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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魂


第九回 法师言心算 天机不可泄



  当时,月奴没有追前,怀抱著那只黑猫,站在栏杆上,笑望著杨天。
  杨天盯著月奴,再後退一步,又叫了声:「楚公子!」
  杨天第一声「楚公子」出口同时,楚轻侯已经惊醒,一睁眼,就看见香奴,香奴鲜红如
血的樱唇,距离他的脸颊最多不超过半尺,楚轻侯一看见,身形立即往後一退,这一退,他
的背脊便已抵住了墙壁。
  「楚公子——」香奴幽幽地吐出一声,坐上了床缘。
  楚轻侯的剑已在握,「呛」一声出鞘!
  剑气森寒,香奴欺前的身子,立即一凝,眼瞳闪起泪光,伤心地望著楚轻侯。
  她看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可怜,楚轻侯一剑本待刺出,结果还是不忍刺出去。
  房中下知何时已充满那种令人魂销意消的香味,楚轻侯嗅著不禁有些心荡神旌。
  香奴的胸膛仿佛又敞开了一点。
  楚轻侯的目光一落,又抬起来,眼神看来比方才更明朗。
  森寒的剑气无疑也使他更清醒。
  他剑指香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香奴语声是那么温柔!
  楚轻侯有些诧异,道:「找我?」
  香奴的语声更温柔,道:「只有你才能够帮助我们姐妹。」
  楚轻侯「哦」的一声。
  「那是为什么?」楚轻侯剑眉一扬道:「是东海留侯强迫你们?」
  香奴点点头。
  楚轻侯问道:「你是要我帮助你们脱离东海留侯的掌握?」
  「求公子——」香奴盈盈下拜。
  楚轻侯的剑不觉垂下。
  香奴就跪在那里,道:「无论如何公子一定要帮助我们。」
  楚轻侯沉吟著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如何帮助你们。」
  香奴道:「公子一定有办法。」
  「起来再说——」
  香奴没有动,道:「公子若是不答应,小婢是不会起来的了。」
  楚轻侯苦笑道:「家师也许有办法,不然我这就与你去一见家师。」
  「多谢公子——」香奴抬起头来,眼瞳中仿佛充满了希望,盈眶的泪水下由自主地流下。
  楚轻侯安慰道:「家师苦修多年,纵使不能够立即替你消灾,解难相信也不会令你太失
望。」
  说著,他腾身从床上滑了下来,香奴仍跪在那里,泪流不已。
  「你起来——」楚轻侯下觉伸手扶住香奴的香肩。
  香奴这才站起身,眼泪仍然珠串般掉下,楚轻侯看著心都快要碎了。
  「别哭——」楚轻侯本待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香奴「嘤咛」一声,扑入了楚轻侯的怀抱,楚轻侯冷不防,要推已经不及。
  那奇异的香味刹那间更浓,楚轻侯心神俱醉,甚至没有在意香奴高出了很多。
  刹那间,香奴的身子竟然平地徐徐地升起,血红的樱唇已接近楚轻侯的咽喉。
  也就在刹那间,杨天的第二声「楚公子」划空传来,楚轻侯应声神智猛一清,目光及处,
正好看见香奴口中有两只牙长出了很多,而且向自己的咽喉咬下。
  他反应的实在快,一声怪叫,左手猛一挥,将香奴推出去。
  裂帛一声,他左肩的衣衫仍然给香奴那两只增长的门牙咬下来。
  一阵冷风即时从窗外吹进,楚轻侯一连打了七八个寒噤,浑身寒毛倒竖。
  香奴的一张脸同时青起来,仍然闪著泪光的眼睛闪出了碧芒,充满了邪气,嘴唇却更红,
仿佛要化成鲜血滴下。
  楚轻侯隐在肘後的龙泉剑一转,横护在胸前,道:「好一个妖女,差一点我就上了你的
当。」
  香奴发出了银铃一样的娇笑声,却没有丝毫温柔,而且有点恐怖。
  「你说,你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楚轻侯厉声喝问道。
  香奴阴森森地道:「来吸你的血!」
  语声未落,她的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凌空扑向楚轻侯。
  那种轻盈,那种飘忽,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够做得到的。
  楚轻侯暴喝、出剑,一剑疾迎向香奴。
  破空声急响,剑光暴盛,天外流星般辉煌,这柄龙泉剑本来就是一柄宝剑。
  香奴的眼睛仿佛禁受不住那股剑光,半眯了起来,脸上突然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凌空一
翻,从剑上翻了过去。
  楚轻侯一剑刺空,身形亦倒翻,龙泉剑追著香奴,又划出三剑!
  香奴身形一翻再翻,挨住了墙壁,一缕轻烟似地贴著墙壁掠了上去。
  楚轻侯第三剑刺在墙壁之上。
  白垩飞扬,墙壁之上刹那间出现了七个剑洞,楚轻侯纵身双脚往墙壁上一蹬,紧追在香
奴身後,剑芒更盛了。
  香奴几乎就是贴著屋顶往外飘,始终抢在剑之前!
  剑光过处,那爿墙面被划开了一道缝隙,瓦砾「簌簌」散落。
  楚轻侯人、剑眼看就要撞在墙壁上,刹那间他及时一翻,亦贴著墙壁落下来,半空一转,
「哗啦」地撞碎了那个窗户,冲出窗外,放目望去,不见香奴,楚轻侯心头却不知何故突然
一凛,不觉抬头一望。
  香奴赫然就贴著墙壁,虚悬在窗口之上,也就在楚轻侯抬头仰望的刹那间,凌空落下来,
张口咬向楚轻侯的咽喉!
  楚轻侯惊呼、滚身,贴地疾滚出走廓外!
  香奴平地三尺疾追了上来,轻纱般飘忽,缎子般溜滑,凌空飘滑出走廊。
  楚轻侯一出院子,风车大翻身,剑与人,犹如一个光轮,飕地一转回斩向香奴。
  香奴一声叹息,一溜烟似地往上升起,一翻,落在滴水飞檐之上。
  楚轻侯一收剑,惊魂未定,杨天已向他这边掠来,一停步翻腕往後连刺三刀!
  月奴果然追在他身後,刀一到,亦轻烟一样飘上滴水飞檐。
  那只黑猫已蹲在她的肩头上,犹如附骨之蛆,稳定已极。
  杨天收刀,急问道:「公子怎么样了?」
  楚轻侯俊脸微红,道:「幸亏你那么一叫。 」
  杨天目光一转,道:「悟空大师已给她们杀死了。 」
  楚轻侯已看见倒吊著的悟空大师,闻言浑身一震,道:「那么悟能大师呢?」
  「不知道。」杨天目光再转,道:「他就住在那边的房间,这样呼呼喝喝,都不出来看
只怕亦已凶多吉少。」
  楚轻侯目光望向飞檐上的香奴和月奴,恨恨道:「滥杀无辜,你们难道就不怕天谴?」
  香奴和月奴相顾一眼,再看看楚轻侯,妩媚已极地一笑,一齐飘离滴水飞檐,飘向杨天
和楚轻侯。
  杨天刀握紧,手背上青筋毕露,楚轻侯一剑亦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还有一半的距离,香奴月奴姐妹俩的身上已仿佛多了层烟雾,变得不怎么真实。
  然後,竞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中,伞空中却多了两个青莹莹拳大的火焰。
  楚轻侯和杨天寒毛逆立,看著那两团火焰飘来,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两个火焰浮在他们身外三尺,前後左右,飘忽不动。
  静寂的夜空中随即多了一种很奇怪的声响,就像是风吹空竹,如泣如诉,凄凉之至。
  那只黑猫仍然在飞檐上,「咪呜」一声,来回走动,碧绿色的眼睛就像是两团碧
  绿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烧起来。
  静夜猫叫已令人毛骨悚然,这只黑猫的叫声更加恐怖,简直就像要叫散生人的魂
  魄。
  杨天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道:「楚公子小心!」
  楚轻侯已经很小心,一双眼盯稳了那两团火焰,龙泉剑与人齐转。
  那两团妖火飘舞了一会,又转向飞檐上飘去,飘过了屋脊,消失不见。
  那只黑猫紧追在两个妖火之後,眨眼间,亦越过了屋脊,不知所踪,那种奇怪的声音也
就在这时候消失。
  杨天和楚轻侯相顾一眼,楚轻侯一咬牙,道:「先看悟能。」
  「好!」杨天应声扑进悟能的房间。
  门紧闭,杨天一脚将门推开,双眼猛一瞪,怔住在那里。
  房中一灯如豆,悟能老和尚双脚被腰带裏著,倒吊在横梁下,颈上就像是悟空老和街那
样穿了两个齿洞,有两滴鲜血欲滴末滴。
  楚轻侯从杨天身旁走过,走到悟能老和尚之间,只看一眼,又自心里一寒。
  老和尚的眼睛仍然睁开,充满了恐惧,仍然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临死之前的恐惧。
  杨天跟著走了过去,伸手摸去。
  触手冰凉,老和尚的肌肉犹如冰封过一样,杨天失声道:「怎会这样?」
  楚轻侯应声亦摸了一把,道:「看来他的血已经给吸乾了。」
  杨天倒抽了一口气,道:「真有这种事?」
  楚轻侯目光霍地一转,道:「师父那边不知怎样了?」
  杨天亦耸然动容,道:「那两个女人定来对付我们,说不定东海留侯便是去对付大法
师。」
  楚轻侯一点头,转身疾奔了出去,杨天不敢怠慢,紧追在後。
  出了月洞门,远远看去,殿堂内隐约有火光闪动,楚轻侯身形更急,一面大呼道:「师
父!」一面奔上前去。
  大法师没有回答。
  楚轻侯破门而入,只见大法师盘膝坐在一个火圈当中。
  火光血红,燃烧著的是血,蛇血。
  断截的身子已快成灰烬,大法师手捻佛珠,眼皮低垂,神态安宁,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
生过一样。
  楚轻侯走到火圈之前,急问道:「师父,你……」
  大法师倏然睁开眼睛,道:「师父没事。」转望向追来的杨天道:「悟空和悟能呢?」
  「都死了。」楚轻侯犹有余悸地道:「奸像给吸乾了血死的……」
  大法师道一声佛号。
  杨天道:「是否是那两个女人吸的不敢肯定,但她们带来的那只黑猫,我却是亲眼看见
它抢著将血舐去。」
  「黑猫?」大法师一皱眉。
  「比一般的大很多,两只眼睛青莹莹的充满了邪气,叫起来犹其恐怖。」杨天随即模仿
著作了一声猫叫。
  楚轻侯打了一个寒噤,道:「还有,那个香奴的两只牙竟然会突然增长,变得就像两只
狗牙一样,徒儿的脖子,也几乎给她咬了一口。」
  杨天颤声道:「悟空和悟能大师的伤口就在脖子上,是两个牙齿咬出来的洞。」
  大法师又道一声佛号。
  杨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大法师,他们真的是那种东西,那两个女人离开的时候,
就是变成两个鬼火,飘飞天外。」
  杨天好像恐怕大法师不相信,继续道:「楚公子也看到的,当时,我们已经很清醒,绝
不会看错。」 
  「我相信你们。」大法师长叹一声,道:「那两个女人是在离开这里之後,才到你们那
儿去的。」
  楚轻侯急问道:「她们来见师父你……」
  大法师淡然应道:「只是一种排场,使留侯的出现增加一点儿气势。」
  楚轻侯又吃了一惊,道:「留侯也来了?」
  「是来谈条件的。」
  「怎么说?」楚轻侯追问道。
  「要为师退返白云深处,而他则发誓取得天下之後,一定会推行仁政。」
  「师父相信他?」楚轻侯有些紧张。
  大法师摇头道:「不相信,所以他与为师誓不两立。」
  楚轻侯吁了一口气,道:「看来他对师父显然是心存畏惧,才走此一趟。」
  杨天亦道:「这一次总算找对了人,大法师,有你坐镇,火龙寨一定会平安无事。 」
  楚轻侯更兴奋,道:「师父,你一定要除去这个邪魔歪道,莫教他再为祸人间。
  大法师看了他们一眼,苦涩地一笑,道:「你们将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
  楚轻侯和杨天齐皆一怔。
  大法师叹息著接道:「我终究是一个凡人,留侯却百年未死,已成为异物。」
  楚轻侯沉吟著道:「可是他到底畏惧师父你什么?」
  大法师叹息道:「也许——他只是心虚。」
  听到这句话,楚轻侯不禁心头一凛,道:「师父,你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大法师无言颔首,杨天突然振声道:「邪不能胜正,大法师一定能够制伏那个留侯。」
  楚轻侯一想亦道:「一定能够的。」
  大法师终於露出一丝笑容,道:「就是这一点信念,支持我们与留侯一决高下。」
  那个火圈这时候终於熄灭,大法师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道:「纵使败,
我仍要留侯付出相当的代价。」
  楚轻侯点头,内心的倦意刹那间一扫而空。
  杨天挺起了胸膛,道:「我杨某人誓死相随。」
  大法师嘉许地看了杨天一眼,放步走了出去。
  天上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开,凄冷的月光又落下,在大法师身上披上一层白芒,楚轻侯
与杨天左右相伴,一齐走出了殿堂。
  大法师仰天望了一会,吩咐道:「你们先去将悟空和悟能两位大师的尸体火化,再上
路。」
  楚轻侯不由问道:「为什么要火化?」
  大法师冷冷地道:「只有将他们火化,他们才能够安息。」
  楚轻侯心念一转,道:「师父是怕他们变成僵尸?」
  大法师沉声道:「不怕一万,就伯万一。」
  杨天动容,楚轻侯更不敢怠慢,急急转向後院奔去。
  ※ ※ ※
  烈焰飞扬,燃烧著的尸体不住地发出一阵阵「滋滋」声,令人听来毛骨悚然。
  尸体一开始燃烧,空气中就多了一股恶臭,令人欲呕。
  杨天虽然没有呕出来,脸上那种表情给人的感觉,已好像大吐之後,一口气尚未回过来。
  楚轻侯表面看来好像很平静,心头却在发苦,孤岛上火焚僵尸的情景不由又出现在眼前。
  只有大法师,非但神态平静,而语声亦是与平时无异,口诵经文,一面手捻佛珠。
  到尸体完全化为飞灰,他才停下来。
  天色这时候已大亮。
  晓风清冷,飞马奔驰在河堤上,更令人精神大振,楚轻侯、大法师、杨天策骑更急。
  河堤上风光如画,三人却全都没有心情欣赏。
  过了河堤,有一个驿站,火龙寨的弟子已经在那里备了另外三匹健马,还有早点。
  之後一路上,都有火龙寨的弟子接应,食物固然已准备好,马匹已准备妥当,他们一下
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以继续上路,除了赶路之外,他们根本不用顾虑其他事情。
  楚轻侯现在才体会到火龙寨的势力有多大。
  飞骑奔出了百里,大法师亦终於忍不住惊叹一声,道:「难怪留侯要动萧十三的脑筋
了。」
  楚轻侯也道:「凭火龙寨的势力,的确已可以倾覆天下。」
  杨天道:「寨主却没有这个心意。」
  「你不说我们也看得出来。」大法师笑笑道:「十三的确是一个英雄。」
  「寨主并吞十三省水陆三百二十七寨,目的只是为了不希望再有任何的争端。」杨天沉
吟道:「最初江湖上的朋友很怀疑,但事实证明,寨主的确没有其他念头,所以,许多人却
说寨主是个大傻瓜。 」
  「傻得像他这样可爱的人却是绝无仅有。」大法师白眉一扬,又道:「明白他的人却也
未免太少。」
  楚轻侯道:「但无论如何,他做的一切已是霸业的开端,幸好能像他这样令人信服的人,
放目天下还找下到第二个。 」
  「所以那个留侯还是要千方百计来追寨主就范。」杨天苦笑了两声。
  楚轻侯看看杨天,看看大法师,道:「师父以你看,留侯将会再采取什么行动?」
  大法师没有回答,只是感慨已极地轻叹一声。
  看来,他已经心中有数,只是不想说出来,也许,不想他们太担心。
  也许,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杨天看在眼内,亦自一声轻叹,好像很明白大法师的心情。
  楚轻侯仍然追问道:「师父,我们难道真的不能够及时制止?」
  大法师道:「师父到底只是凡人,很多事情虽然能预料可能怎样,却不能肯定必定会怎
样,而且也不能在片刻之间飞越百里。」
  他一顿,突然问道:「胡四相公的五色帆一日之间能去多远。」
  楚轻侯道:「据说若是顺风,一日千里。」
  杨天沉吟道:「千里也许是夸张了一点,但相信没有其他船只比之更快的了。」
  大法师叹息道:「留侯魔力无边,又有五色帆为助,行程实在不是我们能够想像。 」
  杨天沉吟道:「在明天天亮之前,我们一定可以赶到火龙寨,大法师放心。」
  楚轻侯剑眉轻皱,道:「师父担心的,只怕是白云馆那边的安危!」
  「白云馆?」杨天诧异地道:「公子说留侯会对白云馆采取行动?」
  大法师没有作声,楚轻侯一咬牙,道:「师父,不然弟子赶回白云馆……」
  「来不及了,」大法师摇头道:「而且就是你回去,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杨天沉默了下去,大法师叹息,接著道:「在离开白云馆的时候,为师已感觉放心不下,
却是仍然将留侯估计得过低,否则……」
  他一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
  杨天下由问道:「以大法师看,那东海留侯的魔力已到怎样的地步?」
  大法师看了杨天一眼,道:「你说呢?」
  杨天道:「不可思议,只知道,大法师这一次亦已遇上了劲敌。」
  大法师笑笑。
  杨天接著道:「大法师显然早巳将留侯视作劲敌,但结果仍是估计错误……」
  大法师轻诵一声佛号。
  楚轻侯沉吟著又问道:「师父,留侯若是到白云馆,究竟他们……」
  大法师淡然一笑,道:「生死有命——」
  他的笑容显得很苦涩。
  楚轻侯看在眼内,更放心不下。
  大法师目光一远,道:「天命有数,强也强不来,轻侯,你也不必太担心。」
  楚轻侯苦笑。
  大法师目光更远,道:「芭蕉本不是命薄之相,这一次,却也要看他的造化了。」
  楚轻侯一怔,急问道:「芍药和鳊蝠又如何?」
  大法师轻喧一声佛号,道:「不可说,不可说……」
  楚轻侯不由心头发凉,杨天亦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一颗心沉了下去。
  不可说,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在多少明白了点。
  大法师亦没有再说什么,放马奔了出去。
  楚轻侯和杨天两骑左右相随,策马如飞,心头却如压千斤重铅。
  前行一尺,白云馆更远离他们一尺,芭蕉他们的存亡也绝无疑问系在大法师的身上。
  现在他们都已经无可选择。
  ※ ※ ※
  黄昏逝去,黑夜终於降临。
  白云馆外表逐渐灰暗,却又由月光下逐渐恢复过来。
  古拙的墙壁,光洁的石阶,抹上了月色,是那么明亮。
  月色凄冷,整座白云馆亦像是披上一层白云似的,白亮得令人心寒。
  风很急,松涛声由远而进,骤然听来,就像是突然洒下的一场山雨。
  堂中这时候已亮起了灯火。
  灯火下怎么明亮,对於芭蕉却已经足够,他又在抄经,这一次,他拿起经书,细看了一
遍,才默抄下去。
  杨天的话对他竟发生了作用。
  周围静寂无声,笔落在纸上,每一声都十分清楚,就像是饿蚕不停地在噬著桑叶。
  芭蕉一向很少注意这些声音,只是今夜,不知不觉地留上了心!
  他突然发觉这抄经的声音听来竟令人毛骨悚然,令人感到很不舒服。
  这种感觉越来越重,但很快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踏破,芭蕉亦被脚步声惊动,回头望去,
只见玉砚从内里走了出来。
  玉砚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好像在找寻什么,走到芭蕉身旁,忽然问道:「师兄,你可
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芭蕉反问道。
  「猫——」玉砚往几下探头一望。
  芭蕉奇怪道:「我们什么时候养过猫?」
  「那当然是从外面跑进来的。」
  芭蕉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我有没有看到猫?」
  玉砚一噘嘴,「咪呜」的作出一声猫叫,道:「我方才听到猫叫声。」
  「猫叫声?」芭蕉摇头道:「我可没听到。」
  「就在这附近。」
  芭蕉四顾一眼,道:「没在意,也许真的走了一只猫进来。」
  玉砚上下打量了芭蕉一眼,忽然道:「恭喜师兄已能够心无旁鹬。」
  芭蕉一怔,看著玉砚,沉吟道:「方才我的确没有留意到抄经以外的事情。」
  玉砚亦自沉吟道:「那么师兄以後大概可以不必再抄经,陪我玩耍了。」
  芭蕉笑笑道:「这才是开始,说不定,根本就没有猫叫,你只是逗我高兴,好陪你玩
耍。」
  玉砚叫起来,道:「我听得很清楚,是真的!」
  芭蕉挥手道:「好了,就算是真的,你去找你的猫,我自抄我的经。」说著又埋首抄经,
不理会玉砚。
  玉砚嘟著小嘴,嘟哝道:「等会给我抓住那只猫,一定叫它来咬你一大口。」
  语声甫落,噘著嘴唇,一连发了两声猫叫,奔了回去。
  他学猫叫学得倒也像,静夜中听来比起真的猫叫似乎还要恐怖。
  芭蕉听著不知怎的竟打了两个寒噤。
  「小捣蛋就是多花样。」他转望了玉砚一眼,才再回头抄经。
  芭蕉这一次才写了几个字,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聚精会神地抄起经来。
  一件可怕的事情,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 ※ ※
  後院更静寂,凄冷的月光下,那几簇芭蕉就像是翠玉雕出来的一样。
  玉砚从芭蕉树下走过,又听到了猫叫声,他歪起小脑袋,嘟喃道:「这分明是猫叫,怎
么就是不见那只猫。」
  语声末落,「咪呜」的一声猫叫又划空传来,玉砚循声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随即又「咪呜」一声猫叫。
  这一声猫叫飘忽不定,有点恐怖的味道,玉砚却完全没有恐怖的感觉。
  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怖。
  自懂事以来他一直就在白云馆,大师兄蝠蝠虽然是一个很令人害怕的人,但是到现在为
止,最凶也只是要捏他们的脖子。
  白云馆也绝对不是一个恐怖的地方。
  猫叫声中,那只猫终於在一株芭蕉树上出现了,开始只是一副猫的骸骨,却会动,到玉
砚转头向这边望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皮毛俱全的大黑猫了。
  楚轻侯若是在,一定不会让玉砚去接近这只大黑猫,玉砚却一点也不觉得这只大黑猫有
什么可怕,反而觉得可爱。
  那只大黑猫的皮毛简直就像是缎子一样光滑,一双眼碧绿色,犹如嵌著两块碧玉。
  玉砚完全看不出大黑猫眼瞳中透著的邪恶。
  「原来你躲在这里!」他雀跃著走过去。
  那只大黑猫盯著玉砚走来,嘴一咧,猫胡一根根扬起,竟好像在笑。
  它没有退避,而且踏著一片芭蕉叶走下来,迎向玉砚。
  「咪呜」又一声,院子周围在猫叫声中仿佛暗了下来,本来翠玉一样的芭蕉叶,亦好像
变得灰暗失色,已丧失了那种生命力。
  玉砚完全没有在意,伸出一双小手,竟要将那只大黑猫抱入怀中。
  那只大黑猫举起了一只前脚,向玉砚扬了扬,玉砚毫不犹豫地将那只前脚接在手里,轻
抚了几下。
  一只只利爪无声地弹出来,稳抓住玉砚的手心,虽然没有抓破皮肤,亦已将皮肤抓得红
起来,玉砚却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他的感觉忽然变得很迟钝。
  大黑猫接著身子一弓,窜入玉砚的怀中,玉砚不由自主地将大黑猫抱住。
  他的手轻抚在大黑猫的头上。
  大黑猫扬起头来,望著玉砚的目光一接触,大黑猫的双瞳仿佛就化成两团火焰。
  碧绿色的火焰。
  即使是呆子,这时候亦应该发觉这只大黑猫大有问题,而玉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已经完全迷失,眼虽然睁得大,却一点神采也没有,就像是一个白痴。
  然後,他举起脚步,往内院走去,面无表情,脚步起落,非常笨拙,一如牵线的傀儡,
被一只无形的手,几条无形的线牵扯著栘动。
  他的灵魂已经在碧绿色的那两团火焰中燃烧殆尽。
  从芭蕉树下穿过,踏著那条白石小径来到内堂前,玉砚才有些反应踌躇不前。
  那只大黑猫即时尖叫了一声,玉砚应声如遭雷击,霍地举步走上前去。
  内堂只有一盏长明灯,不怎么明亮,再进,就是大法师的卧室。
  在卧室门前玉砚又踌躇起来,黑猫噗地爬上了玉砚右肩,向著玉砚的耳朵叫起来,叫了
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玉砚一步一步走上前,推门而入。
  卧室中没有灯光,黑猫的目光却更亮,非但眼睛,整只黑猫都发著碧绿色,迷迷蒙蒙的
亮光,已不像一只猫,像是一团发亮的东西。
  玉砚全身都沐在迷蒙的碧光中,仿佛亦要化成一团碧绿色的火焰。
  他一步一步走到一个檀木柜子之前,颤抖著将柜门打开,取出内中一个小匣子。
  紫檀的匣子,放著一个奇大的青铜钥匙,玉砚将钥匙拿起来,转身往外走了出去。
  出了内堂,玉砚又往内院走去。
  那只大黑猫始终蹲在玉砚的肩头上,一双眼睛越来越光亮,正是碧绿色。
  它没有再叫,在玉砚捧著那个钥匙走出内室之後,它的嘴巴就闭起来了,神态显得更邪
恶。
  玉砚没有理会那只大黑猫,像完全没有那只黑猫存在似的,只是继续往前走,走得非常
快,眼睛发光,竟也似变成碧绿色。
  他的动作骤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细看之下,不难发觉,他是在重复著同一个动作,
仍然像一个被牵线的鬼儡,只下过那些线现在牵得更加急而已。
  转了几个弯,玉砚走到那座石牢的前面。
  蝙蝠双脚勾著横梁,倒吊在牢中,看似已睡著,可是玉砚才来到牢前,他的一只眼睛就
悄悄睁开了。
  当他看见玉砚双手捧著的青铜钥匙,他的一只眼亦睁大了,突然怪叫了一声:「玉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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