深知美
恶。因知自身难免天诛,经它多年采取日月精英,多服灵药,融汇本身纯阴之气,吐纳
凝炼,孕此灵胎,与别的毒物所炼胎无不同。你用精涎化它,与内丹融合一体,大有补
益,并无丝毫妨害。难道我还给当你上么?”
  仙鹤闻言,略作迟疑,将头一点。走到一块大石旁边,把颈伸长,横搁石上,单腿
挺立,拳起一爪,按紧颈间凸出之处,双眼一合,鹤顶朱冠便急颤起来。颈间凸块也跟
着似要高出,吃鹤爪按住,仍是一味乱动,仿佛怪婴尚有生命。一会工夫,朱冠静止,
鹤喉沮伽有声,怪婴猛挣了几下,忽然不动,磊块渐渐由大而小,由小而平。那鹤自吞
怪婴,赶紧闭住嘴,那么堵得难堪,一直没有张开。磊块一消,倏地把口一张,吐出一
粒拳大宝珠,精光透明,其赤如火,直往当空飞去,映得四外山石人物俱成红色。道人
才说了声:“白儿,你看如何?”鹤已昂颈长啸,振羽高飞,晃眼升入云层,追逐那粒
宝珠,在空际上下翔舞,吞吐不休,意似快活已极。红光闪闪,银羽翩翩。时为流星过
渡,芒彩曳天;时而朱丸跳掷,精光耀彩。万里晴霁,一任纵横,流云华月,掩映生辉,
端的好看已极。
  灵姑、虎王方在赞妙,耳听戛然一声长啸,那粒粉红珠倏似陨星飞石,从高空一落
千丈,往下投来。那鹤也似卖弄身手,银翼往里一收,头下身上,长腿斜伸,恰似火云
飞坠,往下追来。初落相距尚遥,只似小小一团白影。转瞬之间身形毕现,离地不过于
数丈高下,已与红珠首尾相衔。再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红光一亮一隐,红珠不见,鹤已
翔止地上,立在道人身侧,急叫了两声。道人笑道:“我知你得意卖弄,遇见对头,又
惹事了不是?”一言甫毕,忽听破空之声,一道乌亮亮的光华,长约丈许,自空飞落,
直朝那鹤飞去。
  灵姑耳灵眼快,年轻喜事。先听道人说鹤遇见对头,已是留意。一听破空之声,见
有黑光飞坠,屡听虎王转述各派剑光,知是妖邪一派。见道人似未准备抵御,一着急,
手指处,飞刀离匣而起,未容挨近鹤身,便迎头截住。才一接触,便听黑光中一声怪叫,
拨回头破空飞去。灵姑指着飞刀要追,已被遁人云影之中,一瞥不见,只得收转。
  道人本欲伸手去隔,不料有此。见来人已去,含笑看了灵姑一眼,对仙鹤道:“她
是颠仙弟子,今日为你出力,你须记住了。”随命同道人将先收毒气的葫芦呈上。说道:
“你们今日所救的人,与此女不是一路。他父子另有机缘,可留在此,余人明早打发走
吧。”随取了几粒丹药,吩咐一粒给病人服下,余留自用。随唤:“白儿,我们走吧。”
  虎王、灵姑早就想上前拜见,叩问前途及张鸿吉凶。因同道人未招呼,事还未完,
以为乃师远来,总要请至室中礼待,略为迟疑,竟然耽误。一听道人说去,忙喊:“仙
师且漫,容弟子等拜见。”道人已将白气喷出,还了同道人,跟着骑鹤破空而起,转眼
飞入云层之中,沓无踪影。等同道人礼拜起身一问,果是他师父百禽道人公冶黄,好生
后悔不迭。
  那怪物死后,尸首恢复了原状,仍只一丈多长,一颗怪头业已当顶破裂,横尸之处
血污狼藉。同道人皱了皱眉头,说道:“此地素来干净,不想今竟为此怪所污。随便埋
藏,得了地气,日久又化生别的毒虫害人,要消灭它真得费一番事呢。”灵姑笑道:
“适才那口大铁锅,怕没有几条牛好煮。这东西长还不到两丈,一顿要吃那一大锅兽肉,
你说它是怎么吃的?可惜还有一怪未除,今晚反倒给它去了一个对头,天下事真难说
呢。”
  这几句无心之话,忽把同道人提醒,喜道:“我有法处它了。二怪天性相克,死怪
尸骨,可作异日引怪出土之用,我怎倒忘了?”随对虎王道:“白猿、金猱生具神力,
可命它们去到后面厨房内,将大灶上那口铁锅,连灶侧锅盖,替我取来。”虎王未及开
言,白猿已率康、连二猱如飞往后跑去。同道人先撤了四外禁法,跟着拔出竹剑,在峰
侧隐僻之处禹步行法。画了一个丈五六的圆圈,喝声道:“疾!”圈中石块沙土便似转
风车一般,往四外转旋飞洒,一会工夫陷成了一个五六丈深的大坑。白猿、二猱早将大
锅捧出。
  吕伟、王守常等原早闻警,因同道人出时再三告诫怪物毒重,不到功成,不可出视,
俱在静俟佳音。白猿取锅时一打手势,只张远仍守侍父榻,余人俱都随出观看,见怪物
死状狰狞。又听灵姑说起斗时恶状,好生惊异。
  坑成之后,同道人命二猱将锅放在怪物身旁。命白猿挥动仙剑,将怪物尸身连头斩
碎。灵姑在旁看得兴起,也放飞刀相助。红、白两道光华绕着怪物尸身,只几个起落,
便即成了一堆烂骨肉。二道人吩咐收了刀剑,从峰侧取来两个铁铲,将那残肉碎骨,连
同染了血污的石土,一齐铲起放入锅内,不使留下一点痕迹。右手掐诀比划,随同左手
铁铲起落不已。等到铲除净尽,釜中血肉碎骨受了法术禁制,也己凝结成一体。同道人
将锅盖好禁闭,仍命二猱抬到穴口,端平往坑中一放,各持竹剑一指,便即端端正正,
平稳落底。又用竹剑向穴内圆壁画了五道火符,左手大指扣中指往下一弹,中指尖上便
有两点火星飞落穴底,立时烈焰齐燃,围着铁锅四外燃烧起来,同时锅内也僻啪乱响,
密如贯珠。烧有好一会,声音始息,火也跟着小了下去,渐渐随声同熄。同道人又行法
掩土,手指处,适才飞积坑上的浮土仍回坑中,雨也似往下飞落,顷刻填满,凸起一个
数尺高下的土堆,复经行法禁制,才行毕事,一同回到里面。
  月落参横,天已渐亮。同道人将仙人所赐灵药与张鸿服下,说:“此药服后,虽不
能即日痊愈,却定痛宁神,免去不少苦处。只是四肢绵软,人不能动而已。”张远拜倒
在地,望空谢了。同道人说起仙人行时之言,众人知不能留,只得殷勤安慰张远,嘱其
安心侍疾,乃父既有仙人垂佑,决无他虞。又给留下许多食用之物。虎王也说这一年期
中,得暇必来看望,回山如遇涂雷,定请其向清波上人求赐灵丹,一旦得到,即命白猿
送来。同道人也未置可否。张鸿初服灵药,依旧神志昏迷。吕伟无法与他话别,至交情
重,好生伤感。众人也都垂泪不已。
  众人行时,灵姑担心老父异日安危,乘隙请问此行休咎。同道人道:“我道行尚浅,
不能前知。除你自身前程远大外,照你们气色看,只知此去备人康庄,暂时必无凶险而
已。”又转对吕伟道:“你们多日劳顿,没有睡好,便下逐客之令,愧对嘉宾。无奈此
问并非善地,我们孽重,灾难未满,张家父子留此已属勉为其难,未便再留多人。异日
自知就里,不情之处,还望见谅则个。”
  同道人分了一个送出,因虎、猿乃神兽,众人俱有绝顶武功,去时未走原路,另由
峰后绕出。行了许多险峻幽僻之地,绕到一座危崖上面。脚下削壁千寻,绝壑无底,对
岸也是一座峭壁,较此略低,相隔不下数十丈远近。众人顺崖顶行约四里,到了一处,
地势愈险,只两崖相去较近得多,约在二十丈以内。同道人道:“此地只有来路山洞可
供出入,地既奇险,洞中又是怪物盘孽窟宅,人不能过。对崖不远,有两条道,一通滇
中驿路;一通罗儿墟、牛蛮寨等山墟。再翻过几处悬崖峭壁,便是去往莽苍山的捷径,
比你们来时所走还近数百里。羊肠小道,曲折幽僻,但是险路甚少,好走得多。这里相
隔尘世颇近,对崖较低,左近没有再高的山,望不到这边景物;加上这阔涧深壑,无异
鸿沟天堑,真个上能攀援,下临无地,休说当地山人,便是猿鸟也能飞越。最宽之处,
两边相去约数百丈,壑底经年阴云昏暗望不到底。仅有两处相隔稍近,一处尚在前面,
比此地还要近些。可是过崖容易,到了对峰下行,路却险巇得多,过去再想回来,更是
难极。此地去对峰约十六七丈,较前途虽要远些,只要纵过去,一下崖,便登坦途了。
我常由此往来,崖下多是老藤。可命白猿下去采上儿盘长大的,由白猿带了一头过去,
结成飞桥,人在上面踏藤而过。我再略施禁法保护,决能平稳,如履康庄。这样要费事
些,过去却好。”
  言还未了,虎王笑道:“道长莫说了。我以为未到地头呢,就这点远,哪里要如此
费事?康、连二猱虽尚不能背人跳得这么远,单它本身,却是容易。至于黑虎、臼猿,
再远一点也背纵过去了。”同道人闻言大喜。吕伟父女深知虎、猱灵异,还不怎样。王
守常夫妻父子三人,本领俱是平常。王妻李氏更胆小,沿途凭崖俯视,先已有些眼晕,
一听说要由猿、虎背上驮了飞渡,不禁“哎”了一声。虎王知她害怕,便教金猱先渡,
以示无忧。
  康、连二猱平日轻易也没纵过这么远,因是好强心盛,一听主人招呼,应了一声,
先往后退了二十多步。背后原是一个奇石磊砢的斜坡,如是常人,几难在上立足,二猱
却得助势不少。退到坡顶,各把长臂一举,康康当先起步,身子一蹲,暗中提气,蓄着
势子,蜻蜓点水,皮鼓迸豆一般,两条黄影在如剑戟般的危石之上,十几个短步起落,
星丸跳掷,纵到崖边。又猛地身形往下一低,双脚用力一踹崖石,跟着斜朝对崖,身形
再往上一伸,两条长臂如钻浪急鱼般往后一分,一声长啸,身已离崖飞起。金毛映日,
闪闪生光,快比飞星,疾如电射,连同啸声,随以飞渡,等啸声由远而微,二猱已双双
扑到对崖之上。空山回响,康、连之声犹是殷殷绕耳,余音未绝,连连更因用得力猛,
飞时在后,到时却纵过了头,急切间空中收不住势,撞在前面康康身上。康康骤不及防,
吃这猛力一撞,撞出老远。同样连连也着了急,再伸两前爪抓它,一同撞落地上,几乎
没跌个重的。康康怪连连鲁莽,登时激怒,伸爪便抓。连连恼羞成怒,也回手相抗,在
崖上扭扑起来。直到虎王看清二猱真打,含笑喝骂,猿、虎也齐吼啸,才行止住。二猱
本极和好,又互相拥抱着怪啸亲热起来。引得众人俱都发笑不置。
  虎王对王守常等说道:“你们看如何?康康、连连尚且如此,何况猿、虎呢。”说
罢,便命白猿轮流背着吕伟父女先渡。白猿多年修炼,又承仙人赐服灵丹,自更身轻飞
速,连势都不作,背上灵姑,当即纵起,白影一瞥,恍如银光飞射,人已安然稳渡。白
猿重又飞回,挨个儿连行李一一背过。最后才是黑虎驮了虎王,也先退到顶,向下飞驰,
到了崖边,犹未停足,仿佛要向壑底踏空坠落。对崖众人多半心惊目眩,替它捏着一把
急汗,目光一瞬之间,虎已离崖飞起,天马行空,看去比起猿、猱还要惊险得多,晃眼
到达。众人见它对面飞来,其势绝猛,恐怕撞上,纷纷往旁避让时,一阵大风过处,黑
虎已悄没声地稳稳当当四足抓地,站在崖上,相隔众人立处还有丈许之遥。
  人全渡后,忽想起只顾飞渡,还忘了向同道人致词谢别。忙看对崖,二道人已联臂
转身,从容归去。虎王急喊:“道长留步!”二道人只回身点头,摇了摇手,径直走去。
众人遥遥举手为礼,各自示意辞别,一会,二道人己不见影。先照所说途径下崖,到了
两路分歧之处,虎王作别自去,吕伟等一行老少共是五人往莽苍山进发。
  第二天,吕伟等绕到牛蛮寨,虽是僻处山中多族杂居的寨墟,因离官道驿站较近,
时有大批采药汉客、郎中、货郎等人来往,人情并不十分野扩,汉人习气染得甚重。到
的那天又正赶上趁墟的日子,附近三数百里内的各色山民都来集会。有的耳鼻各戴银环,
纹身漆面;有的发蓬如茅,满插山花;有的上身赤露,腰围桶裙。十有八九都佩刀挂矢,
手持长矛。带来的货物不外兽皮、金砂、药材之类,多半用筐篓或是竹木做成的架兜头
顶背背,用肩挑的绝少。一半先寻熟识的汉客、货郎。山人性情率直,以物易物,几句
话便成交。事完,汉人多半饱以酒肉。山人吃罢,自去寻找店家歇息。再不就寻个丰草
地儿仰天一躺,望着碧空白云,口里哼哼,温习着自编的情歌,静等晚来向寨主送上常
例。杀牛痛饮之后,会合各地男女,自寻伴儿,在明月之下,连唱带跳,尽情狂欢两三
夜。山人都爱文采,穿得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看去却也热闹。
  灵姑虽在蛮荒中穿行多日,经过不少山人墟寨,因云贵山中各个种族何止百数,风
殊俗异,各不相同,遇上的都不是时候,似当地这等情景和寨舞盛典尚未见识过,和吕
伟说要留上半日,明日起身。吕伟见天色虽还尚早,前途鸟道蚕丛,渐入荒凉,难得遇
上这等热闹大墟集,汉客甚多,正好在此采办一些食粮,歇一歇,连日山行劳顿,当即
应允。
  恰好所投打尖的一家主人姓范名连生,原是吴人,流落到此。因会医道,人又忠直
不欺,在当地寄居多年,以行医贩货自给。所生二子,一名范洪,一名范广,俱都好武。
父子三人俱受寨主罗银和众山人爱敬,各地药商、山客都得与他招呼。吕、王等人虽是
初见,一拍即合,本就想留众人住一两天,这一来益发高兴。吕伟颇通山俗,便和他商
量,意欲取两件礼物送给寨主。范氏父子俱道:“不必,此人今非昔比,不睬他的好。
即或有甚过节,问时只说慕名投我,商量下次贩了货来做大桩交易,便没事了。”吕伟
因离莽苍已近,自己既欲在彼隐居避世,耕猎自给,许多牲畜用具俱未采办,过此即无
人烟,一心盘算未来应办之事,但初来不便多问,主人一拦,也就丢开。
  逢着墟日,范家最忙。连生因要接待各地来客;办理交易,寨主派人来请,谈不一
会,便令长子范洪陪客,率领次子范广告退出去。范洪见吕伟等数千里远来,所经都是
深山蛮荒之区,早料定来客必有惊人本领。家规素严,当着乃父不敢多言,等乃父一走,
便向吕、王二主讨教。吕伟知他父于俱会一点武功,感于主人情厚,但不作客套,不特
有问必答,并还匡正错误,尽心教授。范氏兄弟僻处蛮荒,见闻自少,不过生来力大心
灵,把乃父当年所学的几套南派拳法学到手内,再加一点变化罢了。休说吕伟这等上乘
武功难于达到,如论身法解数,连王守常都不及。这一席话,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由五体投地,心花大开,当时拜倒,执意要连乃弟范广同拜吕伟为师。
  吕伟鉴于为期太促,自是不肯,坚拒道:“老弟不必如此拘泥。武艺一道,全仗自
己勤苦用功,只上来路要走对,聪明人一点就透,我如客气也不说了。其实无论哪派拳
法,都可登峰造极。令尊所授南拳均是正宗,不过气、力两字功夫没有分清,不能无限
运用,生长动静之间,也不能神明变化。经我一说,你已明了,只须照此勤习,不愁没
有进境。我多少年来从未收过徒弟,今已灰心世事,隐遁蛮荒,怎好妄为人师呢?”范
洪哪里肯听,依然求之不已。后听吕伟口气,颇似聚日无多,不能尽得所传,又跪地不
起,力求多留数日,少传心法,等学上一年半载,自往莽苍山寻师请益,否则禀明老父,
明日便即随同前往。
  吕伟不料他会如此虔诚,王守常夫妻和灵姑又在旁代为请求,迫得不好意思不允。
只得应道:“我有许多碍难之处,难于深说。既是老弟如此虔诚好学,我也未便坚拒。
但是令尊此间事忙,长期远离实在不可。你武功已有根基,不比初学,今为老弟多留一
日,后日一早一定启行。虽只一天多的工夫,依我传授,也须一二年的光阴始能学成。
不敢说纵横江湖,用作防身御敌,也略可够用了。人事难说,到时如若机缘凑巧,我必
前来看望贤乔梓,就便给你指点。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别的都是浮文未节,可不必
了。”范洪哪里肯听,等晚来无事,仍非拜师不可。吕伟无法,也都允了。因行期匆迫,
说定以后,便立即跟着传授生平实学绝技。
  这些话,灵姑已耳熟心会,听了一会,觉得无聊。又听外面芦笙吹动,金鼓齐鸣,
人声如潮,甚是热闹,忽然心动,便和吕伟说要同王守常之子王渊同出观看。吕、王诸
人正谈得高兴,心想:“灵姑在家乡也常独自出游,家学渊源,人又机智,从未出事受
欺。王渊虽然年才十二,也会一点武功,寻常三五个大人都打他不过,近又长行阅历,
增长不少见闻。”当即允了。守常之妻沿途劳顿,早往隔室榻上歇息,未在屋内。王守
常自知本领不济,途中时常乘便向吕伟请教,自是乐于旁听。两个大人都在兴头上,全
未在意。
  灵姑高高兴兴同了王渊穿过前屋时,范广正同了许多汉客在那里谈论交易,院中散
放着许多挑子,见二人出来,忙起身招呼,问欲何往。灵姑说往门外看看。范广忙问:
“可要着人陪往?”灵姑说:“只在近处,无须。”范广因二人来时腰间挂有极精利的
兵刃、弩箭,一想二人虽然年幼,作此壮游,本领必然不弱,出时兄长和他大人既让出
门,决可无碍。便答道:“我恐你们走远迷路,既在近处,也就罢了。”话说灵姑方要
走,范广看了灵姑一眼,又追上说道:“妹子出门,哪里都好去,只山那边石寨前莫往。
如遇一个穿花衣、包绿头巾的山民,不要理他,急速回来。如有人问,就说是我家远客,
也没事了。”灵姑年幼气盛,先听命人陪往,又这般叮嘱,以为轻视自己,好生不快,
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留神去听,等他说完,转身就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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