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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
作者: 郎红浣

第二十五章




  盛畹拜见璧人,一霎时柔肠寸断,泪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万千委曲,塞紧咽喉,不由他不低头呜咽。
  恰在这时候,哈萨克老酋长带着数名跟随,赶来探望。
  璧人闻报,含泪陪同松勇出来迎接。
  老酋长自认与璧人份属兄弟,行了抱见礼,唏嘘诉说刚才带人抢救英侯,几遭贼和尚所
害……
  他讲的话璧人听不懂。
  松勇也不十分明白。
  却把站在一旁的玉奇吓得惊魂千里,急忙追问究竟。
  他用南疆话问:“老酋长您是说英侯被一个和尚擒走了……”
  酋长说:“我挑选了十八名壮丁要来弹压决斗,总是慢了一步,赶来恰就望见和尚乘骑
一匹红马向西疾驰,左臂膊夹着英侯,头垂脚坠,好像已经气绝。我决心抢救,领着十八骑
纵辔穷追。
  和尚回马迎战,一枝九节钢鞭击碎了十八个人脑袋,我本人仅以身免,眼看和尚超乘过
山去了。”
  玉奇一边翻译,一边顿足流涕。
  松勇抢着说:“酋长说和尚上了什么山?”
  玉奇说:“老伯父,我们追吗?我认得路。”
  松勇说:“赶快预备两匹好马,送我……”
  话没讲完,玉奇飞奔走了。
  松勇回头便对璧人说:“璧弟,你要留下医治受伤的孩子。上天入海,我捉那和尚去!”
  说着,他向老酋长拱拱手,立刻回去屋里拿了宝剑,背上行装,再出来时,玉奇已把两
匹马牵来了。
  松勇又拱手说:“璧弟,必须听我的话,医伤要紧!”
  嘴里讲话,脚底使力,一跳两三丈窜上马背,追在玉奇马后风驰而去。
  璧人兀自站着发愕。
  酋长说:“有这样能人去赶,一定行!”
  说着他也不管人家听不懂,抢步走进皮幔头看盛畹。
  大家听了英侯被掳消息,无不大放悲声。
  酋长竭力劝慰,亲自指挥着带来的人,抢速替王氏老太太殡殓装棺,并为蓝妮花红太悦
朱思明赤脚掩埋残骸。
  大家这会儿实在也无心顾到死人,只好一任酋长怎样摆布。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总算把敬侯一条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内伤更讨厌,他这会又在吐血。
  璧人深感束手无策。
  正在无可奈何当儿,勺火老头陀和李念兹两位前辈忽然联袂莅止。
  在悲喜交集之下,勺火查问决斗经过情形,恻然长叹,用极和平的声调,对众陈辞。
  他说:“死生有数,在劫难逃。王氏八十高龄,死不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
赤脚,花红,大悦,朱思明旷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尽,报过于施,情亦可悯。我
辈应自知足,何可奢求……”
  老头陀说的是悲天悯人的废话,大家也只好姑妄听之。
  可喜在李念兹神医不请自至,俊侯一条小性命侥幸得遇救星,他服祖师爷的药丸以后,
血就不吐了。
  大家对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当天日落,玉奇匹马回来,说是一点查不到小静和尚消息,说松勇发誓找遍
天涯,不得英侯下落决不罢休,叫他回来吩咐璧人宽心等待。
  大家听了这样话,不免又是一阵伤心。
  其中最难过的自然要算梅问,她的臂伤也不太轻,除了吞声饮泣,暂时自是无可如何的
了。
  勺火头陀和李念兹羁留这儿十四天。
  璧人追随杖履,师徒备蒙老酋长隆重招待。
  据老酋长派人四出探听回来的报告,大半总是说英侯身遭不幸。
  有的说有人看见和尚马颈下挂着人头,有的讲和尚藏在深山里鬻割死人肢体制药。
  听说制药,勺火和李念兹都相信。他们说和尚专门做这种缺德的事,因此英侯身死就算
被证实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报复,因为和尚是他父亲在日敬重的明友,再来也是仰体勺
火师伯那一句“报过于施”的话,所以虽然痛心,却无仇意。
  在两位老前辈逗留新疆期间内,俊侯内伤已经完全医好。
  敬侯不过有点行走不便。
  梅问臂伤刚刚断药。
  老头陀不惯红尘久居,迫着李念兹带璧人俊侯一同回华山。
  他们师徒走了两天,在一夜月暗中,梅问姑娘悄然宵遁。
  结果菊冷在她镜奁中发现一封信。
  那是给盛畹诀别的信。
  信里说她到北京龙家上门守节,守到翁姑千秋百岁之后,她就要削发出家,同时也必为
英侯复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这样信,大家伤心自不必说。
  玉奇、菊冷还想飞马追赶大姊回来。
  盛畹晓得女儿秉性刚烈,追她反为不好,说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惨剧,力阻玉奇兄妹不可
造次。

  □□    □□    □□    □□

  梅问乘夜离家出走,她并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尔泰深山,穷搜和尚
踪迹,斩荆披棘,手足胼胝,一身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闻问。
  延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来过的,街道很熟识,她进了彰仪门,走进牛街,潘公馆就在这条街。
  正午时光,这条街总是很热闹,她乘着一匹神骏花驴,身上青布棉衣,这当然是个乡下
姑娘。
  可是她态度大方,容貌佚丽,而且还带着一个淡墨绫红绸里子的包袱,又是一只青布卷
儿。
  北京人看这布卷儿很碍眼,谁都晓得里头卷的是兵器,乡下姑娘那有这一表人才?包袱
儿却也未免过份讲究。
  为什么女儿家带兵器上街?
  这都是爷们娘们心眼上问题,这问题会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拥挤,纷乱。
  这时候对面停住了一辆厢车,驾辕的也是驴,牝驴,姑娘的花驴闻骚追上去表示亲善,
驾车子的立即破口骂人,扬着鞭便打人家花驴。
  姑娘怎能忍受这样闲气?伸手一夺鞭,那驾车的还能不滚下来?
  街头顷刻大乱,坐在车厢里人不由不牵帏张望。
  原来是位三十余岁的娘们,徐娘半老,浓抹艳妆,倒是颇有几分狐媚。
  身后匿伏着一个中年汉子,一颗头缩在香肩下,两手环抱柳腰儿,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
人家大腿上?
  姑娘眼尖,看了心里一阵跳,闹个满脸通红,赶紧跳下地,什么都不管牵着花驴儿闯过
人群走了。
  她来到潘公馆,跟看门的刚说两句话,顺哥儿顺侯出来了。
  他今年已经十五岁,很和气也很老练。他一听自新疆来的,急忙问:“你是那梅问大姊
吗?”
  姑娘点点头说:“四哥么?”
  顺侯赶紧请安说:“婶娘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姑娘眼眶儿一红,什么就都不能讲。顺侯看看纳闷,回头便去驴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儿,
领着姑娘上浣青屋里来。
  这会儿家里是刚吃完饭,查老太太倚在浣青床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仪和玉屏在那聊
天。
  浣青恰在屋门外闲眺,手中拿着牙签儿剔牙,望见前面院子里顺侯带着一个女人进来,
心里便是一阵跳。
  眼看越来越近,那女人竟是梅问。
  浣青怔住了。
  梅问两泪抛珠,浑身簸颤,抢步越过顺侯,赶到浣青面前叫一声:“妈……”
  拜倒地下,呜咽不能自胜。
  那一声“妈”使浣青一切都明白了,也就两条腿有点软,她顺势儿扑在姑娘身上,哆嗦
着叫:“梅……你一个人……英侯有什么事?……”
  姑娘强挣了一句:“他,他失踪了!”
  失踪两个字倒加强了浣青镇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来说:“那不要紧,梅,歇歇再
详细告诉我。”
  玉屏闻声抢出去迎接,满面惊疑却又强着笑说:“梅姑娘吗?真难得,老远的……”
  姑娘料到这必是玉姨太,拿定精神叫声“娘”,蹲下去请安。
  玉屏急忙搀住她说:“不敢当,请屋里坐。”
  说看,大家走进屋里。
  查老太太已经坐起来了。
  浣青向前介绍,让姑娘拜见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玉屏给姑娘倒来一杯来。
  姑娘便去倚着浣青坐下,忍着一鼻子辛酸,把当时决斗经过情形从头细诉。
  听她说临危时松勇、璧人同时赶到,剑劈蓝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性命,婉仪合掌
诵佛。
  再说到英侯力战小静和尚不敌被擒。
  老酋长带人抢救几乎丧命,松勇飞骑追踪一去不回,后来由酋长处所得报告全是不利消
息时,大家都哭了。
  婉仪虽然也扯手帕抹眼泪,但她还认为事情不算确凿,她一边劝慰,一边解说英侯相貌
极好,决非夭寿之人。老酋长所有谣传,不过出于道听途说断难证实。
  既然说和尚与龙家前辈很有交情,其间岂能绝无一线生机?婉仪的一番解释,实在很有
相当理由,大家心里便都有点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没有忌讳观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声。
  接着梅问自承与英侯已有婚嫁之约,此来意在上门守节,请求予以收留。
  她的话使浣青、玉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动泪下如雨。
  她们都是有节操讲究的人,自然极口表示同情,但却不允设灵上孝,一定要等到水落石
出,再议守节仪式。
  姑娘自然只好遵命。
  浣青非常怜惜姑娘,留她住在屋里百般抚慰。
  第二天一早她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由顺侯领她过去婉仪那边请安。
  婉仪恰在佛堂里做早课,她不让顺侯进去惊动,一直站在回廊上静听,一声声梵唱引她
一颗心深入清凉境地,从此她便有个奉佛之意。
  婉仪做完早课,才晓得门外有人听禅,开开掩上的两扇门,含笑问讯。
  梅问进去先向佛前礼拜,然后再给老姨太请安。
  两个人盘坐一对蒲团上慢慢谈了起来。
  梅问先说要跟老姨太读书又说要向人家学佛。
  婉仪倒是都答应了。
  但她略略问了一些历史传统,姑娘竟是无不烂熟,再谈一会词赋诗咏,姑娘却也有相当
根底。
  于是老姨太在极度惊奇之下,便劝她不如专意攻佛,先给讲解了一节心经。
  姑娘赞叹欢喜,拜手受教。
  她们俩走出佛堂,回廊上恰好碰着二老姨太宝莲。
  时光不算太早,宝莲还是衣带松弛,两鬓蓬飞,那样子大有浴罢华清,娇慵无力的神气。
  婉仪不能不为宝莲介绍。
  梅问也只得来个裣袵万福。
  奇怪是宝莲向来一张嘴百灵鸟似的顶会叫,今天却弄得张目结舌,半晌还只问一句:
“啊,她是谁呀?”
  婉仪讲话有分寸,她就告诉她是石家大小姐,特意来看浣青的。
  宝莲仍是什么话没有讲,点了一个头便往后面厨房去了。
  梅问回到浣青屋里去,兀自闷闷的发愣。
  她想:这样一个好家庭,岂容包藏那样妖冶狐媚的宝莲?她还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驴车里
让那中年汉子抱在膝上的下流东西?
  想着,她莫明其妙的,心头老是留着一个疙瘩。
  她不是傻瓜,断不至把心里事告诉任何人。
  可是宝莲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吃中饭时光她穿着一件比较素净的衣服来到浣青屋里,谁也不晓得她存着什么心,一味
缠住浣青要她讲清楚梅问为什么来到北京?
  浣青正感不好应付,忽然松副将带着一身憔悴和满头华发来了。
  在一阵请安问好之后,大家带着极端紧张惊疑的情绪,在等着客人讲话。
  松勇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梅问,摇摇头叹口气说话了。
  他说他是今天早上回来京都的,这一年来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小静和尚,最后却
在山西太原府一个绰号叫一朵云张极家里,发现了和尚踪迹。
  和尚承认杀害了英侯就给埋在阿尔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领他去掘取尸骸,和尚坚决不允,
因此引起一场惨烈决斗。
  他的剑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钢鞭击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云张极跑去惊官动府,他只好带着肩上重伤逃往华山。
  松副将一篇话证实了英侯不在人间了。
  查老太太难免号嚎大哭,她一边哭一边抱怨浣青,当时不该让英侯兄弟去什么新疆的。
婉仪到这时候已是哑口无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过强制着忍住悲声。
  梅问却过去大拜了松勇四拜,拜谢老师父为英侯雪恨复仇。
  松副将英雄一世,倒是为姑娘流了两行同情之泪,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么话再不能说,
他立刻起身告辞走了。
  这儿就只有一个人好像漠不关心,那便是宝莲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观了一场热闹,心上
雪亮般明白,悄悄地溜走,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过未时光景,红叶和虎男一对子夫妇赶来探望。
  红姊姊本来能说会道,她对梅姑娘的决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劝了一篇节哀顺变的
老调儿。
  随后她便去厨下帮忙做饭,好歹总算强着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点儿。
  这天晚上她就留在这儿陪伴梅姑娘,她们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窝里尽有许多体已话
儿。
  第二天姑娘请求婆婆准她设灵上孝。
  浣青请示老姨太婉仪。
  婉仪以为必须讲究礼节,她肚子里有一部烂熟的周礼,参究古今,酌量繁简,她给拟订
一个章程。
  第一章吉衣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灵仪式。
  老姨太的学问,浣青是相信得过的,于是择定日子准备举办。
  虽然盛畹母子不在京中,婉仪自愿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边去,由查老太
太拿出两万两银子,一万两铺箱,一万两置办妆奁,倒也是应有尽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样的结彩燃灯,鼓乐俱备,一般也请赞礼,伴娘,新娘穿戴着凤冠
霞帔,走的也还是毛毯帖地。
  但新郎呢?新郎只是一块灵牌,这一块灵牌由顺侯斜立抱持着跟新娘交拜,一切如仪。
  然后新娘就在厅旁围着一丈见方惟幕角落里脱去吉衣,换上了遍身麻布,出来时由顺侯
手中接去灵牌。
  大家围送她走进花厅,那地方已是安排好灵位,新娘把灵牌往桌上一顿,叫声“英
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着拿茶来灌,她已经自己撑着起来。
  二度抢近灵位,伸手一拍桌子,嘴里再叫一声“英侯……”依然还是摔倒。
  大家赶紧止住悲哀,送她进去洞房。
  洞房里红烛高烧,香花馥郁,妆奁几凳,惟帐枕衾,一件件物事,都点缀着吉庆风光,
但只看了新娘儿一身缟素,你就会觉得喜少哀多,凄凉满目。
  这一夜燕尔新婚,谁也不敢设想那坏命运的新娘儿怎么样苦度了花烛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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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礼教中有这么一回事——上门守节,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调儿。
  她要一辈子守住空房足不出户,除了母亲和婆婆什么人都不便接待。
  变通点说,也还不过偶然的姑许与小姑,或娘家姊妹们见面一两次。
  屋里门虽设常开,窗户长年封闭,就是门缝儿也要拿绵纸来给裱个严密。
  好的衣服当然不能穿,带有刺激性的东西也不可吃,目不见五色,耳不听五音,非要做
到无限耳鼻舌心意。
  总而言之,人生的一切欢乐与她无关,一切的哀怨却要她一个人承揽。
  搞得好,表面上自有些好事的人们咂嘴诋舌来一阵赞叹颂扬,到盖棺定论时,还可以博
得几副好挽章。
  官府方面一些表彰。
  搞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谓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汉子,只要她带点言笑不庄,举动失检,罪名就算成立。
  许多不甘独浊的娘儿们非要拖她下浑水,非要使尽吃奶气力设陷她,非要迫她走上自杀
的途程。
  然后那些娘儿们才能够呼出一口气,认为替妇女界洗刷了奇耻大辱。
  所以,上门守节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谁也都晓得那是吃力不讨好的。
  可是梅问竟会一头钻进圈套,她进京的目的只想奉姑守节,守节两个字在她视为殉情,
决不带一点虚荣作用。
  坏在老姨太婉仪讲究礼教,假使率性儿按照老古法澈底办下去也好,大不了还不过牺牲
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只是半瓶醋,她不忍将媳妇禁闭,认为那是把人家送进地狱,她主张变通,
她说:“眼前闭户穷居,门庭冷落,家里除了顺侯,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他又是不常进
来,我们对内实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说,像我们家娘们也还能干出丢人的什么事?”
  浣青这一讲,婉仪倒是不便反对。
  因此,梅问就住到隔墙外女客厅里去。
  那地方只有两个房间,一个不太大带着落地窗格子的厅,也有个很多花木的院子,说清
静的确清静,关起两扇门,只有小鸟儿飞来飞去,连猫儿狗儿也难进来。
  梅问她把厅布置成读书去处,两个房间一个算卧室,一个做盥洗室。院子里再拾掇出一
块空地,预备晨起练练剑打打拳。
  姑娘生来多才多艺,文学武技不必讲,她有一手好围棋,也会管弦丝竹,又有很好的园
艺技能。
  至于娘儿们该会的玩意,她还有什么不懂?
  这客厅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游其间,尽多自由,尽多乐趣。
  像这样的守节,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场风波。
  她移居以后,倒是不常出来,吃饭洗衣服,要茶要水,这些有浣青的大丫头银铃儿给办
了。不相干的事,她总不肯随便叫人帮助。
  银铃儿现在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嫁给一个开药铺子的掌柜做续弦,姓李,南方人,夫
妻两口子算是乡亲。
  成婚后彼此都满意,不满意的只是李掌柜命中无子。无子那还成?两口子不免要加一倍
努力。
  努力还没有影子,这问题只好靠药力解决。
  药铺子有的是扶阳滋阴十全大补,这就等于借债开销,其结果必然破产。
  李掌柜不久得了疯瘫症侯,床上一躺十来年,钱花光了人也死了,银铃儿只得回来投靠
浣青。
  这也还是最近的事,现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问给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时间,这使她感觉不大过瘾,所以她又兼着服伺查
老太太。
  说佣工眼前潘龙查三家只有三个人,一个银铃儿,一个邓妈,一个沈嫂子,以外有个门
子老王。
  沈嫂子专管厨房。
  邓妈包办二老姨太宝莲屋里杂务。
  婉仪、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干得。
  玉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个寡妇,她江南人会烧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赏识她。
  这个人很不错,出身也还是有名儿人家的侧室,以此婉仪相当敬重她,她有空的时间也
总肯替婉仪做些事,不然就跟着参佛。
  她的年纪和浣青差不多,大约也必是念过几年书,所以会吟诗也会填词,居然一派大家
风范。
  她的特长还是音乐,多老的古乐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张琵琶和三弦子,可是她从不卖
弄,除了婉仪,谁都不晓得地一肚子许多劳什子。
  邓妈也很怪,她只有二十三岁,模样儿长得顶好,打扮顶讲究,老妈们的门槛也顶精明
的。
  她是宝莲的心腹,镇日价躲在宝莲那边,一般的弄粉调脂,择金戴银,风骚得像一条狐
狸精。
  婉仪管不了她,浣青干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玉屏简直不愿意见到她。最后来
了银铃儿,也还是不敢招惹她。
  无奈宝莲认真爱护她,主仆俩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戏,这时候一家人还都蒙在鼓里。
  要说有一个略知首尾的,那就还是守寡的华梅问。
  梅问那天在街上发现宝莲和一个中年汉子同车,已经明白了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
来。
  梅问虽不肯说破,却难免暗地留神。
  来了还不过两三天,她就看穿了邓妈有为主子拉皮条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隐恶的好心肠,同时她的立场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讲,
不敢讲也不屑讲。
  宝莲住的地方是男客厅,那是属于左边的隔墙外房子。本来她住了婉仪的套间,潘桂芳
死了,璧人又出门去了,她强自迁占了那个厅。
  当时婉仪很劝她一些话,说是男花厅不是娘儿们的好去处,那地方独门另户四通八达,
更不宜年轻守寡。
  但宝莲讲得好,她讲,心正的人不怕邪,怕邪的必是自己心虚,二十八岁的女人那算年
轻?
  老娘胳膊上站得住人,大腿上跑得马,怕什么?
  让她这样一讲,婉仪算垮啦,那就只可不管。
  婉仪的佛堂本是书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厅,上面却有个文昌阁,阁里有很多藏书
珍本。
  婉仪近来不大看书,所以久不登阁。
  这个阁高临男客厅墙外,假定站在阁中朝东那个窗户边,可以看得见至少听得见男厅里
一些情形。
  也许也因为有这一种关系,婉仪才不登临那个阁。
  梅问守节个把月以后,恰到仲夏时光,天气热得很,她每日四更天就起来,拿凉水盥洗
一番,便上佛堂去烧香礼佛。
  回去时还不过天色黎明,等到她再练过一会剑,银铃儿也就来了。
  吃了早点,她的工作是写字,以后进午餐。午后睡个小觉起来时又必定拈针引线。或者
浣青来看她,婆媳俩就来一局围棋。
  黄昏里她总是忙于浇花锄草,晚上院子里乘凉。
  婉仪来了,谈一阵文章词赋。
  碰着风雨之夕,她欢喜玩一回音乐,擅长的也是琵琶和三弦子,弹的却多是金戈铁马,
悲壮的杀伐破阵雄征。
  弹得传神,真个有万马奔腾,风雨骤至之势;要不也还是高山流水,光风霁月怡旷之音,
使人如入清凉境界,俗念全消。
  音乐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拨动弦子时,浣青和婉仪不约自来。
  那位沈嫂子也必会悄然而至,门儿外还有个效法天宝间李乐工倚墙摸壁偷听的,那便是
顺侯四少爷。
  其实一家人要说真懂音乐,沈嫂子以外还有一个宝莲。
  可是梅问一共奏过三次琵琶,两次三弦子,宝莲并没听到。
  原来梅问来归第三天,宝莲就说病倒了。
  什么病她不告诉人,人也不敢过问,反正她是关严了客厅上角门,表示不欢迎人家来探
病。
  谁又愿意挨钉子自找麻烦呢?
  婉仪算是礼貌上看过她两次。
  浣青就只走了一趟,其余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邓妈料理,请大夫抓药别有门户通行,病中又乘机另设有炉灶,所以两边也
就断绝了闻问。
  所以梅问能够过了两个月太平日子。
  这天晚上,梅问洗了一个澡,坐在院子里乘凉。
  不一会婉仪浣青沈嫂子也来了,大家都嚷热,教银铃儿出去买来几个瓜。用冷水泡起来
吃。一边吃,一边聊天。
  话题儿转到宝莲的病,问有人听见消息没有?
  银铃儿手中剖着瓜,顺口儿回说昨天街上见到邓妈,听讲二老姨太病还没好,总花掉一
千多银子……。
  一千多银子?这使婉仪、浣青吓了一跳。
  她们心中都觉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边那儿来的钱?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谁
都不肯说出口,彼此只是一片沉默。
  于是梅问便笑着问,问宝莲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纪?
  婉仪告诉她整整四十岁。
  梅姑娘惊和了一声“四十岁”,底下就也不肯再讲什么。
  瓜吃好了,大家洗过手脸,沈嫂子请求梅问来两段三弦。浣青也高兴听,便要银铃儿去
拿琴。
  银铃儿刚要走,梅问忽然一摆手,站起来说:“等一下……”
  边说,边望假山背后去。
  只听她低喝着:“谁?干什么……”
  墙头上有人轻声儿回答:“梅问大姊姊吗?那边还有什么人?”
  梅问道:“没有什么人。你是谁?”
  墙头上说:“恭侯……”
  浣青、婉仪都站起来了。
  墙上人飘身下地,赶过去爬下乱磕了一阵头。
  浣青打颤着说:“恭候,有什么要紧的事?”
  恭侯跪着说:“妈,太太请放心,没有什么要紧的,让我慢慢讲。”
  浣青道:“你起来。”
  恭侯爬起来笑道:“恭儿出门十几年了,妈一点不老。娘呢?”
  浣青道:“银铃儿,请玉姨娘来,不要多话,就说我请她。沈嫂子去弄点什么吃的菜来
吧。”
  恭侯道:“不,我跟松大爷街上吃过饭了,一点不饿。”
  浣青道:“为什么等这时候才回来?”
  恭侯道:“爸爸要我紧避耳目,我马上还要走的。太太,妈,大姊姊请坐……”
  刚讲到这里,玉屏来了。
  恭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紧娘不肯放手。
  玉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几点眼泪。
  浣青道:“屏姊姊让他讲话,你坐下。”
  梅问赶紧去拖过她刚坐的竹凳子。
  恭侯轻轻的把娘举起来纳在凳上,搓着两只手,低了一下头说:“娘,你看我跟祖师爷
勤练十年工夫,浑身铜浇铁铸,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入海擒得蛟龙,这还不好?”
  玉屏呜咽着说:“这是老祖师天恩,你也总算肯争气。讲什么讲给妈听吧!”
  恭侯道:“是,我这就讲。”
  说着,回头看了梅问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着说:“大姊姊离开新疆几天工夫,
二哥和三哥赶上华山见爸爸,爸爸心里很难过,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婶娘,同时替二哥和二姊,
三哥和三姊说定了婚,答应他们两对子就在新疆成家立业。
  俊侯和四妹也订了婚,他们却要等一年才许成亲。爸爸办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
大约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华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说是小静和尚并没有死在松大爷剑下,虽然丢了一条左臂,仍然十分
了得。
  又听说和尚的徒弟一朵云张极很有几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练什么奇门剑,目的就在
找我们几家人报仇。
  爸爸说:‘江湖上的解决,报仇不外决斗,明说决斗,我们几家人也许不至吃亏,可虑
在张极为人非常阴毒,他近交官府,远结权贵,必须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
  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赶来通知松大爷,还要我领顺侯四哥同上华山,说是家里有老姨
太和妈,一切必能忍耐应付。
  爸爸总认为四哥失学无用,留在家里不特闲散可惜,还怕招引是非,教我请示太太看怎
么样的解决?”
  婉仪道:“你父亲的观察错不了的,四哥总应该学点技能才好。不过你几千里回来了不
能多留几天吗?”
  恭侯笑道:“孙儿很倒楣,两年来专门办老祖师苦差。前一次衔命往吉林请爸爸下新疆
救援石婶娘,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里,多好的马也不行,只好拼命昼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记了伤了多少红胡子,结果了多少毒蛇异兽,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
信入京约松大爷迪化会面。
  我还想藉此可以让我回家看看,不料赶到山海关就遇着松大爷……
  当然松大爷不会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老人家。
  刚刚好哪,有一辆载重的大骡车,一只车轮陷在泥洼里,怎样也起不来。路上看的人很
多,帮忙的也不少,可是没有用。
  我是喝了两杯老白干,看得不顺眼,跳下马助人一臂之力。
  这当儿松大爷就过来,他盘问我许多话,我也慎重的请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给了他。
看完信他告诉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账目,随后即上华山,不准逗留。
  我是没有办法啦,只可认晦气预备回头赶路。
  松大爷出关原是要找商量对付赤脚小静一班人的,他老人家当时讲完话,刻不能耐的抛
下我飞马走了。
  我在吉林耽搁好些日子,才脱身回去华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来京了……我
立……”
  婉仪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几天再走。”
  恭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紧,现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赶天没亮就得
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边不必去啦,我带你见外婆,你四哥刚也在那儿呢!”
  说着,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里来。
  老太太看恭侯一身精壮十分欢喜。
  顺侯听说上华山倒也很快乐。
  一家人谈到四更天,沈嫂子给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晓时哥儿俩拜别了婉仪浣青和玉屏,
背上包袱儿走了。
  大家胡乱睡了一觉,起来已是巳时光景,忽然看门的老王传帖子进来报说,隆格亲王早
起无疾而终。
  浣青急忙请婉仪商量一下礼节,带了应用物品,坐上轿子匆匆赶往王府奔丧。
  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几天早去晚归,差不多连跟随出门的银铃儿都累坏了,梅
问的许多琐碎只好自己操作。
  偏偏婉仪又闹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实忙不开,查老太太的事光靠玉姨娘也是吃不
消,说不得梅问还得随时两边协助。
  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诵佛,心里总是惦挂着婉仪,诵满了一千佛号,便
离开佛堂赶往探病。
  婉仪晚上服药,发了通身汗,这时候刚是好睡。
  姑娘不敢惊动,回头又上佛堂坐了一会,天亮了本来就该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面文昌阁,
听说阁上藏书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阁门原是虚掩着,自然进去毫不费事。眼见书架林立,缥缈如
麻,心里不禁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时光,兀自舍不得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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