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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第五十五回
开乐土 同建碧城庄
款山民 初逢白猩子



  话说众山人见是一只白鸟,心方窃笑,鸟已飞翔而下,落在吕伟手上。吕伟故意喝
道:“快飞去,叫你小主人即刻就回,不可迟延。”那鸟立用人语应了一声:“主人就
回。”仍向来路飞去。众山人见状,意始稍解。
  灵姑、王渊原本落后不远,归晚恐家人惦念,放鸟先回报信,一会便已赶到。牛子
不等吕伟开口,首先迎上前去,恭敬伏跪,大声说道:“众山人要看主人神法,老主人
恐怕法术厉害,误伤了人,静俟主人回来施展给他们开眼。这些都是不害汉人的好多环
族,请主人慈悲降福吧。”鹿加也跟着率众上前礼拜。众山人见来人幼小纤弱,还在将
信将疑。灵姑听出牛子心意,一见众山人把路挡住,朝王渊使个眼色,说道:“我们见
了爹爹再说吧。”说罢,手中掐诀,一同施展向笃所传禁法,由人丛中飞身纵出。众山
人正在遮路喧闹,忽然满头火光,眼睛一花,人已无影无踪。再看这一对少年男女,已
在吕伟面前现身,不禁骇服。刚要起身赶去,牛子乘机大喝道:“仙娘不喜你们吵闹,
已经生气。她不比老主人脾气好,还不安静些么?”众山人闻言,俱都逡巡却步。
  灵姑已向老父匆匆问知就里,回身笑道:“你们远来不易,想看仙法不难。无如老
洞主较我姊弟法力大得多,一出手,你们便没了命,不便演给你们看。但我这神法也非
小可,发出来时,跟天上打的电闪一样,不论多么坚硬结实的东西,挨上就断,人和鸟
兽更不必说了,我也不愿伤人毁物,可把你们的铁家伙挑上几件不打算要的,倒插在隔
溪草场上面,人再一字排开。我先削断它们的尖,再把附近那株大树斩断,使你们见识
见识。只是人一站定,不许乱动一步,我这法宝也许还要查看你们居心好坏,不动没事,
若不信服,死伤休悔。鹿加、牛子照话转述,当先领头。众山人哄应相随,纷纷过溪,
牛子深知飞刀神异,故意命将挑出来的刀矛插在远处。
  灵姑遥望众山人安排停当,便将玉匣飞刀施放出去。众山人只见一道银虹疾如电掣,
自灵姑身畔飞起,霎时便到跟前。耳听一片铿锵之声,地上所插刀矛尖头纷纷断落。跟
着神龙翔舞,飞向身侧大可数抱的古树上绕去,光华照处,枝柯寸断,坠如雪雨。晃眼
之间,银光倏似匹练一般舒展开来,往下微降,照树干中腰只一剪,上半往侧一歪,落
叶横飞。惊风骤起中,轰隆一声巨震,二十多丈高一株大树立被飞刀斩断,倒于就地。
银光随又飞向众山人头上,绕身电掣,寒光闪闪,冷气森森。吓得众山人心寒胆落,狂
喊仙娘饶命不迭。鹿加虽不在刀光笼罩之下,以前尝过滋味,见状也是惊心。知道灵姑
有心威吓,忙向隔溪遥拜求恕。
  牛子在旁指着众山人大喝道:“我主人神法厉害,却不伤害无罪之人。因你们居心
不服,得罪了她,才用神法做戒。要想活命,快些跪下求告,永远忠心顺服,不敢丝毫
背叛,就可免死,还要降福保佑呢。”众山人惊魂都颤,哪敢再有二心,忙即跪倒,伏
地哀求。祷没两句,眼前一暗,银光不见,遥闻喝起之声。站起一看,适见银光已飞到
玉灵崖上空,电驰星飞,上下翔舞,精光炫目,变化无穷。灵姑为使凶人畏服,一面发
挥飞刀威力;一面又和王渊把新学各种禁法幻术一齐施展出来。一时烈火飞腾,金花四
起,花大如盆,霞光片片。灵姑、王渊各立花上浮沉起伏,流辉四被,映得岩石林木都
呈异彩,端的神奇已极。休说众山人,连鹿加、牛子已都看得目定口呆,高呼仙娘恩主,
罗拜在地。灵姑估量到了火候,意欲收敛。王渊童心好弄,见山人为障眼法所惑,畏若
天神,心中高兴,定要多玩一会,直到天晚月上,约演了半个多时辰。灵姑想起向笃曾
说此法只可偶然背人游戏,不宜常演,才行止住。最末收了飞刀。鹿加、牛子仍率众山
人过溪拜谒,众山人受了一番惊恐,敬畏已极,个个提心吊胆,惟恐失礼见罪。及见灵
姑温言告诫,笑脸常开,才放了心。
  吕、王等三人又乘灵姑演法之际,弄了许多酒肉,准备半夜里二次犒劳大众。并照
山俗,在隔溪广场上升起野火,令其围火聚饮。王渊又单独向山人演了两次幻术,灵姑
正在洞内有事,无人拦他。吕伟想令众山人宿在后洞,等灵姑向猎虎族人讨来乌加人皮,
再行起身。牛子悄禀:“这些山人不下百种,只多环族贪残猛恶,刁狡反复,畏威而不
怀德。连鹿加那么感恩忠顺,将来都不敢保,何况他们。最好使他们不知虚实深浅,一
心畏服,日后才能驾驭。略知底细,迟早生心。任其野宿为是。”吕伟虽觉言之稍过,
但这类凶人委实野性难测,也就听了。
  洞中粮肉本可足用,向笃别前又赠了许多,加上近来用山果新酿的美酒,王氏夫妻
均善烹调,半夜做好,牛子一一端出。土著山人几曾吃到过这样美味,自是欢欣鼓舞,
快活已极,一路大吃大喝,全都醉倒草地之上。吕、王诸人一见一切停当,天已深夜,
各自人洞安歇。只牛子一人自愿留在洞外,陪伴鹿加。众人累了一日,除灵姑还用了一
回功外,俱料不会有事,心安梦稳,倒枕便都睡熟。
  第二日早起,天没亮透,上渊仍想引逗山人好玩,老早爬起,穿好衣服。刚走出洞
门,一眼瞥见广场上山人横七竖八躺卧在地,尚没有醒;牛子不知何往;另外大小七八
个怪物,正在驰逐纵跳。定睛一看,那怪物生相颇似猴子,只是头上裹得花花绿绿,看
不清楚。通体白毛如寻,长身人立,最大的几个身材竟比人还高。有的还拿着装酒的葫
芦,边跳边对嘴喝。纵跃轻灵,矫捷如飞。那十几个多环族如死了一般,全没一点响动。
  王渊正在惊讶,已被怪物看见,内中两个大的怒啸一声,竟将裹头之物扯下,向王
渊纵来。余下几个小怪物见了也都学样,相随纵起。两地相隔少说也有一箭之地,可是
怪物快极,直似十来点飞星在地上跳跃,接连几个起落,晃眼便到面前。王渊先还疑是
山魈、木客之类,及至怪物去掉包头,才看出是几只大白猿,来势疾如飘风,知道不可
轻敌。略一踌躇,为首两只大猿已然迎面扑到,势绝凶猛。王渊一见不好,一面急喊:
“姊姊快来!”一面往侧一纵,就势朝地下一滚,暗使木石潜踪之法将身隐起。凶猿手
疾眼快好不矫捷,一下扑空,只把身微侧,又朝横里抓来,王渊差一点没被利爪抓中。
  那木石潜踪只是障眼法儿,暂时将身隐住,并不能跑。王渊蹲趴地上,眼望这一群
凶猿大小共是七个。小的约有人高,毛还略带灰黄颜色。那两只大的身长竟有八九尺,
通体没有一根杂毛。面目形象也与常猿不同,扁额尖头,凹鼻凸口。叫嚣之间,镣牙外
露。一对突出的凶睛又圆又亮,白多珠少,直泛蓝光。两只利爪与蒲扇相似。正在低头
怒视,意似寻找失踪人,欲得而甘心的神气,凶恶已极。王渊出时兵刃暗器一件未带,
凶猿近在咫尺,这类野兽鼻嗅甚灵,动作又极神速,如被闻出人味,必无幸理。如若冒
险抽空逃走,肯定无效。身又不能转动,吓得连气都不敢喘。
  王渊正寻思间,凶猿果然闻出生人气味,有点觉察,双爪作势,大有猛然下击之状。
方在忧危,内中一只毛色淡黄的小猿忽往洞口里探头,想是看见有人在内,喜跃奔回,
拉住大猿臂爪,指着洞门呱呱乱叫。大猿立即回身,朝洞奔去。王渊恐洞中诸人熟睡未
醒,封洞石块又被自己出时移去,凶猿人内,非伤人不可。一时情急,乘着群猿回身,
猛地站起,往侧一纵。口中大喊:“爹、妈、姊姊快起,妖怪来了!”群猿闻声回顾,
见王渊现身,齐声怒啸,利爪同伸,欲待纵扑过去。王渊见状大惊,还未及二次行法隐
身,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群猿将纵未纵之际,猛听一声清叱,一道银光由洞飞出,两
只大猿首先被光华围住,惨嗥过处,腰斩四段,尸横就地。下余群猿立时纷纷逃窜,齐
由崖顶上向后纵去。
  灵姑当先追出,本想指挥飞刀追杀。偏生那只小黄猿回身最早,一见王渊便追逐过
去,银光飞过,大猿伏诛,它依旧不知死活,没有逃退。王渊见灵姑等一出来,心中喜
欢,略一疏神,黄猿已追纵扑到,再要行法隐身,已是无及。黄猿虽小,也有大人般高,
目光如电,凶睛睞睞。王渊赤手空拳,惊慑之余,怎敢迎敌,眼看危急万分。灵姑因听
王渊狂喊报警,猿又生得过大,从未见过,始终当是妖怪。王渊危急,当然顾人要紧,
忙指刀光追将过去,黄猿当时了账。玉灵崖顶离地颇高,上颇不易,等灵姑攀援到顶,
群猿早逃得没了影子。同时隔溪草场上的众山人原被凶猿吓倒,不敢言动,卧地装死。
只有两名被小猿剥取披肩时,受了点抓伤,俱都无碍。群猿越过时早在偷觑,见灵姑飞
刀如此神奇,自免不了一番赞服礼拜。牛子也从草石间狼狈钻出。
  原来这种东西并非猿种、乃是山中大猩猩和白熊之类猛兽交合而生,产于滇缅交界
的深山雪多之处。爪利如钩,力能生裂牛虎,爪攫飞禽。性最凶残猛恶,极喜杀生害命。
最爱吃酒和蜂蜜。尤爱学人的穿着、举动,每遇生人,先总是抱了回去学样。稍不如意,
不是持腿生裂成两片,便是扔人绝壑跌死。这类不常见的猛兽,胆小一点的,被捉时早
已吓死;即便胆大,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只要遇上,决无生理。因是猩种,土人叫他白
猩子,又叫白家公,畏若神鬼。端的比什么猛兽都厉害。尚幸为数无多,难得出现,它
又忌见死物。有那在山中久居知底细的,遇见它来,如躲不及,忙把随身衣物脱下,僵
卧地上装死,它便掉头而去,至多取走衣物,不致危及生命。
  白猩子性既爱斗,什么恶物都敢惹。又不肯吃亏,复仇之心极重。闲来无事,便结
伴往深山穷谷之中,到处搜寻仇敌。滇湎交界深山之中惯产野象,这类野兽原极猛悍,
又喜合群。别的兽类怕白猩子,望影而逃,它却不在心上,遇上必要苦斗不舍。白猩子
仗着爪利如钩,纵跃轻灵;大象仗着皮粗肉厚,力大性长。都是不死不止,终于两败俱
伤。还有土产各种蛇蟒,也是它最喜斗弄的玩意,杀蛇更有拿手。除非不遇,只一被它
遇到,它固欣喜若狂,非将蛇蟒杀死,不肯罢休;对方自然也是苦苦纠缠,以死相拼。
气机相感,几成了宿仇世恨,比和象斗还要猛烈。可是当地蛇蟒多半都蕴奇毒,小的遇
见,自占上风;有时遇上长大特毒之蛇,白猩子天生无畏之性,仍然照样上前,结果蛇
虽被它杀死,自身却不是被蛇缠咬受伤,便是中了蛇毒,也就同归于尽了。有此种种原
因,所以难得繁息,轻易不能见到。
  众人中只有牛子一人当年见过一只,也是被蛇缠毒死,被上人在山里寻到的。后在
当地住了些日,得知底细。这晚天明前正和众山人欢啸哄饮,斜月未坠,残辉照处,遥
望隔溪玉灵崖顶上站着三只大白东西。众山人方要呼噪,牛子识货,疑是白猩来犯,忙
即止住。并悄声警告,教了趋避之法,说这东西厉害,千万不可力敌。接着三只白猩子
已是纵落,迎面走来。众山人平日原知白家公的厉害,听牛子一说,俱都胆寒。见势不
佳,方要起身逃跑,忽听身后呱呱两声。回头一看,四外均有白猩子出现,共有七八只,
分好几面朝中央围来。
  牛子知它其快如风,众人一乱跑,非死不可。它由崖顶出现,后洞中有院落,不知
侵入洞中没有,心又惦记主人,想去报警。忙喊众人做出受惊之势,脱了衣中,狂呼一
声,笔直僵卧。自己则乘它未到,去喊主人。众山人无奈,依言行事。牛子冒着奇险,
觑准较空一面,伏身前移。离开原地才有三五丈,所有白猩子一齐走来,见众山人僵卧,
意似失望。叫了几声,把山人披肩、头巾纷纷抢夺争拾,包在头上。有那来不及去掉的
山人,被它一阵乱扯,都受了伤。又将山人所剩的酒乱抢来吃。
  牛子乘乱又爬出几丈。快到溪边,倏地站起一纵,跃过溪去。正想飞跑赶往洞前报
警,不料纵时太猛,将白猩子惊动,追将过来。牛子一听叫声,回顾追近,知道眨眼即
至,挤命狂喊了一声:“主人快来!”便也装死,僵卧地上。白猩子先见有了生人,以
为可以玩弄,甚是高兴,不料又被吓死,心中愤怒。追的又是一只最大的,似疑是诈,
抱起牛子仔细观察。尚幸牛子心有定见,装得比众山人更像,连气都屏住不敢呼吸。白
猩子看了一会,见他四肢软搭,怎么摆弄也不见动弹,才将信将疑地纵到一株大树上去,
将牛子横搁枝权中间。下地疾走几步,又猛地一回头看了几次,方始退去。牛子搁痛难
忍,勉强把身子略为移顺了些,遥窥白猩子也在看他,恰值风起树摇,未被看破。白猩
子仍不时向他注视,那地方又在前崖,看不见崖洞,在自忧急,不敢再动。好容易苦挨
到了天明,忽见白猩子似一窝蜂往隔溪崖洞纵来,方得乘隙纵落,略为活动四肢,偷偷
绕崖过去,伏身一看,正值白猩子窥洞欲入,灵姑已随着飞刀纵出,白猩子连死带逃,
一时俱尽了。
  灵姑先当杀的是白猿,想起虎王所养白猿甚是灵异,难得自送上门,还在后悔下手
大快,没有捉住一只活的。及听牛子说那东西并非猿种,又如此凶恶难驯,不但不能留
养,这逃走的四只还得防它寻仇报复。数目这么多,甚少听说起,也许来的还不止此数。
看来路似在崖后。当地形势,只崖后一面因有摩天高崖亘阻,又是石地,未去查看。最
好日内寻到它的巢穴,一齐诛戮,才保无害。以后早晚出入,留官的神还来不及,如何
可以驯养?灵姑暗忖:“这东西如此厉害,全洞人等只凭自己这口飞刀。今日往寻四人
索要人皮,倘被袭来伤了老父,如何是好?有心不去,但这些多环族不早打发回去,也
不是事。今早幸有牛子见多识广,事前通报,如被白猩子抓死几个,岂不面上无光?”
思虑至再,只有等上半日,白猩子如不来犯,赶紧往返,回时料天未黑,或可无事。明
日一早,打发众山人动身,再打主意。
  等到过午,白猩子未来。灵姑不放心,又和牛子、鹿加等援上崖顶去看。只见崖后
奇石森列,景物雄诡,尽头处绝壁排天,亘若屏障,既高且险,无可攀升,相隔尚在两
三里外。四下眺望,不见白猩子踪迹。匆促之间,并未想起向笃行时之言,以为白猩子
大的被杀,小的胆寒,暂时不敢再来。为防万一,借词给众山人降福,一齐召集进洞,
令其伏地默祷,又收了牲畜,堵塞洞门。并将王渊和灵奴留在洞内,白猩子如若来犯,
便用向笃所传障眼法术惊它,即令灵奴飞往报警。众山人闻言都当真个降福,争先人洞,
恭恭敬敬,跪伏在吕伟面前,默默祝告,静俟后命,态度恭谨,一点没想到主人也在胆
怯害怕。父女二人部署停当,灵姑又看牛子将洞堵好,方始独自起身,施展轻身功夫,
加急赶行,不消多时,到了森林以内。
  那四野民住处本还远些。向笃行时,因所居洞府地绝幽晦僻险,不见天日,如被异
派妖邪发现,难免借以潜踪匿迹,初意行法将它禁闭,免得妖人来此藏伏。四人爱那里
面宏敞高大,还有许多舒适设备,意欲求住。向笃说四人住处虽然不好,到底还见到天
日,此洞只正午时略透露一点日影,终年举火,如处长夜,住了无益有害,四人仍是求
告不休,嗣经灵姑劝说,才勉强答应,没有封闭。
  四人因听向笃说过灵姑飞刀厉害,已所不及,以后千万服从,不可违件,也颇敬畏。
自从向笃闭关,灵姑尚未去过。到洞一看,洞外也和早先一样升着一堆野火。三男行猎
未归,只一女坐在洞前石上,用细藤编席。忽见灵姑走来,甚是欢喜,忙即起身拜倒。
灵姑知道老少三人都听她活,唤起说了来意。山女随请灵姑入洞,将墙上悬的乌加人皮
取下。灵姑见皮用竹条绷起,又干又硬,既长且大,无法折叠,带走甚是累赘。山女看
出为难,自愿代命,送往玉灵崖去。灵姑见取皮容易,早知如此,何必亲来?知她脚程
慢不了许多,即便走慢,自己先回,任她随身送到也是一样;自己持走,反倒更慢。于
是含笑应了。山女早想到玉灵崖去,恐仙人见怪,不敢冒失,闻言大喜。灵姑问她:
“走后无人守洞,你父兄回来,岂不寻你?”山女答说:“无妨。这里终年不见生人,
日前虽有一个走错路的汉客到此,一会也就走去。恩人还教会我们生火和闭洞的方法,
只消做一记号,他们回来就知道了。”山女汉语不甚精熟,说时须用手比。灵姑急于回
洞,无心查听考问。说罢,山女果用向笃所传法术将洞门隐去,在火旁放了几块石头做
记号,将皮架横搁肩上,一同起身。
  林树繁茂,枝柯低压,人行其中,躲闪纵越还不怎样,添上这么一个薄而且大的绷
架,走起来稍不留意,便被挂住,阻碍横生,甚是费事。走了一程,灵姑不耐烦繁琐,
仍用飞刀将绷架砍坏,把皮取下,略为拗折,才易走些。出林仰看,日色偏西。急于赶
回,命山女快跑,如赶不上,后到也可。自己当先飞跑。山女脚程甚快,又想讨好,奋
力追随,并未落后。
  二人一口气跑到玉灵崖,天还未到黄昏。灵姑见洞前静悄悄的,毫无异状,心情一
宽。王渊、牛子早在洞里望见,移开封洞石块。牛子当先奔出,说白猩子并未来犯,只
不过众山人跪伏已久。灵姑便命牛子引山女到侧面小洞去,给些酒肉慰劳。自和王渊进
洞。
  灵姑走至老父座前,按照预计,跪禀乌加的皮业已取回。吕伟便命灵姑查看众山人
善恶。灵姑应声起立,先施幻术,立有大幢烈火升出地上。继命众山人起立,说道:
“老主人鉴察你们诚心,已允降福,但不知你们能否领受。此火专驱邪鬼灾孽,有福之
人入火不烧,否则近火即行烧死。你们可排成单行,由右而左,由鹿加当先,穿火而出,
走到洞外等候。”众山人见那烈火飞扬,映得满洞通红,老远都觉奇热,意颇畏惧。鹿
加也有点迟疑却步。灵姑笑道:“有我在此,决伤不着你们。快走过去,少时神火一灭,
后悔无缘,就不及了。”鹿加闻言,试往前走,觉着奇热难耐,方欲退下,灵姑把手一
指,火便自移,盖身而过。鹿加惊得怪叫,身已脱出火外,并不觉得怎样,不由欢喜拜
倒。众山人见寨主由火里走过,头发都未烤焦一根,方始胆大了一些,当头两个战战兢
兢穿火而过,余下俱都放心抢前。等未一个走完,吕伟喝声:“神火速收。”将手一扬,
灵姑暗使收法,火光不见。众山人又罗拜称谢了一阵,一同出洞。灵姑将乌加的皮交给
众山人。另给山女一些花布、食物,打发回去。众山人吃罢酒肉,仍去隔溪广场上安歇。
  因有白猩子之变,灵姑又不便自显张皇,只得命牛子藏在对面崖顶守望,如有变故,
立吹芦签报警;洞内诸人分成两班守夜;洞口也不全闭,留一极小出口,正对牛子藏处。
隔些时候,由灵姑、王渊两个略会法术的,按前后夜,不时出外探看,对众山人却未明
言,以免惊惶。依旧备下丰美酒食,令其自饮。
  牛子守着昔年传说,料定白猩复仇心切,决不甘休,非来不可,人却倦极。吕伟父
女早晨还要遣走众山人,守的是后半夜。前半夜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轮值,就便在
洞中给众山人备办行前早餐和分配给的东西。头班的时候较长,须交寅初才能唤起灵姑
接替。王守常夫妻因自人山以来,一切都仰仗吕氏父女,当晚如有变故,仍须他父女二
人上前应付,一见睡眠颇熟,意欲任其多睡些时养息精神。自己等明早山人走了,补睡
不迟。有警无法,无事由他自醒,不令呼唤。
  王渊独坐无聊,昨夜惦记用障眼法引逗山人,天没亮就起身出洞,又没睡好,守了
不多一会,便觉身倦欲眠。先还勉强振作精神,睁眼外望。及至出洞看了两次不见动静,
草原上众山人却在欢呼纵饮,回坐原处呆想:“灵姑那么厉害的飞刀,白猩子焉有不胆
寒之理?如真想报复,这类野兽有甚心机,白天早已来到,还会等到晚上?今日那么仔
细查看,直到这半夜里也没见一点踪影,分明大的一死,小的全都害怕逃匿,不敢再来
窥伺。看外面月白风清,简直不像要出事的样子,一定空守无疑。”他遥望对崖顶上牛
子,先是改立为坐,这时索性躺了下来,也像是要睡神气。不由把睡意勾动,心神一迷
糊,两眼一合,再睁不开。面前恰有一块封洞用的石头,比坐石略高尺许,竟然伏在上
面沉沉睡去。
  洞甚宽大,王守常夫妻忙着制办食物,初见爱子时出时入,还在担心,恐白猩子行
动矫捷,仓猝遇警,难于躲避。想叫他就在洞里守望,观听牛子报警已足,无须出去。
偏生火灶紧贴左壁,相隔不近,如到洞口,须要经过吕氏父女卧处,二人睡眠极易惊醒。
手里正做着食物又放不下。王妻几番想去嘱咐,俱被王守常拦住说:“吕大哥原令渊儿
不时出看,怎可私下违背?”嗣见爱子回洞面向外坐,更不再出,才安了心,始终以为
伏石外望,并不知他睡着。
  忙时光阴易过,一会便离天明不远。王守常想起天将亮时最冷,适才虽强令爱子多
穿了件夹袄,仍恐衣薄受寒。恰好手底下事也快完,估量吕氏父女已经睡足该起,又取
了件夹袍轻轻走过,想给爱子穿上。一看睡得正香,两手冰凉,又惊又怜,连忙推醒,
给他穿上。王守常出洞探看,月落参横,果然快亮。对崖牛子也不知何时倒在崖顶上睡
着,隔溪众山人俱卧地上,似无异状。总算不曾出事,心中略放。
  王渊揉着一双睡眼随出,见状恐灵姑怪他疏忽,乘吕氏父女未起,连忙援上崖去将
牛子推醒。回到洞内,吕氏父女也相次醒转,看见王守常等三人熬守一夜,天已将明,
一切停当,并无变故,谢了厚意,便请三人去睡。王渊因自己也睡了个够,推说不困,
和吕氏父女一同出洞。王渊先把牛子招下。灵姑已听王渊说牛子在崖上睡过一会,未了
仍是自己上崖唤醒。知他前晚陪着众山人,半夜遇警,吃了许多苦,日里又复劳累,一
直未睡,虽是粗心,情有可原,好在无事,也就不提。
  等唤起众山人,鹿加却说昨晚饮到半夜,有两山人喝醉了酒,去至溪中洗澡,见对
岸崖前跑来几只逃鹿。因听牛子日里说起,王渊想捉几只小鹿来喂养,满想讨好。只拿
了溪旁的佩刀,赤着身子,连花裙都未穿,赶忙追去。鹿跑甚快,追出约有两里多地,
眼看追上,忽发现路侧野地里一堆火光。近前一看,乃是两个汉人用枯枝生火,面前放
着一只新杀死的肥鹿,在那里切肉烤吃。二山人略一停顿,鹿已逃得不知去向。正要走
回,汉人忽然拦住,给了二人一块肉,向他们问话。这二山人恰巧一句汉话也不会说,
汉人非云贵口音,越发难懂。双方比了一阵手势,仍难通晓。二山人酒醉身倦,急于归
卧,胡乱点了几下头,径直走回。快到崖前,发觉有一汉人追上前来,将二山人唤住,
指着玉灵崖又问又比,意似问他种族部落是否在此。二山人因灵姑父女不许无故得罪汉
人,只得也比手势回答。说洞主是个神人,厉害不过。自己乃别寨山民,来此送礼参拜,
现宿隔溪广场之上。汉人好似领悟,遥望隔溪众山人尚有多人未睡,俱在欢呼跳纵。又
细看了几眼,方始相信,转身跑去。二山人跑了急路,酒往上涌,没回到原地,便已醉
倒。后来还是鹿加久候二人洗澡不回,去到溪边查看,只见衣、环都在,人却不见。疑
心酒醉淹死,沿溪寻去,发现人在隔溪醉倒,唤醒同回。问知前事,觉得本山除却主人,
休说汉人,连山人都难走进。二山人又说那汉人生相穿着十分奇特,尤其年长的一个长
得又恶又丑,声如狼嗥,不似寻常汉人。鹿加心中奇怪。
  吕伟唤过二山人,叫牛子做通事,重新盘问,山人性蠢善忘,又在醉中睡了一觉起
来,多半忘却,颠倒错乱,各说各的,直似在说梦话,迥不相符。众人因昨晚来人已到
溪旁,相隔甚近,鹿加等怎无一人亲见?山人酒醉便迷本性,胡来乱做,醒后问他,多
半不晓,料是醉梦中的谵语。否则来人如有他意,或是入山迷路,想借食宿之地,又已
到达崖前,即便言语不通,也必要查探明白,决不会和两个醉人比说一阵就走之理。因
而都不怎信。鹿加力说这二山人一向老实,不说诳话;昨晚说得甚是明白,二人话也一
样。自己虽不曾亲见来人,听他们所说,决无虚假。那相貌凶恶,脸上有包的一个,好
似数月前在山寨里听别的山人传说过,是个极厉害的恶人,只是想到天明,也未想起。
主人喂养这么肥的鸡鸭牛猪,又有这么好一座山洞和那么多田园,明来不敢,定要暗中
偷盗。白猩也是非来不可,早晚务要留神才好。吕伟知他好心,不便深说,含糊应了。
众人都以为即便是真,对方不过是两个采药行猎的汉人,无足为虑,谁也没把此事放在
心上。看着山人匆匆吃了别酒,背了退回去的礼物、前酋长乌加的皮和主人所赠之物,
由鹿加率领,欢欢喜喜拜别上路。往常吕伟行事最为精细,这次忽然少了戒心,连灵奴
都未放出探看,就此撇开不提。
  众山人走后,吕伟令牛子人洞将洞门用石堵好安歇。自率灵姑、王渊去到附近田园
里,查看了一番。近午回转,王氏夫妻和牛子已睡足起身,开洞出来。牛子一心害怕白
猩子闯来复仇,劝灵姑将灵奴放到崖后探看。近日灵奴越发灵慧,学人言语,对答如流,
灵姑爱如性命。有了上次失踪之戒,日夕随身来去,不令远离。因听白猩子力能爪攫飞
乌,恐为所害,把它关在洞内,连昨晚都未放出相助守望,怎肯令其往探恶兽巢穴,执
意不允。为备万一,议定大家都是同出同归。午饭后,仍照往常,同去田场上畜牧耕耘,
傍晚始回。一连好几天,毫无动静。
  吕、王等人自经向笃相助,傍着玉灵崖附近,因着形胜,都建有亭台、竹楼。稻田、
菜圃、果园、花畦,都在灵姑以前发现的那片沃土以内。并在当地辟出一片广场,用山
中碗口粗细的大毛竹建了一所极高大的竹屋,前临广田,门环绿水,左有花畦,右有菜
圃,后面设着牛栅鸡栅,室中用具十九竹制,古朴雅洁,饶有幽趣,农忙之时可以起居
安歇。灵姑因那地方田圃以外,四面都是森林环绕,终年绿荫,取了个名字,叫作“碧
城庄灵山别业”。那些果园、花树原本野生,都由向笃用禁法移种一处,有条不紊,景
物之佳,更不消说。端的是世外仙源,人间乐土。
  这时正当收获期近,果实也有好些到了成熟之期,一眼望过去,不是果实累累,艳
似丹霞,便是密穗层层,灿若黄金,几日光阴,田间又增了几分繁盛气象。灵姑、王渊
首先拍掌叫好。吕伟笑道:“你两个真不解事,这等肥土,一年何止三秋,我们人数不
多,除吃外,有一些富余也就很好了,偏生哪样都要贪多。你们向大哥偏又信你们的话,
到处设法移植栽种。第一次收获已经如此,日后休说吃不完,看要费多少人力?便我们
一年忙到头也忙不过来呢。”灵姑笑道:“天生这么好一片地方,不开辟出来,莫非只
种小小一块地,余下的都任它自长野麻么?那多难看。要不是爹爹只准要这几百亩地,
真想全数都开辟出来才有趣呢。”吕伟道:“你只顾有趣。向大哥在此,他会法术。种
和收获都不显艰难。如今休说再多,就这一片都不好办。过些日,你自然知道厉害了。
我们既不与尘世来往,至多添上张叔父和你鸿弟两人,剩的果谷不糟蹋了么?”王渊道:
“这些果树原是山中有的,就我们不移过来,任其自生自落,还不是一样糟蹋?似这样,
想吃什么,现采现摘,多好。只谷子吃不完,糟掉罪过,人力也忙不过来,我们还是每
年只种一次吧。”灵姑道:“那样一年空上好几个月,多么扫兴。我先前的意思是,因
沿途看见云贵两省不分民族,苦人大多,难得这些山人信服我们,早晚必来看望,既有
这一片肥土,便多种些,吃不完的,等来时运出去,一半给他们,一半散给苦人。虽说
这片地都种上,也救不了那么多苦人,到底接济一个是一个,不说别的,多感化得几个
蠢民,也少却许多罪恶,岂不是好,想不到向大哥非闭关不可,这么费事呢。”吕伟道:
“灵儿,我们在此静候仙缘,躲世人都来不及,如何还去惹事?又是一些无知蠢民。此
端一开,以后将要不胜其烦了。”灵姑道:“女儿也曾想过,仙人原以博施济众为务,
内功之外,还要修积外功。如不和人见面,这外功怎么修积?所以隐居深山,与世隔绝,
只是为了便于修炼,免使世情物欲打扰清修而已。我们诚然是不愿与世人来往,但这两
族山民横竖要来,不能避免,乐得借他们的手做点好事。如怕烦扰,只消和他们说定日
期,一年只准两次,只许多少人入山。事由我主,他们又最畏服我们,决不敢向外泄露。
此外似乎无什么可虑了。”吕伟想了想,笑道:“女儿如此存心,必蒙天佑。既是你们
不怕劳作,我也愿意促成善举。且凭自己力量,尽一分心是一分吧。”灵姑闻言,甚是
欢喜。
  土地肥沃,上次开辟时已治理完善,沟渠通畅,自然流灌,农忙早过,静俟收获,
无须再加人力。众人略为剪除了点杂草,商量好收获日期次序,在门前稻场石墩上坐定,
共话秋收,谈叙往迹,顺便眺望山庄秋景。灵姑不时采些果实,抛掷空中,引逗灵奴为
戏。碧围遥亘,绿水弯环,日丽风和,天空地旷,俱觉心怀开朗,情致怡舒,到处充满
清淑祥和景象。山居日久,赞美之言无人再题,说的都是一些闲话。便心中也只觉安适,
未怎置念。偏那喜气欢容,由不得都在各人面上自然流露,说话全带着笑,好似美满已
极,情发于衷,不能自己。
  好时光最易混过,一晃不觉将近黄昏。只见夕阳欲坠,远浮林表,巨轮如血,衬以
半天赤霞,由远树梢上斜射过万道光芒,正照在稻场上面,映得人的头面都成红色。众
人这日午饭吃得晚,都没有饿,恋着残景,不想归去。眼看晚风渐起,衣袂生凉,满空
中鸦群雁阵一递一声纷纷叫过,天渐暗了下来。王渊笑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这太阳怎这红法?伯父本就脸红,这一照,更成红人了。暗沉沉的乌鸦又叫得讨人厌,
我们还是回去做晚饭吃吧。”灵姑道:“就是渊弟俗气。这夕阳晚景原要叫你往远处看
的,你竟往人近处脸上看,自然就没意思了。落日被半天赤霞一衬,虽觉红得太过,没
有往日晴霄清旷,万里无云,只天边几片彩霞散为丽彩,环绕日边,点缀青苍来得好看,
可是稍在暗影中坐上一会,等那山月上来,踏着满地清光缓步回去,不是有趣么?昨天
大婶忙了一夜,今早所剩食物很多,火又现成,到家一热就行,忙些什么?”王渊道:
“我不是忙,也不是饿。先时我很高兴,这会看见这片暗红颜色,心里总觉难过,也说
不出是什么原故。你尽逗灵奴玩,一直眼看外边。你试朝里看看,兴许也要觉得没甚兴
趣了。”
  灵姑站处稍远,闻言回头,一眼正看到老父谈话方住,坐在那里,两眼望着外面,
似想心事,笑容犹未全敛。坐处正近那片竹围墙,翠叶扶疏,傍晚看去,本觉萧森,像
血也似红的阳光照到脸上,赤暗暗的,竟说不出那副愁惨神色。再一带笑,越发难看已
极。别人虽觉稍好,也都是一派幽郁背晦之色。心方一动,忽然一阵山风吹来,不禁激
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分明眼前不会有事,兀自觉得心悸无欢,一刻也不愿久留。灵姑刚
要催归,吕伟已笑着先开口道:“斜阳晚景如此奇丽,天边不知怎样。灵儿屡蒙仙人期
许,想必迟早拜到仙师门下。我年老福薄,自知仙缘无分。别的不想,只想将来能够看
到和你那涂师兄一样,小小的年纪,排云驭气,出入青冥,瞬息千里,任意所之,我就
老死荒山,也无遗憾了。”
  灵姑猛想起仙人预示,心里一酸苦,几乎落下泪来。连忙忍住,劝道:“爹爹怎说
这话?女儿上天入地,也要跟着爹爹的。即便仙师招去,不能同往,也只数年之别。一
旦修炼成功,纵不能使爹爹也修到仙人地步,有女儿在,祛病延年,求个长生总可以的;
否则女儿便能修到大罗金仙,也不想了。天已不早,我们回去吧。”吕伟掀髯笑道:
“我纵横一世,名成业就。暮年享受这等清福,精神健康,无挂无优。又有你这么好一
个女儿。人生到此,还有甚不足之处?你能蒙仙人垂青已出意外,怎敢再存别的奢望?
修短有数,凡事命定,纵有万分孝心,只恐到时由不得你呢。”灵姑急道:“爹爹再这
样说,女儿便遇仙缘也不去了。”吕伟见爱女泪珠莹莹,知她天性纯孝,听了伤心,忙
改口道:“痴女儿,我不过说说罢了,急什么?真要你至性格天,修成之日,在仙人那
里求得长生灵药回来,莫非我还把它丢掉,甘愿老死么?只恐嫌少,连你的一份都抢来
吃了呢。”这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灵姑不便再说什么,心中总是闷闷的。大
家略为收拾茶具,一同起身回洞。
  灵奴先在空中盘飞,灵姑一说走,先朝玉灵崖飞去。众人走到路上,灵奴忽又飞回,
叫道:“主人快来,白猩子来了。”吕伟闻言大惊,忙命众人将防身兵刃、毒弩取出,
由灵姑为首,戒备前进。灵姑恐灵奴为恶兽所伤,将它招了下来。灵奴连叫:“我飞得
很高,不怕它抓。”灵姑还不放心,仍交王渊紧紧托住,脚底加劲,往玉灵崖飞跑。
  这时阳乌匿影,明月未升。山风一阵紧似一阵,惊尘四起,木叶乱飞,风吹林树,
呜呜发为怪声。不知何时,头上阴云布满,天空见不到一颗星光。风不时夹着一些雨吹
到身上,凉意侵肌,大有变天之兆。众人自到山中,遇的都是好天气。虽有几次风雨,
都在晚上,已然人洞安息。次早起身,多半天已晴霁,上润苔青,山光如沐,满目清新,
转增佳趣,一点也不觉得难耐。似这样凄风冷雨,晦冥萧瑟之景,从未经过。又当恶兽
来侵,情势凶险之际,倍觉景物荒寒,加了若干忧疑危惧。吕氏父女还好,牛子、王渊
似惊弓之鸟,更是望影先惊,天既黑暗,危石、古松都成了怪兽伏伺。灵姑因知白猩子
矫健异常,恐它骤起狙击,也不能无惧,手按玉匣,随时准备发放,心情紧张。尚幸路
没多远,一会跑到崖前。那雨已由小而大,哗哗下落。
  灵姑想骤出不意,将怪物一网打尽,以免后患。招呼众人放缓脚步,独自当先,绕
竹掩将过去。贴着崖角,探头往崖前一看,洞外广场上黑沉沉静悄悄的,只有奇石、修
竹的黑影,在风雨中矗立摇动,别的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风声雨声之外,也听不到别的
响动。知道灵奴所报决无虚假,洞外石笋森列,藏伏之处甚多,万一人过去,被它暗算,
如何是好?风虽小住,雨是越下越大,雨水似瀑布一般下流。衣服透湿,不能久停,只
得将飞刀放出,先在洞前往来驰飞了一阵。光华照处,纤微毕睹,始终不见怪兽影迹,
封洞石块也未搬开。看神气,怪兽已在向前逃走,风雨昏暮,无法追寻。为防不测,又
把银光招回,围护众人。
  众人走到洞外一看,石块虽未被搬开,最大的一块上面已有好些残毁痕迹。洞门本
大,自从上次乌加一闹,洞门早已砌好,只留一个供人出入的小口。而且吕伟善于相度
地势,砌法极妙,自己启闭极易,外人想要开进却是极难,所以未被侵入。仍用飞刀护
身,移石入内,细看洞中,仍是好好的,并无异状。前后洞当中原有一个大天井,因地
方太大,后洞无用,屡经事变,早已用石隔断。也和前洞门一般,留一可以启闭的出入
口子。俱料白猩于必是来不多时,为雷雨所惊走,逃了回去。
  众人再一盘问灵奴,说飞回时,见有三个白猩子在洞外鬼头鬼脑,静悄悄东探西望。
未了聚在一处,同去中洞门外,想去掉那封洞石块。稍为有点响动,立即一起逃窜,竟
似又想侵犯,又害怕的神气。灵姑因那日逃走的白猩子尚有四个,老巢里想必还有同类,
灵奴只见三个,风雨昏暮,难于发现,焉知不藏伏在近处,等人睡后,暗中侵害?旁边
小洞中有不少牲畜、家禽、食粮、用具,也怕损毁。盘算了好一会,终不放心,执意要
冒着风雨,去往两洞查看。吕伟强她不过。
  灵姑和牛子携了火种,用飞刀防身照路,开洞出来。到了侧面小洞,见洞外原放的
竹椅、木桌以及一些农具俱在雨里淋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几件似已毁损。雨大风
狂,无心细看。正移那小洞石头,打算进去,银光照处,猛一眼看见一张印成的柬帖,
因洞门内凹,风又是朝里吹,只在石凹中旋舞不定,未被吹出,略沾了几点雨水。灵姑
见那柬帖有点异样,心想:“空山之中。怎会有此物?”当时也没细看,随手揣人怀内。
移石进去,把洞内原备好的油灯点起,持着火把向各处照看。牲禽先时一点声音无有,
见了火,纷纷呜叫起来,与往日情形不同。牛子说:“白猩子厉害已极,飞的还好,走
的无论是多猛恶的野兽,遇上就屁滚尿流,不敢乱动,一定是被它吓的。”灵姑也未理
会。见洞内外都是原样,白猩子好似只去过中洞,旁洞并未走到。把灯火熄灭,照着老
父方法,将洞门重加严密封堵。又去后洞各石室中仔细查看,才行回转。
  灵姑取出那张柬帖递与吕伟一看,那柬帖长有三寸,宽有二寸,用四五层极上等白
绵纸棱成,甚是坚韧。上面并无字迹,只印着七个魔头,作主塔形叠着。形态不一,甚
是狞恶,一看便知是绿林成名大盗,做案或是寻仇前后所留的符记。那七魔头如非盗党
共有七人,便是盗魁的外号。心想:“自己新来不久,无人得知踪迹。再者生平虽享盛
名,不轻与人结仇树敌;纵有,也决非自己对手。这类符记怎会在此送上门来?来者不
善。”吕伟先颇惊疑,嗣就灯光仔细查看,除纸角略有泥水湿污外,上面还有近乎猴子
一类的爪印,这东西又发现在白猩子来过以后。据此推断,好似那盗首误人此山,身旁
带有此物,不想遇见白猩子,人不能敌,或已被害,或是逃走,所带符记被白猩子抢去,
见上面魔头形象凶恶,觉着好玩,没有撕毁,无意中带到洞外,因想移石人洞,随便弃
去,被风刮到旁洞无雨之处。
  吕伟正盘算间,灵姑见老父担心,笑道:“爹爹不必多想,这符记不论有意无意,
都不要紧。看他画得那种丑态,一定不是什么正经路数。女儿蒙仙师赐这玉匣飞刀,近
来时常运用,更发觉它的妙处。据向大哥说,便是寻常左道妖邪,也经不起刀光一击,
绿林盗贼更不必说了。不来是他的造化,来了还不是送死?倒是这几个白猩子可恶已极,
适去洞外,好像许多种田用的东西都被毁损。我们辛辛苦苦,好容易开辟出来那片田地、
房舍,日久天长,如被寻去乱糟蹋,岂不前功尽弃?明早天晴,好歹也要寻着它的巢穴,
一网打尽,才能兔去后患呢。”吕伟料那盗魁如真上门寻事,符束已到,一二日内必见
分晓,休说还有爱女这口飞刀,便自己本领也应付得了,无足为虑,说过便也安歇。
  第二日早起天晴,众人出洞一看,不但存放外面未及收入的器具俱被白猩子毁坏无
遗,连灵姑、王渊、牛子三人新近由远近山谷中费了不少心力移植培养的许多奇花异卉,
也被蹂躏摧残殆尽。甚而奇石丛中原有的苍松翠竹,也被拔的拔起,折的折断,东倒西
横,狼藉满地。这些都是众人点缀美景心爱之物,如何不恨?灵姑首先勃然大怒,决意
非除它不可。无奈这类恶物行踪飘忽,捷如神鬼,不可捉摸。事既开端,以后必来作践
禾稼,伤害牲禽,只有寻到它的巢穴,搜杀无遗,方保无患。偏有那大片连亘不断的高
崖阻路,人不能上。依了灵姑、王渊,恨不能当时便往探路才好。吕伟因昨晚发现那怪
符柬,要等他两日,看看有无动静。而且白猩子必定还来,野兽虽凶,无甚知识。还是
不知深浅的敌人可虑,如真有心寻仇,甚事都做得出来。因而主张从缓。二人只得罢了。
  田里原定当日起始收获,因洞中不能离人,能手只有吕氏父女,而灵姑守定向笃之
言,说什么也不放心离开老父;若改令王守常、牛子等四人前去,如遇白猩子固是凶多
吉少,便遇仇敌也非对手。思量无计,惟有暂停农作,等过两日再说。灵姑、王渊恨得
牙痒痒,田里不能去,只把牲禽放在隔溪广场上,各找了些事做,把残毁的花木收拾收
拾。不觉又是黄昏入夜,白猩子一直未来。灵姑因日前曾经目睹,那么高的玉灵崖,白
猩居然捷如飞鸟纵援上去,老恐伤了灵奴,不令飞远,防护甚紧。只在傍晚时,到对面
横崖四下眺望了一阵。收了牲禽用具,封闭两洞,各自安歇。为防万一,依旧分出一人,
轮值守夜。又到天明,仍无动静。
  似这样守过三日,不见一毫朕兆。断定那张符柬,实是白猩子将人害死,无意携来,
暂时总算去了一桩心事。因禾稻早熟,田里三日未去。白猩没有长性,也许见洞门封堵
坚固,知难而退,不会再来。如去寻它,一个诛戮不尽,反倒惹它寻仇生事。多主张收
获完后再去。
  众人到田里一看,禾稻略为受了一点践踏,倒还有限。那所竹屋却被拆毁多半,竹
瓦零乱,满地都是白猩子的爪迹,室中用具更不用说,分明下雨的第二天早上来此祸害。
那竹屋用整根大竹为墙,切竹为瓦,高大爽朗,雅洁异常。全仗向笃禁法相助,才得建
成。如用人力照式修建,不知要费多少精力工夫。真比洞前那些毁损还重得多。看那情
景,好似白猩子知道和人相斗,要吃大亏,只在暗中窥伺作祟,等人不在,立即乘隙侵
害。细查来踪去迹,爪痕脚印,俱是雨后所遗。田中禾苗也是日前践踏,不是新残,和
洞前一样。来只一次,已经如此厉害,若常受侵袭,不特房舍、用具、牲禽之类都难免
遭受损害,便是田园也没法耕种,众人如何不急不怒。这一来,连吕伟也下了事完除害
的决心。
  前带余粮将尽,这第一次收获关系全年食粮。众人恐它再来为患,非同小可,忍着
忿恨,一齐努力下手收获。由清晨起忙到日色垂西,地大人少,仅仅收获一小半。当地
打稻场不放心用,只有运回洞去打晒。虽然带去牛马,恐半途被白猩子突出狙击,无法
分运,势非人畜一齐同运不能无虑。所获又多,虽然相隔不远,负载这类松而束大之物,
不能走快。行时要扎捆,到了要卸放,无不需时。经过两个往返,天已昏黑。尚幸当晚
风清月白,两地都无白猩子的踪迹。但是晚间,仍要严防,须照前行事。趁着月明,往
返了好多次,运到半夜,勉强运完。
  灵姑因嫌启闭洞门费事,新稻未打,明日又要运出摊晒,拼着受点损害,运到后半,
俱都摊放洞外。次早前往,想了一个主意。先用飞刀齐近地处割去,人只跟在后面捆扎,
省了不少的事。只扎运仍是艰难,连收种的烟叶,直忙了四五天。仗着天色尚好,日暖
风和,禾穗渐渐干燥。又在洞前新辟出一片打稻场,晒春簸扬,众手齐施。晚问还得轮
流守望。一连又是好多天。灵姑满想农事一完,便去后崖诛除恶兽,偏生种多收多,农
事都有一定次序,心急不得。人手又少,大家忙得头晕眼花,还没做完一半。碧城庄更
无暇去看。反正照顾不了两地,只得听之。白猩子却一直未来。
  这日吕、王等人想吃蔬菜,灵姑、牛子早起,命王渊把洞闭好,前往庄上采摘。到
后一看,又发现白猩子足迹,那日还是好好的一片园地,变成满地狼藉,所有豆棚、瓜
架全被拆倒,每样都糟践了一大半。最怪的是,那日剩有两亩来地的包谷,因未十分成
熟,所获已多,剩此些须,没放在心上,当时不曾收割,也被白猩子全数拔起,长长短
短,捆扎成束,散摊地上。庄屋更被拆得只剩了一圈竹墙。灵姑看白猩子处处都似学人
的举动,料定近日必在暗中伏伺,决心除它。尽二人之力,把所剩蔬菜,瓜豆尽数采摘,
带了回去。
  次日,灵姑未明即起,仍和牛子带了灵奴同往。先不进庄,在林下择一隐僻之处伏
伺,命灵奴栖身树梢观望。等到日出,田场上仍是静悄悄的。估量白猩子当日不来,洞
内诸人已经起身,正要回去,灵奴忽往田场上飞去。灵姑刚要出声唤回,猛瞥见庄屋门
墙内走出一个白猩子。白猩子初出时仰天乱嗅,不住东张西望,意颇迟疑。灵奴好似诱
敌,故意在它附近低飞,连叫:“主人莫要出来。”灵姑见那白猩子渐渐胆大,一对凶
睛注视着灵奴上下盘飞,屈爪蹲身而行,大有蓄势待发之状。灵奴飞翔绝快,可是相隔
白猩子甚近。明知白猩子决不止这一个,终恐灵奴闪失,哪肯再听它话,高喊:“灵奴
速回!”手指处,飞刀脱匣而出,一道银虹径向田场上飞去。
  白猩子真个机警已极,一闻人声,立朝灵姑对面果林中纵去。灵姑恐飞刀误伤灵奴,
略为回避,比往常稍慢了些,竟被逃走。连忙指着飞刀,入林追赶。当时灵姑只能指敌
追杀,尚不知飞刀妙用,可凭心意远出杀敌。那林与四外密林相连,恰又新近移植,费
去不少心力,不舍毁损。等到人追进去,白猩子已逃入密林深处,无影无踪。灵姑暗忖:
“飞刀神物,尚被逃走,以后如何除它?”心中有气,指着飞刀,在林内似穿梭一般往
来驰逐。刀光所过之处,虬枝寸折,密叶纷飞,一片沙沙之声。灵奴又在空中相助搜查。
白猩子为刀光所逼,终于藏身不住,正轻悄悄掩着身形向林外逃窜,走到林木稀处,被
灵奴空中窥见,报知灵姑。灵姑便照所说之处,用刀光连林木一齐围住,由大而小,把
圈子缩紧。白猩子被困在内,左冲右突,走哪一面都有刀光挡住去路。四外二三十株林
木,更一株接一株地被飞刀斩断,倒落下来。急得白猩子在里面乱蹦乱叫。灵姑闻得叫
声,觑准中心,将手一指,残存的七八株合抱大树一齐折断。耳听喀嚓乱响中,吱的一
声惨叫,以为白猩子已被杀死。地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满是残枝断木梗阻,急切间
不能走进,又指飞刀,朝那叫处乱砍了一阵,不再听有声息,料知就戮。
  灵姑想等尘沙稍静入内查看,灵奴忽又在空中高叫:“有两个白猩子往玉灵崖跑去,
主人快追呀!”灵姑因出来时久,老父许已出洞,白猩子往回逃走,恐被伤害,不暇细
查,忙往回赶。到玉灵崖一看,洞门紧闭,石尚未移,洞外摊着十好几枝毒弩,多半断
折,打稻场上许多食粮用具倒不见怎散乱,情知生变。唤开洞门,众人走出一问,才知
就里。
  原来灵姑、牛子走后不久,王渊说:“连日好好的,白猩子并未来犯,却往碧城庄
作践,必是上次吃过苦头,不敢和人明斗。好在姊姊快回,出去无妨。”吕伟因昨晚略
受了点感冒,尚未起身。王守常夫妻钟爱王渊,以为不会出事,便依了他。众人刚把石
移开,吕伟便起来了,只当爱女已回,都在洞外农作,没有在意。出洞一问,方知未回。
灵姑去时原说去取残余蔬豆,一会即回,一见去了这么久,心疑有事。方在踌躇,偶一
抬头望见对面崖顶伏着一个白猩子,张牙扬爪,往下窥视,大有突然下扑之势。心中大
惊,知道这东西快极,越张皇越坏。兵刃不在手内,只连日为备万一,弩悬在腰间,一
直没有取下。所幸洞门只留一个俯身出入的小洞,不曾大开;众人初出,俱在洞前,没
有走远,尚易逃回;王妻恰回洞内取物,只王守常父子在外。忙顺手捞起一柄铁耙,左
手取了毒箭,低声报警,招呼二人从速先退。话才出口,王守常父子也同时看到崖上,
知道厉害,慌不迭往回就跑,谁知不跑还可,这一跑,竟示了怯,白猩子看出人也怕它,
一声怒啸,立即飞身跃下。吕伟一见不好,放过王氏父子,左手连珠袖箭,右手铁耙,
用足平生之力,迎头打去。这一下力量少说在五百斤以上,如换别的猛兽,怕不骨断筋
折,当时身死。白猩子骤出不意,只被打中肩头,跌了一跤。未等吕伟退走,又复怒吼
跃起,闪躲更是迅速,那连珠毒弩不能射中双目,中在别处,立即弹落,射不进身。王
守常父子虽然逃进洞去,吕伟尚在外面和白猩子恶斗,无法闭洞。吕伟所用铁耙只两下
便即打折。势急如风,兵刃无法传递,眼看危急。尚幸王渊情急生智,一见箭不能伤,
便没再发,忙即施展向笃所传幻术,放出一片烈火。白猩子见火惊退,吕伟乘机纵回,
一同协力,将洞封闭。
  一会儿,白猩子去而复转,拿了一根带叶树枝向火乱扑。那火本是幻景,并非真火,
不能烧物。白猩子见火虽未熄,树枝不燃,渐渐明白,伸爪微探,也未的伤,益发胆大,
看出是假,似要冒火而过。同时对崖顶上又纵落下两个身材略小的同类。洞门虽已堵上,
无奈恶兽刀剑不怕,力大矫捷,真要合力毁石攻洞,决难防御。如是一个,吕伟凭着一
身绝技,还可抵挡。又添了两个,如被攻进,王守常等老少三人必非敌手。吕伟方说要
糟,忽听三恶兽互相叫了两声,平地纵起,好似同往玉灵崖顶攀跃上去。知这东西狡诈,
恐由中洞来攻,忙往后面堵塞了的洞口守候,半晌不见动静,仿佛已走。终恐伏伺,暗
起狙击,仍守在洞里,不敢冒昧走出。方在悬念爱女,灵姑忽然赶回。
  互相谈完了经过,吕伟道:“我以前只说一个野兽,只恐它暗中作践害人,休说灵
儿飞刀,便我也能除它。今日一试,才知人言不虚,真个厉害己极。不但力逾虎豹,那
么坚强的身子也是仅有。我初动手时那一耙,原是用足力气,总以为它非死不可。谁知
仅跌了一跤,而且当时纵起,若无其事,身手之快,无与伦比。今日幸还是我,如换旁
人,非死它爪下不可。就这样,如非渊侄行法放火,我被逼紧,只能应敌,要想退回洞
内,再行封堵却是万难的了。看它行径神气,所怕似只灵儿一人:我们都在这里,便去
田里作践;等灵儿走往田场,又到洞前祸害。来时并不全来,遇见灵儿在彼,望影先逃。
行踪飘忽,来去如风。因在暗中伏伺,我们伤它不了,它却随时随地乘隙为患。今日必
是见我们连日在此,不曾离开,着一个来此窥探我们行动,三个去至田里作践。灵儿起
得过早,未被窥见。田里竹墙内必是三个,因见灵儿到了,就埋伏林内,不曾走出。灵
奴慧眼发觉,飞出引逗,它知那是灵儿随身不离之鸟,所以上来用鼻乱嗅,四下张望,
未敢妄起扑击。嗣被灵奴逗急,刚要下爪,灵儿便追了出去,受惊逃走。可惜灵儿只顾
追它,没有留神竹墙以内那两个,它们见势不佳,乘隙逃遁。攻洞恶兽原在崖上伏伺,
不知灵儿在否,未敢即下,因见众人相继出洞,惟独灵儿未在,王贤弟父子再逃避略慌,
恶兽心灵,看出我们怕它,才行纵落。二次来犯时,正在不可开交,恰值由田里逃走的
两个跑来,那叫声必是告知灵儿追来,相率逃去。
  “如此机警凶恶的野兽,如不除去,不但东西毁坏,日后也难安枕。照它两次去时,
都由崖顶攀越而过,巢穴必在崖后高崖那边。今日又伤亡一个,以后来去必更诡秘,难
于捉摸。只有赶往它的巢穴,悉数诛戮,才可免去后患。此事已成当务之急,多延一天,
便多受它一天的害。最担心的是我明它暗,我们牧放牲畜必被看见。食粮损失,因有存
储,这回收获又多,还不要紧:万一乘我们不备,将牛马一齐杀死,日后如何耕种?洞
门虽闭,也禁不起那么锋利的爪牙和天生神力。
  “好在食粮已经干燥,未整治过的尚多,短日子决弄不完,可尽今日之力,暂运入
洞存储。乘它胆寒,一二日不会前来之际,明日一早,王贤弟夫妇守洞不出,洞门加倍
封堵,以防万一,我和灵儿、渊侄带了牛子,由崖顶走到崖后绝壁底下,寻条上升路径,
翻到崖那边去,找到恶兽的巢穴,全数诛戮,不但我们可以安居乐业,便对本山无辜生
物和日后游山采药的人,也算除去一件大害。灵奴聪明机警,颇有灵性,它屡次说要飞
起空中查探,恐有疏失,俱未允许,照它今日诱敌神情,决可无害。恶兽虽凶,不比会
法术的妖人,灵奴既不怕,决无妨害。恶兽行踪飘忽,来去如同鬼物,人力搜查怎易寻
到?它飞得又高又快,眼光灵敏,必须带它前去,令其飞空查探,随见随报。灵儿再照
所说地方放出飞刀,成功无疑了。”
  灵奴在旁直叫:“好,好。我不怕白猩子。”灵姑想了想:“恶兽委实机警矫捷,
几乎飞刀之下都能逃生。即便此去能寻到它的巢穴,若近它身,恐早已望影先逃。惊弓
之鸟,不比初见时事出仓促,不知飞刀厉害,容易诛戳。看它只怕自己一人。别人仍是
不怕,可知刁狡已极,除它甚难。惟有带了灵奴同去,此外并无善策。”虽不十分放心,
事关全局安危,又经老父力说,灵奴不住自告奋勇,只得应了。
  当晚事毕回洞,略做了点干粮腊肉,依计行事。行前,灵姑再三嘱咐灵奴:“昨早
诱敌太险,此去务要小心。那东西一纵十来丈,不可胆子太大。微一疏忽,被它抓住,
休想活命。”
  灵奴叫说:“白猩子纵多高也伤我不了。我能飞到云里头去看出老远一片,只要没
有山挡住,白猩子难逃眼底。早要肯放我飞起,早把白猩子杀死,决不致伤毁那么多东
西。不过,这也是运数如此。”灵姑笑问:“人言禽乌能得气之先,善识兴衰。你又是
个通灵之乌,遇事能前知么?”灵奴叫说:“略能看出一些。”灵姑又问:“你看我们
将来好么?”灵奴叫答:“主人自然是好。便我跟来,也是想借主人的福,得点好处
呢。”
  灵姑听它连日人言越说越好,应答如流,以前那些奇怪难懂,似人言不像人言的怪
声渐渐变得一点没有,心中喜极。料定以前随有主人,只是语音奇怪,方言不同,否则
进境决无如此之速。前已问过未答,总想探问它旧主人是谁,重又盘诸。灵奴叫说:
“主人莫问,提起伤心,将来就知道了。”
  灵姑仍欲追问底细,吕伟、王渊、牛子三人已均结束停当。四人先助王氏夫妻将后
门加厚封堵,仅留一个极小的出口。并在洞门里升上一堆火,旁边堆着浸了松油山蜡的
粗长火把,以备万一恶兽侵入,用火伸出烧它。算计足可抵御,然后蛇行爬出,里外动
手,将出口加紧封闭。一切停当,天才黎明。
  吕伟取出爬山用的挂钩、套索,抓向崖壁,四人挨次援上崖顶。上面满是苔薛,间
以五色繁花,细才如豆,灿若锦绣,比在对崖遥望还幽艳得多。但有不少兽屎、爪痕在
内,越往前走越多,迹印犹新,看出白猩子近日来常在上面盘踞。后面崖顶比前崖低下
数丈,突兀不平,藏处颇多,又不肯放灵奴飞起,所以恶兽日常在侧窥伺,竟无一人发
现。崖顶走完,对面便是危崖连亘,一边孤峰刺天,一边绝壑无地,只当中一片空地,
突下数十百丈,须由崖顶援下,再寻地方往对崖上爬。看去险峻已极,不可攀援,尤其
壁间满生绿苔,其滑如油,无路可上,就用带去的索、抓,也援不上十之一二。
  灵姑心想:“这么高峻险滑的崖壁,就白猩子也不能飞渡,来去必有道路。”正和
老父谈说,猛又想起向笃行时曾说此崖绝壁之下有一夹缝,可通那边百灵坡、天池岭、
花雨潭等幽胜之区,那里珍禽奇兽甚多,日后难免发现。老父年岁已高,面有晦纹,最
好不要前去,尤其是在冬天,恐有危险。细详语意,好似那些地方隐伏祸患,不可前往。
当时还记得很牢,想起便自担心,怎这几日受白猩子扰害,气得连记性都没有了?”
  灵姑意方踌躇,忽听牛子惊叫道:“这里一个大山窟窿,还有好些碎包谷,莫不是
白猩子的巢穴吧?”边说边吓得往灵姑身边跑。灵姑过去一看,绝壁之下现出一个三角
形的裂缝,大约丈许,越上越窄,弯弯曲曲,高约数丈。苔藤掩映,薛荔四垂,如非近
底一面残破剥落,直不易看出。细查方向,正对玉灵崖,与向笃之言一般无二。洞口一
片似常有野兽出入,碧苔上爪痕凌乱,藤草狼藉,多半干枯。口内外遗有好些包谷果实,
整碎不一,有的嚼食残余,齿痕累累。灵姑试把飞刀放入,往复穿行了几次,并无应声。
知白猩子仅由此出入,巢穴尚在隔崖。
  灵姑先颇心忧老父安危,细一想:“深山大泽藏有毒蛇猛兽之类,不是人所能敌。
自己身有异宝,只要不离开老父,决可无碍。再说有警须在人冬以后,此时尚是秋天。
白猩子是个大害,留着祸患无穷,怎能安居?还不如趁这秋天将它除去,免得交冬,顾
忌更大。反正守定老父,格外小心就是。”
  正在这迟疑不决,吕伟见她面色沉思,笑问道:“灵儿,你想什么?白猩子踪迹已
经发现,我想这崖缝定是它的通路。有你那口飞刀,连火把都不用。还不由此走进试探
一下,只管发呆有甚用处?”灵姑道:“女儿是想这崖如此高大,夹缝不知有多深浅,
里面难免伏有蛇虫之类,人能通过与否,也没一定,恐怕犯险。白猩既由此出入,早晚
必要经过,打算埋伏口外,以逸待劳,又恐它诡诈,看破逃回,还没拿定主意呢。”要
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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