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武侠天地还珠楼主作品云海争奇记

云海争奇记


第 十 回
活火烹茗 深山来旧雨
只鸡斗酒 古庙戏神偷



  当晚住店无话,早起又赶了两站。良夫因明日便须分路,老早到店,将脚轿夫重赏
开发回去,次日过午,方始另雇轿马起身。早上黄、李二人辞行,送了好些贵重礼物。
尧民等三人执意不收,各定后会而别。单走了几天,行抵杨墅关镇上,相隔永康只有二
百余里。尧民算计离家已近,此去沿途青山绿水,人家繁庶,便走过了镇集,也不愁没
有食宿之处,这还是自己在外年久,又不愿露出行藏。如再提名道姓,休说附近各县远
亲近戚甚多,到处逢迎,便那些村民,听说永康虞家,也无不延纳之理。见天色不过将
近黄昏,急于还乡,意欲多赶两程。良夫、新民征尘仆仆,也愿早到,吩咐张福给了轿
马加班的钱,主仆四人当即起身前往。
  尧民久未还乡,地理不熟,只知这一路民殷物阜,鸡犬相闻,却忘了中间还要穿三
十来里山路,虽有山民,人家都在山谷里面,不当大路,生人不易寻到,时又下旬,没
有月亮。走了一段,眼看山色迷蒙,瞑烟欲收,夕阳西逝,天已入晚。良夫看沿途村舍
逐渐稀少,此时已入山径,不见一处人家,繁星渐晦,仿佛云生,野风吹凉,似有雨意,
方想起适才因听尧民之言,只顾乘兴忙着赶行,忘命张福打听途程歇处,自觉疏忽,路
已赶走大段,势无退理。心还以为轿马虽然雇自邻县,此间地理不会不知,看他们踊跃
争先神气,料不致无可投止。哪知轿夫们因客人厚道,路上又吃饱了酒肉,只知赶路得
赏,别的通没理会,见天一黑,各将灯笼点起,一味抬着轿子,前呼后喝,朝前急跑。
后来还是张福见黄昏以后,路绝人踪,恐怕迷路,回马到良夫轿前请示。良夫先问轿夫,
俱说以前走过几次,都是白天沿山常看见种山田果园的山民,因非落脚之所,何处有人
家村舍,不曾留意。良夫问不得要领,黑夜看不清切,只得命众留心查看,见有人家,
速即打听借宿,一面仍就赶行,准备将这一段小路赶过。
  正走之间,张福在前,瞥见前面山凹树林之内灯光掩映,忙向三人禀报。尧民方命
张福前往借宿,忽听前面兵刃相触之声,揭开轿帘一看,只见两条黑影,各带着一道白
光,此蹿彼跃,上下翻飞,除了兵刃相触,叮当乱响,听不见一点步履声息,黑夜之间
也看不清二人面目。良夫阅历较深,又和钟、卢二人相聚些日,得知江湖上许多过节。
适见林内灯光,因当地民风勤俭,黑夜张灯料有原故,听要借宿,本想拦阻,再见道旁
有人苦斗,更生疑虑。无奈一行俱都持有火把,踪迹已被发现,无可隐藏,故作不知,
就此过去。对方如怀恶念,几个文人和轿夫也抵挡他不住。如若故示大方,朝他间路,
人家正在拼命争杀之际,上前打岔,又觉不妥。
  方寻思间,轿子已然走近。良夫恰是第一乘,抬前肩的偏是个不识事务的乡愚,见
那两个动手的,有一个好似吃了敌人的亏,忽然当的一声格开敌人兵刃,往斜刺里纵起
老高。乡下人几曾见过这等相打,不禁脱口高叫了一声“好”。这一来竟将那人激怒,
大喝一声,落在轿前,拦着轿子喝道:“不睁眼的东西!我们自家弟兄相打,与你何干?
要你放屁!把轿子放下来,不许走了!”良夫轿内外看,火光照处,那人竟是一个身着
短袄、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孩,生得貌相甚是清秀,手持一根铮亮的白铜棍,正拦轿子发
威。因黑摩勒和童兴年比这人还小,竟有那大本领,不敢轻视,听语气不是歹人,忙命
停轿,准备赔话。偏那两名轿夫都是阿戆,欺对方是个小孩,不肯将轿放落,嘴里更强。
小孩冷笑道:“你要连坐轿子的都放倒么?”良夫见势不佳,再三呼叱,张福也从旁喝
骂,轿夫才行放落。当头一个自恃有几斤蛮力,未容小孩开口,先发话道:“这是客人
叫我落轿,不是听你的话。你一点点年纪,恶形恶状,拿着根哭丧棒,敢是要打人么?
皇帝的街,百姓的路,喊声好也不要紧,不让走试试看!”小孩等他说完,冷笑道:
“小少爷打你这样猪猡,还要这个?二哥接着!”右手将棍抛给缓步走来的同伴,迎面
一掌,跟着底下一腿。等良夫走出轿外,张福下马相劝,轿夫已被打跌在地。后面轿子
也都停歇,见同伴被小孩打倒,不容分说,齐声喊“上”,各将轿后打野狗的木棍取出,
只留两个擎着火把,下余五六人一拥上前。这班轿夫多是邻邑山民,性情粗野,气势汹
汹,良夫等阻喝不住。
  正在为难着急,忽见火光影里多出一人,好似喝醉了酒神气,步履歪斜,挡在众轿
夫前面,又像解劝,又像说醉话道:“你们不许相打,不听好话,一个个都给我量量地
皮再走!”先被小孩打跌的一个轿夫恼羞成怒,最是愤激,抢着爬起,也抽了一根木棍
抢到前头,见有人出来解劝,喝道:“我们相打,关你什么事?”说罢,伸手想推,却
不料醉人力大非常,臂微一振,便吃撞退出丈许远近,几乎跌倒。下余五人也都赶到,
当醉人是小孩一面,出来解劝,越发忿恨,有的用手推,有的举棍就打。醉人竟连头也
不回,仍是东倒西歪,口里说道:“不听我话,谁也不要打算过去。”说完,只见众轿
夫纷纷倒退,有的震得手疼,抛了手中棍,直喊“嗳呀”。
  对面小孩正在点手叫阵喝道:“我今天非叫你们这群猪猡,一只只爬了过去!”忽
见醉人出现,晃眼工夫,众轿夫全都退倒,心方奇怪,醉人已走到面前,指着小孩喝道:
“你叫他们爬着过去,我的朋友叫谁抬呢?小娃儿不安分,前村放着现成喜酒不吃,半
夜三更出来闯祸,乖乖回家睡觉,还要我抱你去见你家大人么?”小孩闻言大怒,迎面
就是一掌。醉人哈哈笑道:“凭你也敢和我对敌!”黑影里也没见怎动手,语声歇处,
小孩已被挟起。另一小孩本在旁观,见状大惊,大喝:“何方野狗!敢欺负我兄弟,还
不放下?”声随人到,一跃丈许,脚才点地,手起一棍,朝醉人下三路扫去,叭的一声,
正打腿上。醉人竟似不曾觉察,右臂下挟着一人,也未放下,反笑骂道:“你这不识时
务的小娃儿,更非抱去叫你家大人打几下,教训一顿不可了。”随说,伸手便抓。这小
孩比较机灵,一棍打中,不但敌人未倒,反震得手臂酸麻,便知不好,方想纵起拔刀应
战,敌人业已抓到,连忙回棍抵挡。谁知醉人身法真快,抓住棍往回一带,跟着松手,
往前一上步,身子微俯,伸手一捞,连人带棍,又被挟起。小孩手脚乱舞,还待挣扎,
醉人喝道:“放老实些!”小孩也真听话,便不再动,任凭醉人一手挟着一个朝前走去,
晃眼没入黑影之中不见。轿夫们各吃了一点苦头,气已中馁,心犹未甘,还待鼓勇再上,
刚赶近前,人已走去。因醉人这般说法,再加良夫、张福不住喝阻,也就收风,好在除
了打人的吃亏稍大外,都未伤筋动骨,略微结束,仍然抬起轿来上路。
  走了好一路,再经此一闹,众人均觉有些饥疲。良夫暗忖:适才两小孩和醉人行径,
都非歹人,所说前村喜酒,必系张灯之所,照此看来,决可无虑。便命张福骑马先往借
宿,众人随后跟去。张福先听醉人说话耳熟,黑里看不真切,又忙着和良夫喝阻轿夫,
都不及留意细听。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禀报主人,醉人已跑没了影子,骑马自去借宿
不提。
  那人家位置在前面山凹以内,无数红灯掩映林樾,仿佛相隔甚近,顺着山径,曲曲
弯弯走了二三里路,黑夜之间虽然看不真切,火光照处,到处流水弯环,竹树丰茂。估
量日里山青水碧,风景必然清丽。遥望灯光仍还未到,山路却越走越厌,野草渐深,高
低不平,甚是难走。方疑走错了路,忽听蹄声得得,响动山野,由远而近。知是张福回
转,却不见人马和灯影子。
  良夫忙令停步,高举火把等候。约有半盏茶时,忽听张福高喊:“轿夫回轿,不要
再往前走了!”跟着坡下黑影里闪出两枝火把、一盏灯笼,近前看时,骑马的正是张福,
还有两个步行的壮汉,相偕赶来。到了三人轿前禀报,说这条山径名叫碧螺弯,七弯八
拐,外人到此极易迷路,有红灯之处,全村只十来户人家,地最幽僻,主人姓何,隐居
山中已二十年,当晚正为长子完娶。张福也是把路走迷,正在为难,忽见两名壮汉持着
火把赶来,将他唤住,说他家主人知有贵客经过,特来迎接。并说轿子必定迷路,再不
迫来,恐怕误走蛇牙口等险地,黑夜里难保出事。问他别的,却答不知。因此着急,忙
同回赶,直到转过那片崖壁,才见轿子火把。跟着两个壮汉也说:“家主人闻说三位老
爷路过,刚好今天小主人娶亲,备有薄酒粗菜,正好留客。本当亲出迎接,因家中还有
几位不常到的远客,不能分身,只在家中恭候。命我两人来接三位老爷,务必光降。”
三人一听主人未到先知,想起适才所遇,越发心喜,随口谢了。两壮汉便在前面引路。
  一行沿坡而下,走完一段草地,所行之处,左倚峭壁,右有小溪,流水汤汤,与人
马步蹄踏石之声相与应和,倍增幽静。山径不宽,倒也平坦,前面红灯早已不见。走了
一阵,路转峰回,由一片果林小径中穿过,再顺林侧危崖转将出去,倏的眼前一亮。只
见前面大小红灯千百盏,高低错落,灿如繁星,烟火光中现出一丛庄舍。舍前广场上摆
着数十桌酒席,每席三五七八人不等,正在划掌轰拳,笑语如潮。再行数十步,又是广
溪前横,上面架着一道赤栏杆桥。两壮汉早往庄中跑去,张福下马请示,间:“递名帖
不递?”良夫算计主人必非庸流,看情景行藏已露,便命投帖拜会,张福连忙牵马跑去。
一行过桥不几步,便见当中一所悬灯结彩的大门内,走出一个身着吉服的老者。尧民等
三人忙命轿夫落下,走上前去。张福知是本家主人,抢前请安,投了名帖。一会宾主相
见,老者先开口道:“老朽何异,佳客远来,适值小儿完婚,未及分身远迎。山居无多
美撰,不嫌简慢,请至里面先用一杯水酒,略洗长途征尘。”
  良夫暗中查看,门前广场上残席未撤,赌酒方酣,坐客只主人出时略加欠身,外客
来直如未见,装束神情均不似土著山民,口音更不一样。主人却气度闲雅,吐属从容,
迥然不类,愈知不是寻常人物。一同谦谢了几句,和主人一同人内,门里院字宽阔,碾
墙粉壁,甚是整洁高大。屋内外到处灯彩辉煌,有十多桌筵席坐客已散,肴核满地,七
八个青衣壮汉正在打扫。耳听笙歌细细由里院传来,入耳清娱,不同俗奏。三人心正惊
异,主人已领了三人,绕了两处回廊,走过大片菊花畦,一幢高约千丈的云骨忽然当路。
转出峰侧,数十盏纱灯涌现出一所精舍,琴书在壁,陈设无多,别饶清丽之致。东头一
张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圆桌,围着五个紫檀圆凳,桌上设着五份杯筷,都是极精雅的好瓷。
除两个供役使的青衣小僮外,并无他客。
  何异先请三人随意落座。一僮打了手中,端上漱杯,一僮便到室外峰脚下,将风炉
上双耳铜吊取到阶前放下。尧民见那铜吊形如大肚石鼓,四边俱有篆文,双环无嘴,盖
有通气验水的活眼,知是用极讲究的隔水煮法,知主人精干此道,以上宾之礼相待,忙
起致谢。何异见他内行,越发高兴,手微一摆。前僮便走向室角茶具架上,取了一把形
式古雅的紫金砂壶,走下台阶,忙忙奔去。另一僮便将铜吊水盖往上一提,跟着一把砂
壶随手而起。新民坐离门近,见那砂壶也是定制之物,用玉根做成方形把手,煮水时恰
好可以嵌在铜吊盖底凹槽以内,为免烫手,盖、柄也似黄色玉质所制。小憧提水进屋,
随将门侧矮条几上原放的宜兴壶盖打开,三起两落,倒水下去,将盖盖好,取过一个茶
盘,上放五具明瓷细碗,先将茶倒去一杯,重又加水,略隔分许,一一斟捧了敬客,动
作甚是敏练,事完退下,将壶中余水倒入吊内,退出门去。
  尧民等三人一尝那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胜,知是明前嫩芽佳制,各自赞美。何异
见尧民擎杯微笑,直夸水好,便知他不以茶为尽善,笑答道:“此茶只是龙井春芽,只
供远来解渴之需,不值高人一品。这水却是本山白雁峰顶小天池中灵泉,经老朽每年冬
至先期涸干石池,然后亲率家人憧仆挑了砂瓮,由后半夜交子时起,用竹制汲管,对准
池底七个小泉眼汲取人瓮,缒下峰来,平抬回家。按着汲取时刻,标明封识,原瓮不动,
埋人地底。大小三百余器,逐日取用,以子时所取者为最佳。只惜泉源不畅,一个时辰
所得,不过一二十瓮。老朽嗜茶成癖,不遇知音,轻易不以款客。山泉乃灵石法乳,每
年只冬至后半夜起十日前后,旧泉渐涸,新髓初生,是其精华所萃,真比金山、惠山二
泉尤胜。十日以后,泉源日畅,涨满全池,虽比常泉尚佳,与此不啻霄壤之分了。三公
所饮尚系未两日所汲,既遇知音,当以同享。适才已命小僮锄烟往汲当夜灵泉,理好茶
具,以备三公评赏。远来腹饥,请先人座小酌吧。”
  说时,另有二憧端了食盒酒菜放在圆桌上,来请人座。贤主佳宾,更不客套,随意
坐定,主人举杯劝饮。良夫见样数不多,肴酒精美,桌旁虚着一份杯筷,连座未撤,方
欲动问,何异已先说道:“少时还有一位老友要来共饮,到时早晚无定,山野之人脱略
已惯,请各自先用吧。”良夫心中一动,忙间:“此公何人?”何异道:“此人性情古
怪,老朽暂不为之先容,等到见面再谈吧。”良夫不便追问,只得住了。何异随把谈锋
又转到茶上,由选茶谈起,直谈到采摘焙制、洗泡烹煮,以至于汲泉养水、火候茶具,
一炉一炭之微,条分缕析,无不精绝微妙。尧民望族显宦,久居大江南北产茶名区,于
茶尤有夙嗜,平日极为讲究,闻言也愧弗及,倾佩不已。
  四人正谈得高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都要像你们这样吃茶,人都麻烦死了!”
跟着湘帘起处,走进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人来。尧民等一看,正是屡次深夜投函拔刀相
助、自称泥中人的那位侠士,连忙起立为礼,称谢相救之德。泥中人一旁还礼,笑答道:
“我虽山野之人,三位也非俗宦,主人有的是美酒名茶,何苦多此一番俗套,耽误清谈?
我已忙了半日,这份空着的杯筷,定是主人为我备下的。我们仍各坐下,且吃且谈如
何?”三人知道这类风尘异人多半脱略形迹,便道“遵命”,各自归座。何异给泥中人
斟满一杯,笑问:“老弟事体如何,停当了么?”泥中人道:“自从那年在此分别,已
有四次过门不入,今日你却料我必来,我的事想必也早在你的算中了?”何异笑道:
“那个自然。你此次帮了新朋友的忙,又为故人报了大仇,真乃快意之事。不过那贼是
姜家内弟,照今日算起,连我也沾了亲,你的手脚做得干净么?”泥中人道:“做得干
净,还会落到你的眼里?今日到此,原为向你打个招呼,并请你会会我这三位朋友,代
作一个东道。我早就想往华岳、太白两山一行,满拟把他三位送到永康即可动身,不料
会有一点波折,说不得只好去永康虞老先生花园中暂住些日子再定行止了。”
  何异略微沉吟,笑道:“司空老弟,你一向行踪诡秘,不肯以真姓名示人。魏兄适
才问我,未曾奉告,难得你自要往虞公家下榻,我想世上哪有主人不知来客姓名之理?
你们相交在前,还是你说,还是我代说呢?”泥中人也笑道:“你真老奸巨猾!人家与
你谈正经,却拿闲活打岔。我和他们三位此去相聚,非三五日可了,什话都说,不必忙
此一时。我只间你,令新亲可知今晚之事是我做的么?”何异道:“凭你老弟,还忌他
不成?”泥中人冷笑道:“适在路上,见他儿子同他外甥野地里过手,魏兄轿夫不合叫
了一声‘好’,乡下人晓得什么,他竟恼羞成怒,意欲横行。我往劝阻不听,吃我一手
一个挟去交他以后严加管束。我如忌他,也不在他嫁女儿的好日子给他难堪了。投鼠忌
器,此人又喜迁怒,你晓得么?”
  何异一旁劝着酒菜,随口答道:“我怎不知他为人?今晚的事对你一说,就不足奇
了。今晚为了酬客,并未出门,事先也并不知你来。因有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本是
看了一门好亲,赶来给我送信,不想来晚一月,小儿已然聘定姜女,今日恰好完姻。他
还后悔,早有此心,为何懒散,直到听说女家要移居才行起身,迟了数月,误此良姻。
姜女虽然不差,比他所见之人却有逊色,说过也自拉倒。我和他原是背人私谈,说完正
要请他入席,忽又说起他到时天近黄昏,在山口内遇见那两个败类,掩身林石后面取出
于粮酒肉在吃,行藏鬼祟似有用意。他原见过二贼,深知来历,以我隐此多年,恐怕于
我有什么鬼谋,也把身形隐起,暗中查听。才知二贼不是为我,老姜也洗手在此,乃是
受了老秃驴之托,专为行刺虞老先生三人而来。老秃驴因被能手伤中要害,逃出不远,
自知难活,打算寻一山洞藏身等死,巧遇二贼。这厮在活这大年纪,只知对头名叫彭谦、
康成,乃五老门下,用内功伤他那人,竟没看出是谁。说完受伤经过,便托二贼往闽抚
那里报信,再去行刺,先给对头一个难堪,然后寻找他的爱徒孙壁,探听仇人姓名来历,
约请能手报复。二贼听那对头是五老门下,又有仇人康成在内,同病相怜,更想借此结
交孙壁,于中取利,增长声势,立时应允。偏有急事在身,耽搁了两日,等把事办完一
商量,这几个对头俱是有名人物,老秃驴尚非对手,何况自己?便那保暗镖的也不好惹。
好在事无人知,打算变计行事,只给孙壁送信拉倒。因他姊丈在此,多年未见,绕道来
此看望。冤家路窄,昨晚宿在前途店内,遇见虞公主仆四人,容貌、口音颇与老秃驴所
说相似,半夜往窗下偷听,果然不差,并听出与镖师们早已分路。心想五老门下均尚侠
义,决不甘为达官显宦所用,必是镖师请来。现既分路,杀这几人,岂不易如反手?这
一来,不但给对头种下祸根,还可挟制闽抚,得他一份重酬。镇上人烟稠密,不便举动,
算计此问必由之路,又从轿夫口里得知客人心急赶路,特地到此,就着野意吃喝个饱,
静等三位过时下手。不料老弟忽然同一小孩出现,借着讨酒吃为名,将二贼逗急动手。
二贼俱吃小孩打死,移尸化骨。他见你二人分路走去,才到我家。我已料你这次要来,
随后小徒殷铭又来说你要我准备食宿,代延佳客,越发知你必来无疑的了。”
  泥中人道:“原来还是这样,我当你真有什玄妙处呢!老醉鬼想必还在这里,我代
他把昔日大仇一掌打死,适才为何掩掩藏藏,不肯见人,是什么原故?”何异道:“他
一见你,便知老秃驴死在你手。这厮年已近百,仗着双环十三钹,不知伤害多少英豪之
士!近十年间,自知树敌太多,青城、峨眉两派门下誓欲杀以除害,川、湘等地难于容
身,潜来江南匿迹销声已久,不料仍有今日。如论武功,目前休说除他,连和他能打对
手的都没几个,不是你是谁?”泥中人道:“那不一定。你是不常出门,现在各派中后
起之秀尽多着呢。”何异道:“话虽如此,毕竟火候还差,你去永康,能住日子多么?”
泥中人道:“这也到时才能定准。醉鬼何在,何不请他来此一谈?”何异道:“他此时
代我在作主人呢。你只去永康,他必前往寻你,此时不见也罢。”泥中人笑问:“何
故?”何异答道:“少时再说。只顾和你一人谈话,连客酒都忘敬了。”说罢斟酒,二
人更不再谈前事。
  尧民二次称谢,请问姓名。才知泥中人复姓司空双名晓星,乃武当派中名宿。看虽
中年,实已古稀,比起何异才小三岁,武家内外功均臻绝顶,到处仗义任侠,济困扶危,
行踪飘倏隐秘,如神龙见首,不可端倪,又善内家缩骨敛神之术,貌相身材均可变易。
江湖枭恶之徒死他手下的,不知多少,但知道他真实姓名来历的,百无二三。近年自悔
疾恶大过,杀孽日重,屡拟寻一名山隐居学道,无奈好些世情未了,迁延至今。中间又
遭了一次仇敌暗算,乘他锐身急难,由苏赴闽奔驰于炎天烈日之下,支使出两个死党,
在山路要口上买了一家茅舍,在门前设摊卖茶,茶内下有极厉害的毒药,旁边用山泉浸
着两个上好西瓜,将毒药抹在刀上,到时应用。惟恐不易上钩,又令一人手持收敛瘴毒
炼制而成的毒砂,埋伏相待。
  毒药并无异味,按说不易觉察,谁知晓星久经事变,机智若神,过时见那敌党虽然
居室衣服都与山民一样,双手却是筋粗骨健,只有浮污,并无皱纹,尤其农间卖茶略博
微利,应是勤俭人家,可是舍旁耕具干泥丛积,至少数日未往田问操作,茅舍三间,不
见一个妇孺。再稍留意,便看出那山民身轻步捷,许多做作。当时明白,不合艺高欺敌,
意欲耍笑一番,再行处治。敌党见他端茶不饮,反劝主人,忽又放下索瓜,等举刀代切,
又被拦住,说向来脾气,吃瓜须用手开,不然不香,吃后须喝缸中热茶,才能兔去肚痛,
边说边吃,话多讥刺。等吃了一点瓜心,假作拿碗舀茶,又装失手,用半边残瓜暗运真
力,将茶缸砸成粉碎。敌党知已看破,不动手也难逃公道,手抓袋藏毒砂,未及撒出,
已吃晓星点倒,问明来历处死。挟了尸身,准备寻一僻处用药化去,免得遗害,不料敌
党情知必死,诡计只吐了一半,容到晓星移尸化骨重行上路,行经山崖之下,崖上埋伏
的敌党早看出他的行径,愤恨已极,乘他经过,猛将一袋毒砂全数向下撒去。
  晓星正在下风,连忙屏气纵起,鼻孔中已嗅了好些进去,心中大怒,只一两纵,便
追上敌党一掌打死,照样移尸化骨。寻着山泉,将身带解毒诸药乱吃了些,一面运气呕
吐。先还以为闻嗅无多或可无害,走不十里,忽然烦渴昏晕,知道不好,意欲奔到省城
求一名医救治,赶急飞驰,又跑了数十里。中毒之余,又在暑天烈日之下急驰,只觉浑
身酸痛,喉间腥燥欲裂,腹中烦恶闷胀,头晕眼花,两眼直冒金星,神志已乱。瞥见左
近崖侧似有一条白影,下面还有小溪,当是瀑流,急不暇择,纵身一跃便自到达。眼花
缭乱中,仿佛迎头有条东西打到,顺手一捞,似是活物,奋力一扯,猛觉大地旋转,脚
软如绵,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一仆,倒在水泥里面,失去知觉。
  溪旁崖上原有一条瀑布,酷暑久旱,水源已将干涸,剩下一缕细流,涓涓滴滴缘崖
下注。溪水虽也将涸,溪泥水干,尚有余潦,野草得此滋润,怒生满溪。毒蛇恶虫之类
日间怯热,贪此浊泉,纷纷奔赴饮息其中,上有酷晒,下面地气郁蒸,丛草遮蔽,无所
宣泄,加以蛇涎虫沫所萃,蕴为奇毒。常人休说饮此溪水性命不保,只在日午郁蒸之下
闻着里面那股瘴气,也要中毒昏晕。尤其适见白影并非瀑布,乃是山中一种最毒之蛇,
名为白美人,生得通体雪也似白,角腮红眼,长信如墨,口嘘黑烟。人如迎面被它嘘上
一口,百步以内立死。其行甚速,见人就追,追上便照直往人头上蹿去,一个扑空,落
在地下,旋身再蹿,不死不止。此蛇虽然厉害,但有一样短处,骨节甚脆,尤其颈骨是
它要害,别的骨节碎了,仗着皮韧坚实,不易斫断,只被逃走,日久自能长好,颈骨一
击即碎,碎便毕命。山中居民一见此蛇,手中如无器械,总是赶紧拾两石块,抢向上风
立起,容它迎头蹿来,切忌心慌,眼要看清来路,屏着气息往旁一闪。蛇是直劲,转折
较缓,掉过头还要蓄势鼓劲,才能蹿起追人,不等全身转过,赶上前去,照准颈间一击
立毙。晓星奔到溪边,蛇见人来,立即下扑。晓星终是武功精纯,晕死前余力尚还未尽,
捞的又正是颈骨要害,再一扯一甩,立即毙命,人蛇一同坠落溪里。
  晓星本来中了重毒万无药救,这一来恰好以毒攻毒。跟着天天雷雨,人连浸带进水,
凉气一逼,悠悠醒转。只是人吃大亏,四肢无力,不能挣起。彼时如无人救,崖上洪瀑
下注,溪中水涨,也要淹死。幸而巧遇尧民等主仆三人避雨崖洞,闻得呻吟之声,前往
寻视,救了回去。先给服了自带珍药,又请名医诊治。晓星为人肝胆,此行原为救援故
人之子。病榻寻思,行藏已为对头所悉,保不乘隙加害?越想越不放心,竟不顾病后体
弱,强自挣起,留一纸柬,不辞而别。事完以后,又到福州,闽抚与尧民作对,屡在暗
中维护。尧民卸任时,探知闽抚派遣赵连城等刺客沿途狙击,以晓星之力,本不难夜入
抚衙惩除贪顽,因闽抚为全省大吏,恐将事情闹大,牵累无辜,想给他个哑巴苦吃,使
他手下爪牙一人不归。一面向尧民投书报警,一面暗中布置。
  这时小侠黑摩勒适奉师命前往常州寻他,听说晓星在福建许久未归,入闽寻访。相
遇途中,随侍身旁,正好相助。等尧民遣走家眷,随后微服起身,二人总在暗中保护。
晓星滑稽玩世,沿途仗着本领机智,大开众刺客的玩笑。因悉刺客要借公济私劫杀黄、
李二富商,夺取他们的珠宝财货。晓星久闻黄、李二人乐善好施,一试果然。知所请镖
师,官私两面俱非刺客之敌,有心救他们,自己又不能兼顾,便在暗中撮合,将两行人
连在一处。刺客经他戏侮,也有了戒心,暗请绿林能手相助。晓星方觉黑摩勒一个帮手
尚嫌太少,打算寻人相助,尧民恰在无意中遇见颜尚德。尚德感念旧恩,又是父执世交,
立即锐身急难,星夜请人晴中护送。所请的人,正是晓星多年未见、隐居山中破庙、化
名凌风的好友铁衫客彭谦,余人也都英侠之士。刺客时已约了好些退隐的盗党,次日路
过都天王庙前峡谷,不等一行出境就要发动。
  晓星因约人路远,缓不济急,为求万全,只有先下手力强。夜入盗庄,给他一个厉
害,又觉这些盗党,平素行径尚有可原之处,况已洗手家居,上门寻事,势必群起拼命,
不死不止,难免增重杀孽。方自踌躇,忽遇故人,好生欣喜,商定行事。次日尚德同了
朱文燕、韩文约、康成、金彝等一行五人走出不远。巧遇彭谦的过继给外舅家的胞弟凌
风。尚德等虽和彭谦交好多年,尚不知他真实姓名,因见来人步履非常,知是武家名手,
下马请教。一听姓名:再一问所寻的也叫凌风,好生诧异,两下气味相投。尚德说:
“贵友现在前面相候,不妨同去。”那人大喜。
  到了约定地头,彭、凌二人见面,谈起前事,才知彭谦为避一仇人,隐名埋晦,彼
时凌风尚未下山,便借了他的名姓,以便日后下山,易为寻访。彭谦武功精纯,与晓星
不过伯仲之间,实因误信流言,伤了仇人丈夫,仇妻一个女流,师门中有好些瓜葛,一
误不堪再误,诸多碍难,只率引避,并非怯敌。为免泄露,再惹烦恼,连爱徒童兴日常
侍侧都未明言,尚德等更不用说了。
  兄弟二人叙完阔别,凌风久闻神魔伊商等一干盗党的恶迹,便没尧民这场事,早晚
也要前去相会,尚德请他相助,自是乐为。事有凑巧,临动手以前,又遇见甘同,他和
伊商之兄老南极是患难交情,和彭、凌、颜诸侠多半旧好新知,见后问明众侠士行径,
听说司空晓星也在一起,不禁大惊。暗忖:“以前曾听传言,说伊商背后常说姓甘的,
乃兄死前故意规避,不为助场,死后不为报仇,反与仇人交厚,种种不够朋友,提起就
骂。乃兄在日,本就气味不投,多年未见,又有前嫌,如往相劝,徒自取辱,一个不巧
动起手来,胜也不好,败也不好。”再三向众商恳,说晓星为人闻名多年,共只见过两
次,并无深交。此事是他主持,此人以前出了名的手狠,除恶务尽,事涉官府,关系重
大,不便向他求情,务请看在老朽薄面,设法转圜,平息这场干戈。
  彭谦早和晓星商定。敌人方面个个恶迹昭彰,无一善类,为免后患,刺客固在必诛,
盗党也不能容一人漏网。无奈甘同情面难却,想了一个计策,一面答应,先由甘同出面
劝告伊商,晓以利害,令其交出刺客,便可两罢干戈。一面暗中部置,使伊商无法下台,
非打不可。甘同为人忠厚,明知伊商未必肯听,此外别无善法,只得允了。到时朱文燕
受了彭谦之教,与甘同一同先出。伊商刚愎自恃,素不服低,再加朱文燕话说得一点也
不客气,黑摩勒、童兴两小侠再把刺客首级和赵连壁往外一献,面子上如何能挂得住?
当时便动起手来。
  甘同本想和伊商打对手,好把他引向一旁再行苦劝,谁知铁沙掌刘开邦和黑虎胡四
两名盗党不容分说,首先杀到。伊商为了指挥全局,观察敌势,反往后退了几步,甘同
竟未得便。后来伊商、凶僧连同群盗全数毙命,甘同心中难过,却说不出,越想越恨,
抱了伊商死尸,径自走去。
  晓星遣走尧民等一行,因料前途无事,便命两小侠带了黑牛暗中护送,自己晓夜飞
行,赶往闽抚衙内,将闽抚长辫剪去半截,再用刺客口气留下一封书信。大意说:闽抚
待人太薄,诸人每月薪金还不如从前在绿林时所得之多,这次又令行刺。虞某虽然告老,
终是朝廷监司大员,早晚事情败露,都遭杀身之祸。况他为官清正,口碑载道。绿林人
最重义气,杀害忠良必遭天下人唾骂。现已决计不辞而别,但是盘川缺少,拟向闽抚借
用十万两银子,如蒙慨允,请换成金叶,次晚放在后衙楼上,自会来取。此事余人不知,
切忌张扬,彼此不便。行时所给密函手谕敬为保留,异日得便自当奉还。
  闽抚不知刺客已死,还当众人叛他,看完纸束,吓得目定口呆,通体寒战,把柄在
人手内,事关重大,没奈何只得自破贪囊,依言行事。后越想越害怕,身旁还有十几名
护院武师,万一再生变故,如何是好?便和心腹幕宾密商遣散之策。好在事还机密,众
武师各有私心,互相嫉妒,众刺客以赵连城为首脑,这伙人本领较高,自成一党,平日
趾高气扬,恃宠骄横,与残余诸人只是表面和气,私恨甚深,行刺一节并不知情,一听
闽抚说,近接京中大老密信,日前御史奏参抚衙养有不少江湖之士,每日在外欺压平民,
将要派员密查,先去诸人多半互相援引,来路不明,业已遣走;昨日又接京信,风声越
紧,为此请众北归,等风浪过去再行通知聘请。因平日相待优厚,突然遣散,刺客遗留
的衣物行李,又经闽抚命心腹人装着运走另行藏起,多当真事,纷纷告辞起身。内中也
有两个疑心先走武师闹鬼的,搬在外面候了些日,委实无一回衙,更无新人到来,同时
闽抚行径也谨慎了许多,也就相信,仍理故业去了。闽抚遣散爪牙,心中稍安,不料又
受幕宾挟制,大阿倒持,任凭胡为,日久满盈,终于恶迹败露,无计弥缝,各受刑诛,
不在话下。
    晓星盗走黄金,交给那故人子女藏放山中,以备异日济人之用。自己迫上尧民,护
送了数日,见离永康不远,便命黑摩勒回去,等候周平来访。准备将尧民等送到永康,
前往华山访友。快要到达,又生波折。那二贼一名金眼施威,一名两头鼠冉明扬,乃何
异新亲、以前江南侠盗六指飞侠姜继尚的内弟。二贼自受凶僧之托,因听对头有两个是
天山二老得意门徒,余者也都能手,一想大同和尚仗着一身内功、双环十二钹,纵横天
下几近百年,就是神魔伊商和手下一伙人也都不是寻常绿林,俱死在敌人手内,无一幸
免,凭自己这两个人,如何能是对手?加上手边有事一耽延,连闽抚那里也未去送信,
本想不办。冉明扬和姊姊多年不见,意欲便道看望,因姐夫虽也出身绿林,但是性情刚
直,与自己极不投机,如非惧内,碍着乃姊,直不愿认这门亲戚。施威手辣,又爱采花,
姐夫最恨这种风流人物,如与同往,自找无趣,便施威也不肯去。打算请施威在附近镇
店里住一两日,单身入山看完乃姊回来,再同往寻找凶僧爱徒孙壁。
  这日到了黄义渡村镇上住店,恰与尧民等四人同宿一店。二贼看出尧民是微服行路
的官宦,以为必有珍物随身,先想顺手牵羊偷他一水,及至留意查考,颇似凶僧所说之
人,于是起疑,夜往窗下偷听,果然不差。断定诸侠士俱是镖行请来,尧民等不过结伴
同行,无心脱难,此时无人相助,杀他易如反掌,事后将人头送到闽抚那里,不但可得
巨万重酬,还可告知孙壁,居功露脸。沿途官道村镇柿比,只杨墅关过去有一段山路甚
是僻静,便于下手。偏生姜、何两家隐居山内,如被知道,决不容许。加以沿途山内颇
多行人,须候黄昏以后才能行事。尾随了一日,正想如无机隙可乘,宁到永康下手,也
不在附近露出形迹,使姜、何两家得知是己所为。偏偏尧民归心忒急,日里打尖时命张
福传话:“轿夫加急赶路,多备火把,到了杨墅关天如未黑,仍往前赶,如能在明晚或
是后日午前赶到永康,加倍给钱。”二贼探知,好生心喜,忙在镇上买些酒肉,先期赶
往山中冷僻之处埋伏等候,以为对头自己找死,杀人之后,将尸首携弃涧壑之中,带了
人头,连姜家都不照面,人不知鬼不觉去见闽抚索酬,以此要挟,不特予取予求,还有
无穷好处。心中打着如意算盘。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贼落店时,晓星早把他们行藏来意探查明白。当看见
二贼抢前先走,便料定要在前途山僻中动手行刺,随即赶去。二贼虽然隐伏深林僻静处,
正把带去的酒肉摊在石上,开怀畅饮,商量行刺之事。晓星本心看在冉明扬姐丈分上,
不想杀人,便上前讨酒吃,拿话点醒。也是二贼恶贯满盈,明看出晓星不是等闲人物,
偏倚着酒兴,自恃本领,不问来人姓名来历,先自下了辣手。晓星久闻二贼恶迹昭著,
见他们忒已凶横,不可理喻,留着也是祸害,这才用重手法将二贼打死。因地当往来孔
道,相隔姜、何二家甚近,明日尸首发现,既恐良民受累,又恐六指飞侠姜继尚说他上
门欺人,又生嫌隙,急于化尸灭迹,匆匆挟了二贼尸首去寻隐壑僻涧消灭,却不料山石
后面还伏有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踪迹已被看破。
  事完回来,闻得村中鼓乐之声,红灯点点掩映林樾,暗付:“山中只有姜、何两家
是大户,今晚必有什么事,二贼老远来此,不知老姜事前得信也无?”登高回顾来路,
尧民等一行相隔尚远,预计还有些时才到。抽空往探,才知姜、何二人结了儿女亲家,
姜女小飞仙姜渭珍嫁与何异之子神叉何憬,当晚正是婚期。两家各来了许多江湖上的老
朋友,施、冉二贼竟无人提起,也不知是否为了道喜而来。在姜家绕了一圈走出,忽想
起尧民等必将站头错过,此时无处安身,必然人困马乏,饿渴交加。老姜固为旧交,但
平日嫌他鲁莽,未脱绿林积习。何异虽也做过几年江湖行当,人品气味都要高明得多,
近年退隐纳福,起居饮食俱甚考究,更喜结交雅士,与尧民等三人一定投机,乐得借他
地方食宿。于是径往何家,且不与何异相见,只令下人传了话,便自回赶。
  那和轿夫动手的两少年,一是姜继尚之子姜绍祖,自幼爱武,天分却比乃姊相差过
甚,性情又暴,常在外面惹事。老姜管束颇严,时常受责,兀自不改,因愧本领不如乃
姊,颇下苦功,遇见比他本领高的同辈亲友,便百计苦磨请教。这晚喜事,老姜妹夫支
删山毛女洪吴江钓容许一山,命子许明前来道贺,表弟兄见面甚是亲热。他知许氏父于
水旱两路俱是能手,许明家学渊源,打得一手好鱼梭,强着要学。许明不便推拒,女家
席散较早,吃完晚喜酒,乘着诸尊长相聚谈笑之际,各带兵刃暗器溜出,跑到大道旁边
空地上过手练武,打得十分起劲。姜绍祖自非许明之敌,一个失着,正值尧民等路过,
轿夫无知,喊了声“好”。绍祖恼羞成怒,要拿轿夫杀气。眼看出事,恰巧晓星赶来,
适在姜家窥探,认得二人,上前解劝。
  绍祖性做,不肯输气,才一照面便吃晓星擒住。许明较长两岁,人甚聪明,先和绍
祖过手,只是虚应故事,及见他学了两招仍是老不休歇,意似要占一点上风,恐出来时
久,舅父寻人,这才给他一个败着,不料迁怒轿夫,拦路发横。自己不愿助他欺人,但
是轿夫蛮野,气势汹汹,倚多为胜,也是可恨。意欲等绍祖打倒两个,再行过去劝解,
暂时只作旁观。忽见能手出现,绍祖已吃人亏,不容再为袖手。其实许明不是没看出来
人不好相与,彼时如若过手,说几句好听话,唱个喏,晓星也就不为己甚。也是年轻好
胜,自负家传武功,羞于服低,欺来人未持兵刃,上前开口便骂,持棍便打。凭他如何
能是晓星对手?照样被人挟来。晓星本意,老姜为人尚可,老姜继室冉金红,乃五台派
门下大盗冉杰之女,旧日同门徒党俱信服她,如知乃弟被杀之事,定非报仇不可。自己
虽然不值一虑,热火头上,保不住迁怒尧民,前往生事。意欲借此探个口气:二贼到此,
姜氏夫妻是否事前有信?好代尧民预防。一面招呼尧民等一行前往何家投宿,自挟许、
姜二人前往姜家,许明还不知晓星是谁。
  晓星道:“老远到来,我知你二人同出,一人有过,彼此难堪。我和他父亲是朋友,
如若纵容,惯他下次,事非面告不可,你们只想个遮羞之法好了。”许明答道:“只老
前辈高抬贵手,容我二人自行投到如何?”晓星点头应允。姜绍祖最怕父亲毒打,身落
人手,又羞于求饶,只是心头发怵,放下后仍是一言不发。许明忙拉他行礼拜见:“请
问老前辈姓名?”晓星道:“我的真实姓名,南明老人知道,你回去问他好了。”许明
原非南明老人门下,只是见过两次,想要拜师,未蒙收录。因见晓星武功出奇,口气甚
大,一时急智,冒充老人门人,以求脱身免辱。晓星虽觉他手法不类,但知老人与许父
颇有渊源,也许新近拜师尚未学艺,或有口约,便不为己甚,将二人一齐放下。姜绍祖
知道如被来人押见父亲,仍是一难,几番想溜,都吃许明暗扯衣服止住。
  晓星随问南明老人近况,因而得知尧民弟兄说不定还有一场事故,好生惊异。再加
上当日之事,只得把华岳、太白之行作罢,且去永康虞家住上些日,看事而行。当时只
作随便听过,姜家住在后山,地势更僻,一会走近。许明又向晓星婉求:“里面亲友甚
多,好歹请老前辈当众留脸。”晓星笑道:“你舅父不会当着许多人见怪,知你两个在
我手底跌倒,也不觉难过的。”许明又问如何通报,晓星道:“你二人先进去对他说,
秣陵旧识,路过相访好了。”许明笑道:“那底下就说我二人正和路人相打,吃老前辈
喝住同来好么?”晓星颇喜他聪明伶俐,无意中又探知了一桩奇事,甚是高兴,点头笑
道:“我知你谎要说圆,却失去我来时本意了。念你二人初犯,少时我见老姜,话说好
些就是了。”绍祖闻言,才放了点心。说罢,许明、姜绍祖抢先奔去。
  许明见了乃舅,并未十分隐瞒,只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说二人出外练武,受人嘲
笑,动起手来,遇见一个中年瘦子强行解劝,全吃点倒,数说了几句,一同走来,自称
秣陵!日识,要见阿舅等语。老姜闻言大惊道:“这个魔头,你们怎敢惹他?”瞪了绍
祖一眼,赶忙跑出,将晓星接到里面密室之内。宾主略叙阔别,晓星便说:“绍祖本领
大差,今晚与人相打,错处虽不在他,终是浮浅无知。幸遇是我,如换旁人,你只一于
一女,为人所伤,老来怎处?我看他颇能用功,只气太浮躁,以后务要严加教管,不许
和人争斗才好。”老姜知他好意,不然也不会进门。平素看着儿子不济,想不到会将生
平敬畏的人引来,可知还有点希望,不但不怒,反倒高兴。一面称谢,一面又唤二人入
室,拜谢老伯父教训。二人在外愉听,先还以为是场羞辱,及见老姜比客人年老得多,
相待那么恭敬,引见也不提名姓,料非等闲人物,礼毕侍侧。
  老姜笑道:“小弟不是不想儿子成器,无奈他天分大劣,内人只此一子,又爱护短,
我一教他不会,就有气。如今随便内人有一天没一天的胡教,也懒得管了。”晓星笑道:
“古者易子而教,参也以鲁得之。天分差的人,越肯用功。你把独子放在家中,素又惧
内,怎生教得好?这不怨娃儿,实是怪你自己不会想法。”老姜笑道:“那我求老兄台
成全他一下怎么样?”晓星道:“你知我不会再收徒弟的,行踪不定,一出门往往好几
年,也没法教。目前江南有本领的明师只三数人,我看小许与南明老人还有交情,不妨
托他转求,或者能行也说不定。”老姜性直耳软,连声赞好。许明惟恐晓星再说他是老
人门下,忙插口道:“老伯父远来,可要吩咐备席么?”老姜大笑道:“我真该死!一
喜欢,连杯水酒都忘了招呼。这正是他爱的。快传话去,今晚须要畅饮一回才好。”晓
星拦道:“这个无须。我来时才知道你和老何联了姻亲,既到你处,也须往他家一行。
道完喜,还有别的事。闻得老何近年讲究饮食,我要试试真假,酒扰他的。天已不早,
要告辞了。”老姜知他脾气,只得作罢。晓星随问:“今日亲友可多?”老姜说:“洗
手多年,隐退已久,无什惊动。连内人想给他没出息的兄弟一封信,都因久无音息,无
处投递作罢。”晓星闻言,知不会再生枝节,当即作别起身。由此许明想拜南明老人为
师之念更切,次日坚辞回苏,和乃父说明,径往南明山白水村投师不提。
  晓星赶往何家,途中遇见何异得意门人追风手砌钦,说奉师命黄昏前得报,知他有
事路过,只为长子婚期,远客众多,不及分身出迎,适听下人传语,有同行友人借宿,
知师伯必往后山姜家一行,特来迎请等语。晓星方以为今日之事做得干净,不知杀二贼
时有人伏侧窥伺,泄了机密,闻言暗赞老何毕竟比老姜强得多,瞒他不过。姜,何两家
已是新亲,早晚难隐,倒不如把话言明,由何氏夫妻透话与冉金红,免得异日贻累尧民。
及至见面一问,才知泄机的也是一个老朋友,事情只他和何异知道,并未对第三人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凭冉金红和所约党羽,虽非自己对手,终难免牵扯到别人身上,既
能无事,自然平息为是。料知何异不会告人,也就罢了。
  宾主五人正谈之间,门外忽来一人,小童锄烟连忙走出,问了几句,进屋向何异代
声回禀。何异笑谢尧民等三人道:“三公辱临,蓬舍生辉,怎还赐此厚礼?”尧民等谦
道:“令郎嘉礼,适在客中,无以为赠,微物戈戈,不足挂齿。”何异道:“我只顾延
款佳客,还未及令小儿参拜呢。”随命小童传话,着新郎来此拜见。原来良夫在路上已
和尧民商好,命张福到了何家,即将行筐中所带的文具书籍和两匹文锦取出,作为贺礼,
所送俱是精品。管礼的人见来客素昧平生,投宿路过,送此重礼,不敢作主,径来请示。
何异因尧民等三人不是风尘俗吏,一见如故,又是晓星知己患难之交,颇愿结纳,并未
客套。来人闻命去后,晓星笑道:“老何你明知我身无长物,难道叫我白受小辈的礼
么?”何异道:“我因三公渊雅端凝,一见心折,故令小儿来拜识,日后也好得些教诲。
还不知你随身法物只是一领青衫么?你便说得怎俗?”晓星笑道:“现有三兄在此,虞
公固今之名宦,便魏、钱两兄,戟门揖客,铃阁上宾,也非寒酸一流,便看得我辈落拓
文人一钱不值么?老姜那里我没有送礼,也没扰他。凭你这一说,我倒不能空手,反正
慷他人之慨,连你那新过门的令贤媳也叫出来我见见吧。”
  尧民闻言,见晓星深秋天气只穿着一件单布衫,连个荷包都没有,一想自己身上带
着几件汉玉,良夫、新民也都各有精巧玩物随身,方欲开口,良夫忙使眼色止住。何异
已命锄烟进去传话,一面答道:“数年不见面,居然世故起来,这倒出我意料之外。拜
见应该,只是姜女幼得父母钟爱,金珠珍饰非其所好,你又名满天下,不比寻常人物,
莫拿出手来叫人看低了你,连我当老的也不好看相。最好把你那三十六形掌法略微传授
一点,算做见面礼儿,一文不花,他们还感激一世,你看如何?”晓星道:“人说你老
奸巨猾,果然不差。怪不得当着生朋友一点也不客气,我才张口,立时喊人去叫,原来
看准我来得荒疏,身无长物,就有也是一些世俗东西,就势取巧。说倒容易,此掌非一
朝一夕所能传授,我哪有心情、闲空在此久留,是件礼物就拉倒了。素不好名,管她看
高看低呢。”
  何异因长子何璟武功颇好,知晓星不肯收徒,意欲请他略微指点。一听这语气,料
定晓星不给则已,只出手决非寻常物事。但是晓星凭着一身绝艺游戏人间,平日挥手千
金,取之盗泉,捐彼注兹,晃眼辄尽,往往身伴一文不名,也不携带一件兵器。来时仓
猝,有什出奇之物带在身旁?内心寻想,不禁对晓星看了几眼。晓星笑道:“你看我囊
中空空,拿不出东西来么?”何异笑道:“我知你神通广大,诡异莫测,但这仓猝之间,
常物不足为奇,如真罕见之物,却也难得呢。”晓星含笑不答。
  一会工夫,锄烟入报:两小夫妇请见。何异吩咐进来。跟着两个身容俊秀的侍几手
持红灯,引了新郎夫妇走进。何异一一引见,先命拜过尧民等三人,再拜晓星。三人见
那新郎年约二十左右,生得猿臂蜂腰,英姿飒爽,却不带一毫粗犷之气。新娘长身玉立,
貌颇美艳,略嫌风目含威,英芒闪蕴,性情好似不甚柔和,拜罢起立,尧民等因与主人
一见如故,既以父执之礼来见,自免不了一番祝勉之辞。好在三人都爱收藏古玉,身带
零星玩物颇多,各取了两件作见面礼。何异对于此道也颇内行,见三人所赐俱是精品,
心中另有打算,并未客套,径令新夫妇拜谢收下。何异见晓星望着两小夫妻只不作声,
随向何璟使个眼色笑道:“你司空伯父见三位老伯赐你夫妻这些精品珍物,早就说有好
东西赏赐你们,只是来得匆忙,不知你今日授室,未曾带来,你夫妻先上前拜谢罢。”
  何璟夫妻来时,早得锄烟报信,知道父翁意欲僵激晓星,好学他一点手法,闻言恭
恭敬敬走近前去,礼谢起身。何璟笑道:“老伯父以前答应过我,早晚教我几手,如今
又是好几年了。重赐我不敢领,只求略微指点,便感谢不尽了。”晓星笑道:“这话不
错,我原答应过早晚偷人家一点门道给你。但见面礼是见面礼,与传授手法不同。照你
这样说来,你用得着的东西也不要了么?那么贤侄媳这一份呢?”何璟方欲答言,何异
却听出晓星所赐之物果在身边带着,既称合用,必不寻常,忙插口笑道:“司空伯父厚
赐之外,仍要传授手法,我儿何修得此?还不快谢!”
  何璟重又单独拜倒。晓星叫道:“老何,你要儿子做磕头虫么?告诉你有,一定是
有,这忙作甚?”又对何璟道:“你老子欺我身无长物,想叫你僵我呢,如何信他?再
磕头,我就走了。”何憬笑答:“小侄不敢,明早我多敬老伯父几杯新开坛的陈酒,走
时再带上两坛如何?”晓星笑道:“一窑里烧不出两样好瓷,几年不见,也学得这么坏
法。实对你说,我随身哪会带什么好东西,这原是日前无心中捡的。当时有我一个师侄
想要,我因他手辣,不许学这类东西,没有给他。本意还你昔年愿心,不过要等事完回
来或是异日路过再送,没想到会在今日来此。这东西恰好是一对,用双的你已无此功力,
小夫妻二人各用一柄,再好没有。我适才是看你二人秉赋,好用哪一种手法练习,你老
子以为我耍赖,就猴急了。今晚我下榻此地,天明即行,无多余暇。其实一说就会,不
用怎教。如要多学两手,少时客眠人静,略来片刻,即可学会。不过你正新婚之夜,误
你洞房吉时,却来从我学武,未免有点煞风景罢了。”
  新娘原是巾帼英雄,久闻晓星大名,一听便知是一对珍奇武器,巴不得也随着从学。
听晓星只令夫婿到时往前,忍不住答道:“家父也是老伯父的朋友,为何只传授他一个,
莫非这还分什么厚薄么?”晓星笑道:“姜贤侄女莫挑眼。我因世上俗礼太多,弄不清
楚。吉日良辰,新夫妇都离房他出,恐有什么禁忌,故此只教贤侄一人前来。我教他,
他再教你,不是一样?既然如此好学,东西给你们看过,暂放这里,先各回房,三更后
一同来吧。”随说,伸手衣内,由腰间取出两件软兵器,两手分持,微微一抖,铮铮两
声,立时挺直。
  何璟夫妻见那兵器长约三尺二寸,共是七节,每一节一寸半宽、四五寸长、寸许来
厚,首节直柄,是个上有锋棱、七八寸大的钢环,环上横着一个比环略大月牙,另一柄
没有月牙,环上却有二十四个寸许长的芒角,精光湛湛,锋利非常,通体都有机簧连接。
不用时可以化成一条铁环带束在腰间,用起来能刚能柔,运用随心,不禁喜出望外,忙
又拜谢。何异知是大鬥和尚的七星日月环,适听凶僧死在晓星手内,本想询问此环下落,
不料会落在爱子手内。晓星身材瘦小,又只穿件单蓝布衫,围着这么两件易现棱角的兵
器,来了半日,竟未看出,又是惊喜,又是佩服,称谢不已。尧民等遇盗时,相隔战场
尚远,只觉凶僧所用兵器精光闪闪,上下翻飞,不是寻常刀剑,并未看清,这时近前看
了,也都惊赞不置。晓星却是冷冷的对小夫妻道:“你们想必尚有许多礼节,先回房吧,
三更人静,再来好了。”两小夫妻只得放下铁环,分别拜辞而去。
  何异问凶僧飞钹下落,晓星道:“当时在场人多,除甘老头子自觉不好看相,抱了
伊商尸首先走外,下剩还有六七位,每人取上两三面,都分散了。”何异道:“此钹聚
五金之精,千锤百炼而成,能砍断好几层铁甲,端的人间少有的利器。休说全得,只要
有三四面,加上精钢,找一个铸刀剑的极好工匠,重新化炼鼓铸,打成刀剑,足可吹毛
削铁。贼秃是你杀死,怎不取他几面?”晓星道:“那十三面飞钹俱是彭谦、康成二人
打落。人家把贼秃追到林边,我乘机纵出,将贼秃一掌打伤,本心连日月环都不想要,
还是我师侄黑摩勒想捡便宜。因他素来逞能自恃,留在身边不问能否使用,早晚必有一
场大争端,想起以前曾经答应过令郎,徒弟未收,早晚送他一点东西。老着脸皮,许了
小黑一点愿心,强要过来,怎好意思再分一份?我这些年来,虽然老想物色一口宝剑,
如用这类东西化炼打造,却不合我的用呢。”何异道:“干、莫之类神物异珍,世上能
得几口?照你这样胃口,慢恐再过些年,也难如愿吧?”晓星答道:“那也不能一定,
心坚意诚,神物自能求主,早晚终会遇上,你自听我好音吧。”何异又代爱子探问练那
日月双环之法,晓星一一告知,只嘱:“这类功夫须要循序渐进,不可任性求速,须知
大鬥和尚内外功均臻上乘地步,练此数十年,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虽另一手法,与大
同不同,年轻人多好胜,还是稳一点,慢慢加功,免有不到之处弄巧成拙,尤忌资禀功
力不够妄用双环,遇见能手,易现破绽。”何异与晓星虽门路不同,武术一道终是行家,
自然一说便透,全部记下。
  宾主五人又略谈了片时,何异早命人来,照晓星意思将客榻安好。中间张福只进来
回了一次话。尧民见主家已有精洁铺陈,小童伺应,灵敏周到,便命退去。何异见夜已
深,请客安歇。尧民等知主人已累了一整天,明日还要饯别,无法辞谢,如若早起,定
累他不能安睡。好在离家已近,多耽搁半日一样赶到,临时变计,说明日过午方走,少
时还与晓星对榻夜话,恐起不早,务请主人不必早临。晓星笑道:“这两三天正是他作
牛马的日子,啰里啰嗦好些礼节,便没我们,他能睡得早么?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自为
儿子高兴,用不着承他空头人情,还是一早起身,早到永康的好。”何异笑道:“我正
嫌礼节不诚,挽留不住佳客,难得虞老先生说多留半日,使我稍伸地主之谊,稍得快聚。
你不代我留客,反倒强劝客走么?”晓星道:“他三位什么时走均可,反正我一天亮非
走不可,你那令郎贤媳都等急了,还不快些进去?”何异又向三人叮咛:“莫听晓星之
言,务必再聚半日,他爱走,走他的好了。”三人话已说出,自然诺诺连声。何异辞出,
三人便问晓星:“是否真个先行?”晓星说:“自己有事,一早必走,就同起身,也不
同路,你们只管后走,行抵永康,自会赶来相见。”三人知他行踪飘倏,形迹脱略,也
就不再深问,因新人夫妇尚等学武,各自就卧。
  一会便闻窗外有人低唤“师父”,晓星取了日月双环开门出去与来人见面,听口音,
果然新妇也同到来,双方略说几句,语声颇低。良夫静心细听,好似晓星嘱咐新夫妇不
许前往永康寻找,免生是非,跟着便听日月双环舞风之声,已在传授武艺,暗忖何异谈
吐风雅,不似出身绿林一流人物,今日相见,已成知交,以后当然不免来往,乃子人虽
英俊,也还端重,怎会生出事来?晓星不令前去,好生难解。途中疲乏,略听一会,也
随尧民、新民相继入睡。
  次早三人醒来,红日满窗,天已不早,一看晓星榻上空空,被盖并未翻动,好像昨
晚教完武艺便即起身,连枕头也未沾的神气。二童侍侧,一见客醒,忙去打水,捧进面
盆。三人起身洗漱,问锄烟:“可知晓星何时走的?”锄烟答说:“昨晚传授武艺,主
人不许旁观,客睡即去。天快亮时来此侍候,那一位客人已不在此了。”
  正问答问,何异忽然走来,进门笑道:“晓星真是怪人,他的事情也真多,平生竟
极少安宁时候。昨晚我再三挽留,依旧非走不可,他说此番去到虞公府上,许能住些日,
不过请三位不要拿他当客,一任他孤云野鹤、自去自来才好。”尧民道:“晓星今之奇
士,我等知他脱略形迹,当然不以世俗款客之礼相待,何兄向平之愿已了,山居想多清
暇,难得晓星也下榻舍间,良友相聚,人生乐事,何妨日内在临,共图平原之聚呢?”
何异道:“便虞公不邀,老朽也有永康之行,只目前还有一些琐事,不消十日便可办妥,
彼时必定专程拜访,谋一快聚呢。”四人闲谈了一阵,下人摆上饯行酒宴。菜肴不甚多,
却比昨日还要精美。尧民席终稍坐,即行辞谢,新郎夫妇也赶来拜送。何异父子直送出
村外,双方才殷勤订了后会而别。
  一行加急赶路,行抵永康,天已昏黑。离家还有二十来里,忽见一伙人各持灯笼火
把,对面赶来,近前一看,俱是家中子侄下人,因知尧民当晚到家,特来迎接,尧民还
当晓星送信,问怎知道,长子虞庶答说:“前者家眷平安抵家,因接父亲福建来信,说
尚有耽搁,归期未定,以为暂时不会起身。昨日全家商议,久未接信,正要专人入闽探
望,今日午后忽然来了数十名壮汉,挑着四十坛好酒、四十坛山泉,另外四瓷瓶好茶叶,
说父亲已在途中,当晚准可到家,茶酒山泉乃一好友所赠,赶先送来。放下礼物,讨了
名帖,便蜂拥而去,脚力酒钱一文不要,人都一色蓝布短衣裤,足登草鞋,说话神气却
又不像脚夫乡夫。问他何人所赠,他说父亲着一姓张的管家所雇,别的一概不知。走得
更是飞快,晃眼出村,便没了影。事后越想越觉可疑,无奈人已走远,追赶不上,姑且
照他所说,沿路接来,果然接到。莫非父亲还不知此事么?”尧民知是何异所为,见来
接人多,不便明言,说:“事是有的,只想不到这么快就送到罢了。”边说边走,一面
分人骑马赶回,准备酒饭。
  一会抵家,脚夫轿马自有下人开发。尧民等三人正往里走,晓星忽在人丛中出现。
良夫知他用意,装着同来,邀了进去。尧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
晓星陪到后花园精舍以内,还要陪用饭。晓星力促尧民人内与家人团聚,自和钱、魏二
人同饮,无庸作陪。尧民知他性情,只得进去。由此晓星便住虞家花园以内,每日只和
尧民等三人聚谈饮宴,不见外人,常时独自出游,也不过去个一天半天,来去多不告人。
尧民等三人听其自然,并不过问。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晓星的侍琴、
侍棋,俱是虞家世仆。侍琴姓王,侍棋乃张福之子,均极聪明勤谨,一句不往外走口。
晓星也颇喜欢二童,有时还带了出去。良夫最是心细,又和晓星晤对时多,渐觉二童临
睡以前必往花园僻处去上个把时辰才回,日间常在晓星房内背人密语,对于晓星更比谁
都亲热周到,自从客到,不奉呼唤,随时都在花园以内,永不再和前院同伙厮混。这晚
托辞早睡,与新民各自进房安歇,伏窗偷窥。不多一会,便见二童悄没声地走过。
  魏、钱二人所居乃是五间一幢的精舍,当中一大敞厅,隔旁各有两间,一明一暗,
俱是紫檀雕花隔断,满壁图画,陈列精雅。舍后一座小土山,两旁环植芭蕉,杂花夹径,
红紫芳菲。舍前种着几株抱多粗的梧桐树,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来,到北汇成
一他,与精舍正门相对。夏日荷花满开,碧梧高柳,鸟声吵吵,为园内纳凉消暑胜地。
晓星住室在右侧假山侧面竹林以内,中间曲曲弯弯通着一条石子铺的小径,两下相去并
不甚远。因晓星喜静,魏、钱二人不在前面,便在晓星屋内相聚,日里回房时少,晚间
安歇,俱由二童两边分值。除却张福时常进出和几名后园门住的花匠外,下人轻易不许
走进。二童夜间去处在土山后,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良夫发现二童又复走过,
悄悄追出,掩在后面。二童想不到会有人跟他,一过土山便飞步往前面月亮门内跑去,
跳跳迸迸,互相说笑,甚是高兴。
  良夫知道门内有楼五槛,楼外有一平台,为尧民藏书之所,日常封锁,无人上去,
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跟踪掩进去一看,二童已然援着楼前一株桂花树扒到平台上
去,一到上面便没声息,也未开动楼门窗户。心恐二童年幼无知,做出不好的事来,尧
民穷途知己,患难至交,身虽是客,既然见到,不容不看个明白,仍掩在墙角背隐之处
暗中查听,等了一会,仍无动静。平台离地丈许,又看不见上面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
面做些什么。后来越想越怪,见对面院墙有一大桂树,相隔平台较远,似可仰望。试贴
墙根绕将过去,掩在树后,抬头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台上,面对面相隔三尺来远,盘
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态甚庄肃。只两手不时抬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
此进彼退,往复不已,当中明是空的,却做得和有实物相似,问隔远近总是一样。双方
都是聚精会神,目不旁注,认真已极。
  良夫对于这类内家功夫虽是个门外汉,但在各地奔走,颇有阅历。自和钟玉麟等镖
师长途相处,更增了好些识见,不难想像。深知二童素不习武,参禅打坐更谈不到,忽
然有此举动,再想起晓星和二童相待情景,益发明白了大半。只不知晓星与何异多年老
友,乃子何憬再四请业,俱都坚持不肯传授,反垂青到二童身上,是何原故?有心等二
童下来盘问,又觉深夜偷蹑憧奴踪迹,未免失了身份,晓星也必不愿人知,说破反而不
好,既未为非作歹,仍以不去惊动为是。仍轻悄悄绕墙退出,回转房内。睡在床上,暗
忖漫游半生,直到此次闽浙之行,才知江湖上隐伏着如此凶险,设无异人相救,岂不宾
主三人全死贼手?看来防身之道不可不有。自己两个儿子俱颇聪明,前接来信,次子幼
弱多病,何不乘此时机,托托晓星,拜在他的门下?就不练到他那地步,学点防身本事,
大来出外也可免却许多危害。即便他闲云野鹤,行踪靡定,不肯亲传,托他另拜一位明
师,想必不致坚拒。
  盘算了一夜,次日见了晓星,拿话一探口气,先以为他性情古怪未必肯收,多半转
荐旁人,谁知晓星并未推却,只说:“老弟品学心地我所深知,雏风声清,十九不差,
不过我们所学,与目前读书猎取功名的人不同。一个是只要读些高头讲章,略熟经书便
望成就,有的还可凭着遗泽命运去撞。一个不但要有恒心,能下苦功,天资禀赋尤其缺
一不可,并不在身子强弱,心志也是最关切要。我对别人矫情,实是做作。谁不愿有衣
钵传人?只是太难罢了。休看何憬老友之子,我不肯传授,那是他早把功夫用错,从头
再来,无论恒心毅力,资质也还不够,将来难保不为门户之羞,所以老何怎么说,也不
答应。我多年来简直未有传人,心里实在随处物色,此事暂难定准,也不必把令郎唤来,
半年之内,我自论处,至不济也必传他一点强身健力之法。好在书香子一个,自有正业,
学成与否,只不到处炫露,便无关紧要。既承重托,必有以报,休再对人提说好了。”
良夫大喜称谢。当天晓星出游未归。
  尧民到家数日,因舜民游杭,尚不知自己辞官之事,年老弟兄,急于见面,恐在西
湖还有耽搁,专人送信,赶了回来,也恰是这一天回到家。弟兄见面,谈起前事,舜民
听说老兄也结识了这样异人,及欲见识,偏又他出,以为一二日内准可见着,偏生晓星
这次出游时久,舜民连等数日俱未回转。虞妻因兰珍有救命之恩,人更美丽温淑,甚是
看重,不以侧室之礼相待。到家安排好后,便择吉日与舜民合卺,一切多按正室行礼如
仪。虞氏望族之家,虞妻又看得这事十分隆重,虽因忙着举办不及知会远方戚友,单是
本地的亲族朋友就非少数,办得甚是火炽,直热闹了好些天才住。舜民见室人和美,亲
如手足,燕尔新婚,也颇得意。又值苇村家信催归,还有邻县得信赶来道贺的戚友也要
陆续告辞。因是贺喜而来,席俱设在自己家内,尧民、良夫、新民日常在座,未听提起
晓星,以为尚未回转,本想把乃兄经历告知兰珍,偏生虞家留有几个女客,兰珍日随虞
妻陪客,未得其便,这里后走的戚友又都至好,宾主相聚,往往谈至深夜才回上房,人
已疲倦思眠,加上些家庭琐事,就此岔过,忘了提起。过有十来天客才走完。
  舜民天性恬静,接连应酬多日,未免觉着劳乏,正打算休歇一两天,忽然下人来报,
江氏母女应约前来。舜民夫妻三人想不到江小妹来得这快,闻报大喜,连忙迎了进去,
落座欢叙。舜民见小妹虽然英秀如前,玉容却清减了几分,眉宇之间隐含孤愤,随身行
李只带了一个换洗包裹、一个铺盖卷和一个似装兵器的旧蓝布套,衣着更是朴素,料她
有什心事,也不便问。虞妻因有前约,早为她母女在后园中备下静室,陈设用具无不齐
备。午宴接风之后,便同陪往后园中,看是合意也不。小妹见虞家花园布置风景无一不
佳,所备房舍自成一个院落,门外假山屏蔽,修竹成丛,门内只靠东北墙角一所房子,
对面两株梧桐树粗均合抱,时正深秋,落叶飘萧,树下分列着石几瓷墩,想见夏日碧荫
映窗、清风送凉幽静景象。西南面又是一座假山,山角一亭,可供登眺,通体苔薛鲜肥,
杂花满生,山下玉兰数株,均在半抱以上。屋侧还种着七八株梅花树,也都丈许高下。
进房一看,房只四间,内有两间打通,余下一明一暗,江氏母女宿处便在其内。外有一
小间,藏在屋后,另门出入,不与相通。
  小妹见屋字宽敞,陈设精雅,床上铺陈以及妆具一切无不华丽,不禁苦笑道:“主
人情重,样样周到讲究。已然备就,辞谢固觉矫情,有辜主人盛意,就此领受,怎敢当
呢?”虞妻笑道:一家中现成东西,并非重新购置,况且愚夫妇前者富春江上与妹子曾
经约定,等老伯母光临,便择吉日行礼,与外子结为兄妹,既是一家骨肉,何分彼此
呢?”小妹凄然道:“妹子命薄,幼遭颠连。家母暮年,饱尝艰苦。自恨女子,无以为
养,衣食起居,无一安舒。不想得遇大哥大嫂垂青,视若骨肉。如此厚待,盛意殷勤,
我也无法推谢,不过以后相处日长,仍望守着前约,只此已足,不再厚施。此院既借妹
子暂住,最好赐我炊具,除兄嫂三人外,不必再令他人来此。尤其家母的服劳奉养、饮
食起居须由妹子自理,以便略尽女儿之责,才敢在此久住呢。”
  虞妻本派有两名使女住在小屋以内,供她使用,闻言方要劝说。兰珍知道小妹性情
用意,在旁使了个眼色,虞妻只得改口道:“伯母高年,哪有不要人服侍之理?贤妹的
话,我也不能不遵。这样,今日贤妹新来,什么都不熟悉,暂时仍叫她们服侍,等炉灶
安好,一切停当,再行遣走如何?”江母看了小妹一眼,意似允可。小妹笑道:“贤嫂
盛意,我所深知。妹子实有难言之隐。过承厚爱,只好遵命,但以三日为期好了。”虞
妻答应。江母手拄一根漆杖,老态龙钟,一双眼睛半睁半闭,舜民夫妻殷勤慰问,只含
笑答谢,沉默寡言,神态却极庄凝温蔼,不似寻常老妇。
  谈了一阵,使女端来点心。虞家肴点原极精美,虞妻因老人多爱吃甜的,添做一样
珍珠汤元,江母吃完夸好。小妹见那小汤元比龙眼核还小,都一般大,颜色雪白,里面
包着三两种细而香腴的甜馅,放在极清的紫色枣汤以内,端的色香味三绝,隽美无匹,
便问:“怎么做的,这样灵巧好看?”虞妻道:“与普通汤水元一样做法,不过小些罢
了。那馅子是用黑芝麻、瓜条、核桃仁、花生米、桂元肉分别磨碎,先用肥母鸡腹中板
油加蜜生酿,这时取来和在一起,用石臼捣烂成泥,再加上自制花露拌匀,用模压成黄
豆小粒,外皮是好糯米七成、香粳稻三成磨成了粉,再入小磨重磨,过一次过筛,加水
揉匀备用。另有木模一副,共是三块:一块是底,上有一百零八个大半圆的小木槽;中
间一边是百零八个和馅一般大的圆球,湿粉放在槽内,木球对槽一压,正好成了一个馅
窝,把馅放在里面;上层一块,也有同样木槽,只是浅些,也放湿粉压过;两边一合,
倒出来放在筛内,略加点干粉一滚,便颗颗均圆,大小如一了。汤用北方带来的好红枣,
洗净蒸涨去皮,加冰糖冷水煮开,文火熬汤,去枣不要,再用细绢滤过,等汤元煮熟捞
起,放入枣汤以内,就成功了。另外两种馅子,一是豆沙,一是莲泥,并不费事。后园
花多,居家无事,任其开败可惜,每当花事,我便带着下人,在天明日出以前,择那含
苞半开的采摘下来,去掉须蒂,和蜜装瓷封紧,有的是蒸,有的用隔水炖,制成元叶花
留露,原坛封藏,用时取一半勺,便有极浓郁的香味了。”
  小妹说:“先君在日,与家母一样,都爱吃甜,曾用过几个川广名厨。彼时小妹年
幼,记得肴点样式也还不少,哪有这等精细?一个汤水元便许多考究,别的更不用说了。
这固然是大嫂能干,也可见得大家世族的起居饮食,绝非一般暴发户所能梦见呢。”
  兰珍插口道:“这话实在不错。就拿我说,小时光的事情记不甚真,可是义父抚养
这些年,也到过不少富户人家。他们多半谷米成仓,金银满库,当时宾朋满座,尽量摆
些山珍海味,酒肉欢呼。再不叫些男女倡优,吹弹歌舞,闹得乱哄哄吵人头疼。他们也
有花园,有的还比这园大好几倍,到处油漆得金碧辉煌、红颜绿色,楼台亭阁,满眼都
是花木成双配对角。栽上许多树,无一株不是整齐齐的。地不是三合土,便是方砖。房
内陈设也是以多为胜,朱红漆的家具和一些不论真假的古董字画,乱糟糟聚在一起,塞
得满满,而且每一个地方必有匾额对联和那“吉星高照”、“四季平安”的金字红牌,
挂在一齐凑热闹。是墙都有八仙过海、封神、西游等彩画,说不出那一种火辣辣的味道,
叫人走到哪里,看着都不舒服。说它不好,哪样都费了不少金钱人力,心里还自奇怪,
极好的地方物事,为何做得这么不顺眼?那没经人布置过的荒山野景,倒比它强万倍呢。
及自这次随姊姊到家,从进大门起,就与以前所见迥乎不同,家居礼节也不似平日所闻
富贵人家那样繁苛。可是下人们老是恭谨得那么自然,自家主以下,永没见人有过疾声
厉色,个个满脸春风,和和气气。这大一片花木园林,还有前院好几进房子,陈设家具
有多少,共总男女下人带花儿匠不过十多个。老爷好客,常时家中宴会,还有留客住的
时候,我永没见他们手忙脚乱。连桌椅背底,都摸不到一点灰。所来的客也都浅斟低酌,
谈笑从容,听不见怎样叫嚣吵闹。园中景物陈设更是不伦不俗,浓淡相宜,各具匠心,
别有佳趣。到处叫人看了心清神爽,日常都是恬静安逸景象。花木有很多异种,这还是
秋尽天气,要到春夏之交,想必更好。大老爷那边也有一所大花园,我只去过一次,因
住有外客,不曾走完。地方差不多,布置不是不好,要比这边,就不如了。饮食两房,
一发现好的,便彼此仿作。长房大嫂也颇能干,倒差不多一样精致考究。这些都是我姊
姊亲督家人布置管教,才能到此境地。这么精细能干,亲友全家,不佩服称赞她贤惠的,
真正少有。”
  虞妻忙拦道:“兰妹不要说了,伯母贤妹虽非外人,哪有自己把自己夸得这样过火
的?要被外人听去,牙都笑掉了。”小妹道:“书香世族的气象固与暴发之家不同,但
现时的主人能干与否,是否俗物,最关紧要。否则虽有名园,也作践了。兰姊心直计快,
早年所见多半土豪暴富和绿林中洗手人物,有了许多臭钱,一意仿照富贵之家,自然满
眼俗恶,不伦不类,难怪她说。可是草泽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能一概而论。即如在离这
里二百来里的杜仙山碧螺弯隐居的何老先生,他那‘且住园’中,便具泉石台谢之胜,
茶酒尤极精美。听醉鬼说,他与苏伯乃是至交老友,兰姊可曾到他家去过么?”
  舜民在旁闻言,忽然想起老兄经历,尚忘向兰珍询问,听小妹口气,颇知道这些人
的来历。刚想插口,忽然使女人报,说:“前面来了金华来的生客,说是刘老爷托他来
的,有信面投。”舜民因刘氏父子为富不仁,好好绅香,与贼通气,拿亲戚往虎口里送,
如非遇见异人,转祸为福,岂不葬送他手?自己虽得无事,苏半瓢仍因此送了性命,心
中恨极,喜事并未通知,刘家送礼壁回,也不补帖,原是借此示意,以后两家不再来往,
就此疏绝。刘氏父子想已明白,也未来贺。这时忽命人投信,还要面见,料定没什么好
事,便叫使女传话,说:“老爷有病,不能见客,留信与否听便。”使女应声要走,小
妹正和虞妻说话,没有听清,问是何事。舜民说了。小妹道:“来时妹子听说,恶妇迁
怒刘家小贼,怪他既要立功,就不该顾全亲戚,将图记钉在了隐秘之处,以致走眼,惹
出乱子。今日来人必无好意,不见他不是事。大哥还是出见,妹子和兰姊隐身屏后,见
机行事。说话时据理对答,无须客气。不论来意如何,对大哥决无伤害之理。”
  舜民应诺,先命使女传话,着一心腹下人将来客延人里花厅待茶。略等一会,便同
小妹、兰珍走出。虞妻不放心,也跟了去。那花厅在中进偏院里面,共是五槛敞厅,院
落甚大,对面堆有太湖山石,窗前有几株合抱老树,厅内屏门后面有一小门,与内院可
以通行,地颇幽静。舜民夏日午睡或与人对弈于此,平时绝少在此会客。小妹问明路径,
教舜民由前面角门绕进,自和虞妻、兰珍三人由内走出。舜民到了前面,来客已然先到,
下人报过,宾主见礼分坐。舜民见那来客穿着齐整,年约四旬上下,手里拿着一柄黑漆
的扇子,比常用折扇约长半倍,貌相举止也颇开展,看不出是何路数,便问姓名来意。
来客见下人献完了茶即行退出,微笑了笑,答道:“贱姓单,名子铁,与令亲也只新交。
明公近月所经,我已尽知,无须再说。不过明公暂时虽然无事,后患实多。令亲更是一
时失着,眼前便有性命之忧。此事只我可为两家解厄,但有一物必须割爱,惟恐无因至
前,难以征信,特请令亲写了封信,前来面商。我知令亲对于明公颇有负咎之处,但他
也是实逼处此,后悔无及。仍望念在多年戚好,不以前事介怀,慨允所请,令亲固可兔
难,明公也永保平安。至于详情,请看完令亲的信就明白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
信。
  舜民接过正要拆看,忽听厅门外有人骂道:“好不要面皮的东西!凭你也配看相人
家的东西么?快滚出来吧!”单子铁当是舜民先伏的人,且不答话。冷笑一声道:“姓
虞的,想不到你有这大胆子……”底下话未说完,厅外又接口骂道:“瞎眼狗贼!太爷
路见不平,随你到此,与人家姓虞的什么相干?还不快滚!要太爷在别人家里给你好看
么?”言还未了,物随声到,跟着飞进一溜黑影,其疾如箭,朝单子铁面门打去。单子
铁也真手疾眼快,使手中黑漆扇一挡,叭的一声落到地上,乃是一根半尺长的树枝,敌
人新折下来竟当了暗器,才知劲敌尾随到此。心虽一惊,仍装镇静,一面留神防备,笑
向舜民道:“适才误怪明公,幸勿见罪。割爱与否,明日奉访,再行领教,现有鼠辈作
闹,须我管教,先告辞吧。”舜民虽信小妹“来客不会伤人”之言,见了这等情势,终
是心惊,信也未看,不知如何答好。
  说时迟,那时快!舜民话未答出,单子铁已起立外走。舜民还要出送,忽见小妹轻
悄悄纵出,摇手示意,只得止步,小妹跟着掩向厅门庭柱后面。单于铁一意防了前面,
竟未觉察,走出厅门,厉声喝问:“鼠辈何处相见?我同你去。”话才出口,一眼瞥见
大湖石后帽影一闪,嚓嚓两声,却无人答话,以为对头在彼,戟指喝道:“我来是客,
主人并无失礼之处。你既找死,不必贼头贼脑,掩掩藏藏。快滚出来!随我到外面见个
高下。”正说得起劲,忽听头上喝道:“凭你也配!”单子铁猛觉头上有风,知道不妙,
想躲已自无及,暗器竟比话还快,叭嚓一声,头上着了一下重的,汁水淋漓,满头都是
其臭难闻,无名火发,不顾得再装斯文,使袖往脸上一擦,屏着气息,跟踪往房顶上便
纵。纵时舜民瞥见小妹追出把手一扬,仍缩回来。单子铁好似微微哼了一声,略停一会。
  小妹把舜民夫妻三人招出同看,地下打碎了一个破瓦坛,溅了满地浇花用的臭肥水。
房上人影已不知去向。再找太湖石后,却留下一顶旧帽,一根与石一般高的树枝、一粒
黄豆大的石子。小妹见了,恍然大悟,和三人一说,不禁笑得肚疼。原来单子铁的对头
仍只一个,早就埋伏厅外,不知何处弄顶旧小帽来,用树枝撑向太湖石后,略露帽顶,
以为疑兵之计,人却端了一罐臭水,伏在厅外大树上面,等将来客引出,用石子一打石
后帽沿,活似有人藏伏,使其全神贯注,再把一坛臭水当头打落。来人武功虽好,未受
重伤,可是这满头满脸的臭水如何承当?不追心又气忿,不甘忍受,未了小妹乘机又打
他一暗器。来时自问手到成功,那么从容,去得如此狼狈,啼笑皆非,怎不好笑?当时
唤进下人打扫干净,说客已走,不许多言。一同回到园内。
  小妹、兰珍已知打人的是自己人,但看来人情景,必非无名之辈。这一来,冤孽转
到别人身上,此去如不占尽上风,决不再来,只是单子铁这名字太生,竟从未听说过,
方道奇怪。舜民正看那信,忽道:“这人怎么又姓铁呢?”小妹忙要过信来一看,上面
词意,先是极力认罪,说自己一时糊涂铸此大错,愧悔无极。尚幸舜民吉人天相,不但
化险为夷,反成就一桩美满姻缘,从此金屋藏娇,宜男有庆,可喜可贺。继述自己却是
失足在前,难于弥缝。对方异常嗔怪,早晚必有不测之忧,全家惶急,眠食不安。日前
铁老前辈驾临,才知如夫人不特将门之女,巾帼英雄,而且还有奇珍异宝与之同归。铁
老前辈为了此宝,物色多年;新近才知下落,知刘、虞两家老亲世戚,特嘱函恳,愿以
重酬转让。明知负罪如山,不应再有不情之请,无奈全家老幼危机已迫,非铁老前辈不
能挽救。况且这类神物最受江湖上人觊觎,不比金珠珍玩,非你我这类人家所能保有,
强留适足贾祸。如夫人虽然武勇,终亦保存不住。与其早晚因此受害,何如转让出去,
既获重酬,还保平安。自己事迫倒悬,万般无奈,为此肃函奉商,务望宽宏前愆。念在
多年世戚之情,特赐俞允,即将此宝面交来人,恩深再造。铁老前辈,今之侠士,昆仑,
押衙一流人物,本来取如探囊,为知德门善士,不愿强取,故令函介面恳,至祈详为斟
酌,审慎慨允。
  小妹看完,不由大惊,秀眉一皱正要说话,回顾虞妻在旁,恐她受惊,又复忍住,
只对兰珍道:“适才那厮,竟是你义父去年和我说的那铁扇子,他把同音的字故意颠倒,
所以先没想起。老侯适才乘他骄敌,出其不意,给他吃此大亏,照这厮平日为人,怎肯
甘休呢?”虞妻看出小妹兰珍辞色有异,便笑道:“两位贤妹不必吞吐,有什话直说无
妨。我虽文弱女流,自从上次江行遇险得蒙救脱后,长了不少见识,胆子也大了许多。
真要有事,岂是胆小就能躲过的,倒不如明说的好,省得叫人胡猜。”舜民也跟着追问。
  小妹道:“说否俱是一样。我因嫂嫂虽然明白事理,不似庸俗女流,大家闺眷,终
是文秀,哪知江湖上凶恶粗野行径?反正事已有人担去,不致妨害尊府,说来难免虚惊,
任它糊涂过去倒好。既然大哥嫂嫂都想知道,只请安心,不要害怕,我说就是。今日来
人真名叫做樊秋,因他武艺精强,惯会点穴,平日不携兵刃,只用一把精钢打成的铁折
扇,江湖上都称他铁扇仙。当年在西北甘陕一带,着实有大名望,提起铁扇子,几于妇
孺皆知,他就此把真名隐起,改姓为铁。此人虽是一个独脚强盗,却极讲理,也颇义气,
以古侠盗自命,专一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不轻欺压良善。只有一桩短处,手狠心辣,
眶毗之怨必报,树敌太多。六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事,跌翻在一个仇家请出的能人手里,
由此一气,遁入陕西黄龙山内隐居苦练,立誓不报前仇决不再在江湖上出头露面。兰姊
来时所带有两件宝物,内中一件分两极重,乃是一块顽石,内含至宝,名为金母,又名
金髓,为西方庚辛之精所聚,比起常金重约百倍,用铸刀剑,胜于古之干将莫邪;惟以
良工难得,开铸无方,至今仍藏石内,尚未取出。先父当年为了此宝,不知费却多少心
力,没等神物铸成,便吃仇人暗算身死,临终遗嘱,命家母第一教养小妹;第二保存此
宝,俟小妹长成,访求能人,将它铸成利器,为父报仇。彼时小妹年幼,石重千斤,不
是寻常人力所能取携。最可恨是仇人心毒,害了先父,还欲杀我母女斩草除根。尚幸家
母机智,本领不弱,又得一义仆相助,忍着悲痛,将先父草草埋葬,将此宝移运山中隐
秘之处,连小妹一齐藏起,自装殉夫假死,棺木四角暗留气眼,又由那义仆弄来一个死
女孩同放棺内,才将仇人瞒过。
  “棺中原暗藏有食物,家母在内卧了好几天,仍由义仆乘便冒险开棺,换了一具假
尸,主仆连夜逃走。在山中藏了数月,方始带了此宝,母女主仆三人展转逃亡到富春江
边,隐居避难。先父当年为防外人觊觎,置弄了一块假石。仇人得去,也因物色不到良
工,至今尚未开视,因系至宝奇珍,风声传出,倒给他惹了不少乱子。我母女住了几年,
义仆陈英忽得一身奇症,人陕求医,从此不回,也无音信,我母女益发孤苦无依了。家
母逃时,悲痛愤激,竟未想到多带金银,事后想起度日需用,已无法往取,又不善于治
生,更为先父之死悲愤成疾,时发时愈。陈英走的前两年尚能勉强度日,嗣后日益困苦,
尤其老病犯时必须珍药始能调治,典质俱尽无可奈何。我母女虽学有一身武功,为守先
人之戒,决不取一无义之财。近年实在无法,才由小妹仗着家传识得水性,人江捕鱼,
又受渔人之气,只能驾船在江心打鱼,不能傍岸,所得无多。幸蒙兰姊义父苏翁和一老
渔人,常时相助,始得苟延残喘。
  “前月家母老病复发,较前更重。苏翁最精星命之学,算出日内贵星照临,不久便
人佳境,命小妹去至江中等候,正值大哥船过,仗义相助。谁知苏翁却因此丧命,死前
又为小妹占算,说小妹复仇机缘将至,但须离开当地另投居处,不然仇报不成,此宝还
有被劫之忧。苏翁神算,本人福祸俱早前知,无不应验。小妹方在踌躇,第二日苏翁去
世,他有一好友,正助我姊妹二人办理身后,义仆陈英忽然回转。谈起别后情形,才知
他前番入陕,乃为代主报仇,伺隙行刺。不料仇人厉害,历时数年,仇未报成,反受了
许多艰险伤危。本心不成无归,因那仇家到处延请良工开石取宝,近被能人识破那石头
是块假的,宝不在内,因而料出先母殉节破绽。说此宝真金精英,所在之家,必有宝气
透出,但有原石包藏,非近前数丈以内不易查见。那厮也会占算,并还算出落在江南一
带,现时各派中人得了信,赶往江南寻访的已然不少。
  “陈英着了急,连夜赶回报信,正与苏翁卦象相合。知道府上德门望族,庭院深广,
外人不会走进,也决想不到此。这才与兰姊商妥,决照苏翁遗言,先将此宝由兰姊带来,
然后奉母托庇字下。因太沉重,人力难胜,更恐泄漏,由寒家起运上船,沿途搬卸,直
到尊府,都是苏、侯二人旧友相助抬运,外人无一经手,机密仍然泄露。刘家来信口气,
似把此宝当成兰姊陪嫁之物,尚不知此中底细。据小妹猜想,此事定是苏翁至友酒后失
言,被姓樊的听去,因大哥一乡德望,不便强取,违他平日信条,知道刘家现受金贼责
难,日夕忧危,借他与府上亲戚的一点因由,前来善说。看他来意,真要善说不成,也
必不能就此罢休。这厮本领高强,虽我母女在此,胜负也还难定。即或能胜,展转传扬,
仇家得了信定必跟踪查访,府上固然不免虚惊,我母女和兰姊势须暂避凶锋,均难在此
安居了。总算这厮行径被侯老英雄探悉,暗中尾随到此,给他一个大无趣,把仇恨先移
在自己身上,免与府上磨缠,我们也可早做准备。虽得缓和一步,但他二人劲敌相逢,
高下难分。最好乘他不知我母女来历以前将事办完,否则日子一久,难保不被仇人探悉,
仍有后患。所幸仇人洗手多年,便平日对外人也讲过节情理,不肯无故欺害善良,我母
女只一走,即可无事。今晚明早,侯老英雄必来与兰姊相见,便知就里。如真无法,说
不得只好向大哥大嫂告辞了。”说时,秀眉轩举,粉颊红生,秋波莹莹,隐含悲愤。
  舜民夫妻自从回舟遇救,重会小妹,先还当是江湖上成名英杰之后,继见她不但英
姿侠骨,至性过人,而且举止安详,吐词娴雅,大家闺秀也难有此风范。江母虽然衰病,
极少言笑,神态也极端凝大方,举动不类庸俗。因江氏母女对于流亡经过还略吐露一二,
故乡家世和先人名讳却是讳莫如深,苏翁萍水相逢,只说小妹是个奇女子,也未及深谈,
虽然怎么想也测不透她的来历,却打心里钦佩敬爱,再加上感激救命之恩,真看得跟同
胞骨肉一般。开言齐声说道:“妹子怎如此说法!自来吉人天相,事有命定。以伯母和
妹子的贤孝,至行孤谊,神佛均当默佑。况且妹子也服苏翁神算,既说舍间安乐,可以
同居,定必无差。愚夫妇脱险人生,皆出两妹所赐,即便相累,也所心甘,何况天道决
无如此梦。我们方得快聚,‘走’之一字再莫提起,有什事情,大家从长计议好了。”
小妹道:“兄嫂高义,我岂不知?无如事到临头非走不可,就无法了,其实小妹从小便
从家母朝夕下苦,五年以前,又蒙一恩师间月一至,时来指点,自信不是无力防身。一
则仇人势盛,顾虑尚多;二则杀父之仇深如山海,不是伺便一击可以泄恨,必须手操必
胜之方,到时能力所欲为,方不负母女二人茹苦含辛十多年来薪胆。义仆陈英私行己志,
幸而未成,不是小妹力劝,几受家母重责,便是如此。兄嫂厚爱,盛意殷勤,但能不走
自然不走,自等到时再看罢。”
  虞妻仍往下劝勉,江母本在倚榻静听声色未动,忽然唤道:“妹儿过来。”小妹忙
走过去。虞妻当她要茶,也忙端茶赶过问道:“伯母要茶么?”江母笑谢,对小妹道:
“大哥大嫂不愿你走,我也觉得这里一家祥和安舒气象,有点不愿离此而去呢。那姓樊
的什么东西,也敢无理欺人!你怕给大哥家惹是非,半瓢不说何异住家就在附近么,明
早把你爹的金环拿去,请他为我母女举一回手总可以吧?”小妹笑道:“娘这多年来从
不愿人帮忙,怎么今天脾气改了?”江母叹道:“我因仇人厉害,不愿贻累别人,更恐
泄露行藏,所以不肯找人。自从小英回来,才知老何为了你爹,居然不辞艰危轻捋虎须,
虽然汉中一挫便即归林,不再出问世事,好像借此下台,也是实在力有不敌,况他已早
洗手的人,为了此事特意出山,千里跋涉,几受重伤,为朋友的心肠总算尽到,比起那
一班平日逞强夸口、临难退缩、事完置诸脑后不闻不问的人就强多了。便不为此事,早
晚也须见他一面。我看这厮,侯绍一人决难打发,事机贵速,索性今晚你就找老何去。
报杀父之仇,不应借助外人。我因老何仗着机巧本领,生平未怎吃亏,汉中之行虽然过
节还好,终算吃亏的事,此去无须提起,更不必向他道谢。只说我母女隐姓埋名,韬晦
多年,受尽艰难辛苦,好容易才到大哥这里,有了安身之处,又受这姓樊的侵扰。我自
这次大哥赠金服药之后,许是心愿将了,日前运气已能自如,不似前者不能过于用力。
按说可以应付,一则手法生疏,二则恐累居停,不便出面,最好能由外人出头,问他如
何?这多年来,他也把我母女假死当成真事,他退隐颇早,你小时不曾见过,你爹金环
必须带去,但决不能使第二人知道!此去不妨深入内庭,见了本人,请其屏退从人,始
可交付,大意不得!”
  舜民早听出他母女和何异是至友,本想插问,因见江母向无多言,这一开口,真有
条有理,滔滔不绝,两目开合之间仿佛有光,端的气足神完,不现一丝老态,多生惊异。
候她说完,才接口道:“伯母说那何异,我也知道。妹子不便跋涉,将他请来,岂不更
好?”江母、小妹惊问:“这类退隐人物如何相识?”舜民道:“我倒不相识,他与家
兄却是新交莫逆之友呢。”小妹问起详情,舜民随把尧民辞官遇盗、屡遇异人之事,从
头至尾一一说出。小妹益发惊异,回向江母道:“想不到星叔也在这里,还是虞府佳客
呢!”江母道:“晓星本不知我母女尚在人间。如真在此,事更隐秘易为,连何异都无
庸去找了。”
  舜民间故,小妹答道:“司空老人比先父只小一岁,此公今之奇士,武功精绝,少
与伦比,如得他出援手,多大的事也可无碍。不过我母女还不到见他的时候。难得他是
大长兄患难知己之交,又下榻在此,苏翁与此公也是旧交,正好求助。大哥可密告大长
兄,把事情全推在兰姊身上。只说兰姊是苏翁义女,苏翁为侯绍所误伤,死前将兰姊嫁
与大哥,妆查中有一宝物,大哥不知底细,先未过问。今日樊秋忽带令亲之函前来,正
强索间,不料侯绍因误伤至友,心中难安,力任托孤之重,暗中保护兰姊,探知樊秋来
意,乘其无备,给了他一点颜色,将人引走。兰姊恐侯绍制不住樊秋,早晚仍有隐患,
甚是愁虑,作为大长兄出面求他相助。他虽不知我母女在此,兰姊身世来历却极明白,
论哪方面,也无坐视之理。此公著名手狠,近年虽听说他立志不轻伤人,以减杀孽,但
他生就疾恶如仇的天性,任做什事都要做彻,从不肯留尾巴。这一来,连何异都不用找,
我母女踪迹不更隐秘了么?”
  舜民大喜,不禁又勾起结识晓星的初念,忙整衣冠,正要往见尧民,依言商托,忽
听下人回事,说魏师爷到。舜民心想:“良夫和晓星最好,连日忙于酬应宾客,因晓星
不见外人,未便约请,也忘了询问归未。今日独自前来,定是晓星回转,约往相晤无
疑。”等赶向前厅,与良夫见面一问,不禁大失所望。原来晓星前三日便自回转,经尧
民、魏、钱三人一说,也因舜民应酬无暇,打算过一二日客去清闲,才行相见,已然约
定明午由尧民在园中设筵,为乃弟引见,并专人将何异也请了来一同快聚。不料早起晓
星偶出闲游,适才回园,告知良夫说现有要事,必须即时启行,归期至多十日,不特明
午之约只好改期,此事还关联着何异,回时定约同来,此时恐他也不能赴约等语。舜民
一问,只刚走不多一会,如与江氏母女说话时赶去,还可见面,好生悔恨。
  良夫走后,人内告知江氏母女。小妹道:“真是凑巧,看这神气,何老前辈也不会
来,还是小妹自找他去吧!”江母道:“晓星此行既说与他有关,不定在家与否。晓星
刚走不久,要去即刻动身。万一他去,早点赶回,多打别的主意。你到何家,晓星在彼
自难隐瞒,如若不遇,可告何叔请对晓星暂时不要提我母女之事。”小妹应诺。舜民便
命使女传话,准备轿马。小妹道:“要坐轿子,至快明晚才能赶回,那如何行?这条路
要经过几处人烟颇密的村镇,又在白日,路上急跑,也惊耳目。改了男装,戴上一顶斗
笠,骑马尚可,但马却要好马。这时走,不过想早到些时。如无好马,转不如黄昏起身,
由我加急赶行,往返得快呢。”舜民道:“这个容易,大舍侄生长北方,最爱骑马,听
说颇有几匹好的。妹子且自装扮,我就命人将马牵到花园后门。那里是片竹林,又当山
崖之下,地最幽僻,妹子由此起身。岂不是好?”小妹闻言大喜。舜民随命使女传话,
赶急照办。
  两家相隔本近,不多一会,便由一亲信仆人将马牵到后花园门外。小妹也把平日准
备下的一身半旧男装和一顶宽边软笠换好,和江母商量几句,随即起身。舜民夫妻三人
送到门口,说明途径方向。小妹接鞭拢马,朝三人举手含笑道:“大哥、大嫂、兰姊,
请回去吧!”牵来那马,甚是神骏高大,顾盼桀骛。虞妻刚答:“妹子当心,早去早
回。”也没见小妹怎样动作,眼一花,人已脚尖踏镣,稳贴贴落在马上。跟着马头一歪,
四蹄乱动,绕林跑去,鞭丝帽影出没林中,晃眼不见。
  三人仍回原处。虞妻道:“刚才老爷只说马要越快越好,不怕性劣,这定是大侄常
说的青玉骡了。连马夫都不敢骑它跑长路,小妹竟和骑熟了似的。先只知她有本事,想
不到一个红闺幼女,会骑得比大房家的马夫都好。兰妹本事我已见过,一定也会骑了?”
兰珍道:“我因从小便随义父隐居江边,水里倒还去得,马上功夫却未练过,骑许能骑。
看小妹骑得那么稳熟,决不是因会武功便自能骑,定有传授无疑,我也是头回看到呢!”
江母笑道:“小妹为报父仇,苦就下得多了。这还是她三四年前练的,自己养不起马,
只好虚练,从没骑过。今年每遇夜静无人之时,把福生的马借来骑过几次,你都不在跟
前,所以没有见过。什么都得在行,如用武功气力,虽能将马制服,马却要受伤了。”
舜民便问:“福生是否上次借马给自己回船的汉子?”江母点头。舜民又问:“此人与
伯母可有瓜葛?还有兰妹来时,均在何处?”
  江母答道:“福生姓王,原是富阳富家子弟,多武好骑,不务正业,吃一班下等江
湖架骗,家业荡尽,只落了两骑舍不得出卖的好马,赁给人骑,以为度日。那里虽是江
乡水国,因他那马又稳又快,他多远的路都应,又会一点拳棒,人更忠实可靠,赁价多
贵也愿。只他脾气古怪,照例只一匹受雇,如不投机,再多给价也是不应。因此得罪恶
人,又看上两马,从邻县约来几名打手暗中埋伏,一人假作游山,将他诱到无人之处动
手劫夺。二马均经教练,能识主意,虽然连蹄带咬挣脱缰索逃去,他却吃人扑下马来,
寡不敌众。眼看危急,恰值小妹因我病后想吃诸葛菜,往后山挑取,路遇不平,将恶人
全数制倒,救了他命,由此他便执意要拜师。小妹自是不肯,最被磨得无法,才把他引
进到给兰姑挑行李的醉鬼奚醒门下。奚醒与何异是同门师兄弟,与先夫闻名却不相识,
我母女近年才与他认识。奚、何二人以前在江湖上都有醉鬼之名,但是一贫一富,相差
悬远。何异为人机智,善于营运,归隐不久,日益富厚。奚醒好酒既甚于何异,性情又
极古怪固执,一醉之后百事不问,钱更和他是仇人,只一有钱,非即时花得精光不舒服,
非其人,从不妄取分文,常时闹得衣食不周,只酒不缺从不在意,每日以酒为命,自得
其乐。他只知我母女是江湖旧家,身世来历都不知道,他的事情我母女却所深知。半瓢
与他也是故交。他一没钱买酒,便寻半瓢和我母女来借。我两家虽非富有,几杯酒钱尚
凑得出,但他挥手千金从无吝啬,多的却供给不起。每次只是小女卖鱼所得分润一些,
从无不给之时,彼此处得交情颇深。他也知我多病,得钱不易,度日艰难,屡想寻些钱
来补报,无如天生奇怪脾气,无钱时不管闲事,也碰不上要钱的人;只钱一到手,首先
买醉,醉后总遇上有人为难,几句话一说,钱便出手,不等见着本人钱已散光,徒呼相
负了。论他本领也不在何异以下,一则日前出游未归,寻他不易;二则他那嘴太敞,容
易走漏。来时挑那宝物,小女做了不少手脚包扎,假说是半瓢贻给爱女的黄金,并还先
将他灌醉,才得瞒过。现时此宝,连侯绍都当是兰珍陪妆之物,如找他相助,虽他不知
底细,难免传扬到仇人耳中,露出马脚。便使我母女此来,都没对他明说呢。”
  舜民闻言,也就不再提说,夫妻三人陪伴江母。到了傍晚,小妹忽然越墙飞入,说
是途中遇事耽搁,预计骑马回得较晚,且易被人觉察,因此步行赶回,马由何家明日派
人送来。今日之事已另有人解围,只踪迹难免由此显露罢了。行止曾与何异熟商,据闻
目前仇人已然发觉前事,侦骑四出,必欲得而甘心,哪里也难免不被寻到。除却这里,
只何家可以安身;但他那里最容易被人想到,算来只有住在舜民家中较妥,一则华门世
族,从不与江湖上人来往,只要深居简出,仇人念不及此;二则小妹来时,为防万一,
不特行踪隐秘,还令义仆陈英借往江西访人之便,故布疑阵,至不济也引得仇人缓上一
步。只刘家知道宝物在此,是否深悉底细,均有后患,但已有人相互预防,当可无害。
三人闻言,甚为高兴。
  饭后问起详情。才知小妹走到离村十几里的上官塘,因知村上人烟稠密,意欲由左
侧山中小径绕越过去。路本不熟,行时匆忙,舜民语焉不详,那条山径偏又荒凉冷僻,
岔口甚多,一个不留神将路走错,岔向碧螺弯,绕驰了两回,仍然回到原地,四面野草
繁茂,落叶萧萧,更无人迹。后来心急无法,瞥见左侧有一危崖,甚是高峻,意欲登高
查看途向。将马系在树上,攀援上去一看,认出所行之路是个倒退死地,自己一入山便
把路走错,只有往回退走,回到山口才能上路。欲速反缓,好生烦躁!赶急纵下,寻路
退出。不料系马之处,正蟠着一条七八尺长的乌稍蛇,马一啃草,将它惊动,昂头欲咬。
幸马灵警,缰绳又是活扣,瞥见有蛇,抖脱绳扣拨头飞跑,蛇也在后昂首急追。小妹援
至半崖望见,连忙纵落,取出身藏暗器燕尾梭,飞步赶上,从后面照准蛇的七寸打去,
蛇头立即飞起老高,撞落山石之上,蛇身也窜出两丈来远,才行止住。
  那马惊骇之余,依旧绝尘飞驰。小妹本来一纵便可追上,因见马行之处正是去路,
心想马多识途,自己不必疾驰,左就由此走出,随它跑跑也好。跑了一段,方觉途向与
崖上所见仿佛不差,那马倏地将头一偏,往路侧树林中窜去。小妹方始心急,清叱一声,
跟踪追入。马本缰脱而驰,入林不远便吃树岔绊住,只管奋蹄喷沫,苦挣未脱。小妹自
己赶到,将它制服,匆匆整理好马缰肚索,正待上路,忽听前面大树后呼呼乱响,势甚
劲急,连树枝也跟着摆动,远处树上枝叶却是静静的。小妹行家,一听便知有两能手在
彼恶斗,不禁心动,忙把马拉到远处,装着人已离林,然后施展轻功赶将回去。隐身树
后,探头往外一看,树前乃是一块亩许方圆的空地,四面都是合抱不拢的松杉。动手两
人正是小铁猴侯绍和铁扇子樊秋,两下都未用兵刃,各凭一双铁掌,施展平生绝技,一
声不响,在那里拼命一般苦斗。二铁相遇,俱是能者,只管蹿前跃后,似两团灰色影子,
在场中滚来进去,神速如飞,脚底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抬手动足之间却是呼呼乱响,
尤其二人掌风过处,只离树一近,树上枝叶便即震撼摇动,刀削也似纷纷坠落,煞是惊
人。
  小妹见二人功力悉敌,高下难分,不禁起了同仇敌忾之念。暗忖:“事真凑巧,侯
绍此时一心一意保护兰珍,不负死友,义侠端的可取,如暗中助他一臂,将樊秋除掉,
免去何家之行,岂不省事?虽然樊秋罪不致死,这等行径也欠光明,但为父仇,免露形
迹使舜民多受虚惊,也就说不得了。但自己不愿与侯绍见面,事后哪有不见之理?方想
侯绍目力不济,精于闻声下手,认人非隔近不能真切,下手之后不与接近说话,又是男
装,也许瞒过。”
  想到这里,因适在虞家,樊秋中了自己暗器,并未显出受伤之状,安心想打他的要
害。刚把手伸到兜囊以内,侯绍忽向樊秋说道:“你这几下手法想要赢我,那还早呢!
久闻你仗着一把破扇子在江湖上吹大气,叫你耍上一回,你又不肯。”樊秋怒道:“我
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你不取出兵器,我也只凭双手,谁似你这无耻鼠贼暗算计人,早晚
自会要你这瞎贼好看!我如取出铁扇子时,你早没命了!”话刚说完,便听左近有人接
口道:“姓樊的,你那把破扇子还在你身上么?叫花子早没了蛇耍,还吹大气呢!”
  樊秋闻言大惊,一边动着手,抽空一摸身上,果然自己珍若拱壁、多年来仗以成名、
刻不去身的这把铁扇子,早已不知去向。这才想起从虞家追赶侯绍不知去向,嗣往溪涧
洗涤身上秽气。刚刚洗完,侯绍忽然出现,两下动手时,因侯绍未带兵刃,为他言语所
激,将铁扇子收起。打不一会,侯绍又说溪旁邻近官道,要打须寻僻静之处。说完撒腿
先跑,自己随后追赶。赶到此地,不想林内奔出一个小孩,对撞了一下,自己还恐将小
孩撞伤,不甚过意。当时忙着追敌,什么也顾不得,谁知中了敌人道儿;扇子必在对撞
时被小孩乘便盗走。自己昔年曾有神偷之名,却为小孩所算,大白日里,随身兵器会失
了盗,别的不说,这人先丢不起,怎不急怒交加?
  百忙中偷眼一看,前面老松树后似有两条人影一晃不见,料是敌人同党,忙向侯绍
怒喝道:“无耻瞎贼,先时鬼鬼祟祟施放冷箭,这时又埋伏同党盗我宝扇,你到底有多
少同党?是好的,都滚出来,看樊某只一人双手,惧你不惧!”侯绍也没想到他在追赶
自己的工夫会失了盗,闻言也颇惊异,随说道:“天!哪有这样的笨贼,连自己一把破
扇子都保不住,还自说嘴,真不怕寒伦!你侯四太爷,生平走到哪里都是单人独骑,永
远没搭过伴。天下高人甚多,像你这样,拿斗量都数不过来,你偏目空一切,满嘴放着
邪屁现世丢人,还不是你吹大气吹出来的。四太爷哪有什么同党!”樊秋骂道:“瞎贼
还说没有同党!适才在虞家追你这瞎贼时,那支冷箭莫非是那主人放的么?”侯绍道:
“放你娘的屁!四大爷的话你偏不信。盗你破扇子的这位朋友想必没走,即便他是我的
朋友,我事先也没和他见过。你不会磕两个头请出来问个真假?连我也见识见识。”
  樊秋未及答话,便听先说话人接口道:“侯老四说得对!他的确事前没见过我。因
你口出狂言,我师侄当你真有本领想要开眼,先打算等你把侯老四打倒,我和你比划几
下,他好偷学两招。你两个老打不完,年轻娃儿性子急,才把你扇子盗去,谁想你一点
也不知道。他觉出你没什意思,一赌气,把扇子交给我就走了。我也等得不耐烦。打算
走吧,又想你仗着这把破扇子,在江湖上跳了好些年,吃饭仗门面的玩艺,要是因为丢
失,一气上了吊,我师侄岂不造了大孽?有心还你,才提醒你一声。你人还没见,硬说
我是侯老四的同党,这不是笑话么?想要扇子容易!我看你也赢不了侯老四。他也是个
有种的人,既敢拿屎盆子打你,事情没完,你请他走,他都不干。你不会跟他商量一下,
暂且停手,等跟我要回这块门面招牌,再回来寻他见个高下,省得一心挂两头,干生气。
几千里跑出来,想谋夺人家孤苦女儿的东西,煞非容易。要气坏了回去,岂不罪过?”
樊秋一听,这番话真是又刻薄又挖苦,比侯绍还可恶可恨!无奈劲敌当前绊住身子,两
下虽说着话,却打了个风雨不透,在气得怒火填胸,只是分身不得,还口乱骂又失了自
己身份,只得强忍忿恨,怒喝道:“你这猾贼!欺我与人对敌不能分身,信口胡喷,算
何好汉?是好的,报上名来!此时由你说嘴,我除了瞎贼,自会寻你算账!”侯绍因那
人口音甚生,喊自己“侯老四”,说话老气横秋,心中也有点不快,左就和樊秋打个平
手,虽占上风,想看来人是何路数,忙接口道:“姓樊的不用发急说狠话。我先宽你一
步,你向人家取那破扇子去如何?”樊秋闻言,正中心意,喝道:“好了,少时再见!”
两手一封面门,纵出圈去。侯绍也自收招停手,再往那发话之处看时,树上空空,哪有
人影?樊秋高喝:“猾贼休走!”朝前追去,侯绍见那人身法如此神速,越想见识,也
跟踪拔步追赶。
  小妹自那人一发话,便知侯绍有能手相助,把暗器停发,暗中仔细查看,先觉人在
树后,只看不见,后来又见枝头人影一晃便不再现。等侯绍说完,方见一条瘦小人影由
树侧飞起,转瞬不知去向,好生惊讶。有心追上看个水落石出,自己又不愿显露行踪,
坐下还有一匹马,是个累赘,骑马决迫不上。听盗扇人口气,虽似帮着侯绍,但与樊秋
无什仇怨,未必便下毒手,反正早晚要‘去拜望何异,仍以寻他为是。樊秋如为人所杀,
免却后患,自然快意,否则今晚侯绍必与兰珍相晤,自知就里。此时既有外人在场,形
迹还是隐秘些好,便不再追,回身寻马,又绕了两个山环,才寻到适才的山岔口,归上
正途。这几下里一耽搁,不觉多延了个把时辰。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武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