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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王


四、神力显英威 幸有朋交怀远虑 清修坚苦志 全施庙产事躬耕



  父子二人又仔细商计,把此去投师如何人门以及所带银钱衣物谈了一阵。吃完夜饭,
金标自往黄庄办赈。
  郝济奉命次日一早起身。好在热天,相隔又近,不用多带衣物,出身又是农家,习
于劳苦,常受乃父指教,虽然未曾出过远门,外面的事和江湖上的过节也都晓得许多,
天还未明,便别了乃母家人和一些交厚的村民,乘着早凉,往新蔡赶去。两地相隔才只
七八十里,郝济脚底甚快,随身只有一个洗换衣服的小包裹,并不累赘。一路跋涉,水
陆兼进,遇到水面较宽之处便将衣裤脱下,涉水而过,过了两路,离城只有三十里,方
始走上无水的道路。
  当日天气奇热,加以赶路心急,途中不曾停息,到时天已近午,毒日当顶,一则饥
渴交加,又见身上满是泥污,心想,这等神气,如何好去赴约拜师?于是先到河里无人
之处洗了一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履,把湿衣洗净拿在手上,准备去往前面镇上打尖,
吃上一饱,就便将那湿衣晒干,再往西门善法寺绕去。忽见前途柳荫之下有带卖蒸馍的
茶摊,郝济虽未成年,颇知物力艰难,身边虽然带有十几两散碎银子和一吊制钱,因觉
此去寻师至少一年才回,来日方长,并不舍得随意花费,心想:镇上饮食较贵,不如就
在这里晒干衣服,随便吃上一饱了事,留下钱来,就便还可和父亲一样帮人的忙,何况
拜师之后身边多有几个,随时照娘所说,孝敬师长也方便些。如今遍地灾民,能够吃饱
已是天堂,何必吃什好菜?念头一转,便往前途柳荫之下走去。
  摆茶摊的是个老头,祖孙两人甚是和气。郝济先将湿衣挂向柳梢之上,买了干馍和
两大碗凉茶,胡乱吃饱,坐在板凳之上,正想:这位张老师命我事完来此,他说三日之
内有人寻来,业已应验,分明事情他早知道。这样热的天气,想必人在庙内不曾走开,
衣服转眼就干,起身时只穿一双草鞋,业已丢去,赤脚上路省事不少,此去还可穿那新
的布鞋,岂不也好?正问卖茶老头往西门去的道路,忽见相隔三四丈斜对面另一柳树之
下坐着男女两人,仿佛走了长路,嫌天太热,来此乘凉休息。先未在意,因衣服还未干
透,打算再等一会,男的忽然走来买茶,好似渴极,一口气先吃了三碗。
  郝济人本机警,刚看出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穿一件麻布长衫,布质虽粗,甚是
整洁,看去像个文人,但是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光,行动之间也颇轻健,像个会家,
同时又看出女的坐在一个包裹上面,外面露出碗口粗细、三尺多长一条,也像是件兵器,
男的业已端茶走去。心方一动,忽听马蹄响动,由县城官道上驰来一人一骑。
  马上人是个短装壮汉,腰间还挂着一件兵器,鞍辔鲜明,马也高大,人坐马上,甚
是精神,头戴一顶宽边草帽,紧压眉间,看不清面目,马却跑得不十分快,本由官道上
跑来。少年男女停留的那株柳树最是繁茂,柳枝毵毵,已快低垂及地,树下两人几被遮
住,马上人离地较高,自然不易发现,业已跑过,离开茶摊也只六七尺远近。恰巧少年
在茶摊上刚吃完三大碗冷茶,又端了一碗回去,和来骑正好对面错过。马上壮汉眼望前
面,人被柳荫挡住,先未留意,快要过时,少年好似微“噫”了一声,头往起一抬。壮
汉闻声惊顾,偏头回望,少年也正望他,双方目光正对,少年只偏头看了一眼,各自端
茶往柳树下走去,仿佛看错了人,并无其他表示。
  双方对走,转眼之间,人马相去已三四丈,壮汉却似有什警觉,两道浓眉往上一抬,
当时目射凶光,面现怒容,把头一偏,倏地回马赶来,其势甚急。少年还未走回原处,
眼看快被迫上,树下少妇也似有什警觉,起身迎来。马上壮汉虽然神色不善,上来并不
像是就要动武神气,少年也回身相待,互相对面相看,呆得一呆。壮汉方问:“朋友,
你是哪里来的?”少年微笑,还未及答,忽听娇呼:“星哥!昨日所说的那伙狗贼,这
厮也是其中之一。”话未说完,壮汉闻声侧顾,一见少妇,口中大喝:“果然是你两个
小狗男女!”还未伸手拔刀,接连两声清叱过处,少年猛一仰头,把口一张,立有一股
瀑布由口中箭雨也似激射出来,照准壮汉迎头喷去。
  壮汉看去身材高大,貌相狞恶,这时手伸腰间,刀已拔出半节,快要离马而起,纵
将下来。不知怎的,少年刚吃下去的三碗冷茶所喷出来的一股水箭,他竟会承当不起,
怒吼一声,几乎仰翻马下,头上宽边草帽也被打翻,只剩一根丝带套在头颈里面不曾落
地。壮汉似知不敌,动作更是机警迅速,马骑得更是好极,身子虽然仰翻一旁,人并不
曾下堕,就势两腿一夹,马便和转风车一般圆转过来。壮汉身子歪向一旁,还未坐正,
马已箭一般往前路猛窜出去。
  那马久经训练,知道主人遇见强敌,拼命往前急窜,逃得太急,相隔茶摊甚近,势
甚惊人,其实马甚灵巧,决不至于将摊撞翻。郝济天性侠义,少年喜事,上来便对壮汉
生出恶感,不知怎的,看去不大顺眼,见他无故回马欺人,神态凶横,已有不平之念,
又没料到少年武功这等好法,就凭刚吃的两三碗冷茶就将强敌打退,正在快意,忽见马
往茶摊冲来,惟恐将摊撞翻,顿忘乃父在外少管闲事之戒,立即挺身而出,大喝:“留
神人家摊子!”声随手出,扬手一掌,本意朝马推去,不料去势大急,纵得又往前了一
点,马性又极强悍,误当敌人阻路,再见对方手无兵刃,又是一个未成年的童子,竟朝
人猛冲过来。
  吃郝济这一推,人未冲倒,马却吃了大亏,斜窜出去一二丈,一声怒嘶,二次朝前
猛窜,跑得更急,隐闻马上人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欺人!”跟着便见壮汉人已
坐正,回身把手一扬,跟着便有两道三寸来长的寒光映日飞来。郝济见壮汉如此凶恶,
自己并未和他作对,不过恐将茶摊撞翻,要他让开,素不相识,竟用暗器伤人。心中大
怒,一面身子微偏,乘势将那寒光接住,乃是二枚前带刺钩的钢镖,越发气往上冲,大
喝:“是好的,你不要逃!”待要飞步追去。壮汉马行如飞,一路翻蹄亮掌,日光之下
宛如一条人箭,后面带起一条灰龙,朝前急驰,业已逃远,连想用原镖还敬都赶不上。
  郝济方想这厮的马真个快得出奇,我还第一次见到。忽听身后笑说:“这位老弟贵
姓?无耻鼠辈,追他作什?请到前面树下一谈如何?”郝济先见茶摊的老头正将孙子喊
住不令开口,望着自己满面愁容,知道这类本份老人胆小怕事,好在钱已付过,略微招
呼便随少年同行。少妇业已回到树下,见了郝济,起立相迎,双方礼见。郝济问知少年
叫许天星,少妇是他妻子庄淑玉。自己也报了名字,先不肯说金标之子和此行用意,后
来愈谈愈投机,看出对方人颇方正,对他十分关切,这才说起要往西门外善法寺投师之
事。
  许氏夫妇先似有话不肯明言,及知问出所寻师父姓张,住在善法寺后园之内,本不
相识,日前无心路过蒙其垂青,令在三日之后前往相见等语,立时喜动颜色。夫妻二人
互相对看了一眼,天星笑道:“这大好了!实不相瞒,方才那贼的来历,并非不肯明言,
只为老弟年轻,不知外面的事,不晓得他来历倒好,所以我不肯说。我知老弟是块快要
琢好的美玉,特意请来一谈。你可知道方才那一掌闯了祸么?此贼姓白名强,外号双刀
小白龙,匹马双刀纵横黄河上下游南北两岸,近年凶威愈盛,便仗此马成名。马本异种,
性情猛烈,又经主人训练,愈发凶恶,差一点的人决经不起它一冲,被他踢上一脚更难
活命,又当跑得正急之时,你这一掌竟将它推出老远,不是内家真力到了火候决办不到,
可是马并不曾重伤,实在奇怪。
  “方才听说你往投师,所寻那位老前辈我也知道一二,今日曾往拜望,可惜人已他
出,没有见到,只恐此时不会回来呢。他以前帮过庙中老和尚的大忙,新近才住在他庙
里。那是庙后一片园地,共只两间小房,他平日住在里间。有许多话你我未见他老人家
的面我不便说,你只当他姓张,将来自会对你明言。他老人家以前并无徒弟,照你所说
情形,拜师定能如愿,但他行踪神秘,不愿人知,在家还好,如未回庙,休说见人,连
话也间不出一句。
  “到了那里,无论遇见什么和尚,只将左手三指一伸往前额一点,不必多说,便由
西偏殿甬道绕往后面那两间小房以内,自将草席铺好,放下随身衣物,旁边芦棚下炉灶
俱全,屋里米面食物全都齐备,只管去用,无人管你,譬如当你自己家中一样。和尚们
决不至于过间,也无什人惊动。菜园便他所种,你如闲得难受,随便寻点事做均可。日
里如其练武,却不要被人看见。有事也由后园篱笆小门出入,不必去往前殿,他们必当
你自己人看待无疑。
  “我们本想陪你同去,一则有事在身,若非遇见老弟,业已上路,方才又和狗贼闹
了一点过节,必定看出我夫妻的行踪,所行同一方向,前途难免有事发生,日里有人,
不便快走,暂时只好分别,我们不算外人,将来总有相逢之日。老弟年纪轻轻便有这好
底子,又得名师指教,成就必大。日来老前辈回庙,请代问候,我两人要告辞了。”
  郝济衣服已干,早就取来包好,见二人要走,好生不舍,还想探询双刀小白龙的来
历本领,住在何处。天星笑道:“说来话长。令师见面多半要对你说,只要蒙他老人家
收容,必可无害。就照老弟此时本领,也非敌他不过,只是这厮虽是独脚强盗,党羽众
多,人更凶险,他把那马爱如性命。方才一掌实是不轻,马虽不曾重伤,吃亏总不在小。
我料这厮恨你入骨,你又将他二只钢镖接去,他见我们人多,不能取回,又是一件使他
恨毒的事。你寻的那位老前辈已有多年未出世,决不肯露真实姓名。将来狭路相逢,定
难免于动手,你老弟便是从师之后,也须小心一点。此人左额眉毛上横着一道刀疤,一
望而知。行再相见,我们也许三二月后去往庙中拜望,只将我所说的话记好,省得这样
热天无处栖身便了。”说完,三人重又作别。
  郝济路早问明,独自一人往西门城外走去。到了善法寺一看,庙并不小,在一土坡
之上,四面多是田地,离城尚有六七里,另有里许来长一条小路通向官道,左近零零落
落几十户人家,都是当地农人。庙产不多,也无什香火。老方丈智明年已七十,人甚清
健,以前自带僧徒下地耕种,经过多年勤劳,将初来时一座破庙建得十分整齐。虽只得
数十亩庙田,自己耕种,足够度日,可是一班烧香的人,尤其有钱人家,说和尚只该修
行念经,不应下地做那村俗之事,全都看他不起。庙中香火本就稀少,经此一来愈发冷
落。
  当地风景较好,打扫干净,庙中又栽有一些花树,县城地方大小,无可游观,一些
有钱人家遇到春秋佳日,偶然也带了家人前往庙中看花饮酒,在庙内外花林之中转上两
圈,但只留下许多残核剩果扬长而去,给小和尚添些麻烦,连香资都得不到。和尚也不
计较,自到庙中,从未劝募,照样种他的田,直到去年,满了七十,经庙中十几个僧徒
再三力请,方始答应退休。但是勤劳已惯,不耐坐吃,每日念完了经,仍要亲自下手做
些杂事,只不下地耕种而已。庙中本来田产,均被附近土人种去。
  以前庙中和尚走动官府,甚是强横,这些种有庙田的佃户,十九吃过他的苦头,无
奈和尚有财有势,孔武多力,又与城内官差、豪绅勾结往来,土人心虽怨恨,敢怒而不
敢言。这年庙中忽然起火,将后殿烧去多半,附近村民恨极和尚,不肯往救,到了半夜,
才被庙中僧徒自行扑灭,还有几个凶僧恶徒也被烧死火内。隔不几天,庙中便换了现在
的智明老方丈,因其人性善良,比以前方丈师徒相去天渊,从此非但没有倚势欺人,所
租出去的庙田也都无形放弃。头一二年,佃户交祖他还肯收,只不争论多寡,交得多的,
他还退回一半,一面自率徒弟躬耕,将庙前一些空地全数开垦出来。以前残留僧徒还有
几个留下,因不耐清苦岁月,明去暗逃,逐渐走光,只剩同他来的几个中年和尚,后又
收了七八个徒弟,不消数年,后面殿房也经他师徒合力重新建造起来。
  这年秋天,老方丈忽将佃户全数喊去,先退了租,再当众声言:“我们出家人,理
应念佛之外自己谋生,有钱人布施香资,自然来者不拒。你们终年勤苦,衣食难求温饱。
我看庙中旧账,你们所交祖粮业已超出昔年田价许多倍,再叫你们永当牛马,问心不安。
照理还应该退还你们,因我新来,年数不多,耕种所得仅够食用,无此余力,只好你们
吃点亏,以前所交作为田价,由庙中出一卖契,永归你们营业,从此与本庙无干。好在
我师徒庙已修好,照此下去衣食总能将就,要多的钱,出家人也无用处,就此算了结
吧。”
  众人因以前庙中全是酒肉和尚,庙产香火所得并非小数,仍嫌不足,另外还要巧立
名目向众勒索,稍不遂意便要吃亏,不种庙田又难苟延残喘,常年忍痛挣扎,恨在心里。
不料换了这样一个好方丈,因其从不多取,近二三年来大家都能温饱,已是千恩万谢,
没想到这样慷慨,退了当年的租不算,又把旧有肥田送人,自开生地,躬耕度日,天底
下哪有这样好人?当时惊喜交集,几疑是梦。有的觉着老和尚大好,这等做法,间心不
安。有那迷信太深的,更认为此是供养神佛的庙产,无端为己所有,恐有灾害,再三坚
辞。后来老方丈苦口劝说:“我佛家既讲因果和慈悲,便不应该损人利己,不织而衣,
不耕而食。你们日晒风吹,用自己血汗辛苦,取自己的衣食用度,天公地道,有何不可?
如有罪恶,由我一人承当。你如不信,我就向神发誓。只管把契拿去,包你无事,你们
因我新来,不算以前方丈的;日账,这已足感盛情了。”
  经此一来,城内外原有的一些老施主,虽因老和尚对这些人神态冷淡,衣服破旧,
不善应酬,断了往来。附近乡民又经僧徒劝告说:“烧香许愿并不相干,重在自己为人
如何。我们修行另有原因,一样穿衣吃饭,并不比你们高明,无须将此有用之财拿来烧
掉,还要耽误谋生时光。真要非此不可,不必烧香,叩了两个头也是一样。”来人有的
感动,被他劝说过来,有的见和尚简直是个庄稼汉,见人烧香,并不接待,反说无益之
事,所说都是勤劳的话,也就不再上门。
  经此一来,香火虽然极少,左近村人对他师徒却是亲热到了极点。起初人们认作奇
谈,传说许多怪话,老和尚只当耳边风,无论好坏,至多付之一笑。中间被县官知道,
还疑心他是歹人在此隐迹,派了干捕前往窥探,及和老和尚见面,谈上了一阵也就走去,
年代一多,也就不以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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