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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


第十四回 (续)
危崖夜灯红 失路无心遭巨寇
荒山凉月白 穷途遇救见高人



  马琨见他随手在门外拿了一样东西,跟出一看,乃是一长一短两根木棍。长的一根,
上面张着一个油布伞,一到门外便腾身平起,脚不沾地以手代足,鹤行鸾步一般向前走
去,却不甚快,才知靴鞋不湿之故。只不知那峰如何上法。回顾蒲青,挥手催行,忙择
水泥较少之处,一路纵跟赶去。一会相次到了峰下,绳梯已先悬在那里。蒲江道:“我
先上去等你。”说罢,将左手短棍往泥地里一插,深入尺许,跟着身子往上一起,轻轻
落在棍头之上。随将伞放落少许,成了活的,不会撑满,然后一手握着伞轴,一手握柄,
倏地一收一放。下面单足在棍头上一点劲,人便凌空直起。上到三丈来高,势子一衰,
眼看快要下落,蒲江又将右脚踹着左腿,身子一屈一伸之间,手中伞又是一收一放,人
更高起,接连两三下便飞向峰上,不见人影。耳听峰腰上喝道:“你就上来好了!”这
类五禽轻功,马琨虽常听师父说天山狄家叔侄弟兄俱精干此,但是运起来,也只平地飞
身到了空中,只能在停处显些解数身法。前后左右改道斜飞,至多作上两个盘旋,上时
快慢由心,除狄梁公已成剑仙,绝迹飞行,又当别论,如想节节升高,却是万难,蒲江
身法虽与所闻不类,似这样只凭一把伞便可平地升天,休说眼见,连听都未听说过。蒲
青还说他本领不过比己略强,在蒲氏全家中比起来只算中中,余人可想而知。哪里还敢
怠慢?闻声立应,飞步往上便纵。
  那绳梯最下一层,离地也有丈许,大雨之后,泥泞土软,又滑又粘,峰腰上更挂着
好几十道大小飞瀑,风一吹过便淋漓满身,凉气逼人头面,气都快透不出。马琨又恐把
衣服弄污,越矜持越使不上劲,纵了两次才到梯上,冒着积溜新瀑,援梯而上。梯是软
的,下面又没系住,由峰腰上直垂下来,长而且厌,本来无风自摇,风势再大,越发左
右摇晃。中间好多处都扭结成条,无法解开,足不能踏,只得用手援上,有好一会才到
峰腰石崖,崖口藤草附生,水泥杂沓,等翻身而上,通体已是水泥污染。因上时蒲江催
唤,到了崖上,雨势忽又转大,见蒲江已早纵向楼门以内,一时疏忽,忘了蒲青之诫,
冒雨往前便跑。快到楼门,还未走进,蒲江忽又跑出,低喝:“你快停步!这样就往里
跑么?”马琨这才想起主人父子俱有洁癖,并且雨衣帽兜也还未往峰下扔落,不由脸上
一红,连声道歉,自告冒失,拨头往外便跑,才一转身又听蒲江喝道:“回来!雨这样
大,你就落了泥衣,岂不还是淋湿?”马琨回身立定,进退两难,不知何是好。蒲江仍
寒着一张脸,指着左角道,“那楼角底下有一鹤棚,鹤早有事飞出。由那里可沿楼檐进
来,不走雨地,你可那边去,将雨衣鞋套帽兜一齐脱下,再进门来好了。”马琨赔笑道:
“来时青哥叫我上峰时把雨衣抛下,想必还要穿着呢。十五叔有伞借一把用,好么?”
蒲江道:“叫你脱你就脱,哪有这些啰嗦!”说罢便自回身,先往里走。
  马琨见他声色俱厉,实是难堪,无如托庇人家檐下,无可如何,强忍着一肚子气。
转过楼角,果有一鹤棚在彼,甚是洁净。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脱下,就着檐溜略微冲洗污
泥,叠好放在棚架之上。由棚侧纵向楼檐台阶,再向正门绕进,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
相与,未便冒失乱走。守候了半盏茶时,蒲江才由楼上走下,低语道:“老大公现在习
静,不喜吵闹。你那同伴现在楼中屋里,不能够下楼来,你须轻脚轻手上去。说话也放
低声些。否则我这人不会客气,莫怪我说话不好听。”马琨一面忍气赔笑答道,心想早
起还听他叔侄们在外屋有说有笑,蒲青还说他从十四五岁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纪不大,
交游甚广。自己初会乍见,自居小辈,十分谦恭小心,并无一毫开罪之处,为何这样说
话丧谤,又干又涩,一点不近人情?蒲江说完了话,依旧先上。马琨见他脚点轻极,知
老人耳音更灵,连受叮嘱,哪敢大意?随着提气蹑足而上。
  蒲江到顶回望,面上又带轻鄙之容。马琨只一味谦恭忍耐,恨在心里。先以为对待
陈业必也如此,及至随进前楼一看,仍是那晚初会老人的房间,陈业卧在一个铺有厚毡
的小竹榻上,马琨进门才睁开眼,低唤了声“大哥”,并未坐起。面容较前清瘦,看神
气似是大病初愈。先不在此,新由别屋搭来,蒲江对他却好,不特神情和悦亲热,招呼
尤极周到。马琨自从避难遇救来此,和陈业尚是初见。连日暗中观察,蒲家定是隐名前
辈英侠,决非寻常人物。底细来历,蒲青毫未吐露。自己这一面的实情,不知陈业对人
说出也未?见蒲江老在榻前盘桓,不肯离去,人又机智异常,惟恐漏口惹出事来,正想
措辞探询。蒲江看出他迟疑神情,作色低语道:“这楼上没你多待的时候,陈世侄重伤
初愈,本难见人。因他说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时必有话和他说,定要见上
一面,为此才许你到此。他须保养,不能多说,也实没有什话和你说,你如无话,就该
回去了。”陈业见马琨脸带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见怪,马大哥原是听我嘱咐在
先。初次见面,恐把话说错,所以踌躇,小侄对他一说,就明白了。”
  蒲江拦道:“你元气亏耗大甚,不可再劳神耗气。他既吞吞吐吐,我来代你说罢。”
陈业谢了。马琨见陈业只说这几句话便自面红气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听双方口气,
直是世交至好。自己是陈业盟兄弟,理应爱屋及乌,为何待遇相差,如此悬殊?心正不
解,蒲江道:“你奇怪么,陈世侄以前和我们不特素昧生平,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到
此才论的世交。这些与你无干,不必说了。他每日只有子时服药后那一会,可以多说几
句活。你的来意,他已说了一个大概,本来不算什么。一则事不干己,老大公近年不愿
我们无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为人又太好一点,所以不愿插手。只好等陈世侄体气复
原,再作计较了。你回去任便,不过现时江南各省,除却黄冈莫老、丐仙吕瑄、南明老
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几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里,将人要出来,不得明做暗做,
全办不到。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实一点。瞒着你母姨,静等陈世侄回去再办。老乞婆见
小钱还有点骨头,想磨折成她的党羽,只不胡乱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过多在她家住
些日子,人决无害。你如胡乱找人,闹出些事故来,就难说了。我们是无心相救,你不
用承情,但老大公隐居以来最爱静,不喜人来走动,你不可再向外人乱说。凭你这样,
也决寻不到高人。你那姨父钱应泰,现在新疆焉替八角洼朋友堡中养伤,一半年内不会
回家。他那儿子也未必是什好种,就此磨练,于他反倒有益。陈世侄体复回去再办,决
来得及。话已说完,听不听由你。至于那贼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日后遇上,好有防备。
我懒得说,你到下面去问青侄吧。”
  马琨听他说话带着教训口吻,心虽不快,无可如何。陈业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
明说出来,再多说话,徒受抢白。便和陈业略微叙别,并对蒲江说,求见老村主,拜谢
告辞,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见。现在时候提前,老大公现正
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没人再送你出险了。话我替你说到,我三哥吃完午饭,
说走就走,没有准时,你快回去,早点弄饭吃了,等着吧。”
  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对己轻视,见也无益。倒是目前因杀狗而起的对头
声势颇大,不知何等人物?现得蒲家护助虽可无害,异日狭路相逢,却是吉凶难料。以
前屡问蒲青俱未明言。蒲江既令问他,想必肯说。行期匆促,实应问知底细,好作打算。
随向蒲江客套几句,托向老村主代为叩谢救助之德。蒲江微微点头便催起身。马琨见陈
业面目凄然,似颇惜别,满肚皮话无从发问,心里也觉发酸。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
只得致了保重,作别下楼。先到鹤棚,见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
下。
  回到坡上住处,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饭业俱已备齐,放在火旁,菜颇丰美。因想打
听山外对头底细,不知蒲青何时归来。蒲江恃强孤做,乃兄本领更大,想必更难说话。
方自发急,无意中推窗遥望,偶一抬头,瞥见左侧半峰楼崖上有一条白影飞落,到地化
为两人。一个正是蒲红,另一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时直似飞仙下坠、身法之
轻灵美妙,从未见过。这时雨势又小了些,空中湿云似奔马一般急驰,天色似有晴意,
到处林木,烟笼雾罩,满地都是积潦。少时落在一块山石上面,手里依旧挟着蒲红,朝
那无水的石地上纵去,一纵便是七八丈远近,接连十几纵便到坡前。马琨正看得出神,
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马兄回来恁快,陈兄见到了么?”回看正是蒲青。随又说道:
“那便是三家叔,红弟便过继在他名下。有家叔护送出山,当可放心了。”马琨便把前
事说了。蒲青道:“十五叔生来这样脾气,不似三家叔有涵养,只一投机,头都割得下;
那人行为要不对他心思,不愿意全拢在脸上,谁劝也无用。我们相处这些日,总算缘分。
依我看,马兄为人不过忒聪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听说陈兄人就长厚,因此到处受益,
被人看重。其实我们年纪都轻,如能处处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轨道,日久不特样佯进境,
也受人看重了。”马琨不知蒲青为人情热,语有深心,暗想:初来不久,无什劣迹落在
人家眼里,陈业更不会背后道人短处,为何说出这等话来?随口应了。回看窗外,叔侄
二人已无踪迹,笑问:“三叔令弟怎未到来?”蒲青双眉微皱,答道:“三家叔定往中
屋去见二伯母说话去了,须要午饭后才能来此。我们先弄饭吃,吃时再谈那老贼来历行
径吧。”马琨也觉腹中饥饿,便帮同料理。一会盛好菜饭,蒲青又把昨晚吃剩的家酿美
酒取出同饮,一边谈那贼党之事。
  马琨才知为首之人名叫胡南旺,昔年乃浙、赣交界水陆两路的大盗。因他生来面白
如玉,现年已逾六十,并未留须,依旧一头黑发,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又练就一身好轻
功,江湖上都称他为“老玉郎、飞天神虎”。近年本已算计退隐,只为手下人多,相从
年久,徒党不肯离去,食用浩繁,昔年所积金资又被妻妾把住,虽有好些田庄,仍不够
用,为此每年中总要出两次手,做上两批大的才罢。九盘岭是他粮仓,他又好色好酒,
老不死心,新近得了一个美妾,因恐悍妻知道不容,在山口外置了一份外家,借着巡岭
为名,常来盘桓。自忖年老,妾又淫荡,越爱越不放心,特地把他两条最心爱的豺狗弄
来。又因妾兄杨和原是心腹党羽,便命他调养恶狗。除他以外,无论何人,只一进门便
纵恶狗,咬杀勿论。以为这样外人决难入门。谁知那妾天生水性杨花,先见乃兄把她献
给头子为妾,本已不愿,只为从小失母,素畏杨和凶狠,不敢倔强,胡南旺虽老,身却
健强,望如中年,初还相安。无如胡南旺的老巢在雁荡后山,相隔颇远,不能常来相伴。
山僻烦闷,渐和杨和吵闹,要出门游逛。杨和因妹子最得头子欢心,不敢过于拘束,先
只陪了在附近山中游玩。
  那管本山粮仓的头目名叫柴梁,是个色鬼。胡南旺原命他就便留心照料,并在楼角
设有告急灯号。久闻妾美,心痒痒的,不得见面机会。这日听手下人报说,看见小夫人
入山游玩,立即备了酒食果点往献殷勤,就便一看如何美法。柴梁乃胡南旺的外甥,年
轻体健,又善巴结体贴。两下一见,便有了心思,终于由那妾将杨和用酒灌醉,将狗锁
好,与柴梁勾引成好。等杨和知道,两下已打得火热。既不敢举发,好夫淫妇再一胁迫
利诱,反被说通,拿楼角红灯做了通奸来住的信号。日久被蒲氏兄弟路过探出,蒲老不
许子孙多管闲事。胡南旺爱那妾如命,上次杨和带着狗,随好夫淫妇出来闲逛,恰值一
人路过,也是纵狗伤人,见不能取胜,一拥齐上。那人名叫卞真,武功颇好,寡不敌众,
落荒逃走,吃狗追上,刚抓伤了一点臂膀,本难活命,因在无心中惊动崖上蟠伏的一条
大蟒,和二狗恶斗起来,才得逃走,仗着受伤不久,所逃之处正是人村路径,村中刚有
人出,涧桥放落没有悬起,遇的人恰是蒲菰,般般凑巧,没三天便即治愈。二贼寻来,
人未交出,硬给送出山去放掉,本已结下嫌隙。这次马、陈二人一来,结怨自然更深。
现时虽畏蒲家孙叔侄本领难敌,终于不肯甘休。
  马琨曾听钱应泰说过胡南旺的厉害,好不心惊,且喜底细得知,日后遇上还可趋避。
当时谢了指教,又托蒲青代向蒲老诸人一一致谢。说完,饭已用毕。马琨终觉蒲氏全家
这好武功,定有极大名望,况且隐居江南,竟未听人说过,在在人家住了这些日,名号
来历全都茫然,岂非笑话?随又设词探询。蒲青笑道:“马兄在外面没听说过家祖么?
这也难怪。实不相瞒,这里本是寒家世业。家祖同母弟兄共是三人,家祖居长,幼年离
家,远赴巴蜀深山之中从师习武,年满三十才在外走动。时值明季,逆阉柄政,爪牙密
布,流毒天下。家祖专行侠义之事,因恐连累家中,只管威震江湖,也不回家看望,从
未用过真实姓名。二位叔祖谦和方正,治家甚严。全家老少男女虽从家祖学会武功,只
用以防身御寇,从没和人争斗。家祖夫妻又远居异地,江湖上只有限几人知道底细。近
十年来,家祖母去世,家祖才率了本房子孙归隐。寒家人丁虽多,家祖只生先父和三家
叔二人。先父名源,三家叔名漪,在外也是轻易不露真名。胡南旺因是近邻,加以年老,
见多识广,才被知道几分。倒是家族叔祖昔年门徒甚众,性情率直。江湖上提起蒲苑,
知道的人还少;若提起天山鹏,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马琨一听,那守涧桥的蒲幺公,竟是当年名震西北的天山鹏。前听师父说他,已被
仇人暗害惨死,不想隐居此地,心中一震,忙接口道:“幺公便是当年在甘肃兰州金天
观雷坛大会擂场上,独力劈四魔,飞脚踢死‘滚地雷’,外号又叫‘生死战笔’的天山
大鹏卜五先生么?那‘卜五’二字一定也是同音借用的了?”蒲青答说:“正是。”马
琨连受挫辱,本意回家办完钱复之事,便从名师下苦习武,这一得知蒲氏诸人底细,忽
想起现放着好些盖世高人在此,为何还要回去,舍近求远?心方一动,又想这些人都重
孝义,方以省亲为名求他护送,忽然中变,不好措辞。
  正踌躇问,蒲漪、蒲江二人已然笑语走进。蒲青忙即起立,为马琨引见。蒲漪人果
谦和,与蒲江判若两人。礼叙之后,蒲漪便说要走,令蒲青借身雨衣与马琨。将衣包取
来,用油布包好,又问马琨:“盘川够不?”马琨极口辞谢才罢,随向蒲氏弟兄作别,
随了蒲漪走出。马琨见蒲漪中等身材,看去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貌相谈吐无不文雅,一
点看不出有什惊人的武艺。因和马琨同行,穿着蒲江的雨衣从容上路,和常人一样,也
不矜才使气。一会走到村口危崖,先去崖上,见了蒲菰,马琨又称谢一番。蒲菰仍那么
老气横秋的略微应声,转对蒲漪道:“三侄见了那人,急速回山,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老贼为人阴险,经了昨晚这一来,表面似已说开,日后终于难免生事的。天门三老,他
虽相识,请来与我们为敌,人决不肯。你父子再加上我,差一点的,哪敢虎口拔牙?据
我猜想,他只有狗贼秃和花老乞婆可请。一个有点邪门鬼道;一个自身本领还在其次,
好些老相好都有一两下辣手,可以转请,弄巧他都约来,好让我尽情跳进一回,省得精
力老没处发散,也是好事。”蒲漪笑道:“幺叔想左了,花家老乞婆现时有事,怎能来
此?老贼秃行踪不定,听说花家也正寻他。老贼交情没花家深,就肯来,也必等那群叫
花子金华北山讲礼分出胜败之后。可是这面请有丐仙吕瑄,外加那多年薪胆的仇人劲敌,
如何胜得了呢?到日我们本应前往助威,爹爹亲往都说不定。这样倒好,一举两便。等
侄儿回来,探明老贼用意,索性两下叫明,令他自去约人,就在花子讲礼那天分个高下
好了。”
  蒲菰又问:“甘老头走了未?”蒲漪笑答:“这位甘朋友真是好人!他和我做平辈
相交,还可说年岁差不太多,秋来北山之行他也要去。间是何意,他说双方都有好些朋
友,一动上手,当场不让,兵刃又没眼睛,一胜一败,彼此仇怨循环,永无了结。他实
不愿大家为几个臭叫花子失和,意欲约出几个有名望的好老先期赶往,能把大事化小、
小事化无最好。否则也釜底抽薪,得保全一个是一个。我说花家老乞婆人最势利,不懂
情义,此时如无查洪老刺猖助纣为虐,以老大哥的情面,或者还能说动,劝他给双方善
了。现时他已党羽众多,妄想借此长他威望,你去了不但不会听,还许闹个无趣呢!他
只不听,我又不便把我父子为何必去的事对他明说。适才吃完了饭,由十弟和刚侄陪他
往半峰楼去。爹爹和他倒很谈得来,命我留他住在楼上,等我回来才定行止呢。”蒲菰
道:“那小老头为人爽直好心肠,我也喜他。今秋金华我必前往,决不能使他偌大年纪
跌翻在老花婆手里。”蒲漪喜道:“我和他道义相交已逾十年,金华之行,我有好些事,
分不开身。他又那么性情固执,劝是不听,其势不能兼顾。照我猜想,他去了,非当众
受辱不可!老头子心性刚直,受不住话。花家能手甚多,又是些无赖,一动手,非吃大
亏不可,以后叫他如何做人?有幺叔暗往相助,再加两个老乞婆也无足为虑了。”
  蒲菰见他口角含笑,喜形于色,眼珠一转,忽然作色道:“好娃儿,我上你当了!
明是你爹恐我记着当年的事,到日不肯同去,借着姓甘的,拿话绕我,等吐口允去,再
由他出面明说差遣,是与不是?回时对你爹说,无论怎样,我总是他兄弟。再说近年我
也闲得够了,正没处出火去。他有什事,只管明说,不必藏头露尾,套我口气。至于昔
日的事,人死不结冤,并且本来是我脾气不好,自找没趣,不能怪人,此时为死人出力,
才是英雄行径呢。”蒲漪笑道:“幺叔既这么说,那更好了。少时请幺叔到半峰楼去
吧。”蒲前点首。蒲漪随即离别,同了马琨上路。
  那独木吊桥,已早放落。涧深崖陡,独木滑厌,蒲漪笑问马琨:“你自问能走过不?
如觉胆小,可由我挟你过去。”马琨暗忖:此人本领比我强胜十倍,就有一点功夫,也
不在他眼里。何如藏拙到底,还大气些。便笑答道:“小侄初涉宝山,曾由桥上走过,
一则天晴,二则追兵正紧,不曾细看。跑过之后,才见桥宽虽有尺许,并不平整。着脚
一面最多不过三寸,有一多半还是圆的。日来大雨还更险滑难行,实在不敢自信呢。”
  言还未了,蒲苑已在旁发话,怒道:“你能过则过,不能过,我们自会送你过的。
哪有许多噜嗦!三侄先走,我来送他过涧。”说罢,左手一伸,便将马琨右臂抓住,往
前微送。马琨身不由己往前便倒,以为蒲煎必是提送过桥。一则这样送法未免难看;又
觉手重难禁,方喊:“老幺公快请放手!不敢劳动!”猛觉得腿腕也是一紧,连身被人
提起,往回一悠,方觉不妙,耳听一声:“不许乱动,去吧!”腿臂同时一松,竟吃蒲
宽脱手将人扔出,凌空笔直往对岸飞去,势急如箭,只觉两耳生风,头晕目眩。两岸相
去十余丈,下临绝涧,对岸又是山石,不论落下或是撞上,都是死路,暗道“完了”,
这时休说施展身手,竟连转念头的工夫都没有。心方一紧,猛又觉身子吃人把住,放立
地上,兀自心颤神摇不已,惊魂乍定,睁眼一看,身已过涧。蒲漪立在面前微笑道:
“幺叔粗鲁,你受惊了吧?”回望对崖,蒲菰已懒步往小屋中走去,只得赔笑答道;
“小侄实没出息,倒吓了一大跳。”
  蒲漪道:“幺叔天性如此,不要见怪。对头已知人在我处,话已叫明,决想不到你
今天会走。这场雨下得也好,兔被留心看见。否则你有我同行,当时无妨,可是难免无
人尾随。我再一离开,你就有事了。”马琨谢了救护。蒲漪道:“救人危难,份内之事,
何须言谢?你出道不久,谅无什多过处,以后持躬对人,只往好处行事,到处都是康庄。
就遇上事,也不愁没有人相助,你自思忖去吧。”马琨随口应了。
  那雨是大一阵小一阵,到处烟笼雾罩,一望迷茫,只听雨声潺潺,与溪流泉瀑之声
相应,四面山道没一个人影。马琨随着蒲漪一路蹿高纵矮,超越积潦,冒雨急驰,不消
多时,已离来路山口不远。正走之间,忽听蒲漪低喝:“噤声”,跟着一手挟了马琨,
竟往路侧一个两丈来高的峭壁上纵去。壁上原有不少松树,枝干繁茂,蒲漪放下马琨悄
声说道:“老贼法令真严,这般大雨,明料你不会出山,防守巡逻依然严紧。今日如不
是我送你,必落他手无疑。我们且待一会,等这些鼠贼过去再走。这里地势甚好,他们
奉行故事,目力又差,绝想不到有人在上面。你隐在那株老松后面,先看东南,后看东
北,就知道厉害了。”马琨依言低头先往东南山口一看,雾沉沉的,并不见有人迹;再
看东北是条曲折的谷径,一头深入山中,一头通向来路,雨虽渐小,水气甚重,光景模
糊,不能看到远处。看了一阵,蒲漪问:“看见人没有?”马琨答说:“小侄目力不济,
大雾甚重,看不清楚。”蒲漪笑道:“他们现分两路,一由东南山口,一由东北贼巢出
来,到右面谷口会哨,再往我们来路一带巡逻。待一会就看出来了。”
  马琨重又往下注视,一会工夫,果见有四五笠影出没前面烟树之中,逐渐走向空地,
现出全身。共是七个盗党,各穿着一色又黑又亮的油绸子雨衣,手执刀枪,腰悬镖弩等
暗器,由山口一面急行而来。走着走着,当头一个梢长大汉忽然撮口一声呼哨,跟着便
听东北方有呼哨响应。再看羊肠谷内,也有好些笠影刀光隐现出没。这两拨盗党和走马
灯般绕着山径急驰,行动甚速,直似发现敌人,前往兜拿神气。不消片刻,前拨七人便
由崖下驰过,往谷中奔去。蒲漪道:“鼠贼已过,山口也许还有余党守望,我往前面引
开他们,你顺大路快赶来吧!”说罢,一同纵落。蒲漪当先急驰,其速如飞,晃眼穿林
而入,不知去向。
  马琨惟恐先过去的盗党折回追来,也忙加速前奔,行抵山口,还不见蒲漪人影。正
悬着心,忽见口外有一身背包裹头戴雨笠的壮汉迎面跑来,心中大惊,忙往路侧大树后
一闪避过,暗中拔刀戒备时,那壮汉像是赶路心急,一味超越路上积潦,竟没看见马琨,
径自跑过。过时马琨觉着来人好生面善,方自寻思,忽听呼哨之声,来路左侧林中又跑
出两个盗党,手持刀枪,与壮汉做一路赶去。随听谷中呼哨四起,此应彼和,由远而近。
马琨恐口外还有盗党埋伏,出去撞上,正在探头张皇,举棋不定,忽听身后低喝“快
走”,回顾正是蒲漪,料已将防守人引开,惊喜交集,忙随急驰。刚出山口。便听山里
隐隐喊杀之声。回顾口外,日前斗狗肇事的树林,已有红白二旗升起,知有盗党在内用
信号指挥。陈业未走,自己已然逃出,所格杀的,必是适见大汉无疑。边跑边想,一会
走出山外野地,满地水塘泥泞,树林颇多。蒲漪又令在林中觅地稍候,自向来路驰去。
  马琨见他脚底,快得如飞一般,越加赞羡。在林中候有半盏茶时,才见蒲漪跑回,
不等开口便先说道:“我因山口有人防守,怕你撞上,当时无妨,事后定吃追去,难免
受害。已然诱开,山外恰巧来了一人。事虽合笋,无如老贼心毒,那人虽还不弱,好汉
终打不过人多,特意回去看个下落,意欲为他解围。不料那厮竟是来访他们的自己人,
动手不久便自说明来意,已由盗党引见老贼去了,白叫我空跑一趟。”马琨便说:“那
人看去面熟,只想不起何处见过。”蒲漪道:“那人是个老江湖。你虽是老钱门下,隐
居多年,初次出门,怎会相识?你除花、莫两家,还到过别处么?”马琨闻言,忽想起
那壮汉正是黄冈拜寿所遇刺客,自己还曾和他结拜,怎好出口?不禁面上一红。蒲漪何
等心细,见状知有难言之隐,重又追问道:“那厮自称山东来的,姓白,要见老贼才说
来历,必有深意在内。你既认得,却不肯说。你们与花家有仇,将来如有什事就来不及
了。”马琨暗付:此人本领神出鬼没,既留上心,早晚必被探明,隐瞒反误交情。不好
意思全吐,只说:“此人不姓白,名叫洪明,先改姓名邱义;兄弟洪亮,改名邬小,曾
往黄冈莫老前辈家中行刺,被莫老拿获放掉。”话未说完,蒲漪笑道:“如此说来,我
明白了。十五弟拜寿回来曾说此事,洪明就是他么?真个妙极。我们上路吧。”马琨一
听自己的事原来人家早已知道,怪不得蒲家诸人均多轻视,越想越党内愧,只得把前情
重又委曲说出。蒲漪听了倒不怎样,只道:“你年轻初出,未免荒唐,以后遇事不可轻
狂,就无事了。”
  二人边说边走,沿途俱是荒野,极少遇到人家,盗党亦未发觉追蹑。走到黄昏,上
了正路,天忽放晴,寻一镇店打完了尖,恰好云开月上,重又乘月起身。马琨佩服蒲漪
本领,不住小心巴结,想要拜门领教,蒲漪总以婉言推却,只得罢了。蒲漪道路极熟,
所行多是山路捷径,脚程又快。马琨虽觉劳乏,也能勉强举步。半夜里又吃了顿干粮,
略微歇息又走,回上官道,眼看天近黎明,蒲漪忽道:“日里本该分手,因你道路不熟,
沿途与老贼通气的人家店户颇多,以前难免不有知会,恐你遇上又生波折。救人救彻,
特意送到此地。前面乃赴临安的大路,险境早过。我已为你耽延好些时刻,必须分手。
你到家后,最好在家奉母,听天安命,不要轻举妄动,胡乱寻人。陈业复元回来,自有
救人之策。否则无益有害,你自上路吧。”马琨料蒲漪所去之处也在金华、兰溪左近,
路上连问两次未说,不便再问,闻言只得拜谢作别。蒲漪回身自行,其走如飞,晃眼无
迹。
  这时天已向明,镇上人烟渐动。马琨所借雨衣早已包好交托蒲漪带回,跑了这一天
一夜,也实力尽精疲,又饥又渴,便往镇上寻了一家客店,弄些早点饱餐之后,先睡一
觉,睡到午后方始起身,往天目山中赶去。到家一看,母、姨二人因上次陈、马二人走
时,曾说不久当同钱复回家一次。人不回来,也无音信,正在悬望。马琨不敢明言前事,
仍说:“钱复、陈业俱在杭州从师习武。因姨悬念,特地回家看望。”两老姊妹俱都记
着夫仇,巴不得子侄能知上进,只嘱咐去时多带银钱衣物备用,最好能令钱复回家一行。
马琨只得推说:“世弟因在西湖会见好些名家,深感自家本领不济,曾立大志,不等学
有进益决不回家。己曾劝他数次,至快也须等到冬天,把所学根基扎稳才肯回来。大约
过年时总回家的。”一番鬼话,虽将母、姨二人哄信,但是钱复失陷以后音息全无,为
日已久,欲往窥探,又觉胆怯。已说在杭从师,其势不能在家久停,出门又没个待处。
陈业复元尚须数月,钱应泰和陈松新疆养伤之事,不知真假。如在此时回来,更是糟极。
越想心越烦,勉强在家中住了数日,决计仍往金华寻人,碰碰运气,也许得到一点门路。
当即向乃母取了银两衣物,起身到了金华江边,摆渡过去。
  马琨求救之人,一名虞干,一名章文豹,俱是当年江南有名武师。前番往访,章文
豹山东访友未归,出已三月;虞干更是出门多年,从来未回家一次,有时托人带信,也
未明言身在何处,家中只有老妻蠕媳抚两孤孙虞德、虞厚,年虽十三四,向不出门,什
么话都问不出来。想了想,还是章家比较有点指望。谁知到后一问,笑面虎飞叉章文豹
已早到家,偏是身染时瘟,不能见客。马琨原料章文豹也不是花家对手,出力无望,只
想由他指点门径,便将自备礼物送上,假说奉钱应泰之命前来看望,有话面陈。待了一
会,文豹长子章焕出来,接到里面。马琨见章焕生得一表人材,英气勃勃,料非凡庸,
便背着人宛转说明来意。章焕闻说与花家结怨,人已被困多日,沉吟了一会答道:“家
父实是病重不能见客。家父能了的事,小弟一样能了。不过此事十分棘手,尤其花家老
太婆近年似想重整旗鼓,一意孤行。她虽令你寻人说情,事隔多日,保不又出变故。虞
世伯与钱世伯,当年刎颈之交,一向隐居江边,你可曾寻过他么?”马琨听那口气,虞
干在家,有心不见外人,假说尚未去过。章焕笑道:“家父常说虞世伯本领高强还在其
次,第一是机智绝伦,加以交遍天下,南北各省到处都有知交,就许花家和老刺猖都能
卖他一个情面。只惜归隐故乡之后便洗手杜门,专一教养两个孤孙,不问外事,见他难
点罢了。你就去未必能够见着,他长孙虞德倒常和我来往,你可住我家,等我着人请来,
先请他探一探老人家的意思再说。”说罢,招呼下人为马琨安排住处,往外走去。
  马琨听说要请虞德到来,颇悔先不该说未去他家的话,方想措词挽转,章焕人已走
出。隔有片时,章焕同了虞德走来,马琨前本见过,忙起招呼。各自叙见之后,虞德笑
对章焕道:“我说是这位马叔不是?”马琨见章焕此番回来,神情没有初见时亲切,以
为先说假话之故,忙赔笑道,“上次曾往虞世伯家求教,没有见着。这回还未登门,不
知世伯可在家么?”章焕道:“虞世伯归隐了多年,怎会不在家中?只不肯见无聊的人
罢了。我已将大世兄找来,你什意思可对他说。家父正该吃药时候,我须进去,停歇再
会。”说罢自去。马琨知他不快,但也无法,便和虞德商量求助。虞德道:“马叔上次
走后,家祖曾往北山。大约听了什闲话,家祖是不会见你的了,去也见不到。章世叔这
人说一句算一句,只答应过,多不情愿也无反悔。既允你暂住在此,最好不要离开,免
得再来时无人容留。花家人多势众,没个落脚之处易吃他亏。”
  马琨听出两家均对己不满,好生不解,便用甘言套问就里,虞德人颇爽直,笑道:
“你说花家是对头,当然不说你好,这话也对。但向家祖说闲话的不止花家,还有别人
呢。不过家祖总看老友情分,虽不见你,仍就尽心。先去北山,只听老太婆说起钱世叔
因为性情倔强,差点被老刺猖弄成残废,又不合屡次想逃,以致没法待承。本人并未见
着。前日乘便又去,在花家住了一日,还带出一封信来。那信是给一个姓陈的,家祖因
他再三求说,此事不能让他家中老人知道,姓陈的又不在此,无处投递,只得暗中托人
照料,静等姓陈的来了再交,如今信还在我家呢。事情不过如此。听家祖说。除了姓陈
的来,简直谁也无法可想。就肯见你,不也无用么?”马琨便说:“陈业是盟弟,同为
钱复之事奔走,现在友人家中养病,约须交秋始能痊愈。自己惦念钱复,迫不及待,才
赶了出来。那信想必于己有关,可否交己带去,或是借来一看?”虞德道:“我起初听
说,也觉马叔不对。今见马叔行径,并非无情无义,就此置身事外,可见传言太过。那
信上原提到你,等我回去和家祖商量再说吧。”
  马琨听虞德口气,花家起衅之事似已尽知。钱复单给陈业一人写信,明有怨望,信
上所提料无好话。否则虞氏祖孙也不能如此见轻。此时如经己手将钱复救出,或是让人
知道自己曾出死力相救还好,不然钱复已悟自己好刁无义,到家向父母一说,怎得做人?
到处受劳受怨,事还不容不管,不禁愧忿交集,越想越难过,假意叹道:“听世兄的话,
定是钱二弟对我有什误会。老世伯听了他话,所以不愿见我了。论和花家结怨,原是钱
二弟和我起的。因他先拍了胸脯,不叫我们上前,又见花家势盛,敌他不过,三人一齐
陷住更不好办,这才忍气退出。这多日来,为了请人救他,千里跋涉,受尽苦楚,他反
恨我,岂非冤枉?我们情同骨肉,他终年轻,心迹是非,久而自明,这时且不去管他。
我总尽我心力去做好了。”
  虞德原听了乃祖详说马琨为人经过,见他仍自护强辩,忍不住笑道:“钱世叔不明
白你的好心,我也明白。总之黄冈之行你要不去,什事都没有了。”马琨听他连自己在
黄冈丢丑的事都知道,好生奇怪,方要开口,虞德又接说道:“事已过去,不必提了。
听说花家还住有两个会邪法的妖道,气焰甚大。除非南明老人有信,人决要不出来,便
家祖也是不行。如想尽人事的话,章世叔人最热心,少时我代你把话说开,必能帮忙。
试上一回,你看好么?”马琨一想,已成众恶,连钱复都在怀恨。老钱只此一子,爱逾
性命,言听计从。老钱耳软,为人险刻,如被说上两句小话,以后母子二人休想存身。
只有做些尽心尽力之事,使众周知,以为异日相见之地,此外更无善法,便向虞德商托:
但盼钱复获解,任何劳怨讥嘲皆非所计。虞德毕竟年轻性直,马琨又说得恳切,竟为所
动,以为祖父所知尚有虚实,马琨只是求好太过,粗心疏忽,以致招来重谤。
  一会章焕走进,虞德先把他拉向旁边,力为解说。章焕是个直肠热心汉子,又和虞
德世交至好,也当马琨诸多可原,心中去了厌恶,允为帮忙。因父病重,马琨的事并未
告知,就此未提。虞德随回家去,又向祖父虞干解说。虞干虽然老成练达,明知马琨不
是善良,无如怜爱长孙大甚,又听说马琨为友实是热肠,细一寻思,也觉好些俱似无心
之过,便对虞德道:“他的事那日祝三叔和我说过,已尽知悉。避重就轻虽不义气,也
算是人之恒情。陈业黄冈之行本可如愿,他偏执意随往,误人误己,争功好胜,全出私
心,也可原恕。但他好友被困,自身刚得出险,便往一娘家调戏少女,似此为人居心还
堪问么?我看此人终非善类,见决不见。钱世叔人虽稍差,总是多年老友,他老来只此
一子,万无坐视之理。起初只是一时闲气,便我也能将人要出。无如此子性情忒急,老
花婆早把话说明,明知无济还想逃出,已觉轻率,更不该在人追急之时放火泄忿,打伤
花家好些下人。此时花家非钱应泰亲自登门负荆,赔还所烧之物,当众施责,不肯轻放。
除却南明老人和莫老亲来硬要,直是休想。我如下手,未始不行,偏又身家在此,后患
堪虞,不能轻举妄动。我也不是不管,一二日内便去花家相机而作,能救出更好,只此
子不再生枝节,陈业回来,或是等到花家今秋群丐讲理之时,也必出困无疑。事缓则圆,
忙则愤事。信可带与他看,使知利害。孙儿心好,切勿受他甘言诱激,轻往犯险。要知
花家与去年孙儿去时不同,气焰嚣张,今非昔比。稍一不慎,便连我同丢大人,干事仍
是无补,不可大意呢!”
  虞德道:“现时他也深知花家难斗,只盼祖父为力,并没有要孙儿和章世叔做什险
事。说他轻浮没品,许是不错,心并不坏,祖父放心好了。”随将钱复与陈业的信索去,
往见马琨,告以祖父日内即往北山相机行事。马琨己恨钱复,此时本是做作,再一看信,
越发愧忿。
  原来钱复在花家失陷的头一天,已觉出马琨胆小畏事,言行不一。及至晚来去见查
洪,仗着年少气壮,豁出性命,一味硬上。虽然投了查洪脾胃,略吃苦头便罢,没受重
伤,可是查洪咬定钱应泰亲来赔礼始能放人,将他交与苗秀,带去困在花园以内。本来
安居无事,偏生钱复性暴,不知身落人手,四面皆敌,万逃不出,见居室清静,看守人
只是两个执役童子,以为逃出容易。到了夜深人静,将二童打倒绑起,越墙逃走,走没
几步,便被花家山口守望党羽发见,一声信号,人便云集,几个照面立被擒住。第一次
逃走,女铁丐花四姑还爱惜他,不曾动火,只把他受人愚弄之事说知。因此对于马琨,
逐渐想起怀恨。及至待了几日,实待不住,又起逃意。花家对于钱复视若婴童,知道罗
网周密,决难逃脱。除告诫他不许私逃,再逃捉回便即无幸外,并未十分拘束,园中各
地均可自在游玩。
  这日钱复正烦急间,偶登假山遥望,见墙外不远有一草垛,忽然想用调虎离山之计,
夜里又把看守人绑起,盗了苗秀所用刀镖,越墙逃出。先往垛上纵火,然后觅地藏起,
等人往救,再行乘隙逃走。那晚恰值风高月黑,转眼光映重霄,火势弥漫,连后园房舍
一齐引燃。花家果然慌了手脚。钱复见人多忙于救火,暗幸得计,一路蛇行鹭伏,往山
外逃去。不料花家久经大敌,临变一丝不乱,得报便知是他所为。一面令人救火,一面
暗中派人去往各出口堵截。钱复逃到山口,伏兵忽起,知道这次擒回必吃苦头,情急拼
命,连用钢镖打伤了三四个。眼看可以突围而出,猛觉背上奇痛,周身发麻,不能动转,
等被擒住才看出是老刺猖查洪突然出现。回到花家,那火救到天明才灭。老花婆年老吝
财,不似昔年慷慨。虽未用刑拷打,却是怒极,把钱复辱骂了一顿,说:“小狗不宜好
待承,烧的房舍什物,等老狗回来领人时,定令加倍赔偿!”一面把人困在山石洞里,
外有铁栅封锁。衣食起居如常,只能隔着栅门和防守小童说话。看看当前园景,一步也
不能走出,这已够受。还有被擒时,被老刺猖用了分筋错骨法,下手又重,脊骨本已受
伤,老花婆忿怒之下只顾乱骂,忘了解开,容到想起,已过了两三个时辰。如今背脊常
痛,气血凝滞,又生背疮,痛得眠食不安。自又负气好强,不愿找仇人医治疮伤,越来
越重,痛苦万分。
  直到日前,虞干探明底细,入园看望,见钱复面容消瘦,忍痛流汗。背人询问,自
述姓名来意,始行告知,夜来私往送药。老花婆为钱复,本备有书籍笔墨纸砚,供他写
读解闷,以示管教故人之子,未怀恶意。钱复早写有一信,准备买通守童,代为送出,
恐有差迟,延未敢发,便向虞干哭诉,求其相救。一面在信上添了些话,托其转交陈业。
除非自己遇害,只可照老花婆的话寻人解救,千万不可使家中父母知道。即使父亲日后
回来,也只可说是遇见异人拜师,现已从师远游在外,惟恐母亲悬念,故未实说。此外
历述马琨平日如何引诱同玩,不肯用功,教他卖艺惹事,临到出了事,又拿话激他上前,
自己却置身事外,去之惟恐不速。深悔当初不听陈业之言,吃这大亏等语。
  马琨看完一想,怪不得虞、章诸人看轻自己,原来听了钱复之言。强压忿怒,长叹
道:“钱二弟真个小孩脾气!他平日和我至厚,所以责备我也最甚。他只见我营救无信,
以为置身事外。哪知这些日来为他受的苦呢?日久见人心,他既这么说,如真不能将他
救出,自有明心之法,总使知道我不是坏人便了。”章焕人最忠实,经虞干一解说,马
琨做作又好,也就不再嫌恶。由此马琨在章家长住下去。
  虞干和花四姑原来相熟,曾和花四姑明说,自己和钱应泰是老朋友。他子在此,虽
因所行不善,不便求情放他,但应常来看望。钱复的疮伤,也是虞干和花四姑说了,才
行延医诊治。自马琨到后,又连去了几次。因见钱复终日烦躁,忿急成病,日渐消瘦,
气恼过度,疮伤也是时发时愈,恐他少年人气盛心厌,因而伤生,便向花四姑婉言劝解,
说钱应泰归期遥远,小娃儿家,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况已折磨些日,意欲将人领走,等
钱应泰回来,必令其登门负荆。至于烧毁的房舍财物,由己先代赔垫。花四姑始而推在
查洪身上,等虞干二次劝说,恰值花家来了钱应泰两个对头,花四姑受了怂恿,不但未
允所请,反而口出不逊,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两下几乎变脸。闹得虞干也不能再去花
家看望。想要硬来,又以花家党羽云集,人多势众,万敌不住,只得罢休。过了些日,
恐久不去钱复失望优急,冒着奇险夜往北山,暗晤钱复,明告以此时无法,非等秋后不
能脱身,劝以耐心静守,不可忧急。话完归途,几被花家察觉。幸得一异人暗助,才兔
失陷。花家也有了警兆,没料是虞干所为,当是对头人山访听虚实,防备渐严。
  马琨在章家,总算已知利害,还能安分,未出什事。光阴易过,一晃经秋。这日虞
干得那异人相助,又往花家访看。钱复已是骨瘦如柴,问知花家自从虞干失和去后,相
待日酷。有一次苗氏兄弟陪了两客来看,俱是钱应泰的对头。免不了指着钱复,大骂数
说。钱复自觉给老父丢人大甚,怒极欲和来人拼命,无奈铁栅坚牢,折毁不能,平日多
吃对头来顿讥嘲。行时怒说,此时钱复已是花家笼中之鸟,不与一般见识打落水狗。只
等老钱到来,向花家磕头赔礼之后再行处治,非令老贼绝后不可。钱复见来人年老,相
貌仿佛像是孪生兄弟,疑是昔年父亲的大仇人,福建名武师林飞虎、飞彪兄弟,连声怒
喝:“老贼留名!小爷只有三寸气在,果不与你们这般狗男女甘休!”来人连理也不理,
便被苗氏弟兄劝走。后来盘问看守小童,必是林氏兄弟,想起所受屈辱,愤不欲生,一
场大病,几乎危殆,近日方始痊愈,人却憔悴异常。随说花家来了不少党羽,不时同了
苗氏兄弟来园习武。老少人等个个狂做异常,迥与初来时神情不类。因已秋深,算计陈
业将回,盼望愈切,再四位求虞干和那同去异人相助。虞干去的一晚正是苗秀寿日,花
四姑设筵庆贺,连日各地新来人多。值天阴雨,钱复所居山洞偏于园中西北山脚下,地
甚僻静。二人便由洞后削壁飞落,一到,先由那异人将防守小童暗中点了哑穴,走时才
行解开。二童本已入睡,有一个醒的,也当梦魔混过。假使钱复能够攀越那洞后百丈高
下的危壁,便毁栅将人救走也是易事。
  花家这次本来不会警觉,同行异人偏行痛恨花家当晚刚到的党羽小飞燕吴禄,先助
虞干援上危壁,重又设词纵落下去,暗入客厅,将吴禄唤醒点倒,用刀挖断脚筋,仍由
危壁逃走,因此将邻室党羽惊动,追将出来。仗着艺高人胆大,上下危壁捷逾猿乌,敌
人又误以为后园无路,齐向园外山口一带追逐,没被追上。可是花家能手甚多,事后一
查问,便知敌人来路不由山口。闹到天明,终于发现泥中脚印和壁上痕迹,百余丈高的
峭壁,来人竟能上下自如,又惊又怒,总算没想到钱复身上还是幸事。异人下手时戴有
面具,吴禄是个淫贼,仇敌大众,也没断定仇人是谁。花家自觉丢人,一面给吴禄医伤,
一面加紧戒备。除了手下徒党,连外来宾客中能手俱都派了职司,昼夜巡守,插翅也难
深入了。
  马琨闻说,方恐钱复忧急病死,自身脱不了干系。每日愁急,无计可施。陈业忽然
赶到,好似一切均已前知,径住章家相陪。略间前情,便同往南明山去。行时虞干深知
南明老人厌恨钱应泰,并已立誓不见外人,不问世事。明求必然不允,反倒绝望,只有
出其不意,将老人刻有山居的竹牌信符盗出,立即赶往花家向老刺猖要人,或者还能有
望,便对陈、马二人告以机宜。马琨为表义气,立拍胸脯,身任其难。不料竹令符又被
小铁猴侯绍取走,白吃了多日辛苦。想起北山群丐讲理会期在即,花家如胜,.至不济
还可熬到钱应泰回来,忍辱领子,否则林氏兄弟恨钱应泰入骨,又有老贼应使绝后之言,
见势不佳,必对钱复暗下毒手。为此惶急万分,明知侯绍难惹,但也无法,只得尾随下
去。本商量将牌盗到了手,立去金华北山,救出钱复后即行奉还。以侯绍为人,这类事
如与明说,未始不可暂借一用。偏生胆小怯敌,又恐江湖上入多通声气,事由侯绍口中
泄露,立成画饼。这一起意偷盗,累得马。陈二人白吃了许多的亏。最终虽然将牌偷到
手,又吃黑摩勒截住夺走。侯绍见黑摩勒手持竹牌,误以为有心作闹,一把夺过,正在
埋怨。黑摩勒忽然省悟那盗牌的红脸少年尚在林内,连忙追入,人已逃走。归途各叙经
过,侯绍才知黑摩勒和江明也是追贼的,只不知这两少年盗牌详情。
  侯绍随说:“昔年曾和钱应泰相识,擒到马琨以后,经他哀求苦告,也就放了。不
想他同伴陈业回来,将牌盗去。其实借他一用无妨,就此被他盗走,却是丢人不起。何
况我还要用它应急呢!”江明便把樊秋走时情景对侯绍说了。侯绍喜道:“照此一说,
他既和老偷儿作上对,没个交代落场是不会来了,何况宝物又被令师携走了呢。这南明
老人的竹令符暂时已无用处,还是拿去还他,以后要用再借的好。那盗牌少年正是陈
业。”黑摩勒天生侠肠,先受他骗也颇有气,及听侯绍将马琨口里所得大概情形说出,
不由感动,觉着陈业为友义气,又想起适才受擒时诚恳之状,忽然心动,笑道:“四叔
现既无用,我看陈、马二人甚是可怜,何如成全他们朋友义气呢?”
  侯绍笑道:“钱应泰为人该遭此报。马琨我也见过,更是阴毒险狠,江湖上败类。
他师徒两个一家人,不会有什好物事!陈业却像是个好人。老刺猖出了名的不好惹,只
南明老人竹令符能够将人救出,此外别无法想。而且我知林氏兄弟与老钱有杀妻之恨,
曾经立誓:一旦报仇,必杀老钱全家。自从在武夷山练成了两件暗器,已寻老钱好几年。
不料老钱自从败在天山狄遁手里,一直隐居天目山中,难得出门,也不与昔日朋友见面,
一点不知仇人寻他。林氏兄弟也访他不到,难得他子被困花家,正好借此引老钱上门,
连父带子一齐下手。如无南明老人令符,小钱固然早晚不保;就用令符,老刺猖向例要
做就做,林氏兄弟多不愿意也必拦他不得。真要硬拦,老刺猬必然变脸,说:‘人是我
擒来的,现在并不知他家住何方,我现看老友情面放掉。你寻他父子报仇,我不管;是
好的,须等他走没了影,你自设法寻访,才够交代。要打我老查手里趁现成,他家大人
又不在此,休说不是丈夫所为,我这里先办不到!’林氏兄弟嘴和手都吃他不消,又在
花家作客,白碰一鼻子灰,自然更恨。当时由他放走,必定随后尾随下来,或是就手杀
死,或是将人擒去,要老的出面来索,那日子就更难过了。我们打算救人,就当救彻。
固然林氏兄弟不是好东西,如非当年叔侄三人在福州称霸,横行欺人,也不致吃钱应泰
的大亏。但是我和老钱无此交情,人又不好。此时自家受人重托在此熬日子,何苦管这
闲事呢!”
  江明道:“那年钱应泰霸占我师兄申林的山洞,狄师叔往抱不平,便有师父在场。
听师父说,他阴刁耳软,武功颇好,人还无什大恶,四叔怎这恨法?”侯绍道:“我最
恨不义气和阴刁人,所以我和他熟识好几年,见面老谈不到一气。他也厌我,只不敢招
惹罢了。”黑摩勒笑道:“不久各南省恶丐均往金华北山讲理,听说丐仙吕师伯也要到
场。就这机会,前往凑个热闹不也好么?”侯绍笑道:“我知你救人尚在其次,实想淘
气趁热闹,对不对?你不说他们义气么?这样办,他们除此无路,如真义气,逃必不远,
定还尾随下来,或是二次再来偷盗,并且我也有话想问。他只要有此胆子毅力,为友不
避艰险折辱,不得不止,等他来时就借与他,否则作罢,你看好么?”黑摩勒何等机伶,
闻言晴中回顾,果见身后树林内有人影一闪,知被料中,故意大声笑道:“这样说来,
人家不来偷时,四叔是不借的了?可是这次我和明弟不管闲事,四叔也不许将它藏向隐
处。如被偷去,便须借与,莫又说丢了四叔的人生气呢。”侯绍答道:“那是自然。”
  黑摩勒因原经过的树林,有丐仙门下五丐在彼议事,适才断臂丐曾说大话,立意斗
他。此时不欲相见,特意挽了侯、江二人绕道回庙,所行俱是僻静田野。且谈且行,不
觉到了三官庙门首。黑摩勒回望身后无人,庙中老道士己闻声出迎,见三人一路,笑问
侯绍:“怎与两位少爷遇见?”侯绍也没理他,径引二人往后院房中落座。黑摩勒说起
明日要往方岩施散银钱并斗断臂丐事,侯绍闻言惊道:“你怎如此随便?那断臂叫花名
叫楚生,乃当年丐仙门下心爱弟子。二十年前夜行山中,一人独斗四虎,虎虽杀死,一
臂也因虎口咬伤,有毒断去,重又苦练十年,练成一身好功夫,江湖上都称他为独臂金
刚。丐仙昔年清理门户,因他也曾犯有过错,为了是爱才,想保全他,特意事前遣往云
贵深山之中。一去多年;今始回转。听说这厮常说学无止境,生平练功夫从未间断过一
天,至今仍是童身。丐仙格外垂青,也由于此。但是这厮记仇心重,手又狠辣,你如小
败,他觉占了上风还可,如落下风,休想和你甘休。好鞋不沾臭屎,惹他则甚?何况党
羽又多,那鸳鸯脸的,现算丐仙嫡传高足之一。此人性格比那厮好,本领更比他高,也
不是好斗的。令师叔和丐仙至好,本是自己人,为了不知底细的两句闲话无事生非,何
苦来呢?”江明也从旁力劝。
  黑摩勒方自沉吟,老道士忽然跑进,说有一红脸少年求见。侯绍笑道:“这小孩果
是不错,居然敢明来相见。叫他进来吧。”道人一会领了陈业走进,告退自出。陈业随
说:“后辈陈业,拜见侯老前辈。”人随拜倒。侯绍笑骂道:“滚起来,我不喜欢这样
子。”陈业只得起立。因见黑、江二人年轻,疑是侯绍门徒后辈,口称“二位大哥”,
过去一揖到地。江明忙即起身还礼,黑摩勒仍坐那里,把头略点,笑道:“我和你才第
二次见面,屋里三个人,你怎单和他一人叩头,轻看我年纪小么?”陈业口齿本钝,日
里又吃过黑摩勒的苦头,闻言益发惭沮,呆在那里答不上话来。江明过意不去,笑道:
“我黑哥哥爱说笑话,不要当真,我们都不是外人,你有什话,只管说吧。”侯绍也笑
道:“他叫黑摩勒,他叫江明,都是我的忘年之交。我屋里只一把椅子,你三人可并排
坐在床上。再要愉我东西,先和我说一声。就没得苦吃了。”
  江明见这老少二人都是油嘴滑稽,闹得陈业满脸惭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不忍,
便伸手拉他坐下道:“四叔和黑哥哥都是这样滑稽性情,你越随便越好,一拘泥就受罪
了。我们已知你为人,要不也不请你进门了。”陈业闻言甚是感激,这才躬身说道:
“后辈的事,老前辈想已知道。此次并非敢于轻犯虎威,只为师兄钱复年轻,不知利害
轻重,被困金华北山女铁丐花四姑家中,吃查洪阻住,不能脱身。现染重病,又有钱家
两个仇人在彼,命甚危险。经人指点,往盗南明老人竹令符,不料被老前辈取走。一时
情急无知来此偷盗,又吃这位英雄擒住,侥幸逃脱。明知不能再盗,来必无幸,无奈别
无生路,逃后并未远去,一路尾随下来。再盗实是不敢,迫不得已来此跪求老前辈开恩,
暂借一用。等将钱复救出,即行奉还。后辈年轻识浅,去时并望多加指教,免致误事,
感激不尽。”侯绍便问:“此策何人所教?”陈业因和马琅同往黄冈途中闹出许多故事,
几乎失落铜龙符。日前回到一娘家中,大受阿婷埋怨,说他不应允许匪友同行,几乎误
人误己。并说:“似此荒唐,如非蒲世伯来信夸你,力为解说,阿娘几要将你逐诸门外
了!”陈业对于阿婷已种情根,见她说时满面娇嗔,眉目之间隐含幽怨,懊悔已极,哪
里敢再泄露一字?
  侯绍见他答语含混,越要追问,不然符便不借。陈业细查侯绍口气,与花四姑似无
什么渊源,被逼无法,把一娘一节隐起,说是虞干和祝三立的指教。侯绍喜道:“老祝
是我朋友,一别多年,不通音信,竟在此么?他为人何等义侠,怎会与老虞这样的自了
汉一起?”陈业一听,侯、祝二人至交,好生欣喜,便把相识经过略微说出。侯绍问道:
“现在花家党羽云集,卧榻之侧岂肯容人、难道此老还和他是邻居么?”陈业道:“三
叔也是偶住在那里,只不常在家。夏天有人劝三叔移开,三叔执意不肯。挨到上月,果
然花家命人往他所居崖洞中寻事,恰值三叔不在。第三天回来,得知此事,当夜便去花
家,闹了个河翻水转,可是花家并未再往扰闹。听虞干世伯说,三叔本另有一个好住处,
因防花家说三叔怕他,所以原住山洞仍就常去。”侯绍道:“老祝既肯帮忙,你为人必
还不差。不过你没人打接应,一有失错,人救不出,连南明老人也丢了大人。老祝是明
面,我也不便出头。最好黑、江二人同去,我再教你们一套话,方得无失。林氏兄弟见
人被老刺猖放走,必要追出生事,但有祝、虞、黑、江四人相助,只能在花家脱出,便
无碍了。”
  陈业闻言大喜,方欲向黑、江二人恳求,黑摩勒道:“这个不行,明日我还有事
呢。”侯绍笑道:“你没事时找事。适才还说去凑热闹,现有这好的玩意,你又拿架子
了。”黑摩勒道:“不是拿架子。一则断臂叫花说话太狂,须给他看点颜色;二则星叔
还有一字条命他转交丐仙,怎能丢下不管呢?可叫明弟前往,我事完再去好了。”侯绍
道:“此事非你同行不可。再说那些花子也算自己人。令师叔还有信着你面交,怎再和
人作斗?金华之行越快越妙,不能迟延。花子们暂时又不会走,并且他们也要往北山去,
不是没见面的日子,忙他怎的?至于散钱一层,金华回来也不为晚。庙会期中,他们都
不愁没吃用的,你忙他作什?”
  黑摩勒不知侯绍暗中为他解围,信以为真,暗忖:断臂丐横顺暂时不走,金华回来
也是一样,说:“要回到虞家,与江小妹等说一声,当晚一同起身赶往金华,次日黎明
去往花家将人要出。归来再往方岩,许能赶上。”侯绍道:“这样不妥,就当晚起身,
也是黄昏时往花家好些。大白天里没个闪躲。”黑摩勒只得应了。侯绍随即指示机宜,
令江明回家禀知母姊。黑摩勒乘有余暇,赶往白雁峰何家,将花家和断臂丐事一齐告知
七指神偷葛鹰。次早径由何家起身,与江、陈二人约地相会。到了金华,先见虞、祝二
老,略微歇息,傍晚再行人山。商定,陈业谢过,便请老少三人往酒楼同饮。侯绍道:
“你这算酬谢么?他二人有好去处,我也有我的酒友,谁吃你的?各自散吧。”陈业不
敢再说,随向三人拜谢而去。侯绍也将南明老人竹令符取出,交与黑摩勒,各自分手不
提。
  黑摩勒赶往白雁峰,见着何异,一问师父,说葛鹰出游未归,行时说,昨夜归途遇
见旧友,约往金华北山观场,并说黄山萧隐君和门下弟子也接有丐仙吕渲请帖,不日还
要回来。黑摩勒听出师父和萧隐君都与丐仙一气,心越欢喜,知道有些日耽搁,愿和江
明同聚,略进饮食又往回赶。到时天才三鼓,先去尧民家中,见晓星不在,留下一字,
说:“明日所命之事,须待金华回来。”再往舜民后园一看,江氏母于姊弟三人,和舜
民夫妻三人正在挑灯说话,言笑方欢。消夜后,舜民夫妻告辞归卧,小妹因江、黑二人
明日早起,催睡早安歇,并嘱江明遇事仔细,不可冒失。
  黑、江二人同榻,天甫黎明,便既起身。小妹强留二人吃了早点,才令上路。先往
昨日所约之处,陈业已同马琨先在等候,见黑、江二人走来,忙代马琨引见,并谢相助
之德。马琨嘴甜,长于恭维,黑、江二人终是年轻,同走一程,谈谈说说,也渐相投。
四人到了金华,先去章家见了章焕,说明来意,忙令人把虞德请来,托向乃祖先容求见。
马珉因虞干不许相见,这次又和两生人同来,以为虞德不是坚拒不见,便是只令陈业一
人前往,弄巧还许别人都见,不见自己,当着外人岂不难堪?方自估啜,不料虞德匆匆
跑回,一会祖孙二人便一同走来。
  黑摩勒听说虞干不甚肯见外人,见时还要命人请示,心中不快。这时江明出便,未
在室内。虞氏祖孙一进门,章焕首称世伯,黑摩勒明知来人是他,故作不知,坐在一旁
装睡。陈、马二人见状,恐虞干生气,忙即上前行礼,并喊:“黑兄,虞老前辈来了!”
虞干只向陈业含笑点头,略一让手,也未理睬马琨,便笑道:“我本不来,因听小孙说,
新来两位佳客,内有一人是我生平知友的未传弟子,司空老友师侄,葛老偷儿新收高足,
现在这里么?”黑、江二人只陈丫马诸人说过名姓,来历根源未吐只字。陈业适对虞德,
也只说是南明老人竹符已然取到,并还约有黑,江二人相助,意欲往见商谈,详情也未
说出。黑摩勒嫌虞干偈做作态,北山之事并非离他不可,意欲借此掂他斤两,及听说话
竟是师门知友,并与司空晓星旧交,不敢怠慢,忙作惊醒起身。章、陈二人正有僵意,
忙代引见。行礼之后,虞干笑道:“我闻令师仙游以后,你随司空老友出道。才只一二
年的工夫,便异军突起,名满江湖,渴欲一晤当世神童,得信便忙赶来。今见贤侄,果
然精气内充奇光外蕴,不必再问学业,已知梗概了。听说还有一位同伴,自来名驹不与
劣马并驰,想来也是良材,怎未在此?”
  黑摩勒见虞干白发飘萧,童颜温润,身材瘦长,笔也似直,二目神光炯炯,语言爽
朗,声如洪钟,师门旧友,知非常人,骄慢之心不由全数去尽,躬身答道:“老前辈夸
奖,实不敢当。那是盟弟江明,乃黄山萧隐君门下,刚出解手,一会就来。”说时,江
明正走进屋,见了虞干,知是老辈,未容陈、章二人引见,先自礼拜。虞干见江明英仪
内蕴而举止端厚,彬彬有礼,不似黑摩勒锋芒外露,越发惊喜,笑道:“老夫奔走江湖
数十年,后起人材也见了不少。似你二人这等资质禀赋,又这么年轻的,直是初见。适
听黑贤侄说,江贤侄乃隐君高弟,小孙又说来客年纪比他还轻。心还在想,陶公人最持
重,小小年纪便许出道,必有过人之资,果然所料不差。我和南明老人曾与陶公至友,
司空也是旧识。陈贤侄往求竹令符,多日无信,忽与你二人同来。难道南明老人不念旧
恶,惟恐老刺猖难弄,借符之外,还命二位贤侄来此相助么?”陈、黑二人随把来意说
出。虞干恍然道:“我原料南明老人未必肯管闲事呢,果然还有许多周折。陈贤侄一片
为友血诚,居然感得侯四弟与二位贤侄仗义相助。不特人可要出,还免却林氏兄弟寻仇
加害,可称因祸得福,祝三兄日前已有事他去,人不在此。老刺猖心感南明老人救命深
恩,常时慨叹彼此年老,南明老人又不出问世,金珠玉帛非其所爱,只恐此生永无报恩
之日,一想起就难过。只要竹令符取到,休说侯四兄转借,无殊老人同意,便是偷来,
他志在报恩尽心,也认牌不认人,当时必放,就和花家变脸,也非所计了。你们只管前
去,其实连我也无须同往。不过我和花家早已变脸,北山讲理,我也在约之一。不去,
将来知道,反说老夫怕他,仍照侯四弟所说做去好了。”于是便照预定方略行事。
  饭后陈业见有余暇,借词欲出。马琨因虞干不大理睬,一则心烦无聊,又恐时久黑、
江二人因而轻视,也想随往。虞干看出陈业面有难色,知他往会一娘母女,作色道:
“那一次都因你误的事!当日黄昏便须起身。陈贤侄此去,乃是入山探听虚实,何用多
人?你不在此陪客,同伴作什?”马琨知虞干对人和易,惟独对己深恶痛绝,背后所闻
已多难堪,初次见面又复如此,当着众人懊忿交集,还不敢现于辞色,只得赔笑道:
“小侄只当三弟去买款客果点呢,不去就是。”虞干也没再理他,径和黑、江二人叙谈,
语多奖赞。马琨又是一气,暗骂:“老猪狗势利眼!无非人家师父名望大些,便这等拍
捧。老钱和你还是多年患难之交呢,我那么找你,面都不见,还说许多坏话。今日我们
请得人来,手有南明老人令符,知必成功,便狗颠屁股跑来凑现成,既倚老卖老,怎又
见黑、江两个小孩就低头呢?真不要脸!此番把小钱救出,回家有了交待,便和娘说明,
另投名师。学好本领,不把你们这些老小畜生全家杀死,出我这些日来恶气,我不姓
马!”由此马琨与虞干也成了不解之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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