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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剑》


第 一 章 灵台诛心剑 燕云七杀刀



  长城。长街。
  整齐的石板道,参差的小街巷。
  长街穿过山城,在四月灿烂的阳光下,看来就像一条金色的百足蜈蚣。
  这座山城,就叫蜈蚣镇。

  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也是关洛道上的咽喉。
  西出阳关,东人京洛,这里是必经之途,所以它竟然只是一个小镇,却是关洛道上的黄
金地段。
  在这个多彩多姿的小镇上,你只要带足了荷包,它几乎随时都可以满足任何一种欲望。
  在这里,不分昼夜,你高兴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这里的禁例,只有一条:那便是你
绝不可以在这里随便杀人!
  因为这里是高大爷的地盘,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关洛七雄的老大。

  高大爷一向不喜欢有人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
  在蜈蚣镇,甚至于整条关洛道上,很少有人敢违背高大爷定下来的规矩。
  高大爷定下来的规矩,敢不遵守的人,也只有一个。
  那便是高大爷自己。

  高大爷今天就要在这条街上杀人。
  正午。
  美人酒家门口。

  高大爷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在关洛道上,高大爷是个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如果高大爷喜欢杀人,高大爷绝不会成为
今天的高大爷!
  不过,这也并不是高大爷没有杀过人。
  同样的理由,高大爷如果没有杀过人,高大爷也绝不会成为今天的高大爷!
  高大爷杀人,一定有杀人的理由。
  高大爷一向只杀该死的人——或是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

  如今,这个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已经出现。

  四月的阳光,温暖、金黄。
  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从长街那一头走过来,慢慢地走向
美人酒家。
  一切都在高大爷的意料之中。
  现在巳牌时分,一个时辰之后,这个年轻人将会带着七分酒意,从美人酒家里哼着小调
走出来。
  人出大门,人头落地!

  酒厅里稀稀落落坐着十来名酒客。
  现在当然还不是上座的时候。
  公冶长背负着双手,徒步踱向厅角一副座头,那是他每天占用的老地方。
  他每次来,这个座位都空着。
  并不是酒家对他优待,特地为他留下了这个座位,专等他来,而是这副座头太烂太旧,
只要一不留神,就有打翻酒菜的危险。
  在蜈蚣镇上,这爿美人酒家,并不是一处很高级的地方。
  这里,只卖白酒,下酒的小菜,也没有几样。
  挑担的,赶车的,无论生张熟魏,只要你身上有个三两吊钱,你就随时都可以进来喝个
痛快。
  这里的酒菜低廉,设备简陋,只有一样,却是名实相符。
  这爿美人酒家里确有美人。
  美人仅有一个。
  老板娘。
  花十八!
  花十八——一个很不容易听到的名字,也是一个很不容易见到的女人。
  这也许正是这爿美人酒家比镇上其他类似的酒家,每天的生意,要好上好几倍的原因。
因为你在别处,花的代价相同,绝不会像在这里一样,一抬头,便能看到一张迷人的面孔。
  迷人的面孔。
  销魂的微笑。
  完全免费。

  公冶长如今就正在享受着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老规矩?”
  “老规矩。”
  老规矩的意思,就是三斤白酒,一盘卤猪耳、一盘茵香豆。
  花十八微笑着手一摆,一名瘸腿酒保,立将酒菜送上。
  在目前这座酒厅中,公冶长可说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因为在此厅中的十来名酒客里面,除了数他年纪最轻之外,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长衫,也
只有他一个人佩了兵刃。
  不过,他的长衫和兵刃,并没有为他增加与众不同的气派。
  相反的,他这一身装束,只有使他显得比别人更寒贱、更潦倒、更落魄!
  因为他身上那件长衫,虽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已经很难说出是一种什么颜色。
  那口佩剑的情形也差不多。
  满是锈斑的剑鞘,枯草般的剑穗,在在都说明它主人和它的关系,一向似乎并不怎么亲
近,他身上推一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便是他此刻那副喝酒的神气。
  他虽然也跟别人一样,喝的是白酒,但远远看上去,像一位国王享用着一席御宴。
  邻座有人说了一句粗俗不堪的笑话,立即引起同桌的伙伴一阵哈哈大笑。
  公冶长也跟着笑了。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制造欢笑的地方。
  在这里使用的每一文钱,都是流血流汗赚来的,以血汗换取的钱,在欢笑中花去,岂不
是人生一乐?
  花十八在账柜后面低下了头。
  她也听到了这个笑话。
  她也在笑。
  但是,她笑,只能笑在心里,不能笑在脸上,因为那并不是一个适宜于妇道人家听到的
笑话。
  公冶长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放下酒杯,起身向账柜走去。
  花十八在脚步声中抬起了头,含笑以待。
  她非常清楚,她这里比别家的生意好。是由于什么原因,所以,她也知道,有时遇上一
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光是微笑,是不够的。
  有些客人只是欢喜一双眼光上占便宜,有的客人欢喜口头上占便宜,另有一部分客人则
必须手脚上占便宜地心满意足。
  各式各等的客人,她都遇见过。
  现在,她知道,今天的第一个醉翁来了。
  她笑在脸上,也笑在心里。
  “来吧!小子,你花家姑奶奶正闲得发慌,让你小子过来尽孝心也好!”
  公冶长慢慢地走过来,斜靠账柜,侧脸微微一笑道:“听说这儿住了一位高大爷?”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长道:“听说大后天就是高大爷的六十大寿!”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长道:“这样说来,丁二爷、胡四爷、艾三爷、巫五爷。花六爷、孙七爷他们几位
这几天都要赶来这里,为他们关洛七雄中这位大当家的贺寿了?”
  花十八的眼珠微微一转,说道:“相公贵姓?”
  公冶长道:“公冶长。”
  花十八道:“公冶相公也是跟着高大爷贺寿来的?”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有这份心意,只怕进不了高府大门。”
  花十八一怔道:“为什么?”
  公冶长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行头,像不像个喝寿酒的贺客?”
  花十八笑了,这小子虽然一副寒酸相,说起话来,倒是蛮风趣的。
  公冶长笑笑,又道:“高大爷有没有来过这里?”
  花十八笑道:“来干什么?”
  公冶长微笑道:“你这里除了酒,还能干什么?”
  好小子,上路了!
  她飞了他一眼道:“你说呢?”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我一向只做不说。”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了开去。
  留下花十八在那里发呆。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靠酒厅门口的一副座头上,坐着三名短衣汉子。
  刚才那个粗俗不堪的笑话,就是其中一个汉子讲的,现在那汉子正在唾沫横飞地说着另
一个笑话。
  公冶长在空着的一边坐了下来。
  说笑话那汉子突然住口,三人齐拿眼睛瞪着公冶长。
  说笑话的那个汉子道:“这老弟这算什么意思?”
  公冶长道:“听笑话。”
  那汉子道:“谁请你过来的?”
  公冶长道:“我自己!”
  那汉子转向另外两名汉子道:“你们听听这小子说话的口气!”
  左首一个红脸汉子嘿嘿一笑,道:“这小子身佩凶器,八成是找碴来的,张老大,给点
颜色让他瞧瞧!”
  说笑话的那汉子就是张老大。
  他瞪着公冶长,冷冷道:“你小子究竟滚不滚?”
  公冶长微笑道:“不滚。”
  张老大霍地站了起来,一脚踢开凳子,沉脸厉声道:“蜈蚣镇是你小子耍赖的地方?你
小子瞎了眼了!”
  公冶长微笑道:“正因为我眼睛没有瞎,才看出你们三个不是好东西。”
  张老大勃然大怒,突然闪身绕过桌角,一拳对准公冶长的鼻梁击了过去!
  另外那两名汉子也跟着跳了起来,人离座位,手上已分别握着一把牛耳尖刀。
  公冶长朗声一笑道:“高大爷手底下的狠角果然不少!”
  他一拧腰,人已闪了开去。
  张老大一拳挥空,突然扭转身躯,单足斜斜飞起,直蹬公冶长的咽喉。
  身形灵活,劲道凌厉,居然使的是正宗辰州薛家十八连环飞腿!
  公冶长继续后退,仍然没有还手。
  那名握刀的汉子,已经自他身后包抄而至,这时见公冶长不断后退,两人眼色一使,双
刀并起,带着两道闪闪寒光,同时左右插向公冶长的腰胁。
  公冶长头也没回一下,冷冷道:“动刀者死!”
  只见人影一花,然后是两声惨吼。
  那两名动刀的汉子,一齐踉跄后退,两把牛耳尖刀,已齐柄戳进了他们自己的心窝。
  两名汉子双手扶着刀柄。弓腰向后退了几步,终于扭曲着面孔,在自己画出的血线一端
倒了下去。
  张老大僵在那里,像呆了一样,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一脚踢出时,只见对方身形如飞蓬般原地一转,两名伙伴的牛耳刀,就插入自己
的心窝!对方如何夺刀还击?用的是什么手法?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能够看清楚!
  像这样一名敌人,他张金牛会是对方的敌手吗?
  公冶长似乎非常欣赏这位张老大的悬崖勒马,点点头道:“很好!算你伙计识相,请回
去告诉高大爷,留你伙计一个活口,就算是我公冶长送给他高大爷的一份寿礼,另外请你带
个口信:请他高大爷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张老大仍然像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突听门口有人冷冷接口道:“我也想送高大爷一件礼物!”

  公冶长一转身,系看到一名满脸杀气的黑衣青年,正握着一把长刀,像冰柱一般,站在
大门口。
  公冶长道:“朋友想送高大爷一件什么礼物?”
  黑衣青年道:“你的人头!”
  公冶长道:“朋友怎么称呼?”
  黑衣青年道:“血刀袁飞!”
  公冶长动容道:“燕云七杀手中的血刀袁飞!”
  袁飞冷冷道:“算你有点见识。”
  公冶长不禁点了点头,道:“你方才如果不声不响,抽冷子挥出一刀,我这颗人头,也
许早就不在脖子上了。燕云七杀手,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有点风度。”
  袁飞寒着脸道:“我如果现在挥刀,你的人头照样要离开你的脖子!”
  公冶长微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不挥刀?”
  袁飞道:“等你拔剑!”
  公冶长又笑了笑道:“因为你不愿杀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
  袁飞道:“这是原因之一。”
  公冶长道:“哦?”
  袁飞道:“另一个原因便是我一向不欢喜在别人店里杀人。”
  公冶长点头道:“这是一种好习惯,我该学学。”
  袁飞不再开口,身子一转,向街心走去。
  公冶长慢慢跟着出去。
  袁飞转过身来,公冶长站下,仍然没有拔剑。
  袁飞冷冷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还等什么?”
  公冶长微笑道:“等你发问。”
  袁飞道:“我没有话问。”
  公冶长微笑道:“连我是谁,你也不想知道?”
  袁飞道:“不想!”
  公冶长道:“为什么?”
  袁飞道:“无此需要。”
  公冶长道:“因为我已死定?”
  袁飞冷冷一呼,道:“不错!名字只对活人有意义。”
  公冶长道:“也不想知道高大爷要杀我的原因?”
  袁飞道:“我也不是评理来的,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跟我没有关系。”
  公冶长忽又露出笑意说道:“那么,我可不可向你袁兄请教一件事?”
  袁飞道:“说!”
  公冶长道:“听说袁兄是艾四爷的人,为什么现在要替高大爷杀人?”
  袁飞道:“关洛七雄一向不分彼此,高大爷要杀的人,也就等于艾四爷要杀的人。”
  公冶长微微一笑,说道:“关洛七雄均为好客之士,我公冶长如果不死,迟早必为七雄
门下客,到时候我跟袁兄也将是一家人,袁兄何不放远眼光,趁今天这个机会,先买小弟一
个人情?”
  袁飞冷冷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目前你还不是七雄门下客!”
  公冶长道:“袁兄为什么不给小弟一个机会?”
  袁飞冷冷道:“我等你拔剑,就是给你机会!”
  公冶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一点,说道:“好!”

  日丽当空。
  正午。
  长街两端,已经围满闲人。
  现在每一双眼光,都屏息凝注在公冶长拔剑的那只右手上。
  长剑缓缓出鞘。
  长剑出鞘,两边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嗡嗡窃议之声。
  “这是一把什么剑?”
  “没有见过。”
  原来公冶长拔出的,更具有一般剑的长度和样式,但却是一把没有开过口的钝剑;剑身
上不仅没有一丝光华,甚至还布满了点点锈斑,与其说是一把剑,似乎还不及说它是一根长
长扁扁的旧铁条来得恰当。
  但说也奇怪,血刀袁飞一见到这把剑,突然变了脸色。
  他瞪着公冶长道:“诛心剑?”
  公冶长道:“是!”
  袁飞道:“阁下是灵台老人门下?”
  公冶长道:“是!”
  袁飞露出不信之色说道:“灵台老人一生举世无争,阁下若是灵台门下,何以对名利二
字如此热衷?”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圣贤愚劣,因人而异一一你袁兄不是也有一个很好的出身么?”
  袁飞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公冶长含笑缓缓接着道:“如袁兄愿高抬贵手……”
  袁飞又望了那口诛心剑一眼,忽然点头道:“久闻诛心大九式有风雷之威,灵台老人已
归道山,今天能向阁下领教两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口中说,语音突然一沉,又道:“小心接刀!”
  刀字出口,刀已挥出。
  刀光如匹练,突向公冶长胸膛问卷过去。
  公冶长一偏身,向左挪离丈许,横剑平胸,注目屹立如故。
  袁飞人随刀转,一个箭步窜出,第二刀又带着一片炫目的光华,如毒蟒出洞,疾劈过
去!
  公冶长再度纵身闪避,唇角同时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
  袁飞冷哼一声,道:“好!阁下果然识货。”
  原来这两刀看上去虽然凌厉无匹,其实只是引诱对方出手的虚招。
  一名武林高手的虚招,经常都是一种带着糖衣的毒药。
  因为一着成功的虚招,往往会令人觉得它好像攻错了部位,而且往往显得破绽百出。
  对于交手的对方来说,这种错觉经常是一种很大的诱惑。
  如果对方接受不了这份诱惑,贸然出手还击,他将会发现敌人原先暴露的空门,会突然
消失不见。
  他同时会发现,敌人所等待的,正是他这种愚蠢的反应!
  愚蠢的代价,便是死亡。
  但是,公冶长显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对手。
  公冶长的确识货。
  识货便是行家,对付一位行家,除了凭真本事获胜,绝无取巧的捷径。
  血刀袁飞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取巧的人。
  他发出虚招,目的只是想试试这位灵台门人的胆识和眼力,如今两刀无功之后,他决定
不再浪掷时光。
  他攻出了第三刀。
  一刀平平送出。
  刀尖颤动。
  刀芒如臼。
  朴实无华的一刀,也是要命的一刀!
  这一次公冶长没有退让,事实这一刀他想让也让不开。
  因为他已看出,这一刀至少蕴藏了七种以上不同的变化,无论他门去哪一个方向,这一
刀无疑都能制他于死命!
  这是不容回避的一刀。
  公冶长等刀尖以一种诡异的弧线堪培划至胸前,剑尖一挑,突然振腕点出。
  点向光圈的中心!
  只听得夺的一声,光影消失,一切突然告寂止。
  但见街心中央,两人正以一种很奇特的姿态,面对面地僵立着,彼此之间,相距不到三
尺。
  两人的兵刃均未脱手。
  袁飞的刀尖,斜指着公冶长的左胁,公冶长的剑尖,则紧压在袁飞的长刀上。
  袁飞左手搭着公冶长的左臂,公冶长左手的食中二指,则指着袁飞胸口的将台穴。
  这是一个动作尚未完成,而突然停顿的画面。
  如果双方继续完成彼此预定的动作,情形将是:袁飞的刀尖在剑尖压力之下,一定会从
公冶长左胁空门下穿出去。
  袁飞的左手虽然搭着公冶长的左臂,但那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化解把式,公冶长只须稍稍
加劲,无疑可一下点中袁飞的将台穴!
  袁飞一刀刺出,将台穴又遭点中,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那是人人都会想得到的。
  那么,公冶长何以不点过去?
  这一点也许无法了解,但在交手发招双方,无疑都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袁飞刚才没有从背后挥刀。
  尊重自己的人,才会受人尊重。
  至于袁飞当时如果真的挥刀,究竟伤不伤得公冶长?公冶长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身后来了
强敌?那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双方僵持,只是一眨眼的事。
  接着,双方立时撤招,立时抽身后退。
  袁飞还刀人鞘,冷冷地道:“一报还一报,袁飞领阁下盛情。”
  公冶长微笑道:“不错,今天我们谁也不欠谁,以后的账,以后再算。”
  袁飞冷冷接着道:“阁下手出虽快,但还没有快到令人无法预防的程度,下次有机会遇
上,袁某人相信,照样有办法可以砍下你的人头。”
  公冶长笑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他一边收起那把诛心剑,一边又笑了笑,道:“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谁又知道,我
们下次遇上时,一定还是仇人,而不会变成朋友?”
  袁飞寒着面孔道:“我们永远也不会变成朋友!”
  他话一说完,不等公冶长再开口,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冶长耸耸肩膀,又懒洋洋地走进了美人酒家。

  高大爷坐在花厅中,双手紧握着太师椅柄,脸色阴沉得像块铝板。
  他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张老大,就像在望着一只不知道撕着吃好,还是切开来吃好的烤全
鸡。
  他左首坐着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正在那里悠闲地吸着旱烟。
  张老大已经战战兢兢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如今把全身的力量,都汇集在左边腰眼上,只等高大爷一脚将他踢出去。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高大爷脸色虽然难看,语气居然非常平和,似乎一点也没有怪
罪他的意思。
  “你说那小子最后怎么说?你重说一遍看看。”
  “他说,要小人带个口信给大爷:请大爷你,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
头!”
  高大爷皱皱眉头,转脸朝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望去。
  山羊胡老人点了点头,朝高大爷使了一个眼色。
  高大爷咳了一声,缓缓道:“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张老大如获大赦,趴下去磕了个头,依言退出花厅。
  等张老大会远了,高大爷才向那山羊胡老人,低声说道:“葛老懂那小子最后几句话的
意思?”
  葛老徐徐喷了一口烟雾,点头道:“是的,老朽不仅懂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意思,而且
觉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确不无几分道理。”
  高大爷微微一怔道:“那就是说——高某人目前的确走错了路?”
  葛老点头道:“是的,不但走错了路,而且错得相当厉害。”
  高大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葛老转过脸来道:“东家将丁二爷他们几位最近的情况了解得清楚不清楚?”
  高大爷点点头。
  葛老眯着眼道:“那么,老朽想请问东家一声:丁二爷身边还有个穿心镖谷燕,艾四爷
身边有个血刀袁飞,花六爷身边有个双戟温侯薛长空,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最近听说
分别收留了不少好手——东家你身边目前有谁?”
  高大爷呆住了!他显然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当然也有人。
  像刚才的那位张老大,便是一个。
  像张老大这一类的角色,平日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睛,也不能说不是人物,只可惜跟
燕云七杀手那等人物一比起来,恐怕连替人提草鞋的资格都不够。
  高大爷呆了一阵,讷讷道:“我——我前些日子,不是已派出人去,跟七杀手中另外的
四杀手接头了么?”
  葛老意味深长地又徐徐喷了一口烟雾道:“老朽只怕东家这样做,也许已经太迟了。”
  高大爷道:“太迟?”
  葛老道:“老朽刚才走进来,便是为了要向东家报告一个消息。”
  高大爷道:“什么消息?”
  葛老道:“今天早上,状元楼老赵偷偷跑来告诉老朽,说是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等
三位的随从中,都有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且长相都很特别,极像传说中的某几个人。”
  高大爷道:“像谁跟谁?”
  葛老道:“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清太岁史必烈!”
  高大爷一呆道:“燕云七杀手中的另外三名杀手!”
  葛老轻咳了一声道:“所以东家即使还能在燕云七杀手中分一瓢羹,除了那位虎刀段
青,可说已别无选择。”
  高大爷皱眉道:“虎刀段青那小子据说脾气顽硬如铁,非常不好伺候,而且又是七杀手
之中,行踪最飘忽不定的一个,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小子?”
  葛老似乎没有听出高大爷最后这几句话是个问句,他慢慢地又装了一袋烟,唏里呼噜吸
了几口,才从容不迫地接着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东家好像也没有留意。”
  高大爷道:“什么事?”
  葛老缓缓道:“东家似乎并不十分关心今天美人酒家门口那一战的经过。”
  高大爷愕然道:“谁说我不关心?”
  葛老悠然喷了口烟雾道:“那么一定就是东家没有听清楚张老大刚才的报告。”
  高大爷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忽然一拍茶几,失声道:“这里面果然有鬼!”
  他咬着牙齿,正待接着要说什么时,葛老扬了扬烟筒说道:“够了,话说得太明白,只
有徒伤情感。”
  高大爷恨恨道:“好个艾四,我高某人一向待他如亲兄弟,想不到他竟在这种节骨眼儿
上,耍我的花样!”
  葛老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东家明白,万事求人不如求自己,
即使是磕头的兄弟,也未必就靠得住。”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高大爷道:“现在,东家该懂得,公冶长那小子带这个口信给东家
的用意了吧?”
  高大爷一怔,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道:“难道那小子……”
  葛老微笑道:“是的,那小子的话说得非常露骨,这足以证明那小子是个有心人。”
  高大爷面有难色,紧皱着眉道:“如果我们收容了这小子,半个月前,富贵镇上那笔账
怎么算?”
  葛老微微一笑,道:“不好算的账,可以不算。”
  他摸着山羊胡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至于富贵镇上的那笔账,谈损失也不过是三条人
命,以及赌场里一些不值钱的台椅,在东家来说,如能将这小子收为心腹,这点微不足道的
损失,又算什么?”
  高大爷道:“这也只是我们猜想,我们又怎知道那小子是不是真有这一诚意?”
  葛老笑笑:“这一点不用你东家操心,你听老朽的好消息就是了。”

  葛老吸着旱烟筒,慢慢地走向镇头。
  太阳已经偏西。
  晚风中飘送着欢乐的笑语,也夹杂着酒肉的香气。
  富足的小镇。
  愉快的黄昏。
  葛老抬头望望天色,停下来又装了一袋烟,才继续悠闲地向前走去。
  他所以显得如此从容,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他已打听出公冶长那个年轻人住在什么地方。
  同时,他也知道,如今太阳尚未下山,根据过去几天的习惯,公冶长一定还没有回到他
住的地方去。
  这个年轻人,如今说不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
  但他如今要去的却并不是美人酒家。

  他去的是万花楼。

  万花楼是高大爷常来的地方,但这种需要金钱又需要精力的温柔乡,显然并不适合一个
像葛老这样的老人。
  同时,他来的也不是时候。
  他答应高大爷,要找那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他也知道那年轻人此刻一定还泡在美人酒
家里,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个人悄悄跑来万花楼呢?

  葛老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从后门进来,是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散建着无数座凉亭。
  每当夏秋之夜,皓月当空,美酒盈樽,佳人在抱,这些凉亭,正是寻芳客掷金销魂之
所。
  但如今只是残春方尽,白天的太阳,有时候会热得令人冒汗,但一到夜晚,冷风吸起,
依然会使人受不了。
  所以这些凉亭如今还空在这里,四周的杂草,也没有清除。
  葛老略作张望,然后便慢慢地朝其中一座凉亭走去。
  亭子里石桌后面,如石像似的,坐着一名灰衣人。
  葛老慢慢地踅过去,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隔着石桌,在灰衣人对面坐了下来。
  灰衣人面孔木板而苍白,只要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不难看出这名灰衣人脸上,无
疑正戴着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交代你的几件事,都查清了没有?”
  葛老恭恭敬敬地,肃声回答道:“都查清楚了。”
  灰衣人道:“一件一件说。”
  葛老道:“是!”
  他顿了一下,低声接着道:“七兄弟中的另外六位,昨晚都到齐了,来得最早的是艾四
爷,到得最迟的是花六爷。”
  灰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葛老低低接下去道:“尊驾猜得一点也不错,七兄弟之间,
最近果然出了一点麻烦。”
  灰衣人目光中露出问询之色。
  葛老道:“事情的经过是那样的:二十多天前,一名扶风的商人,带着一批珠宝,于潼
关附近,忽然连人带货,一起失去踪影。”
  灰衣人道:“扶风是谁的地盘?”
  葛老道:“花六爷。”
  灰衣人道:“潼关呢?”
  葛老道:“艾四爷。”
  灰衣人道:“这名商人于扶风起程时,有没有按七雄订下的规矩,先拜当地的雄主花六
爷,请领护行花符?”
  葛老道:“有。
  灰衣人道:“如今这笔损失照理该由谁负责赔偿!”
  葛老道:“应由花六爷和艾四爷,各摊一半。”
  灰衣人道:“既然订有规矩,照单赔偿就是了,哪来的麻烦。”
  葛老又应道:“有。”
  灰衣人道:“为什么?”
  葛老道:“他说这是花六爷有心在整他的冤枉!”
  灰衣人一哦道:“换句话说,他认为是花六爷在那商人身上做了手脚?”葛老道:“是
的。”
  灰衣人道:“他有什么证据?”
  葛老道:“没有。”
  灰衣人道:“理由呢?”
  葛老道:“理由倒是很充分的,他说这是一趟暗镖,在那商人出事之前,也只有花六爷
知道这批红货,所以下手的决不会是第二个人。”
  灰衣人沉吟了片刻,才道:“高大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葛老轻轻叹了口气道:“高大爷除了尽量化解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目光闪动,忽又问道:“高大爷于六十大寿喜日前夕,突然遇上这种头疼事,照
说发愁还来不及,怎么他还有心情,跟一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争闲气?”
  葛老微笑道:“这正是老朽要向尊驾报告的另一件事。”
  灰衣人道:“哦?”
  葛老又笑了笑,道:“高大爷适才经老朽加以开导,已改变主意决定接受那个年轻人的
建议。”
  灰衣人道:“什么建议?”
  葛老微笑着:“那小子暗示高大爷目前正走上一条可怕的错路,他劝高大爷应该及早回
头。”
  灰衣人道:“什么叫走错了路?”
  葛老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小子的意思是说:七雄中的六兄弟,目前正在纷纷收买杀
手,暗地里作扩张实力的打算,只有高大爷,尚懵然无知,尤其是跟他公冶长作对,更属不
智之至!”
  灰衣人目光闪动道:“所以——?”
  葛老得意地笑笑道:“所以老朽等会儿离开这里,就要去找那小子谈条件!”
  灰衣人点点头,隔了片刻,才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石桌上道:“五百两,四海通的票
子,如有新消息,仍照老规矩联络见面!”

  葛老走了,走时显得又兴奋,又紧张,就像偷吃了油罐子的小老鼠。
  灰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直到葛老走出园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灰衣人才慢慢地从脸上取下那副人皮面具露出本
来面目。
  如果葛老这时突然走回来,看清这名灰衣人的真面目,准会惊但得不知所措。
  原来这名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向高大爷献计,准备收为心腹的那位年轻杀手:龙剑
公冶长!

  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
  蜈蚣镇上也好像突然热闹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每个人的心情都似乎跟天
气一样的开朗,今天的高远镖局,看上去更是充满了一片洋洋喜气。
  镖局的大门口,缀满锦缎彩球,镖局里上自总镖头,下至打杂的小伙计,人人都换上了
一身新衣服,人人脸上,都闪现着一片喜悦的红光。
  镖局门口,车马不停。
  因为高远镖局的东主就是高大爷,高大爷六十大寿的账房,就设在这里——高远镖局。
  高大爷做六十大寿,谁不想在礼簿上留个名字?
  局中管账的杨师爷,这几天来,手都写酸了,但这位杨师爷一点也不以为这是一份苦差
事。
  因为他是非常清楚他们东家的为人。
  高大爷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毁多于誉,但对待下人,一向还不算刻薄,他知道这场喜事
过去,大家一定都会分到一份可观的红利。
  所以这位杨师爷只要一放下笔管,就会托着水烟台,走去门口张望。
  一方面瞧瞧街景,舒散心神,一方面则是顺便看看有没有新的贺客上门。
  这时,一辆簇新的四轮平顶车,由一匹油光水亮的健骡拖着,正从镇头上向这边缓缓驶
过来。
  杨师爷看到这辆新骡车,眼中不禁微微一亮。
  他知道又有送礼的来了。
  而且一定是份大礼!
  因为别的不说,单是拉车的这头健骡,在蜈蚣镇上,恐就找不出第二匹来。
  车上的礼品,堆了有三尺来高,上面覆着一幅大红布,车后跟着两匹黄骠马,马上坐的
是两名蓝色劲装大汉,这两名蓝衣大汉,一人佩着一口单刀,一看便知道是黑道上的人物。
  行人带着钦羡的眼光,纷纷让道。
  骡车驶至镖局门口停下,马上吸引了一大群闲人,大家显然都想看看这份礼是谁送的,
是什么人出手如此大方?
  杨师爷匆匆扭头朝两名小伙计使了一个眼色,连水烟台也来不及放下,便抢下台阶,迎
了上去。马上一名蓝衣汉子宏声问道:“高大爷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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