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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
作者: 郎红浣

第十一章




  第二天璧人接见了各官,略略的说了几句话,便端茶送客滚蛋。忽然又出一个命令,请
赵人龙赵大人便衣相见。
  赵岫云刚才上帐,才晓得这位总镇竟是当年的龙璧人,心里头真有如十七八个吊桶,七
上八下乱个不停。
  虽然只有一刻儿工夫,他已经吓得汗透重袍,面无人色。
  这会又单单传他便衣相见,直弄得他浑身不得劲儿。
  可是事到如今,不见又怎么行呢!这就只得硬着头皮上去了。
  不见还害怕,见了倒没感到什么,龙大人丝毫没有架子,而且是十分和颜悦色。
  当然,赵岫云认得龙璧人,龙璧人岂有认不得赵岫云的道理?但赵岫云总希望贵人多忘
事,也许侥天之幸,璧人真的忘记了他。
  其实璧人的脑筋,断不是豆腐做的,想他当年在真定县赵家和赵岫云比武,又那里能够
都无一点影子呢?
  不过,他眼前是个大员,行动举止上,学也学了一些大臣的局度,他不愿意以私弃公,
或且是以公报私,显见得他没有容人之量。
  又顾虑赵岫云怀惭负疚,所以决计怀柔,巴巴地传令便衣相见,这无非表示宽大,也就
是一种做大官的必须权术。
  所以在赵岫云进来的当儿,我们潘大人老远的抢向前牵牵手,笑脸相迎。潘大人说:
“赵大人,我们便衣相见,一切不要客气。”
  恭敬不如从命,赵岫云只得打起精神,和他周旋。
  先头还觉得十分局促不宁,谈了一会儿,也就渐渐的从容了一些儿了。   璧人很细
心的查询过去和湖匪交战的情形,岫云倒是一点不撒谎,把怎样乘胜追击,怎样受包围。湖
匪怎样使用火攻,怎样埋伏,一古脑儿和盘托出,其间就单是不曾提到盛畹王氏母女两人。
  璧人当时一边安慰他,一边留他吃了一顿饭,才让他走了。
  赵岫云回去以后,他冷静地一想,他觉得璧人待他太好了。待他太好了,这又使他不安
心,他疑惑璧人棉里藏针,暗地想法子收拾他。
  他越想越害怕,因而决计写信去京,运动调缺。
  信是发出去了,但这还是缓不济急的办法,左思右想,暂时便先来了一个托病请假,避
免和璧人见面。
  他不请假还好,这一请假,璧人居然跑来探病,而且,临走忽然偷偷地问到石南枝,他
问南枝是什么病死的?
  问石家近来是什么样情形?问南枝的堂兄歧西还活着没有?
  他以为赵岫云和石南枝是同乡,一定知道得很详细,他拉拢岫云,一半也就因为要查问
这些情形。
  固然,他是明白岫云和石南枝是世仇,但他自命是岫云的上司,上司向下属问话,还怕
他见怪么?还怕他不说么?
  可只是赵岫云给他这一问,又吓得四肢发抖,心悬脉跳,还好请的是病假,一张脸预先
用菜叶绞汁,擦得一片惨绿,所以璧人也还不觉他神色有变。
  岫云也晓得光怕是没用的。别先露出马脚,急忙强自镇定,回说:“回您的话,离乡多
年,一向和石家就没有通讯,对于石二爷的死,完全不很清楚。”
  璧人走了,岫云求去之心益急。
  然而请病假离职,看璧人的神气,一定不会照准,盼望京里运动调缺有效,更不是一朝
一夕之事,这怎么办呢?
  正在自思无计自全的时候,璧人又派人来问话。问的是:“据报探太湖有两个女匪,非
常猖獗,究竟是何等脚色?”
  这一问,更增加了赵岫云满怀忧郁,他想:“如果璧人打听出华盛畹是石南枝的太太,
或且是华盛畹母女明白了这来的潘总兵,就是当年和石南枝要好的瘍醫龙璧人,他们还不是
要闹到一家去啦!璧人还能够不替石南枝申冤么?那么,我岫云的一颗脑袋,可不是就丢定
了。”岫云愈想愈怕,他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躲开眼前的危险才好。
  有道:“急极计生”,赵二爷在这水尽山穷,束手待毙的一霎那间,猛可里想出一个暂
救的办法。
  第二天,他装做力疾从公的神气,冒死谒璧人,请令率领原有部队,进兵双龙镇,痛剿
登陆骚扰民居的各股湖匪。
  这办法果然不错,璧人马上准如所请,着其即日出发。
  岫云由帐上下来,立刻召集他的一班朋友,迫不及待的,拔队走了。
  龙璧人对于剿匪这一回事,他简直不以为意。
  他自命身经大小数百战,割鸡用牛刀,要他对付几个水寇,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一鼓就
可以荡平太湖。
  他由赵岫云口中,和各路哨探的报告,已经十分明了了湖匪的虚实,他略略的想了想,
便定下了几个策略,下个命令:“进军十里安营”。
  一口气又休息了三天,这才调见一班游击都司千总把总,着他俩各人管带一百名士兵,
十号战船,乘夜进兵。
  同时猛攻十里以外各处港汊,急战夺泊,务必在胜,占领以后,坚守勿动,遇有紧急,
随后自有接应。
  这一班将爷,一声得令,退出来分头出动,大家检点队伍,奋勇厮杀去了。
  三军健儿,静极思动。
  璧人大军到达太湖,慢吞吞地一连休息了六日,憋得那些将爷们一肚皮闷气,巴不得早
一天开仗,一试身手。
  这种闷气,大约就是所谓锐气了。
  可只是如果憋得他们太久,那却也是不好,静极则盛,盛极则衰,所谓“师老则疲”,
这似乎又是一定的道理。憋得他们一股气由盛而衰,那还行么?
  璧人久在兵间,他深深的懂得将爷们的心理,所以他让大军短期休息一下,养足了锐气,
才放他出去战斗。两千五百个健儿,好似出柙的猛虎,扑出湖面,各奔港汊而去。
  那些港汊里头,都有湖匪驻守,黑夜里官军突如其来,轻师猛袭,弓劲矢坚,各处湖匪,
同时受敌,无从接应。一霎时狼奔豕突,弃舟登陆,各自逃生。
  杀到天亮,南面二十五处险要港汊,均被官军完全占领。这一来,把一个水老虎王霸气
得要死,紧急间他又召集各家寨主,紧急会议。会议的结果,还不过是分兵反攻,然而那二
十五个占领港汊的将爷们,只是一味死守,王霸几番亲身挑战,都给官军们一阵强弩炮石,
打了回来,眼看不能胜利,这就只得另想办法。
  现在派出二十五个将官占领港汊,各带一百儿郎,十只战舰,他的中军仅仅留有五百精
卒,几十艘大船。
  这一些行阵,驻在浩浩荡荡的湖面,委实没有多大看头,光说阵容,那就简直比不上赵
岫云来得整齐壮旺。
  因此王霸生了觊觎之心,几天来他留心侦取璧人军中动作。
  原来这位潘大人由江宁方面约来几个老名士,和一两位有点经济的候补道台,整天价饮
酒赋诗,玩赏湖景。
  军中晚上刁斗不鸣,灯火无光,大家躲在舱里,猜枚行令,煮酒联吟。
  王霸打听得实,急忙请到十多个和他比较要好的寨主,秘密商议一番,这就着手挑选了
一千精兵,预谋夜袭。
  这天上午,天气非常郁闷,王霸算到晚上必定下雨,他一边通知各家寨主准备接应,一
边多派细探,侦察官军虚实。
  黄昏时候,据报湖面发现三十艘大粮船,他就稽请五位头领,分船二十只乘夜前往劫粮,
自己亲领三十号轻舟,斜刺里掩袭官军大营,发声喊,奋勇杀人。
  可只是,那里头光剩下三五十艘空船,灯火虚设,寂无一人。
  王霸晓得中计了,急忙传令收兵。
  “兵进如山,兵退如潮。”
  又何况黑夜兴师?这一阵收军忙乱,好容易约齐船只,于是喝教放舟下流,接应一班劫
粮头领。
  这在王霸一则明知官军空营诱敌,上游必有重兵埋伏,截其归路,一则希望劫粮成功,
可以会师突围,绕道回山。
  因此,他—味催兵急退,不敢稍停。
  看看又赶十几里水程,忽见前面火光冲天,那正是情报说的,离官军大营五里粮船下锚
的地方。
  王霸眼看火起,心里好生踌躇。
  就这个时候,早有哨船迎来报告,说是官军所有粮船,载满芦苇干柴,一切引火之物,
各位头领深入遇火,中伏遭擒。
  得了这样一个报告,我们王头领吓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想了想上前既无生路,这就
只得往后退却,还望各家留守寨主,奋勇接应。
  这儿刚刚返棹回师,忽然远近港汊里,鼓角齐鸣,喊声四应,正不知有多少官军,蜂涌
而来。
  王霸至此,无策可施,免不得传令各船,准备突围。但是逆流驶了半天船,却没有一个
官军出来厮杀,弄得我们王头领昏头昏脑,莫测高深。这时候雨霁云开,天色渐渐发白,望
见夜来大营里几十号突船,忽又旄旗蔽天,刀戟如林。
  王霸又吃一惊,大叫奇怪。
  叫声里,耳听得一声号起,那边几十号战舰,霍地散开横列,鼓噪迎战,同时四面港汊
里也放出不少船只,一阵强弓硬弩,直射得王霸三十号轻舟,无处躲闪。
  看了这个情形,王霸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单臂挥钩,拚命向前冲杀。
  可是大江鏖战,弓箭为先,想王霸轻舟夜袭,所带六百个大小喽罗全是短兵在手,委实
不足应敌。
  别说湖匪悍不畏死,究竟蝼蚁尚且贪生,大家杀到性命关头,纷纷跳下湖中,希图漏网。
王霸镇压不住,急得吼叫如雷。
  这当儿又是一声号起,四面官军扣箭在弓,停弦不发,大喊:“王霸何不早降?”
  喊声歇处,前面出来一艘大船。船头上放下一张虎皮太师椅子,坐着一位官儿,红顶花
翎,黄绫马褂,正是潘总兵虎驾光临。两边雁翅般站着两排枪手,背后竖起一面皂色飞虎大
旗。另外又有一名家将,左手托住一张铁胎画雕弓,右手捧着三支雁翎箭侍候一旁。
  潘总兵满面春风,果然是儒将风度。
  大船来到切近,只见他霍地站起来,伸手接去铁胎弓,那一名家将急忙屈下一条腿,高
高地捧起箭,献个过头。
  潘龙弼,不忙不慌,拿了一枝箭在手,指着下面王头领,大声说道:“王霸听着,官军
四面合围,湖面藏下一千张硬弓,水底布满搭钩绳网,你的接应,已给赵协镇杀退,快快投
降,本镇请旨保你前程。”
  说着,搭箭上弦,喝一声:“抛刀投降者免死!”
  一箭射落王霸手中虎头钩。
  王霸吃了一大惊,不由他不双膝一屈,拜倒船上。
  王霸既降,大小喽罗纷纷弃刀就缚。
  司令官掌起得胜鼓,潘总兵下令三军整棹回防。
  只是一霎时工夫,湖面又是一番光景,但见微波缥缈,霁日笼烟,官军单剩五六十只大
船,结成方阵,四向下锚,几百个健儿,挺枪负戟,环立船头。
  耳听得三声炮响,潘龙弼更衣升帐,帅字儿大旗高揭桅梢,舵楼上鼓角暂停,鸦雀无声。
  这时许多将领按品顶戴,鱼贯进谒,乱了一会献俘报捷,接着赵岫云也就来了。
  潘大人接见赵副将,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他欠身听完了他的报告,请他一旁坐下,这
便吩咐一声“带王霸”。
  下面一声答应,就有两名校尉押上王霸跪下。
  璧人看他单臂反翦,伏做一堆,心中好生不忍。
  望了他半天,纵声说道:“王霸,你盘据太湖,杀人掠货,罪大恶极,你知道么?照说,
你就本该斩首。”
  说到这里顿住,回头又对赵岫云说道:“赵大人,我念他年轻力壮,为国家爱惜人才起
见,我想出奏,请旨免他一死,限他即日招降各路湖匪,将功折罪。”
  岫云急忙站起说道:“这是大人的恩典。”
  璧人笑了笑,又看住下面王霸说道:“王霸,你自命英雄,号令湖匪七十二寨,抵抗官
军,本镇到此,一战而降,你该知道厉害了?”
  王霸磕了两个头说道:“大人神算,小人罪该万死!”
  璧人笑道:“本镇派兵占据湖面港汊,使你无险可守,绝你生路,算你势穷力蹙,必定
冒险来袭大营,抢劫粮草。连日来天气严热,势必下雨,本镇料你不疑火攻,预备五只粮船,
装载引火之物,诱你来劫。一边檄召赵大人上流出兵,断你接应。
  昨夜本镇亲率大军登陆埋伏,留下空营,使你心知中计,锐气消灭,互相惊扰。当时你
纵是知机不去劫粮,退却回寨,上流赵大人分兵堵截,本镇从后追击,你还是逃不了的。”
  说着,又对赵岫云笑道:“本镇侥幸成功,大人以为如何!”
  岫云欠身回道:“大人神机妙算,非人所及。”
  璧人笑道:“好说,想本镇仰仗朝廷威福,从征云贵苗徭,转剿千余里,大小数百战,
未敢有误戎机。区区湖匪,乌合之众,何足以抗天兵?本镇不欲多事杀戮,有伤天和,所以
略施小计,擒贼擒王,希望一劳永逸,保全元气。本镇拟将王霸交大人带回双龙镇,勒令招
安各处大小股匪,早日肃清太湖,以免生民涂炭。大人有甚意见,本镇无不采纳。”
  岫云急忙起立说道:“大人命令,卑职谨遵。所有招安经过,随后详禀,就此告退。”
璧人笑道:“有劳大人,我这里就恭候佳音了。”
  说着,欠身抱拳。
  赵岫云这就低头弯腰,一退步,扭回身去了。
  这里潘大人又教训了王霸一篇话,吩咐两名校尉,送他投赴赵岫云辕门听令也就下帐更
衣休息去了。
  这天晚上璧人又下了一道命令,指派四名都司,率船巡逻湖面,保护往来行旅,一面又
出了安民布告。
  过了几天,偌大的太湖,果然没有一个湖匪出来骚扰。
  渐渐的恢复了太平景象,人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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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璧人大获全胜,镇日价宴会宾客,饮酒赋诗,好不快心得意,却气坏了七十二寨大小湖
匪。
  王霸虽然奉令招安,究竟那些湖匪都不是良善之徒,所谓大碗喝酒,大块食肉,已经玩
惯了。一旦要他们安分吃粮,他们又哪里愿意。
  然而王霸投降了,蛇无头不行,那些湖匪却弄得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究竟还得想个
办法哪!
  因此便有几个聪明的寨主,跑到孤石岗来找盛畹母女,请教自救办法了。
  原来盛畹母女自从那一晚黑夜轻舟,冒险欲行刺赵岫云,半途泄机,中途被围,当时虽
然侥幸逃了两条生命,但是盛畹单衣中箭,受伤甚重,回来孤石岗后,一病缠绵,经月不能
行动。
  所有湖上官匪交战的情形,王氏一味瞒住她,不给知道,怕她病中伤气,箭创溃裂,不
易调治。
  看看这几天伤痕渐渐平复了,而且人也养得几分精神,恰好外面王霸投降,战事忽然结
束下来。
  王霸投降,这在王氏却认为是他出身的好机会,希望他好好办过招安,积功博个前程,
到底比占山为寇,漂亮得多。
  做姑母的心里为着侄儿得意,一张嘴可就守不住秘密,她三不管把这消息告诉了盛畹。
  盛畹却十分忿念不平,她觉得王霸太不要脸了,没有气节,丝毫不像好汉英雄。
  正在满怀不高兴的当儿,偏是那一帮聪明的寨主,哭师来了。
  他们预备了一大篇说词,先提到潘总兵怎样了得,世无敌手。接着又说自从官军占据险
要港汊,不啻包围了整个太湖,断绝了他们买卖,堵塞了他们的生路。几个月来,他们憋着
肚皮过活,但是对于这边母女两人的供奉还是竭力维持,不敢稍缺。
  现在王霸卖友求荣,投降官军,为虎作伥,诱迫他们退出太湖,说是听候收编,还不是
潘总兵一网打尽的诡计?大家势穷力蹙,死在眼前,所以才敢冒昧过来求救,请念各寨务必
替大家出口怨气。如果母女真个不管,他们宁可跳在太湖里淹死,总不让王霸招安成功。
  各个寨主,软一句硬一句的。这般那般,颠倒一诉说,盛畹已是万分压纳不住了。一来
她好胜心重,一来也觉得他们实在可怜,再则纪念一向生受他们的供养,现在理应援救他们,
也算是报答的意思。因此,她当时慨然答应替他们想法报仇。
  说是想法,当然就是告诉他们马上还没有把握。
  那些聪明的寨主,听了这两个字,肚子里虽然疑惑不定,可只是口头上又不敢过于逼迫,
约略的又说了几句感恩托庇的话,也就告辞走了。
  他们一走,盛畹又和王氏商量了一会,无如王氏怎样都不赞成他帮助那班寨主,说是不
要听信他们的鬼话,潘总兵大军到此,纪律严明,鸡犬不惊。
  就说那天一场交战,不特是神机妙算,莫测高深,而且包围王霸,好话招降,不肯多事
杀戮,可见他是个仁慈的好宫,我们不能一味顾念交情,出头干涉,妨害潘总兵一片招安苦
心。
  王氏这篇话,盛畹却认为不对,她说做官的全不是好东西,像潘总兵这种官,也不过是
懂得行诈罢了,谁敢保他真的有招安的诚意呢?
  他保留王霸的性命,分明是利用他做鹰狗收拾七十二寨,真的肃清太湖,恐怕王霸还是
不免一死。
  这些事我们且不管它,就说七十二寨的头领,一向孝子贤孙似的供养我们,在理说,我
们还不该报答他们一下么?见死不救,这已经不成话,何况我们还受过人家多少好处呢!
  听了盛畹这一种理论,王氏可也不能批驳她。
  本来王氏自幼闯荡江湖,耳闻目见,都是些侠义的调调儿,现在不过年纪大了,火气消
退些儿,所以才有那些息事宁人的观念,然而受不了盛畹一再刺激,老太婆却弄得进退两难
了。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盛畹说服了她。
  但是盛畹究竟有没有帮助那帮寨主的办法呢?
  盛畹想来想去,除了掉个老花枪,冒险行刺以外,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既然决定了冒险行刺,这就着手通知各家寨主,湖上派出精细的探子侦察官军的动静。
  原来璧人行军,大有当年汉飞将军李广的风度,对于戒备两个字简直满不在乎,比起赵
岫云松弛了许多。
  自从招降了水老虎王霸,又出了两个告示,晓谕往来船舶,即便通行。
  因此,这几天来,整个的太湖完全解严了,乱纷纷船来船往,好不热闹。
  因为行旅密集,湖面便产生了不少贩卖饼饵水果以及鱼虾水螺各种食物的小艇子。
  这些小艇子的买卖多半是年轻妇女的生意。雄浑瑰丽的太湖,有了这些穿红挂绿、柔声
嫩气的娘儿们,真个是平添不少春色。
  许多水程劳顿的旅客,乡思离哀,萦怀入抱,碰着系缆候潮的时光,都争着倚窗攀舷找
这些娘儿们调情说笑。像这种熙熙融融的景象。让璧人看在眼里,不由他不心花怒放。他常
常的邀请了一班文朋友,据坐船头,玩赏湖光山色。
  盛畹准备了一只小渔舟,带上一些鱼虾之类,教王氏装做老渔婆,船后把舵,她自己用
一块青布把头脸包住,光露出眉眼口鼻,身上穿一件淡绿短褂,下面束一条玄色布裙,暗藏
利剑,手挽渔篮,陡倚船头,漫声叫卖。
  她香肩如削,纤腰一握,真是风流旖旎,娇艳如花。
  就这样母女两人,打桨催丹,直往湖中而去。
  这时候正是黄昏天气,白练横拖,春云似罗。
  璧人便衣离舱,船头闲眺,旁边自有几个咬文嚼字的官儿,陪着他说说笑笑!
  盛畹远远处看得明白,暗暗和王氏递了眼色。
  王氏两手一使劲,小舟儿箭也似的上前来了。
  看看离璧人的坐船,还有两丈远近,早见那边船后有几个将爷,挥手儿制止她不要过去,
母女俩兀自不理会,只管鼓棹向前。
  璧人耳听得背后伊呀声急,猛可里回头来看,恰好和盛畹眼波对个正着。
  盛畹虽然青布包头,可是那一对眼珠儿,水也似的浸住了璧人。璧人觉得这女人明慧过
人,不同凡俗。
  华姑娘细看潘大人活脱是个石南枝化身,身材比较长大,气度更要轩昂,一张白里透红
俊脸,配着两道入鬓长眉,目若朗星,鼻如悬胆,轻袭缓带,却又透露着十分雄壮,真个是
天马行空,么凤鸣桐,直看得我们华姑娘目定口呆,好半晌做声不得。
  这当儿两边船头就只差分寸儿接触了,在理盛畹应该抽剑耸身,迳取潘总镇哪!
  可怪她忽然低垂了粉颈,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卖鲜虾儿呀”,跟着又扭转腰肢,背过脸
儿去了。
  王氏看了她这一个情形,急忙转棹回船,嘴里低低地骂道:“丑丫头,作怪了,你又怎
么啦?”
  盛畹慢慢抬起头,红着一张脸微微一笑!
  这一笑,王氏便明白了几分光景,心里想:这个潘总兵真该有点福份,单看他那模样儿
多漂亮,难怪这丫头动了情……
  想着,却也嘻着一张嘴笑了笑!
  盛畹她自己笑呢,那是不相干!
  王氏这一笑呢,她就不答应哪!
  不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呢?还是真的生了气,只见她蹙着一双眉毛儿,唱道:“妈,您老
人家笑什么……”
  说着,又使劲瞅了两眼。
  王氏笑道:“这才怪!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谁也别管谁呀!”
  盛畹道:“不,您说,为什么好笑?”
  王氏眨了一阵眼皮,笑着道:“丫头,我请教你,刚才你为什么不动手?”
  盛畹道:“我就不动手怎么样?”
  王氏闭上眼睛唱道:“阿弥陀佛!前几天凶得真可怕,到今儿母大虫变做小鸟儿,这到
底怎么说呀?你说!”
  盛畹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掣翻身坐了下去。
  王氏笑道:“把鱼虾儿放生了罢,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呢!”
  姑娘发了一会呆,忽然问道:“妈,您也看出么?这位总镇大人长得跟南枝一个模样儿
呢!他……他别就是龙璧人……”
  王氏沉吟一下说:“笑话,人家姓潘呢!别的好改,姓也好改么?世间相像的人多得很,
怎见得只许龙璧人像石南枝呢?
  再说璧人远在云贵,他又怎么会弄到这儿来呢?而且不过三四年工夫他也能够巴结到这
一个地步么?
  南枝不是说过璧人比他大三岁么?那么璧人今年该是二十五岁了,你看人家潘大人就不
过十八九岁光景哩!”
  姑娘道:“我总不能相信天下真有那么多相像的人。说年纪,这姓潘的倒像比我还要小
一点……”
  王氏道:“你别胡思乱想,快把鱼儿放生了,我们回去预备活擒潘龙弼,招他做个上门
女婿,难得他长得真像南枝……”
  姑娘红了一张脸嗔道:“妈,您发疯了……”
  嘴里说着,抬起足尖儿轻轻一挑,两个鱼篮儿打伙儿滚落湖中去了。
  王氏笑道:“好吉兆儿,成对成双……”
  姑娘羞苦地微嗔着道:“妈……您胡扯……”
  王氏道:“宝贝,我告诉你,过去都因为你不能忍耐,不能听话,所以弄得报不成仇,
受不尽苦。现在又有了绝好的报仇的机会,如果再跟我闹蹩扭,那就是你成心和自己捣蛋,
我发誓从此不管你的事了……
  当初你答应王霸,谁能替你报仇,你便嫁谁,王霸当然不会有那么大的福份,这里眼见
的也实在没有你的配偶,活该天上落下来这位潘大人,我看只有他配得上你,只有他能替你
报仇雪恨……
  我自然有把握活捉他,迫他和你成了亲,然后由你慢慢的向他诉冤,死活要胁他想法算
计赵岫云……”
  王氏笑了笑又道:“天生你一副美人胎子,这便是报仇的最好工具,别相信你的武艺,
你的武艺斗不过你的仇家,你的一张俊脸倒可以要赵岫云的脑袋……
  这一次,我非要你装呆子,一切由我主张,教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捉人,成亲,诉冤,
报仇,次第办事,一步错不得,你得记住我的话……”
  姑娘毅然说道:“成!谁能替南枝报仇,我嫁给谁,这是我的誓辞,我决不食言,不过
必须先报仇而后……”
  王氏抢着道:“你又来了,谁都不会冒险去尝试你的难题目,王霸那样爱慕你,到底他
也还是不肯卖死力。
  潘龙弼堂堂朝廷重臣,他能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孟浪行事么?你非用情感动他不可,要
用情,当然要先……”
  听到这里,姑娘非常难为情,她霍地站起来,跳着脚道:“得啦,回去吧,我倒要看看
您老人家有什么法子活捉人家……”
  王氏笑道:“你算答应下了?那么你就上王霸大寨里找李大庆,教他借几把好山锄来。”
  姑娘道:“借锄干什么?”
  王氏道:“挖陷阱捉人呀!”
  姑娘笑道:“恐怕您白费气力。”
  王氏道:“你就不要管。”
  边说,边把船靠了岸。
  姑娘耸身跳下去,上大寨找李大庆去了。
  璧人目送华姑娘回棹芦苇深处,心里兀自记挂着她的声音笑貌,他想:这地方那来的这
般漂亮女人?只是那一对眼波,谁敢相信她是个渔婆子……
  边想,一边又看了一会晚景,便回去舱里和那班文朋友喝酒吟诗。闹到夜深客散,外面
潇潇地下起雨来。
  璧人和衣上床,卧听雨声,却只是不能入睡。
  约莫到了五更天气,忽然听见舱面有点奇怪的声音!
  正要喊人进来查问,又觉得船儿稍微晃动了两下,急忙跳下地,床头抽出长剑,轻轻的
开了舱门出去一看。
  雨霁云开,湖面一片青光耀眼,只见一艘小渔舟,电也似的顺流掠波东去。隐约里认得
上面就是昨儿叫卖虾儿的一对老少女人。
  望了半天,心里好生纳罕。
  回头再看自己舱门口两个值夜的护兵,捉对儿蹲着打盹,背靠背缩成一团,那样子真像
爬着两个大乌龟,看了不免有点动火。
  当时退回舱里,喊了两声,那一对将爷已惊醒了跑进来,眼见璧人手握长剑,满脸怒容,
吓得抖着两只手,做声不得。
  璧人瞅了一会,喝道:“昨夜领班值夜的是那一个?叫他来!”
  两个护兵忙得同时屈下一条腿,答应两声“是”,爬起来便跑。
  不一会工夫带进一个小官儿,打千儿请安,问说大人传唤有什么事?璧人冷笑道:“你
是领班值夜的?”
  那官儿急忙打恭回一声“是”!璧人道:“赶快查看船上失落了什么东西?”
  那官儿怔一怔,又打了一恭,退出带人前后一查,什么也不失落,单是潘大人的飞虎旗
不见了。
  船上大小将兵,得了这个消息,都吓得手足无措。
  那个值日官知道事情大了,怕的性命不保,一边急忙托人运动几个和璧人要好的候补道
台过来说情,一边自缚入舱,爬在地下磕一阵头,说道:“卑职罪该万死……把大人的大旗
丢了……”
  听了这个报告,璧人稍一迟疑,一边喝令把值日官和全班值更巡夜的人员,一齐押起,
听候发落,一边接见了那班候补道台。
  最后他说那面大旗是他自己收了起来,因为值夜官弁过于懈怠,有心给他们一个小小警
戒。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听的人还是疑信参半,谁又不便请他拿出旗来看,当时只得随口敷
衍一番,大家也就散了。
  夜里二更天,璧人秘密派人提到一个投降的湖匪,秘密问话。
  这个湖匪叫做李麻子,他抬着头跪在璧人跟前,浑身骨节儿抖个不住。
  璧人看他胆子小,先把话安慰了他,然后又和颜的问道:“你知道这地方有两个女匪徒
吗?”李麻子点了一阵头,说道:“……小人知道!”
  璧人道:“她们俩是什么关系?住在什么地方?”
  李麻子道:“她们是母女,住在孤石岗药王庙。”
  “你认得孤石岗?”
  “小人认识,小人不敢去!”
  “为什么不敢去?”
  “她母女不许人上去的,当年王头领因为……丢了一条胳膊……”
  “因为什么?怎么丢了一条臂膊?”
  李麻子磕了一个头,说道:“不好的事,小人不敢讲。”
  璧人笑道:“我教你说,只管说。”
  李麻子楞了楞说道:“王头领调戏华姑娘,让她用剑削坏了膀子。”
  “王头领和她们结了仇吗?”
  “先头王头领和她们打过两次,给她们杀死了许多人,后来就不敢再去招她们生气了”
  “后来说和了是不是?”
  “是。后来她们帮助王头领和赵大人打仗……”
  “她们武艺很好吗?”
  李麻子瞪大两个眼睛,点着头说道:“她们母女真厉害,华姑娘更是了不得,一把剑舞
起来,水都泼不进去,一跳七八丈,谁也不是她的对手,赵大人那样好本事,也不……”
  璧人笑道:“她叫做华姑娘?姓什么呢?”
  李麻子道:“恐怕是姓华吧,我……”
  说到我,急忙又改口道:“小人不大清楚。”
  璧人想了想又问道:“她们孤石岗有多少人?”
  李麻子道:“就是母女两人,旁的一个也没有。”
  璧人道:“你起来,赶快换了便衣,上岸等我一同找她们去。”
  李麻子听了大惊,忙忙磕了两个头,说道:“大人千万不要去,危险得很,那可比是龙
潭虎穴……”
  璧人道:“别多说话,教你这么办,你就这么办。外头不许告诉第二个人……你在岸上
那一排柳树底下等我。”
  说着,站起来去推开了一个窗户,伸出食指,指着对面岸上柳树。
  李麻子由地下爬起来,缩着脖子弯着腰,跟着璧人所指方向望了望。
  璧人早是扭回头,挥手儿把他赶走。
  一会儿以后,璧人换了一身衣服,暗藏一把上好苗刀和一切应用的家伙,教人传话预备
下一只小舴艋,只要两个军健把舵打奖,说是亲往双龙镇访晤赵岫云。
  就这样,扁舟一叶,直往对岸而来。
  小舴艋靠了岸,潘大人迈步登陆,吩咐两个军健藏舟芦滩里面等候,这就拔起腿儿向前
走去。
  星光下走了十来步,便看见那边李麻子躲在柳荫底下,打着揖儿迎接。
  潘大人一边走,一边抬手命他起立,走到切近,放轻声说道:“随便点,不要慌张,当
心给人看出底细。”
  李麻子答应“是”,急忙跟上前来。
  两个人走了一会,璧人忽然又问道:“你说的华姑娘,她认识你吗?”
  李麻子道:“不……”
  刚刚说了一个“不”,璧人又追着问道:“这儿离孤石岗还有多少路?”
  李麻子道:“这里去不太远了,转过这个山坡,便看见孤儿峰。这地方叫做飞鱼泊,本
来有不少伏路小喽罗,现在他们大约是不敢出来哩!”
  璧人道:“如果遇着他们,你有什么办法?”
  李麻子福至心灵,听了这句话,忽然机警,他不加思索的冲口说道:“我可以告诉他们
说你是个大米客,刚才上各寨纳过规例,寨里头派我护送你老出来朝山的。”
  璧人点点头笑道:“他们若是知道你已经反正了呢?”
  李麻子也笑道:“这个不要怕,像我这种人太多了,谁留心得到……我又不是什么大头
领!”
  璧人道:“好,到了孤石岗,让我一个人上去,你就守在外头等我。我不出来,你不准
离开,懂得吗?”
  李麻子楞了楞说道:“有一句话,大人……”
  璧人低喝道:“你又大人……”
  李麻子倒咽一口唾液,说道:“我想,还是让我送进去好一点,华姑娘要是问呢,我可
以把刚才所说的对付她。”
  璧人道:“我怕她们盘问你。”
  李麻子道:“不怕,什么我全懂得,靠着大……的福份。”
  璧人道:“那也好,我们赶快走罢!”
  说着,两个人转过了高坡。
  猛抬头,只见对面百十来步远近,那个孤儿峰端的峻拔,峰尖儿隐住云雾里,下面赤裸
裸地并没有好多树木。
  再绕过孤儿峰,孤石岗已在眼前。
  来到上岗隘口一看,李麻子低叫一声:“糟!”
  原来那隘口却让人家堵塞得密不透风了。
  当时璧人仔细端详了一会,晓得盛畹母女出入必定不从这个隘口出入。不从这个隘口出
入,那就绝对另有捷径啦!
  于是璧人带李麻子前后找了一遍,可是始终找不到什么门路。
  潘大人忽然动了气,他教李麻子藏身岗下,看管衣服,一边反手脱去外面长袍马褂,里
面只剩下一套青缎子紧身短靠,腰缠鸾带,背插单刀,换上一顶黑绒红缨软帽,收紧脚底下
一双薄匠快靴,仰面看了看悬崖削壁,霍地一挫身,两腿攒劲,脚尖用力,平地窜起来,真
像一只大马猴。
  但见他或起或伏,如跃如腾,贴身滑溜溜的岗石上,手攀藤葛,足踩藓苔,一口气盘旋
爬越,直上十寻,却早是足踏实地,身在岗头。
  麻子蹲在底下,先头他吓得目定口呆,胆颤心惊,最后望见璧人高岗独立,回头微笑,
又喜得他屈下双膝,不住磕头。
  再一定睛仰视,我们潘大人已是去如黄鹤。
  龙璧人艺高胆大,单刀入穴,这时他跳下了高岗,稍一休息,养足精力,直往后面药王
庙而来。
  窜上孤石岗,看前面十来步远近果然有个不很大的庙宇,两旁古木森森,蔓草披离,当
中却留下一片干净空地,排着两只小板凳,一张短足茶几,几上放个白瓷茶壶两个杯子。
  潘大人身入虎穴,处处留神。
  他慢慢的折到空地上,点着靴尖儿周围察看一下,然后就一张板凳上坐下,伸手一触茶
壶,却还滚热。
  他微微一笑,这便拍着板凳喝道:“兀的一对贼婆娘,还不出来见我……”
  喝声里,王氏由庙门上一个虎跳,扑到场中,大叫道:“潘大人来得好,老妇久候多时,
看钩罢!”
  霍地一虎头钩向璧人脖子上递来。
  璧人两腿攒劲,就凳子上鹞子翻身拔刀在手,伏地追风,迳取王氏。
  彼此都不作声,各展平生所学,狠斗了十来个回合。
  王氏渐觉璧人一口刀,雄劲绝伦,变化莫测,心里着实惊奇,一对虎头钩就越发不敢怠
慢。
  看看又斗了二十回合,王氏自知不敌,正想撤身跳出圈外,冷不防璧人使个把火烧天解
数王氏递进一钩,蓦地一刀背猛磕钩梁,震得老人家半身麻木,虎口冒血。
  就在这时候,药王庙里飞出两道剑光,快若闪电,急如飘风,滚入圈中,双剑并出,恰
接住了璧人一刀反臂倒劈丝,保全了王氏整个头颅。
  璧人一声长笑,华姑娘娇叱连连!
  璧人一边斗,一边细看姑娘一身缟素,紧扎紧缠,包头黑帕,矫捷非常,手中一双长剑
使得泼雪泻银,端的十分矫健婀娜。
  姑娘却也料不到潘大人如此英雄了得,但总拗不过好胜心重,仍想讨些便宜。
  眼见厮拚到三十回合以上,璧人兀自气足神定,毫无破绽,姑娘可就渐渐的有点手忙脚
乱了。
  这时王氏已经喘过了一口气,过来把茶几端到一边去,拿个板凳一旁坐下,一边喝茶,
一边看他们决斗。
  看到潘总镇处处手下留情,她放下了一百个心了。
  明晓得这位潘镇台却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脚色,这便叫起来道:“潘大人,告诉你,
我们不是什么贼婆娘,可不必费怎样大气力。
  她姓华,小名儿叫盛畹,她的父亲华良谟,官拜黑龙江提镇,身蒙不白之冤,迫得家口
流离……我不过是她的乳母,王霸只是我的娘家侄儿,我们事迫无奈,寄人篱下……”
  王氏这边叫着说完这几句话,璧人一刀轻轻地磕开盛畹双剑,微笑着问:“她说的对么?
尊大人是个提督?有什么不白之冤?”
  姑娘满腔哀怨,忽然流下眼泪,蓦地飞舞双剑,迫得璧人往后一阵倒退,她却翻身收剑,
窜起来竟望庙门飞逃。
  璧人一时情不自禁,不顾一切,燕子穿帘,跟踪紧迫。
  一来是姑娘斗了半天,脚力有点不及。
  二来是璧人纵跳轻功举世无双,姑娘两脚落在门槛上,刚再作势腾跃,悬空里璧人一只
手已经搭住了她的肩背。
  姑娘叫了声:“不好!”
  身子往下直沉,双双拖带着落下坑阱。
  璧人脚下踏虚,心知中计,差喜玉人就擒,这就率性抛掉手中单刀,运足浑身避刃轻功,
双臂紧紧的把姑娘抱在怀里。
  姑娘虽然拚命挣扎,却不用剑伤人。
  两人眼看滚到坑底,璧人忽然翻身以背就地,这样子姑娘就整个娇躯爬在人家身上了。
这个坑阱挖得足有两丈多深,而且相当宽大,同时底下还铺着很厚稻草。但是他们刚刚一落
阱,庙旁抢进李大庆。
  这家伙武艺虽差,力气可是真大,一下子便把庙门推倒盖上阱口,外面王氏便也赶着进
来了。
  老人家嘴里不作声,一屁股坐到门板上,静听下面消息……
  人家说不欺暗室,大概认为那是了不起的性的修养功夫,究竟暗室决不会比陷阱更来得
便当。
  璧人这时光软玉温香抱满怀,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如果说他不动心,那实在未免太过唬
人了。
  既然动了心,他的一双有力的手,就恐怕未必能安份,这时候应该借用“轻薄”两个字
来形容。
  轻薄是一般女人所受不了的,盛畹姑娘当然不能例外。
  她的腿臂腰肢、拳头和脚尖都很有几分蛮劲儿。可只是璧人一双臂弯,少说点总有三千
斤力量,何况又在冲动的时候。这使盛畹姑娘委实无法抵抗,拳头打在人家身上,简直一点
用处也没有。
  人家身上坚如铁石,就算下狠心拿铁鞋尖敲他一下两下,倒底人家还是决不退缩。他的
一身气功,使她恨,使她爱,使她气馁,使她心折。
  她在无奈何之下,只得颤声儿叫道:“妈,您干什么呀……还不把门板拿掉……要闷死
人吗……倒楣……”
  王氏笑道:“姑娘,你一点儿不倒楣,这是天意呢!你们就在底下讲好了吧,我这儿替
你们留下缝隙儿通气哩!”
  王氏上面说话,璧人乘机又狠狠地吻着姑娘粉颊道:“小姐,你答应嫁我吧,我也还没
有娶亲……你太美了!”
  姑娘道:“你……你放我起来,规矩点,你不会去跟妈说……”
  王氏上面又说啦,她道:“潘大入,你要我们小姐么?你们做官的轻诺寡信,你要是真
有心,今夜成了亲你再回去。”
  璧人听着大喜过望,他立刻放了姑娘,站起来居然喊了一声“妈妈”。
  他说:“妈妈,只要您刚才说的你们不是匪类,小姐是华提督的女儿,我一切从命。”
王氏道:“大人,这还能骗你么?你们原是门当户对。说好了,你就是姑老爷,你请上来
啦!”
  边说,边移开了门板。
  璧人回头看姑娘有气无力的兀自坐着不动,他便去稻草上捡起刀和剑,一齐儿交给姑娘
拿着。蹲下去,把背去就着她。
  姑娘情不自禁,爬到他肩上,轻轻的说一声:“走吧!”
  璧人托地一跳,窜上陷阱来了。
  王氏迎在阱沿上,作个剪拂,笑道:“姑娘,姑老爷大喜!”
  盛畹通红着脸,跳下地便往屋里去。
  王氏过去拉住璧人一只臂膊,笑道:“姑老爷,现在差不多四更天了,我们这儿一切准
备不及,请你到后面洗洗手脸,胡乱喝杯酒,再上屋里去。”
  说着,便把璧人带到后面来。
  眼前的药王庙,可不是当年那个破落样子,经过王霸吕堃破费许多时间派匠修理,两边
添建好几间房屋,有客厅还有厨房等等。
  璧人随王氏进了客厅,那里已经预备好了盥具,而且桌子上灯红酒绿肴馔杂陈。
  璧人净过手脸,王氏便替他斟了一杯酒,让他入席。
  璧人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对王氏却是一味恭敬。他坐下挨延半晌,还不见姑娘出来,老
是踌躇不肯举筷。
  王氏懂得他的意思,这便笑着告诉他,说盛畹厮杀了半天,怕是累乏了,必定要休息。
又说姑娘们免不了害羞,倒是不必勉强她。
  璧人听了就也未便再说什么。
  他一边喝了几杯酒,一边便问起姑娘身世。
  假使王氏这会竟把过去一切讲讲,那么悬崖勒马就也何至铸下大错?偏是老人家忌讳多,
她认为今天是盛畹的好日子,那些不吉利的话也不准提。
  当时她敷衍了一阵,又好歹把姑老爷灌个八九分醉意,看看天气不早,匆勿就把他送进
盛畹屋里来。
  姑娘果然睡下了,王氏再向姑老爷道了喜,出来把门给带上自去了。
  璧人站在床前,隔着帐幔轻轻的叫了两声盛畹,不见答应,这便急急脱掉衣服,乘醉闯
上阳台……
  春风吹澈玉门关,颠鸾倒凤百事有,两情浃洽,一索而得,说起来却也真是冤孽!
  璧人临阵招亲,兴尽心惊,不胜惭愧。
  窗纸初明时,他悄悄下地,穿上衣服开门出去。
  王氏竟也一夜未睡,守在外面等侯。
  她招呼璧人盥漱喝茶,还要替他去弄点心。
  璧人拦住她道:“妈妈,我马上就要走,怕的是招摇耳目。您把飞虎旗给我,晚上要是
没有空,明儿我也必定来看盛畹。
  请你告诉她,我决不负义,婚礼等以后回京补办。至于我岳父有甚不白之冤,我自应力
图昭雪。”
  说着,他要了飞虎旗拿包袱包个严密,带上单刀,匆匆别过王氏,窜下孤石岗,找到李
麻子,穿上长衣服,一路大摇大摆的回船去了。
  璧人走了,王氏便到盛畹屋里来。
  其实盛畹何曾睡得着,她心里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这一种难过,大约也就是所谓
羞恶之心哪!
  一夜风流,贞操扫地。
  她总觉得对不起石南枝,又觉得自己不过残花败柳,实在配不上人家潘总镇,所以她羞
苦得不敢说话,乃至不敢见她的乳娘。
  王氏进来时,她兀自蒙着头装睡。
  王氏替她挂起帐幔,抱住她笑着问:“宝宝,怎么样?你对他说了什么话?他也知道你
是个过来人?”
  姑娘不能说,王氏非要她说不可,逼得姑娘强不过,她道:“他……他傻呢!什么也不
懂……”
  王氏笑道:“阿弥陀佛,那末你就瞒住他一辈子不好?”
  这句话可把姑娘顶急了,她掀开被,坐起来道:“妈,您讲的什么话,我为什么把身子
给他,难道我们不是为着要他替南枝报仇?”
  王氏道:“真难!活的比死的要紧,说破了我总怕他会看轻你……”
  姑娘道:“这您就不用管,只要他能替死的报仇,我愿意服侍他一辈子,婢妾无怨……
可只是我到现在还放不下心,我越看他越像南枝,如果他真的是龙璧人,天哪,我们夫兄弟
妇干这样事!”
  说到这儿,她一双手紧紧的把脸捂住了。
  王氏道:“我说,你真有点多疑,龙璧人好好的姓龙,你怎么一定要他改姓潘呢?”
  姑娘道:“这个,我刚才也想过了,许不许潘总督螟蛉他为子,所以才改了姓再说他叫
潘龙璧,潘底下又是个龙字,这还不象复姓吗?”
  听了姑娘这几句话,王氏想一想很对,这一下吓得老人家也怔住了。
  璧人一路平安返船一个人静静的躲在舱中回忆夜来一番缠绵,方寸里好不得意。他心想:
谁料得到在这地方竟然成了亲,而且又是一个绝世佳人……
  他越想越得意,整个上午,他不会客也不料理公务,一直沉醉在幻想中。
  下半天他睡了一个好午觉,起来亲自动笔具折出奏,奏称太湖积匪已告肃清,拟请班师
面圣,请训赴任。
  第二天一清早拜折出门,他又暗自计划一下——
  如何设法先送盛畹母女进京暂住,如何择日隆重补行婚礼,如何请假省亲,携眷访晤石
南枝,如何劝岐西出山为国家效力……
  (不是已经知道石南枝死了吗?奇怪了。)
  想着,想着,他兴奋极了,巴不得守到天黑,默地里传谕中军旗牌,说他要亲自登陆密
访匪情,教他们凡事斟酌办理,不准走漏稍息。
  吩咐过了,这就又换上一身便衣,仍带李麻子上岸,迳往孤石岗而来。
  半路上他给了李麻子十两银子,分发他别处过夜,明儿一早湖边柳树下会面。
  李麻子自然猜不透潘大人干的是何勾当,可是天生他一付装傻本领高明,他想不管大人
干什么去,只要自己一天有十两银子赚,这还不好?
  当时他什么都不说,拿着银子喝酒去了。
  璧人来到孤石岗,隘口上已经搬去了堵石,毫不费事的一迳走进药王庙。
  王氏迎着他问好,他却恭敬的给婆子请了一个安,满脸堆欢,一身轻佻,走进了盛畹屋
中。盛畹穿着一身素服,静悄悄地一个人站在窗前发楞!璧人轻轻的过去,伸手按到她肩上,
笑道:“妹妹,何思之深呢?”
  盛畹翻身握住璧人一边手,望了他两眼,仍是一声不响!
  璧人道:“妹妹,你好像十分忧郁似的,到底有什么事教你不开心呢?是不是不满意我
呢?”
  盛畹摇摇头,眼泪竟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直落。
  璧人急忙夺回手紧紧的抱住她问:“妹妹,告诉我,什么事叫你这样伤心?”姑娘呜咽
着道:“你……你不晓得……我……我只是一个寡妇……”
  璧人微微一怔,但他立刻安慰她道:“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因此轻视你的。”姑娘抹
着眼泪道:“你本来是吴淞总镇呢?还是……”
  璧人道:“我在云南征苗有功,奉旨召见。”
  只听了这一句话,直吓得姑娘面如土色,她霍地一掌推开璧人,哆嗦着问:“你……你
不姓潘……姓龙?”
  璧人心惊有变,冲口便说:“我叫龙璧人,赐姓潘……”
  姑娘蓦地惨叫一声“唉”,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王氏由外面抢进,爬在地下,抱住姑娘放声号哭!弄得璧人呆若木鸡,不知所谓。
  姑娘忽然醒过来,扑的一拳把王氏打个翻身仰跌。
  她挣扎着坐起道:“璧人,我们都弄糟了……石南枝是我的丈夫,他惨死在赵岫云手中
遗腹一子,也免不了给姓赵的残害。我含辛茹苦,屈节辱身,为的要替他报仇……”
  什么都还没听清楚,只有“石南枝是我的丈夫”八个字钻进璧人耳鼓里,仿佛半天一个
霹雳,劈得他连连倒退。一个猛劲儿摔在那一张硬木头的靠背椅上,椅子马上拆伙分家,碎
成粉屑。
  璧人坐到地下,高喊两声:“糟了,糟了……”
  跳了起来,便奔墙上取剑。
  王氏可是真快,一个鲤鱼打挺姿势,跳过去紧攀璧人一对臂膊,双膝下跪,白发萧萧,
一颗头顶在他彪腹上。
  她哭道:“是我拿错了主意,我实在想不到你是改了姓的。我希望借你的势力替南枝报
仇!要死,我们报了仇大伙儿死,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了赵岫云……”
  这会见盛畹看璧人怒发倒竖,两眼流血,着实可怕,骇得她倒镇住了。她抢起来,赶紧
过去帮着王氏架住他。
  她哭道:“璧人,你没错,你一切都不晓得,要死,让我死在你面前吧!你要留下来替
你的盟弟复仇!”
  说着,她伸手取剑。
  王氏喝一声:“盛畹!”
  下面弹出一条腿,便把姑娘踹得跌在一旁。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李大庆走了进来,他望着璧人直挺挺的跪下,磕了一个头道
“大人,我叫李大庆,也算是石二爷的奴才。大人要晓得,二少奶和老太太为着报仇,几番
出生入死,说不尽千辛万苦,险阻艰难,究竟不曾损伤仇人一根汗毛,力穷势迫,万不得已
出此下策,实在谁也想不到大人竟是二爷的盟兄。
  二少奶为着不共戴天之仇,性命且不顾,何论……大人顶天立地奇男子,凡事有个知与
不知,问心无愧,何至轻易损生。”
  说到这里,他流下两行眼泪,又磕了一个头道:“大人,李大庆为着二爷,毁家破产,
发妻惨死长街。
  但望大人顾念血海冤仇,暂请释怒,大展虎威,搏杀赵岫云。为二爷雪恨,为大家刷
耻……”
  李大庆一边说,璧人一边极力自制,渐渐的镇静下来。
  王氏伸手扯过一条板凳,拦他坐下。
  璧人坐下去,眼看盛畹摔在一旁,哑声抽搐,哭得哀哀欲绝,一阵辛酸刺骨,忍不住泪
下如串。
  他这一流出眼泪,王氏便知道他死不了,赶紧去倒一杯茶让他喝下。
  璧人定了片刻,点手教大庆起来。
  他说:“李大庆,详细告诉我,二爷怎么样死的?”
  李大庆兀自跪着把南枝身死经过,岐西上控不直,王长胜如何报仇遇害,盛畹如何行刺
险死,赵岫云如何率众围捕,虎哥儿李梁氏如何惨遭毒手,王氏盛畹如何杀得望影而逃,如
何投奔王霸,如何合围无功……
  一篇话,从头到底说个干净,直听得璧人咬碎银牙,满口喋血。
  他霍地站起来道:“好一个赵岫云,害得我够惨,我要不亲手擒住你啖肉饮血,誓不为
人!
  弟妹不要悲伤,天可怜让我报仇雪恨,你我到南枝坟上先刎颈告灵,剖心明志……妈妈,
您一番苦计,铸成大错,从此不要重提了,好好的照料弟妹,静候消息。我把李大庆带走,
有事由他来通知你们……”
  说完,抽身便走。
  李大庆急忙站起来道:“大人一脸是血,我打水去。”
  盛畹叫声:“璧人!”
  璧人回头站住了。
  盛畹说:“你恨我吗?你还来么?”
  璧人摇着头道:“算它一场恶梦吧!过几天我会再来看你。”
  边说,边由李大庆手中接过脸布,胡乱擦擦脸,下山去了。
  李大庆匆匆忙忙的也跟着后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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