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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
作者: 郎红浣

第十四章




  林明从他背后扑上,下手夺枪,上手抓他的双眼,急切里下毒手。
  他晃身退步,将枪向林明面前一抛。
  林明手急眼快,接住了枪。
  他斜身抢入,一脚把林明踢翻,摔倒出院子里去了。
  林明皮粗肉厚,一来是武功不差,二来也早有提防,挨一脚居然没受伤,滚身一蹦而起。
璧人举起盛水的碗,笑笑道:“碗没破,大家都看清楚了,现在你可以装药,我让你开两
枪。”
  林明不再逞强,冷笑走到了廊下,背着人蹲在角落里,扯下牛角制的大药瓶,向两只枪
管里尽量灌药,拿铁棒子尽力将药筑紧。
  然后又偷偷从怀里摸出一纸包的铅丸儿,倾倒在枪管里去,捏两颗纸团儿堵上枪口……
  林明在那边忙得很起劲,心中大乐,算定这两枪必可得手,难免乐昏了头,没留意附近
已经有了变动。
  璧人悄悄地一拉四阿哥,指指后厅,示意请四阿哥回避。又向隆格亲王低声说:“这人
心怀叵测,十分危险,请王爷赶快和四阿哥避一避。”
  四阿哥感到奇怪,低声道:“你的意思……”
  璧人说:“这人一定是匪徒,武功十分高强,又有洋枪在手,你们留在这里那还了得?”
  隆格亲王见他说得严重,也蓦然心动,拉了四阿哥急急转入后堂,躲藏在后堂偷偷向外
张望。
  林明装好枪,蓦地跳起来,一跳三五丈,蹬登阶顶,枪向厅口一伸。
  可是,厅口已不见隆格亲王和四阿哥的形影,只站着璧人。廊下站着的,只是一些家丁
仆役。
  林明找不到主要的人,枪急忙指向璧人,枪声响处,烟屑涌喷。
  恍惚中,望见璧人一扭腰,人便失了踪。
  枪响后,再定睛一看,璧人却是好好地站在烟雾里微笑,并没倒下去。
  林明是个行家,晓得情形不对,不再发第二枪,扬着枪急急向后退。
  璧人虎跳而前,冲下阶逼近。
  林明猛地虚指出枪,然后转身飞跑。
  跑了三四步,猛地转身就是一枪。
  计算错误,璧人飞跃而起,鹞子翻身翻出三四丈外,一枪无功。
  双管枪只能发射两枪,射后便成了无用之物,必须重新装药。
  璧人幌身到了林明身前,冷笑道:“你没有机会装药装铅丸了。告诉你,本督曾经统带
过三百名洋枪手,洋枪的机巧,本督完全明白……”
  林明将枪向璧人劈面掷出,转身向角门飞奔。
  璧人托地虎跳,像阵风落在林明身后。
  林明知道走不了,一声怪叫,扭转身出拳黑虎偷心,火杂杂展开手脚拚命进攻。
  璧人急切里闪身回敬,你来我往棋逢敌手,四条铁臂有如狂风,狠斗了十余回合,林明
居然越斗越勇。
  林明用的是插拳,变化十分复杂,拳出虎虎生风,变化万千,果然骁勇绝伦。
  璧人志在活擒,施展起来难免有点缚手缚脚,斗得性起,忘了师门的告诫,用上了点穴
术,觑个真切,转到林明背后,伸出一个指头儿,戮中林明的脑后。
  林明向前扑,这位李四娘娘的高足摔倒在角门前,乖乖的躺下了。
  璧人吩咐一声“绑起来”,缓步回到厅上。
  隆格和四阿哥,也由屋里出来了。
  隆格怒不可遏,教人拿出皮鞭狠狠地把林明抽了三五十下。林明竟是沉沉酣睡,一动也
不动。
  璧人笑着再向林明脑后点一指头,林明才如大梦方醒,恢复了知觉。
  在一阵拷打密讯之下,林明把什么话都供出来了。
  原来那一位豫王爷不特指使他谋害璧人,还要他相机行刺四阿哥,为的想替五阿哥奕琮
清除卧侧。
  事情似乎太过严重,隆格王爷十分不愿掀起大狱,悄悄和四阿哥商量一下,便教人把林
明秘密监禁宗人府,说是留作抵制豫王爷的挡箭牌,使这一位奸王有所顾忌,自知警惕。
  璧人却晓得隆格是怕五阿哥的母亲——静妃博尔济锦氏。
  这静妃正是皇上的宠妃,天大的事她也有办法在道光帝跟前撒娇推翻,这案掀起来,其
势难免牵涉到五阿哥。
  静妃一定出头干涉,大家可都不是这位娘娘的敌手,没得打蛇不着反被蛇咬。
  当时璧人就也不肯多说什么话。
  一阵惊扰过去了,隆格派人传话开宴。
  饮酒中间,四阿哥仍然谈笑风生,诙谐并作,一点也不把那刺客的供辞放在心上,璧人
暗自敬服。
  一顿酒约莫喝到申时光景,四阿哥起驾回宫。
  璧人也随隆格进内,拜谒福晋。
  少坐片刻,起身告辞,夫妇双双领着福晋许多赏赐回家来了。
  潘桂芳听说隆格王妃认浣青做干女儿,倒是什么不说。
  他那第二位如夫人宝莲,和一些亲属戚眷就不免动了羡慕之心,对我们干郡主立即另眼
相看,倍增亲善。
  浣青大方得很,晚上她就将得来的那些赏赐,一股儿转赠大家,这下子自然又博得一连
串的好评和恭维。
  璧人趁娘儿们包围着浣青谈得入港,他独个儿便上内书房来见桂芳,把在隆格王府一天
经过情形详细禀说一番。
  桂芳先是非常惊异,后来他老人家也相信那刺客林明必是稔匪余孽。
  他说眼前京城里恐怕稔匪伏匿很多,豫王裕兴也必是包庇匪类的巨擘。豫王所以不择手
段,意在拥护五阿哥奕琮,可是他的福晋又偏是皇后的心腹,他们老夫妻俩观察不同,各弄
玄虚,当然不能成事。
  不过娘儿们总是靠不住的,豫王福晋现在走的皇后门路,也许皇后有朝失势,她也会投
降了静妃。
  说论脚色皇后委实不如静妃,说得宠静妃也未必不如皇后。假使豫王夫妇协调了意见,
连合谆王、瑞王,说服了隆格,勾结御前大臣穆彰阿、大学士托津等,外再纵使稔匪,煽动
民众,谁又敢说五阿哥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
  皇上好像属意四阿哥,而且金柜藏书似有定谋,然而四阿哥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底
下怎么样……
  桂芳话说得多了,衷怀郁结,感叹万千,便教小书童福儿出去要酒。
  大姨太婉仪,她是当家人,闻报大人在内书房里传酒,认为刚刚吃完饭,事情显得特别,
问过福儿没有外客,她便亲自挑选了几碟子小菜,烫两壶热酒,派个老妈子送去,她自己却
也跟着来了。
  这位姨太太婉仪是成都人,今年差不多四十岁了。
  她娘家可是书香一脉,父亲是个穷儒,学问非常渊博,脾气可也非常奇怪,因为一场笔
墨官司,几乎弄得家破人亡。
  桂芳那时恰好外放四川藩台,秉公救了他一条活命,这样他就把唯一的爱女,嫁给了桂
芳。
  桂芳中年悼亡,一向断弦未续,都因为这位姨太值得敬重,总想将她扶正,后来又弄了
一个二姨太宝莲,这事也就不能办了。
  婉仪,也确是一个贤妇人,一肚子书卷,一手能耐,娘儿们应该会的,她简直没有不会
的。
  最难得的还是思想高超,不同凡脂俗粉,一家子爱惜她、尊重她,只有宝莲与她不大合
适。
  这会儿她来了,璧人赶紧站起来,喊一声“娘”。
  婉仪笑道:“你们爷儿俩,怎么又想喝酒了?”
  边说,边看了桂芳一眼。
  桂芳道:“好,你来了也替我们想想看该怎么办?”
  婉仪微微一怔,便问璧人道:“什么事呀?少爷……”
  璧人笑道:“娘请坐。”
  婉仪坐下了。
  璧人又将林明行刺经过说了一回。
  婉仪稍一沉吟,笑道:“我早讲过,这一班王爷贝子蠢如鹿豕,像这样的行刺方法也太
可笑了!”
  桂芳道:“这话未见高明,你要晓得,方法越幼稚越不像一位王爷干的事呀!裕兴他又
没具有书启或且写个字条介绍林明,这就叫做不留痕迹。
  光凭林明口供‘豫王指使’四个字还能定谶吗?再说林明万一侥幸成功,也许裕兴另有
办法杀他灭口……”
  婉仪笑道:“老爷子这是老吏断狱了,不过我总以为四阿哥未免太无知识,一个陌生身
藏凶器的下流人,就靠‘豫王府派来’一句话,他也会相信?”
  桂芳道:“阿哥常在外面跑,他确是什么人都肯接见的,难道他也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吗?”
  婉仪道:“倒不是,这事恐怕与静妃有关系,其起因或为皇储问题。如果不幸言中,那
么林明必是北稔余孽行刺的对象当不在璧人,而在四阿哥,所以假借璧人身上下手,却无非
要把璧人牵入漩涡。
  璧人现属步军统领,管的是捕盗缉私,恰是作奸犯科的冤家对头,不除何待?他们的目
的就是要四阿哥和璧人同在一块儿遇害。
  那枝双响连接的兵器不是尽够行刺两个人吗?至于刺客本身,我保证裕兴已经让他吃下
慢性毒药,他也不过会活一两天的人。”
  说到这儿,桂芳不禁须眉翕张,瞠日问道:“你以为……”
  璧人也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娘的话很有道理。”
  婉仪道:“所以我说,今天四阿哥实在太无知、太犯险了!我的揣测利用稔匪倡乱的必
是裕兴,而伏匿京区的稔匪为数必多,像今天这样的情事也必有再度发生可能,步军统领正
恐来日大难呢!”
  说着,对璧人轻的叹口气,回头又看定桂芳说:“眼前南稔北稔,究竟肃清了没有呢?
广东省通商洋务办得怎么样呢?
  盛极必衰,满人气数到此已尽,上则昏懦阗弱,下则奸伪邪僻,天心如是,人事若何?
老爷子,凭你七十衰翁,何足砥柱狂澜?不如及早乞骸骨归故里,保令名全骨肉,这才是上
策!”
  这几句话,把桂芳说得渐渐的低垂了一颗白头。
  婉仪又笑道:“听我的话不会错的,鸡肋何可恋,无官一身轻。您先告休,璧人随后请
假终养,婆裟林下,抱孙自娱,您不想想看那岁月多美呀?”
  说着,站起来,又向璧人道:“少爷,你是恬淡的人,劝劝老爷子呀!”
  璧人也站起来说:“是,娘,我也觉得爹应该是家居享福的时候了。我对功名本无所谓,
娘,您要指点我。”
  婉仪笑道:“你还要干一下子,有什么为难的,回来跟我商量着办也好。明天要预备点
礼物送隆格亲王福晋,这事却是胡涂不得,你跟小奶奶谈谈,我只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觉
得很惭愧。”
  璧人赶紧说:“她有办法,娘不必为她操心!”
  婉仪道:“本来不应该叫她管的,可怜你们父子都是穷人。明天是她回门的日子,后天
我还想请你丈母娘和大舅子会亲热闹一天。
  你回去时记着替我提到,请她对大舅爷先讲好,后天一早我再补帖子过去。你陪老爷子
喝酒,别送我了,我们明儿见。”
  说着,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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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夫妇回门这一日,璧人着实让菊人灌了十足酒,扶醉归来。
  璧人想起盛畹飘零在外,悲从中来,不禁失声痛哭,吵得大姨太婉仪、二姨太宝莲都来
探望他。
  宝莲原是狐媚子似的女人,她看璧人哭得蹊跷,心里好生惊疑?
  本来大前天喜筵上璧人和豫王爷吵嘴,婉仪宝莲都听说一些闲话,对于盛畹这一个人多
少有点影子。
  这天会亲,查老太太偏又无意中提起盛畹,宝莲忽然领悟,急忙追问究竟。
  菊人那一张没遮拦的快嘴,还有什么不肯讲?
  她当时便从石南枝和盛畹结婚起,一直扯到盛畹为浣青牵合姻缘止,一篇话足足说了两
个时辰。
  听得婉仪感伤赞叹,热泪交流。
  宝莲却似另有肺腑,她不住的向璧人做眉使眼,表示她懂得比什么人都要清楚。
  自这一天起,她每一次遇着璧人,总要来一番调笑,人多了也许还留他一分面子,隐约
的讲几句俏皮话,做几个俏迷眼,送一阵俏皮笑也罢了。
  假使没有什么人在场呢,那可很糟,她必定矫张作姿的挡住他,扯扯他的手,拍拍他的
肩,或且乃至伸出指头儿,点向他额角、眉心、胸口上,媚声媚气的道:“哟!少爷,你又
在想你的华姊姊了……你……你就瞒不了我……”
  女人方寸里一颗玲珑七窍心就那么难讲,璧人原不是宝莲的爱人,盛畹更不是宝莲的情
敌,但是,宝莲她偏有这一股醋劲儿,饶恕璧人不得,弄得璧人非常尴尬,只好躲避她,不
敢和她相见。
  然而屋里却还有一位玉屏姊姊,这位姊姊也总放他不过,经常的一味轻嘲浅谑。
  他偶然的有所沉思、默想,这在屏姊姊眼光里,横竖与盛畹有关,那就必定要给他一下
讽刺。
  这当儿,浣青在旁,也必定淡淡的瞥他一眼,或且是冷冷地向他微笑!
  她的微笑、她的回波会使他面红耳赤,啼笑皆非。
  这样,玉屏和浣青姊儿俩也就会轻松了胸膈间一口酸气。
  其实璧人未必时刻不忘盛畹,倒是她们不住的在撩拨他脑海里旧梦前尘,教他抛撇不得,
因此越发搞得他局促寡欢,神情索寞,对于新婚,竟然味同嚼腊。
  像这样的闺房肆虐,大约也还是过去、现在、或许未来的娘儿们可怕的无知错误,说来
其实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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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的婚假,这在别人一定会觉得太短,可是在璧人却真的有点恨它太长。
  一来闺房的肆意虐谑使他消受不了,二来豫王胸怀叵测也委实使他不能安居。
  好容易挨到这天假满,他一早随班上朝销假,请训下来,立即赶往步军统衙门接印履新,
当天下午便到宗人府谒见隆格亲王。
  密谈之下,才晓得刺客林明果然暴毙禁中。而且隆格也知道潜匿京畿的稔匪很多,明说
豫王行为不检,确有包藏容纵嫌疑。
  隆格认为裕兴身属宗室至亲,谅无如何严重奸谋,假使嚣张其事,遽以出奏朝廷,未免
操之太急。
  然而假使不闻不问,一味任其滋蔓,万一有变,九门提督职责所在,皇上面前可是说不
过去。
  眼前唯有不动声色,防患未然,才算上策。
  隆格这些话,可谓毫无着落,他一方面关顾着璧人,一方面却又暗存袒护裕兴私意。璧
人深知他老人家左右为难,索性撇开裕兴,专问惩治稔匪办法?
  这一问倒是问出许多办法来了。
  说办法,璧人肚子里何曾没有?目的就在要由隆格口中讲出来,为的是以后若是发生棘
手困难,不怕隆格不出头营救。
  一篇长谈,老王爷痛快答应负责帮忙,勉励璧人放胆肃清潜匪,勿存顾忌。
  璧人当时大喜称谢,告辞走了。
  璧人,决心不顾一切击败豫王。
  说漂亮话呢,他是九门提督,人家当然要承认他负有戢弭奸宄的使命,其实他还不过为
着华姑娘盛畹。
  他十分明了盛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她能舍生拚死为夫复仇,难道还会忘记父亲含恨
九泉?
  然而豫王迥非赵岫云可比,赵岫云不过一员副将,他的势力和党羽已经使她束手无策,
一个亲王她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呢?
  没有办法,她也决不罢手!
  那未,她除了“冒险从事”四个字以外,还有什么疑问呢?
  璧人想到这儿,所以不容他不着急于越俎代庖,动机就在于保全盛畹,这也可见他爱盛
畹之深了!
  璧人利用隆格亲王门墙势力,放足胆量下手办案。
  他手边一个李麻子一个李大庆原都是流氓出身,对于匪类习惯嗜好上言语动作都非常熟
悉。
  他们俩补了捕头,终日在城外厮混。
  好在都不是本地人,样子也不像那些做公的,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几天工夫
居然和一些稔匪拉上交情,而且还查出了匪窟。
  说匪窟却不过是个羊肉馆子,掌柜的叫杨超,算是潜京的匪首。
  这人出落得一表人材,浑身武艺,年纪也只有三十来岁。
  先是李麻子前去投奔他,直说是太湖逃匪,货真价实,杨超自然相信不疑。
  接着李大庆乔扮关外马阪子,也就入了伙儿。
  一天夜里,全伙匪徒四十八人大集合,举行宴会。
  步军统领衙门出动马步捕弁五十员名,包围羊肉馆,实行逮捕。杨超率众死战,李大庆
李麻子也身受重伤,几乎送了命。
  狮子搏兔,璧人忽然亲临,施展空手入白刃绝艺,掌劈指戮格杀匪徒十一人,使用擒拿
破杨超锁骨法,余贼慑服,帖耳就缚。
  璧人乘夜驰谒隆格,隆格起个五更深早进官面奏皇上。等到豫王裕兴接获这个惊人消息
时,璧人就已奉到嘉勉的上谕了。
  豫王眼见事机紧迫,深恐措手不及着了道儿,一边密托宫里静妃在皇上面前设法弥缝掩
饰,一边交使谆王瑞王向宗人府方面努力斡旋,并求隆格顾念宗室面皮,讽示璧人稍留余地。
一切安排妥当,他就还是一个没事人儿。
  他具个请假游历的折子,交由隆格转奏朝廷,就带着一班得力鹰狗爪牙,飘然置身局外,
迳往泰山观日去了。
  豫王离京之后,璧人经过隆格许可,着手穷治匪狱,在押匪徒三十六人,一律奉旨正法
就戳。
  这一下震动了整个京都,大家都知道现任的九门提督潘龙弼,是个实心强干的官儿,而
且还都说匪徒杨超凶猛无敌,潘大人居然亲手擒来,可谓英雄盖世。
  好事的青年们对于打斗新闻,总喜欢添加枝叶,描绘个穷形尽致。
  因此璧人便成了官场特殊人物,勇名雀起,妇孺皆知,在这种情形之下,却的确镇住了
许多奸宄行动。
  但其中璧人却也不免有个枉法措施,那天就捕的匪徒一共三十七人,正法市郊的可只有
三十六人,还有一个人那儿去呢?
  原来璧人把他藏在铁狮子胡同盛畹所买的新房子地窖里,密派李大庆看管他。
  这个人姓德叫德化,年纪四十七岁,正白旗人,二十五年前他恰在黑龙江华总镇良谟帐
下当一名马甲,隶属捷胜营管带。
  这捷胜营的兵全都在旗,当时哗变的也就是这一营的一小部份,德化算是这一小部份的
一份子。
  到底华良谟如何克扣粮饷引起事变而至于身受国法,德化详知一切情形。据他的口供,
华总镇家藏十把历代名人字画好扇子,这些扇子大约也总是无价之宝哪!华总镇爱护珍视,
等同性命。
  豫王爷早有所闻,未能一见。
  豫王在黑龙江有两家银号,那年他来黑龙江住闲,没事便记起了那些好扇子,写信向华
总镇请借观赏,借来了就不肯交回。
  华总镇屡索不还,他本来性如烈火,竟把豫王当众抢白一顿。
  豫王却说一时忘记,第二天把扇子完璧归赵,同时又要回了他的原封借信,冤仇就这结
下了。
  华总镇幕下有个师爷叫苗信,这个人很会巴结豫王爷,由他设计布局,请豫王拿出一千
两银子,运动捷胜营里五十个旗丁倡乱军中。
  苗信乘机偷了他的同事程知敏程师爷保管的粮饷册籍,尽付一炬。
  捷胜营旗兵哗变,潜逃者百余人。
  程知敏畏罪自杀,于是华良谟的罪状完全成立。
  豫王密函穆相告发,华总镇奉旨革职解京……
  璧人无意中得此口供,如获异宝,一面将德化囚禁地窖,留作以后人证之备,一面把口
供呈阅潘桂芳。
  桂芳舐犊情深,不忍义儿为人受累,父子之间,颇有龃龉,因此也就瞒不了玉屏浣青姊
妹俩。
  浣青还不过责难有加,玉屏陶醉虚荣,心安意足,总怕璧人不敌豫王,弄出滔天大祸,
极口攻诽。
  她们俩整日噪舌,搅得璧人非常难过,忍无可忍了。
  这天下午他由衙门出来,忽然跑去马大人胡同找菊人诉苦。
  菊人偶沾小恙,倚枕呻吟,听得门外鸣锣喝道,心疑璧人枉顾,匆忙下地,赶到粉台边
掠发盥手,璧人就已经摇颤着头上花翎进来了。
  菊人翻身,含笑相迎,抖着一手水花儿,指点着道:“干嘛穿着官服来呢?不能多耽搁
一会儿吗?”
  璧人作揖陪笑道:“我倒很想打搅嫂子一顿晚饭,老太太好么?两位哥哥呢?”
  菊人一边扯擦手布擦手,一边望着他,笑道:“你这狮子补服唬吓人,升起来吧,带了
便衣没有?”
  璧人道:“带来了。”
  菊人的大丫头红叶恰好端茶在手,听了这句话,便轻轻的叫道:“张妈,请你找大人的
跟班,把包袱要来。”
  这里菊人却早笑着过去把人家头上大帽子摘下来,双手捧着给架在窗抬上帽筒上去。
  璧人这边待要解开袍褂,那边菊人缓步又来帮忙。
  璧人往后退了退,笑道:“那可当不起……让我自己来。”
  菊人道:“哟,你跟我闹客……”
  一句话没讲完,蓦地弯着腰拿左手背挡住嘴呛了一阵!
  璧人吃一惊,紧挨近她很担心似的问:“您……您怎么啦?”
  菊人不答话,右手猛的搭到璧入左腕上,慢慢的竖直脊梁,定了一会神,方才笑道:
“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
  璧人道:“这样干咳可不大好,您真该休息一下。”
  这时大丫头红叶接进璧人的包袱,放在床上恰待打开,听见璧人这样讲,她霍地一捧手
扭回头道:“姑老爷,您还不知道,又咯血好些天了。”
  菊人抢着骂:“小鬼头,你再胡说……”
  边骂边将手中抹过嘴的手帕搓成一团,远远地给扔到脸盆里去,一竟走到床前,伸手一
推红叶胳膊,笑道。“你也上厨房去看看要不要添什么菜呀?”
  红叶负气,一声不响,摇着背上一条漆黑的大发辫,转过床后去了。
  菊人这里便去打开包袱一看,不禁叫起来道;“这带的是什么衣服呀?单褂子、夹袍,
你就连一件棉袍子都没有吗?”
  这一声叫,才算把怔在一边的潘大人叫醒了,他搭讪着说:“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包袱,
我就找不到棉袍子……”
  就这样轻轻的一句话,菊人脸上竟会变了颜色,翻身坐床沿上,冷冷地间:“玉屏她干
什么?这些事还要你自己动手?浣妹妹也不管吗?”
  璧人很难为情的道:“本来,今天,我来有几句话告诉您,不想你身上不大好。”
  菊人接着道:“你讲你的,别管我。我早知道你必有什么事。”
  璧人强笑道:“也还没有什么,先让我看病好不好?”
  “不,我还不是天天闹病,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过,今天气色的确不太好。”
  菊人忽然眼眸儿一红,但她却把一双小脚收到床上去,挣扎着跪起来,笑着道:“过来,
我替你取去朝珠,既然没带更衣,率性就穿光袍子好了。”
  璧人看她已经跪在床沿上了,这就只得把背去朝着她,任她排布。就这一忽儿工夫,璧
人的一颗心便有一阵温馨的感觉。
  菊人取下朝珠,轻轻的给放在枕头边,坐下去,盘起腿儿说:“脱去褂子过来坐,老太
太刚睡下,你两位哥哥逛西山去了,他们今天是赶不及回来的。”
  璧人脱下补褂顺手掼在春枱上,拖了一张短腿小方凳,面对着菊人坐下,皱着眉头说:
“嫂子,你有病,哥哥还出门?”
  “他管我的!我的病也实在讨人厌。”
  “你是不是觉得很烦?晚上睡得着吗?常常发烧吗?”
  菊人摆着手说:“你就不要问,请先讲你的事。”
  璧人笑道:“那么我们交换条件,我把我要说的说了,你得让我诊病,把吐的痰给我看
看,还要吃我的药。”
  听说“痰”,菊人一双眼不由掠过枕畔。可是她立刻觉得露了破绽,一边急忙道:“可
以的,一定。”
  一边探身伸手床头,佯装做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扯了刚才看的那一本琵琶记,巧妙的盖
住了她的那个光银的痰盒子。
  这盒子里面就留着她新吐的两口带血丝儿的痰。
  璧人怔怔的看住她,嘴里也就说不出话来。
  菊人笑道:“你说,我的记性多坏,刚用过的会找不到!”
  璧人叹口气道:“唉!嫂子,你找什么啊……”
  菊人一转眼珠子,笑道:“该在收手帕那个抽屉里吧!谢谢你,那边上首花橱里,左边
第三个抽屉,有个青花磁的罐子装着柿霜,替我拿一片来,带两条手帕。”
  璧人摇摇头道:“你的记性并不怎么坏!”
  说着,站了起来,走过去替她拈了一角柿霜,一手再拿了两方手帕,送到床前。
  菊人伸两个指头接去柿霜往口里送,璧人的眼光却愣在左手两方手帕上面,那样子就几
乎要滴下眼泪来了。
  菊人霍地抢去手帕,反手扔到背后去,抖着声音说:“你发什么呆,旧帕子用脏了,染
着胭脂的水渍儿。再做这样哭丧脸,我要光火的。坐下,讲你的话。”
  璧人坐下,强忍住心里难过。
  又沉默了一会工夫,这才断断续续的将如何跟豫王闹翻,如何引起闺房疑妒,后来玉屏
如何一味热讽冷嘲,浣青如何冷淡相待,约略的一提。
  接着就说他之所以放不过豫王,一来生性爱抱不平,决不能改,二来当然也因为可怜华
盛畹饮恨飘零,三来盛畹是石南枝的唯一亲人,她的事不容他不管。
  最后他说,玉屏讲话非常难听,浣青的态度尤其可怕,她们的猜忌使他畏家如虎,乃至
不愿和她们相见。
  他要求菊人把玉屏要回来服伺查老太太,并替他向浣青详细解释苦衷。
  一篇话说得相当严重,差不多他是在尽情表示厌恶家庭。
  听完他的话,菊人好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怔了好半晌,慢慢的撑定精神,亲切的叫
一声:“璧人……”
  沉痛地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够谅解女人。女人诚然多疑善妒,但疑是善念,妒是美德,
闺房之间如有所疑,那也是做丈夫的必有可疑之处,致使她心神不安,言语失检,然而这正
是亲切关心的表现。
  妒是专爱的露骨表示,假使她对丈夫有不忠实的行动,那么她心眼里就必定不会有好的
遗留。
  夫妇是双方交互维持恩爱的,如果她绝对是个坚贞的妻子,自然她不愿意丈夫另有所爱,
这种极公平的人情,你以为她不对吗?我所以说妒是美德。”
  菊人喘了喘气,又接着说:“再告诉你,女人有个极普通的毛病,这毛病大约也还是妒,
不过对象总必是她所欢喜的。
  比方说,像我与你这样的感情,你若是在我面前放纵的赞美任何一个女人,也许会使我
觉得不愉快。假使你再对她有什么过份的报效,而同时忽略了对我的态度,那我简直就会恨
你。
  女人的妒念,有很多的地方是没有理由的。可是你必须晓得,我至少是欢喜你的,所以
我的妒念恰正是对你亲善的启示。
  总而言之,女人的妒念是可避免的,问题却在因妒而形成的动态。上等女人她不屑于哭、
饿、上吊三个法门,她唯一的报复工具便是给男人以冷淡。中等的加以讽刺,再往下说,也
还有许多不择手段的,那就不必说了。
  浣妹妹是个心眼颇狭的女性,当初她钟情南枝,后来发觉南枝爱上了盛畹,她竟能断然
的一脚踏碎爱苗,自愿殉情一死。
  其实那时候她如果肯不动声色,吾行吾素,暗里与盛畹尽管逐鹿,南枝究竟先爱上了她,
我以为失败的恐怕还是盛畹。可怜一个妒字,害得九死一生。但是,她最后离开杭州的一霎,
那并不把盛畹视为仇敌,更无所恨于南枝。
  这是她人格伟大地方,也就是充份暴露她爱南枝的程度,实在超越过爱她自己的生命。
然而她当时是怎么样的给南枝以表面上的冷淡、虐待……
  我的话讲到这里,你应该会明白一点吧?现在因为你对盛畹的过份卖力气,致使浣妹妹
重燃起妒的火焰,这是她不能掩饰的本性,她的冷淡却是本能的报复工具。而这种报复也正
是她心坎里真爱的奔流。
  她爱你不下南枝,可怕的是情形不同,立场迥异,假定你果然不能谅解她,无疑的必至
迫使她重演前度悲剧,你能相信她还会再活下去吗?你究竟也能与南枝一样有脸子和盛畹结
合吗?”
  菊人一篇话说到这儿,慢慢的收住话脚,偷眼看璧人满脸通红,鬓发之间沁沁冒汗,那
样子实在难堪。
  菊人看着,心里好生不忍,这便又说道:“璧人,你以为我的话太刻毒吗?其实我说的
绝对是实话。虽然,浣妹妹的作风必须铲除,我负责纠正她的错误。
  至于玉屏,她原是老太太派她过去伺候你的,你要撵她回来,那就必须通过老太太。不
过我可以告诉你,此事恐怕打不通……”
  说着,不禁嫣然笑了。
  她这一笑,璧人是怎么都不能明白,他就只能怔怔地瞅看她也笑!
  恰在这时候,红叶送进来一只很好看的小茶壶递给菊人。
  璧人搭讪着问道:“还喝绿茶?”
  红叶斗紧一对长眉毛回说:“不是绿茶,是玫瑰花。今天话说得太多了,等一下又得闹
喉咙发燥。”
  菊人抢着道:“你又多说,看看老太太醒来没有,回一声姑老爷候了大半天啦!”
  红叶看了璧人一眼,就又摇着她的大辫子走了。
  璧人站起来说道:“我还是换夹袍子穿吧,淌了一身汗……”
  菊人笑着:“我的一席话,大约可愈头风,又何怪你汗流浃背呢!”
  璧人一边解带宽衣,卸下浑身披褂,一边苦笑着道:“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当官,只要
看这身零碎,也尽够你头痛了。”
  菊人道:“好好的排着别揉皱了,等我来整理。快换上夹袍子吧!你不瞧我还穿看小毛
呢!”
  说着,把小茶壶放在床柜子上面,伸手床头包袱里扯出一件天蓝色缎儿面的夹袍扔给了
他。
  她也就跟着带了包袱,下地来了。
  璧人穿上夹袍子,负着一双手,站在菊人背后,看她倚在春枱边接叠他的行头。
  这时候查老太太扶在红叶肩头上进来了,璧人急忙向前迎着请安。
  老太太满面堆笑道:“哟!姑老爷,我听说你来了好半天呢。少奶也不教人喊我一声,
真对不起。”
  璧人笑道:“姑妈太客气了,这几天也实在忙,我就少来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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