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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群英》


第十九章 飞鹰巨鲨切蜻蜒



  拦住小段的,是戴上白熊头袋的仇半藏。
  仇半藏是海啸滩王者,手里的长枪比他自己还要高出两尺,那是扶桑岛国东海道一带极
负盛名的“切蜻蜓”。
  “切蜻蜓”的意思,是说连蜻蜓遇上这种长枪,都会被一枪切成两段,因而得名。仇半
藏的气势,相当慑人,他沉声说道:“我要见霸王,他在哪里?”
  小段叹了口气,道:“头上戴着一个如此笨重的东西,吃饭的时候很容易会给咽死。不
如这样吧,我用这个美丽的女人来交换,如何?”
  仇半藏冷冷一笑:“你要这白熊头袋有何用处?”
  小段笑道:“喝多了酒,这东西也许可以当作夜壶使用。”他知道来者是谁,也知道这
白熊头袋对仇半藏有几重要。
  这些说话,不啻是在仇半藏的脸上无情地插了一刀。
  小段甚至仿佛看见仇半藏的脸孔已在流血。
  但仇半藏并不是初出道的雏儿,他知道小段存心要把自己激怒。
  仇半藏不是不愤怒的,但他久历大仗大阵,从来不会把“喜、怒、哀、乐。”这四个字
在敌人面前写在自己的脸上。
  他道:“你抱着的,是不是霸王的女人?”
  小段摇摇头:“霸王喜欢的不是她,是别人的老婆。可借你的老婆腿短腰粗,连树林里
的猿猴见了,都会倒尽胃口,不然的话,大可以送过来让霸王试上一试。”
  仇半藏脸上仍然没有半点怒意,只是目露一些哀色:“功果坡的段十三郎,怎能会是一
个如此粗鄙劣俗之人?”
  小段笑道:“你挡住我的去路,我真的很想把你当作女人般奸掉,可惜我从来不喜欢玩
男人,算你走运。”
  仇半藏也笑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讨一个腿短腰粗,连猿猴都看不上眼的女人做
老婆?”
  小段忽然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是因为他几乎已经完全知道,这个来自海啸滩的王者,会讲出一些怎样的说
话来。果然,仇半藏这样说:“我讨这个老婆,只是一个幌子,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的是
男人,更尤其是像你这种有点娘娘腔,但却偏偏喜欢装腔作势的男人!”
  小段听了,完全不感到惊奇。
  他能够用说话侮辱王者,王者当然也可以施以反击。在战阵上,这本是司空惯见的事
情。
  小段又笑了笑,更啐了一口,才道:“想不到海啸滩的王者,居然会是个活宝贝。但你
究竟是来找霸王?还是来找我的?”
  仇半藏道:“霸王有一杆威镇中原的霸王神枪,我一定要找他较量较量,看看他的枪
法,是否真的比切蜻蜓还更厉害。”
  小段静静地听着,双手抱得妖姬更紧。
  这本是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时候,岂料却从中杀出一个程咬金。
  小段心中是极愤恨的,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仇半藏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敌人,要是霸王仍然活着,让霸王神枪来决战切蜻蜓,肯定会
是蔚为奇观的精采火拼。
  但霸王已死,纵使神枪仍在,已无复可睹当年楚霸王神枪之风采。
  仇恨已起,小段没有后悔。
  海啸滩势力与日俱增,小段绝难坐视。
  仇半藏既非魔教中人,也不属于中原正道盟,其势力可谓自成一国,如不能为己所用,
便是非杀不可的仇敌。
  早已探察形势,得知海啸滩武士,历久以来,绝对不肯与金人妥协。换而言之,海啸滩
肯定是黑木堂心腹之患。
  倘非如此,小段也不想在这时候树立强敌。
  仇半藏的出现,在小段而言,绝对是不合时宜的。他愤怒,也同时激怒了王者。
  仇半藏嘿嘿一笑道:“放下这女人,拔出你的成功剑!”
  小段道:“成功剑已在冰原一役被毁,但我还有更好的兵刃——舞雩刀。”
  仇半藏大笑:“七七四十九招查岈天王刀,能挡得住切蜻蜓吗?”
  小段道:“请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在你面前趾高气扬,用充满轻蔑的声音和你说话,
因为你很快就会给舞雩刀削掉半边只是用来装载粪溺的脑袋。”
  腰畔的刀已拔出,但他的左手仍然抱着妖姬不放。
  仇半藏瞧着段小楼的脸:“你要抱着这个女人与我比斗吗?”
  小段道:“我可以抱着这个女人一面交合,一面把你当作一头蠢羊股慢慢宰掉。”仇半
藏终于沉着脸叹道:“要是霸王也和你这般德性,我以后再也不用枪作为武器。”
  小段道:“你今晚若遇上霸王,最少会死得舒服一点。”
  刀光已起,他真的抱着沈轻萝迎战来自海啸滩的王老。
  仇半藏眼中精芒厉闪道:“你并不是狂妄,只是从没见识过世上真正出色的武功!”枪
势一展,宛如千百道利箭,在小段眼前旋转飞舞。
  仇半藏的枪势,竟是招招刺向小段怀抱中的沈轻萝!
  小段托大,单手持刀,一手抱着妖姬。仇半藏毫不客气,先杀这女人再说。
  小段怪叫:“如此鄙毒,也可算是王者吗?”
  仇半藏道:“战阵上,比的是武功、智谋、沉稳,敌人的弱点,便是自己的优势!”三
几句说话间,已是枪如雨下,每一招都只是刺向沈轻萝!毫不留情。
  小段身形翻飞,不求伤敌,只求力保怀抱中的妖姬。
  叮!叮!叮!叮!叮!一连五刀,锁住仇半藏的切蜻蜓,护住了沈轻萝。但仇半藏排山
倒海般的攻势,继续紧随而至。
  蓦地左方一道身影白墙边闪出,袖影一扬,袖内翻出一把血红的匕首。兵器之道一寸短
一寸险,这一把血红匕首,恰与一寸长一寸强之切精艇形成极强烈的对比。
  仇半藏一振回枪。锵!短短的匕首,击在枪尖之上,枪尖锋利能切蜻蜒,但切不了名满
江东的“血河袖中匕”。
  来者竟是早已告辞远去的律雪阡。
  高手比拼,可以千招万招,也可以一招即分,甚至是半招已定大局。
  有胜有负,固然是已定大局。同样地,不胜不败,也算是定了大局。
  和局也是局。
  律雪阡一出,仇半藏立刻把切精蜒收回,愕然道:“律兄,你怎会在这里?”
  律雪阡哂然一笑:“只要是有朋友的地方,便有律某的踪影,却又何足怪哉?”
  仇半藏道:“律兄,我是来找霸王的,江湖传言,楚不离段,段不离楚,但段十三郎虽
在这里,但却没有霸王!”
  律雪吁谈谈道:“你真的要找楚江东比一比枪法?小弟还以为王者只是随口说说的酒后
之言。”
  “酒后之言,难道就可以当作废话吗?我是从海啸里冒出来的武者,无论在何时何地,
讲过的说话都一定不会抵赖!”
  “好!不愧是海啸滩的王者,小弟深感佩服,来!来!且待我为王者引见来自大理功果
坡涤瑕山庄的段十三郎!”
  “小段?段小楼?段十三?”王者冷冷一笑,“这个霸王的好朋友好兄弟,我已经领教
过了,嘿嘿!嘿嘿!”不住地冷笑,不住地摇头,脸上尽是鄙夷之色。
  律雪阡似是一愣,但随即仰面大笑:“常言有道:”不打不相识‘。
  小段是黑木堂的大克星,就连容拜刀那样的大魔头,也闻风丧胆急急溜掉,要重振江东
武林声威,也就只有两位联手结成一党,始能成为气候!“
  仇半藏的眼色渐渐变了,脸上鄙夷不屑的神情亦然。
  他眯着眼,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段十三郎。
  ‘你真的是黑木堂的大克星?“
  小段摇头,但接着道:“我不是,律大侠才是黑木堂最忌惮的江东高手!”
  仇半藏道:“霸王呢?”
  律雪阡道:“霸王在数日之前,北上燕京。”
  仇半藏道:“霸王为什么要到燕京去?”
  律雪阡道:“‘霸王到燕京,是要行刺一个人。”
  仇半藏道:“谁?”
  律雪阡道:“黑木堂,萧博。”
  仇半藏目光一转,盯在小段的脸上:“楚不高段,段不离楚,霸王既然要去行刺萧博,
你为什么竟然在这里饮酒作乐?”
  小段没有回答,代他说话的仍然是律雪阡,他道:“行刺萧博,绝不能轻率,霸王需要
的不是援手,而是等待。”
  ‘等待?“
  “要刺杀一个人,和要去跟那个人决一死战,是截然不同的。”
  “霸王从来不是刺客。”
  “世上最出色的刺客,并不一定是以杀人为业的杀手。”
  对于这一点,仇半藏绝对同意:“三十二年前,泰山武林大豪‘金臂天王’关舜飞遇
刺,连中八刀身亡。把他刺杀的,是武当派的先济道长。”
  律雪阡点点头:“不错,先济道长从来都不是一个刺客,但为了一段夙怨,先济道长易
容改装,潜入泰山关府,历时六十二天,终于把握了一个千载一时的机会,成功地把关舜飞
刺杀。”
  仇半藏道:“关舜飞至死也不肯相信,居然会死在先济道长的刀下。”
  律雪阡道:“关舜飞死也不肯相信先济道长竟然甘愿在关府里充当一名老园丁,也不相
信这位武当剑神,会弃剑用刀,把一口八寸长的短刀,在他全神观赏牡丹的时候,没入他的
左胸里!”
  仇半藏道:“但要行刺黑木堂萧博,绝不容易。”
  律雪呼道:“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机会。”
  仇半藏一怔:“要是霸王真的要行刺萧博,纵使不一定成功,照我看最少有三成把握,
又怎能说是完全没有任何机会?”
  律雪阡道:“王者,你可知道,我也曾经想去行刺一个人,但始终只是想想便算。”
  仇半藏奇道:“为什么只是想想便算?难道你连三成把握也没有吗?那个人是谁?”
  律雪吁道:“姒不恐。”
  仇半藏陡地一呆:“姒不恐?是哪一个她不恐?”
  律雪阡道:“除了当年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上,以单掌力毙八大门派二十一位高手的魔道
霸主之外,武林中还有另一个姒不恐吗?”
  仇半藏瞪目道:“姒不恐早已在一百年前死掉,又有谁能把他行刺?”
  律雪阡微微一笑,“死了一百年的人,固然无法把他行刺,死了几天的人,也是一
样。”
  仇半藏动容道:“萧博已死?”
  律雪阡谈谈道:“要是传闻不错,黑木堂第一高手萧老供奉,已在酒肉山馆门前被杀。
但内里因由,一般人还是不太清楚。”
  仇半藏忽然跪了下来,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地上铺的是大青砖,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切蜻
蜓,左手却直插入大青砖里。
  青砖寸寸碎裂,这一只左手继续向下插,越插越深。到最后,竟然最少有半条手臂插入
地底之中。
  仇半藏紧紧地咬着牙,那是谁也没见过的“咬紧牙关”。他咬得太用力了,最少有两枚
牙齿,给咬得完全碎裂,随着他嘴里吐出来的血浆,起掉落在完全已碎裂的大青砖上。
  小段不无诧异,他完全不明白仇半藏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但无论如何,这是击杀海
啸滩王者的大好良机。
  段十三眼中已露杀机,但律雪阡立刻拦在中间,同时看了小段一眼他的眼神,告诉小
段:“这人不能杀!”
  小段不服,但勉强忍住。良久,仇半藏的眼中,似已变成一片空白。
  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他没有流泪,只是流血。
  血从地的嘴里淌下,也在他的左手溅出。
  他缓缓地把左手从地底里抽出来,五根粗大的手指都已爆裂。
  “律兄,萧博既死,我要回海啸滩,把这件事公告给三千武士知道”优半藏语声沉重,
也在咳嗽。
  小段眼中杀机更盛,律雪阡立刻长长叹了口气:“王者,请珍重。
  小段今晚喝醉了,要是有所冲撞,改日小弟自当陪着十三郎,前往海师滩负荆请罪。“
  仇半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算——了吧……”倒拖着切蜻蜓,消失在夜色
之中。
  小段的眼中,似有火焰在闪动。律雪阡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杀这个人,只要你捅他第
一刀,第二刀以至第一百刀我都很愿意跟着捅下人。但决不能在今天动手!”
  小段把桌上的杯子、碟子、筷子、酒海,以至所有大大小小的器皿都扫跌在地上,然后
把沈轻萝放在桌面,对律雪阡道:“今晚,我已没有任何胃口,要是律兄对这女人有意思,
尽管带走慢慢享用。”
  律雪阡愣了半晌,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
  小段冷笑:“你是不想做?还是有心无力?”
  律雪阡悠然一笑:“随便你怎样说都没关系。但你必须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段道:“你在说仇半藏这个狗杂种吗。”
  律雪阡道:“仇半藏不错是狗杂种,但他是从海啸中死里逃生的‘死亡滩幽灵’。”
  “死亡滩幽灵?”
  “海啸滩,也就是死亡滩。在这滩头的三千武士,全都知道,要活下去,必须面对死
亡,只有勇于面对死亡,才是他们惟一的生路。”
  “但我是黑木堂的密使!”
  “既是密使,你的身份就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最少,仇半藏一定不知道。”
  “当然!”律雪阡淡淡道:“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不妨扮演另一种角
色。”
  小段目光闪动:“仇半藏和黑木堂之间,显然有着极大的仇恨,所以,我一定要他相
信,我也和黑木堂誓不两立!”
  律雪阡缓缓地点头:“不错。历久以来,海啸滩并不隶属江东武林,但那是一项错误的
传统。”
  小段道:“以往,人们的确轻忽了海啸滩武士这一系势力的存在、”
  律雪阡道:“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时移势易,天下形势瞬息万变,有道是士别三
日,刮目相看。仇半藏这一条狗杂种,绝不简单”
  小段已领略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海啸滩虽然在传统上与江东武林脱节,但以今时今
日形势看来,咱们不妨好好利用这一支沙滩军团”
  律雪阡道:“仇半藏也许是一个伟大的武者,但长久以来,他身处东海边陲地带,对中
原武林的认识,始终有着一层阻隔。”
  小段沉吟道:“同样地,外界也不容易了解海啸滩的境况。”
  律雪阡道:“外界不了解,情有可原。但咱们若以江东楚地做根本,更以江东武林作为
最大的一注本钱,就不能忽略背后这一股势力。”
  小段明白了。
  但他是否真的要在律雪阡再三提点之下,才明白到拢络海啸滩王者的重要性?
  这一点,除了段十三郎之外,也许只有天才晓得。
  灯光依旧辉煌,酒席已散。
  小段走了。沈轻梦中了迷药,给摆放在菜汁油渍残酒满布的桌上。
  律雪阡看着这美丽绝伦的妖姬,也想起了小段适才的两句说话。
  ——“你是不想做?还是有心无力?”
  小段已走了,对律雪阡而言,他绝对不是朋友,但在目前形势下,他必须努力维系双方
的合作关系。
  他绝不喜欢小段这个人。同样地,小段也绝不喜欢他。只要有机会,彼此都会把握时
机,把对方一举歼杀。
  律雪阡在地上拾起了一个还未曾被摔破的酒瓶。瓶内还有半瓶酒。
  他喝了,喝得很慢很慢。在这段时间里,他有着一种屈辱的感觉。
  这一种屈辱,仿佛来自小段的说话。这两句话,有如阴魂不散地在他脑海中盘旋。
  ——“你是不想做?还是有心无力?”
  律雪肝看看躺在桌上的沈轻萝,无论从什么地方瞧着她,她绝对是一个足以令男人怦然
心动的美人儿。
  但律雪阡连动都不敢动她一下。他不是不想,甚至是很想很想,但他不敢。
  为什么不敢?
  律雪阡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小段走了,他也不必继续留下。他走的时候,不期然地取
出那个瑰丽璀璨的锦囊。
  他把手伸入锦囊之内,把囊中之物轻轻抚弄,目中同时露出沉痛之色。
  桌上的沈轻萝,忽然慢慢地张开眼睛。
  她的眼神,绝不混饨。她的瞳孔是明亮的,但她不是已喝了迷药吗?
  她缓缓地离开这张桌子,在她“晕迷”的时候,她很清楚地听见了律雪阡和小段的说
话。
  “段小楼,我一定会好好记住你这个人!”她冷笑着自言自语。
  她不错是喝了迷药,但她在这里还没有喝第一口酒之前,早已暗中服下了“辟毒神
珠”。
  “辟毒神珠”虽然不能化解天下间所有毒物,但最少也有八成以上的毒物,可以在这种
丹药之下,被化解于无形。
  小段给她服下的迷药虽然霸道,但仍然未能把她真真正正地迷倒。
  沈轻萝要找霸王。在此之前,她以为找到小段,就一定可以找到霸王,但到了这时候,
她的想法已完全改变。
  她对小段的观感,也同样彻底地改变。
  东风急劲,海没有如魔鬼之爪,一爪复一爪地抓在杨破天的脸颊上。
  这是闽东天渔港。
  这一个小小的渔港,没有什么地方值得细说。若要透彻地形容,只消两个字即可。
  那是:“简陋。”
  小小的渔港,刻苦清贫的渔民,没有一间比较像样的房舍,甚至没有酒家、食肆。
  连细小的面摊都欠奉。
  圣岛的紫衣女剑手,在香清萍率领之下,连夜兼程,非止一日,带着杨破天、妲娃到了
东天这个小地方。
  在这里,什么都欠缺“气魄”,惟独从半空扑来的风浪,最是声势骇人。
  当地的渔民,形容这是“疯狗浪”。
  在“疯狗浪”卷扑的时候,无论是谁逗留在石矶之上,都是自寻死路的。
  杨破天却在疯狗浪最汹涌的时候,独自蹲在一块巨石上。
  他蹲着,妲娃很快也跟着他,照蹲如仪。海浪越逼越近,两人的衣衫都已湿透。
  不但衣衫湿透,头发和脸庞都已湿透。
  海水很咸,妲娃说:“以前,只是听人说过海水是威的,但究竟咸到怎样的地步,直至
这时候才能真正领略。”
  杨破天冷笑:“你能够说出这种幼稚的说话,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海水。”
  妲娃不服气:“陪你蹲在这里,满口都是又成又苦的海水,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杨破天道:“你只是给浪花溅在脸上,凭着舌尖一点点的感觉去判断海水的味道,根本
就和坐并观天没有什么分别。”
  妲娃咬着嘴唇,看着他,也在尝试了解他的说话。她想了大半天,心里似乎孕育出一种
难以形容的滋味,而这种感觉,她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又是一个大浪扑过来,把二人由发稍一直淋湿至脚跟,她忍不住道:“是不是要我跳入
海里,大口大口地喝几口海水,才算是真的了解海水究竟有几咸?”
  想不到杨破天还是摇摇头。
  妲娃大叫起来:“‘你以为我不敢跳下去?我现在就跳给你看!”
  她并不是说说的,她真的要跳下海里,喝几大口海水给杨破天看看。但要是她真的这么
一跳,喝海水是必然的,而且决不止只喝几口便算,而且当她喝饱海水之后,恐怕再也没有
机会可以爬回上岸。
  但杨破天一手抓住她的胳臂,喝道:“这里的海水,并不是真正的海水!”
  妲娃怔住,回头望住杨破天。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这不是一个海吗?”她伸手向
前方一指,在这前面,海连天天连海,完全没有任何陆地,连一个比较像样的小岛都瞧不
见。
  要是这还不算是一个海,那真是匪夷所思的怪事。
  杨破天叹了口气,道:“你指着的虽然是一个大海,但我们并不在大海之中,只是蹲在
海边的一个小角落。”
  妲娃道:“只要这是一个海,那么在我们脚下的,便是海水。”
  杨破天道:“但你可知道,在这附近,有多少条瀑布?”
  “瀑布?瀑布跟这个大海又有什么关系?”
  “瀑布跟整个大海,也许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在这附近一带海域,却会因为这些终年不
断的瀑布流水,变得不咸不淡!”
  “什么?这么咸的海水!还算是不咸不淡吗?”
  “你认为这里的海水已经很咸,那是因为你从没喝过真正汪洋大海的海水。在真正的大
海里,连海水的颜色,都和这海岸边的海水并不一样!”杨破天一本正经地说。
  妲娃的脸色,在海浪不断冲击之下显得有点异样地苍白,她怔怔地瞧着眼前无垠的大
海,半晌后喃喃地道:“大海真的是那么浩瀚,永无止境吗?”
  正当她瞧着远方呆呆地出神的时候,又是一个巨大的疯狗泪直扑而来。
  她已站得太近海水,这一个巨浪,她已再也无法抵抗。
  甚至连杨破天也拉不住她。
  大浪来了又走,它来的时候声势铺天盖地,消褪在巨石下的时候,已卷走了一个人。
  妲娃堕海了。
  杨破天大吃一惊,他连想也不想,便跟着要跳入海水里,同时尖声呼喊:“妲娃,我来
救你!”
  但他最后并没有跳入海中。
  他没有跳入海中,并不是怕死,而是整个身子,忽然给一条长逾两丈的紫绫缠住。
  紫绫是柔软之物,要是顺着风势施为,当可轻易地伸展及远处。
  但这时候,这一条长逾两丈的紫绫,是迎顶着极猛烈东风,向前暴伸出去的。
  而且,紫绫更能及时把杨破天的腰肢紧紧缠缚住,否则,这位魔教少主,早已扑入海里
救人。
  能有这份精湛内力,把紫绫当作救命神仙索使用的,除了香青萍之外,更有谁人?
  紫绫终于把杨破天自险境中救出,但杨破天非但毫不感激,更破口大骂:“谁要你这个
老妖精多管闲事,我要跳下去救妲娃,快放手!”
  他越激动,香青萍的反应越是冷寞。她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冷冷的站在石块上,盯
着杨破天。
  香青萍脸上的轮廓,在海浪掩映之下,就像是亘古以来一直都已位站在这里的一尊石
像。在这张脸孔上,几乎完全看不见人类感情的存在。
  她木无表情地告诉杨破天:“要不是我答应了曹木玉那个贱人,你要死要活,是否可以
完完整整地踏足圣岛,我是完全不必多管闲事的。”
  杨破天还要再骂,但忽然间,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换上了软化的哀求口吻:“婆婆,是
我不对!你原谅则个,求求你把我放开,要是妲娃救不回来,我独自活着到圣岛又有什么意
思?”
  香青萍却摇摇头:“这种疯狗浪,是海洋中吃人不吐骨的恶魔,既然不幸给这些疯狗一
口吞掉,就算有一千人跳入海里,也救不回来。”
  说到这里,冷漠无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又是另一个疯狗浪扑至。杨破天怔怔地瞧着这些可怕的海洋无形杀手,忽然用力握紧拳
头,嘶声叫道:“妲娃,是我害死了你!”
  香青萍冷冷一笑。这一笑,却又带着另一种苍凉的讥讽:“人在江湖,不是你害死别
人,便是给别人害死你自己。放心吧,她也许会因此而尝试到真正海水的威苦味道。”
  杨破天闭上了眼睛,他心里似是充满了仇恨。
  他仇恨的并不是香青萍,而是自己。要是在这时候他手里有刀,刀刃说不定已没入他的
肚子里。
  香青萍的神情渐渐变得十分严肃,要是有第三者在旁边静心留意,一定可以察觉出,她
的眼神其实一直都在海面上搜索。
  但到了最后,她的眼神已不再锐利,而是不期然地一丝丝地暗淡下来。
  妲娃没有机会了。
  疯狗浪永远都是名不虚传的,欺山莫欺水,一千年前一万年前如是观,一千年后一万年
后亦作如是观。
  除非……
  除非终须有一日,人类能够在两颊之上长出了鱼腮,身上长满了银光闪烁的鱼鳞……
  东风没有稍停,海浪一波紧接一波,似是永远没完没了。
  在另一个滩头,巨风大浪逼令飞鸟也完全绝迹,但在滚滚不绝白头浪里,忽然冒出了一
枝又尖又长,色泽乌溜溜的物事。
  远远望去,似是一枝竹竿。但渐渐地,它移近了海滩,原来竟是一枝铁枪。
  铁枪移动的速度很慢,但却还是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地逼近了滩头。
  终于,海面上冒出了一个人苍白的脸。
  凡是在海水里浸得太久的脸孔,都只能呈现出这种惨白的颜色。
  纵使是王者也不例外。
  从海底里冒出头的是海啸滩王者一仇半藏。他曾经从可怕的海啸中登上陆岸,今天,他
也从大风大浪里登岸。
  但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这人一直都在他怀抱中。仇半藏的脸苍白,她的胜更苍
白。
  在王者怀抱中的,是一个白衣少女。她是妲娃。
  仇半藏抱起妲娃,把她放在雪白的幼砂上。
  妲娃躺着,连动也不动一下,但仇半藏知道;她仍然活着。
  他把切蜻蜓插在沙滩上,眼神疲累如死。沙滩辽阔,虽然非常美丽壮观,但却沓无一
人。
  海面没有海鸥,没有任何飞鸟,却忽然有一只飞鹰,在高空之上盘旋。仇半藏仰面凝视
着这一只鹰,突然把切精蜒掷向苍天。
  飞鹰仍在盘旋,切蜻蜓有如怒箭般向飞鹰直射出去。
  切蜻蜓已贯注仇半藏一身惊人内力,但飞鹰并不是低飞的禽鸟。
  切蜻蜓在飞鹰双翅丈许以下力尽,掉入海中。
  切蜻蜓堕下的海面,距离沙滩超逾二十丈。
  切蜻蜓笔直地插入海水里。
  无巧不成话,一条巨鲨在海面游戈,切蜻蜓不偏不倚,插在巨鲨头上。
  巨鲨立刻向海底潜航。仇半藏大吼,不顾一切扑入海中。
  东风依旧,海浪依然。仇半藏外人大海之后,久久不再重视。
  躺在幼沙上的妲娃,虽然脸色还是惨白得可怕,但她终于慢慢地张开眼睛。
  她缓缓地爬起,疲倦地坐地沙滩上,这时候,连天上飞鹰都已消失了影踪,只有在幼滑
雪白的沙滩上,看见一串清晰的足印。
  足印很宽阔,绝对不是她自己的。她开始努力地思索。她想起了那些无情的疯狗浪,也
想了自己怎样堕入海里。
  她以为杨破天也会跳入海里,但他没有这样做。在海浪冲击下,她连续喝了几口又咸又
苦的海水。
  海水无情地涌入喉咙,她在呛咳。但在海浪中,她的呛咳,反而又再喝入更多又咸又苦
的海水。
  她在想:“要是连这样都不算是真真正正的又咸又苦,那么,真真正正又威又苦的滋味
又是怎样的?”
  她很想再尝试一下真正海水的滋味。可是,这里距离大海中央太遥远了,她恐怕再也没
有机会……
  妲娃并不是胆小的女孩,但她从没想过会死在这些又威又苦的海水里。就在她自忖必死
的时候,昏暗的海水里忽然游来了一条大鱼。
  但那是一条真正的大鱼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晕眩了,也快要死了。一个人到了这种境况,连最薄弱的思考能力都已
被完全剥削。
  她需要呼吸。但这条大鱼又怎会令她在海底里继续呼吸下去?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情。
  然而,奇迹发生了。她忽然感到,一种她有生以来从没尝试过的呼吸方法,正在海浪里
匪夷所思地进行。
  是那一条奇怪的大鱼,在海底里令她恢复了呼吸的感觉。但那真的是一条大鱼吗?她无
法肯定。她甚至无法肯定海水是不是海水。然而,在这冰冷的海底世界里,她忽然从肌肤的
感觉上,感到了一种奇异莫名的温暖。
  直至她睁开眼睛后,她不断拍打脑袋,希望可以好好回忆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情?
  只是,她能够回忆起的,并不太多。直至在倏然之间,她看见海面上冒出了一条头顶插
着铁论的巨鲨……
  在海水不断冲洗之下,这一条巨鲨似乎没有流出太多鲜血,但毫无疑问,巨鲨死了。
  这一条巨鲨,比姐娃的身子最少粗壮几倍。但渐渐地,姐姓看见,在这巨鲨鱼腹之下,
原来还有一个人!
  这人的眼睛,似已在海水里浸得灰灰白白,但很奇怪,这样的一对眼神,竟然还是有如
锋刀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他把这条巨鲨扛在背上,妲娃从来没见过这种鱼,更从没见过这种人。
  她忽然很想倚靠在一堵墙壁之上。但在这沙滩,四周都是空旷的,甚至极目所及,连在
最遥远的地方,也看不见有“墙壁”这一类东西的存在。
  她顿失倚靠。但她为什么忽然好像连腰板都没法子可以挺直起来?
  是否全然因为身子太疲累了?……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这一个人,不知如何竟然能使自己的心跳急剧地加快……
  假如这人是杨破天,她并不会因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而产生惊讶。
  但这人不是杨破天,而是一个自己绝对陌生的男人。
  可是,这个看来绝对陌生的男人,偏偏并不是绝对陌生的。在她堕海之后最凶险的一
刻,这人……曾经帮助自己在海底里呼吸……
  他就是那一条‘大鱼“。在海底里,能令她继续呼吸的,是”鱼唇“
  ……但鱼唇其实也并不是鱼的唇,而是这男人的嘴唇……
  在冰冷的海水里,她曾经和这陌生男人,有过这样的接触。当然,这是非常的事故,但
无论怎样,妲娃绝对无法把那种感觉在脑海中抹掉。
  这人扛着巨鲨,一步一步走上沙滩。
  沙滩上又再出现了另一行足印,这一行足印,和前先的足印一般大小,只是更深陷了一
些。
  这人把巨鲨放在按滩上,巨鲨似是瞪视着他,但却再无反扑的力量。
  比人还要高的铁枪,最少有一半插入巨鲨的头部。
  这人一声不响,把铁枪拔出,然后走向岸边。妲娃目中露出感激之色,也跟了上去,同
时叫道:“我是妲娃,我知道,我是你救活过来的。”
  这人倒拖着长长的铁枪,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妲娃继续跟着,继续说话:“你是不是个
聋子?”
  这人还是没作声,仍然向前走。妲娃没有再追,忽然用力在沙滩上踢了一脚。
  幼滑的沙子向前飞射,拍在这男人的背上,但他没有因此而稍作停顿。
  妲娃突然回头,向大海那边飞奔。她走向海边,脚步全不停滞,海水已浸至半身。
  她继续。
  海水很快淹没了她。
  她决定,要是男人不救自己,她再也不会回到岸上去。
  果然,那条“大鱼”又来了。但这一次,大鱼的“鱼唇”并没有再印在她的嘴唇上,她
是给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硬生生地拖回到沙滩上的。
  她怔怔地瞧着这男人。这男人也怔怔地瞧着她。
  “你叫妲娃。”
  “不错。”
  “妲字有多少笔划?”
  她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已爽快地回答:“八划。”
  “娃字呢?”
  “九划。”
  “那么,总共便是十七划。”
  “我的名字有多少笔划,很重要吗?”
  “依照我的规矩,凡是令我恼怒的女子,她的名字有多少笔划,我便会赏她多少记耳
光。”
  妲娃怔住。这男人的说话,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连一个字都不肯相信。
  但她错了。这人不是随便说说就算的。她正想冷笑反唇相讥,一只粗大的手掌已凶猛地
掴了过来。
  拍!拍!拍!拍!拍卜……竟然正正反反,一连串在她的脸上打了十七记火辣辣的耳括
子。
  她强忍痛楚,还想强颜大笑。但她还没张开嘴,已感到口腔里阵阵甜意……
  竟已给打得满嘴是血。她怔了怔,最后终于再也笑不出来。
  她没有笑,但也没有哭。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更从没给男人这样子痛打过。
  ‘为一甚一么一打一我?“姐娃的嘴唇全是鲜血,她的唇片不住的在颤动。
  这男人皱着眉,瞳孔收缩:“我本来就很喜欢打女人,就算女人没惹我,我也会找机会
把女人毒打一顿。”
  妲娃的眼睛忽然发出了光:“这就是你动手打我的惟一理由?”
  这男人道:“我的事,你还不配知道得太多。你没有在海底里死掉,并不是因为我是个
英雄,只是你的运气太好,当我在海浪里沐浴的时候,才堕入海水之中!”
  ‘淋浴?你在这种天气之下,在大风大浪里沐浴?“
  “这是我的习惯,要是有一天,我最终会死在这习惯之下,谁也不必为我而哀悼。正如
这一条倒霉的鲨鱼,要是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死掉,也许会笑掉你一半美丽的牙齿。”
  妲娃不禁眨着眼,虽然两边脸颊都给打得又肿又瘀,但她居然还能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救了我两次,又给我重重的打了十七个耳光,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要是我把名字说给你知道,你就会计算出,我的名字总共有多少笔划。”
  “比十七划更多?”
  “不,我姓丁,名一。合起来只有三划。”
  “三划虽然太少了一点,但要是每一划刺一枪,你是否会变成另一条倒霉的鲨鱼?”妲
娃淡淡的一笑,接道:“只是,你一定不会叫丁一,你的名字,加起来也许会有八十九
划!”
  男人笑了,但这一笑极短暂。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心境开朗的人。
  他脚步沉重,走到那条巨鲨身边,五指一插,把巨鲨左边的眼球血淋淋地挖了出来,然
后问妲娃:“你饿不饿?”
  妲娃点了点头,但立刻又摇了摇头:“我很饿,但我不会吃这条鱼的眼睛。”
  男人道:“要是这样子生吃,我也忍受不了。但在附近有一间很不错的小酒家,只要泡
制得宜,我保证这眼睛会是世上最美味的一种食物。”一面说,一面把鲨鱼的另一只眼球也
挖了出来。
  姐娃轻轻的时一口气:“你说附近有一间很不错的小酒家,距离这里有几远?”
  男人道:“只有五六十里。”
  妲娃险些昏倒过去。
  男人忽然把她抱起,然后才说道:“你的腿在海底里挣扎得太用力,曾经严重痉挛,要
是勉强再走五六十里,说不定以后只能在我的面前爬着走动。”
  他把她高高抱起,然后大步离开这美丽的沙滩。
  她忽然感到自己真的痉挛了,但却完全没有任何痛苦。
  “难道你不知道,所有女人都是很记仇的?”
  “你太年轻,还不配被称为女人。”
  “你看我有几岁?”
  “十五?十六?”
  “你猜的不算离谱。有些人,甚至以为我才十四岁,”妲娃在这男人的怀抱中低声诉
说:“其实,我已十七岁,早已不是那些无知的小女孩。”
  男人的喉管发出一阵咯咯的干笑声,这种笑声虽然绝不动听,但在妲娃耳中听来,居然
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勉力。
  走了七八里路,男人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我叫仇半藏,曾经从海啸里走上滩头,一
生中做过的笨事,比沙滩上的沙子还更要多。”
  妲娃完全相信。她笑道:“只有像你这种笨人,才会把我这个比你稍为聪明一点点的笨
女孩,从海底一直抱到六十里外的小酒家去。”
  仇半藏道:“请你说话的时候不要随便地笑,声音也不要弄得像是软糯一般,要是你不
再收敛一些,我也许会在途中把你奸掉。”
  妲娃的脸立刻像是火烧。
  她不是害怕,只是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对她说话。她不知道仇半藏是认真的还是开玩
笑,但她真的不敢再笑,甚至不敢开口说话。
  六十里路程,说长不算太长,说短也不算是太短。从岸边移动六十里,很可能会走人崇
山峻岭之中,但事实却并不然。
  说穿了,理由也很简单。仇半藏并不是一直走入内陆,而是沿着海岸,一直往北走六十
里。
  海岸也不是平坦的。它永远都是弯弯曲曲,有时候向大海那边远远凸出,有时候又会向
内陆深深地凹陷下去。
  海岸也有数之不尽的悬崖峭壁,但在仇半藏脚底之下,—一如履平地,其轻功造诣之高
强,令妲娃咋舌不已。
  妲娃从没给一个大男人如此抱过。她的脸一直都是红红的,就像是有了几分酒意。
  渐渐地,她似是困倦得连眼皮都拍不起来……
  她睡着了。
  她给疯狗派一口吞噬,然后死里逃生,再然后给一个素昧生平的男人打了十七下耳
光……到了最后,神态安祥、甚至是甜甜蜜蜜地在这人的怀抱中堕入梦乡。
  要是在一天之前,有人预早告诉她,她在今天会有这样的遭遇,她一定会捧腹大笑,绝
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到了这一天,她真的遇上了这种事。
  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她连在做梦的时候,也绝对梦想不出来的……
  日影西移,天天都有黄昏。
  其实,每一天的黄昏,都并不是一样的,连静静地躺在大海边题的千斤巨石都在天天变
化,世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情是永恒不变的?
  梦已醒。她才醒过来,便把眼睛住上轻轻一抬。她又看见了仇半藏。
  这时候,他戴上了白熊头袋,神态更见威武。但她却有着说不出怪异的感觉,忍不住
“嗤”声笑了起来。
  仇半藏凝注着她,脸上带着奇特的笑意,缓缓道:“你怎能在一个充满危险性的男子怀
抱中睡觉?”
  妲娃眼波流动:“就连瞎子都瞧得出,你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但我这条活了十七岁的小
命,偏偏是你在海底里无意中抬回来的,天意如此,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仇半藏道:“我这生平,杀人极多,说到救人,你才是第一个。”
  姐娃道:“幸好我是你第一个救的人,而不是第一个要杀的。”
  仇半藏道:“但谁也不能保证,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不会杀你。”
  妲娃笑嘻嘻地瞧着他,悠然道:“别看我弱质纤纤似的,你能杀人,我也能。而且,我
也同样不能保证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不会杀你。”
  仇半藏道:“早已向你提出严厉的警告,你怎么越来越更风骚?难道你不相信我真的会
把你强奸?”
  妲娃把声音压低,悄悄地问:“你以前强奸过女人没有?”
  仇半藏摇头。
  妲娃又问:“男人呢?”
  仇半藏立刻板着脸道:“你怎会讲出这种话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妲娃看见他这副表情,忍不住为之失笑,道:“你本来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借你脾气太
坏,竟然打了我十七记耳光,所以,这种恩义早已一笔勾销,你明白了没有?”
  仇半藏叹了口气:“十七记耳光便能抵销救命之恩,你是怎样计算出来的?”
  妲娃道:“女孩子的计算方法,是你们这些呆子永远猜想不出来的。”
  仇半藏道:“我也不要你报这救命之恩,只要你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把我杀掉,已算是徼
天之幸。”
  妲娃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曾否强奸过别的男人?”
  仇半藏摇摇头,道:“我从没有强奸过女人和男人!只是曾经有一次……”
  “你看中了谁?”妲娃的瞳孔立刻放大三倍。
  但仇半藏却似是答非所问。他悠悠地说:“我划着一只小艇,到大海里垂钓,忽然遇上
了浓雾。”
  “浓雾来了又怎样?”
  “浓雾使人迷乱,不知如何,心里忽然很想要一个女人。”
  “只要把艇划回岸边,就算找不到女人,最少也可以找到三几只母猴。”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但雾太大了,无论怎样努力划,小艇始终找不到岸。”
  妲娃淡淡一笑:“这便如何是好?”
  仇半藏道:“过了很久,总算是运气不太差,看见了一座小岛。”
  妲娃道:“小岛上有女人吗?”
  仇半藏摇头:“小岛光秃秃的,别说是女人,便连杂草也没长出一根,但我还是走了上
去。”
  妲娃“唔”的一声:“后来又怎样?是不是忽然有个美丽的女子,也划着小艇靠近小
岛?”
  仇半藏又再一次摇头。
  听到这里,妲娃面露索然之色。一个男人流落荒岛,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浓雾,这种故
事,简直沉闷得足以教人发疯。
  但仇半藏接着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运气原来非常不错。
  那个小岛,根本不是一个岛,而是一条巨大的鲸鱼。“
  “鲸鱼?”妲娃傻住,半晌忽然用力在他的胸膛上捶了十七八下,“是雄的还是雌
的?”
  仇半藏笑道:“当然是一条母鲸。而且,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处子。”
  黄昏,晚霞如血。海边有长堤,长堤背后,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
  有人在船上烧饭,有人在小艇上持竿垂钓,也有人在海水里半浮半沉,嘴里哼着旋律迷
人的曲调。
  岸边,是一个曲线奇特的海滩。这海滩,半沙半石,天色晚了,有几个武士在燃烧簧
火,也有些武士正在挥舞铁枪,招数严谨有度,赤膊的上身热汗淋漓。
  仇半藏把妲娃放下,道:“这是生命滩,也是死亡滩。在这里,生命充满热忱和欢乐,
但也随时面临着任何人都逃避不了的死亡。”
  妲娃的脸在夕阳余晖下俏丽动人,纵然吃了十七记耳光余肿未消,但她仍然是无数异性
梦想中的女人。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里就是著名的海啸滩?”
  仇半藏左右顾盼,一脸自豪:“不错,它本来寂寂无闻,我也宁愿世人从没听说过这地
方,只是……这里的武士一年比一年增加,我们的名气与麻烦,也同样一天比一天更响亮更
可怕。”
  妲娃眨着恰到好处不长不短的睫毛:“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仇半藏淡淡地一笑:“难道你忘了,我要带你去见识一间小酒家吗?”
  妲娃好奇地东张西望:“小酒家在哪里?”
  仇半藏忽然又把她抱起,身子一纵,一跃三丈,落在长堤畔一艘小舟,再然后,连环纵
跳,从小舟跳上另一艘木船,又再跳往另一艘更大的……最后,抱着妲娃伫立在最大的一艘
战舰上。
  舰上有不少武土,但也有妇孺。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赤着足飞奔过来,大叫:“师父,
看掌!”虽然才七八岁,手底下功夫居然有两下子,身形一起,猛地里连环三掌,直劈这海
啸滩的王者。
  仇半藏哈哈一笑,把妲娃轻轻放在船梢,一本正经地跟女孩比拼起来。
  师徒二人比拼了十八掌,自然是师父“技胜一筹”,一掌拍在女孩的屁股上。其时,女
孩正在大施身手,身子腾空离甲板三尺,忽然间屁股中掌,只好“噗通”一声掉入海水里。
  妲娃一声惊呼,仇半藏笑道:“这是我的记名女弟子小海象,别看她年纪轻轻,她在海
啸滩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水里妖怪。”
  话犹未了,小海象已湿淋淋地爬上战舰,双手叉腰大声说道:“师父功力一日千里,徒
儿不是你的对手,今趟败得口服心服,咱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月初九再决高下如何?”
  仇半藏摇摇头:“你师父一日千里,但你的拳脚功夫却是停滞不前,准是吃得多练功
少,以致肚皮越来越大,连扭动屁股也慢了一些,不然的话,我也不容易一脚把你踢入海水
里。这样吧,你再练半年,然后再来找我比试!”
  小海象胜嘟嘟的脸庞似是微微一红,半晌抱拳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半年就半年,
届时,你也要小心你的屁股!”气鼓鼓地跳上另一艘木船,转眼不知去向。
  舰上有厅堂,内置桌椅数十。仇半藏道:“如在海上开战,这里就是军机重地。但在平
时,这里便是海啸滩三千武土的小酒家。”
  妲娃悠然道:“怎么不见小二?”
  仇半藏笑了笑,道:“这里的小二很凶,相见真如不见。”
  妲娃哼一声:“我不信。”还没说完这三个字,已听见有人厉声骂了起来:“连太阳都
已下海了,还有什么人斗胆在这里大呼小叫?”
  这人的嗓子,活像是一口气打破几十个砂窝,不但吵耳刺耳,简直比三百只乌鸦一起怪
叫还更令人难受。
  妲娃已不算是胆小的女郎,但仍然不禁给吓了一大跳。
  只见一个矮矮胖胖,两边脸颊加起最少有三百颗麻子的妇人,有如石头般直滚过来。
  妲娃苦笑一下,道:“芳驾怎么称呼?”
  矮矮胖胖的妇人“呸”一声,道:“什么方驾圆驾的?我便是这里惟一的‘女小二’雷
母狮。”
  妲娃一怔,半晌忽道:“江湖上有一个叫雷铁狮的壮士,你和他怎样称呼?”
  雷母狮一听见雷铁狮这三个字,立时眉开眼笑……
  她不笑尤可,一笑之下,简直活脱脱便是狮子开大口。她道:“我是雷铁狮的未婚妻。
我姓雷,他也姓雷,但这是不打紧的,比方说我的义父,他姓怕,我的干妈也姓怕。一个叫
怕老婆,一个叫怕老公。做老公的怕老婆,做老婆的也怕老公,如此一来,真是天生一对,
珠联壁合佳偶天成幸福愉快美妙无比……”
  仇半藏干咳一声,自怀中一个盒子取出一对巨大的鲨鱼眼睛。
  雷母狮用一个大碗载着鲨鱼眼睛,道:“这东西能吃吗?”
  仇半藏道:“要是不懂得泡制,这东西恐怕比狗粪还更难吃。”“
  雷母狮一怔,道:“要怎样才能把这东西泡制得美味可口?”
  仇半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雷母狮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忽听一人阴阳怪气地说道:“除了我,又还有谁能知道怎样把大鱼的眼睛泡制得香喷
喷?”
  只见一个人,手里撑着柄纸伞,伞上绘画了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毛虫。
  这人五十来岁,看来也活像是一条大毛虫。妲娃瞧着他的脸,忍不住问仇半藏:“是什
么人?”
  仇半藏目光凝注在这人的脸上,半晌才道:“酒家无论或大或小,总得有个厨子。”不
知如何,他的脸色忽然沉下。
  看来像是一条大毛虫的人傲慢地点了点头:“不错,俺是这间小酒家的厨子,只要是可
以吃的东西,都可以泡制得比御厨还更精采。”
  妲娃道:“尊驾怎样称呼?”
  “毛虫!”
  “什么?你叫毛虫?”
  “在这里,人人都叫我做毛虫。”
  “这里是船舱,外面也没有下雨,为什么要撑着雨伞?”
  “这把伞子,并不是用来挡雨的,那是……每逢有人要死了,俺才会把它张开,好让这
伞子上的大大小小毛虫,把亡灵身上的怨气—一吃掉。”
  “谁死了?”仇半藏的脸已在变化,眼睛里似是有火焰燃烧起来。
  毛虫道:“鱼饵。”
  “鱼饵?”仇半藏的眼色变了。“鱼饵”并不是一块饵,他是海啸滩的探子,一年之
中,最多只有两个月逗留在这里。在其余的日子,鱼饵总是四出打探消息。
  今年,仇半藏只是在大年初一那天见过鱼饵。到了初二清晨,鱼饵已离开了海啸滩,前
往江北追查黑木堂的动静。
  仇半藏长长地吐出口气,忽然问雷母狮:“鱼饵是在什么时候遇害的?”
  雷母狮道:“就在昨晚,他身负大大小小十几处刀伤,拼尽最后一口气赶回来……”
  仇半藏喘息着道:“是谁下的毒手?”
  雷母狮道:“鱼饵说……魔教青龙坛主已到了福建,而且大有蠢动之意。鱼饵正要更进
一步探听消息,给青龙坛的掌旗使发现,以‘龙影大阵’把他重重围困,到最后,鱼饵虽能
破阵逃脱,但已身受重伤,等到他赶回本滩后,已告返魂无术。”
  仇半藏咬了咬牙:“尸首在哪里?”
  雷母狮道:“已遵照本滩规矩,全身以白布包裹,投放人大海之中。”
  仇半藏愣住大半天,良久才叹道:“战幔已掀开,别说是本滩,即令是整个天下,再也
没有一寸平静的人间乐土。”
  雷母狮虽然是最凶恶的“女小二”,但在这时候,她已变成了一头母羊,非但没有张牙
舞爪,更恭恭敬敬地为王者奉上一壶已烫热了的花雕。
  仇半藏连杯子都不用,一手抓起锡酒壶,从壶嘴里把烫热的酒直接灌入喉咙里。
  过了不久,一对鲨鱼眼睛已给烤熟。也不知道毛虫用什么酱料把这对眼睛脑制,然后用
最青纯的炭炉火将之烤熟。
  仇半藏吃了一颗,同时把另一颗直接塞入姐娃口中。这本是根无礼的,但姐娃还是乖乖
的把鱼眼睛吃掉。
  一试之下,居然其味无穷。要是再来一颗,她也许会抢着来吃。
  夜色已临,风势渐趋缓和。长堤上,小海象赤着足走来走去,她令妲娃想起了“神剑妖
姬”沈轻萝。
  妖姬也是喜欢赤足的。
  仇半藏在长堤上喝酒,但喝的不算太多。他对妲娃说:“今夜,我很想大醉,但不
能。”
  妲娃望向穹苍。天上,繁星点点,一轮明月映照在大海上,泛起迷人的银光。要是在此
时此地大醉一场,也未尝不是写意的事。
  妲娃忽然转过脸,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明教中人,只会跟朝廷和黑木堂作对,鱼饵之
死,当中是否有点误会?”
  仇半藏没有回答,忽然从长堤上抬起一块小石子,轻轻一弹,笔直射向小海象的屁股。
  小海象“哇”的一声大叫,但她只是望了师父一眼,伸出一大半的舌头立刻缩回,然后
火速滚回船上睡觉。
  长堤上,只剩下二人。
  仇半藏这才冷冷一笑,道:“鱼饵之死,大有跷蹊。”
  姐娃道:“你也认为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仇半藏道:“我已查过了,鱼饵并没有发臭。”
  “没有发臭?什么意思?”妲娃目中露出奇怪的表情,“人都死了,尸首是否发臭又有
什么关系?”
  仇半藏额上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凸起,道:“本滩规矩,要是尸体没有发臭,最少应该用
本滩独有的药物把尸体摆放三昼三夜,然后才能用白布把它包裹,继而送出大海海葬。”
  这是海啸滩的规矩。
  规矩是人订下来的,在海啸滩,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由这滩头的王者所制
订。
  妲娃渐渐明白过来,但也有些事情,是她想不通的。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为什么
要把尸首摆放三天,才能送出大海海葬?”
  仇半藏冷冷道:“有些尸首,当它在摆放三天之后,也许会告诉活着的人某种秘密。”
  “例如呢?”
  “两年前,本滩两位武士,为了女人争风喝醋,决定在这条长堤上决一死战。”
  “你允许武士为了女人而决战吗?”
  仇半藏点点头:“当然允许!这是海啸滩,也是生命滩,更同时是死亡滩。在这滩头上
活着的每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生命带来最大的欢乐,但也必须随时随地面对死神的
降临。
  “只有在死亡边缘不断提高警惕甚至是不断挣扎求存的武土,才是战场上最可怕的战斗
者。
  “在我的律倒下,只要双方同意签下生死状,别说是为了一个女人,便是为了一颗花
生、一条头发,都可以在公平的情况下一决高下,以至是拼个你死我活,绝不留情。”
  妲娃抿着嘴,本来想说:“要是我想跟你决斗又怎样?”但到了最后,还是把这句不太
有趣的说话吞回肚子里。
  只听仇半藏缓缓地接道:“两年前的决斗,就在你我站着的这个地方展开。由于两人功
力悉敌,双方苦战了整个时辰,仍然不分胜负,最后,由我亲自下今,宣告决斗正式结束,
而且两人以后无论为了任何纠纷,都绝不容许再一次展开决斗。”
  这又是海啸滩的另一条规矩。
  ——凡是决斗者,要是在一个时辰之内不分胜负,海啸滩王者有权下令腰斩比斗,更有
权下令双方以后再也不得展开任何形式之格斗。
  这一条规矩的用意,倒也不难明白。要是二人功力悉敌,在凶险万分的比拼历时整个时
辰,依旧不分胜败,那便足以证明,双方都是极出色的武者。
  既然都是极出色的武者,王者是爱材的,他就有责任保护这两名武者的尊严和生命。
  ——由王者亲自下令腰斩比斗,对武者来说并不是耻辱,而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妲娃虽然江湖经验绝不丰富,但对于这一点,她还是一下子便能体会过来。
  仇半藏慢慢接道:“决斗已被中止,二人身上都有伤痕,有些刀伤,深入骨骼,但谁也
没有哼出一声。
  “但在当晚,其中一人伤势恶化,发烧颤抖,未及光亮,已然毕命。
  “要是在那时候,用白布把他包裹送出大海,事情以后的发展,便会完全不同。”说到
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姐娃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在尸体被摆放三天之后,必然出现了某些可怕的变化。但她
不作声,那是因为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扮演杨修的脚色。
  杨修若不是太聪明,凡事急于表现出自己的智慧,也不会给曹操杀掉。当然,妲娃绝不
认为忧半藏会是另一个曹操。
  “三天之后,毛虫在尸体身边撑开了他的毛虫雨伞。”仇半藏的声音,忽然变得像是哭
泣。
  但他并不是哭泣。
  也正因为他并不是哭泣,所以,他这种听来像是哭泣的声音,更是令人有着说不出苍凉
凄清的感觉。
  他道:“毛虫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也不必说些什么,本滩的祭医。已查出了这名武士
真正的死亡原因。”
  “祭医?”妲娃忍不住插口问:“那个医字的意思,我是懂的,但那祭字又是什么意
思?”
  仇半藏道:“是海底深陷处。”
  妲娃沉默半晌,道:“当时,祭医怎样说?”
  仇半藏道:“那个死去的武士,并不是因为伤势恶化致死,而是中了毒。而且,那是一
种不容易察觉的毒药,要是在死后一两天把尸体海葬,就连祭医也没法子查验出来。”
  妲娃动容道:“是另一个武士的兵刃上有毒?”
  仇半藏道:“不错。但这武士知道情敌因为自己的兵刃淬了毒药而死之后,立刻剖腹自
尽,遗书只有三个字。”
  “是怎样的三个字?”
  “我清白。”
  “他说自己是清白的?”妲娃陡地一呆!“要是一个人愿意一死以示清白,他应该是清
白的。但要是他并非下毒者,又还会是谁?”
  仇半藏叹喟一声:“是凤川。”
  “凤川?”妲娃一怔,目露深思之色,忽然也叹了口气:“凤川就是令这两个武士为她
而决一死战的女人?”
  仇半藏睑上已露出了怒意,连声音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严厉:“不是她又还会是
谁?”
  妲娃明白了:“凤川一直只是喜欢其中一人,所以就在他的兵刃上喂上毒药,好让另一
个武士死在毒刀之下?”
  仇半藏摇摇头,道:“不,她喜欢的并不是这两个武士。活着的一个,她不喜欢,给毒
死了的武士,她都不喜欢,而且,她知道,只要在兵刃上喂毒,毒杀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也
绝对活不下去,不是一死以示清白,便是给本滩执法大吏处死。如此一来,她便可以一石二
鸟,把两个她认为极讨厌的武士一起解决。”
  妲娃居然在这时候面露笑容:“天下最毒女人心,王者,你要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仇半藏脸上的怒意,已渐渐转变,变成一种无法形容的沉痛。他似是在这一瞬间,全身
陷入极度疲倦之中。
  他在长堤上坐了下来,喃喃地道:“要是我知道……真相,我一定不会让这两个武士决
斗。”
  妲娃盯着他的脸,也陪着他坐下,缓缓道:“又有谁能知道,凤川会在兵刃之上淬
毒?”
  仇半藏苦笑,这一笑,真的笑得好苦好苦,仿佛嘴里正在咬着十几个鱼胆。他道:“我
指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我从没想过,原来是我害死了本滩两个最出色的武土。”
  妲娃有点莫名其妙。但忽然间,她瞪大眼睛,惊诧地叫了出来:“凤川喜欢的人……就
是你?”
  仇半藏道:“不错。这是我亲手把她杀死的时候才知道的。”
  妲娃骇然道:“是……你杀了她?”
  仇半藏痛苦地点点头,道:“她毒杀了本滩最出色的武士,也因此导致另一名同样出色
的武士剖腹自尽以示清白。我身为本滩王者,既然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就再也不能把她姑
息。”
  妲娃跳起来,大声道:“但她是一个女子!”
  仇半藏也跳起来。这一男一女,忽然像是从海面跳跃起来的鱼儿,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
吃人的野兽。
  仇半藏咬着牙道:“女人在杀人的时候,比世上最恶毒的蛇还更恶毒,要是人在江湖,
自己给自己订下一条永不杀女人的规矩,这人便是天下间最愚蠢的白痴……”
  妲娃立刻打断他的说话,嘶声道:“但这个女人之所以变得毒如蛇蝎,那是因为世上有
一个你这样的蠢男人!但你竟然亲手把她杀了……你是怎样把她杀了的?”
  仇半藏脸上一切表情立刻完全凝结,良久良久,才道:“我用法刀把她的心肝剜
出……”
  “法刀!什么叫法刀?是执法之刀吗?像你这种又蠢又糊涂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用这
种所谓法刀去夺取凤川的性命?”妲娃说到这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仇半藏呆住了。他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大哭。
  仇半藏的心情也很不好,但他不能任由她继续哭下去。要停止妲娃的哭声,只有一种法
子才是最彻底的,便是一掌把她的脸彻底震碎。
  但仇半藏不能这样做。
  他忽然做了一件妲娃绝对意料不到的怪事。
  他一声不响,跳入海里。
  这绝对是一个可以立刻听不见哭声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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