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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风云录》


第四章



    李世民入宫面见李渊时,李建成也正在李渊身边。
    李世民向李渊行过君臣之礼后,也向李建成行了一礼。李建成忙还礼,道:“听说
二弟近日染‘病’,愚兄本想登门探望的,所幸二弟已经痊愈,愚兄也安心了。”
    李世民道:“小弟不过是得了点小‘病’,岂敢劳动大哥大驾?”他感到李建成忽
然好象“客气”了很多,他们之间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横亘着。
    李建成也分明感到他这二弟好象遥远了很多很多。
    这些天来,他心里也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当李世民被西秦军大败,长安处于兵临城
下、朝不保夕的危境之时,他自觉自己是大唐太子,理应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于既倒,
因此向李渊请求挂帅出征。不料他一开口,李渊和全体大臣都是惊慌失措,竭力反对。
李渊虽夸赞他勇气可嘉,还当众赏了他不少金银珠宝,但不论父皇说得有多委婉,从他
和其他大臣的面上李建成都分明读出这样的意思:“连战无不胜的秦王李世民都输了,
你还来请战?这岂不是丢人现眼?”
    他心里气恼极了,回去东宫跟僚属一说,众人都是震骇万分,都说这种“只知有秦
王,不知有太子”的想法原来竟在朝中是这般盛行,实在不可思议!对此,他只有归疚
于起兵时李世民一直追随在李渊身边,自己却远在长安,没能参与举义之事;而如今朝
中大臣大都是太原起兵的元老,自然都只认得李世民的才干,不知道他这堂堂太子有何
能耐。他不禁深深怨怪李渊以前一直对他守口如瓶,以致他对太原策划起兵之事一无所
知,没半点准备,才弄出今日这等尴尬局面,真是悔之已晚。
    然而,当长安的百姓听说他这太子自动请缨迎战西秦军时,都颇感心安,慌乱之情
稍有缓减。这消息令他极感鼓舞,觉得自己走对了路子,决定要继续不断地向李渊提出
领兵的请求。他相信只要他表现出能统兵打仗的信心,李渊最终会同意让他出战的。谁
知就在这个时候,又传出李世民“病”好的消息,这一来,元帅之位又非李世民莫属了!
    他实在不明白,李世民明明惨败于薛仁杲之手,为什么这样的事实还不能令李渊从
他对李世民百战百胜的神话的迷信中清醒过来,对他却连哪怕给一个机会让他试一试也
不肯!李渊甚至极力掩饰李世民战败的真相,向众大臣说李世民卧病在床,将指挥军队
的大权交了给刘文静和殷开山二人。他二人鲁莽轻敌,不听从李世民指示他们深沟坚壁、
拒不应战的话,强行出战,才招致大败。因此下旨革除二人官职,对李世民却一无处分。
李建成私底下问李渊:“二弟向来统军甚严,这从太原起兵到围攻长安中他治理右军的
情况都是有目共睹的。刘文静又一向是他副手,他怎么敢违抗二弟的命令,擅自出战,
以致吃了败仗?”李渊却避而不答,反对他说:“大郎,你以后是要继承我的大统,做
一国之君的。你应该多多学习驾驭臣下之道,才是正理!”原来替主帅掩饰战败之罪,
将过错推给他的手下去当替死鬼就叫做驾驭臣下之道!李渊这番话教他在心里感慨了好
几天。无怪乎李世民总能百战百胜!胜了是他的功劳,败了却与他无关!这样的便宜真
好捡!
    这边李建成思如潮涌,那边李渊却为两兄弟如此以礼相待而大为高兴,道:“你们
兄弟二人只要同心协力,便能保得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我历览各朝各代的掌故,发现
祸国殃民的只有两种人:一者是权臣,一者是悍将。权臣操持权政,将皇帝当成傀儡一
般摆布,拿天下当成是他的,实在可怖!大郎今后是要坐这龙座的,因此我让他多多处
理朝政,不要为刀兵之事而荒废了为君之道。你如今熟习了政事,日后为帝就不怕被臣
下欺你无知而将你瞒骗。大郎为我掌管政事,既可防权臣把持国政,又可防以后大郎被
权臣欺蒙,实是一举两得!那权臣虽是可恶,但只能误国,还不足为大患;但悍将却是
手握兵权,适足以谋朝篡位,颠覆社稷,为害之烈远甚于权臣。因此我令二郎掌握兵权,
便是为了防那悍将。你兄弟俩一主内、一主外,二心如一,便既可御外寇于边境,又可
防内贼于朝廷,我大唐江山自然就稳如磐石,皇泽不绝了!”
    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都跪下道:“父皇明见万里,非儿臣们所及。儿臣一定谨记
父皇教诲,力保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双手虚托,道:“好,好,你们都快起来!”
    二人起来各自坐下。
    李世民道:“儿臣听说薛仁杲那贼子又再率领西秦军来侵扰我国。儿臣愿领军出征,
将那不服王化的家伙捉回来,让他跪在父皇脚下求饶!”
    李渊满心欢喜,道:“二郎用兵,为父最放心不过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为父
要亲自为你送行。”
    李世民略一欠身道:“不敢惊动父皇圣驾。儿臣以为这西秦军侵我国境、乱我人心,
宜速速解决。若父皇认为可以的话,儿臣三天之后就可出发。”
    李渊道:“你认为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李世民又道:“还有一件事,儿臣斗胆向父皇求情。”
    “但说无妨!”
    “上次我军失利,实乃儿臣之错,与他人无由。但刘文静和殷开山两位将军却因此
受罚,儿臣于心难安,求父皇让他二人官复原职。”
    李渊忙道:“二郎言之有理!这样吧,让他二人恢复原职,但暂时停职留用,随你
出征,带罪立功。胜利回来之后,我自当论功行赏,决不会亏待了他们。”
    李世民跪下叩头道:“父皇仁厚!儿臣代二位将军多谢父皇恩典。”
    当下又谈了几句出征的安排,李世民便请求告退,回去筹备三天后出战之事。
    李渊拦住他道:“二郎且慢,还有一件事。”说着转头往屏风后叫道:“三胡!还
不出来向你二哥赔罪?”
    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人,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罪衣,跑出来趴在地上便向李世民叩头
道:“二哥饶命!小弟知错了!”正是李元吉。
    李世民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脑里,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特特
特”的跳个不住。他双手捏成拳头,浑身都在发抖,心中一团烈焰,直烤得他唇干舌燥。
他急忙转过头去不看李元吉,只怕自己马上就要忍不住冲上前去扼死这个一母同胞的四
弟!
    李元吉也是全身都在抖,眼中鼻中涕泪交流。在他心里,愤怒夹杂着恐惧,象毒蛇
一样啮咬着他。他不能忘记,自己在太原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似皇帝一样的时
光!他更不能忘记,自己这些天来被软禁在宫中,酒不能喝、钱不能赌、女人不能泡的
犹似炼狱一般的日子!他在宫中越是度日如年,就越是发狂似的想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回
太原里过他那随心所欲的生活!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__李世民!李渊说了,
只要,也只有李世民肯原谅他,他才可以恢复王号,才可以回太原继续他一城之帝的日
子;否则……否则什么?父亲没说,但他也明白,否则他就要一辈子过这种生不如死的
生活!
    他将李世民恨入骨髓里去了!你是嫡子,我也是嫡子,凭什么你能骑在我头上,可
以操纵我的生死大权?再说,他根本不认为吉儿之死是他造成的!明明是你们骗我在先,
又明明是那女人自己找死,故意将烛台扔到罗帐上,纵火烧死自己,还差点连我也害了!
为什么硬要将她的死派在我头上,说是我杀了她?这真是太没天理了!但是,李世民若
不肯饶恕他,他这辈子就完了!因此,他又怕李世民,也是怕入骨髓里去了!这时他伏
在地上,悲哀、怨毒、忧惧、惶恐……种种滋味都掺在泪水之中,在又恨又怕之中期盼
着!
    李建成看着这情景,不禁对李世民大为不满,想:“四弟就算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
大奸大恶之罪,他究竟是你弟弟。如今他象条狗似的趴在你面前求你饶命,你什么面子
都要足了,还想怎么样呢?你为人兄长,岂可如此心胸狭隘?这样折辱于人,那也太过
份了!”于是他淡淡的道:“二弟,你不开口说句话,叫四弟怎么做人呢?”
    李元吉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感激的向李建成看了一眼。他确实很感激李建成。这些
天来,他在宫中苦不堪言,但每当李建成入宫来看望他,总是以自己的名义设宴玩乐,
却让李元吉跟着一起饮酒博弈、观赏歌舞,使他在“地狱”般的日子里总算还能苦中作
乐。
    那边李世民听兄长开了口,总不能不给他面子,咬咬牙,站起来,转头看着李元吉,
道:“四弟,我生你的气,也是为了你好!你在太原如此无法无天,残民以逞,叫百姓
都以为我们李唐跟杨广那暴君是一丘之貉,令父皇平白担这骂名,陷他于不义,你对得
起父皇吗?”
    李元吉一边在心里骂:“假撇清!伪君子!”一边流泪道:“小弟错得太多了,实
在无面目见父皇,只求二哥大人有大量,饶过小弟这一次。小弟以后决计不敢了!”
    李渊在一旁听着,对李世民的话甚感满意,认为他说得实在得体之至,便说:“三
胡,你二哥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你一定要好好记着,以后重新做人,不要再闯祸了。”
    李元吉道:“是!儿臣一定牢牢记在心头,决不再惹父皇烦恼,惹二哥生气了!”
    李世民转身向着李渊,违心地道:“父皇,四弟既已知错,请您饶恕他吧!”
    李渊喜道:“三胡,你听见没有?你二哥宽恕你啦!还不快向他叩谢?”
    李元吉也是欣喜若狂,“砰砰砰“的用力以头叩地,大声道:“多谢二哥!多谢二
哥!”
    李世民滑步闪到一边,不受他的礼,冷冷的道:“不敢当!”
    李渊道:“好啦,起来吧。”
    李元吉站起来,用手背拭抹着又是泪水,又是鼻涕的脸,眉梢眼角已是喜形于色。
    李世民口中虽说原谅李元吉,但心中对他的痛恨实非言语所能表达。他只觉哪怕只
是跟李元吉处于一个屋檐之下也是中心如沸,比受什么酷刑都要难过百倍,实在不愿再
多待半刻钟,躬身对李渊道:“儿臣这就去准备三天后的征战,先行告退了。”
    李渊欠身道:“有劳二郎了。”
    李世民望也不望李元吉一眼,只向李建成点头为礼,便出宫回府而去。
    吉儿在熊熊烈火之中,对着她那孩子和荷香的尸身狂笑。一阵浓烟卷过,呛得她咳
个不止。
    正在这时,她忽感到一只手搭到她肩上。她一惊之下,止住笑声,转身一看,火光
映照之下看得分明,那人浓眉大眼,竟是突利!
    她才叫得一声:“突利!”好象见到了亲人一样,心里突地一宽,全身一软,便昏
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不断的感到那大火仿佛还在身边烧,无数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可她什么也听不清楚;咽喉干得发涩,好象里面也正在烧着一团火,她一张嘴便会喷出
火焰来似的。一忽儿她又觉得自己正在跟李元吉扭斗,她竭力挣扎,可是手脚越来越酸
软无力,李元吉那狰狞的面孔一点点的逼近。她狂叫!狂踢!狂打!狂咬!绝望!绝望!
只有绝望!
    忽然,仿佛下过了雨,四周一片清凉,喉中也汨汨的流淌过清甜的甘露。虽然四肢
百骸散了架似的疲倦,又沉重得象是灌了铅,但各处都是说不出的舒泰。
    这样云中雾里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猛的醒来,一睁眼,灿烂的阳光刺得她双
眼发痛,忙又合上。过了一会儿,又再慢慢睁开,只见处身在一个洞穴里,身下铺的,
身上盖的,都是厚厚的干草。她一生之中大多时候都处身于金碧辉煌的富贵乡中,忽然
见到这种荒郊野岭的景象,暗暗吃了一惊,一时之间茫然不解。
    她稍一动弹,顿时觉得全身痛不可耐,皮肉似在一块块的裂开,禁不住“啊”的叫
了出来。
    洞口一暗,突利已站在眼前,喜上眉梢的道:“啊,吉儿姑娘,你终于醒了!”
    吉儿一见突利,刹时间唤起过去的种种,不禁又是“啊”的叫了一声,道:“突利,
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突利点点头,道:“说来真是万幸!我刚到太原,便看见你的屋子烈焰冲天。上次
我军围困太原,我在你屋子里看到你留给大哥的字条,因此知道那屋子是你的,忙赶过
去看。幸好你那屋子靠着河边建起,我从水里潜到屋子后面,用刀砍那后墙。那墙大概
已被火烧透了,我砍了几刀,便砍出一个洞来。我从洞口钻进去,见到你还在里面,就
抱着你从那洞悄没声息的到了河里。屋外的人只顾聚在门口,李元吉又大发脾气,不准
人去舀水救火,所以竟没有人发现我们,否则要不惊动李元吉救你出来,可当真不容
易!”
    他只顾自己说得兴高采烈,忽留意到吉儿那边一直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忙定睛
看她,却见她双眼睁得滚圆,好象看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突利心中也不禁跟着一寒,
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往背后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忙又转身扶住她问:“吉儿,你怎么
了?”
    吉儿声音发颤的道:“你……你说你是在那屋里见到我留下的字条才知道我住在那
里的?”
    突利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要抓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追问,不由得拿手指搔了搔头
顶,说:“是啊。”
    吉儿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心神,道:“你有没有记清楚?难道不是你遇见世民
在那屋子里被你的士兵围攻,你上前解围,然后他跟你说那屋子是我的,你才知道吗?
后来你们还一起商量如何捉弄颉利,不是吗?”
    突利笑道:“你说的话真奇怪,半真半假的,教我怎么答你好呢。其实是这样的:
那天我军包围太原,我的部下来报,说那里有这么一间屋子。我去一看,见到你留下的
字条,就知道你住在那里,便约束部下不准动屋里的东西。后来我在太原城下叫阵,大
哥射了我一箭,但那箭没箭头,箭尾却绑了一封信,约我当晚在河边见面。我就是那晚
跟大哥商量捉弄颉利的事的。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跟大哥演了一场好戏,教那颉
利栽了个大筋斗。到我走时,想起在你屋里拾到的字条,便还了给他,将你的事情告诉
他知道。我那时还警告了他以后再也不要这么不小心将你一个人抛撇在那里。谁知他今
次又是这样,几乎给李元吉害死了你。唉,大哥也太不小心了!”说着连连摇头。
    吉儿咬着下唇,口中又酸又腥,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嘴唇咬破了,她却一点也没发觉,
只在想:“原来……原来他骗我!真是漂亮的谎言啊!编得这般滴水不漏,竟教我一直
蒙在鼓中,一点也没想过他是在撒谎!如果不是突利无意之间说出真相,我永远也不会
向他追问这样的陈年旧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我永远都会相信他的鬼话!天啊,
天啊,他还骗过我吗?他还有什么话是假的,我却一直信以为真?或者,他根本就不曾
对我说过一句真心话?”
    突然之间,历历往事在她心头一闪而过,过去的一些困惑在一刹那间全部如水晶一
般清清楚楚的展现在眼前:“我记起来了!我第二次见他,是在皇宫之中。我那时那么
一厢情愿的说他入宫来是特地为了找我。其实那时他才见过我一面,根本不可能知道我
是谁,更不必说会知道我是公主,住在皇宫之中。他那次入宫,一定是别有所求,鬼使
神差的却给我撞上了他。可是他不否认!他故意让我误会,以为他不顾危险的孤身闯入
宫中只求见我一面!”
    她满面红潮,胸口不住起伏,“还有,还有!那次突利抢亲,他半途里截住。我又
以为他专为救我而来。可是父皇发下木诏勤王的时候,连父皇自己也没想到会将我下嫁
给突利和亲;他远在千里之外,又怎会知道突利会在那一天那一刻经过那一个地方将我
抢入突厥军中?不,不!他不知道!他根本不是打算来救我!那是巧合!那是天意!可
是他又不加否认!他又故意让我误会,以为他为了爱我而来救我!谎言!谎言!到处都
是谎言!没有真话!没有一句是真话!”
    突利见她忽然神情大异,睫毛微微颤动,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洞顶,好象着了魔似的,
心中大惊,叫道:“吉儿姑娘,吉儿姑娘!你怎么了?”
    吉儿一惊,转眼看他,只见他满面关切焦虑之色,心中一酸,忽然明白了他的深情,
不顾疼痛的伸手拉着他的手,道:“突利,我真傻!我到今天才知道,谁是真心待我
好!”
    突利登时满面通红,忙将手抽回去,道:“吉儿姑娘,你不要这样说!你放心好好
养伤吧。待你身子大好了,我便送你到长安回大哥身边。”
    “不!”吉儿尖叫道,“不!我不去!我再也不要见他!”
    突利吓了一跳,道:“为什么?为什么?”
    吉儿定了定神,道:“不要问为什么了,总之我是永远也不想再见他。就让他以为
我已烧死在那屋子里吧!”
    突利更是大惑不解,又搔起后脑勺来说:“但这是为什么呢?大哥以为你给烧死了,
一定伤心死了。若果他知道你没死,他会很高兴的。”
    吉儿冷冷的道:“他才不会伤心!更不会伤心死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再见他呢?你是不是没能保住那孩子,便感到没面目见他吗?可
这不是你的错啊!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几乎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大哥一定不会怪
你的。”
    吉儿叹了口气,道:“突利,你良心太好了,总是以君子之心度他人之腹!你这要
吃亏的。”
    突利又是窘得面红过耳,讷讷的笑道:“你太夸奖我了。你若能觉得我有大哥一半
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吉儿大叫一声:“够了!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请你别再说他了,好不好?”
    突利见她忽然发起脾气来,更不明所以,眨巴眨巴眼睛,道:“好,好!可是你不
去长安,却要到哪里去呢?”
    吉儿默然了一下,脸上忽现凄凉之色,道:“事到如今,我欲不回父皇那儿,亦不
可得了。我还是到江都去,长伴父皇左右,再也不管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凡俗了。”
    突利脸现惊奇之极的神色,手指着她道:“你……你不知道你父皇已经……已经死
了吗?”
    吉儿面上唰的一下,变得全无血色,瞳孔又再放大,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突利面上流露出怜悯之色,道:“宇文化及在江都发动政变,将你父皇活活绞死了。
这件事已过去好几个月了,你怎地全不知情?”
    吉儿只觉脑子里象有千百个轮子在飞转,轰隆隆的直响,似乎要突破脑壳迸发出来,
不禁双手抱着脑袋,呻吟似的叫:“是他!又是他!又是他在骗我!”
    突利一时不明白,“谁骗你?哦啊!”他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大哥?但那也难
怪他啊。他定是怕你知道了要伤心,你正在生孩子,身子弱,受不了这种打击的。他这
也是为了你好!”
    吉儿在心内冷笑:“他是为了我好?才不!他是怕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肯嫁给他,
才这般千方百计的欺瞒我!他是为了他自己!”
    在这短短的几日之间,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她愿为之舍命的人:她的孩子
和荷香都给李元吉害死了;她的父皇也被惨酷绞杀;而李世民,她终于发现,他一直无
所不用其极地欺诈瞒骗她!哪怕只是发生其中的一件事,已足以令她心伤千回、肠断百
遍,更何况现在全都纷沓而至,一齐向她压来!
    她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直揪得发根在隐隐的发痛。
    突利见她这副样子,知道她是伤心过度了,摇着她的肩膀道:“吉儿姑娘,吉儿姑
娘,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憋在心里,会伤了身子的。”
    吉儿怒叫道:“我不哭!我不哭!”
    “你不要这样!哭吧!哭吧!你这样可要吓死我了!”突利说着说着,心中越来越
惊,竟是未劝得吉儿哭出来,他自个儿就眼泪哗啦啦的直流下来。
    他这一哭,洞中登时一片愁云惨雾,吉儿受他感染,终于也“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出来。
    这一场大哭,直哭得天昏地间、声嘶力竭、筋疲力尽!吉儿拼尽全力的哭,一边哭,
一边在心中狠狠的发誓:“我哭过这一次后,永远也不会再为他流一滴眼泪!半滴也
不!”
    好不容易二人才都止住哭泣。
    突利迟疑的道:“吉儿姑娘,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还问你。你……以后到底怎么办
呢?”
    吉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我还是要回江都去。”
    突利一怔:“什么?”
    “虽然父皇去了,但我就是见不着他的人,也要见着他的坟!否则,这一辈子我都
不能安心!”她心中酸楚,几乎又要流下泪来,强自忍住,又道:“我生平所做的大错
事,莫过于弃他而去。如今他含恨而终,我是无论如何也补偿不了我对他的不孝!但我
至少还可以去江都寻着他的坟,以后这一生就守候在他陵边吧。生前我不能在他身边尽
孝,只有在他死后为他守灵,略补我的过错。”
    突利半晌无言,道:“这么说,你……你这一辈子真的不再见大哥了?”
    “啊,你够了没有!”吉儿气恼地摇头,“我不是已说了不要再提他吗?我跟你说,
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你也不要跟他说我还没死,向他吐露我的所在。让他以为我已
烧死在太原,这对我们都有好处。你若不答应我,我到了江都,找到我父皇的坟,就在
他灵前自尽,省得他又来纠缠我!”
    突利大惊,忙道:“你千万不要这样!好,好,我不跟大哥说就是了。”说着,还
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回事。你跟大哥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吉儿道:“我们的事,你不会明白的,还是省点精神,别把脑袋都想破了。”
    突利道:“你们二人真是很奇怪:大哥一忽儿爱你爱得要生要死,一忽儿又将你忘
到九宵云外去;你也是一忽儿恨不能为他而死,一忽儿又一辈子都不愿见他。你们汉人
就是教人搞不懂!我看还是我们突厥人比较容易明白。好象我妹妹阿燕吧,她想到什么
就说什么,从不说令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可跟你们汉人说话,我总是听得迷迷糊糊的。
尤其是大哥,他说的话忽儿闪闪烁烁,忽儿直截了当,一时一个样儿。我老摸不准他心
里到底在想什么,好不吃力!”
    吉儿心中叹想:“突利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唉,连突利这么粗疏的人都看出他的狡
黠来了,我却直到今天才醒悟!”
    突利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却见吉儿有点心不在焉,便道:“我真该死,唠唠叨叨的
说这么多废话。吉儿姑娘,你放心慢慢养伤吧。过得一个月,你的伤就会全好了。到时
我再设法送你去江都。”
    吉儿一惊:“什么?你送我去江都?”
    “是啊。”
    “那怎么行?你是突厥王子,孤身一人送我深入中原腹地,若给官家知道了,岂不
要将你捉了去?我虽说是公主,但父皇以为我已死了很久,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身份,你
跟我一起,那太危险了!”
    突利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以前也经常悄悄的一人潜入中原打听隋军的消息。你
还记得那次在皇宫里压断树枝差点掉下来的刺客吗?那就是我呢!”
    吉儿道:“以前你孤身一人独来独往,要脱身当然容易多了。但现下却有我拖累着
你。”
    “但你自个儿上路,一介弱质女子,岂不更加危险?”
    吉儿摇头道:“我为了我父皇冒险,那是应该的。能不能去到江都,我是没有把握,
一切全凭老天爷安排。或许天可怜见,终教我能见到父皇的坟墓。”
    突利急道:“你这么说,倒似是抱了必死之心!如今世道这样乱,你决不可能跋涉
千里而安然无恙。这一路之上,象李元吉这等淫贼不知有几千几万,若再发生象这次一
样的事,可怎么办?”
    吉儿听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死是不怕的,但若死前要受一番可怕的羞辱,那
就比死一千次一万次还要可怕!
    突利见她不作声,知道已说动了她,忙继续游说:“以前你遇难,我不知道,迟了
来救你,害你受了惊吓,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如今我明明知道你去涉险,还袖手旁观
的话,我还算是个人吗?”
    吉儿叹道:“我知你待我好。但你身为突厥王子,怎能老不回突厥去,留连在我身
边?”
    突利的脸阴沉下来,低声道:“你不要叫我什么突厥王子了,我能不能再回突厥去,
都说不准呢!”
    吉儿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突利低头道:“不瞒你说,我是被颉利逼了出来的。我父汗死了,颉利将我的继位
之权夺了去,自立为汗。他气焰熏天,又残暴嗜杀,大家都不敢站出来替我说一句公道
话。我在突厥受不了他的欺压,这才逃了出来,本打算到太原找大哥的人,却碰上了你
这事。”
    吉儿一听,才知道突利也正处于备受打击、走投无路的困厄之境,想:“我只顾着
自己的伤心事,半点也没替他着想过;他却始终不动声色,不为自己喊一声苦!”不禁
大感羞愧,道:“原来……原来你父汗也谢世了。”
    突利苦笑了一下,道:“是!刚才你听到你父皇的噩耗时那样子……真是……我也
想起我父汗之事,所以……所以竟是先你而哭了出来……真是没用!”
    吉儿忙道:“你怎么这么说呢?有泪自流,率真爽直,那才是不矫情的真君子呢!”
    突利微微一笑,道:“你这么夸赞我,真是多谢了。我对突厥已是无可留恋,左右
无事,便送你一趟,又算得什么?”
    吉儿心中难过,道:“突利,你待我真是太好了!我应该好好报答你的,只可惜……
一切都太迟了!今生今世,我只好欠着你的情,只盼来世再补报你的大恩大德。”
    突利忙道:“不敢当!这是从哪里说的话呢?你心有所属……我明白的。”
    吉儿一阵黯然,想:“我是多么有眼无珠啊!”
    浅水原上,西秦军横七竖八,或站或坐或躺的散落在唐军营外,一边在骂阵:“世
民小子,贪生怕死!世民小子,猪狗不如!世民小子,缩头乌龟!”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向唐军营寨中拍打过去。可是唐营中却悄没声息,人影不见,
若非有一面大旗在和风吹动下一舒一卷,那就跟一座被废弃的荒营无异。叫骂声传入去
没半点反响,仿佛是涛天大浪拍打在我自岿然不动的岩石上,又退下去一般。
    西秦军的主帅薛仁杲领着部将在马上远远的看着,都是又气恼又奇怪又无奈。这样
的情况已有好几天了,任凭他西秦军如何用尽污言秽语骂阵,唐军那边硬是好象压根儿
没听见,不肯出来应战。但若他们领兵去冲击营寨,寨中却射出一阵乱箭,教他们伤亡
惨重,无功而还。
    薛仁杲当初听说这次唐军主帅又是李世民,当场高兴得几乎就要在马背上手舞足蹈
起来。唐军竟然还是派这手下败将来向他送死,可见他们再没人才了!他马上传下令去,
倾全军之力在唐军寨外摆开队列,高声喊阵,要与李世民决一死战。他美美的想,这回
一定不会再让李世民跑了,要将他杀个全军覆没,一举攻入长安,那他就是名正言顺的
西秦帝了!他内心深处知道,他在众将中其实不得人心,他之所以能继承父亲的帝位,
全因他是他父亲的儿子,部将之中对他父亲忠心耿耿的人因他父亲的缘故一力扶持他;
而其他人却一盘散沙,这才勉勉强强的让他得承大统。他的帝位并不稳固,他就更急于
痛歼唐军、攻下长安,以压服人心。
    可是,就在他如此急于求战之际,李世民却出乎意料之外的拒不应战。他急得暴跳
如雷,心中犹似有千百只猫爪子在挠。他命士兵想尽一切最羞辱人的话来骂,但盼骂得
李世民抬不起头来,要出来跟他打。谁知不管他们怎么花样百出的骂,对面就是给他来
个不理不睬。他气得蹦蹦乱跳之余,心底里却禁不住一阵害怕:“这李世民是人不是人?
换了我给这么骂一句半句,早气炸肺了,马上就出来跟骂我的家伙杀个你死我活!他怎
么竟然可以忍得住?当真可惊可怖!”但他不能承认自己害怕李世民,便命士兵更起劲
地骂。白天骂还不够,连夜里也轮班的骂,誓要吵得唐军觉也睡不着。
    唐军那边开始时给西秦军这样惊天动地的吵,自然都烦燥不安。但久而久之也就惯
了,只当那是春风拂耳。就算是晚上也吵,累得狠了照样一觉睡到天明。但人人心中不
免都窝了一肚子的气,纷纷向李世民请战,却都给挡了回来。说得多了,李世民反下了
严令:“不准再请战!违者立斩!”众将垂头丧气之余又是大惑不解。
    唐军中军帐中,李世民跟燕儿、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一起正在玩弹棋。这游
戏是在五尺见方、中间微凸的石桌上进行,两边各置六枚棋子,对阵者各以指力用己方
棋子弹中对方棋子,先击中者为胜。这游戏在当时甚是流行。燕儿是突厥人,本是不会
玩的,但她聪明伶俐,李世民教了她两遍,便已会了;再玩几次,更是进步神速,几成
此道高手。
    这时李世民已弹中对方五子,稳操胜券;燕儿也中了四子,紧追其后。长孙无忌等
三人却接连失手,已输了五子,早就一败涂地了。
    李世民笑道:“三位先生都是当世绝顶聪明之人,怎么玩这微末小技,却连我这新
教的徒弟也胜不了?”说着向燕儿一指。
    长孙无忌苦笑道:“燕儿姑娘聪颖过人,又得您这名师指点,我们怎能是她对手?”
    李世民道:“三位何必过谦?我看你们是心神不定,才致失手。”
    房玄龄叹道:“我确实是心烦意乱、神思恍惚!”
    李世民微笑道:“三位平日的养气功夫不都是一等一的吗?今天是怎么啦?都这般
心浮气躁起来了。”
    杜如晦道:“不瞒大王,我们心绪不宁,是因为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世民点点头道:“那么就请一吐为快吧!”
    杜如晦与房玄龄对望一眼,道:“我们是想问大王一句:到底您还要挨薛仁杲那小
子多少骂,才会忍耐不住,跟他大打一场?”
    李世民哈哈笑道:“三位想问的,原来是这句话!你们怎么没听过‘小不忍则乱大
谋’?当年韩信胯下之辱尚且可忍,何况今日薛仁杲这些胡言乱语?”
    长孙无忌道:“为了薛仁杲放的狗屁而负气出战,固然是不值得,但大王迟迟按兵
不动,亦非善策。”
    原来长孙无忌与房杜二人私底下商量,一开始时都认为唐军新败,士气必定不振;
而西秦军新胜,却是斗志昂扬。再加上敌强而我弱,李世民起先不急于应战而伏于营寨
之中,以消磨敌方锐气,确是良策。但此后西秦军日日大骂于营外,渐渐的气衰力疲;
而唐军忍气多时,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两军在气势上此消彼长,目前形势反倒有利于
唐军出战而不利于西秦军了。李世民却还坚持养精蓄锐的旧法子,反而会挫折了唐军为
雪耻而不惜一战的锐气。
    房玄龄也接口道:“如今我军群情汹涌,都急于一战,大王若再拒不出战,只怕会
使弟兄们都心灰意冷。如此大好机会若不抓紧便会稍纵即逝,以后就追悔莫及了。”
    李世民微微笑道:“我却以为如今机会未到。”
    “然则大王认为什么时候机会才到?”
    “我在等薛仁杲给我一个机会……”
    正说到这里,忽有士兵来报:“启禀元帅!西秦军的右军主将梁胡郎刚才带领他辖
下的数百骑兵马来向我军请降。他说薛仁杲限令他今日午前要将我军骂出去接战,否则
杀无赦。他自知无法办到,不甘心一死,便来投效我军!”
    长孙无忌及房杜二人都是一惊而起,齐声道:“此事当真?”
    李世民暗暗点了点头,道:“好!你将梁胡郎的兵马安置在后营,好好招呼他们,
休要亏待了贵客。”
    士兵领命而去。
    长孙无忌惊奇地望着李世民道:“大王,这梁胡郎听说是薛仁杲的心腹爱将,他怎
么会轻易背叛西秦军来投奔我们?此事只怕有诈!后营是我军存放粮草的所在,这家伙
若不老实,在那儿放一把火,将我们的粮草烧光了,后果堪虞!”
    李世民冷笑道:“他来不及的了!”说着笑容一敛,厉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将
领到中军帐候命,我要吩咐出战西秦军的安排!”
    三人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目光,齐声答道:“是!”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众将已齐集中军帐内。李世民扫视众人面色,见个个都是一副
跃跃欲试的神情,便道:“诸位将军,请问我军有多少兵力呢?”
    众将一听李世民召集商议与西秦军作战,都是欢喜雀跃,只道他会详述将如何布阵
列兵大败西秦,谁知他一开口却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都是一愣。帐下一将答道:“回
元帅,我军有十万兵马。”
    李世民点点头,又问:“那么西秦军又有多少兵力呢?”
    众将一听,更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李世民冷冷的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你们人人急于请缨出战,却连敌军兵马是多少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克敌
制胜?”
    众将都低下头去。
    李世民望着长孙无忌:“长孙将军,你以为呢?”
    “这……”长孙无忌大窘,因为他也不能肯定西秦军有多少人,但李世民既已点名
问到他,总不能不答啊,只好硬着头皮说:“依末将之见,大概有二十万。”
    李世民紧追一句:“何以见得呢?”
    长孙无忌更是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心中暗暗后悔,刚才应推说不知,将这难题留给
房玄龄或杜如晦才对。只得道:“末将愚昧,只是胡乱猜度,作不得准的。”
    李世民转身面向众将,大声道:“可是本帅以为,西秦军最多只有八万人马!”
    他这么一说,真有如水落油锅,帐中哄的一下炸开了锅,人人议论纷纷,连连摇头,
都不相信他说的话,认为他这是有意低估西秦兵力。大家心底里其实都颇赞同长孙无忌
的估计。从西秦军的营垒看,比唐军的大了足足五倍,算起来人数就应比唐军大出五倍。
不过营垒可以虚设,不足为凭。但若说比唐军多了两倍,应该没多大出入。
    待众将议论之声渐低,李世民这才续道:“各位看来不大相信我的话。好,咱们不
妨来算他一算!薛氏所据之地,仅陇西数地,即使是在前朝盛时户数也不过七万,后屡
经战乱,能十存其五已很不错了。后来西秦又夺得平凉诸州,户数稍多,却也只有六万
余,总计不会超出十万。就算十万户中每一户都能出一壮丁,也只有十万人马。但他各
处州县总得有兵马驻守,大约就去了二万人。这么一来,西秦军能与我军决战的绝不可
能多于八万!当然,西秦上一战掳去我军不少兵将,但战阵之中损伤亦不在少,两相抵
过,当不出八万之数。”
    他说完,帐中鸦雀无声,人人眼中都放出光来。唐军众将心中虽都急欲出战,但又
常常想到西秦军号称三十万之众,比自己的军队人数多了三倍!这样的强弱悬殊,不免
令众人心底嘀咕,有些畏惧。如今听李世民这么头头是道的一剖析,瞬时间疑虑一扫而
空,巴不得马上就出战。因此只静了一会儿,帐中又是吵翻了天,人人争先恐后的请战。
    李世民双手向下虚压,止住众人喧闹,道:“西秦军虽然没有他们吹嘘的那么多人,
但他们兵强将勇,决不是好对付的。我跟你们说这番话,只是教你们别被他们的虚张声
势吓怕了,却不是要你们对敌人掉以轻心。此战成败关系到我大唐国运,只许胜,不许
败!各位务必小心谨慎,全力以赴!”
    众将都慷慨激昂的誓言一定舍命而战。
    李世民抽出一支令箭,道:“总管梁实听令!”
    梁实越众而出:“末将在!”
    李世民道:“你领马步兵在浅水原西边结阵,西秦军若来攻打,你要苦苦支撑,不
能后撤半步;若他们舍你而去,你就拖住他们后腿,不让他们轻易离去。你若办不到,
那就提着脑袋来见我吧!”
    梁实忙道:“末将一定不负元帅所望!”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派庞玉在浅水原南面列阵,吩咐他的话跟梁实的差不多。
    然后大军各自出发。
    平静的浅水原上忽然喊杀之声震天动地。唐军分别在浅水原西、南两面结成方阵。
薛仁杲纠集兵马攻击西面,派大将宗罗侯攻打南面。
    唐军大将都伏在阵中不出来接战,只是命士兵围在外面,一箭箭的射出来,压住阵
脚。
    薛仁杲最恨这种阵地战了!这种打法令他无法施展他那天下无双的槊法来杀敌,而
且他对这种打法向来苦无良策,只有气得破口大骂:“他妈的李世民的兵,全都是这种
缩壳乌龟的打法!”他一边骂,一边催促兵将不计伤亡的一次又一次冲击唐军阵脚。
    这样双方对峙了一个时辰,唐军阵中渐渐的不够箭用了,再也不能象开始时那样密
如飞蝗的射得西秦军无法逼近。薛仁杲见状大喜,正要下令集结军队再发动一轮攻势。
忽听得身后蹄声如雷,号角连天。他一惊回头,只见后面杀出一支骑兵,人和马都披了
黑甲,军容整肃,犹如一片乌云从天边压来。军前两骑,左首一人也是黑盔黑甲,立马
帅旗之下,正是李世民;右首一人却是红盔红甲,有如一团火焰,他却不知那是燕儿。
他心中一惊:“唐军怎么还有如此整齐精锐的骑兵?”
    那边燕儿说:“世民,报仇的时候来了!你只要在这里一箭射去,那薛仁杲就要魂
归地府,跟他老子见面去了!”
    李世民冷冰冰的道:“我才不会让他死得那样痛快!我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众叛
亲离,身边连一兵一将也没有!”说着手一挥,领着骑兵杀入阵中。
    西秦军久攻梁实的军队不下,已是气势大挫,加上刚才不顾一切的要攻入阵中,死
伤不少。这时忽见唐军援兵来到,梁实一军登时士气大振;西秦军却一时心慌意乱,阵
脚微见散乱。
    西秦军中有一将叫瞿长孙的精于兵法,见李世民的骑兵从西南之间插入,似是要将
分兵围攻梁实和庞玉的西秦军切开,便向薛仁杲说:“皇上,‘兵分则弱,兵合则强’,
我军此时应合兵一处,才能抵挡住唐军的攻势。”
    薛仁杲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快传令下去,叫那边的军队回来这儿集合!”
    他号令一下,本来围攻庞玉的西秦军纷纷撤退。战场上喧闹不已,就是同一军队之
中一时也闹不清自己人在干什么。其他西秦军见与庞玉打的部队后退,只道已打了败仗,
一时竟惊慌失措,也弃了敌人逃跑。唐军趁机乘乱追击,并派人大喊:“西秦军打败仗
啦!西秦军打败仗啦!”
    西秦兵听到这叫喊声,又分明见到自己的兵马在后退,刹时军心大乱,全无斗志,
丢下兵器,抱头而逃。
    薛仁杲又是咒骂,又是威吓,却哪里还能约束得住军队?西秦大军哄的一下四处散
逃。他自己被逃跑的洪流所裹胁,不由自主的也向西撤去。
    李世民远远见薛仁杲拨马逃跑,一提马缰,跟在他身后急追。燕儿见状,也随后赶
上。
    李世民这时胯下所骑虽不是“白蹄乌”,却也是良驹,这一四蹄撒开,不一会儿已
将其他唐军将士抛在后面。只有燕儿所骑的也是匹好马,这才紧紧跟着,没有堕后。但
薛仁杲所乘之紫红宝马实是马中极品,别说寻常的马望尘莫及,就是千里良驹也追它不
上。李世民和燕儿虽是赶马全力追赶,二人与薛仁杲之间的距离反倒越拉越远。但是李
世民毫不气馁,仍是不住催赶坐骑,疾如闪电的穷追不舍。
    燕儿见薛仁杲渐跑渐远,二人离唐军主力也越来越远,便叫道:“世民,别追了!”
    李世民一勒马,皱眉道:“你干什么?”
    燕儿道:“你已大败西秦军了!薛仁杲这马如此之快,我们决计追不上。他兵败如
山倒,你什么仇都报了,也不必一定非亲手杀他不可。”
    李世民摇头道:“我不是追他,我是追他的军队。”
    燕儿惊道:“什么?你单身一骑,怎么追他的军队?岂难道你就这么一路追到高庶
城去不成?就算给你追上了,人家千军万马,不消片刻就将你宰了。”
    李世民道:“我的骑兵很快就会跟上来的。”
    燕儿气道:“可你的骑兵才不过两千人!败逃入高庶的西秦军至少有二万之众,他
们只要反身出城来打我们,敌我兵力如此悬殊,我们会全军覆灭的!刚才打得那么辛苦,
难道就这样白白的让他西秦军反败为胜吗?”
    李世民叹气道:“你什么都不懂!薛仁杲已被我打得心胆俱裂,决不敢出城来跟我
接战。我只要尽快围住高庶城,他惊慌失措之下自以为走投无路,就会向我屈膝求降!”
    燕儿道:“你凭什么认定会是这样?若你想错了,薛仁杲发现我军赶到高庶的只有
不足为惧的二千人,那可怎么办?你岂不是反而会落入他手中?这险冒得太大了,你不
能去!”
    李世民大不耐烦:“这场仗怎么打我早已深思熟虑,决不会错的!一战而灭西秦国,
全在此举!你若怕死,就不必跟着来,却不要来拦我。”说着扬鞭打马,又箭也似的追
下去。
    燕儿本气得要命,若以她平日的公主脾气,哪肯受这气?早就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了。但这时只怕李世民有什么闪失,连气来不及生了,忙赶上前去。
    当夜,李世民的二千骑兵赶到高庶城下,但主力的步兵一个都没能赶上来。这么一
点点人,本来是连围住城池都不行的。李世民却命各人手持火把,策马绕着城墙奔跑,
一边高呼:“降者免死!”
    西秦军在城头只见城下火光点点,将城池团团围住,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只道唐军
主力已将高庶围得铁桶也似的严密,全没了抵抗之心,一个个用绳子从城上捶了下来,
向唐军请降。
    薛仁杲听说这个消息,气得发狂。他这一气之下,神志昏乱,竟然疑心众将也要叛
他而降,便摆下“鸿门宴”,只待众将一来就一网打尽,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谁料他
还没动手已走漏了风声,众将一怒之下反合力将他捉住。到第二天天明时,唐军主力陆
续赶到,真的包围住高庶时,西秦众将再也无心恋战,绑了薛仁杲,齐齐大开城门,向
李世民投降。
    唐军兵不血刃就占领高庶,活捉薛仁杲,一举吞并了西秦帝国。
    已是十一月的寒冬。北风吹过光秃秃的平原,寒侵肌骨。
    李世民骑着从薛仁杲处夺来的紫红宝马,身后跟着唐军众将,正在平原上急驰而过。
他虽感到寒风刮面,但心中洋溢着喜气,顾盼自豪之际,浑没将这一点点寒冷放在心上。
他后边的长孙无忌却是文弱书生,哪里禁得住这样在寒风中奔跑?这当儿只冷得面青唇
白,在马上缩成一团仍是冷不可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大王,您出来都很久
啦,还是回去吧!别……别要累坏了这宝马!”
    李世民转头看他,不禁哈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只顾着自己高兴,可忘了无
忌兄受不了这严寒。”于是拉转马头,向来路缓缓的走回去。
    将领之中的丘行恭经此一役,对李世民以往的怨气固是烟消云散,更是佩服得五体
投地。这时他说:“元帅这次一战就平了西秦,胜得这么迅捷无伦,却又似轻而易举,
真是不可思议!我到如今还好象是发了一场梦,不禁要疑心这是不是真的。”众人都哈
哈大笑,却又都感到他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
    长孙无忌道:“大王此战实在出神入化,我们胜了还不知是怎么胜的,还得请大王
为我们指点指点。”
    李世民轻按辔头,道:“此战之胜,其实是因为薛仁杲统军无方。西秦军本来骁勇
无伦,我军万万不及。但薛仁杲因上次之胜而自以为是,轻视我军。他原本就是有勇无
谋,又脾气暴躁之人,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并不是以德服众或才压群雄。因此西秦军内
君臣猜忌,上下离心,貌似强悍,内实脆弱。初时西秦大军胁大胜余威而来,若能一鼓
作气,与我军大打一场,只要胜了,还可弥合军中的种种嫌隙。但我有意拖延,避其锋
芒,他们求战不得,便气势日衰,眼见再拖几天,便是我不出去打他们,他们也军心涣
散,非退回陇西去不可了。”
    长孙无忌道:“可是大王终究还是出战了,没有等到他们自行溃散。”
    李世民点点头,道:“薛仁杲倒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急之下竟给他急出了一条毒
计,派了梁胡郎来向我诈降……“
    “啊?”长孙无忌失声叫道,“那梁胡郎真的是来诈降!”
    “那当然了!他那计也好狠!我若不出战,梁胡郎就在我军里捣乱,让我不得安宁;
我若出战,他有梁胡郎作内应,我军必定大大吃亏。当然我大可以不信他是来投降我的,
将他撵回去。但我等这个机会已等了好久,他既来诈降,我正好将计就计!”
    众将齐声问:“什么‘将计就计’?”
    李世民道:“薛仁杲见我一直不肯迎战,以为我是惧怕他的声势。他认定我若要出
战,必定是以投降过来的梁胡郎作前导,在夜里偷偷摸摸的到他营中去突袭。他与梁胡
郎早有约定,便在营中布下陷阱,只等我来踩进去。谁知我偏偏不入他的局,反而一受
降了梁胡郎就马上在大白天里发动进攻。他急切间来不及与梁胡郎见面变更谋划,只好
仓促应战。他多日求战不得,一旦开战就发了狠的打,几乎在一开始时就用尽了全部精
神气力。我率骑兵突然现身,他本是分兵两处接战,却拘泥于兵法之中的‘兵合则强’
之道,在战况不明之际忽然抽走兵力回去集合,以致西秦士兵误以为前方落败,阵脚大
乱,全军溃败!”
    长孙无忌道:“这么说,浅水原一役西秦军虽败,其实只是自乱阵脚,主力所损极
其有限。他们急急退入高庶城中,据有坚城,大王却只率领少量骑兵追上,兵力既不足
以与城中西秦军相匹,甚至连一件攻城器械都未及运抵城下,根本不可能破城!此举冒
险之极,却竟然成功,看来大王对此早有预见,并非凭运气而胜。然则大王事前又怎能
肯定我军必胜无疑?”
    李世民轻轻一笑,道:“西秦军中士卒,据我所知大多是陇西人。他们平日纪律不
严明,一旦兵败,很多人就张惶失措,一股劲的直往老家跑,四散于陇西各处,却不集
中到高庶城中去。这种情况,我在第一次跟西秦军交战时已留意到。所以逃入高庶之中
的西秦军其实人数并不太多。当然纵使如此,他们还是远远多于我军。但正如我刚才所
说,薛仁杲与其部将兵士离心离德,平日占了上风,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和睦团结的表象;
一旦兵败,反倒猜疑更甚,互相之间不是想着如何抱紧一团共渡难关,却害怕对方出卖
自己,以求富贵。这样四分五裂的军队,便是成千上万也是败军之师。但若我不马上围
困高庶,薛仁杲及其部将有了喘息的机会,看清白天之败不过是自己人出了乱子,不是
我军真的强得足以打垮他们;再向散奔各处的逃兵安抚一番,召他们回城守卫,那么西
秦军仍比我军强悍,又据有高庶的坚城,被我吓了一次后不敢再轻率出城应战,我军就
得以血肉之躯强攻城池,再要一举灭了西秦,可就难上加难了!再说,为了小小一个西
秦而损折我军元气,对日后争夺中原大为不利,岂非得不偿失?”
    众将听罢,都是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还得意洋洋,自以为唐军竟连如此骁悍的西秦
军都打败了,真是天下无敌的雄师!如今才知道原来这胜利实在得来不易,仿佛是走在
钢丝上,哪怕只是走错了其中一步,不但会反胜为败,而且随时有全军覆灭之险!这下
子人人都收起了鄙视西秦军之心,暗自警惕。
    李世民道:“更危险的是,那梁胡郎还在我军后防之中,我若不能一时三刻之间就
拾夺下高庶,梁胡郎在惊慌失措之中镇定下来,就会在我军背后大捣其鬼。那时我只有
飞快剿杀他的军队,以免我军从内部生乱!”
    长孙无忌惊道:“那梁胡郎如今还在我军之中,那岂不危险?大王快下令将那家伙
揪出来,揭破他的奸谋,将之正法!”
    李世民笑而摇头,道:“如今我军大获全胜,已控制大局,那梁胡郎便再有不轨之
心也决不敢轻举妄动,那又何必杀他?不!我不但不会杀他,还会装作始终衷心相信他
诚心投靠我军。我要将他捧为今次大胜的功臣,教他心悦诚服的追随我,更让归顺的西
秦军相信我对他们别无戒心,新旧士卒一视同仁。甚至……“他半带嘲讽似的道,“我
会饶了那薛仁杲!我会向父皇代他求情。此人虽然鲁莽残忍,但他的槊术确是天下无敌。
若此人能作我先锋,为我杀敌,远胜一刀将他宰了,虽解一时之恨,却少了个猛将。再
说,这样也可笼络西秦军心,免得他们象猜疑薛仁杲一样猜疑我。否则这等强旅不能为
我所用,反而成了心腹之患,岂不可惜?”
    众将都听得暗暗点头。那丘行恭更是乐得颠来颠去,大声道:“元帅神机妙算,真
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拟!”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这世上人人都是凡人,概莫能免。”
    丘行恭大摇其头,道:“不,不!元帅怎会是凡人?我是凡人,所以我想不出这等
妙计;元帅能想出这等妙计,所以元帅不是凡人!”
    李世民感到有趣,侧头道:“我若不是凡人,却又是什么?”
    “这个……”丘行恭搔了搔头,答不上来了。
    忽然,将领之中一个叫侯君集的开口道:“元帅当然是龙!”
    他这一出声,好几个人吓得几乎跌下马来。
    这侯君集生得又小又瘦,好似一只猴子。他未归附李世民之前,混迹于长安市井之
间,专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在战阵之上不善于一刀一枪的厮杀,却会得飞檐走壁等
等被他美其名曰为“侠客”的行径。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就是个小偷,都鄙薄他出身卑
下,瞧他不起。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向来都缩在角落里不吭声,极少开口说话。
岂料这家伙不鸣则而、一鸣惊人,竟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吓得人人都傻了眼似的
瞪视着他。只有长孙无忌不去看他,一双眼紧紧盯着李世民,心想:“这家伙这句话说
得如此露骨,难道你能一无所感?”
    却见李世民神色不动,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只淡淡的道:“君集这句话可说得不对,
我是皇子,应是龙子才对。”
    侯君集马上改口:“是,是!我的意思是说元帅是龙子!”
    众将却仍是面面相觑,脸上神色都是古怪之极。
    长孙无忌在心中暗暗皱眉,想:“他不动声色,这是什么意思?只有真命天子才可
称龙,任何人听到自己被称为龙,都不会不动容的。他是因为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所以
不为所动;还是因为他早已胸怀大志,却深藏不露?”
    这时李世民轻抚坐骑的颈脖,不紧不慢的道:“薛仁杲这马真是少有的神骏。这马
全身紫毛,在阳光下看闪闪发亮,象是露水,又如此英姿飒爽,我给它想了个名字,叫
‘飒露紫’,各位以为如何?”
    众将忙都连声称赞,都说这名字真是妙不可言,心中却在为不必再谈论那“龙”的
话题而暗暗松了口气。长孙无忌却又在想:“他这般轻描淡写的就将话题转了开去,是
真的别无他念,还是有意回避?”
    却听李世民叹息:“这次虽能得到‘飒露紫’,但‘白蹄乌’毕竟伴我多年,终是
难补这亡马之憾!”
    李世民回到城中的帅府,燕儿迎上来道:“好啊,也不跟我说一声,大清早就溜了
出去。”
    李世民笑道:“我不过是出去遛遛马,看你还睡得甜,才没叫你,这倒是我不好
了。”
    燕儿嫣然一笑,吐了吐舌头,见他转身又往外走,叫道:“又到哪里去?”
    “我要去看看军营的情况。”
    燕儿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道:“我也去!”
    二人上到高处,倚着一棵树坐下,向下面的军营了望。只见唐军的大营在右,西秦
降军的大营在左。右边营中一片欢腾之色,军士雀跃欢叫之声远远传来。左边营中却是
静悄悄地一片死寂,偶尔见到几个士兵走出来,虽隔得远了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也能
想见其垂头丧气之色。
    李世民凝视着左边的军营良久良久,一直不作声。
    燕儿一拍他肩膀说:“喂,别老僧入定那样啦!”
    李世民道:“你别吵我,我在想事情。”
    燕儿嘟起嘴来:“什么事情?想得你这么呆头呆脑的。”
    “我在想,怎么才能令西秦降军真心降服我,能为我所用。”
    “你让西秦大将瞿长孙统带他们,我看你也别指望他们能为你所用了,能不造你的
反那已很不错啦!”
    “怎么?”
    “嘿!你这是真傻还是装傻?有谁不知道瞿长孙对以前的西秦皇帝薛举赤胆忠心?
当初薛仁杲要登基,反对的人很多,全靠他一力支持。大家实在是看在瞿长孙德高望重
的面子上才拥戴薛仁杲的。此人对西秦如此忠心耿耿,你竟然将整支降军的兵马大权全
交了给他,他若不伺机反咬你一口来报仇,我就不叫阿史那燕!”
    李世民失笑道:“你现在已经不叫阿史那燕了。你不明白瞿长孙的为人,我正是看
中了他对薛氏父子一片忠诚,可见他是个君子,若能效忠于我,就一定会竭尽其诚。”
    燕儿冷笑道:“听你这么说,倒似你很了解他为人似的!你不跟我也一样,以前只
闻其名,不知其人?”
    李世民仍是定神的望着下面的军营,道:“薛氏父子既能拴住他的心,为什么我就
不能?事在人为而已,一定会有办法的!”
    燕儿叹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枉费心机了!不如快快将兵权收回来,免得象现在好
似枕着条毒蛇睡觉,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反噬。如今你胜券在握,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但你保得准日后跟别人打仗有半点失利时,他不会在战场上突然来个倒戈相向吗?”
    李世民只作没听见她的话。忽然他眼中光彩一闪,道:“有了,明天我去他营中巡
视!”
    燕儿一扁嘴:“还以为你有什么奇谋妙计!你以前不也巡过他的军营吗?又不见他
变得对你死心塌地?”
    “但明天的巡营跟以前会很不同的。我会不带一兵一将,独个儿入他军中!”
    燕儿跳起来道:“你疯了吗?还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你一个人入他那虎狼之窝?
就算你在营外摆下千军万马,他们也可以胁持着你叛逃回陇西去!这辛辛苦苦灭掉的西
秦国一个旱地拔葱又复活了,你们大唐可就要入土为安了!”
    “你太夸张其辞了。”
    “好,不说远的,只说近的。你干这等傻事,明天就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了!”
    “不会的!瞿长孙是君子,他不会乘人之危,欺我孤身一人。”
    燕儿气道:“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瞿长孙才刚刚惨败,被逼降你,跟你又不是什
么过命的交情,你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的相信他?就算退一步说,他真的是个天下一
等一的正人君子,可他营中士兵几千几万,难道个个都是君子不成?他们吃过你的苦头,
难道会对你安什么好心?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突然向你发难,就算瞿长孙真是好人,不
惜舍命相救,你们二人又怎是他一营豺狼的对手?”
    李世民按住她说:“好,好!你听我说,这种事情决不会发生!”
    “不会,不会,不会!明天你死了,就连‘不会’也不会说了!”说着说着,燕儿
眼中忽哗哗哗的流下泪来。
    李世民道:“咦!这可奇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
    燕儿跺脚道:“你这家伙,从来不替人家着想!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管你了,你
自己去送死吧!”说完转身掩面跑了开去。
    她转了个弯,便停下来,只道李世民会追上来安抚她的,便驻足等他。谁料左等右
等,等来等去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她反倒着急起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忙又走回去
一看,不由得气往上冲。只见李世民双手抱膝,靠在那树上,合了双眼,似是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的走近去,只听到他的呼吸声曼长低沉,似乎真的睡得很沉,心中的怒气瞬
时全没了,俯下身去,想要偷偷的往他唇上吻落。谁知李世民忽的张开眼,吓得她“啊”
的一声,跳起来要逃,却已被他一把抱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地上,反往她唇上吻去。
她动弹不得,只好给他吻了一下,才放起身来,不禁满面通红,嗔道:“好啊,原来你
是佯装睡着了,来欺侮我!”
    李世民笑道:“我刚才可真的是睡着了,还梦见一只小耗子偷偷摸摸的爬过来要咬
我,给我一把捉住了!”
    燕儿笑骂:“还绕着弯儿骂我是耗子!”这一笑之下,怒气全消,又坐下来,道:
“怎么?不再去想着向瞿长孙送死了吗?”
    “送死我当然是不去的,但明天的军营我还是要去。”
    燕儿急道:“你又来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总是这么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你也是常在战场上的刀锋矛尖里打滚的人,怎么胆子就这么小?”
    “谁说我胆子小?在战场上,我跟人家真刀真枪的拼命,丢了性命只能怪自己技不
如人!但你这么干,却跟将自己脑袋故意往人家兵刃上撞无异。这样拿性命当儿戏的事,
我才不干!”
    “你总是不懂!其实这件事一点都不危险。我不露半点口风,明天突然到他们营里
去,他们只会吓得发呆,搞不清我这是何用意,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聚在一处合谋出一个
法子来对付我。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我已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然后他们才意识到这
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人或许会懊恼竟错失了一个杀我的大好机会,但大多数人却象你那
样以为我是不惜冒了大险进去的,就会对我感激涕零,从此不生他念,一心为我效命!”
    燕儿道:“你倒想得美!但若果你想错了,那可怎么办?这种事情可是没有回旋余
地的。待你发现自己错了,已是身陷重围,谁也救不了你!”
    李世民长叹一声道:“你瞧你说的话,简直跟那天你阻止我追到高庶来的时候说的
一个调子!那天你也说我是干冒奇险。如今你来说,到底是谁错了?还有当初你们突厥
大军兵困太原,我要出城与你哥突利密议,我爹也说这是干冒奇险,但事实也并不。我
干这些事,没一件真的象你们想的那么凶险。其实只要你能摸准人家心里怎么想,那就
怎么干都能履险如夷。”
    燕儿举起双手道:“好了,好了,我投降了!你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吧!那么,明天
你什么时候去?我跟你一块去。”
    “什么?你也要去?”
    “那当然!”燕儿佯作生气,“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进去冒险吗?”
    “我早说了,那不是冒险。”
    “好了,我不跟你抠字眼!总而言之,那是一件看起来很危险但其实不并不危险的
事,那就一定很好玩了!你可不能不算上我一份。”
    李世民忍不住又笑出来,道:“这件事既不危险,也不好玩。”
    燕儿大不耐烦的道:“我不管,总之我一定要去!要不明天就算你送死没送成,回
来也会发现我已等你等得急死了!”
    李世民也举起双手道:“好了,好了,我也投降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燕儿欢呼一声:“太好了!”又侧头作沉思状:“明天我穿什么好呢?”
    李世民道:“穿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穿盔戴甲象去打仗似的,也不能带兵器在身,
连匕首也不可以!”
    燕儿大叫道:“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就算是在你自己军营之中,那也没有不穿
盔甲,不带兵器的道理!何况如今是入那满营杀气的西秦军中?”
    “就是因为要入西秦军中,那才不要穿盔甲、带兵器!你自己想一想,就算我们武
装到牙齿的进去,倘若真的有人要发难,我们也是抵挡不了的。那么穿不穿盔甲,带不
带兵器,对于我们安全不安全,又有什么分别?但我们这样做,西秦兵士却更能相信我
们对他们并无恶意,那又何乐而不为?”
    燕儿一拍额头,作昏厥状说:“我服了你啦!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你害怕就别去!明天你真的在里面吓昏了,我可顾不上扶你。”
    燕儿怒道:“你别小看人!谁说我害怕来着?我若真的怕,早就不会跟你说我也要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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