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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轮侠影


第 二 章
有志振门楣 佳儿任重
因嫌生间隙 恶妇使刁



  正说之间,少年觉着一股蒜味刺鼻,有人挨坐,回看正是侉兵刘海山,只得强笑让
开一些,刘海山已笑道:“俺瞅你二位怪好的,说两句话就走,你们别讨厌俺。”少年
道:“四海之内皆是朋友,怎说这话?”刘海山看了老头一眼,笑道:“俺们奶奶的人
性不好,也难怪你们讨厌,又是他奶奶跟人不一样,俺有话要跟你二位表一表。俺不是
坏人,胖子钱包是那姓王他奶奶的龟孙偷的,与俺无干。他恨那胖子不得人心,顺手捞
他钱包,俺钱可没要,也恨胖子欺负好人,和他一气,谁知道哇会被胖子看出来啦,俺
跟老王都不好看。正要跟他发歪,你二位竟出了手,天下哪有这好的人啦,闹得我直烧
盘,老兄弟还怕我挂不住,递我一根烟卷儿,俺越想越不过意。
  “钱在俺手,早还出来啦。后来老王叫俺过去一说,真他奶奶的不是玩意,他奶奶
心真狠,跟你二位还不怎的,因恨胖子差点没给抖出来,就是车警不敢搜,他奶奶人算
丢定啦。他和俺说非毁这胖龟孙不行,打算停一班车再走。车到徐州,他也下去,把你
们给的四十块大票硬给他弄来。俺劝他不听,想打架吧,又伤同棚弟兄和气,只得罢咧。
想起来,俺算上他奶奶的当啦,真闷得慌,怕老弟说俺跟他一伙闹鬼,瞅俺也不是玩意,
特意来表一表,你信俺的话吗?”少年便随口夸了他两句。刘海山道:“你信服俺就好
啦。俺叫刘海山,是个直性人,俺瞅你错不了,老兄弟,你说姓周,叫啥呀?”少年便
说名叫元苏,刘海山又叫用铅笔写给他看,少年无法,只得给了他张名片。刘海山笑道:
“好啦,俺和你后会有期吧。”说罢,手持名片,边看边往前走。归座之后,直到下车
终未再来。
  少年笑对老头道:“想不到那姓王的丘八如此狠毒贪心,这一个就强得多了。”老
头道:“这些东西有什好人。那一个目带凶煞,怒看胖子,我给钱时,他忽向那女的咬
耳朵,收拾行李,便已看出他不怀好意。胖子这类人死活无关,但也不愿便宜凶人,为
此临时变计,花了一点小钱,叫车警将他领往前面守车,等过徐州,再在前车觅座。侉
兵到了徐州尾随下去,必然扑空。如若细心一点,看准胖子行踪同在车上,一则他的行
为车警和好些车中人俱已觉察,任他多么强横,众目之下,那羞恶之心终还有一二分,
不曾丧尽,即便赶往前车,胖子对他又是惊弓之鸟,已怀戒心,他也常出门,如何还会
被他偷了去?侉兵果然粗心,心以为胖子必要下车,终可寻到,强奔过来,急慌慌抢着
下去,偏又带着妇人行李,诸须照顾,等搬运停当,找人不见,快车无多停留,车开才
想起胖子许在车上未下,再赶原车,已无及了。适在站台上追车暴跳,便是为此。可笑
他枉费心机,要等下班慢车,须到明早,那车三等乘客最多,十之七八是他同类,天热
拥挤,不多受好些活罪么?”
  少年笑道:“他虽受罪,到底还白得了三十块钱。我们受了他许多骚扰,未了老先
生还白损失了四十元,才更冤枉呢。可见什事还是能忍的好,我如涵养到底,也不致累
及老先生破此无妄之财了。”老头笑道:“钱财小事,藉此赶走厌物,可以畅谈,正是
佳事。老弟台涵养之功也只到此而止,此与淮阴胯下不同,再如退让,便没丈夫气了。
只没料到老弟文质彬彬,明是世家子弟,却有这等身手,举重若轻,文武兼资,真令人
可敬呢。”少年自是谦谢。老头随命茶房搭铺,茶房却将二人行李并一起填满当中空处,
先取被褥铺好,加上两床毯子,老头早由箱中取了一床极细的台湾席子铺在上面,各把
鞋子脱去,并排靠坐,这一来果然舒适凉爽。
  老头笑道:“本来这辆车专为接待长途行旅,是茶房的外快,短程乘客每被支吾到
别车去,本来一上车便可将铺打开。老弟不爱说话,我也是不大喜和外人交谈,又见乘
客不多,想到傍黑看准老弟是否良伴再定,如其彼此情意不投,便就这座各铺各的也是
一样。及至看出老弟一点行藏,胖子已来惹厌了,早知如此,上车便联合一起将床铺好,
也省这气了。”少年笑道:“我虽随侍先君宦游江南诸省,北行尚是首次,只听人说大
概,似是而非,才致闹此笑话。”二人又谈了一阵,这才渐渐各谈身世。
  那周元苏本是湖北孝感县的望族富家。父名光甫,乃前清光绪戊子科举人,以名孝
廉服官江南诸省,品学兼优,性情慷慨,交游遍于东南,从不把金钱放在眼下。乃兄益
甫,是光绪癸酉拔贡,报捐浙江知县,有循能之名,当时称为浙省州县中第一等人才,
历任繁剧,曾经三任乌程等肥缺,可是花起钱来比光甫还要豪纵。尤其益甫之子少章是
个少年纨袴,声色狗马无一不好,尤其爱赌如命,麻将牌九动辄一输万金无吝色。因此
兄弟二人做了许多年阔州县,只是外表堂皇;不但没剩下钱,反把家中田产变卖了来填
补亏空。周氏簪缨世族,尤其益甫、光甫这一房,有好几代俱是单传,在本族中最称富
有,单是稻田就有好几百顷,果园山地尚不在内。固然弟兄二人服官清廉,性喜挥霍,
可是一多半都糟在这位大少爷的身上。益甫家教本严,无如误信枕边之言,受了闺人挟
持,每任都使大少爷当账房,自身又不善于持筹握算,只当是自己任内亏空,始终瞒在
鼓里。光甫弟兄情重,又敬长兄,明明知道又不肯说,终于家业凋零一败涂地,已无可
挽救了。
  光甫先在江苏任了好些差缺,都因廉介好交,每任多少都有亏空。光绪未年,程雪
楼任江苏巡抚,与光甫以前原是朋友,最佩服他人品学问,先聘在抚衙任了半年多文案,
随和藩司商量,委了一任奔牛镇厘捐局长,彼时厘金陋规颇多,不必作弊,便有若干好
处。奔牛在丹阳县境内,为全省水运要冲,与上海、大散关、浏河号称四大金刚,上峰
专用以调剂属吏,考成比较多好,也不能久于其位。光甫这次卸任,总算剩了点钱,回
省禀见,重就抚幕。不久便值辛亥革命。
  本来革命党人数不多,器械更是缺乏,按说极难成事,无如政治腐败,当道昏庸,
江南民智较为发达,受了革命党人报纸宣传,心早离叛,党军还没有一个到达苏城,早
已谣言大作,一夕数惊。当谣言最盛这一天,共总只有四个革命党,年纪都在二三十岁
之间,公然直入抚衙,要抚台率领全省独立,共举义旗。程雪楼和四人见面之后,匆匆
没费多少唇舌便自成交,当时通电独立,自任江苏都督,响应民军。四人见电发出,方
始离去。内一西装少年携一小木箱,人多说是炸弹,因是和平解决,也未开视,来人曾
说民军已将压境,可是好些天还没见民军影子,后来渐有党人出入抚衙,又说因都督深
明大义,无须用兵,现在大军都打南京去了。民心不附,固是致命大伤,然亦有数存焉。
  光复以后,程雪楼不久辞职,隐居沪上。光甫闲了两年,家况日窘,仗着写得一笔
好字,名满江南,每年只得两千元收入,手散好交,又喜收藏,仍不敷用。最后无法,
考取了县知事,仍在江苏候补,兼着卖字生涯。总算江苏省长齐耀琳颇念年谊,先委了
些短差,最后委署六合县知事,到任未满一年,便病故在六合任上。
  元荪聪明好学,最受父母钟爱,自十二岁起便随父宦游各地,奔走到的地方颇多,
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所以外边情形颇熟。元苏还有一个长兄,名叫厚成,人甚良懦,
入学不久便停科举,又入江苏法政学堂读书,毕业第二年便值光复,先任了几任典狱官
小差使,后来解职,随在父任。元荪之母李氏也是名门之女,工诗善画,颇有才名。这
时元苏年只十九,已考入苏州天赐庄东吴大学预科,才升第二年级,便因父病请假往省,
不满两月便遭父丧,帮同乃兄料理丧务,将全家搬往南京,耽搁下来。本心是想再返苏
州求学,无如全家上下十余口,父亲所遗宦囊连同远近亲友的奠仪共只剩了三千元左右,
珍贵的衣饰、书画、文玩早前些年当卖殆尽,长兄尚在赋闲,就能谋到一事,也不过三
四十元的小位置,这大一家人如何能够负担,迟早将这有限几千元赔垫精光,仍是不了。
年轻人多苦无妨,母亲出身富贵之家,从未受过贫苦,便前些年家境艰难,仗着父亲情
面甚宽,又有家藏珍贵之物可以变卖,加上卖字所得,也只常时添点愁思,实际未受什
苦,岂可使她老年来跟着儿子受罪过苦日子?越想前途越害怕。
  正在愁烦之际,这日恰有一个世交好友张凌沧来访,见元荪比前清瘦,满面愁容,
知他幼受椿庭钟爱,天性至厚,父丧痛哭咯血,几致危殆,当是哀思太甚所致,再三以
老母在堂任重途远之言劝他勉抑哀思,并劝出去闲游一回遣闷。元荪爱友,绰有父风,
凌沧之父也是当时名宦,两辈交情均极莫逆。元荪父丧才满周年,守着旧家规矩,除二
三小友偶然来往清谈外,只在家中读书,兼学一点自己心爱的武功,尚未往酒食热闹场
中去过。因见良友劝勉殷勤,心也实在是烦闷不过,便向长兄要了五块钱一同出游。端
阳己过,天甚炎热,凌沧本意约往雨花台品茗,捡买雨花石。元荪此出原是敷衍朋友,
有什心情去捡石子,说雨花台太远,就在秦淮河下走走,回来到奇芳阁吃点心罢。于是
二人一同起身,先到夫子庙前闲走一阵。天已傍晚,正商量去吃小馆子,忽又遇到两个
朋友,执意要请二人到状元境小乐意去吃和菜,吃完又要雇船游河。元荪不肯,凌沧道:
“我们只开往水关一带纳凉,并不摆酒叫局,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元荪无法,只得
应了。不料那两个少年纨挎因元苏年纪虽然最小,到的地方多,十四五岁便自出道,吃
喝玩耍样样在行,词令既佳,苏州话又说得好,尤其是会武多力,走到哪里不会吃人的
亏,知他守礼,明知不肯,故意约吃小馆,暗中却命人去通知一干呷友和素识的妓女到
时赶来。
  元荪自从十五岁随父亲南京候补,结交了许多小朋友,始而世交往来,至多同出游
玩,或往茶楼品茗,吃个小馆,日久朋友越引越多,内有好几个纨袴子弟,提头一引诱,
多数走入狎邪,吃喝嫖赌无一不来。元荪在众中最年轻也最有分寸,考入东吴求学,便
为避开这般损友,只假期省父时随他们盘桓几天。适才上船时,见所雇是只二号花船,
不是划子,心已生疑。果然船没开到水关,一干狎客妓女已纷驾小船赶来,牌桌也相次
摆上,那些卖零吃水果各驾小船围着花船叫卖,乱成一片,心中好生不快,无如素常对
友随和,不愿得罪,表面上仍自敷衍。这一局直闹到半夜,元荪连告辞了几次才得脱身。
  到了大油坊巷寓所下车,敲门进去一看,前两层屋宇都是静悄悄的,有的窗户上些
微透出一些灯光,知道家人熟睡已久,便把脚步放轻一些。周家共是五开问三层院落,
最后一层占地独广,二层中堂屋供着祖宗神位,周母住上首紧里一间,元荪独住对门两
间,一作书室,一作卧室。院子宽长,有两个大花台,种着好些竹子芭蕉。晴夜无云,
上弦月色甚是光明。元荪踏着满地清阴走进,见母亲屋内灯光外映,不知睡熟也未;心
中方自悬揣,一眼望到堂屋当中神案上那盏神灯,灯芯低垂,结着豆大一朵灯花,残焰
摇曳,半明不灭,昏沉沉照在墙上所悬亡父的遗容上面,全是一派阴郁凄凉光景,心里
一酸。又想起日里为一班朋友强留,连照例晚香也未得烧,越发难过,眼泪水由不得一
点一点的连滴下来。
  随走过去,将神灯剔亮,取了一束香点燃,插在炉内,叩了几个头,起身重又走到
神案前,含着眼泪,仰望遗像,低唤道:“爹爹呀,儿子年轻,学业还没有成就,照这
家景,学堂是恐怕进不成啦。爹爹灵柩未葬,妈妈年老多病,哥哥又是没有资格,学问
更是平常,这大一家人将来怎么得了哇?儿子连愁了好多天打不起一点主意。爹爹素来
心疼儿子,去世那几天虽然梦过两回,只和平日一样,没有一句话教训,现在连梦都没
有啦,定是儿子不孝,不能仰体亲心,爹爹生气啦,一点迹兆都不见啦。爹爹阴灵不远,
今夜务必再赐一梦吧。”似这样饮位吞声祝告了一阵,方始回到房内脱衣卧倒,越想心
越悲愁,翻来覆去只睡不着。
  正在伤心,忽听堂屋有了极细微的脚步之声,一会走进房来,静心一听,竟是母亲。
一看桌上洋灯犹亮,才知睡时只顾伤心,灯光忘了捻小,致将母亲惊动,连忙拭干眼泪
爬起,周母已缓步走进。元荪赔笑问道:“妈妈怎没睡,还是刚起的么?”周母道:
“你同张世兄走后,我以为你们在外面吃完夜饭再逛河边,十点前后总该回来了,哪晓
得十二点还没回来。你常在外跑,我倒不甚担心,但是今晚乘凉时接了北京你姊姊来的
一封信,信封写着你哥哥,对你兄弟侄儿一字未提。本信许是给你哥哥的,另附给我一
张,你哥哥怕给他的信上有什不检点的话,怕我看了生气,所以未给我看,我想等你回
来商量。刚看见你屋灯光,才知你业已回来,现在我屋钟都打三点,世兄弟交游原所不
免,只不要玩得太夜深了。今天我午睡很长,心又有事睡不着,我怕你回来晚了饿;留
得有吃的,快到我屋里吃去,吃完看信再说吧。”元荪道:“今天本和张世哥到秦淮河
间去吃点心,不想遇见了朋友,请吃了饭,又硬扯去游船,所以回来晚了,累妈担心,
下次再不这样了。刚在船上吃了,肚子不饿,妈把姊姊的信给儿子看吧。”周母道:
“你平日食量好,加都得下,何况又隔这些时候,我消夜酒还没吃呢。”元苏忙道:
“儿子陪娘吃些就是。”随扶周母同往对屋里问。
  周母道:“水盆内冰有一盘凉面,酒菜作料豆芽在外套问碗柜里。你奶妈也只刚睡,
她也过五十的人了,一天帮我操心费力,不要吵醒了她。”元荪口刚应“是”,忽听外
屋接口道:“二少爷回来了。我先听堂屋响动,就猜是你,正想去看,你这晏回来一定
累了,我端去吧。”元荪忙答:“你端不许多,我帮你端去。”这答话人正是元荪小时
乳母周奶妈,人甚能干勤谨,又极忠心,对元荪更是爱护周详,无微不至,周母对她也
极信赖,一切家中琐事都由她掌管,不以寻常女仆相待。元荪随即走出,赶进外套间,
便悄悄问周奶妈道:“妈妈眼圈发红,别为担心我生气么?”周奶妈低叹道:“二少爷
十二三岁便一个人上海南京乱跑,今都大了,就回来多晏,太太也没有不放心的。这都
是北京那封信引起来的伤心,你又没回来,只我陪太太劝了一阵。刚巧我白天熏了一只
肥鸡,太太想等你回来同吃,连例酒都没同吃。”元荪方问:“北京来信说些什么?”
便听周母呼唤元荪,只得应声,帮同周奶妈端了酒菜走回屋内。周奶妈先笑道:“我真
是老糊涂了,眼面前的虾子酱油就找不到。”随即洗手,把鸡撕碎,菜碟杯筷摆好,又
将凉面倒入大磁盘内,加上酱醋豆芽和榨菜未,再放辣椒油、姜蒜汁在内拌好。
  周氏全家,都讲究吃,面系自制,约有绿豆粗细,煮好不过凉水,用笊篱略微摊匀,
乘着余热,用香油扇过,再用扇干将它整扇干水气,悬向水井之内,放在盘中,一根是
一根的,加上调味配料,色彩鲜明,吃到嘴里凉爽清腴,端的色香味三者俱全。元苏见
桌上除熏鸡外还有一碟香干,一碟是拌辣黄瓜,一碟干开洋,便用暖瓶中热水将酒斟上,
周母也没有再问什话,笑对周奶妈道:“你陪我这半夜,想已饿了,这又没人,一同吃
吧。”周奶妈笑道:“多谢太太,我还不饿,等二少爷吃完再吃吧。”周母道:“你是
我家有功之人,难得今夜清静,我这时已然想开,一晃天亮,大少爷一走,少奶不到过
午不来,多睡也不要紧,难得熬回夜,你也好喝,正好我娘儿三个舒舒服服吃一顿,你
各自坐下,不要拘了。”元荪听母一说,早跑去取来一份杯筷,放在横面,周奶妈只得
笑谢陪同坐下。元荪见她不肯多吃,便给她夹了好些菜在碟里,周奶妈笑道:“二少爷,
我吃不完这多熏鸡,四少爷直说叫我撕个翅膀给他啃,我见孙少爷孙小姐都在旁边,这
个也要,那个也要,给不完,没有给他,熏好开饭,一耽搁就忘了。这时想起,怪对不
住他的,剩的给他们明早下稀饭吧。天太热,等中饭吃怕要馊了。”周母笑道:“你一
年到头不是顾大的,便顾小的,深怕委屈了哪一个,他们哪样没吃到?你难得一回,留
什么?”周奶妈只挑些空骨头就酒,好的仍然留着。
  元荪见母亲神色还好,不敢再提那信招老人心烦,一边陪饮,吃些凉面,一边谈些
外边情景,不觉天已大亮。元荪道:“妈请安歇吧,天都亮了。”周母闻言,倏地眼圈
一红道:“你姊姊来信,叫你去呢。”周父死前遗嘱,本令元荪辍学北上,往依乃姊,
便进学校也在北京。周母过门时,前房子女多已长大,因性仁柔,时怄闲气,长子为人
老实还好,这位前房长女实是难惹,虽能干,貌却不佳,嫁时年已三十,人前人后总说
亲母已死,只有生父和一胞兄,总算远嫁北京,不常归宁,免生好些闲气。自己所生三
子,元荪最长,不舍远离,恐在京受气,每现于辞色。元荪仰体亲心,永不提一走字,
连日一想到出外谋生,便觉两难,闻言立道:“妈莫伤心,儿子就在南京打主意,不舍
得远离膝下的。姊姊信也没什好看,儿子不看了,我跟妈捶背请安歇罢。”周母叹道:
“话不是这等说,你还是趁你爹死不久,人情或者尚在,趁热头上早走的好,株守在此,
终非了局,误你学业前途不说,万一再到我母子依人为生之时,那日子就难过了。”说
到这里老泪点点直流。周奶妈忍不住先哭出声来。元荪不敢再哭,强忍悲泪,赶向周母
身前跪下,哽咽着劝道:“妈千万不要伤心,儿子必有法子,不会让我母子依赖人的。”
周母拭泪叹道:“乖儿子快起来,刚吃了冷面,我又惹你伤心,招呼停食,本来我想不
说的,先怕你说起伤心,不吃东西,挨了半夜,实在是忍不住。”说到这里,声又哽咽
起来。
  元荪见母亲今日用心既深且苦,其中定有原因,否则决无如此伤感,不摸清头绪无
从劝起。适才进房,已看见床枕下压着一信,母亲未说,不敢去看,忙道:“妈只伤心
何益,我倒看她写些什么。”说时,周奶妈已含泪到外间打了手中进来,周母正擦眼泪,
元荪早到床前将信取出,信只一张,大意是说:父亲新故,人多累重,遗财无几,大弟
力薄,难于负担。二弟学问公犊因得父教听说都下得去,应趁这尚能垫补的一二年中令
其辍学,赴京谋事,养家要紧。如再志大心高,想等大学读完出洋,结果必致两误。并
劝一切务要俭省,须知现已不是父亲在日可有指望等语。表面为好,实则为了胞弟,恐
他挑不起这副重担,并想将元荪母子分开,免得继母有一成年精明儿子在侧,不易受弟
媳的挟制。这等居心,元荪在乃姊奔丧时已早听她露出口气,这次仅是旧事重提,只话
带讥讽,令人看了生气。母亲原知道,何以如此伤心,必还另有原因。
  回看母亲已住悲泣,便平心静气想了想过去,赔笑说道:“这还不是那些话,妈跟
她一般见识则甚。”周母道:“这位姑太太没把我当娘待,已是多年,我原极少为她生
气,只不过我触景生情,想起前途伤心罢了。我儿说得对,单伤心何用,须要想个方法
才是正理。别的都已过去,不说了,只问我儿真心肯到北京去不?”元荪迟疑未答,周
奶妈接口道:“二少爷没回来,太太已和我说过,这样下去不了,本意想叫你到江西去
投杨大人,后来一想,这不是怄气时候,姑太太好歹是你姊姊,章姑老爷以前又到处夸
你,人也忠厚。反正不是我们找她,就让她做这好人,看看有什照应。何况京里老爷朋
友又多,好心人总会有两个,等二少爷到北京有了好事,再接大太去倒好。”周母也道:
“你说南京谋事那是不行的,一则这里局面较小,如今不比前清,你只看你爸爸那等才
华能干,固然他有气骨,不屑钻营,可是浮沉宦海,有什起色?就是后来这一任,一多
半仍是京中亲友之力。我儿年纪又轻,有这班世弟兄、年轻朋友混在一起,就谋到事,
我也担心,在此终是有损无益。我想了又想,趁着现在盘川还不为难,快到北京去谋事
不说了,如若志在读书,京中那些年交世谊、同乡亲友,真要发奋用功,也总不致于无
人相助。你伯伯和大房里的大哥侄子又在天津,怎么也不致无所依归。我想再过几天决
定走吧。现在母子各不相舍分离,日子是长的,一天天下去怎了呢?”
  元荪是想北上谋事,只恐慈母不舍,难决去留,一听母亲口气坚决,情知昨日出门
必有怄气的事,母亲向来涵忍不说,恐勾起伤心,也不便问,赔笑答道:“妈的意思既
然这样,儿子到北京去看一看,不好立时回来,再打江西主意,至多糟蹋点川资也不要
紧。”周母哭道:“你想得来去倒容易,我本有多少话和你商量,不知如何一句也想不
起。我最喜家庭和气,你是要走的人了,罗女终是你的长嫂,看你大哥身上,也须让她
几分,什事不可计较,免得伤了感情,你走后我不好处。我也倦了,热天不用招呼,你
快睡吧。”元荪闻言越起疑心,见周妈红着一双泪眼在擦桌子,偷偷使了个眼色,然后
向母道了安置,退回房去。
  等有一会周奶妈走来,元苏知母亲入睡,便问:“昨日家中可有什事?”周奶妈含
泪一说,才知走后不久,长兄忽接镇江父执来信,命即前往,也未提说什事,匆匆起身,
乃嫂罗氏因乃姊来信调唆,丈夫一走,便向母说:“现时公公所剩不到两千块钱,家用
这大,二弟还是不知艰难辛苦,日常向妈这里要钱,出外游荡还不够,今天又向他哥哥
要了五块钱。书是没钱供他读了,妈又不舍叫他出门找事,他偏乱用,哥哥又没本事,
怎养得起?固然这钱是公上的,没分家的弟兄不是不能用,用完了呢?还不是累他哥哥
一个。”底下闲话尚多,那意思既疑周母积有私蓄,暗给元荪花用不以交公,又恐长此
动用公款,想把元荪逼出门去,和乃姊是一般心事。
  周母聪明而有涵养,先只微笑不答,后听絮聒太过,才说:“你二弟从小就随他爸
爸在外跑,爱和世兄弟们来往,又爱面子,那是真的。可是私底下极知辛苦艰难,自他
爸死就没和我要过一回钱。今天必是张世兄来约他出去吃点心,也许想带点钱在身上方
便些,才向他哥哥要了几块钱。家境他不是不知道,怎会常跟你们要呢?”罗氏登时寒
着脸冷笑道:“眼看两天饭还没得吃呢,还吃点心交朋友?公公交了一辈子朋友,也没
交出什样儿来,何况老二这点年纪,相与得到什么好人。不怕你生气,不是公公惯他,
还不会这样呢。我晓得妈藏的那几个钱,也偷偷给他用了不少呢。”罗氏虽不孝顺婆婆,
因是大家规矩,以前表面上还在敷衍,自从公公一死逐渐放肆,当日更公然侮谩,毫不
客气。周母不愿婆媳争吵,没再还言。罗氏又说了几句无理的话才行走出。周母触景伤
情,再一想起来日大难,越发悲苦愁急,几经盘算决计令元苏进京谋事,好与恶媳分度,
免得日受闲气。
  元荪闻言自是气愤,周奶妈又劝道:“大太怕你和大少奶奶吵架,再三嘱咐我莫对
你说,你只心里知道就是,如和她吵,我遭怪不说,太太更要着急了。”元荪苦笑道:
“我怎跟她吵架?不过我这一走,妈在家里岂不更受她的气么?”周奶妈道:“本来我
还不对你说呢,也是想到这层,须要先打个主意才好。她已露出口风,说太大不应用两
个老妈子,我已年老无用,意思想叫我走呢。”元荪闻言,不由大怒道:“休说爸爸遗
嘱曾令你在我家养老,谁也不敢开销!况且你这将近二十年的工钱从未算过,还有连年
赏钱积蓄比工钱更多,有千多块钱,一多半都在前两年被妈借来做了家用,就大哥也借
去三百块,我三弟兄用你的还不在内。爸爸身后所余,连同各方膊仪,不下七八千块,
都让他夫妻把持过去,我难得要一回钱,不过一二十块,还不愿意。可是办完丧事,爸
爸还没葬呢,就去了一半,衣裳棺谆共总才四百多块,我此时见钱有富余,力主从丰,
他们偏说顾死的还得顾点活的,为此还争吵了两场,你是知道的。以下丧棚酒席以及仪
仗佛经,无一不是当地绅民公送,只在苏州、南京先后做了二十几天道场,只两次还有
几桌整席,用了百多块钱,余者只把你做的祭席撤下来吃,就没让人知道,连和尚带锡
箔每次至多花上二十块钱,这钱都算得出来的,她却天天只念钱快完了。上月还说有两
千多,共才几天,昨晚便说两千都不到了,实在家用能有几何?钱在她手和飞的一样,
妈和我从没问过。
  “爸爸在日,钱总放在抽屉,只我一人可以随便用,我从没妄费一个。临终遗嘱,
约计所余有四千块,以五百办丧,提一千块与你养老,五百块作我上南京路费,两千作
为家用,我共总拿了二十多块,就说闲话。算她都真用掉,下余之钱开销你,全家吃风。
她说妈用两个人不该,她房里连奶妈丫头倒有四个。虽然老爷去世,你曾说等我将来好
了补报,从此不要工钱,莫非连以前的都不要么?既开销你,还有什情分?我知她嫌你
是妈得用近人,走也行,叫她拿钱出来。现在不过多余一双筷子,事情却比谁都做得多,
处处替我省俭,又是妈家乡带来的老人,我只问她,为什么前边养着四五个吃闲饭的她
家人不开销,单开你一个?她娘家荐的人就好?在任上时惹是生非,连板子都挨过,人
死了还赖在这里。”
  周奶妈见他越说越有气,忙劝:“你轻一点。她要我走就走了么?倒是我想你走了,
大太日子恐不好过。她现在以为太大存有私房还好一些,要等钱一用完,看出太太是空
的,逼不出来,那气更难怄了。我想横顺都是不好,大少爷又怕老婆,拿她没法,以前
她不是要分开过么?趁这时候还有点钱,索性依她,不说是多,只把太太应得之一千块
拿来,我们搬所小点房子,省吃俭用,怎么也过上三年,莫非有这三年你还找不到事?”
元荪虽觉所说有理,无如孝友是传家宝训,父亲在日吃了大伯父子无数的亏,祖业全被
败光,从无怨言,余产更不容说,一则这话不好出口,二则母亲还决不许,想了想还是
自己立志上进要紧,譬如父亲故时仍在赋闲,又当如何?便笑道:“我们钱多的时候不
和她分,这时就分到手能有几何?我自有主意,不使母亲受苦就是,你请去睡吧。”周
奶妈叹道:“我实在看透他们,横顺将来不管我们,不如早点分开,免得吃苦受气,到
时二少爷也接上了,偏生太太和你都不肯。二少爷只管放心进京,真要难过,我不用她
开销,先拼老命跟他要工钱,要到手把太太接出去住,等你有事再来接,也是一样。”
元荪见她悲愤流露,劝慰道:“他们不会的,老爷才故去几天,大少爷还要做人不做?
照此情形,我已无法求学,莫非有半年的工夫还找不到事么?”周奶妈含泪答道:“嗳,
那钱照她这样用法,顶多也只半年。三少爷他们都醒了,少爷睡吧。”
  周奶妈走后,元荪满腔心绪乱如潮涌,勉强合眼养神也没睡着。堂屋内一直静静的
到了十点多钟,耳听堂前周奶妈在悄声和女仆说话,意颇愤急,知她忠心,什事都卫主
人,常和仆役们争论,没做理会。一会又听母亲也在旁说:“二少爷昨晚没睡好,不要
吵醒他。事已过去,还说什么?少时你跟门房招呼一声,不要对他说才好。”周奶妈道:
“好在快走了,不然这人他怎么丢得起?”周母随唤二女仆到屋里去。元称知又有事发
生,心想:嫂氏不良,终是女流,不便和她争吵。自来家庭中多有难处,不日起身,仍
以不理为是,但一想到此行前途,成败利钝尚难逆料,万一所谋之事不够养家,或是日
久无成,老母将来处境必苦,不由又急得满身发热,再也不能安睡下去,立即翻身爬起。
  时将开饭,虽是静悄悄的,实则女仆们都在整理饭桌,陈列杯筷。刚掀竹帘,女仆
徐妈便喊:“周大娘,二少爷起来了。”周奶妈随由周母房中走出,将脸水打来。元荪
正洗,忽见四弟祥生挟了书包气忿忿跑回,进门放下书包便喊道:“周奶妈,快开饭,
我肚皮饿。”元荪掀帘低喝道:“老四,你也十二岁了,闹些什么,饭好了还不会开?
一进门就喊饿,什么样子?”祥生素畏元荪,忙赔笑道:“哥哥起来,我因为下午要考
历史,想早一点去呢。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有要紧话对你说呢。”元荪已缩回
头去,祥生随即掀帘走进。元荪道:“你看你这毛法,说话一点条理没有,回来不先见
妈去,一点规矩都没有。三弟呢,怎没有一同回来?”祥生道:“他下午考地理,怕考
不好,正和同学温书呢。周奶妈今早因为他要考,给了我们一个银角于,他分了六个铜
板,买些烧饼和一片板鸭在学堂当饭吃,不回来了。一会就见妈去。你到这来,我告诉
你要紧话。”周奶妈道:“四少爷你少乱说,二少爷莫听他,他的话靠不住。”祥生急
道:“不是你还想告诉二哥吗,怎又拦我?有的你还不知道呢。”周奶妈便说:“你再
乱说我告大大去。”祥生道:“这我不怕,偏对二哥说去。”元荪便道:“我也不会听
他的,由他说吧。”
  祥生把话一说,原来罗氏见公公一死,知道家况只有日难,没什大望,难得还剩下
七八千元遗钱,立即乘乱怂恿丈夫把将过来,借着治丧运灵,以虚报实,干没了一多半。
因嫌元荪精明强干,异日恐有违言,并想把下余两千元的少数侵蚀净尽,然后再设法与
婆婆分居自过,以免长此负累。心目中本就厌憎元荪,偏生昨日又要了五块钱出门,越
发不快。恰巧大姊来信,令元荪北上谋事,惟恐母子不舍分离,想藉元苏上路,借着元
苏年轻,不该三朋四友胡乱耗费为由,先向周母说了许多嫌话,回到房里,又把门房当
差叫去吩咐,说大少爷已然出门,下剩尽是小孩,谈不到什朋友,以后无论谁来找少爷
们,就说太大有话,不许少爷们与人来往,叫他们以后不要来找,也无须进去通报。少
爷们如不愿意,就说大少奶说的,不信只管我来问。
  罗氏也是续弦,前房遗有一子,比祥生长一岁,同在学堂读书,今早上学,又把许
多未尽之言一一告知祥生。元苏素喜面子,最重朋友,从小随父宦游,十一二岁便开始
结交小友,并且当日就有世交至友来访,如被无礼之言挡回,脸上怎下得去?闻言如何
不气,当时便要去和罗氏理论。周奶妈道:“我今早就听张顺说了,因是太太再三嘱咐,
并传活给门房,客来就说少爷有事出门,请他留下地头,少时回来说了自去寻他。等耐
过了两天,你一走也就罢了。他偏这样嘴快。多的都忍下去了,何在这一点,算了吧。”
元苏想起罗氏种种可恶,因恐母亲怄气,强忍愤怒,气在心里,洗完脸和祥生去见了母
亲便开饭。
  罗氏自从公公死后,本不常侍婆母同食,早命丫头传话厨房,把饭菜分成两起。祥
生忙着吃完,拿起书包要走,行时周奶妈说:“三少爷和大孙少爷都没回来吃饭,大孙
少爷每天只大太给三个铜板点心钱,必吃三少爷的,两个人吃那点钱的东西怎么能饱?
我怕二少爷起来得晏,单做了三十个包子,内中十五个原打算你们放学回来当点心的,
四少爷给他们带去吧。”祥生接了就走。周母饭后回到房内,对元荪道:“你这乳母真
好,什事都想得到,你们将来真要好生报答她才对。”元荪道:“那个自然。”周母随
催元苏出门,并道:“为免应酬承情,虽不必向各家辞行,你那几处世交至好也该通知
一声。”元苏道:“儿子这次出门,是为家境所迫,前途茫茫,好坏难定,他们彼此都
常见面,又都交好,一露口风,必要饯行送礼,休说无此心绪应酬,这时承了人情,一
旦铩羽归来,何颜相见?况此去不知何日始有成就,与其把这宝贵光阴放在酒食征逐上
糟掉,何如在妈跟前多聚两天呢。儿子想暂时谁都不说,等到北京再给他们通信也是一
样。张世哥同了两位朋友午后来访,儿子想请周奶妈添两样菜,在家谈天,不出去了。”
  周母已知祥生走口,把罗氏不令来客登门之事说了,元芬留客夜饭,必是有心怄气,
便劝元苏容忍,道:“嫂嫂女流,不可为此明伤和气。”元苏笑道:“我本心是不和她
计较的,不过事太难了,样样总容让忍气,她必当全家都靠大哥,我母子都怕她,现在
没吃他们已是如此,以后更无法无天了。反正儿子一天不能养母,妈终免不了闲气,倒
不如给她一点样子,好使知道我母子不是真好欺的。至于妈怕她吵闹的话,那更不会,
儿子已然想过,包她心甘情愿碰这钉子,弄巧她还说帮着添菜款待来客咧。妈只和平日
~样,装不晓得最好。”周母终不放心,元苏道,“大嫂为人刻薄又极势利,她只知道
今天来客是谁,就不敢再闹。”周母问是何人,元苏道:“除张世兄外,那两人都是她
心目中认作大哥将来靠山的爱子,一个是高崧生老伯的十儿子高成基,一个是她娘家亲
戚、平时姻伯总裁不离口的二儿子许芝庭,妈请想她敢得罪不?”
  原来高崧生,是丹徒县知事,是当时官场中的红人,和周父至交,身前身后均多助
人,新近命周兄厚成往镇江去的便是此入。许芝庭之父为京中显要,又是罗氏娘家亲戚,
新近南来,欲往苏州投考东吴大学,昨晚因友及友在河下相见,知元荪在东吴读书过年
余,又久居苏州,情形熟悉,特来讨教。元荪此举另外还有深意,罗氏早知兄弟在外所
结交的都是这类人物,那一番话也不会说出来了。周母嘱元荪放缓和些,不可做得太过,
元荪道:“她大叫人下不去了,本想给她一个大下不来,啼笑皆非,既是妈这样说法,
那我让她自己先收风就是。”周母又叮嘱了几句,元荪随即走向前院客厅门首唤道:
“张顺罗福,打扫干净,今天下午有客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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