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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啸西风》(下)


注:原著并无上下集之分,转载时,鉴于篇幅较长,故将其拆分为上、下两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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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每过十天半月, 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 她生怕再遇到强人, 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 这数日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 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 便一心一意的学武, 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 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 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 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 若是回到中原, 只要一出手, 立时便可扬名立万。 」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到中原去, 在江湖上干甚麽「成名立万」的事, 但要报父母的大仇, 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 武功却非练好不可。 在她内心深处, 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 我能把苏普抢回来。 」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 每次想到, 自己就会满脸通红。 她虽不敢多想, 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 於是, 在计老人处了时候越来越少, 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 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 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 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回头, 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 从师父处回家, 走到半路, 忽见天上彤云密布, 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 但见北风越刮越紧, 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 她纵马疾驰, 只见牧人们赶著羊群急速回家, 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

快到家时, 蓦地里蹄声得得, 一乘马快步奔来。 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 怎麽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 只见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红羊毛披风, 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 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 面目姣好, 正是阿曼。 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 转过马头, 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 勒马树後。 却见阿曼骑著马也向小丘奔来, 她驰到丘边, 口中呼哨一声, 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 阿曼翻身下马, 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 两人拥抱在一起, 传出了阵阵欢笑。 那男人道:「转眼便有大风雪, 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 你知道有大风雪, 又为甚麽大著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 比吃饭还要紧。 便是落刀落剑, 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 情话绵绵, 李文秀隔著几株大树, 不由得痴了。 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 便听得清清楚楚, 有时变得了喁喁低语, 就一句也听不见。 蓦地里, 两人不知说到了甚麽好笑的事, 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 李文秀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 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女孩, 也这麽并肩的坐著, 也是坐在草地上。 小男孩是苏普, 小女却是她自己。 他们在讲故事, 讲甚麽故事, 她早已忘记了, 但十年前的情景, 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 落在三匹马上, 落上三人的身上。 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 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 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 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後, 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 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 李文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她仍是记著别人, 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突然之间, 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 苏普和阿曼一齐跳了起来, 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 一惊醒觉, 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 感到很是疼痛, 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 兜在头上, 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 只见廊柱上系著两匹马, 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 李文秀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甚麽?」这时冰雹越下越大, 她牵著白马, 从後门走进屋去, 只听得苏普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 冰雹下得这麽大, 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 」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 我去冲一壶茶。 」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 哈萨克人对汉人极是憎恨, 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 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 尚不致将他驱逐出境, 但大家对他却十分疏远, 若不是大喜庆事, 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病难治, 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 苏普和阿曼的帐蓬这时又迁的远了, 倘若不是躲避风雪, 只怕再过十年, 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 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 正自怔怔的出神, 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 伸手按住他嘴, 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 」计老人很是奇怪, 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 计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 李文秀坐在火旁, 隐隐听得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 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 跟他说几句话。 」但跟著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 十年来, 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著。

计老人回到灶下, 递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热茶给她, 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 两人共居了十年, 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 互相体贴关怀, 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著些甚麽, 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 他们不是骨肉, 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 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 到你这而来避风雪, 你千万别说穿。 」也不等计老人回答, 从後门出去牵了白马, 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风雪, 悄悄走远。 一直走到里许, 才骑上马背, 兜了个圈子, 驰向前门。 大风之中, 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 她在回疆十二年, 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 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 忙纵马奔到门前, 伸手敲门, 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 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 也以哈萨克语大声问道:「兄弟, 甚麽事?」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 老丈, 我要在尊处躲一躲。 」计老人道:「好极, 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 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 兄弟请进罢!」说著让李文秀进去, 又问:「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围子, 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 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 计老人假作惊讶, 说道:「啊哟, 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麽坏, 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 不如在这儿耽一晚, 明天再走。 要是迷了路, 可不是玩的。 」李文秀道:「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 抖去了身上的雪花。 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著, 围著一堆火烤火。 苏普笑道:「兄弟, 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 请过来一起烤吧。 」李文秀道:「好, 多谢!」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阿曼含笑招呼。 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 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 又改了男装, 苏普那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 李文秀一面吃, 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 自己说叫作阿斯托, 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 其实, 单是听那憾动墙壁的风声, 不用看天, 也知道走不了。 阿曼担心道:「你说屋子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 屋顶吃不住, 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 」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 」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 便是摔下来, 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发颤, 心中念头杂乱, 不知想些甚麽才好。 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 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 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 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 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天色渐渐黑了, 李文秀坐得远了些。 苏普和阿曼手握著手, 轻轻说著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 火光忽暗忽亮, 照著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 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 一乘马正向著这屋子走来。 草原上积雪已深, 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 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 计老人也听见了, 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 」苏普和阿曼或者没有听见, 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 两人四手相握, 偎依著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 那乘马到了门前, 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 打门声很是粗暴, 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 计老人皱了皱眉头, 去开了门。 只见门口站著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 虬髯满腮, 腰间挂著一柄长剑, 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 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 目光炯炯, 向屋中个人打量。 计老人道:「请进来。 先喝碗酒吧!」说著端了一碗酒给他。 那人一饮而尽, 坐到了火堆之旁, 解开了外衣, 只见他腰间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 两柄短剑的剑把一柄金色, 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 心中一凛, 喉头便似一块甚麽东西塞住了, 眼前一阵晕眩, 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 」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 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的, 决不会错。 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 认得分明, 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亲的三个首领之一, 经过了十二年, 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 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了十二岁年纪, 却没多大改变。 她生怕他认出自己, 不敢向他多看, 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 我见不到苏普, 也见不到这个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道:「嗯, 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 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 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 忽道:「老伯伯, 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儿的, 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 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 将头转开了, 不敢瞧他。 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阿秀, 後来隔了八九年, 一直没在见到她。 她是跟一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 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几声, 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 但李文秀转开了头, 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K掌沼值溃骸杆□母璩米詈锰□牧耍腥怂邓□忍炝迥癯没购谩5}这几年来, 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 她还住在你这里麽?」计老人很是尴尬, 道:「不, 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 我倒也识得。 她早死了好几年啦!」苏普吃了一惊, 道:「啊, 她死了, 怎麽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 说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 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 她唱了很多歌给我听, 还说了很多故事。 好几年不见, 想不到她……她竟死了。 」计老人叹道:「唉, 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著火焰, 出了一会神, 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 孤苦伶仃的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 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 故事说得好听……」那腰中插著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汉人小姑娘?她父母被害, 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 你也认得她麽?」那汉子不答, 又问:「她骑一匹白马, 是不是?」苏普道:「是啊, 那你也见过她了。 」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 对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 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麽?」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 奇道:「这干你甚麽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 给那小姑娘偷了去。 我到处找她不到, 那料到她竟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 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 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甚麽?」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决不会拿人家的东西。 」那汉子嘴一斜, 做个轻蔑的脸色, 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 」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 喝道:「你叫甚麽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 说不定便是那夥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 打开大门向外张望。 门一开, 一阵疾风卷著无数雪片直卷进来。 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 人马已无法行走。 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 这屋中一个女子, 一个老人, 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 都是手一点便倒。 只有这个粗豪少年, 要费几下手脚打发。 」当下也不放在心上, 说道:「是汉人便怎样?我姓陈, 名达海, 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剑, 你听过没有?」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 摇了摇头, 道:「我没听见过。 你是汉人强盗麽?」陈达海道:「我是镖师, 是靠打强盗吃饭的。 怎麽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 脸上神色登时便缓和了, 说道:「不是汉人强盗, 那便好啦!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 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 你以後别再说阿秀拿你东西。 」陈达海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 你还记著她干麽?」苏普道:「她活著的时候是我朋友, 死了之後仍旧是我朋友。 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 」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 转头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 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我, 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 」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 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甚麽物事啊, 他要找寻些甚麽?」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甚麽东西?那个小姑娘自来诚实, 老汉很信得过的, 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 」陈达海微一沈吟, 道:「那是一张图画。 在常人是得之无用, 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 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 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 你可曾见过这幅图麽?」计老人道:「是怎麽样的图画, 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是山水吧?」苏普冷笑道:「是甚麽样的图画也不知道, 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 」陈达海大怒, 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 喝道:「小贼,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 」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 冷冷的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 只怕没这麽容易。 」阿曼道:「苏普, 别跟他一般见识。 」苏普听了阿曼的话, 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 他们在大漠上耽了十年, 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 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 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 他虽生性悍恶, 却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 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话嘛, 也可说是一幅地图, 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 说道:「你怎……怎知这地图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 你若是将这幅图寻出来给我, 自当重重酬谢。 」说著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来放在桌上, 火光照耀之下, 闪闪发亮。

计老人沈思片刻, 缓缓摇头, 道:「我从来没见过。 」陈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 」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 拔出银柄小剑, 登的一声, 插在木桌之上, 说道:「甚麽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 」说著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 推门进房。 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 一看陈设不似, 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 便到李文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 说道:「哈, 他长大了才死啊。 」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 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 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 自己年纪虽然大了, 不能再穿, 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 陈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女孩得花布衣服, 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 欢声叫道:「是了, 是了, 便是她!」可是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 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 却那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苏普见他这般糟蹋李文秀的遗物, 几次按刀欲起, 每次均给阿曼阻住。

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 只见她眼望火堆, 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 计老人心中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 她有甚麽法子?」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 心中又是凄凉, 又是甜蜜:「他一直记著我, 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 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 」但心中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 到底是甚麽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 将一幅地图塞在她的衣内, 其时危机紧迫, 没来得及稍加说明, 母女俩就此分手, 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 找寻她的下落, 李文秀自己却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 全无头绪, 心中沮丧之极, 突然厉声问道:「她的坟葬在那里?」计老人一呆, 道:「葬得很远, 很远。 」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锹, 说道:「你带我去!」苏普站起身来, 喝道:「你要去干麽?」陈达海道:「你管得著麽?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 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里。 」苏普横刀拦在门口, 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墓。 」陈达海举起铁锹, 劈头打去, 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 手中刀子递了出去。 陈达海抛开铁锹, 从腰间拔出长剑, 叮当一声, 刀剑相交, 两人各自向後跃开一步, 随即同时攻上, 斗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 刀剑挥处, 计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 靠壁而立, 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 阿曼抢过去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 想要相助苏普, 但他二人斗得正紧, 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 刀法变幻, 招数极是凶悍, 初时陈达海颇落下风, 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个哈萨克小子, 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 」便在此时, 背後风声微响, 一柄小剑掷了过来, 却是阿曼忽施偷袭。 陈达海向右一让避开, 嗤的一声响, 左臂已被苏普的短刀划了一道口子。 陈达海大怒, 刷刷刷连刺三剑, 使出他成名绝技「青蟒剑法」来。

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 犹如蟒蛇吐信一般, 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 一个挡架不及, 敌人的长剑已刺到面门, 急忙侧头避让, 颈旁已然中剑, 鲜血长流。 陈达海得理不让人, 又是一剑, 刺中苏普手腕, 当啷一声, 短刀掉在地下。

眼见他第三剑跟著刺出, 苏普无可抵御, 势将死於非命, 李文秀踏出一步, 只待他刺到第三剑时, 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 却见阿曼一跃而前, 拦在苏普身前, 叫道:「不能伤他!」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 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 心中一动, 这一剑便不刺出, 剑尖指在她的胸口, 笑道:「你这般关心他, 这小子是你的情郎麽?」阿曼脸上一红, 点了点头。 陈达海道:「好, 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 明天风雪一止, 你便得跟我走!」苏普大怒, 吼叫一声, 从阿曼身後扑了出来。 陈达海长剑一抖, 已指住他咽喉, 左脚又在他小腿上一扫, 苏普扑地摔倒, 那长剑仍是指在他喉头。

李文秀站在一旁, 看得甚准, 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 她立时便出手解救。 这时以她武功, 要对付这人实是游刃有馀。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 情急之下, 只得说道:「你别刺, 我答应了便是。 」陈达海大喜, 剑尖却不移开, 说道:「你答应明天跟著我走, 可不许反悔。 」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 你把剑拿开。 」陈达海哈哈一笑, 道:「你便要反悔, 也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中, 又把苏普的短刀捡了起来, 握在手中。 这麽一来, 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 更加不怕各人反抗。 他向窗外一望, 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 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坟。 」阿曼将苏普扶在一旁, 见他头颈钟泊伯流出鲜血, 很是慌乱, 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 苏普从怀中掏出一块大手帕来, 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 替他包好了伤口, 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 不知是否有脱身之机, 不禁掉下泪来。 苏普低声骂道:「狗强盗, 贼强盗!」这时早已打定了主意, 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 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 也是决死一拼。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 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 心情都是十分紧张。 陈达海一手持刀, 一手拿著酒碗, 时时瞧瞧阿曼, 又瞧瞧苏普。 屋外北风怒号, 卷起一团团雪块, 拍打在墙壁屋顶。 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秀心中再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 不忙便杀他。 」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裂了起来, 拍的一响, 火头暗了一暗, 跟著便十分明亮, 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 李文秀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著的手帕, 心中一凛, 目不转瞬的瞧著。 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 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 问道:「苏普, 你这块手帕是那里来得?」苏普一愣, 手抚头颈, 道:「你说这块手帕麽?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给我的。 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 有一只大灰狼来咬我们, 我杀了那头狼, 但也给狼咬伤了。 阿秀就用这手帕给我裹伤……」李文秀听著这些话时, 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 原来眼眶中早已充满了泪水。

计老人走进内室, 取了一块白布出来, 交给苏普, 说道:「你用这块布裹伤, 请你把手怕解下来给我瞧瞧。 」苏普道:「为甚麽?」陈达海当计老人说话之时, 一直对苏普颈中那块手帕注目细看, 这时突然提刀站起, 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下来。 」苏普怒目不动。 阿曼怕陈达海用强, 替苏普解下手怕, 交给了计老人, 随即又用白布替苏普裹伤。

计老人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 剔亮油灯, 附身细看。 陈达海瞪视了一会, 突然喜呼:「是了, 是了, 这便是高昌迷宫的地图!」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 哈哈大笑, 喜不自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 似欲抢夺手帕, 但终於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 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 苏普……」又有人大声叫道:「阿曼, 阿曼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身来, 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 」苏普奔到门边, 待要开门, 突觉後颈一凉, 一柄长剑架在颈中。 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坐下, 不许动!」苏普无奈, 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 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 只听苏鲁克道:「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进去。 」车尔库道:「不进去?却到那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鼻子都冻得要掉下来啦。 」苏鲁克手中拿著个酒葫芦, 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 这时已有八九分酒意, 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冻掉脑袋, 也不进汉人的家里。 」车尔库道:「你不进去, 在风雪里冻死了吧, 我可要进去了。 」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 怎麽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 」车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 定是在那里躲起来了, 不用担心。

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 两个老的先冻死了。 」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 只待有人进来便是一剑, 情势极是危急, 叫道:「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你再出声, 我立时杀了你。 」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 提起凳子便向陈达海扑将过去。 陈达海侧身避开, 刷的一剑, 正中苏普大腿。 苏普大叫一声, 翻倒在地。 他身手甚是敏捷, 生怕敌人又是一剑砍下, 当即一个打滚, 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 只是举剑守在门後, 心想这哈萨克小子转眼便能料理, 且让他多活片刻, 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砍翻。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著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里, 我就打你!」说著便是一拳, 正好打在车尔库的胸口。 车尔库若在平时, 知他是个醉汉, 虽吃了重重一拳, 自也不会跟他计较, 但这时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 伸足便是一勾。 苏鲁克本已站立不定, 给他一绊, 登时摔倒, 但趁势抱住了他的小腿。 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 塞在车尔库嘴里, 车尔库急忙伸手乱抓乱挖, 苏鲁克乐得哈哈大笑。 车尔库吐出了嘴里的雪, 砰的一拳, 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 苏鲁克并不觉得痛, 仍是笑声不绝, 却掀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 两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士, 但酒醉之後相搏, 竟如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心中焦急异常, 都盼苏鲁克打胜, 便可阻止车尔库进来。 但听得门外砰砰澎澎之声不绝, 你打我一拳, 我打你一拳, 又笑又骂, 醉话连篇。 突然之间, 轰隆一声大响, 板门撞开, 寒风夹雪扑进门来, 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抱, 著地滚翻而进。 板门这一下蓦地撞开, 却将陈达海夹在门後, 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 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 仍是扭打不休。

车尔库笑道:「你这不是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 手臂扼住他脖子, 只嚷:「出去, 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 一个要拖著对方出去, 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 不让他动弹。 忽然间苏鲁克唱起歌来, 又叫:「你打我不过, 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 苏普第二, 苏普将来生的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 心想那也不足为惧。 其时风势甚劲, 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 陈达海忙用力关上了门。 苏普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 忙过去扶, 同时叫:「爹爹, 爹爹。 」但这两人身躯沈重, 一时那里扶得起来?苏普叫道:「爹, 爹!这人是汉人强盗!」苏鲁克虽然大醉, 但十年来念念不忘汉人强盗的深仇大恨, 一听「汉人强盗」四字, 登时清醒了三分, 一跃而起, 叫道:「汉人强盗在那里?」苏普向陈达海一指。 苏鲁克伸手便去腰间拔刀, 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乱打一阵, 将刀子都掉在门外雪地之中, 他摸了个空, 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陈达海长剑一挺, 指在他喉头, 喝道:「跪下!」苏鲁克大怒, 和身扑上, 但终是酒後乏力, 没扑到敌人身前, 自己便已摔倒。 陈达海一声冷笑, 挥剑砍下, 登时苏鲁克肩头血光迸现。 苏鲁克大声惨叫, 要站起拼命, 可是两条腿便如烂泥相似, 说甚麽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 向陈达海奔过去。 陈达海一剑刺出, 正中他右腿, 车尔库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 只见她神色镇定, 竟无惧怕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 今日一个个都把你们宰了。 」阿曼奔上去挡在父亲身前, 颤声道:「我答应跟你去, 你就不能杀他们。 」车尔库怒道:「不行!不能跟这狗强盗去, 让他杀我好了。 」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条套羊的长索, 将圈子套在阿曼的颈里, 狞笑道:「好, 你是我的俘虏, 是我奴隶!你立下誓来, 从今不得背叛了我, 那就饶了这几个哈萨克狗子!」阿曼泪水扑簌簌的流下, 心想自己若不答应, 父亲和苏普都要给他杀了, 只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 从今以後, 我是我主人的奴隶, 听他一切吩咐, 永远不敢逃走, 不敢违背他命令!否则死後坠入火窟, 万劫不得超生。 」陈达海哈哈大笑, 得意之极, 今晚既得高昌迷宫的地图, 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少女, 当真是快活胜於登仙。 他久在回疆, 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 只要凭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 终生不敢背叛, 於是一拉长索, 说道:「过来, 坐在你主人的脚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 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 陈达海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阿曼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那里还忍耐得住, 纵身跃起, 向陈达海扑去。 陈达海长剑挺出, 指住他的胸膛。 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 便是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 阿曼叫道:「苏普, 退下!」苏普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 咬牙切齿, 站在当地, 过了好一会, 终於一步步的退回, 颓然坐倒在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 喝了一口, 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 放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汉语。 陈达海心想:「反正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 跟你说了也自不妨。 」他寻访十二年, 心愿终於得偿, 满腔欢喜, 原是不吐不快, 计老人就算不问, 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出来, 他双手拿著手帕, 说道:「我们查得千真万确, 高昌迷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 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 定是在他们女儿手里。 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 上面又有山川道路, 那自然决计不会错了。 」指著手帕, 说道:「你瞧, 这手帕是丝的, 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 是用棉线织在中间。 丝是黄丝, 棉线也是黄线, 平时瞧不出来, 但一染上血, 棉线吸血比丝多, 那便分出来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 果如他所说, 黄色的丝帕上染了鲜血, 便显出图形, 不染血之处, 却是一片黄色。 当日苏普受了狼咬, 流血不多, 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 今晚中了剑伤, 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 她至此方才省悟, 原来这手帕之中, 还藏著这样的一个大秘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 两人心里均想:「等我酒醒了些, 定要将这汉人强盗杀了。 」车尔库道:「老人, 给我些水喝。 」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 陈达海厉声喝道:「给我坐著, 谁都不许动。 」计老人哼了一声, 坐了下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 一拥而上, 那可不妙。 乘著这两条哈萨克老狗酒还没醒, 先行杀了, 以策万全。 」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 突然之间拔出长剑, 一剑便往他头上砍了下去。 这一下拔剑挥击, 既是突如其来, 行动又是快极, 苏鲁克全无闪避的馀裕。 苏普大叫一声, 待要扑上相救, 那里来得及?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 蓦听得呼的一声响, 一物掷向自己面前, 来势奇急, 慌乱中顾不得伤人, 疾向左跃, 乒乓一声响亮, 那物撞在墙上, 登时粉碎, 却原来是一只茶碗, 一定神, 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文秀。

陈达海大怒, 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皙, 有如女子, 没去理会, 那知竟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 挺剑指著她骂道:「哈萨克小狗, 你活得不耐烦了?」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衣, 除了下来, 露出里面的汉装短袄, 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 我是汉人。 」左手指著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 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 我要他知道, 我们汉人并非个个都是强盗, 也有好人。 」适才陈达海那一剑, 人人都看得清楚, 若不是李文秀掷碗相救, 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 听得她这麽说, 苏普首先说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是十分倔强, 大声道:「你是汉人, 我不要你救, 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 」陈达海踏上一步, 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 到这里来干甚麽?」李文秀微微冷笑, 道:「你不认得我, 我却认得你。 抢劫哈萨克部落, 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 就是你这批汉人强盗。 」说到这里, 声音变得甚是苦涩, 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 苏鲁克也不会这样憎恨我们汉人。 」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有怎样?」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 我要夺她过来, 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 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 哈哈大笑, 道:「好, 你有本事便来夺吧。 」长剑一挥, 剑刃抖动, 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著真主安拉之名, 立过了誓, 一辈子跟著他做女奴。 如果他打我不过, 你给我夺过来, 那麽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 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打仗, 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 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 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 全无自主之权, 听凭主人只配买卖, 主人若是给人制服, 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於旁人。 阿曼听她这麽说, 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 与其跟了这恶强盗去受他折磨, 不如奉你为主人。 」於是点头道:「是的。 」跟著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 这强盗的武功很好。 」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担心, 我打他不过, 自然会给他杀了。 」双手一拍, 对陈达海道:「上吧!」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盗, 用得著甚麽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 多挨时刻, 便多危险, 他自己托大, 再好不过。 」喝道:「看剑!」利剑挺出, 一招「毒蛇出洞」, 向李文秀当胸刺去, 势道甚是劲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 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 轻轻悄悄的避过了, 抢到陈达海左首, 左肘後挺, 撞向他的腰间。 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 削向她手臂。 李文秀飞起右足, 踢他手腕, 这一招「叶底飞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 李文秀苦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 轻巧迅捷, 甚是了得。 陈达海急忙缩手, 已然不及, 手腕一痛, 已被踢中, 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 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手。 他大声怒吼, 跃後一步。 计老人「咦」的一声, 惊奇之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 挺剑又上, 和李文秀斗在一起。 这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瘦弱少年, 眼见他出手投足, 功夫著实了得, 当下施展「青蟒剑法」, 招招狠毒, 要奋力将这少年刺死。 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 身手灵敏, 招式精奇, 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 临阵全无经验, 初时全凭著一股仇恨之意, 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 斗到後来, 对敌人的剑法已渐渐摸到了门路, 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 厅中又生了火堆, 陈李二人在火堆旁纵跃相搏, 剑锋拳掌相去往往间不逾寸, 似乎陈达海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 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 一一拆解开去。 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 计老人却越看越是害怕, 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 陈达海一剑「灵舌吐信」, 剑尖点向李文秀的咽喉。 李文秀一低头, 从剑底下扑了上去, 左臂一格敌人的右臂, 将他长剑掠向外门, 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柄金银小剑, 一拔一送, 噗的一声响, 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 长剑脱手, 踉踉跄跄的接连倒退, 背靠墙壁, 只是喘气。 这两柄小剑插入肩窝, 直没至柄, 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 他筋脉已断, 双臂更无半分力气, 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 右臂却那里抬得起来?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 大叫:「打败了恶强盗, 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 苏普和阿曼拥抱在一起, 喜不自胜。 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 牙关相击, 格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 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 将嘴巴凑到他耳畔, 低声道:「计爷爷, 别害怕, 这恶强盗打我不过的。 」只觉他手掌冰冷, 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 见苏普紧紧搂著阿曼, 心中本来充溢著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 只觉得自己也在发抖, 计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 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 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长索, 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 得一辈子跟著我。 」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 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开来。 他们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 是无可违抗的命运。 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李文秀叹了口气, 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 说道:「苏普喜欢你, 我……我不会让他伤心的。 你是苏普的人!」说著轻轻将阿曼一推, 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齐声问道:「真的麽?」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 」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她一只手, 不住摇幌, 道:「多谢你, 多谢你!」他们狂喜之下, 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 是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著站起, 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 说道:「汉人之中, 果然也有好人。 不过……不过, 恐怕只有你一个!」车尔库叫道:「拿酒来, 拿酒来。 我请大家喝酒, 请哈萨克的好人喝酒, 请汉人的好人喝酒, 庆祝抓住了恶强盗, 咦!那强盗呢?」众人回过头来, 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 原来各人刚才都注视著李文秀和阿曼, 却给这强盗乘机从後门中逃走了。 苏鲁克大怒, 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 一阵大风刮进来, 他脚下兀自无力, 身子一幌, 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 猛恶难当, 人人都觉气也透不过来。 阿曼道:「这般大风雪中, 谅他也走不远, 勉强挣扎, 非死在雪地中不可。 待天明後风小了, 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了。 」苏普点点头, 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著李文秀, 过了半晌, 说道:「小兄弟, 你是哈萨克人, 是不是?」李文秀摇头道:「不, 我是汉人!」苏鲁克道:「不可能的, 你是汉人, 为甚麽反而打倒那个汉人强盗, 救我们哈萨克人?」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 也有好人。 我……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 可是他的性命, 他儿子的性命, 明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 却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汉人, 现在这信念在动摇了。 他恼怒自己, 为甚麽偏偏昨晚喝醉了酒, 不能跟那汉人强盗拼斗一场, 却要另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生之中, 甚麽事情到了紧要关头, 总是那麽不巧, 总是运气不好。

然而, 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顶, 幸好那少年及时相救, 难道这也是不巧吗?也是运气不好麽?到得黎明时, 大风雪终於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 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 何况他受了重伤, 一定逃不远。 最好是他去和其馀的汉人强盗相会, 十二年来的大仇, 这次就可得报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队, 其馀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来。 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 当然用不著这许多人, 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人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 他们要其馀族人远远的相隔十几里路, 在後慢慢跟来, 免得给陈达海发觉了, 就此不去和同夥相会。 苏普昨晚受了伤, 但伤势不重, 要跟著父亲。 阿曼坚持也要跟著父亲, 但谁都知道, 她是不愿离开苏普。 车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 一个是敏捷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如骆驼的青年, 绰号就叫作「骆驼」, 人人都叫他骆驼, 他的本名反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 苏普首先欢迎。 经过了昨晚的事後, 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英雄。 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加。 苏鲁克有些不愿, 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 早晨喝羊奶时, 失手打碎了奶碗。 李文秀斟茶给他, 他双手发抖, 接过茶碗时将茶溅泼在衣襟上。 李文秀问他怎样, 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恼的神色, 突然回身进房, 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 难以乘马, 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 沿著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 眼见陈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 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 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 脚下功夫仍然十分了得。 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 都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 也非去把强盗捉住不可。

苏普, 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 阿曼, 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得, 我也去得。 」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 难道我一个人还能活麽?」苏鲁克道:「阿曼, 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 车尔库胆小得很, 最怕鬼!」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 抢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 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乾, 便非渴死不可, 但这场大雪一下, 俯身即是冰雪, 少了主要的顾虑。 虽然不能乘坐牲口, 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苦。 越向西行, 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 到後来他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 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後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 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死。 」苏鲁克忽然叫道:「咦, 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著足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 不留心就瞧不出来。 」众人仔细一瞧, 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 不知是甚麽缘故。 骆驼忽然道:「难道是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 给他突然说了出来, 各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 大雪深没及胫, 行走甚是缓慢, 当晚便在雪地中露宿。 扫开积雪, 挖掘沙坑, 以毛毯裹身, 卧在坑中, 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 他膂力很大, 心中敬重这位汉人英雄, 便给她掘了沙坑, 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间, 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 中间生著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 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 一阵风刮来, 卷起了地下的白雪, 在风中飞舞。 李文秀望著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 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 真像!很久以前, 有一个汉人小姑娘, 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 说有个汉人少年, 有个汉人姑娘, 两个儿很要好, 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 那少年很伤心, 生了一场病便死了。 有一天, 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 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 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 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著照顾羊群。 女孩说著故事, 男孩悠然神往地听著, 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坟上哭泣, 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 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 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 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 突然之间, 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 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 後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 总是飞在一起, 永远不再分离。 」阿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 说这故事的, 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麽?她死了麽?」苏普黯然道:「不错, 就是她。 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 」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麽?」苏普道:「自然记得。 那怎麽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麽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 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 」李文秀道:「要是那坟墓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 你会不会跳进去?」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 不会真的是这样。 」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 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 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 你肯跳进坟去, 永远陪她麽?」苏普叹了口气道:「不。 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 这一生一世, 我是要陪阿曼的。 」说著伸出手去, 和阿曼双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 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 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 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 现下听到答案, 徒然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 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 唱得那麽宛转动听, 那麽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 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 玩完之後就弄死了。 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 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 叫我放了鸟儿。 从此我不再捉了, 只听天铃鸟在半夜里唱歌。 你们听, 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 问道:「那只玉镯子呢, 你带在身边麽?」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就打碎了, 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就打碎了, 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 在寒冷的冬天夜晚, 天铃鸟本来不唱歌的, 不知道它有甚麽伤心的事, 忍不住要倾吐?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 可比天铃鸟的歌声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 七人起身吃了乾粮, 跟著足印又追。 阳光淡淡的, 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 但有了太阳光, 谁也不怕恶鬼了。

追到下午, 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 那第二个人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 苏鲁克等都欢呼起来。 这是人, 不是鬼。 然而那是谁?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 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的途径。 她突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夥相会, 而是照著手帕上所织的地图, 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 」她说出了心中的推测, 苏鲁克等呆了一阵, 齐声称是。

桑斯儿道:「这一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 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 」苏鲁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 咱们就追到迷宫。 就是追到天边, 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 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 宫里有数不尽的珍宝, 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 在大戈壁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 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 但现在有了地图, 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 後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 那还怕甚麽?何况, 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 他只盼车尔库示弱, 退缩了不敢再追。 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李文秀道:「对, 我们一起去瞧瞧, 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一座高昌迷宫。 」她想父母为此丧身, 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 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 高昌迷宫中的宝物, 能让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 千百年来这样传说, 可是谁也找不到。 」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 大家都过快活日子, 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麽?」苏普搔搔头, 笑道:「快活得很, 快活得很。 」他实在想不出, 世上还有甚麽东西, 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 也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活。 」在第八天上, 七人依著足迹, 进入了丛山。 山石嶙峋, 越行越是难走, 好在雪地里足迹极是明显, 只是山势险恶, 道路崎岖, 其实根本就没有路, 只是跟著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谷间穿行而已, 眼见前面路程无穷无尽, 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 心中也早自发毛, 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 苏鲁克说:「车尔库, 你在浑身发抖, 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 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 倘若找到财宝, 一定分给你一份。 」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汉, 待会儿恶鬼出来, 瞧是你先逃呢, 还是你儿子先逃?」苏鲁克道:「不错, 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 总不像你那样, 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人说来说去, 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 再走一会, 四下里已是黑漆漆一片。 苏普道:「噎, 便在这里歇宿, 明天再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 车尔库笑道:「很好, 你爷儿俩在这里歇著, 以免危险。 阿曼, 你跟爹爹来, 骆驼, 桑斯儿, 咱们不怕鬼, 走!」苏鲁克「呸」的一声, 在地下吐口唾沫, 当先迈步便行。 李文秀眼见他二人斗气逞强, 谁也不肯示弱, 只得也跟随在後。 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 苏普、桑斯儿捡了些枯枝, 做成火把。 七人在森林之中, 寻觅足印而行。 黑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 谁都心惊肉跳, 偶尔夜鸟一声啼叫, 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 都使人吓一大跳。 奇怪的是, 森林中竟有道路, 虽然长草没径, 但古道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 阿曼忽然叫道:「啊哟, 不好。 」苏普忙问:「怎麽?」阿曼指著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镯, 说道:「你瞧, 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 」那镯子在七人之前两三丈处, 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 阿曼道:「我掉了镯子, 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 怎麽又会到了这里?」车尔库道:「你瞧瞧清楚, 到底是不是的。 」阿曼不敢去拾, 苏普上前拾了起来, 不等阿曼辨认, 他早已认出, 说道:「没错, 是她的!」说著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 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 我不要了。 」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 七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 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来要糟, 咱们走上老路来啦。 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 」霎时之间, 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 走啊走啊, 突然发现了足迹, 他大喜若狂, 跟著足迹走去, 却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迹, 寻了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 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 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经很久, 走了半天, 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 那自然是兜了一个圈子, 重又走上老路。 黑夜之中, 疲累之际, 谁也没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 还是已加上了七个人的。 骆驼走上几步, 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 叫道:「好多人的脚印, 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 七个人面面相觑。 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著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的, 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 那麽过了一会, 他们还会走到这里。 咱们就在这里歇宿, 且瞧他们是来不来。 」到这地步, 人人都同意了她的话。 当下扫开路上积雪, 打开毛毯, 坐了下来。 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 七个人团团坐著。 谁也睡不著, 谁也不想说话。 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 可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 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上来, 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 忽然, 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 一齐跃起身来, 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顿。 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 七个人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见了。 突然间,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 便在此时, 一阵疾风吹来, 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 都打在火堆之中, 那火登时熄了, 四下里黑漆一团。

只听得刷刷刷几响, 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一齐出鞘。 阿曼「啊」的一声惊呼, 扑在苏普怀里。 白雪映照之下, 刀剑的刀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 那脚步声越去越远, 终於听不见了。

直到天明, 森林中没再有何异状。 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叶之间射进来,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於是又再觅路前行。 走了一会, 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 叫道:「瞧这里!」苏普拨开树木, 见地下有两行脚印, 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看错了地图, 兜了个圈子, 再从这里走去, 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 」苏鲁克哈哈大笑, 道:「是啊, 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 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只盼恶鬼出现, 好揪住恶鬼的耳朵来瞧个明白。 」车尔库一眼也没瞧他, 似乎没有听见, 突然之间, 反过手来掀住了他的耳朵。 苏鲁克大叫一声, 砰的便是一拳, 打在他背心。

车尔库身子一幌, 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 只拉得他耳朵上鲜血长流, 再一使力, 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 兀自和顽童一般争闹不休, 一半是真, 一半是假, 当真令人好笑。 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 这才分开。 一个鼻青, 一个眼肿。

两人一路争吵, 一路前行。 这时道路高低曲折, 十分难行, 一时绕过山坳, 一时钻进山洞, 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领路, 万难辨认。 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是隐密之极, 若无地图指引, 怎能找寻得到?」行到中午, 各人一晚没睡, 都已疲累之极, 只有李文秀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 仍是神采亦亦。 苏普道:「爹, 阿曼走不动啦, 咱们歇一些吧!」苏鲁克还未回答, 只听得走在最前面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 转过了一排树木, 只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著两扇铁铸的大门。 门上铁锈斑驳, 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 苏鲁克伸手用力一推铁门, 两扇门竟是纹丝不动, 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面上了闩。 」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 但见那门宛如天生在石山中一般, 竟无半点缝隙。 阿曼拉住门环, 向左一转, 转之不动, 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 虽然大漠之中十分乾燥, 但铁门也必生锈, 就算有机括动也该转不动了, 那知她再向右转, 居然甚是松动。 她转了几转, 苏鲁克和车尔库本来大力推门, 突然铁门向里打开, 两人出其不意, 一齐摔了进去。 两人一惊之下, 大笑著爬起身来。

门内是条黑沈沈的长甬道, 苏普点燃火把, 一手执了, 另外一手拿著长刀, 当先领路。 走完甬道, 眼前出现了三条岔道。 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 不知那两人向那一条路走去。 各人俯身细看, 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迹。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 三个走右边的, 待会儿再在这里会合。 」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 道路一定曲折, 咱们还是一起的好。 」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洞之中, 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 真没法子。 」他话是这麽说, 但七个人还是一齐走了, 见右首一条路宽些, 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馀丈远, 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 」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 七个人细细辨认脚印, 一路跟踪而进, 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 只得任意选一条路。 走了好半天, 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 每到一处岔路, 阿慢便在山壁上用力划下记号, 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 突然之间, 眼前豁然开朗, 出现一大片空地, 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 嵌在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 来到门前。 苏鲁克又去转门环, 不料这扇门却是虚掩的, 轻轻一碰, 便「呀」的一声开了。 七人走了进去, 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 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像, 从这殿堂进去, 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

每一间房中大都供有佛像。 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 写的是「高昌国国王」, 「文泰」, 「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 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 中间一个老人, 匾上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位」, 左右各有数十人, 写著「颜回」、「子路」、「子贡」、「子夏」、「子张」等名字。 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塑像, 眉头一皱, 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 怎麽迷宫里供的既有佛像, 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都是汉字, 真是奇怪之极。 」七人过了一室, 又是一室, 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圯, 有些殿堂中堆满了黄沙, 连门户也有堵塞的。 迷宫中的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 再加上墙倒沙阻, 更是令人晕头转向。 有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 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所有, 李文秀依稀记得, 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物事。 只把各人看得眼花撩乱, 称异不止。 但传说中的甚麽金银珠宝却半件也没有。

七人沿著一条黑沈沈的甬道向前走去, 突然之间, 前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年, 谁也不敢来打扰我。 那一个大胆过来, 立刻就死!」说的是哈萨克语, 音调十分纯正, 声音并不甚响, 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 」拉著苏普的手, 向後退了几步。 骆驼叫道:「这是人, 不是鬼!」高举火把, 向前走去。 桑斯儿不甘示弱, 抢上几步, 和他并肩而行, 刚走到一个弯角上, 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 身子向後摔了出来。 众人大吃一惊, 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 抢上扶起。 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那声音道:「我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 住了一千年。 进来的一个个都死。 」车尔库更不多想, 抱了骆驼急奔而出, 苏鲁克抱了桑斯儿, 和馀人跟著出去, 但听得怪笑之声充塞了甬道。 来到天井中, 看骆驼和桑斯儿时, 两人口角流出鲜血, 竟已一齐毙命。 五人面面相觑, 又是难过, 又是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 咱们快走吧!」到这地步, 苏鲁克和车尔库那里还敢逞什麽刚勇?抱了两具尸体, 循著先前所划的记号, 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的弟子, 心里十分难过, 不住的拭泪。 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 反而出言安慰, 又道:「那两个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後影踪全无, 定是也给宫里的恶鬼弄死了, 那也好, 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 」阿曼道:「咱们从原路回去吧, 以後……以後永远别来这地方了。 」车尔库道:「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 可得告诉他们, 别让兄弟们闯进宫去, 一个个的死於非命。 」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宫之外, 那……那就没有干系。 」是不是真的没有干系, 那可谁也不知道。 为了稳妥起见, 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 到了一大片旷地上, 这才停住。 苏鲁克道:「恶鬼怕太阳, 要走过这片旷地, 非晒到太阳不可。 」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 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 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 苏鲁克等忙将发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了。

虽然人多胆壮, 但谁也没有提议前去探险。 过得两个时辰, 第二队、第三对先後到来, 数百人便在地旷上露宿。 每隔得十馀人, 便点起了一堆大火, 料想恶鬼再凶, 也必怕了这许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 心里在想:「我爹爹妈妈万里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 为的是找高昌迷宫。 他们没找到迷宫, 就送了性命。 其实就算找到了, 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害死, 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 可是爹爹妈妈一身武功, 一定不肯听恶鬼的话。 唉, 人的武功再高, 又那里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後脚步声轻响, 一人走了过来, 低声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 跳起身来, 叫道:「计爷爷, 你也来了。 」计老人道:「我不放心你, 跟著大夥儿来瞧著你。 」李文秀心中感激, 拉住他手, 说道:「道上很难走, 你年纪这麽大了, 辛苦得很, 快坐下歇歇。 」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 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锐的枭鸣之声, 异常刺耳难听。 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 只见白晃晃的一团物事, 从黑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 冲到离众人约莫四丈之处, 猛地直立不动, 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 火光映照下, 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 满脸都是鲜血, 白袍上也是血迹淋漓, 身形高大之极, 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 静夜看来, 恐怖无比。 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 十根指甲比手指还长, 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 寂无声息的望著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 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 不许谁来打扰, 谁叫你们这样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 正是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 那鬼怪慢慢转身, 双手对著三丈外的一匹马, 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 疾驰而去, 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 突然而去, 气势慑人, 直等他走了好一会, 众人方才惊呼出来。 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倒, 翻身毙命。 众人拥过去看时, 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 口鼻亦不流血, 却不知如何, 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 是鬼。 」有人道:「我早说大戈壁中有鬼。 」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无人进去, 自然有鬼怪看守。 」又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 瞧瞧那鬼有没脚印。 」当下众人拿了火把, 顺著那鬼怪的去路瞧去, 但见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是一个小小的圆洞, 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 而两点之间, 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 各人再无疑义, 都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 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甚麽东西, 那也不能要了。 明天一早, 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惊胆战, 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 忽然之间, 每个人心里都不怎麽怕了。 有些年青人商量著要去迷宫瞧瞧。 苏鲁克和车尔库厉声喝阻, 说道便是要去迷宫, 也得商议出一个好法子来。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 又有甚麽好法子?唯一的结果, 是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 明天再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 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 只听得西方又响起了三下尖锐的枭鸣, 众人毛骨悚然。 但见那白衣长腿、满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 在数丈外远远站定, 尖声说道:「你们还不回去?哼, 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 一个一个, 叫他都不得好死, 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 谁都不敢进来, 你们这样大胆!」说到这里, 慢慢转身, 双手指著远处一个青年, 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 猛地里回过身来, 疾驰而去, 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 终於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 一句话也不说, 就此毙命, 身上仍是没半点伤痕。 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 今日却害死了一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 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 迷宫中根本没有甚麽珍宝, 连一块金子银子也没有。 若不是天黑, 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

次日天色微明, 众人就乱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 这时再去看那青年的尸体, 心下更无怀疑, 自言自语的道:「这不是恶鬼!」忽然身後有人颤声道:「是恶鬼, 是恶鬼!阿秀, 这比恶鬼还要可怕, 咱们快走。 」原来不知甚麽时候, 计老人已到了她的身後。

李文秀叹了口气, 道:「好, 咱们走吧!」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 阿曼, 你在那里?」车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 阿曼!咱们回去啦。 」来回奔跑找寻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 四下了望, 忽然望见西边路上有一块花头巾, 似是阿曼之物, 急忙奔将过去, 拾起一看, 正是阿曼的头巾。 他一急非同小可, 叫道:「阿曼给恶鬼捉去了!」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 联络驼、桑斯儿、以及另一个青年的尸身都已抬去, 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文秀、计老人五人。 苏鲁克等听得苏普的惊呼之声, 忙奔过去询问。

苏普拿著那个花头巾, 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 她……她……她给恶鬼捉去了。 」李文秀问道:「什麽时候捉去的?」苏普道:「我不知道。 一定是昨晚半夜里。 她…她跟女伴们睡在一起的, 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 」他呆了一阵, 忽然向著迷宫的方向发足狂奔, 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 」阿曼既给恶鬼捉去了, 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 但阿曼既然死了, 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 苏普, 小傻子, 快回来, 你不怕死吗?」见儿子越奔越远, 爱子之情终於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 於是随後追去。 车尔库一呆, 叫道:「阿曼, 阿曼!」也跟了去。

计老人摇摇头, 道:「阿秀, 咱们回去吧。 」李文秀道:「不, 计爷爷, 我得去救他们。 」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 」李文秀道:「不是恶鬼, 是人。 」计老人忽然伸出左手, 紧紧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 颤声道:「阿秀, 就算是人, 他也比恶鬼还要可怕。 你听我话, 咱们回去吧, 走得远远的。 咱们是汉人, 别在回疆住了, 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 」李文秀眼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 心中焦急, 用力一挣, 那知计老人虽然年迈, 手劲竟是大得异乎寻常, 接连使劲, 都是没能挣脱。 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 苏普, 会给他害死的!」计老人见她胀红了脸, 神情紧迫, 不由得叹了口气, 放松了她手臂, 轻声道:「为了这个哈萨克少年, 你什麽都不顾了!」李文秀手臂上一松, 立即转身飞奔, 也没听见计老人的说话。 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 只见苏普手舞长刀, 正在大叫大嚷:「该死的恶鬼, 你害死了阿曼, 连我也一起害死吧。 阿曼死了, 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 你出来, 我跟你决斗!你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 但心神混乱之下, 转来转去都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 傻小子, 别进去!」苏普却那里肯听?李文秀见到他这般痴情的模样, 心中又是一酸, 大声道:「阿曼没有死!」苏普陡然间听到这句话, 脑筋登时清醒了, 转身问道:「阿曼没有死?你怎……怎麽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是恶鬼, 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是恶鬼, 怎麽是人?」李文秀道:「这是人扮的。 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死了马匹和人, 伤痕不容易看出来。 他脚下踩了高跷, 外面用长袍罩住了, 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没有脚印, 身材又这麽高, 走起来这麽快。 」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谁, 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 在死马和那青年的尸体上, 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 」这些解释合情合理, 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也难以相信。 这时计老人也已到了, 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 大家别进迷宫, 免得送了性命。 我是老人, 说话一定不错的。 」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 我总是要去……要去救阿曼。 」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 那麽便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 他又去旋转门环, 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 」苏普转过头来, 心中说不出的感激, 说道:「李英雄, 你别进去了, 很危险的。 」李文秀道:「不要紧, 我陪著你, 就不会危险。 」苏普热泪盈眶, 颤声道:「多谢, 谢谢你。 」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 只不过是为了阿曼。 」转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 你在这里等我。 」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 那……那人很凶恶的。 」李文秀道:「你年纪这样大了, 又不会武功, 在外面等著我好了。 我不会有危险的。 」计老人道:「你不知道, 非常非常危险的。 我要照顾你。 」李文秀拗不过他, 心想:「你能照顾我甚麽?反而要我来照顾你才是。 」当下五个人点起了火把, 寻著旧路又向迷宫里进去。

五人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 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 阿曼, 你在那里?」始终不听见甚麽声音。 李文秀心想:「这是把他吓走了的好。 」说道:「咱们一起大叫, 说大队人马来救人啦, 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 」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大叫:「阿曼, 阿曼, 你别怕, 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 」迷宫中殿堂空廓, 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 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 依稀正是阿曼。 苏普循声奔去, 推开一扇门, 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 双手被反绑在背後。 两人惊喜交集, 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的绑缚, 问:「那恶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 是人。 刚才他还在这里, 听到你们的声音, 便想抱了我逃走, 我拼命挣扎, 他听得你们人多, 就匆匆忙忙的逃走了。 」苏普舒了口气, 又问:「那……那是怎麽样一个人?他怎麽会将你捉了来?」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 到了迷宫, 黑沈沈的, 始终没能见到他的相貌。 」苏普转头瞧著李文秀, 眼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阿曼转向车尔库, 说道:「爹, 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 你认……」他一言未毕, 车尔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 含意非常明白, 他们不但知道瓦耳拉齐, 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 他自己说叫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阿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 」苏鲁克道:「那就是了, 是真的瓦耳拉齐。 」车尔库喃喃的道:「他认得你妈?是瓦尔拉齐?怎…怎麽会变成了迷宫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鬼, 是人。 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妈, 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 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哟, 爹, 你别生气, 是这坏人说的。 」苏鲁克哈哈大笑, 说道:「瓦耳拉齐是坏人, 可是这句话倒没说错, 你爹果然是个大混…」车尔库一拳打去。 苏鲁克一笑避开, 又道:「瓦耳拉齐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 瓦耳拉齐输了。 这人不是好汉子, 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 你瞧, 他耳朵边这个刀疤, 就是给瓦耳拉齐砍的。 」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 果见他左耳边有个长长的刀疤。 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 不过不知其来历而已。

阿曼拉著父亲的手, 柔声道:「爹, 那时你伤得很厉害麽?」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了他的暗算, 但还是打倒了他, 把他掀在地下, 绑了起来。 」说这几句话时, 语气中颇有自豪之意, 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 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 永远不许回来, 倘若偷偷回来, 便即处死。 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他。 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麽?你怎麽会给他捉去的?」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 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 那知道这坏人躲在後面, 突然扑了过来, 按住我嘴巴, 一直抱著我到了这里。 他说他得不到我妈, 就要我来代替我妈。 我求他放我回去, 我说我妈不喜欢他, 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 他说:『你喜欢也好, 不喜欢也好, 总只你是我的人了。 那些哈萨克胆小鬼, 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 』他的话不对, 爹, 苏鲁克伯伯, 你们都是英雄, 还有李英雄, 苏普, 计爷爷也来了, 幸亏你们来救我。 」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 桑斯儿, 咱们快追, 捉到他来处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 那知道自己的猜想竟完全错了, 不禁暗暗惭愧, 实不该冤枉了好人, 幸好心里的话没说出口来, 又想:「怎麽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 那里还有什麽惧怕?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 一见面, 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了要报杀徒之仇, 高举火把, 当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 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自己族里的事, 咱们不用理会, 在外面等著他们吧。 」李文秀听他语音发颤, 显是害怕之极, 柔声道:「计爷爷, 你坐在那边天井里等我, 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 只怕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 我得帮著他们。 」计老人叹了口气, 道:「那麽我也一起去。 」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 道:「这件事快完结了, 你不用担心。 」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 道:「这件事快完结了, 完结之後, 我要回中原去了。 阿秀, 你和我一起回去吗?」李文秀心里一阵难过, 中原故乡的情形, 在她心里早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她在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 只爱这里的烈风、大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 半夜里天铃鸟的歌声……计老人见她不答, 又道:「我们汉人在中原, 可比这里好得多了, 穿得好, 吃得好。 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 回去咱们可以舒舒服服的。 中原的花花世界, 比这里繁华百倍, 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李文秀道:「中原这麽好, 你怎麽一直不回去?」计老人一怔, 走了几步, 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家对头, 我到回疆来, 是为了避祸。 隔了这麽多年, 那仇家一定死了。 阿秀, 咱们在外面等他们吧。 」李文秀道:「不, 计爷爷, 咱们得走快些, 别离得他们太远。 」计老人「嗯、嗯」连声, 脚下却丝毫没有加快。 李文秀见他年迈, 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 咱们去江南住。 咱们买一座庄子, 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 一株间著一株, 一到春天, 红的桃花, 绿的杨柳, 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 阿秀, 咱们再起一个大鱼池, 养满了金鱼, 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 你一定会非常开心…再比这儿好得多了……」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 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麽好, 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 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 苏普就会和阿曼结婚, 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刁羊大会、摔角比赛、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 说道:「好的, 计爷爷, 咱们回家之後, 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 」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光辉, 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 大声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後, 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 」忽然之间, 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瓦耳拉齐起来。 他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 又给逐出了本族, 一直孤零零的住在这迷宫里。 阿曼是十八岁, 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 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人, 急忙寻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 只见殿堂之中, 一人窜高伏低, 正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 那人空著双手, 身披白色长袍, 头上套著白布罩子, 只露出了两个眼孔, 头罩和长袍上都染满了血渍, 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 自便是掳劫阿曼的瓦耳拉齐了, 只是这时候他脚下不踩高跷, 长袍的下摆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 料想必胜, 便不上前相助, 两人高举火把, 口中吆喝著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 便知不妙, 叫道:「小心!」正欲出手, 只听得砰的一声, 车尔库右胸已中了一掌, 口喷鲜血, 直摔出来。 苏鲁克父子大惊, 一齐抛去手中火把, 挺刀上前, 合攻敌人。 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 殿中却已黑沈沈地仅可辨物。

李文秀提著流星锤, 叫道:「苏普, 退开!苏鲁克伯伯, 退开, 我来斗他。 」苏鲁克怒道:「你退开, 别大呼小叫的。 」一柄长刀使将开来, 呼呼生风。 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路, 却也是刚猛狠辣。 只是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 蓦地里飞出一腿, 将苏普手中的长刀踢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 纵身而上, 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长刀, 刷刷两刀, 向瓦耳拉齐砍去。 她跟师父学的是拳脚和流星锤, 刀法并未学过, 只是此刻四人缠斗, 她锤法未臻一流之境, 一使流星锤, 非误伤了苏鲁克父子不可, 只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 凝神接战。 苏鲁克失了兵刃, 出拳挥击。

瓦耳拉齐以一敌三, 仍占上风。

斗得十馀合, 瓦耳拉齐大喝一声, 左拳挥出, 正中苏鲁鼻梁, 跟著一腿, 踢中了苏鲁克的小腹。 苏鲁克父子先後摔倒, 再也爬不起来。 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 击中後极难抵挡, 苏鲁克虽然悍勇, 又是皮粗肉厚, 却也经受不起。

这一来, 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 左支右绌, 登时便落在下风。

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 就饶你的小命。 」李文秀眼见自己若撤退一逃, 最多是拉了计老人同走, 苏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 当下奋不顾身, 拼力抵御。 瓦耳拉齐左手一扬, 李文秀向右一闪, 那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 右掌跟著疾劈而下, 噗的一声, 正中她左肩。 李文秀一个踉跄, 险些摔倒, 心中便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西』, 师父教过我的, 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 我要杀你了!」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叫道:「你杀死我好了!」纵身又上, 不数招, 腰间中了一拳, 痛得抛下长刀蹲下身来, 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 有人扑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 回头看时,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著一柄匕首, 展开身法, 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 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 出招如风, 竟是丝毫没有龙锺老态。

更奇的是, 计老人举手出足, 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 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 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 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

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的武功, 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 我可一直不知道。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 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 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 向後退了一步, 瓦耳拉齐左手一扬, 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 计老人却不上他当, 匕首向右戳出, 那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 左手疾掠而下, 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 硬生生将他一张面皮揭了下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 李文秀更是险些便晕了过去。

只见瓦耳拉齐跳起身来, 左一腿, 右一腿, 双腿鸳鸯连环, 都踢中在计老人身上, 便在这时, 白光一闪, 计老人匕首脱手激射而出, 插入了敌人的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 双拳一招」五雷轰顶」, 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 李文秀知道这两拳一击下去, 计老人再难活命, 当下奋起平生之力, 跃过去举臂力格, 喀喇一响, 双臂只震得如欲断折。 霎时之间, 两人势成僵持, 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 李文秀也无法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 跳起身来, 奋起平生之力, 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 瓦耳拉齐向後掼出, 在墙上一撞, 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 计爷爷。 」扶起计老人, 她不敢睁眼, 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 可怖之极, 那知眼开一线, 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 她吃了一惊, 眼睛睁大了些, 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 面目颇为英俊, 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 看来一片惨白, 全无血色, 这人不过三十多岁, 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 却是向来所熟悉的, 但配在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 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 这才「啊」的一声惊呼, 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 向後跃开。 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 落下来时站立不稳, 坐倒在地, 说道:「你……你……」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 我…我…」忽然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说道:「不错, 我是马家骏, 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 阿秀, 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 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 当然不怪你。 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 」她瞧瞧马家骏, 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 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 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 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 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 刚才我叫你快走, 你为什麽不走?」他说的是汉语, 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 李文秀想也没想, 当即脱口而出:「师父!」瓦耳拉齐道:「你终於认我了。 」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 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 又是难过, 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 叫道:「师父, 师父, 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我…我起出猜到是你, 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 你自己又认了。 」瓦耳拉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 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 族里赶了我出来, 永远不许我回去。 我到了中原, 汉人的地方, 学了汉人的武功, 嘿嘿, 收了汉人做徒弟, 马家骏, 你好, 你好!」马家骏道:「师父, 你虽於我有恩, 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 道:「计爷爷, 你……他……他也是你师父?」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 我是马家骏。 他是我师父, 教了我一身武功, 同我一起来到回疆, 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 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汉语。 李文秀越听越奇, 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害死的?」阿曼还没回答, 车尔库跳起身来, 叫道:「是了, 是了。 阿曼的妈, 我亲爱的雅丽仙, 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 得疾病死了, 原来是你瓦耳拉齐, 你这恶棍, 是你害死她的。 」他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拼命, 但重伤之馀, 稍一动弹便胸口剧痛, 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齐道:「不错。 雅丽仙是我杀死的, 谁教她没生眼珠, 嫁了你这大混蛋, 又不肯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 你这恶贼!」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 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道那里去了, 到处找他不到。 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库, 要我在水井里下毒, 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 可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 主人待我很好, 尽他们所有的款待, 我想来想去, 总是下不了手。 我师父回来, 说找不到车尔库, 一问之下, 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 他就大发脾气, 说我一定会泄露他的秘密, 定要杀了我灭口。 他逼得到实在狠了, 於是我先下手为强, 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针。 」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今日总教你与在我的手里。 」马家骏对李文秀道:「阿秀, 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 一显示武功, 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 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 」瓦耳拉齐道:「哼, 凭你这点儿臭功夫, 也射得死我?」马家骏不去理他, 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 躲在铁延部里, 装做了一个老人, 就是怕师父没死。 只有这个地方, 他是不敢回来的。 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 我第一个念头, 就是要逃回中原去。 」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 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中两下, 内脏震裂, 已然难以活命, 活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 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 也是已无活理。 自己在回疆十年, 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 那知他两人恩怨牵缠, 竟致自相残杀, 两败俱伤。 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 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 你……你既然知道他没死, 而且就在附近, 为甚麽不立刻回中原去?」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 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 已抽出嫩芽了, 阿秀, 你独自回去吧, 以後……以後可得小心, 计爷爷, 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 终於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 叫道:「计爷爷, 计爷爷, 你别死。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 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 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 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 反而跟著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 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 可是他终於出手, 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 那全是为了她!这十年之中, 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 其实他是个壮年人。 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 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 或许没有, 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 一根早已了熄灭, 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 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 我想也不想, 过去一拳, 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 」李文秀问道:「那为甚麽?为甚麽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 道:「我不知道。 」隔了一会, 说道:「你是好人, 他是坏人!」他终於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 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 (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 不肯在水井中下毒, 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 也有瓦耳拉齐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 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 一切就会不同了。 可是, 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 他年纪大了之後, 见到了阿曼, 还是会爱上她的。 人的心, 真太奇怪了, 我不懂。 」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 我瞧你也活不成了, 我们也不用杀你, 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 右手一提。 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 叫道:「师父, 别——」就在这时, 一个火星爆了开来, 最後一个火把也熄灭了, 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 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 也已取不到准头。 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去, 谁也别发出声响。 」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 悄悄的退了出去。 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 他虽命在顷刻, 却还能发针害人。 四人退出殿堂, 见李文秀没有出来, 苏普叫道:「李英雄, 李英雄, 快出来。 」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 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 李文秀心中不忍, 暗想他虽然做了许多坏事, 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 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 实在是太残忍了, 於是坐了下来, 说道:「师父, 我在这里陪你。 」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 李文秀大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我等一会出来。 」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 李英雄, 你可得小心了。 」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麽老是叫她李英雄, 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 她是女子吗?」阿曼道:「你是装傻, 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甚麽傻?他……他武功这样好, 怎麽会是女子?」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 在计老人的家里, 她夺了我做女奴, 後来又放了我。 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 」苏普拍手道:「啊, 是了。 如果她是男人, 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 道:「不是的。 那时候我见到了她瞧著你的眼色, 就知道她是姑娘。 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 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苏普搔了搔头, 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 」阿曼欢畅地笑了, 笑得真像一朵花。 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著他, 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 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 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 在万籁俱寂之中, 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 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 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齐, 还有, 「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 你为什麽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唉。 」李文秀轻轻的道:「师父, 你得不到心爱的人, 就将她杀死。 我得不到心爱的人, 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 」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 道:「原来是这样。 」沈默半晌, 叹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 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 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问道:「师父, 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路追踪他, 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 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 是我的。 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针之後, 身子衰弱, 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 只道这一生就此完了, 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 给我拔去了毒针。 我伤愈之後, 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蓬外窥探, 我要杀了车尔库, 杀了驱逐我的族长。 只是为了你, 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 那天大风雪的晚上, 我守在你屋子外, 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 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 陈达海一逃走, 我就跟在他後面, 一直跟进了迷宫。 我在他後脑上一拳, 打晕了他, 把他关在迷宫里, 前天下午, 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 抽去了十来根毛线, 放回他怀里, 再蒙了他眼睛, 绑他在马背之上, 赶他远远的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 问道:「你为什麽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乾笑数声, 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 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 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 这恶强盗, 他定要去会齐了其馀的盗夥, 凭著地图又来找寻迷宫。 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 永远回不到草原去。 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 一直到死, 还是想来迷宫发财, 哈哈, 嘿嘿, 有趣, 有趣!」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 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 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 这群强倒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 但如此遭受酷报, 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 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 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图是不对的?」她多半会说的。 只不过, 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 他们一定要满怀著发财的念头, 在沙漠里大兜圈子, 直到一个个的渴死。 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 因为陈达海曾凭著这幅地图, 亲身到过迷宫, 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 大家都这麽说的, 那还能假麽?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 说道:「其实, 迷宫里一块手指大的黄金也没有, 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 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 桌子, 椅子、床、帐子, 许许多多的书本, 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镬子……什麽都有, 就是没有珍宝。 在汉人的地方, 这些东西遍地都是, 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 嘿嘿, 真是笑死人了。 」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 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 回疆气候乾燥, 历时虽久, 诸物并未腐朽, 遍历殿堂房舍, 果然没见到过丝毫金银珠宝, 说道:「人家的传说, 大都靠不住的, 这座迷宫虽大, 却没有宝物。 唉, 连我的爹爹妈妈, 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齐道:「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 师父, 你知道麽?」瓦耳拉齐道:「我在迷宫里见到了两座石碑, 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 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 」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麽人, 於是瓦耳拉齐断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 物产丰盛, 国势强盛。 唐太宗贞观年间, 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 臣服於唐。 唐朝派使者到高昌, 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 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於天, 雉伏於篙, 猫游於堂, 鼠叫於穴, 各得其所, 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 虽然你们是猛鹰, 在天上飞, 但我们是野鸡, 躲在草丛之中, 虽然你们是猫, 在厅堂上走来走去, 但我们是小鼠, 躲在洞里啾啾的叫, 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 为什麽一定要强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 很是愤怒, 认为他们野蛮, 不服王化, 於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 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 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 地无水草, 寒风如刀, 热风如烧, 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 如果兵派得很多, 粮运便接济不上。 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 便不用怕。 咱们以逸待劳, 坚守都城, 只须守到二十日, 唐兵食尽, 便会退走。 」他知道唐兵厉害, 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 於是大集人夫, 在极隐密之处, 造下了一座迷宫, 万一都城不守, 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 当时高昌国力殷富, 西域巧匠, 多集於彼。 这座迷宫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极, 国内的珍奇宝物, 尽数藏在宫中。 鞠文泰心想, 便算唐军攻进了迷宫, 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 善能用兵, 一路上势如破竹, 渡过了大沙漠。 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 忧惧不知所为, 就此吓死。 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 侯君集率领大军, 攻到城下, 连打几丈, 高昌军都是大败。 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 高十丈, 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 所以名为巢车。 这巢车推到城边, 军士居高临下, 投石射箭, 高昌军难以抵御。 鞠智盛来不及逃进迷宫, 都城已被攻破, 只得投降。 高昌国自鞠嘉立国, 传九世, 共一百三十四年, 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 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 南北五百里, 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 大族豪杰, 回到长安, 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都搜了去。 唐太宗说, 高昌国不服汉化, 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 於是赐了大批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等给高昌。 高昌人私下说:「野鸡不能学鹰飞, 小鼠不能学猫叫, 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 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 」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 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馀年来, 沙漠变迁, 树木丛生, 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的古宫, 更加隐秘了。 若不是有地图指引, 谁也找寻不到。 现在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 和古时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齐在中原时学文学武, 多读汉人的书籍, 所以熟知唐代史事。 李文秀虽是汉人, 反而半点也不知道, 也不感兴趣。 她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 说道:「师父, 你歇歇吧, 别说了。 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 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 就由他们去, 何必勉强?唉, 你心里真正喜欢的, 常常得不到。 别人硬要给你的, 就算好得不得了, 我不喜欢, 终究是不喜欢。 」瓦耳拉齐道:「阿秀, 我……我孤单得很, 从来没人陪我说过这麽久的话, 你肯……肯陪著我麽?」李文秀道:「师父, 我在这里陪著你。 」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 我死之後, 你就要走了, 永远不会回来了。 」李文秀无言可答, 只感到一阵凄凉伤心, 伸出右手去, 轻轻握住了师父的左手, 只觉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 永远不离开我……」他一面说, 右手慢慢的提起, 拇指和食指之间握著两枚毒针, 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 你就永远在迷宫里陪著我, 也不会离开我了。 」轻声道:「阿秀, 你又美丽又温柔, 真是个好女孩, 你永远在我身边陪著。 我一生寂寞孤单得很, 谁也不来理我……阿秀, 你真乖, 真是个好孩子……」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 黑暗之中, 她甚麽也看不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得慢慢的刺她, 出手快了, 她只要一推, 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 」毒针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颊移近, 相距只有两尺, 只有一尺了……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 说道:「师父, 阿曼的妈妈, 很美丽吗?」瓦耳拉齐心头一震, 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来, 他一生之中, 再也没有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 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会永远记著你。 」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 一个姑娘骑著一匹白马, 向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话:苏鲁克道:「李姑娘, 你别走, 在我们这里住下来。 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小夥子, 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 我们要送你很多牛, 很多羊, 给你搭最好的帐蓬。 」李文秀红著脸, 摇了摇头。

苏鲁克道:「你是汉人, 那不要紧, 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 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吗?嗯。 」他搔了搔头, 说道:「咱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 」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兰经」、最聪明最有学问的老人。

他低头沈思了一会, 道:「我是个卑微的人, 甚麽也不懂。 」苏鲁克道:「如果有学问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 那麽别人是更加不懂了。 」哈卜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众人啊, 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 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 以便你们互相认识。 在安拉看来, 你们之中最尊贵的, 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 』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 都是真神安拉创造的。 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 便是最尊贵的。 可兰经第四章上说:『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 当款待旅客。 』汉人是我们的远邻, 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 我们要对他们亲爱, 款待他们。 」苏鲁克道:「你说得很对。 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麽?我们的小夥子, 能娶汉人的姑娘吗?」哈卜拉姆道:「真经第二章第二百廿一节说:『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 直到她们信道。 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 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 直到他们信道。 』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 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 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 除此之外, 都是合法的。 便是娶奴婢和俘虏也可以, 为甚麽不能和汉人婚嫁呢?」当哈卜拉姆背诵可兰经的经文之时, 众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肃立倾听。

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 大家心中明白了, 都说:「穆圣的指示, 那是再也不会错的。 」有人便称赞哈卜拉姆聪明有学问:「我们有甚麽事情不明白, 只要去问哈卜拉姆, 他总是能好好的教导我们。 」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 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 因为包罗万有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 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 有甚麽法子?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 白马已经老了, 只能慢慢的走, 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 江南有杨柳、桃花, 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 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我偏不喜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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