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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轮侠影


第 四 章
长安就食 泣辞白发母
津沽探亲 欣订忘年交



  罗氏原因下人讨好,往罗家送信,恰值父兄外出,只乃弟幼谷得信赶来亲迎,芝庭
已走。本就埋怨罗氏,芝庭既是白天到此,为何不与母家送信?罗氏说不出的苦,勉强
支吾了一阵,幼谷终不死心,又间说众人在河下游船选色征歌,越发心痒,既想巴结阔
亲,联络这些贵公子,又想沾点酒色便宜,也没和罗氏说明,急慌慌赶去。偏舍不得雇
划子,瞪起一双近视眼,沿着秦淮河岸找去,由夫子庙到水关,跋来报往不下十几次,
好容易发现一干阔少坐了一只头号花船,在水关一带河心宽处停泊,鬓丝帽影,笙歌细
细,笑语如潮,热闹非常,隔河喊几十声“二表弟”,没有回应,急得没法,花了三个
银角子,托一坐木盘卖零食的小贩把一张名片代递过去。
  一会大船上有一随仆坐了小划子拿着原名片划来,幼谷还当来接他上船的,心正高
兴,谁知来人却是驱逐他的,见面就呼斥说:“某少爷在此请客,不请的人概不接待,
你乱喊些什的!眼亮趁早走开,再要瞎闹就不客气了。”幼谷仍忍着气分辩说:“许二
少大人明在船上打牌,还有一个周元荪,俱是我的至亲,现有要事,非见这二人不可,
要不用你们划子把我渡到船边,将他们请出船舱,我说句话便走如何?”来人把脸一板,
答道:“你那么神嗥鬼叫,全船人差不多都听见了,我们主人说他不认得你,叫把你轰
走。我不管你有亲没有,船上客多呢,我也没法跟你认亲去。王厅长的大少爷也在船上,
他们正在高兴,你敢胡闹,一句话就把你押起来。漫说我的船不能借你坐,你就自雇划
子,只划到大船边上一喊,立时就是乱子,不信你就试试。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好。”
  说时,正赶一个少年同一雏妓手挽手走出舱面,幼谷瞥见,极像芝庭,如获救星,
忙道:“这不就是京城来的许总裁的二少大人,我的血表兄弟?”边说边喊:“二表弟,
我在这里,他不许我船上去呢。”少年闻言,头也不抬便退回舱去。幼谷还待狂呼,肩
头早着来人推了一掌,怒喝道:“你活见鬼了,人家理你吗、好话不听,你再敢喊,我
就捶你。”幼谷见来人气势汹汹,知道这等官场中的恶奴惯于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适
见那人明似芝庭,也不知是因座有贵客不便接待生人,还是有心不理,闹下去更要吃亏,
只得仙讪的涨着一张羞脸往旁走开。来人冷笑了一声,也就划船回去。
  人一走,幼谷心又活动,意欲在岸上守候,只盼芝庭、元荪内中有一露面,仍可有
望。眼望恶奴进舱,转了一转出来,船就开向远处停泊,那一带都是两岸人家的水阁,
没有河岸可以隔水远望,这才觉出是有心见拒,死了热念,垂头丧气,一边往回走,边
想心思,以为元荪一个穷娃子,居然能和这些阔人同坐花船游乐,自己和芝庭至亲,反
倒不能,都是阿姊不好,她如早通知一声,必然赶上,既可联络出多少门道,还可尽情
享受。并且警察厅长的儿子也在船上,这一交上,以后逛私门头,串小房子,都不会再
受人欺,真个好处无穷。天底下哪有这好机会,竟被这丧尽天良的婆娘给错过,白便宜
了周元荪这小穷鬼,越想越恨。连夜赶回周家,进门便朝罗氏大闹。
  幼谷因适才罗氏没敢说日间受气丢人之事,平素又把元荪当作小孩,以为不知怎么
巴结跟了芝庭、成基去的,石则芝庭目空一切,怎会看得起他?虽然嫉愤,并未想到别
的。罗氏本就疑心元荪挟嫌使坏,及听乃弟一说,越认定元荪从中捣鬼,使给乃弟难堪
尚在其次,只恐连父兄丈夫的坏活也向芝庭、成基二人面前说了不少,当时急怒交加,
除大骂元荪既在船上为何不出招呼外,还不敢径向兄弟说明,强忍着忿怒,费了好些唇
舌,又给了幼谷十块钱买口,叫他回家莫对父兄泄露,才行了事。幼谷走后,越想越气,
先想到后院去和周母大闹,继一想,婆婆虽然讨厌,平日总压着她儿子,这类事还不像
是母子同谋。老二居心狠毒,自己不过想给他一点难看,还手已这样辣法,再把他娘一
伤,不知还要出什花样,芝庭、成基尚还未走,好些顾忌。如只和小鬼一人吵闹,一个
闹他不过,还可到他娘那里告状挟制。全都成了明仇反而不好,只得忍着,立意要和元
荪拼命,大闹一场,问个水落石出才罢。偏生这晚元苏竟未回来,自和萍香坐守,萍香
自免不了又进许多谗言,主仆二人对说对骂,守到天亮,好一会人还未回,罗氏精神疲
倦,便令萍香守候,等元苏一回,即速通报。
  罗氏正要上床去睡,忽听元荪回转,这一把怒火立时点燃,追将出来,本欲和元荪
破脸大闹,少有不合,就此连他母子数人分将出去另过,永去心头之病。不料气蒙了心,
满肚皮质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上来张口就错。昨晚所想的话还没说出百分之一,先为
元荪从容端肃的神态所慑,心已又急又乱,再听所答的一番话不特简净爽利,无隙可乘,
并且言中有物,暗藏锋芒,句句刺中心病,猛想起此时一闹破脸,元荪必要提议按照遗
嘱分家,休说已吞没的那些钱不保纠葛,至少这些余款也要退出去一多半,娘家借用的
那两间屋子陈设家具也要退将出来,仇人又和成基交好,他这封信明是叫丈夫回来清理
家务,实是和送他忤逆一样,想到这里,不由心慌,气便馁了下去,急喊萍香:“决把
这死鬼给我追回来。”萍香探头连喊:“快些回来,少奶喊你哩。”元荪连理也未理。
  刚进后院,萍香便奉命赶来,拦在前面,叫道:“你不要走,少奶叫你回去,话还
没说完呢。”元荪听她老是你呀你的,不禁有气,又见将路挡住,怒喝道:“狗丫头,
越来越没有一点规矩!有话等大少爷回来再说。”萍香恃有主人之命,刚说得了句“不
行”,元荪早忍不住,口中怒喝道:“快给我滚!”抬腿就是一脚。虽然未用什力,萍
香已吃不住,哎呀一声跌倒一旁,高声哭道:“少奶救命,打死人了!”元荪见她撤泼,
以为罗氏素来护短,定要藉此大闹,不肯甘休,心想事已至此,索性闹翻分将出去,前
途虽然可虑,年余的光阴总可支持,免得走后母弟受气吃苦,自己在外担心也好。当时
转身进屋,把长衣一脱,取了一根鸡毛掸子奔出,见两女仆连同打扫庭院的下人俱已闻
言赶来,便喊道:“张兴去请大少奶来,徐妈拿鸡毛掸子跟我结实打这个狗丫头,就打
死她,看怎么样?”
  萍香早日专一播弄事非,巧嘴贫舌,全家男女仆役无不痛恨,这男女二仆应了一声,
便各奔向前去。萍香见元荪动了真怒,知道不妙,主人连喊未至,再不见机便要吃眼前
亏,不由气馁心慌,不等打到,口喊“我告少奶奶去”,慌不迭爬起便逃。元荪怒喝:
“抓她回来!”徐妈正待追时,周母已由房中走出喝止。元荪请罢早安之后,不等周母
发言,便大声说道:“妈,今天不用管,现在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连个黄毛丫头都这
等放肆可恶,此时我什么话不说,先托高世哥把大哥请回来,叫周奶妈备一桌席,把所
有亲戚以及各位年世谊的老前辈都请了来,那时再作计较。要不我一上北京,妈这日子
还能过么?太气人了。儿子并非老实,不过祖宗累世孝友家规,不愿爸爸去世不久便闹
笑话,处处忍让,实在哪一样不明白!既逼我闹,索性就闹个大的。”周母突然变色斥
道:“元荪,你怎么糊涂起来,有我在,你敢和谁闹?有话好好商量。看你这双眼睛,
还不给我睡去,要叫我生气么?”元荪原因罗氏当早气势汹汹,大有破脸之势,知她性
情泼悍,什样无理的事都做得出,表面装着镇静,用活点她,暗中示威,迫使就范,借
此脱身,实则心中并无把握。惟恐一闹起来,不论分家与否,老母都要气苦悲愁多日。
走到院里,心正盘算如何避免对面冲突,偏那萍香只顾狐假虎威讨好,得令即追,也没
细想主人心意,上来硬要把人追回。元荪误疑罗氏立意决裂,又见丫头辞色不逊,虽然
少年脾气,仍是相机进退,没想真个把事情闹大。原是取瑟而歌之意,一见母亲满脸愁
急,认以为真,不禁惶急,一面忙使眼色,先悄声说:“儿子是假做作,非此不可,妈
莫着急。”说完,仍高声答道:“儿子哪敢惹妈生气,但只忍让得过,不欺到我头上来,
哪个愿意自己害自己丢人舍脸不成?”周母惨笑道:“都是自家人,哪个会无故欺你,
不许说了,各自睡去。”元荪诺诺连声,扶了周母走进堂屋。还待述说前事,井问昨晚
情形,周母道:“我不爱听闲活,吵得我经也没念完,是乖的回屋睡去,不喊你不许起
来。”
  元荪无法,只得回屋。刚把鞋袜脱掉,便听外屋来人低声说话,听不真切,一会又
听母亲在说:“你告诉少奶,我一定照她话做,二少爷决不会违背我的。这都是萍香惹
出来的事,少奶既然明白,她一个小娃儿,看她平日勤快,也不要打了。二少爷大约就
这月内走,等他起来,我还要说他呢。有我作主,叫少奶只管放心就是。”元荪听来人
像是罗氏房中奶妈,觉着奇怪,正要唤人来问,周奶妈已自走进。
  原来罗氏顾虑大多,萍香一走,便跟了来掩在屏门偷听,正赶上萍香哭喊,元荪发
话虽然恨毒,但已为元荪盛气所慑,不敢再出吵闹,只得装着未闻,跑回房去,越想越
可虑。萍香回房哭诉,只咬牙咒骂了元荪几句,便将其遣走,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后院,
令奶妈告知周母,转嘱元苏不要和她作对,向成基进谗,喊丈夫回家。周母知道元荪不
会这等做法,一口答应。元荪见家务虽未闹起,但是叔嫂仇恨越深,万难再处,周奶妈
走后勉强合眼,睡到中午。起床一问,罗氏已然来过,朝周母哭诉元有欺她,又挟制周
母,只丈夫此行无事归来便和元苏拼命。直到周母一力承当,并说元荪日内必走,方始
收泪,面现喜容而去。
  元荪听了又气又笑,随和母亲商议行事。本应向公账上去支旅费,罗氏极愿元荪早
走,也不致于不肯,周母终恐和罗氏又起冲突,执意不许,又恐爱子远去京师,长途千
里,前程好坏难知,想给他多带一点旅费,以供客边度用,不致受窘,打算把残余的一
点衣服首饰变卖三四百元与元荪带去。元荪始而不肯,继思自己一走,罗氏终须竭泽而
渔,无论有什余物,早晚都会被她逼去,那时三文不值二文,不但吃亏,反得不着,到
不如趁自己在时把值钱的全都卖掉,一则好使罗氏知道母亲并无积蓄,二则还可设法备
个后场。议定,先由周母乘元荪外出去和罗氏商量,说:“元荪北上谋事,川资行装以
及送亲友的礼物、在外应酬均须用钱,公账上钱已无多,这大一家人还要度用,意欲将
我的旧衣服变卖些钱,你看可好?”罗氏早把公款视若私囊,闻言自是愿意。周母随当
罗氏把所有衣箱打开检选,罗氏免不得又假作出钱自买回去,孝敬她娘家母亲,选了两
件好的,周母如何会要她给价,仗着旧家东西多,元荪又知物价,精明勤细,什事都自
下手,虽是频年罗掘之余,仍卖了五百七十余元。周母大出意外,几于打消卖首饰的主
意,元荪另有心意,反劝周母:“这些零碎东西妈已多年不戴,现更是不会再戴出去,
留这废物则甚?”于是除酌留下几件簪镯而外,全数卖掉,又得了六百多元。罗氏不知
物价贵贱,加以娘家近年当卖度日均是刁仆经手,惟恐人知,从未得过善价,以为这些
东西均不值钱,元荪又瞒起了一半,只知衣饰两项共卖了二三百元,利其速行,总算未
加剥削。
  周母原意钱卖得多,以一半作元荪川资,元荪却要带走三分之二,周母不知爱子用
意,虽觉多些,因出远门,也就罢了。元荪将钱拿过,只用二十余元制备了点行装,自
带七十元上路,偷偷将下余的钱交给周奶妈,说:“我从小吃你奶长大,关爱备至,你
又忠心我家,我固视你若母,全家也没拿你当作外人。妈为人忠厚温和,易受人欺,大
少奶又极刁悍忤逆,大少爷虽还明白,偏是年轻懦弱,不能作主。我初次出门谋事,不
定何时可成,惟恐妈在家中受苦受气,一想起便心如刀割,想不到这些衣服零碎清理出
来居然卖了这多的钱,使我放了一大半心。大少奶老以为妈有积蓄,我走不久,她必三
下五除二,将那两千块钱折算个尽,来向蚂诉苦逼索,钱在妈的手中或好或歹都要被她
骗去,并还勒索不已,所以我假意带走多半,暗中托你代我收藏。我走以后,日子但能
将就不必说了,如实见无法忍受,我已先托好人,可劝妈搬到张凌沧家暂住,就我事谋
不到,或是事情大小,无力来接,有这点钱足能过个三两年,何况我也不至于三年都找
不到事,尽多尽少总还有点钱寄回来哩。
  “家请你当,别的只管俭省,妈这例酒和添菜点心却万省不得,不到张家,也万不
可说出钱在你手的话。分时除后院东西外,只要老爷遗留下的书籍和装笔记那口旧皮箱,
别的家具陈设和稍值钱的东西,我将来有钱,要多少都有,一概不取,免你又讨闲气。
我家字画甚多,搬南京时我和大少爷早清理过,开有清单,有两箱是值钱的,真能换钱
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写画人都是先老爷的座师同年、至交至友,他们拿去也都糟掉,你
叫三少爷们出面,假意争那值钱的两箱,然后你假装不懂,出来做好人,把这些和他换。
你总记住,值钱的书画古玩只有钱便买得到,这先人遗泽和老辈多年的交情,遗失损毁
了却万买不出来。事出不得已,并非和他分家,不过代为保存,免得和那年一样,一大
箱书画和先老爷亲笔写的褶卷,只一个夏全都霉烂,剩下的被少奶拿到娘家做了小孩的
仿本了。这事最要留心,片纸只字不管好坏新旧都给我好好收起。三少爷昨日已嘱咐过,
到日千万留心才好。”
  周奶妈含泪说道:“少爷的主意虽好,但这几千里路出远门,就带这一点钱,万一
事情找不到,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怎么得了?这回太太还留有几百呢,你留下三百块
钱也就够了。”元荪拦道:“我的心思,先老爷在日,那大家业被大房里糟光,平日也
是饱受嫂子闲气,永没提过一声。到了我们一辈并没什么产业就闹分家,传出去终是笑
话。如不是怕妈吃苦,大少奶便对我多恶也不会计较的,本心不是万不得已决不想分妈
那几百块钱,原准备日后打发大少奶的。以我预料,剩的公款还没法全数报销,她向妈
逼钱总在三个月后,此时我事如好,有钱寄回,自有安排,也没事了。否则可由张凌沧
转手,作为他向外面代借来的,每次以二三十元为度,足可以搪塞个三数月。有这半年,
我的事再不成就,而妈日子难过时,才能打分居的主意呢。
  “至于我的盘川,三等车票才十三元五角,连同零用,有二十元便到天津大老爷家。
再到北京,亲友世交更多,吃住都不必担心。别的有则用,没有则省,还不是活的?这
是出去谋事养家,还摆阔不成?何况我至少还剩得下几十元备缓急呢。真要不行,伯伯
那里也能要上几个,怕什么?我有这多亲友照应,比起那些为穷所迫,千里出门,真个
举目无亲的强大多了,这个你只管放心听我的。我年纪虽轻,绝不是这攒头不顾尾的荒
唐少年。哪样都经通盘筹算,行李业已备好,先老爷出门那一套行具千万不可代我准备,
一则我不忍心看那些遗物,二则年轻人正应吃苦耐劳,不应如此享受。好在天气热,一
个铺盖卷,一大一小两口皮箱分装衣服零碎,到时说走就走,多么爽利。一切拜托。”
说罢跪下,朝周奶妈叩了个头,周奶妈慌不迭跪倒还礼,忍不住泪如泉涌,呜咽痛哭起
来。元荪道:“一点不相干事,你伤心则甚?此去为龙为虎不能一定,要盼我好,喜欢
才对,怎倒哭呢?”周奶妈知道元荪从小恶闻哭声,轻易不流滴泪,主意打定便难挽劝,
只得勉强忍泪应了,自去盘算不提。
  周奶妈因元荪启行在即,每日专做元荪爱吃的肴点相款。周母自然也不舍爱子远游。
又要出行日子吉利,留了两次。元荪更是孺慕依依,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连改了
好几次行期,不由多耽搁了六七天。中间一般朋友自免不了要来寻访,元荪又勉强应了
高成基一回约,偷偷告以北上之事,坚嘱不令转告旁人。成基虽然年轻好玩,人却诚厚,
当时应诺。元有力想母子、兄弟多聚些时,第二日便推苏州访友,闭门不出,因有张、
高二人代他证实,众朋友也都相信,只张、高二人背人来过两次,余俱未来相扰。后来
罗氏见元荪老不动身,又听女仆传说高成基劝元荪谋事无须北上,自己愿在乃父面前代
为说项,无论如何总可谋得一事等语,惟恐夺了丈夫位置,好生嫉忿,说了好些闲话。
周母恐又惹气,次日恰是黄道吉日,只得硬着心肠催促元荪动身。
  津浦北上快车该是早十点开,坐小火车到下关,连同过江均费时候,周母晚饭后便
催元荪早睡。元荪见明早便和慈母分别,自是不舍,力说昼长天热,此时满腹心事也睡
不着,还是陪妈多谈一会,明日车中无事正好补睡。周母连劝不听,只得命徐妈去唤周
奶妈来做点夜宵与他二少爷吃。徐妈笑道:“周大娘宵夜点心早做了好几样,都是二少
爷爱吃的,我刚才问她:‘为什么做这多,天气又热,剩下不怕馊吗?’她说:‘二少
爷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得来,外头点心哪有这好?我每样都做一点,好由他挑着吃。’
如今在厨房里正忙着呢。”周母道:“点心既有几样也够了,还忙什么?”徐妈笑道:
“我跟了多少人家,也没见有一个奶妈这样卫护主人,心疼奶少爷的。她现在忙的是路
菜,想早点做完来和二少爷谈天,又恐厨子做不好,不要人帮她忙,刚才手还割破了一
个口子呢。”周母忙道:“元荪,你快去喊她来,这样忙法,人还要累坏了呢。你说我
叫她来有话说,路菜只铺排好,叫厨子做也是一样。”
  元荪应声正要走出,周奶妈已用托盘,端了三大碗路菜进来。元苏一看,一样暴腌
薰脯,一样干炒的什锦酱,一样薰鸡,带拆了骨的卤鸡鸭什件。元荪知道周奶妈必又按
着父亲出差时所用什锦食匣预备,本意不受,因她满脸皱纹,眼睛红红的,似哭过的神
气,想起她频年操劳之苦,不禁酸心叹道:“妈妈给我一瓶酱油、一瓶笋油,还有日里
做的两样路菜足够吃了,你怎么做这多东西,路上怎吃得完哩,岂不是糟蹋了么?”周
奶妈强笑道:“我知二少爷心意,决不愿用老爷出门那套东西。这路菜只四样,是要现
吃的,余下就放个十天半月也坏不了,请放心就是。”元荪不便再说,同了母、弟谈到
半夜,经周母再三催睡方去睡了。
  当晚全家老少均是无心睡眠。周奶妈安排行装,更连床也未沾。元荪挨到天明才行
合眼。朦胧中闻得室内有人走动,睁眼一看,业已红日满窗,见周奶妈正在榻前往衣箱
里放东西,见元荪醒转,含着老泪近前悄声说道:“二少爷带那点钱决不够用,出门的
人哪能不多带点钱在身边?我还有八十七块钱,已经塞在衣箱底下,这不是你前天交我
那一笔,我已打算跟着太太、少爷一辈子,这里有吃有穿,零用钱我会和太太要,留有
身边也没用处。你把我当着自己人就不要推,免得我想起担心。”说时,眼泪已忍不住
点点滴滴掉将下来。元荪知这数十元俱是她屡年向人掉换积蓄下来的各式新洋钱,平日
爱如珍宝,别人连看都不教看,这次却全数给了自己。自是不忍,再四婉言推却,周奶
妈执意不肯。元荪见她说时声泪俱下,只得答应,由前日忘藏的数百元中再取八十元,
将所赠新洋钱还她,并说:“此是你心爱之物,则当你赠了我,我爱惜它,又和口上换
的。在我仍是一样用,却可代你保存些时。我如久不得事,留的钱不够用时仍然用它不
是一样?”周奶妈方始应诺,重把元荪所留取来换上。
  周母已来看过两回,因想元荪多睡一回,意欲到时再叫,正在堂屋准备香烛,元荪
穿好衣服,出去请了早安,又向祖先堂上点起香烛叩辞,朝两弟嘱勉了几句。女仆端上
早餐,元荪忍着心酸,强为欢笑,把饭吃完。周奶妈一面招呼送行的下人雇车,一面往
后房提了一个什锦食匣出来。原来周父在日,衣食极为讲究,周母又善治家,更得周奶
妈这等义仆为助,因丈夫喜游,常年奔走,惟恐在各地饮食不合口味,制成一种竹锦食
匣,形如一个手提的小木箱,内有十个方格。每格之内嵌一磁盅,内盛各色路菜,以及
扁尖、开洋、瘦火腿、咸菜等可以久置之味。此外还有十来个长短木槽,内嵌杯、碗、
筷、碟、刀、叉,以及盐、糖等调味之物,通体看去不大,能装不少东西,甚是玲珑别
致。元荪见那食盒是新制的,知是乳母出钱,只好感激在心里。
  一会张兴来回车已雇好,元荪向母叩别,又向周奶妈下了一拜,托其早晚照料母亲。
罗氏虽装不知,礼节终不可废,又去罗氏房中告辞。罗氏见人已走,趁了心愿,也略敷
衍了两句。全家送到门外,元荪回望亲娘、乳母都是老泪盈眶,心正难过,忽然凌沧、
成基赶来相送,礼已送过,当下同向周母请了个安,便即起身,往中正街小火车站赶去。
张兴用八角钱买了四张票,一同坐车到下关。凌沧、成基还要送过江去,元荪执意辞谢,
又把家事拜托,直谈到渡轮将开才行分别。元荪仍由张兴随送,起身本就不早,小火车
在途中又因故延了半点钟,主仆二人过江,赶到津浦车站,离开车只得十多分钟。元荪
用十三元五角买了一张三等票,将食盒铺盖卷和随身小提箱带上车去,衣箱扣了行李牌
子,容到上车,找好座位,给了张兴两块钱,刚打发走,车便开行。自思母老弟幼,前
途茫茫,心绪繁乱,起伏如潮,不想一时多事,惹了一场气,竟交下一个知己朋友。
  那老头姓陈名伯坚,原是当时有名政客,家住上海,新近因事得罪本省当道,自觉
南方不能再待下去。彼时皖系正在声势渲赫之际,他有不少老朋友在内,意欲进京避风,
就便遇机活动,特地微服隐名坐三等车北上。对头方面断定他必由海道,本已暗遣侦骑,
得而甘心,却不料他机智胆大,先扮商人由上海到镇江,算好时刻由镇江坐火车到南京,
立即渡江,转车北上,连闯两处重要关口。等过多日,对头才行发觉已无及了。老少二
人一见如故,彼此略微谈了一点身世,渐渐谈起各人的学历抱负,越发投缘。伯坚便对
元荪说:“自己暂住在北京旧帘子胡同好友家中,将来或许另租房子,把家眷接来。老
弟如到北京,务请见访一谈。”元荪见他虽是官场中人,识见谈吐却甚高雅,性情尤为
豪爽,只谈到他的宦途经历总是含糊应过,但一谈到诗文时局却又谈锋钊发,头头是道,
以为阅历多的人多半深沉,初交不肯尽吐行藏也是人情,并未在意。
  谈了一阵,便叫了两客白饭,一客清汤,把食匣取出,请伯坚同享。伯坚见食匣中
菜看样样精美,元荪只用开水泡饭,略吃少许便罢,便问:“老弟出门饮食已如此考究,
平日可想而知了。”元荪恐他误会成膏粱纨袴一流,便把母亲如何善于治家,乳母如何
忠义勤于,善于烹调,以及父亲在日排场一一说出,并说自己孤露忧危,少年人初涉世
途,理应习苦耐劳,本不应在此享受,只为老母慈爱,乳母关心过甚,行装食具异常周
到,不忍坚拒,勉强带来。话未说完,伯坚已接口道:“老弟通人,话又迂了。人生在
世,不能立德立功立言,为世矩范,便当以我力之所及,任意享受,才不虚此一世。否
则少时无知,老又衰朽,只由二十到五六十,中间短短三数十年光阴任它平淡度过,已
是无味。再如终年忧劳刻苦,一点享受没有,更不值了。大而为国为民,小而为身为家,
人决不能不做事,做事哪能尽如人意,当然免不了患难忧劳,饥驱奔走。活一天便有一
天的担子。到时休说少年,便老年人也应该耐劳吃苦才对。该吃苦时就吃苦,能享受时
便须享受,方始对得起自己。
  “享受是人生本分,只能办到,便是我天赋才能应有的收获,不能算是奢侈。假使
身无一技之长,家复寒微,便想叫他享受也办不到。至于膏粱子弟本无寸长,席丰履厚,
乃他祖、父收获所遗,任多奢逸,也不算是过恶。咎在无才无能,只知享受一时,不能
长保而已。享受固乐,吃苦也是佳事,不经于苦,焉能知乐?不患享受过分,所患能乐
而不能苦。只要能耐大劳至苦,休说区区衣食之奉,便是车马宫室,人生是有嗜好享用,
无不穷奢极侈,只不多杀生灵,侵害他人,便无妨碍。不过胸襟却要开广,昨日衣食不
周,今日突然富贵,挥手万金,固应视若当然。反将过来,富贵享用已惯,一时突然瓦
解冰消,甚或落到贫乞队中,也须无所容心,才能算是超人豪杰。要知我生不易,有我
方能获那身外之物,贫穷患难之际,爱惜一分精神身体,便多一分指望与异日的享受。
气愤忧劳徒自伤身促寿,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一点也无用处。克服艰难仍仗自己,
谁也爱莫能助。
  “我这数十年中,所见富贵中人不知多少,有的起自田野,性虽豪放,而没见识过
的,虽则不辨美恶,总算找了钱来,还能由他用去。有那生性吝啬的,费尽心血收刮居
积,动逾数千万以上,不但对人一毛不拔,便自己的衣食度用,算盘也打出十三位以外
去,在自有钱而不知用,一旦撒手西归,分文不能带去,临终之时反增加了无限牵挂苦
痛。钱乃世间最秽之物,但能为人扬眉吐气,人生不能无衣食嗜欲,离了它便换不来。
子贡大贤,尚以货殖谋利,且为先圣所重。孔明躬耕,千古绝称,假使是个分文没有的
寒士穷人,拿什么来啸做隆中,草堂春睡,也更没法去游历天下,遍览山川形胜,以成
那鼎足三分、隆中一对了。所以人不但要会找钱,尤应知道用钱,找而能用,才算享到
钱的福气。找而不用,守着那一堆形形色色、上干上万人手摸掌、臭汗薰蒸过的臭纸,
有什趣味?反正失其效用,那我只消往中外各大银行门前去徘徊观望上几次,譬如我有
千万之资俱已存入,或是此中累累阿堵皆我所有,不是一样么?
  “我看老弟英华内敛,珠潜温玉,时焕光辉,将来终须出人头地,尤难得是洞达事
理,般般透彻,既无浮嚣之气,又无迂阔之言,是个绝顶聪明人,一路谈来,无不针投
若合。适才所说,虽非违衷之言,也必因我一问,恐疑心你有纨袴习气,明是在艰难进
取之中无心及此,全由慈母、乳母以赐,却添上两句道学话一装点,反倒显得假了。实
不相瞒,区区奔走半生,阅人甚多,颇知风鉴,初见老弟,便知迥异恒流,再一定交接
谈,益发没拿老弟当作外人,前途也许彼此相须之处尚多。我虽将近老朽,犹未脱却狂
奴之态,以后相处相见,不论事之善恶美丑,如能样样开门见山,不存丝毫客气,交情
还要更深一层呢。
  “本来一句闲话,不值说这许多。因为生平所遇十九行尸走肉,互相利用,朝秦夕
楚,更无真交;不料迟暮之年突遇我辈中人,一见倾心,若有夙契。近日京华士夫暮气
沉沉,大非兴旺之兆,我来乃是无法,老弟英年有为之士,不更南迁,而反北之,望门
投止尽是此辈,惟恐耳目熏陶,染上圆滑衍饰、谦和推倭之习,弃却真吾,老弟堕了壮
志,而国家社会便须少一人才。特意借此一言发为狂论,使老弟知道艰难辛苦全由己力
克复,是非毁誉在我而不在人,一切要由大处着眼,不必计较常人议论。世上通人不是
没有,失于彼者必得于此,交千百庸流不如得一高明知己。像老弟的聪明坚毅已然足够,
再把胆子放大,心思加细,一切全由自己主宰,便不患无成就之日了。”
  元荪见他上车便咳嗽了好一阵才罢,这一发长篇大论又复咳起,且说且咳,仍不停
嘴,也颇佩服他的言论旷达,虽只大半日之聚,已看出此老心志坚实,气盛情豪,不便
阻他谈兴,一边听话,连倒了两次茶过去。伯坚见元苏始终留心静听不懈,越发高兴,
茶来便饮。元荪等他说完,方始请教,并承认自己实是怕他多心,伯坚笑道:“老弟不
以鄙言为河汉,真乃快事,自幸一切均是识途老马,到京以后不妨常来见顾,不问事业
前途,日常一切,于老弟多少总有点益处呢。”元荪笑道:“老先生老成练达,识见高
远,将来领受教益之处正多,只到北京必去拜望的。”伯坚随问元苏天津下车有多少日
耽搁?实居何家?北京是否住在令姊丈家里?元荪笑说:“此行重在北京,因为家伯现
住天津,已有数年未见,前往省视,至多不过半月耽搁。北京住处现还不能算定,不过
家姊那里是必要去看望的,就不在彼寄居也必留有住址。如有见教之处,电话一问即
知。”伯坚便从身上取出日记本,将两处地名门牌记好。
  饭早用完,茶房撤去盘碗,收拾干净,泡了茶来。伯坚笑问:“老弟,饭后怎不吃
支香烟,敢是怕我咳嗽么?”元荪道:“烟乃朋友所赠,本来无瘾,抽否均可,何必为
此阻扰谈兴?”伯坚道:“我这咳嗽病已有多年,稍微劳累便须咳上一阵,已成宿疾,
不可治疗,与烟无干,老弟但抽无妨。你我一见投契,请为忘年之交,以弟兄相称,不
要再喊老先生,何如?”元荪应了,又问道:“咳嗽小病,怎会多年治不好呢?”伯坚
笑道:“想是造物见我话多,故以痼疾相遗,好使少说两句也未可知。此事说来话长,
等到北京见面再详说吧。”元荪也未再深问。长途迢迢,得此良伴,俱都欣慰非常,一
路清谈娓娓,不觉夜深。元荪见全车客人多半卧倒,没占着铺位的都各靠着窗角椅背东
倒西歪,沉沉睡去,鼾声四起。取出怀表一看,短针正指两点,便请伯坚安歇。这一谈
反倒忘了心事,加以昨晚不曾睡好,合眼便自入睡。因睡里床,伯坚早醒,见他睡得甚
香,知劳乏缺睡,早把车票要过,放在一起,遇查票人来代为交看,没去唤他。直睡到
九时才醒。元荪见伯坚对于自己关爱备至,诚恳已极,不由生了穷途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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