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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轮侠影


第二十四章
板舆就养 慈母喜平安
佳朕纷来 全书得归结



  元荪从小随宦便在外跑,深悉人情,从不自大,饮食起坐俱拉杨成功一起。杨成功
先守规矩,自是不肯,经不住再四劝说只得允了。元荪见他人甚精干,言动稳练,相熟
以后拿话一套问,才知是个老行伍,某督军还是他的直辖排长,因运气不佳,改业为商
数年,大同腾达,某督后任旅长,始往相投,为了见面时戏骂了几句,山东人直性,负
气去往江甫投效,得另一旧同事援引,由排长升到连长。承德适任师部参谋长,偶因细
故犯规开革,承德喜他干练,给在师部补了一个少尉副官,随在身侧办公,甚为得用。
就要提拔他改任军官,不料师长升了督军,杨成功同朋友往酒楼吃酒,大醉出来,正值
督军宠妾之兄在街上行凶,毒打商民,路见不平,上前解劝反吃打骂,一时怒起,开枪
将对方打伤,当时擒往军法处,眼看枪决,被筠清知道,一面强着承德解救,一面又亲
自遍托与那宠妾交好的女友设法力劝,这才打了三百军棍,判了三年徒刑,将命保住。
因有承德托情,受刑虚应故事,到第三月上便设法保出。筠清怜他无辜,恐宠妾记仇,
不敢留用,给了百元川资,令其别处谋事。成功感恩入骨,到北京谋事将成,忽闻承德
来京设办公处,往见力求,愿随恩主为奴,不愿离京。承德夫妻知他忠实,力遣不去,
只得改了个名字,暂令相随,名为马弁,实与副官一般待遇,和那马副官俱是承德手下
得力亲信。
  元荪又探出自己和筠清的关系,筠清似已明言,承德也颇赏识自己,日后还要代为
营谋差事,暗忖承德为人虽非霸气太重,照此行径分明爱极筠清,凡事将顺,看筠清初
意似想隐瞒,不知怎的又自说出,回忆承德对己亲切,是在昨晚由外回来以后,彼时筠
清曾去花园静室,真情必是此时吐露,承德竟能如此厚待,委实难得,所派两人俱是他
的亲信,且喜不曾怠慢了他,自己虽决不想由筠清身上起来,对方如此盛意优厚,总是
让人赞成的好。二人谈到子夜才自安歇。
  次早起来,成功正由外赶回,言说火车下午两点才到,三人吃完午饭去正好。元芬
因他是山东人,特意同往三不管松竹楼饱餐了一顿,成功算计时刻,雇好一辆汽车驶往
新站,因车误点,又候了一个多时辰火车才缓缓驶来。才进月台,便听二等车中有人高
呼“元荪”。元荪听出是张凌沧的口音,忙即应声,追过一看,凌沧正探首窗外,挥手
相唤,周母就在凌沧身侧偏脸外视,面有喜容,只是头发比在家时又白了许多,知是家
况不佳,思子忧劳所致,心中一酸,不禁流下泪来。这时车上人多,成功看明老太太,
便要上抢,元荪知道车上人多,正忙着挤下,不愿武弁恃强往上硬挤,忙道:“车已到
站,先不用忙,我们等人下完从容上去好了。”成功口里应是,仍去车门前等候。元荪
便由人丛中挤过,隔窗先向周母请安,又与凌沧握手,忽听第二窗高唤“三哥”,一看
正是两个兄弟,一边应声一边招呼:“先不要忙,一会人下完了再下。”周母看见爱子
越发成长,神采焕发,悲喜交集,眼泪直转,强力忍着。元荪问道:“娘,奶妈呢?”
周母道:“没有来,少时再和你细说。”
  元苏最关心乳母周氏,觉着今日除兄长外一家团聚,只缺她一人,未免美中不足,
并且母亲年老,代主家务全仗此人,怎会没来,见母亲说时老眼已有泪珠,知有难言之
隐,恐惹伤心,又不便问,正在眼望老母欲言不得,忽听身侧有人低语道:“好姆妈和
嫂嫂吵了两次架,大哥生气,须赶她走,她也气极,恰好她儿子在四川做生意发了点财,
硬接她回家养老去了。走时,我们该她的钱一个不要,只因大哥赶她,非要算清工钱不
走,还有大哥昔年借她的五十块,母亲劝也不听。大哥大嫂赌气给了她一半,一半让娘
出,好容易说应了,其实她不要,连那一半也送了娘,娘不要,她说娘此时手边没钱,
作为借她的,等三哥发了财,再加十倍百倍还她。三哥走时留的钱还剩四十三也交了出
来,和她儿子回四川去了。走已三月,娘怕你担心,所以信上没说。”这说话的正是三
弟和卿。元苏听完,心料老母此来,一半也为乳母逼走,日子益发艰难之故,心方悲愤,
忽见凌沧和老母回转身去向人答活,原来人已下得差不多,成功挤了上去,弟兄二人忙
即上车,扶着老母和凌沧走下,成功向凌沧要过行李票,另叫脚行拿了随身包裹小皮箱
一同出站。
  凌沧问道:“往北京的车再隔一点钟就到,出站作什么?”元苏道:“娘和大哥一
路辛苦,也该歇息歇息,并且天津难得来,反正北京房子刚租到手,还在托朋友帮忙布
置,就到北京也须住几天栈房,看好日子才能搬进去,想请大哥陪娘在天津玩一两天舒
散舒散再走。”周母深知爱子用钱有分寸,就要博母欢心,也不会做那力不能及的事。
前因每次来信均未明言所任何事,职小薪微已在意中。又听媳妇背后对人说,元荪在京,
只奖券处一名书记,但所寄钱数又觉比书记收入好些,恐其忧急,也未函诘。这次北来
实非得已,来时担心爱子力薄难养,这时见他气象堂皇,人又白胖了些,还要请我在津
游玩,不是近来有了发展,便是手边宽裕,当人不便询问,一切听之。凌沧深知元荪底
细,见他景况与来信不类,心中惊奇,连要问时,元荪忙使眼色止住。
  元荪两个兄弟也是觉着三哥在京不知如何省吃俭用,奉母到京不过少受闲气,希望
将来,目前新安家一定为难,这次如非凌沧盛意,说伯母年高,两弟尚幼,未出过远门,
坚执代买车票,三哥又曾来电,宁多花钱,不能使老母受苦,直连二等车都不肯坐。老
母那么大方的人,路上一钱不舍妄费,一切多是凌沧请客,心还悬念,哪知竟有这气派,
还有随行马弁,又听说在天津还要玩两天,高兴已极,惟恐凌沧阻止,悄告元荪道:
“这半年来全亏张大哥呢。”元荪方想起忘了致谢,正欲开口,已然行到站外,成功抢
前将手一招,一辆大新汽车驰来,成功说道:“先因误点,那汽车己然开发,新旅社房
间已然订好,这是另雇的新车,请三爷陪老太太先去。那行李票是天津提的,如不取什
东西不用提了,就存在站上,一半天走时转北京再提吧。”元荪笑答“好、好”,一行
五人坐上汽车,成功挂沿,风驰开去。
  到了日租界新旅社,订的是二楼五十四五两号,俱是特等大房。周母和幼子住一间,
元荪、凌沧三人同住一间,各加一铺,分别洗漱完毕。元荪等老母坐定,成功退出,便
喊茶房拿烟具,周母拦道:“南京烟不好买,我已忌了半年多了。”元荪闻言心又一酸,
答道:“娘本恨这东西,因病抽的,爹在日娘都未忌,到儿子奉养娘时却要娘忌烟么?”
周母老瘾药本未断,不愿儿子难过,长途坐车也实疲劳,凌沧也在旁相劝,含笑允了,
茶房已将烟具端进。元荪随扶周母过去。周母久未得到爱子服劳亲热,笑道,“我还能
走,不到那么老呢。”元荪看出老母头虽半白,精神尚好,依言停手,又将枕头垫好,
扶侍卧倒,一面向凌沧道谢,一面卧倒代母烧烟。张凌沧知他母子久违,必有许多话说,
起身要走。元荪拦道:“大哥,我家的话还避你么?我此时又高兴又心乱,什话都无从
说起,只能说我近况甚好,种种意外奇遇,母亲到京必比南京安逸,前途难料,近两三
年家里决不发愁,让娘和大哥安心而已。详情太长,也许到京才说,我已叫开大菜了,
你走作什?”周母闻言大力心宽,凌沧忍不住近前间道:“三弟既然近况甚好,怎来信
不提,让伯母早点安心多好?”元荪知他至交,听出有责难之意,悄答:“大哥你不知
道,我前几天还在犯愁,就这三大的事太奇怪了。那马弁便是我新交友派来帮忙的,我
先前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宽裕,日期又近,写信怎来得及?先陪母亲玩两天,还是到京
再说吧。”凌沧方始释然。
  周母多年未出远门,此次就养原非得已,惟恐京中生活不易,元荪事小薪微不能支
持,比较能稍扶助者只胞侄少章父子,但元荪来信未怎提起,不知如何,连日愁思,不
曾睡好,疲乏已极,幸见爱于光景似乎不差,心虽快慰,老年人终是气弱,也是满腹的
话不曾出口。南方极少抽到好烟,又忌了多日,越觉烟香,连抽了两口,精神一振,跟
着茶房端进西餐,母子四人和凌沧一同吃过,元荪又强劝着再抽了两口,周母不觉愁劳
尽失,心身安泰。元荪知母亲爱听戏,先去隔室告知成功,令往大舞台订一夜戏包厢,
然后归询两弟南京情况。
  周母接口笑道:“你哥哥对我还好,你嫂子大体上也过得去,只是算小,气量厌些,
女人家多是如此。我到北京来是为想你,又以拙庵故去,你姊要扶枢回川,你年纪轻,
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恰好你张大哥北来的。至于周奶妈是为她对我太忠心了,她老想
着从先日子,有一点不顺心就代娘不平。前日为你嫂子房里丫头不懂事,两人顶了几句
嘴,正好她儿子来接她回家养老就走了。她在我家忠心操劳数十年,总算有个好儿子,
得了善报,等你好了再补她情吧。家务事都是这样。我儿堂堂男子,板舆迎养本尚非时,
既然将我接出,便应努力上进,重整家声才好,这类不相干的闲事只管打听什么!”元
荪知母亲恐己记恨嫂氏,暗忖嫂子多不懂事,也须看在长兄面上,好在母亲已经接来,
不会再受气苦,两弟不曾开口,必也被母亲禁阻,一家人有什法子,问出详情徒自生气,
由它去吧。口中应是,便不再往下问。
  周母转问少章如何,元荪本心到京再说,继一想,老母还不知道少章为人,此时不
说,到京相见被少章间知自己近况,必又造谣生事,心又有气实忍不住答道:“儿子本
来不想说的,他太难了,娘莫生气,听儿子说他为人。”话一开头,随将少章平日相对,
以及这次租房情形,连想暂时缓说的近日奇遇经过全都说了出来。周母只是静听,听到
后来巧遇筠清,打牌大赢等情,才笑说了句:“我儿运气真好,难得筠清竟有如此义
气。”凌沧和两弟闻言自是愤喜交集,互相又谈了一阵家常和南中情形,成功方始回转。
凌沧就便出门访看亲友,两弟初到天津也想游逛市街,元苏每人给了两块钱,命茶房买
了些水果糖食,自陪老母对灯闲谈,恐烟抽多不能入睡,未再强劝,谈不一会,周母便
自睡着。元荪给盖上被,将烟灯灭了,守到天黑,凌沧和两弟已相继回转,周母才醒,
体力全复。元荪早命人在秋山街菜羹香订好了座,服侍周母略微洗漱。因周母力弱瘾小,
饭后看戏勿须再回旅社,只得先劝着多抽了两口,然后同去吃饭。元苏又和凌沧同回的
两个姓杨的亲戚约了同去。成功老早设辞告假避出,等周母到菜羹香吃到快完,成功才
来。元荪问知吃过,因戏园就在近处,周母又愿游览市街,便同缓步走去。成功又赶前
去多定了四个前排座位。戏散回旅社,周母觉出有些倦意,恐烟提神,坚不肯抽,元荪
兄弟扶侍睡下,和凌沧二弟略谈了几句,便自分别睡。这一夜,都是梦稳心安。
  元荪早起,往听隔室静悄悄的,心疑周母未醒,轻轻推门一看,老母和两弟俱早起
床,梳洗停当。请过早安,笑问:“娘长路劳乏,怎不多睡一会?”周母笑说:“我近
年起早成了习惯,昨晚睡极舒服呢。我看天津也不过如此,无什意思,还是早点起身,
到北京早点安家好。你要陪我听戏玩,北京不也有么?”元荪知道老母嫌耗费,心想天
津除了马路修整无什意思,笑答:“本是想娘在津游玩两天,既想早动身,自然是听从
娘的心意。”随要早点烟盘服侍周母用过,又告知凌沧、成功,定在下午起身,中饭就
用本旅社的西餐。成功先去定好了包房,回来算清店账。同坐旅社送客汽车往老车站赶
去。夏间天长,到京天还未黑,成功回说:“行前打了长途电话,有汽车等在站外,太
太和林小姐也许在站上接呢。”说罢车停,听人呼“杨副官”,元荪、成功探头外望,
筠清、绿华姊妹二人带了两名马弁正在站台之上迎候,见元荪母子招呼,一面含笑叫应
走了过去。元荪喊道:“筠清、七妹,我们就下,不要上来了。”随说随扶周母同下。
筠清姊妹趋前行礼,同唤“阿娘”。周母与二女别了多年,见她姊妹出落得非常美秀,
装束却极淡雅,加上珠光宝气一衬,越觉容光照人,心中喜极。筠清便说:“承德本定
来接,因被公府来人请去,令代致候,连泰丰楼接风宴也改了明天午饭,请阿娘先去东
方饭店歇息,同去撷英吧。”周母知不能推,连说多谢,元苏又给张凌沧介绍,边谈边
走,行李交由杨成功守提,一同出站。随行马弁早有一人抢向前去,将手一挥,两辆汽
车驰来相候。周母与二女先坐一车,元荪弟兄和张凌沧四人同车,往东方饭店开去,一
会便到东方饭店门首。马弁开了车门,周母坚谢二女扶掖,一同走进。
  房本订在二楼,筠清因闻周母近来年高体弱,恐升降吃力,把房间改在楼下,共是
两大间一小间,周母进房,便命元荪、三弟和卿与瑞华、少章两人去电话,元荪不愿二
女与少章相见,接口道:“稍微等一会,我打去。”筠清会意,笑道:“阿娘多年不见
他两位,怎不先通知?”元荪不便述说家丑,笑答:“我怕老三初来话说不清,原说我
自己打去。”绿华口直,一笑道:“不是我姊妹小气,这位老阿哥阿娘不通知他人也罢,
这等人见面阿要叫人难过。”筠清看了她一眼道:“妹妹说话怎这随便?尚幸阿娘不是
外人,他就有点糊涂,终是自家人,哪有不通知之理?”绿华闻言微愠,正要答话,周
母原是随口一说,忽念二女与二人不曾见过,少章又是那等为人,忙道:“刚才我没想
起,少章此时人也不会在家,就给章家送信好了。”元荪道:“我想也是这样,我就打
去。”筠清恐绿华再说少章不好,未再开口,借着重向周母礼拜岔过,周母又托代向承
德致谢。一会元苏回说,姊姊在曾家打牌,少章大哥电话未打。筠清随唤马弁将车上新
购办的一副烟具取来。元荪见她如此周到,感切心骨,未肯以空言相谢,只朝二女作了
一揖,一言未发。周母知承情已多,亲生女儿不过如是,也就不再言谢,略抽了两口。
天已入夜,张凌沧京中本有至戚,行李一到先自辞别。筠清知是元荪好友,便请同赴撷
英之约。凌沧先听元荪说起,本就羡慕,再见人又这等大方,也不客套,答应到时准到,
请不要候,匆匆先走。元荪见到时候,一行同去撷英吃完西餐,又同回店。凌沧少坐别
去,筠清姊妹与周母、元荪一直谈到十一点,才殷殷订了明午泰丰楼之约,辞别回去。
  周母想起,昔年在苏州两家曾有婚姻之议,此时绿华尚幼,一半为了女家父母嫌男
家光复以后家道中落,一半也由于周氏家规,儿女婚姻必须男长于女,以免男的正在盛
年,女的已成老媪,遂致夫妻不能和美,引起纳妾纳婢之弊,尤其是儿子娶媳必在二十
五六岁学成明理以后。大侄少章因嫂氏钟爱,亟于抱孙,十六便娶,以致书未读好,弊
害无穷。筠清年纪比元荪大了四岁,家况又有贫富之分,凭着情面和托人劝说勉强的婚
姻恐成怨偶,当时拒绝梅老师的好意,两家也因此逐渐疏远,断了往来。不料绿华也如
此好法。可惜爱子此时职小薪微,依人作嫁,只管气象堂皇,不似穷薄之相,未来之事
到底难知,否则二女俱都念旧情深,毫不势利,绿华年岁又极相当,岂非一双佳偶?
  周母心正寻思,忽听门外过道有人在问茶房,这两号是方处长,怎说姓周?周母听
出是少章口音,忙喊:“元儿快看看去,是你大哥来了吧。”元荪方摇手示意,便听茶
房赶了过来,答应:“轻点声,你不是问刚打南方来的一位周老太太么?今儿到的客人
就这么一位老太太,姓周,还有三位少老爷。房间是方处长订的,先倒是在二楼来着,
今儿处长太太来看,怕老太太上下楼梯费事,我们现给客人匀兑的。那位周三爷身量口
音跟你说的一样。你不让我们进去回,自己敲门又不放心,这怎么办,要不你还是在客
厅坐一会,等周三爷带的差官回来,你问明白啦再进去。”少章呆了一呆,又问:“这
房多少钱一天?他们人不多,怎会住有两间?”茶房笑答:“这是带差官的特等房,每
天十块小账加一,处长太太跟一位小姐还有一位同来的张二爷同在撷英吃完大菜回来,
陆续刚走。三爷先给老太太要柠檬茶来着,必还没睡,你要是他亲友,听见说话早出来
了,也许不对。那边铃响,我还有事,你还是在客厅等一会吧。”
  元荪听到这里,见周母已两次摆手命出,才起开门,一看少章正随茶房外走,故意
喊了声“茶房”,茶房一面回应,一面忙告少章:“这位就是周三爷,你看对不对?”
少章闻声,早已回身走来,元荪故意喊道:“大哥怎不进来?”少章板着一张脸答道:
“我不知道你这样阔,怕走错呢。”元荪当着茶房不便回答,便同进房,周母已起立相
待。少章请了个安,问道:“婶婶怎今日才到?”周母一边命坐,随口答道:“你三弟
定要陪我去天津玩两天,所以今日下午才到。跟着便有元儿的朋友请去撷英,天便晚了。
知你午后便去孙家,要到夜里才回,东城路远,想明天再和你打电话呢。这烟很好,也
是朋友送的,你老远赶来,抽几口再谈吧。”少章即随孙伯岳在韩家潭吃花酒,便道探
问看元荪日前母来住饭店之言是真是假,及见周母住的特等房,烟具和烟俱是上品,大
出意料,告了放肆倒卧。一边烧着大烟,越想越不忿气,连抽了两口,忍不住问道:
“三弟,这房间多少钱一天,办公处订有扣头没有?”元荪答道:“朋友代订的,我没
问。”少章越气道:“好大爷脾气,当着婶婶不是我说你,你一月能有多少钱,就这么
铺张,以后怎了?”元荪冷笑道:“急匆匆找不到房子,那有什法,过一天算一天吧。”
  少章闻言,忽然想起自己有房不租之事,又见元荪神色不善,知他自从退房以来迥
非昔日恭顺,再又想起方承德既代订房,必有一点渊源,自己理亏,答话必不好听,气
在心里,只连答:“好,好,更不再说。”周母见状,早目止元荪不令多言,笑问:
“你兄弟少不更事,我也不愿住这好的房子,无如朋友盛情已然订下,不好意思不住,
好在两三天的事,新房子也收拾好了。”少章便问:“在什地方?既然租到房子,怎不
直接进宅,多花这冤枉钱作什?多买点家具也好。”周母道:“我不知道,一切都是他
朋友代办的。”元荪又要插口,吃周母微瞪了一眼便不再说。少章道:“朋友代办的莫
非就不要钱?我还忘了问,那方处长是不是方承德,怎么认识的:既有交情,以他力量,
怎不给三弟找个好差事,要这些虚排场作什?”
  元荪因杨成功适才告假回办事处换衣服,随侍二女同去,必快回来,恐他随口乱说,
被人听去笑话,忍不住答道:“关于我的出处,请大哥不必费心如何?莫非只是朋友亲
戚,便须靠人家不成?”周母板脸接口道:“你大哥是好意,怎如此答话?”少章冷笑
道:“他一向如此,哪看得起我哥哥?”周母道:“他小娃儿晓得什么,你看他长大的,
是老哥子,也无须说这气话。元儿不许再开口了。”随告少章:“承德之妻与元荪幼时
在梅翰林家同学,又是自己干女儿,所以这次得她帮忙,一切均由方氏夫妻代为主持,
连元儿想要俭省都力厂到。因是租房太急,没收拾好,强请暂住饭店,等布置陈设好了
再行迁入,并派汽车马弁随同照料,明日还要设宴洗尘。承德夫妻而外有不少女客,这
烟和烟具也是干女儿送的。你三弟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你为难,未免糊涂多心,实则
一家有一家难处,你如不尊重我,先租你房就不答应了,也不会这晚时候还从远处赶来
看我。他不懂事,我自会教训,你也不必多心,自己一家人说开便拉倒,都不许再提再
记了。”
  少章红着一张脸答道:“还是婶婶明白侄儿的苦心,老三不知道我的难处,还说是
年纪轻,不懂事,最可气是瑞华二妹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我用了老三几个钱,昨天去
派人要了一次,今天又亲自上门索讨,说老三走时说的婶婶安家要用,非此不可,还说
了好些刻薄的话,我一则受气不过,二则信以为真,又不知道老三有了阔亲戚照应,逼
得无法,今天现当了四十块给她,下余的仍非要我在三天以内还她不可。其实婶婶不需
用,不是存心怄人么?我就不信老三这么铺张,还在乎我该那几个。”元荪怕把瑞华绕
在里头,想把过处揽在自己一人身上,接口道:“怎么不在乎?那本是租房子的钱,现
在就等它交房租,是我走时托二姊的,要不急需也不要了。”周母微愠道:“元儿今天
怎么不听我话了?现在不许再提这件事,说别的吧。”元荪只得忍住。
  少章气忿忿还要说时,房门开处瑞华忽然走进,先朝周母叩拜问安,回头叫了声
“大哥”,便同坐下。少章对于这位堂妹却有三分畏意,又以自身理亏,再说只找无趣,
话到口边又复忍往,只躺在床上抽烟。瑞华向周母叙问了一阵家常,并问与方家夫妇的
关系,周母又命开了几份西餐消夜,不觉到了两点,少章烟也抽足,见只周母一人和己
说话,瑞华姊弟神情淡漠,越想越气,起立对瑞华道:“婶婶远来,该安息了,我们走
吧。”瑞华道:“我已问过,娘还不要困,再坐一会走不妨。三弟这次承方家的情,一
切都是垫办,迫于情面,推谢不脱,就说暂时不还人家,新立门户,锅瓢碗盏、一针一
线都要置办,当初大哥如肯分租他几间空房子,还可少为省俭,如今又多费钱,又多费
事,不知有多少亏空呢。”少章道:“是呀,我再三叫他俭省,他偏耍虚场面,那有什
法?刚出来做个小事就这样,以后才不好办呢。”
  瑞华冷笑道:“我想什事都有命定,反正我们是无力帮他,他也说过将来决不会累
及大哥和我,最好不必关心,由他自去。当着外人也不必夸他聪明,其实大哥本心为好,
可是外人不知道,说他好未必入耳,绝顶聪明之下加上可惜年少气浮,不免荒唐等言词,
人家却认为当兄长都如此说法,如何能和他交往?不把你那本心好意埋没了么、这话你
这一二年中也听得多了。他现在养母教弟,一家好几口,不比从前一个光身,经不起风
浪,我知大哥为他太切,所以把背着人的教训当众扬言,虽然是非自有公论,荒唐非有
实事,到底人情听坏不听好,莫如好坏不提,省得彼此误会,辜负了你的深心。”少章
听她讥刺,愧忿交集,方想回答,瑞华忽转向元荪道:“我知你搬家为难,话已代你向
大哥达到,大哥答应明天一准退还你的房租,你现等用,没分家的弟兄,大哥如有力量,
还不可能租一所大房子给你住,哪能还用你这几个可怜的钱呢?他退房不租,单有他的
难处,伯怕、爹爹在日何等友爱,当着娘和姊姊,钱只管和大哥要,他决不会怪你,你
嘴说不好意思,心却着急,不愿意,就不是当兄弟的道理了。”
  少章连日打牌均输,当晚向人借了百元,又在班子里输掉,闻言想起曾允瑞华明日
退还元荪租钱尚无着落,阿细手上的钱又坚持不与,婶娘人最长厚,新得有力干亲照应,
看情景决不需此,瑞华不来还可告上几句窘,含糊了事,偏生冤家路狭,今朝对面,话
风甚紧,无法再推,只得赦颜答道:“本来我已筹好,明天给二妹送过去,偏偏今天伯
岳请客,又打牌输掉,只好过两天了。”周母见少章窘状,心中不忍,便接口道:“大
侄要不方便就算了吧,叫元荪另外想法子好了。”少章未及答言,瑞华冷笑道,“娘倒
说得轻松,你老人家知道三弟多不容易,一个月按初到差才二十四元薪水,又要寄钱到
南京,又要顾自己衣服、车钱,年轻人向上,爱面子,又爱应酬,外面虽有人说他荒唐,
他却没点亏空,凭良心说,连我是他姊姊都从来未开过口,以他收入本不会够,全赖他
支配得好,居然应付过去了,你还能怪他么。”说了一会也就相继辞去。
  到了晚上,元荪忽然做了一个梦,最初在迷迷糊糊之间,像似处身在一个大厦之中,
心中很在诧异着,这是什么地方呀?可是立刻又明白过来了,咳,我真糊涂,这不是为
了要娶亲,新近方买得这所屋子么?就在这一念之间,当前的光景立刻又变了,只见华
堂春暖,宝鼎香浓,宾从如云,笙歌似沸,自己正和一个如花眷属行着结婚大礼呢。再
愉偷向那新娘一瞧时,端庄流丽,艳若天人,不是绿华又是谁?这一喜真把他喜极了。
就在这个当儿,又见有一位贵宾忽然从外走入,高声含笑说道:“你不要嫌我道贺来迟,
实是督座有意要凑个趣儿,特地在这不先不后之间叫我把秘书长的委状给你带来呢。”
元荪忙一看时,此人却是方承德,这一来真是双喜临门了。一时笑语喧阗,宾主间少不
得又有一番道贺。可是好景不常,在这乐极喜极之际,忽闻轰然一声,好似有一个炸弹
掷了来的,如云宾客顿时纷纷四窜,元荪便一惊而醒。回想梦中情景不免发起愣来,正
不知道是凶是吉。在下却一口气写来,足足已写了二三十万字,手儿也觉得有点酸了,
乘元荪在这发愣之际,不如就把全书结束了罢。好在人生在世,富贵穷通无非黄粱一梦,
如今拿一梦来作结,正是其妙无穷,深得真诠,足够读者们细细去咀嚼。倘再要拖泥带
水的写下去,不是反有蛇足之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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