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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手乾坤》


第二章 乞儿殊遇



  却说方才那小乞丐小虎子,忽然得了一锭黄金,他这一辈子也没邮过
这么大的钱。犹如做梦似地,过了好久才回醒过来,才知道开心。欢天喜
地盘算着:“哇,这么多钱,可以买多少馒头呀。啐,我有了钱干嘛不买
肉吃。我要吃一块五花肉,不,我要吃一大碗筷红烧肉。不,不止吃一碗
,我能吃多少红烧肉就吃多少红烧肉。我还要是最好吃的东西,最好吃的
东西是什么呢?嗯,对了,一定是鸡腿,鸡腿一定最好吃了,我一定要吃
一只鸡腿。”想得高兴,扯了扯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趿着一只破鞋子,
昂首挺胸地向一家小酒馆走去。方走到门前,眼睛锋利的店小二一把拎起
他,扔到门外去,骂道:“臭要饭的,这是你来的地方吗?滚!”

  小虎子爬起来骂道:“你他吗的狗眼看人低,小爷我现在可是有钱人
了,我要进去吃香的喝辣的,你还得伺候小爷我呢!”

  店小二不屑地笑道:“哎,这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连叫化
子也敢称爷,我看你是穷得发疯了。还吃香的喝辣的。”

  小虎子怒道:“你睁开狗眼看仔细了,这不是钱?”说着,取出那锭
黄金来,店小二吃了一惊,怀疑道:“你这小叫化子,哪来这么大的一锭
黄金,别弄个假的来唬人。”说着,一把夺过金子,翻过来覆过去对着阳
光瞧瞧,又放到嘴里劲地咬。小虎子叫道:“你别乱咬,还给我!”说着
就想上前拿回金子。却被店小二推倒在地。

  忽然店小二怪叫道:“哎呀,老板,老板——”

  这小店也只有老板与小二两人,老板听到叫声跑了出来,喝道:“什
么事这么鸡猫子叫的?”店小二忙将金子递给老板:“老板,你说怪不怪
,这小叫化子竟有这么一大锭金子,看来一定是偷的。”

  小虎子从地上爬起来叫道:“这钱是我的,我不是偷的,是个穿紫衣
服的娘娘送的。”这老板仔细地看了看那锭金子道:“啊哈,前街王员外
家前几天让山贼给偷了,正报官捉拿呢。一定是你们这群贼骨头偷了,还
敢光天化日下拿出来用。”小虎子叫道:“我不是贼,我没偷,这钱真是
我的。”

  老板朝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啐,叫化子就是半个贼骨头。你没
偷,这钱是你的。哼、把你卖了,拆皮去肉煎骨头,几十个也值不上这一
锭金子。人家给你的,怎么不见给了别人,就给了你。妈的,怪不得老子
这段时间生意不好,原来有你这个小贼骨头触老子的霉头。快给我滚,要
不然,就把你绑了送官,判你的罪。”

  小虎子见没了金子,大哭大骂:“你才是贼骨头呢!你抢我的钱,还
说我是贼骨头,你真是强盗。你把钱还给我,还给我!”

  老板一把将他推倒:“滚,不滚老子就揍你了。”小虎子哪里怕他,
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强盗,你贼喊捉贼。老天爷打雷劈死你,你出门让
水淹死,走路让石头跌死,上楼梯会摔死你,你这个贼骨头,臭强盗——
”

  那老板被他骂得九窍生烟,这人原是个地痞无赖,一向横行霸道惯了
,岂容别人这般骂他。一步抢上前去,举起钵大的拳头就揍下去。小虎子
痛得哇哇大哭,口中却丝毫不让:“啊呀呀!你祖宗十八代猪生,狗生,
王八生;你全家老少死光光,尸体烂了野狗都不要叼,乌鸦踢你的死人头
——”污言秽语,各种恶毒不堪的话滔滔不绝。他本是市井小流氓,什么
骂人的活不会,更兼口齿伶俐,颇能举一反三,大有青出于蓝之能。

  那老板越发大怒,他与这小叫化子比骂,自然远远不如,手底下却越
发又快又狠,眼看就要把这小叫化子活活打死。在旁的人纷纷劝道:“算
了算了,要是把人打死了,可是要惹上人命官司的。”

  那老板眼看这小叫化子也是半死不活,早没有一丝力气骂人了,也怕
真的把人打死了。就势停手道:“好,看在大家的份上,就便宜了这小贼
。”随手把这小叫化子丢出去,由其自生自灭,围观的众人也一散而尽。
街上只有小虎子一人凄惨地躺着。

  过了半晌,空空的街上,一个游方郎中带着个小童走过来:“咦,怎
么有个孩子躺在这儿?”停下来仔细看看:“啊,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小呀,真是好惨,谁这么狠心?”回头吩咐身边的小童道:“弃儿
,把药箱打开,拿里头的云南白药出来,快。”这郎中正在给小虎子上药
包扎,隔壁的门开了,走出一个老人。老人道:“杨大夫,怎么是你?”

  郎中也招呼道:“啊,原来是你呀,这是怎么回事呀?”老人左右看
了看,忙把杨大夫拉过一边道:“啊呀,杨大夫,你可要小心呀!”一边
就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事告诉了杨大夫,道:“这老板凶得很,要是看到
你给这孩子治伤,一定会怪在你头上,你一个外乡人会吃亏的,你还带着
个孩子,还是快走吧,少惹麻烦了。”说着,忙连推带攘地让杨大夫走了
。

  那云南白药想是真的有效,第二天早上,小虎子竟也慢慢地爬起来了
。有一个大汉走出酒馆,吃惊地道:“哇,这小子骨头还真硬,我船上正
少个打杂的,这小子这么硬朗,正合适。”回头对酒馆老板叫道:“吴老
三,我把这小子带走了。”那老板正嫌麻烦,巴不得这一声,忙挥手让他
带走了。

  小虎子就这样上了船,出了海,才知道那个带走他的大汉是来往东瀛
各岛贩卖给货物的海船的下等水手,叫李麻子。

  穷人的生命力总是特别旺盛的,小虎子慢慢地养好了伤,又恢复以前
的活蹦乱跳了,只是在船上他要跳也跳不到哪儿去。在船上,他要干各种
各样的脏活累活。虽然他吃得最少,拿得最少,却要干得很多,时间最长
。李麻子本来就是个下等水手,当然小虎子就是这条船上身份最低贱的人
,甚至不能算个人,只能算是个“小东西”。

  小虎子以前虽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乞丐,不过乞丐一般沿门乞讨
,倒也没干过很多活,更何况船上的活又比其他地方的活儿更重更累。小
虎子真是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苦。这才知道李麻子不是救他,只是白拣一
个苦力罢了,这船上,没有一个人待他好过,逼他干活,又打又骂。小虎
子暗地里,把连李麻子在内的全船人都在背后骂了千百次了。

  晚上躺在甲板上,想着明天要面对的这么多活,怕得要死,真想一脚
跳进海里,就不用干活了。可是看着黑黝黝的大海深不见底,又害怕得缩
了回去。

  这天,小虎子正在舱中吃力地补那又大又重的帆,忽然船身猛烈晃动
,将他摔到壁上,只听得甲板上一片喧哗,几个水手慌慌张张地乱跑,一
边叫道:“海盗来了,倭寇来了。”

  接着,就更加混乱了,每个人都跑来跑去,小虎子跟着也跑上了甲板
。忽听有人叫道:“快看,前面有个小岛,快驰过去,要不然,船就要沉
了。”

  大伙儿听,忙奋力划桨,很快就到了小岛,自然,那只海盗船也追了
上来。

  众人眼看那海盗船上明晃晃的刀子映着阳光,一闪一闪的,看着越来
越近的倭寇可怕的叫声,,吓得手足无力,不敢有反抗的念头,只在岛上
四散逃开。

  海滩上怪石狰狞,海浪击岩,发出阵阵阴啸。有一个黑衣女子,满头
白发,独自高高地坐在一块怪岩上,也仿佛一块岩石。她对纷纷逃窜的众
人仿佛视而不见,众人在惊慌中,也没发现她。

  盗船追了上来,众倭寇已经赶上来,要追杀众人,眼见就是一场屠杀
。众人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忽觉有一阵疾风掠过,只见一只黑鹰飞起,众倭寇手上的刀都飞了起
来。黑鹰落下,众人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黑衣女子。她面朝大海,众人
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倭寇首领见她武功惊人,问:“你是谁,为什么要与我们作对?”见
对方没有反应,用汉语再说了一遍。

  “滚!”回答他的就只有这一个字。

  “哼,没那么容易。”首领说罢:“呀——”地一声拾起倭刀,又率
众冲了上来。

  黑衣人大袖一挥,袖风到处,众倭寇纷纷飞摔出去,撞在岩石上,折
手断足,呻吟不止。

  黑衣女子缓缓地道:“我曾经在我夫君面前说过不再杀人,否则,你
们一个也别想活。滚,别弄脏了这个地方。”她一掌拍下,千年岩石,坚
硬无比,被她一掌打下,立刻变成粉碎。

  众倭寇吓得连忙逃走。拣回了一条命的水手们惊魂稍定,正要上前表
示感谢。黑衣女看也不看他们,冷冷地说:“你们还不滚?”

  一个水手大着胆子道:“你救了我们,我们想……”黑衣女截住他的
话道:“你们死活与我无关,我出手,只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污我地方,扰
我清静。”手一挥,这水手被她袖风一卷,立刻飞到海里去了。众水手手
足发软,立刻如潮水般苍惶退去,转眼间就退得干干净净。

  黑衣女回过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遥望天边,一直看到最远处,无
限孤独,无限思念,尽在不言中。

  忽然,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她俯下身去,如此高强的武功,竟也
站立不稳。她取出一块白色绢帕捂住口,仍不停地咳嗽着。

  岩石后有一料小石头轻轻地滚动一下。黑衣女立刻抬起头来,厉声道
:“谁?出来。”

  岩石后怯生生地走出来一个小孩,这小孩有一双大胆的眼睛。黑衣女
见是个小孩,放缓了声音道:“你怎么还不走?”

  小虎子摇头道:“我不走,求求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什么都会干,
你别赶我走,船已经开走了,我走不了。就算回去我也活不了,不是被打
死,也会被累死。。”

  黑衣女冷冷地道:“这与我无关,我这儿不会收留你的。你一直向南
走,岩石缝里有一条小船,你坐船立刻离开,不准扰我清静。”说完,拂
袖而去。

  小虎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大叫:“婆婆,不要赶我走,不要扔下我
呀!我会很听话的,婆婆——”忽然身子被高高地提起来,黑衣女冷冷地
说:“你再吵,我就把你扔到海里。”小虎子抬起头来:“婆——”一看
,忙将下一个字咽了回去。原来他从背后见这黑衣女满头白发,以为必是
个老婆婆了,谁知对方竟是个年青女子,虽然容颜憔悴,满面病容,却仍
是美貌无比。

  那黑衣女凝神瞧着他,轻轻地放他下来,长叹了一口气,脸色忽然柔
和了许多。小虎子哭道:“姑姑,姑姑,不要赶我走,要不我会死的,我
真会死定了。”

  黑衣女听到那个“死”字,手颤抖了一下,喝道:“不要说了。”小
虎子忙硬生生地把话止住了。黑衣女静了一会儿,方问道:“你今年几岁
了?”小虎子抬起头道:“我九岁了。”

  黑衣女转过头去,低低地道:“唉,你九岁了。我的儿子若还活着,
今年该是几岁了?”她曲指算着:“一年,三年,两年,两年,到现在,
”她浑身一震,他也是九岁了呀!她抬起头,眼望天边,喃喃地道:“这
岛上向来无人经过,怎么正好有这么一只大船经过,送来这个孩子。难道
这是天意吗,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又送来这个孩子吗?”

  黑衣女回过头来,看着小虎子道:“孩子,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你叫什么名字?”

  小虎子道:“我叫小虎子。”黑衣女点头道:“嗯,那你姓什么?”
小虎子抓了抓头皮道:“我,我好象是姓段。”

  黑衣女道:“你跟我来。” 她向前走去,小虎子紧跟在她身后,转过
山坳,眼前出现两间小木屋。黑衣女随手指了一间令他住下。

  小虎子十分兴奋,忙前忙后,劈柴打水的。他原是在船上做惯了这些
事的,只是现在却是做得心甘情愿的。

  半夜,小虎子正呼呼大睡,忽然被雷声震醒了。他坐起来,听到邻室
里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披衣起来,跑到黑衣女的房前,推门道:“你
怎么样?”黑暗中,见黑衣女坐起,目光森然盯着他道:“谁让你进来的
?”

  小虎子给她这一瞪,顿时心慌意乱,忙碌道:“我,我听到你咳嗽…
…”黑衣女放缓了声音道:“你为什么不睡觉?”小虎子忙道:“我本来
睡着了,但是听见你咳嗽得这么厉害……”黑衣女摇头道:“没关系,我
这是老毛病了,你只管去睡。”小虎子嗯了一声跑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跑进来,手里拿着他的羊皮毯子,道:“姑姑,盖
得暖就不会咳嗽了,这条毯子给你盖。”

  黑衣女伸手拉他过来,握着他的手道:“好孩子。”顿了一顿道:“
你有什么事想要求我,现在就说出来了。”

  小虎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那黑衣女,见她眼神和蔼,忽然跪下来,
“咚、咚、咚”地连磕三个响头,抬头道:“师父,师父,你教我武功好
不好?”

  黑衣女咳嗽了两声:“你为什么要学武功?”小虎子抬头兴奋地说:
“师父,我看见白天那么多人都打不过你,要是我能学到您的本事,就不
会再受人欺负,再不会被坏人打了。”边说,一边卷起袖子给黑衣女看。
他的手臂果然有许多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黑衣女抚着他的伤痕,又低低地咳嗽起来。小虎子忙站起来,倒了一
杯水递给她。黑衣女却不接过,过了好一会儿,咳嗽渐止,她起床点了一
盏油灯,打开柜子,取出一瓶药,让小虎子脱去上衣,为他一点点地擦上
药油。

  灯下,小虎子看着她慈祥的面容,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来没见过父
母,从小当惯了乞丐,他的性情了练得极为泼皮倔强。此刻见了这黑衣女
,却觉得如同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样,心中委屈,感动,眼泪就忍不住院
流下来了。

  黑衣女婉言道:“好孩子,别哭了,呆会儿就不疼了。”小虎子听了
这几句话,更是火上浇油,哭出声来,忍不住要诉说:“外面有许多人,
他们老是打我……那个酒店老板最坏……”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个不清楚。
他抽抽咽咽地,将自己的的身世,遭遇都说了出来。

  当他说到朱雀桥边那个女婴遇险时,黑衣女惊呼一声,手下不由地用
力,小虎子摔倒在地。黑衣女双目如电,紧紧追赶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

  小虎子见她神色,忙忍痛继续说下去,又说到自己正好接住了那女婴
,那婴儿又被紫衣女抱走之后。黑衣女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孩子,可当
真多亏你了。”

  小虎子爬起来,问:“师父,你认识那个小妹妹?”黑衣女点了点头
:“她是我的女儿,比你小八岁。”

  “你的女儿?”小虎子越听越奇:“那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黑衣女又是一阵剧咳,才道:“我病成这个样子,随时都会死,她生
来身子就弱,这荒岛之中,万一有事……我才让别人带她去了。”

  小虎子看着她问:“师父,你想不想她?”

  黑衣女遥望远方:“想,自然是很想。可是,我不会离开这儿,我丈
夫就在这儿,我再也不会离开他了。”小虎子奇道:“你丈夫,我怎么没
看到他,他也在这儿?”

  黑衣女点头道:“不错,明早我带你去见他,现在,你可以回自己的
房去了。”小虎子走出来,想来想去,大为惊奇,眼见这岛上甚为荒凉,
难道说还会有什么地方住着别人不成?第二天清晨,小虎子跟着黑衣女,
走到后山,只见一行石阶上去有一处花丛,花丛中,有一座石坟,小虎子
略识得几个字,只见石碑上写着两行字:东海顾公长风/顾门云氏之墓。

  小虎子看了黑衣女一眼,只见她眼望墓碑,眼中有无限深情,小虎子
轻声问道:“师父,这是谁的墓?”

  黑衣女轻声道:“这是我夫妻合葬之墓。”

  小虎子吃了一惊:“合葬之墓?”

  黑衣女点头道:“不错,我的坟墓已经在此,我随时都会进去。”

  小虎子哭道:“师父,你不要死啊!”

  黑衣女抚着他的头道:“人总有一死。我再活几年,让你能够学到足
以生存的本事,我就放心去了。”她拉着小虎子跪在墓前,轻声道:“长
风,我收了一个弟子,你说,好不好?”

  小虎子跪下,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又向黑衣女磕了三个响头,黑衣
女拉他起来,道:“好了,你起来。你今日正式拜师,应该有个大名。嗯
,你小名叫小虎,虎是百兽之王,横行无忌,无忌,无忌,你就叫段无忌
吧。”

  小虎子站起来,高兴地道:“好,我有大名了,我叫段无忌。”又向
黑衣女磕头道:“谢谢师父。”

  小虎子现在叫段无忌了。他在这岛上,黑衣女不但教他武功,还教他
识字读书,待他十分慈爱。

  但是黑衣女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天气一天天转冷,她开始整夜整
夜地咳嗽,咳出许多的血来。她一天天地瘦下去,瘦得病骨支离,她不再
照镜子,所有的镜子全被砸烂了。

  但是这一年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到了,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
气候对病情也有帮助。黑衣女的病虽然没有转好,但似乎也没再恶化了。
段无忌很高兴,一年过去,他也长高了许多,练过武功之后,做许多事都
不会觉得吃力了。现在,他开始照顾师父了。他天天向上天祈祷,让师父
的病快快好。

  但师父的病没有好转。春天来了,多风多雨多雷电。每到风雨之夜,
黑衣女就会变得脾气暴燥,对段无忌也会无故动怒,而且,咳嗽地越发厉
害了。尤其是在打雷的时候,她会早早地把段无忌赶到他的小屋中,自己
关在小屋中。

  段无忌每到雷雨天,都会非常担心师父。师父的病越来越重,脾气就
越来越不能自制,她心中好象有许多痛苦的事,但段无忌永远都不知道是
什么。每有风雨之夜,师父就会早早地将他赶到另一间小房中睡觉,段无
忌常常在雨夜听见师父的叫声,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会发现,小屋中所有
的东西都被砸烂了。

  那一天,风从早上就刮起来了,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大,就象是整个
小岛都会被风雨淹没似的,轰隆隆的雷声响个不停。小屋在风雨中都象是
要摇摇欲坠。

  段无忌偎着师父,道:“师父,你看这雨还要下多久?为什么这儿的
雷雨这么大?”

  黑衣女淡淡地道:“因为这个岛的名字就叫雷霆岛,自然多雷雨。孩
子,你记住,雷电并不可怕,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段无忌抬起头来不解地问:“为什么人心最可怕?”

  黑衣女低头看着他道:“孩子,将来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儿,去到人
的世界中,你要记着,你千万不能太信任一个人,你不能将自己的未来,
都押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世界上,你最信任的人,只能是你自己一个人
。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掌握,千万不能交到别人手上。”

  段无忌听得似懂非懂,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记下。

  晚上,风雨越发地大了,段无忌仍照常睡在自己房中,忽然听见师父
房中,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在风雨之夜,格外凄厉。

  段无忌大惊,顾不得师父的严令,连忙跑进小屋中。只见一盏烛灯明
灭不定,黑衣女披头散发,仰天大叫,面容扭曲,神情痛苦似无处发泄,
一掌掌打在墙壁上,全不顾手掌上都是鲜血。段无忌大惊,抢上前去抱住
她叫道:“师父,师父,您怎么了?”

  黑衣女神志已乱,她抓住小虎子后心,将他扔了出去,段无忌跌得头
破血流,他却不逃开,只是大声叫着:“师父,师父——”声音却被隆隆
雷声掩没了。段无忌又冲上去,黑衣女怪叫一声,一只手已经扼住了段无
忌的咽喉。段无忌顿觉气也喘不过来,却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女一掌向他的
头顶上击下。

  正在这时,忽然一道闪电闪过,映得满室通明,只见段无忌惊恐的小
脸与黑衣女的面容只有半尺,黑衣女猛然大叫一声,将段无忌一把推开,
口一张,却喷出大口的鲜血,身子一软,倚倒床上。

  段无忌落在地上,抚着咽喉不住咳嗽,心不住地砰砰乱跳。过了一会
儿,惊魂稍定,忙上前去看黑衣女。只见她气息微弱,脸色雪白,嘴边有
一滩殷红的血。段无忌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过了好一会儿,黑衣女才睁开眼,缓缓地道:“孩子,我恐怕是不成
了,没伤着你吧!”段无忌摇了摇头,黑衣女道:“傻孩子,我不是叫你
不要进来吗,刚才若非那一道闪电,我又会错杀你了。”段无忌却道:“
师父,我怕你会出事。”黑衣女凝视着他,道:“那你自己呢,全没想到
吗?”段无忌低头不语。

  黑衣女叹了一口气,轻抚着他的头道:“我平生恨事,都是发生在雷
雨之夜。前些年来,我练功渐渐走火入魔……”她轻咳两声,又道:“我
原想多留一些时日,再多教你一些。但是我走火入魔已深,恐时日已无多
。前几日,我已将毕生所学写下,就放在边的柜子里。”她想了想,又道
:“我本想将一套刀法也传给你,但是这套武功太过残忍,只怕你学了有
害无益。就是那柜中之物,你也是受用无穷了。你目前武功尚低微,你一
定要学成武功之后,才能离开这儿,否则三招两式闯江湖,危险无比。你
到了中原之后,显露武功,别人必会问你武艺是何人所教。我本名云无双
,你只能记在心中,不能说出来。我在中原仇家极多,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起我是你师父,否则,就立刻会有人杀了你。切记,切记。”她闭上眼,
好一会儿才道:“好孩子,你去吧,以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段
无忌不明其意,但总不放心,道:“师父,我留在这儿吧?”黑衣女点了
点头轻抚着他的头。段无忌惊吓了一夜,好一会儿,才朦胧睡去。也不知
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去见师父正坐在镜前,仔细地梳妆打扮。镜台上放
着一个首饰盒,只见她换去平常的黑衣,穿一身蛱蝶穿花鹅黄衫子,越发
身态轻盈:又将长发挽起,梳了一个流云如意髻,取出一支九凤朝阳挂珠
钗插在发上,在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胭脂,轻点朱唇,顿时多了一份艳色
。她已经病了很久,容颜憔悴,她一生爱美,她要归去,也不能以这样憔
悴的面容。她仔仔细细地打扮自己,用最精心的化妆,作她人生的最后一
次回顾。

  她轻轻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出。段无忌爬起来,叫道:“师父,你
去哪儿呀。”黑衣女转回头,淡淡地笑道:“孩子,你醒了。我要走了。
你师公一个人孤零零地,我要过去陪他。我为你,已经多耽搁了两年了。
”

  段无忌叫道:“师父,师父——”他伸手想要抓住师父,去抓了个空
,只见她衣袂轻扬,已经走出房去。段无忌追了出去,眼前已经不见了她
的踪影。段无忌大叫着追到小山下,却只来得及见墓门口她的一角黄衫飘
动。段无忌追到墓前,只余空空一片。

  段无忌怔怔地站在墓前,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其实他早就明白,
如果不是因为他,师父不会留到现在才去,也许死对她来说,才是一种最
好的解脱。

  “可是我怎么办,师父,你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象你这
样对我好。从此,我又是一个孤儿了。师父——”

  段无忌站在墓前很久,他已经完全没有主意了。他没有离开,他在墓
前搭了个小棚,他等着,他知道不可能,但他还是等着,他有一个傻念头
,总希望有一天,墓门会忽然再打开,师父会从里面走出来。他知道这几
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时候,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已经过了五年了,师父还是没有出来,他已经将
师父留下的秘芨上的武功练成,他也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年。
虽然眼中仍有稚气,但站出来,已经跟大人差不多高了。刚来的时候,他
觉得这个小岛很大,从这头走到那头要很久。可是现在他轻功一掠而过,
他已经熟悉这岛上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他觉得这个岛已经太小了,他
要走出去,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南边的港湾中有一条小船,段无忌深深拜别师父,离开雷霆岛。他并
不知道海路行程,他只知道,雷霆岛在大陆的东边,他的船,一直向西方
行去。

  他带了许多清水腌肉,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粮食和水快要用完了。远
远地,他看见了一片陆地。

  驰近岸边,就见到三三两两的渔船,有渔人在晒网,见他的船来,也
打声招呼。段无忌问了问,才知道这儿是崇明岛,离江苏不远。

  段无忌在岛上住得久了,从未有用过银子的时候。这时候,已是身无
分文。他先在渔村里给人作短工,挣了几钱银子后就上路。他一时也不处
可去,想来想去,他本是金陵人,此处亦离金陵不远,就一路给人作短工
,打街拳挣点路费,慢慢地回到了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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