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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宝典》


第 七 章 暗作安排



    刀疤小余拉住丫头小玉的一只手,正想来个顺手牵羊,将那丫头楼进怀中时,脚背上突
被狼虎总管邬其安狠狠地踩了一脚。
    刀疤小余痛得跳了起来,瞪眼大骂道:“奶奶的,她又不是你的妹子,你他妈的这算什
么名堂?”
    狼虎总管邬其安笑了笑,没有还口,转身一躬道:“公子好!”
    刀疤小余头一扭,登时满脸飞红,连忙放开那丫头的手,跟着转过身,也向厅门口躬身
喊了一声:“公子好!”
    从大厅外面走进来的,正是金龙大侠尚文烈。
    金龙大侠尚文烈走进大厅中,先朝狼虎总管邬其安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刀疤小余正色道:
“小余,你这毛手毛脚的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了?”
    刀疤小余红着脸低头道:“小的只不过是想看看这丫头的手相而已。”
    金龙大侠道:“哦?她的手相如何?”
    刀疤小余道:“很好——”
    金龙大侠道:“又白又嫩,是吗?”
    连丫头小玉也忍不住噗妹一声,掩口笑了出来。
    刀疤小余的脸孔更红了。
    金龙大侠咬了一声又道:“上次在潼关,擂台结束之后,那个打算分别跟踪邬总管他们
三位的大胖子,还有另外那两个中等身材的汉子,结果有没有上钩?”
    刀疤小余如获大赦,忙答道:“另外的那两个家伙,一个姓郑,一个姓狄,都被引去第
十二分宫附近,由第十二分宫的艾师父他们十几人联手宰了。”
    金龙大侠哼了一声道:“十几个宰两个。嘿!第十二分宫全部有多少人手?假使对方不
止两人又怎么办?”
    刀疤小余嗫嚅地道:“艾师父他们说,两个家伙外貌虽不惊人,身手却极是了得,还幸
亏派上去的人多,不然……”
    金龙大侠打断他话头,又问道:“那个大胖子呢?”
    刀疤小余道:“那个大胖子就是在千秋镇杀了我们胡师父的五荤弥陀,他跟的是红英姑
娘的化身,这胖子的一双眼光好利害,不知怎么竟给他瞧出了破绽,结果只引到蓝关附近,
便失去了这胖子的踪影。”
    金龙大侠头一点,道:“好,你先下去歇歇。不,慢点走!把小玉这丫头也带去,这丫
头就赏给你了。”
    刀疤小余转过身来呆了呆,跟着噗通一声跪下,感激涕零地磕了个头道:“谢公子的恩
典!”
    金龙大侠又笑了笑,道:“这丫头可不是好惹的,下次你再替别人看手相,最好先得到
这丫头的同意。好了,去吧,等会儿有事,我再叫你。”
    刀疤小余领着丫头小玉离去之后,金龙大侠又向另外的那名丫头吩咐道:“小兰,你去
喊阴大娘来一下。”
    等小兰走了,他这才掉转身子,向狼虎总管问道:“洛阳方面的情形怎么样?”
    狼虎总管邬其安道:“等卑属带人赶去时,那座宅第已成了一座空宅,三十多名武师,
半个人影不见,不知道是谁事先漏了风声。”
    金龙大侠道:“没有人泄露风声,这事是你我两人临时定的主意;主意一定,随即付诸
行动,一刻也没耽搁,事先谁会知道?”
    狼虎总管道:“那么——”
    金龙大侠摇头道:“这也不算什么稀奇,公孙彦那厮并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他的手底下,
当然有的是人才。”
    狼虎总管道:“听说公孙彦这厮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尚有一套独到的易容术,今后要想
打探这厮的行踪,我看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
    金龙大使微微一笑道:“我说不难。”
    狼虎总管怔了怔道:“公子认为不难?”
    金龙大侠微笑道:“总管只想到事情的一面,却忘了事情的另一面。”
    狼虎总管道:“邬某人粗鲁不文,一向缺乏心机,尚望公子明教。”
    金龙大侠又笑了一下道:“你只想到我们在找他这位无名大堡主,你有没有想到这位大
堡主如今也在想尽方法找我们?”
    狼虎总管一拍大腿道:“是啊!卑属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金龙大侠笑道:“现在总管认为要找这位大堡主容易不容易?”
    狼虎总管道:“容易,容易,太容易了!”
    金龙大侠道:“总管准备如何着手?”
    狼虎总管一愣道:“这个——”
    金龙大侠笑道:“好了,这个等等再谈,阴大娘来了,我要跟她先说几句话。”
    麻金莲今天看上去的确年轻多了。
    她已经另外换了一身衣服,大概做新的来不及,旧的又觉得太老气,才从箱底翻出了这
套若干年前的衣服。
    这套衣服看起来还很新,不过腰身已嫌太窄。
    但这也有个好处,她在走路时,本就想配合突然娇嫩的脸孔扭捏一番,这样一来,由于
腰身部分向上下挤出了多余的肥肉,就是不在该转动的部位下功夫,一走起来也无处不动
了。”
    狼虎总管瞪大了眼睛,仿佛在说:什么?这位就是阴大娘?怎么今天完全变了样子?
    金龙大侠只是微笑。
    麻金莲从大厅外面走进来,一共只有十来步远的一段地面,她今天却足足花了平常三倍
的时间,才来到金龙大侠的身前。
    她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问道:“公子喊奴家来,有何差遣?”
    金龙大侠道:“从现在起,后面那个姓向的老家伙,就完全交给你负责。一日三餐,在
饮食方面,不要亏待了他。本公子在这里大约还要住十来天,希望在这十来天中,你能逼他
就范。”
    麻金莲笑了笑道:“公子请放心,这是奴家的拿手好戏。”
    金龙大侠又说道:“不论你用什么手法,但记住不要伤了他的双手和眼睛,否则他就无
法提笔书写了。”
    麻金莲点头道:“奴家知道。”
    金龙大侠又道:“你现在就去后面看看,横竖他已不会再活着走出那间书房,不论他提
什么条件,你都可以答应他,而且使他信以为真,你懂我这意思吗?”
    麻金莲道:“懂!”
    金龙大侠道:“别的没有事了。”
    麻金莲扭扭捏捏地走了。
    狼虎总管注目喃喃道:“这位阴大娘……今天……怎么……忽然之间,一下子年轻起
来?”
    金龙大侠道:“总管是不是有意思?要不要本公子再为你们做个媒人?”
    狼虎总管啊了一声,忙道:“不不不,谢谢公子,邬某人还想多活几年,这位阴大娘,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听到她的故事了!”
    金龙大侠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忽然神色一动,脱口道:“有了,有了,对对对,就这
么办!”
    接着,他压低声音,不知在狠虎总管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狼虎总管邬其安听了连连点
头。
    最后,狼虎总管邬其安稍稍思索了一下道:“好,卑属这就遵命去进行!”
                   ※      ※      ※      ※      ※
    西北风越刮越紧。
    天空中一片灰暗。
    来自关外高原上的黄沙,漫天盖地,肆意呼啸,官道上几乎完全看不到车马和行人的影
子。
    离大雪封途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单二结巴的这爿小店,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生意便开始兴旺。
    这是一个破破烂烂,常挨客人们臭骂的小店。
    因为这个店里,永远只有三样东西可卖:羊肉、烧酒、刀削面!
    无论你是多阔的客人,也只能吃到这三样东西,哪怕是另加一个炒蛋,在这里也办不到。
    店后有两排客房,土墙茅顶,又矮又脏;墙上到处贴着像硬饽饽似的牛粪马粪。
    它们是店里的主要燃料之一。
    不但睡在房间内可以闻到牛马粪味,就是在端上来的食物中,都几乎可以闻到这种气味。
    但是,单二结巴的这爿小店里,却永远不愁没有顾客上门。
    无论是出门或入关的旅客,只要看到店外那面青白相间,已破旧得像块抹布的酒旗,用
不着有人招呼,也会歇下脚来。
    理由很简单:左右五十里之内。可以打尖和歇宿的小店,只此一家!
    不过,单二结巴有时也会碰上头疼的事。
    像今天的情形,便是一个例子。
    歇晌午时分,来了一批贩马的客人,一下子便占用了大部分的房间,足有半亩地大小的
马棚,也全给马匹塞得满满的。
    接着,没有多久,又陆续来了几批客人,余下的房间,顿告客满。
    单二结巴不住地暗暗祷告,老天爷帮忙,今天再不能有客人上门;打尖还可以,要是歇
宿,就麻烦了。
    因为这种开设在荒野官道上的客店,只要有客人上门,便无法加以拒绝。
    这是一种道义,也是一种规矩。无论来了多少客人,只要客人不想走,店主人就得为客
人设法安排食宿!
    可是,他不祷告还好,这一祷告,竟马上引起一了相反的效果。
    一阵蹄声传来,店前又歇下了两辆马车。
    来了两辆马车尚不打紧,因为客房虽满,店堂仍然空着,入夜之后稍微收拾一下,还可
以将就着打个地铺。
    最要命的是,车门打开之后,从车上走下来的,竟是四名姿色可人的女婢,以及一名仪
态万千的少妇!
    单二结巴呆住了。
    店堂中那些脸孔喝得红通通的马贩子,顿时一个个两眼发亮,全露出一股无比的贪婪之
色。
    单二结巴两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几乎不知道怎样上前招呼才好。
    两名驾车的大汉,领先走进店堂中,四下扫了一眼,大声问道:“店家在哪里?”
    单二结巴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希望,外面天色还早,这一行歇下来,可能只是打个尖也不
一定。
    于是连忙迎上去,赔笑打躬道:“大爷,吃……吃……吃……”
    其中一名大汉挥挥手道:“吃东西不忙,先清出两间上房来,然后将牲口喂一喂,草料
选好一点,少不了你的酒钱!”
    单二结巴心中一急,益发说不出话来,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被他挣出了断断续续
的几个字:“大……大爷,房……房间,已……已经……没……没……没有了。”
    那大汉带着不耐烦的神气道:“这个大爷不管,房间有没有,是你的事。大爷要两个房
间,你就得替大爷清出两个房间来!”
    单二结巴拿衣袖擦擦额角上的汗珠,可怜兮兮地转过身去满屋张望,似乎想在屋中找出
两个可以通融商量的客人。
    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份希望实在微乎其微。
    因为后面的房间并不大,每个房间最多只能住下四名客人,而现在有的房间,住五个六
个的都有。
    这种情形之下,想再挤进一个单身的客人,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要一下清出两个空
房间来,试问怎么能办得到?
    那蓝衣少妇虽明知店中已无多余的房间,却一点也不着急,这时已领着四名女婢,去到
屋角一副座头上坐了下来。
    就像她有充分把握知道两名驾车的汉子,最后一定会交涉成功一样。
    那些马贩子,根本不理这些闲事,这时一个个移动贪婪的目光,也跟着向屋角集中过去。
    只听其中一人暧昧地笑了笑,低低说道:“喂,老张,我说,这娘儿要是可以那个的话,
你老张愿意出什么价钱?”
    老张香了口口水,竖起一根指头。
    那汉子扮了个鬼脸道:“那就轮不到你了!”
    他在桌底下踢了一脚,又道:“你看看我吧,喏,我出这个数儿!”
    放在桌面上的,竟是三根指头;他似是怕老张看不清楚,还将三根指头像弹琴般地划动
了一下。
    老张叹了口气道:“你万兄当然舍得了,这一次的这批牲口,差不多有一半是你万兄的,
要是换了我,我也出得起。”
    原来两人一根指头竟是代表着一匹马。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加上外边的呼呼风声,以现后不断传来的马嘶,隔一张桌子就
几乎无法听到。
    但远远坐在店堂另一角的蓝衣少妇,却于这时转过脸来,往这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
秀丽的面孔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万姓汉子和张姓汉子经这一瞟,三魂七魄,全出了窍。
    万姓汉子呆了一阵,自语似的喃喃道:“我那三十二匹牲口,全不要了……”
    天色愈来愈暗,风也愈刮愈凶。单二结巴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像这种天气,谁还肯再上
路呢?
    他也不晓得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笑脸,才将那两名大汉暂时稳了下来。
    他答应那两个汉子,一定想办法。可是,办法究竟在哪里?恐怕只有天知道!
    由于天色突然之间黑了下来。店堂中已经提前点上了两盏油灯。
    但那些该回房间的客人,却一个也没有离开。
    这倒是单二结巴所没有想到的事。问题尽管尚未解决,烧酒和羊肉,却多卖了不少!
    此外,还有一件事,显然也是单二结巴所没有料想到的。
    就是最令人头疼的房间问题,竟在两盏油灯点上之后不久,居然也跟着轻而易举地给解
决了!
    不过,解决了这个问题的,并不是店主人,而是客人自己。
    当单二结巴将两盏油灯分别点亮之后,那名蓝衣少妇忽然从屋角座位上站起,摇曳生姿
地款步走去万姓汉子和张姓汉子的桌前。
    她向两人含笑掠了一眼,娇滴滴地问道:“两位贵姓呀?”
    张姓汉子张皇失措地道:“不敢当,不敢当……”
    要不是万姓汉子眼明手快,桌上的两碗羊肉汤,几乎被他撞翻。
    还是万姓汉子来得沉着。
    他稳住桌面之后接口道:“敝人姓万,这位是我们的张老三。这位大娘是出关还是入
关?”
    蓝衣少妇道:“哦,原来是万爷和张爷。”
    万姓汉子道:“大娘好说。”
    蓝衣少妇道:“两位也是今天刚到的吧?”
    万姓汉子道:“是的,我们大伙儿也是今天刚到,只比大娘早了一步。”
    蓝衣少妇道:“店家说后面已经没有房间了,是真的吗?”
    万姓汉子接道:“是的,好像已经没有房间了,不过我们的人多,还可以挤一挤,当然
不能叫你大娘……”
    蓝衣少妇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
    万姓汉子忙道:“小事情。”
    蓝衣少妇转向单二结巴道:“店家,你听到没有?这位万爷和张爷说要让出他们的房间
来,你马上就去收拾一下,好吗?”
    单二结巴如获大赦,忙不迭答道:“好……好……”
    店堂中突然沉寂下来。
    两盏油灯,有如鬼火。
    呵欠之声,此起彼落,每个人都仿佛感到了睡意的侵袭。
    可是,房间已经让给了别人,睡到哪里去呢?
    有人轻声喃喃地骂道:“活见你妈的大头鬼,一见女人,就失了魂,就像这一辈子没有
看到女人似的……”
    单二结巴从后面抱来一大束干草,准备为让出房间的客人打地铺。”
    张姓汉子忽然侧起耳朵,咬了一声道:“这是什么声音?”
    单二结巴的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张姓汉子听到的声音,他也听到了;那是一阵马蹄声,而且已在店外停了下来。
    单二结巴实在不想去开门。
    结果,没有用得着他开门,门就打开了。两盏油灯经风一吹,立即给吹熄了一盏。
    一名满脸虬髯的大汉,大踏步跨进店堂中。
    这人的气派,可比先前为蓝衣少妇驾车的那两名大汉大多了。
    他一跨进店中便问道:“谁是店家?”
    单二结巴只得上前哈腰道:“是……是……小的。”
    虬髯大汉头一点道:“好!马上去收拾两间上房,准备四个人的酒食,要快。大爷们吃
饱睡足,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单二结巴见来人相貌如此凶恶,而且还有三个伙伴,知道一定不好打发,心底下不由得
暗暗叫苦。
    好不容易刚解决了一个难题,想不到店门已经关上,又来了这么一批煞神。
    那汉子见他发呆不语,脸孔一沉道:“喂!老子的话,你听到没有?”
    单二结巴一慌,忙答道:“听……听……听到了。”
    虬髯大汉瞪眼喝道:“既然听到了,干吗还站在这里不动?”
    单二结巴哭丧着脸,将手上那束干草,朝那些马贩子举了举,像哀求似的,说道:
“大……大爷,您……您瞧,连……这几位客官……都……都……都要打……打地铺……
哪……哪……哪里……还有房间……”
    虬髯大汉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扭头向门外喊道:“进来,今晚就在这里歇下了!”
    两名劲装汉子,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
    跟着走进来的这两名汉子,个子一高一矮,虽然不及虬髯大汉威壮,但两双眼神中,全
露着炯炯精芒,显然都不是什么好脚色。
    矮个儿肩上抗着一只沉甸甸的大麻袋,高个子手上则提着三只青布包裹。
    两人跨进房中,高个子转过身去关上店门,矮个儿则将那只大麻袋,顺手搁在一张桌子
上,然后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就好像怕有人会抢走他那只大麻袋似的。
    单二结巴一时想不到主意,只好使出他的一套老法宝,先为三人揩抹桌椅,端上烧酒和
羊肉。
    高个子抓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酒还不错。”
    矮个儿像是饿坏了,稀里呼噜,不到三口,便将一大碗羊肉汤喝了个碗底朝天,喝完了,
方才抹抹嘴巴,点头接口道:“这碗羊肉汤也不错。”
    只有那虬髯大汉,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筷子。
    他正在转动着他那一双令人见而生畏的眼光,满屋环扫,仔细地打量着那些马贩子。
    要换了别人,可能谁也受不了这种眼光。
    好在这批马贩子,一个个都生得魁梧粗壮,也跟亡命之徒差不了多少,要谈打架,多不
敢说,一个抵上三五个,当无问题。
    所以,那些马贩子仍然谈笑自若,并不以虬髯大汉无礼逼视为意。
    这时,在这些马贩子的心中,人人都有一个相同的疑问。
    他们刚才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虬髯大汉一进门,要的是两间上房和四个人的酒食。
    但现在只进来了三个人。
    还有一个人哪里去了呢?
    单二结巴点上那盏被风吹熄了的油灯,又过来为高个子添了酒,为矮个儿加了一碗羊肉
汤。
    他只希望这三位大爷吃喝得满意,能平下气来,体谅他的苦衷,不再跟他这个店主人为
难。
    谁料他这番殷勤,一点效果也没有。
    虬髯大汉下巴一抬,挥了挥手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要吃要喝,我们自己会动手。
你去照料牲口,收拾房间要紧!”
    单二结巴赔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房……房……房……”
    虬髯大汉摆手拦道:“不要再啰嗦了,你说起来吃力,我听起来也吃力,是谁占着上房,
叫他们让出来就是了!”
    单二结巴一愣,半晌才道:“这……这……这……”
    虬髯大汉脸孔一板道:“这怎样?是不是要大爷我亲自过去揪他们出来?”
    单二结巴翻着眼皮,连“这”也这不出来了。
    坐得较近的一个马贩子,忽然指着地面,惊叫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虬髯大汉回过头去,朝那马贩子手指之处掠了一眼,抬头向那马贩子冷冷说道:“这是
血——你有没有看过血?要不要再让你朋友看看这些血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
    那马贩子瞪大眼睛道:“血?”
    虬髯大汉转向那个矮个儿汉子道:“老陈,打开麻袋,让这位朋友看看,这位朋友的好
奇心很重,如果不看个清楚,心里一定很难受。”
    麻袋打开了,谜也揭开了,虬髯大汉要四个人的酒食,并没有错。还有一个人原来就装
在麻袋内!
    从麻袋中露出来的这颗脑袋,看来对酒食并不如何迫切需要。
    大概一路上已流了不少血的关系,一张面孔,白中泛黄,颜色已跟一张金纸差不了多少。
    两眼闭得紧紧地,只剩鼻翼还在微微翕动。
    看起来这人似乎还没有超过四十岁,五官也很端正,如果没有受伤,这人一定比眼下这
三个汉子中看得多。
    这样一来,总算又解决了一个问题。
    那个姓方的马贩子倾身低低说道:“老张,我看你还是去把老郑他们叫起来,大伙儿到
这边来,推场牌九挨过这一夜算了。”
                   ※      ※      ※      ※      ※
    牌九桌子排开,店堂中又热闹起来。
    有人说:一醉解千愁,其实,这一句话,并不怎么恰当,如说成一赌解千愁还差不多。
    刻下店堂中的这些马贩子,哪一个不是醉意醺醺?但是,在牌九桌子没有排开之前,还
不是照愁不误?
    酒好戒,赌难收,也是同一道理,因为酒的魅力说什么也抵不过赌的魅力。
    其中最起劲的,当然还是店主人单二结巴。
    有了这一场赌,他不但有头钱拿,连地铺也不用去打了,同时自己还可以插一腿,一举
三得,你叫他怎会不起劲?
    可惜杀风景的是,就在这时候,店门外又响起一阵剥啄之声。
    只听一人哑着喉咙道:“店家,开门……”
    那些马贩子听得又有人敲门投宿,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们这一伙,今夜无觉可睡,至此已成定局;如今,多走进来一个客人,便等于多一个
赌友;赌钱最怕全是自家人,多一个生人下注,自然要刺激得多。
    所以,这阵叩门之声,听在单二结巴耳中固然不是滋味,但在他们这一伙听来,却觉得
令人振奋之至。
    推庄的张姓马贩子大笑着道:“去开门呀!我的单大老板,这种天气,你将客人阻在门
外,是不是准备打一场人命官司?”
    单二结巴怀着满肚皮不高兴,转身离开赌桌,叽咕着过去开了店门。
    店门打开,一人弓着腰背走进店堂中。
    这人显然是走路来的,因为店门外边,没有听到马嘶声,他跨进店堂之后,也没有招呼
店家照料牲口。
    走在这条官道上,无论是出关或入关,不以牲口代步的旅客,还真是少见得很。
    在店堂中那两盏油灯照射之下,只见这人一身文士打扮,年约三十余岁,脸色憔悴,两
眼无神,一身之外,别无长物,甚至连一个随身的小小包裹都没有。
    那些马贩子看清来人这副寒酸形象之后,全为之大失所望。
    原来是个两肩一口的穷书生!
    像这样一个穷书生,连是否付得起房饭钱都成问题,自然无法希望他成为赌桌上的伙伴。
    那些马贩子登时对这名来客失去胃口,一个个转过头去,重又吆喝着玩起他们的牌九来。
    不过,看清来人只是一个衣履敝旧的穷书生,却使提心吊胆的单二结巴深深松了一大口
气。
    他经营这爿小客店,已有十多年之悠久历史。
    他曾经将来到这里的客人,分成若干等级,什么样的客人有油水?什么样的客人难应付?
只要客人一进店门,他就能一眼分辨出来。
    他知道有许多客人,衣着光鲜,气派十足,满口都是大话,但付起店账来,却像割他的
肉,拔他的毛似的,连一个铜子儿,他都会跟你争上老半天。
    同样的,有一些客人,看上去土里土气,外貌一点不惹眼,最后结算店账,却比谁都大
方。
    还有一种人,雄赳赳,气昂昂,嗓门粗大,举动野蛮,看了就叫人害怕,但这种人的心
肠,有时却慈悲得出乎你的想像之外。
    反而是另外一种文绉绉的客人,稍微有点不如意,却能马上变脸,掀桌子,摔碗盘,吵
得屋顶都会塌下来。
    在所有的形形色色的客人之中,单二结巴认为有一种客人最好伺候。
    那便是眼前进入店中的这种落魄书生!
    因为这种穷书生由于常年阮羹羞涩,再加上手无缚鸡之力,既不敢挑精拣肥,也不敢逞
凶使狠,非但不会给店家带来麻烦,若遇上你心情不佳,你甚至于可以倒过头来,发发他的
脾气。
    单二结巴已经受了一天的鸟气,适才又被庄家连吃三庄,这时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那穷书生走进店堂中,直起腰杆,深深嘘了口气道:“喝喝,好大的风!”
    单二结巴立即板起面孔道:“既……既然你老乡知……知道风这样大,你老乡为……为
什么还……还要选上这种日子出门?”
    那穷书生苦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伙计——”
    单二结巴冷冷接口说道:“我只知道小店所有的房间,都……都已经住……住满了客人,
已……已经没有地……地方可以招待你老乡了!”
    穷书生四下望了一眼,指着屋角那两束干草道:“就用那两捆草,打个地铺好了。”
    单二结巴头一摇道:“不……不行,地……地铺,也……也已经有客人定下了!”
    穷书生耸耸肩道:“那就坐到天亮,也没有多大关系。出门在外,不能处处讲究,这样
总比挨上一夜冷风,要强得多。”
    他又指着炉灶问道:“吃的东西还有没有?”
    单二结巴道:“都是冷的。”
    穷书生连忙说道:“行,行,只要是能吃的,冷的也行。”
    单二结巴再无话可说,只好去灶下锅中,捞起半碗冷羊肉,倒了半碗冷酒,拿来放在桌
上。
    碗一放下,便又赶着下注去了。
    那穷书生吃完冷羊肉,喝光冷酒,起身在店堂中踱了几圈,然后走去一副靠近灯光的座
头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册黄卷,借着微弱的灯光,阅读起来。
    牌九桌上,不时传来轰然爆笑和粗俗的咒骂之声。
    嘟囔得最利害的,是店主人单二结巴。庄家的两颗骰子,好像专门跟他过不去似的,他
押到哪边,便吃到哪里;但庄家的手风并不顺,结果下家人人赢了钱,只他一人陪庄输。
    因为他开设的,虽然只是一爿微不足道的小客店,但在赌台子上,却有一个大爷的脾气。
    他不喜欢将注子和别人押在一起。
    他要押就独押一门,若是三门都押了,他就不押。
    他欢喜一个人拿牌和看牌。一个人拿牌看牌才过瘾。
    在赌台子上,很多人都有这种脾气。
    很多人赌钱时,都忘了是在赌钱。
    过瘾第一。
    怄气第二。
    很多人都认为输了钱,连牌都没有抓过一副,是顶窝囊的事。
    同样的,赌台子上有鬼,每一个赌徒都知道,每一个赌徒都相信,但那只是事后闲谈时,
才会承认这一点。
    人一上赌桌,就不理会这一套了。
    最为赌徒们所爱引用的两句口头禅是:“输钱不能输气”;“哪里沉船,哪里捞锅!”
    你说这一门押不得?笑话!老子押给你看。
    押下去的注子给吃掉了,不打紧,吃掉这一注,还有下一注;人不离台不算输,你们害
怕,滚远一点,奶奶的!老子偏不信邪,我倒要看看,你他妈的,能连吃老子多少注!
    结果,瘾过足了,气也出了,银子却进了别人的口袋里。
    一庄推下来,张姓马贩子输掉三匹牲口,单二结巴还好,只跟着输去五两多银子,如以
马匹折算起来,还不到一个马屁股。
    但问题是单二结巴并没有马匹。
    所以,张姓马贩虽然输去三匹牲口,却依然谈笑自若,一些也不在乎。
    单二结巴则已露出猴急之相,满脸通红,两手发抖,全身都在冒汗。
    过去的这半个月,他是白干了。
    一个赢了钱的马贩子笑道:“我说,单大老板,咱们要不要对换一个位置?你押的那一
门,已经连吃六条,点子窜不起来啦!”
    那马贩子的这几句话,当然调侃多于同情,但这几句话却在无意中突然提醒了单二结巴
一件事。
    他愈想愈肯定,不会错的了,他今夜手气如此不顺,准是肚子里这泡尿在作怪!
    他早就想出去解个手,出出霉气,只为了外面风大,一方面赌得正起劲,始终有点舍不
得离开,所以咬着牙关,一忍再忍,不意这一忍,就是五两多银子!
    奶奶的!
    单二结巴又抹了一把汗,从凳子上站起来,不过脸上的神色,已较先前缓和得多。
    只要找出输钱的原因,想翻本就容易了。
    他记得前年有一次,也是这种情形,开头已经输七两多,后来出去放了一泡尿,不但老
本全部扳回来,还净赢了七十八吊。
    那名调侃他的马贩子见他起身要走,又加以打趣道:“单大老板别走呀,哪里沉船,哪
里捞锅,你不是说,骰不回头无人赌,一定要把死门押成活门么?”
    单二结巴道:“当……当然了,我……我去再……拿点银子来。”
    他知道解手的事,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别人一知道就不灵了。
    当庄的张姓马贩子笑着接口道:“别走,别走,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你单大老板
不成?你要押多少,说一声就行!”
    单二结巴道:“这……这个,怎……怎……怎么可以?赌……赌钱,就……就……就讲
究一个现对现,我……去去……马……马上……就……就来!”
    说着,跨过木凳,急匆匆地走出了店堂。
    单二结巴一走,先前那名马贩子立即笑了起来道:“你们猜这结巴干什么去了?”
    张姓马贩子道:“他不是说去拿银子么?”
    那马贩子笑道:“你听他的鬼话!”
    张姓马贩子道:“鬼话?不然外面这么大的风,他出去干什么?”
    那马贩子笑道:“刚才他掏荷包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的,这家伙身上的银子,最少
还有两个整数儿。”
    张姓马贩子诧异道:“那么——”
    那马贩子笑着接口道:“这结巴子,你们别看他天生一副大舌头,说起话来缠夹不清,
满脑子装的,却尽是歪主意;看他刚才下注,你们就知道了。每次下注,他不是搓手阿气,
就是故意摸摸牌,或是动动骰子,总而言之,没有一次不玩一点小花样,从开始到现在,就
没有老实过。”
    另外一名马贩子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倒是一点不假。”
    那马贩子又笑了一下道:“所以,我敢跟你们打赌,这家伙准是输急了,借口去拿银子,
其实是去作法,像解个小手,或者什么的,希望这样一来,可以赶掉霉气,然后好回来转运
翻本。你们若是不信的话,谁要赔我都跟他赔!”
    众马贩子听了,无不捧腹大笑。
    大伙儿笑了一阵,张姓马贩子砌好了牌,正拟招呼大家人局时,通往后院的那扇店门,
突然间砰的一声,打了开来。
    一阵风吹进来,店堂中的两盏油灯,几乎同时熄灭。
    众马贩子骂得一声,刚刚转过头去,一条人影已跟着从后院奔来店堂中。
    从后院里气急败坏奔入店堂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出去没有多久的店主人单二结巴!
    这位店主人去解小手,是假不了的了,因为他的裤腰,这时还在手上。
    张姓马贩子一边伸手去遮灯头,一边叱责道:“快关门啊!”
    识破单二结巴行藏的那名马贩子笑得打跌,道:“别急,单大老板,我们等着你就是了,
只要转了运,翻本快得很,不要这样急吼吼的。”
    单二结巴喘着气说道:“不……不好,诸……诸位,快……快快想个法子,要……要……
要不然,准……准……准会……闹出人命……”
    众人闻言,全为之一呆!
    张姓马贩子抢着道:“出了什么事?”
    单二结巴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指着后院又道:“你……你们,去……去看看,就……
就……就知道了,就……就是,是……早先进来的,那……那三……那三位客官,他们好……
好像……在……在……三个打……打……打……打……打一个……”
    众马贩子面面相觑,三个打一个?
    刚才装在麻袋中扛进来的那个人,已经是只比死人多口气,随便加点刑罚,都会承受不
了,哪还用得着三个打一个?
    张姓马贩子正想再问下去时,万姓马贩子忽然站起来道:“走,咱们大伙儿一起过去看
看。”一
    那个在灯底下看书的穷书生,虽属一介文士,好奇心却很重,这时居然也跟在十来名马
贩子后面,向后院中悄悄走了过来。
    这时约摸初更光景,天空墨黑如漆,伸手不见五指,狂风如刀,砭骨裂肤,吹得使人几
乎睁不开眼皮。
    马棚两边的那两排客房,就像一幅黑布上的两道湿水印,只有眼力特别好的人,才能看
到两抹模糊的影子。
    十几名马贩子,一走出店堂后门,就一个紧着一个站了下来。
    大家一齐坚起了耳朵,没有一个人肯再向前多走一步。
    众人屏息倾听之下,果然听得一阵吆喝之声,夹杂着一声声痛苦的闷哼,断断续续地随
着风传送过来。
    由于风向不定,传送过来的吆喝声和闷哼声,也随之时高时低。
    众人只能听出吆喝声似在向被鞭挞者逼取口供,却无法听出拷问之内容。
    单二结巴急得团团转,却又拿不出主意来。
    他已看出这些马贩子虽然人数众多,但一个个的胆量似乎都很有限,显然并不能帮他多
少忙。
    这样,又过了一会儿,痛苦的闷哼之声,已渐渐地弱下去,而变成一声声绝望无助的垂
死呻吟。
    单二结巴几乎要跟着呻吟起来。
    输了五两多银子,虽然使他肉痛,但迟早还有捞回来的机会,如果出了人命,他的这点
基业,就要泡汤了。
    这时,一名马贩子忽然自告奋勇,低低说道:“你们站在这里,待我过去瞧瞧。”
    单二结巴如遇救星一般,连忙合掌道:“谢谢……谢……谢……”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谢什么?我不过是过去瞧瞧罢了。”边说边向西面那排客房,
沿着墙脚,小心地蹑足摸索过去。
    只走出十多步,人影便与夜色融成一片。
    这边的马贩子,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却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紧张地等候着那名马贩子
带来回音。
    约摸过去了一袋烟光景,去探消息的那名马贩子,突然喘着气奔了回来道:“事情恐怕
不妙——”
    张姓马贩子迫不及待地发问道:“何事不妙?”
    那马贩子狠狠喘了一阵,才道:“咱们隔壁住的那两个皮货客人,想不到竟是两位身手
了得的江湖人物。”
    张姓马贩子道:“这跟隔壁的那两个皮货客人有什么关系?你这扯到哪里去了?”
    那马贩子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另一个马贩子道:“外面风太大,到里面去说吧。”
    那马贩子忙道:“不不,别进去,等下可能还有好戏瞧。”
    张姓马贩子不耐烦道:“你方麻子就是这股啰嗦劲儿,他妈的叫人讨厌,什么事你做一
次说出来,你家里会死人?”
    方麻子被这一骂,果然说得快多了,他压着嗓门儿说道:“你们注意看住那边,现在那
边窗子底下和屋顶子上面都伏了人,就是我们隔壁的那两个皮货商,我刚才摸过去,就是被
两人之中,有点驼背的那一个,用手势给拦回来的。”
    张姓马贩子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两人伏在那里干什么?”
    方麻子道:“我怎知道?”
    另一个马贩子道:“那么你又怎知道两人都是身手了得的江湖人物?”
    方麻子道:“这么大的风,这样黑的天,你尤三臭嘴有没有这种本事,肩头一抖就飞上
一丈多高的屋顶?”
    张姓马贩子叹了口气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尤三臭嘴又问道:“这样说,你麻哥什么也没有听到了?”
    方麻子道:“只听到了一句。”
    张姓马贩子抢着道:“听到的是一句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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