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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剑》


第三十五章 巧施脱壳计 难逃毒妇谋



  好汉永远不需要安慰。
  高大爷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想法,高忠。我找你来,要告诉你的,便是这一点,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高大爷说到这里,忽然转身从书架后面取出两个小包袱,放在桌子上道:“这里,一包
是衣服,一包是银两……”
  高忠愕然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爷道:“我不是打发你走路,高忠。我的意思,只是要你先到乡下找个地方住下
来,过一段时期,等事情平息后,像以前一样,我还会派人把你接回来的。”
  高忠原想争辩,但在听到最后两句话后,他忍住了。
  这种情形以前也是发生过,而且不止一二次。
  以前,高大爷每逢要跟道上人物决战,因为他不会武功,跟在身边已成累赘,每次都是
叫他事先避开,事后再会在一起。
  高大爷道:“我知道你一生节俭,舍不得多添衣服。去到乡下后,购置不便,这包衣
服,那是我穿过的,你拣一套穿上试试看是否合身。”
  高忠不忍违拂老主人盛情,便拿了一套衣服,换穿起来。
  高大爷老去房门口,向院外张望,似乎看看会不会有人在这时候突然闯进来。
  只听身后高忠欣然道:“老爷的衣服,老朽穿起来真是合身极了。”
  高忠转过身去道:“真的么?站过来让我瞧瞧。”
  高大爷走近一步道:“你瞧,尺码几乎一寸不差。”
  高大爷道:“你把领口穿歪了。”
  他伸手去替高忠拉正领口。
  高忠突然惊呼:“老爷,你——”
  高大爷低低地道:“高忠,我对不起你,家人里面,只你一个身材、年龄和我差不多,
甚至我们的相貌,也有点相似,我为了要逃命,只好委屈你少活几年,你在黄泉路上,尽可
安心,我一定多烧纸钱……”
  他双手十指,愈卡愈紧。高忠两眼翻白,浑身抽搐,挣扎了一阵,终于寂然软瘫。
  高大爷又去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将高忠尸体摆成一个面壁假寝的姿势,匆匆穿起高
忠换下的衣服,又以事先备好的易容药物,改了面貌,方微弓着腰,以高忠平时走路的姿态
慢慢走出书房。
  高忠年老体衰,平时走路,一向都低着头,就算他易容术不怎么到家,他也不担心会被
人辨认出来。
  这是他比艾四爷占便宜的地方。
  艾四爷比他少了个像高忠这样的老家人。
  高忠在他面前虽然非常恭顺,但对一般人,则倚老卖老,架子奇大。所以,他也不担心
口音上出毛病,若是有人跟他谈话,他只要不予理睬就行了。如意坊中人人都碰过高忠钉
子,他这样做,只有更像高忠。
  他经过走廊时,捡到一只竹篮,于是便提着这只篮子,不慌不忙地走出如意坊。

  时近响午,大家还不见高大爷露面,便差蔡猴子去书房催请。
  蔡猴子没有请到高大爷,却为众人带来一个几乎无人相信的报告:高大爷杀死老家人高
忠,穿着高忠的衣服逃走了!
  这一报告,几乎比一场无情大火,还要令人震惊。
  但它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守门的家丁说,他们曾看到老家人高忠提着篮子出门,事实上老家人高忠却遭人扼杀在
书房里!
  那个假高忠不是高大爷是谁?
  高忠不是高大爷扼杀的,又是谁扼杀的?
  血刀袁飞,空心镖谷慈,双戟温侯薛长空,一个个脸孔铁青,双目中几乎要有焰火冒出
来。
  花六爷是薛长空杀死的,袁飞也曾在艾四爷人头上吐过口水,这两位杀手不齿他们旧东
家的行径是想象可知。但如今他们对高大爷的愤怒和痛恨,显然比他们对花六爷和艾四爷的
恶感,又更强烈了不知多少倍!
  连胡三爷也红着眼眶喃喃道:“我们老大这种作为,哪像是人……”
  只有公冶长最冷静,他吩咐花十八会合蔡猴子立即清点内眷及家丁的人数,又要谷慈带
人去府库中封存财物,以便集中安排遣散。
  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才办妥了善后事宜。
  好在高敬如这老家伙财力雄厚,虽被七姨太太带走了大批珍宝,坊中留下的银两尚极可
观,遣散的内眷丁仆,每人都分得不少盘缠。
  葛老夫子也走了。
  如今,偌大一座如意坊,就是剩下胡三爷、公冶长、薛长空、袁飞、谷慈、花十八、蔡
猴子,以及胡三爷那位报凶讯的侏儒家丁,快腿张弓等七男一女了。
  天狼会要吞灭的对象,是关洛七雄,如今七雄本身不争气,只剩下两个活口,而且又跑
掉一个,他们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没有人能说得出这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想到要去追究它是什么原因。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原因来,那也许是因为他们里面还有一个公冶长的关系。
  尤其是对袁飞,谷慈,薛长空等几位杀手,公冶长似乎有着一种无形的吸引力。
  他们起初以为公冶长是贪图高大爷给予的名利权力,真的在为高大爷卖命效力,结果他
们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
  公冶长虽然接受高大爷的调度,但对高大爷并不尊敬。
  那么,公冶长以高府总管的身份,他到底为谁办事?
  现在,大家有答案了。
  为公理。
  为正义。
  为每一个善良的人!
  公冶长勇敢、机警。更重要的是:公冶长待人公平、诚恳!
  谷慈是丁二爷的人,袁飞是艾四爷的人,薛长空是花六爷的人,他们在未跟公冶长相处
之前,他们都是标准的黑道杀手,如今受了公冶长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每个人的气质,都
有了极大的变化。
  就拿血刀袁飞来说,以后若有机会,他说不定还要跟公冶长在兵刃上较量一番。但是,
在目前,他无疑会为公冶长做任何事。
  艾四爷偷偷跑了,他颜面上也没有光彩,但他忍辱鹊立终宵不肯悄然离去,显然是为了
等公冶长回来。
  现在,以他们几个人的力量,当然不足以与天狼会对抗,而他们也没有一定与天狼会对
抗的意思。
  他们将一切取决于公冶长。
  七雄等于已经消灭,公冶长又将做如何打算呢?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杏花镇也渐渐的热闹了起来。
  杏花镇也是高大爷的地盘。
  这个小镇当然无法跟蜈蚣镇相提并论,不过它总算是关洛道上的驿站之一,比起一般小
镇来,还是繁华得多。
  俗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杏花镇上也有酒家、客栈、赌场,只不过规模不及蜈蚣镇上的万花楼、太平客栈、状元
客栈,以及如意坊那样宏大而已。
  暮色四合中,一名驼背老人从镇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这老人便是高大爷。
  高大爷如今已不是老家人高忠的面目。
  他几乎一走出蜈蚣镇,便在相貌上又动了一番手脚,他知道他临走时的残忍手段,一定
会犯众怒。
  他一方面要提防天狼会的人,一方面也得提防如意坊的一些杀手,或许会追上来找他算
账。
  由于他一路提心吊胆,不时回头张望,短短六十里路程,几乎跑了他一整天。
  不过,现在,他安心了。
  他已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只要过了今夜,以后的日子就舒服了。
  想到这里,高大爷心情不由得又轻松了起来,赶路的疲劳,也仿佛完全消失。
  不过,他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心。
  这座杏花镇上,他可去的地方太多了。这里酒楼和赌场的主持人,都是他的部属,他如
今虽在难中,相信这些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还不至于敢对他不尊敬。
  但是,他决定放弃这种念头。
  他已无东山再起之机会,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种宁静的享受。
  七姨太太带出的财物,已足够他晚年的生活而有余。
  如今,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愈少人知道他的行踪,就愈安全。
  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叫合兴的小客栈。
  这家客栈不是他的产业,他选定它为会合的地点,便是为了这一原因。
  因为这家客栈里的人,不仅不认识他高大爷,甚至连花狼和张金牛也不认识,只有这
样,才会安全。
  高大爷慢慢走向合兴客栈,但并不是直接走进合兴客栈。
  数十年江湖经验,已将他磨成一头老狐狸。
  他知道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走进客栈,也会有危险。他先须将四周环境看看清楚。
  客栈前面有个小凉棚,七八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在那里喝酒聊天,棚外上风一堆稻草正
在冒烟,那是烧着熏蚊子的。
  高大爷看到改了容貌的张金牛也坐在一角,一面喝酒,一面转过头张望,神情显得很焦
急。
  高大爷仔细瞧了那几个汉子几眼,确定都是一些真正的粗人,才慢慢进入客栈。
  他没有先跟张金牛打招呼。
  这也是安全措施之一。
  横竖已经抵达了地头,并不忙在一时,客栈里面,他也得先查看一番。
  他向伙计要了最后面的房间。
  他要这样一个房间的用意,是为了一路向后面走去时,好对经过的房间有一个仔细审察
的机会。
  这家合兴客栈只有十来间小客房,高大爷跟在伙计后面,从天井里慢慢地走过去。
  有些客房里笑语喧哗,有些客房里寂然无声,高大爷留神察所,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但
也没有能找出七姨太太巧姐和花狼究竟落脚在哪一间。
  高大爷暗暗奇怪,同时也为之深感不安。
  约得好好的,在这里面,不见不散,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除了去问张金牛,别无其他办法。
  于是,他连脸也顾不得洗一把,便向伙计要了一壶酒,匆匆向栈外走来。
  张金牛仍然坐在老地方,一边喝酒,一边张望,脸上也仍然布满了一副焦急的神情。
  高大爷以背部遮住身后众人的视线,在木桌的左角坐下。
  张金牛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但又转脸朝镇头上望过去。这种廉价客栈,人多地方小,有
空位,便凑合着插一脚,是谈不上什么礼节的。
  高大爷对张金牛这种冷漠的态度,感到非常高兴。
  因为他的容貌没有引起张金牛注意,这证明他的易容术已相当成功。连张金牛都认不出
他是谁,别人自是更不用说了。
  高大爷喝了两口酒,然后引颈低低地道:“金牛,我已经来了。”
  张金牛闻声回头,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不禁露出惊喜之色道:“原来老爷子——”
  高大爷做了个噤声手势,张金牛立即警觉地咽回底下的话头。
  高大爷压着嗓门道:“怎么没有看到七娘娘们?”
  “在里面。”
  “哪一个房间?”
  “左首第四间。”
  “你已经跟他们见过面?”
  张金牛点点头,脸上的神色很不自然。
  高大爷心头一震,忙问道:“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张金牛又想摇头,又想点头,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后低声道:“说来一言难
尽,老爷子请先进去见见七姨娘吧!”
  高大爷也急着要见那位宠妾,于是便又捧着酒壶,匆匆地向栈中走来。
  小客栈,人手少,只要客人不催着办事,伙计们往往故意装聋作哑,任由客人出入而不
予理会。
  这对高大爷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那伙计假装没有看到他,他也假装没有看到对方,径自走入后院。
  左厢第四间客房,就在他的客房隔壁也就是他刚才经过的,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以为是
开空房的那一间。
  高大爷站在房门口,以指节骨轻轻叩门。
  房中问道:“谁呀?”
  果然是七姨太太巧姐的声音。
  高大爷心头一暖,连忙低声接着道:“是我,七娘。”
  “敬如?”
  “是的。”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高大爷急忙闪身挤了进去。
  房中已经点起一盏油灯,但光线仍很暗淡。不过,光线尽管暗淡,高大爷还是第一眼就
看到了屋角那只装珠宝的旧木箱。
  这使高大爷为之宽心不少,只要爱妾和财物无恙,纵然出过一点小小的意外,也就不算
什么了。
  高大爷四下扫了一眼道:“花狼呢?”
  巧姐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高大爷这才借着灯光,发现巧姐眼眶红红的,脸颊上似乎还残留一抹泪痕。
  高大爷是老江湖,一看巧姐这副神情,心里便已有数,但仍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那小
子想打什么歪主意?”
  巧姐没好气地道:“他是你的好部属,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本人?”
  高大爷大感意外道:“什么?小子居然没有溜走?告诉我,人在哪里,我去找他。”
  巧姐一哼道:“用不着找,人在床上!”
  高大爷人高腿长,只跨了一大步,便到了床前。
  他揭起被单一看,花狼果然躺在床上。
  躺得平平稳稳,笔笔直直的,除了唇角留有一片紫血斑外,死状还不算难看。
  高大爷扭头道:“是张管事收拾的?”
  他这一问,其实是多余的。花狼的死状与花人才相同,巧姐不会武功,除了张金牛的十
八连环飞腿,谁收拾得了这名花狼?谁又会来多管这种闲事?
  巧姐很恨地道:“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起先还规规矩矩的,一到了这里,获悉箱中尽
是值钱的珠宝,便起了不良之念。他先鼓如簧之舌,说你受众人围攻,一定脱不了身,劝我
不如即赴省城,不必在这里冒风险的痴等。我呵斥了他几句,他恼羞成怒,竟索性动起了手
脚来。”
  高大爷大为紧张,脱口道:“后来呢?”
  巧姐道:“幸亏张管事适时破门而入,一脚踢中他的心窝,才救了我一命。”
  高大爷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总算他有先见之明。
  他接着又问道:“没有惊动这里客栈中的人?”
  巧姐道:“对面一伙客人,喝酒猜拳,吵得要死,张管事手脚又利落,这只是一眨眼间
的事,别人当然不会注意。”
  高大爷点点头道:“这样也好,这个小子本来就不大靠得住,以后少一个人走在一起,
只有更安全。”
  巧姐指着床上道:“这具尸首怎么办?”
  高大爷沉吟道:“没有关系,我在隔壁开了房间,你可以先去隔壁住,等夜深人静之
后,我叫张管事移出去扔掉就是了。”

  高大爷经过几天来的提心吊胆,至此总算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现在,一切已成过去,天狼会也好,七杀手也好,无论外面问成什么样子,都跟他高敬
如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已不再是七雄老大,甚至不再姓高。如今,他只是一个平凡而多余的无名老人,过着
平凡的生活,享受平凡的乐趣。
  虽然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夜晚,但他仍不敢过分铺张。
  他只向店家要了两大壶酒,一包内莱,一锅稀粥,等伙计离去后,才叫来张金牛,关上
房门,一方面为自己压惊,一方面也为了向这位惟一的忠心的部属聊表谢意。
  酒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但在今晚的高大爷来说,这却几乎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
一顿。
  因为这种粗劣的酒食,正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
  过去,当他有无数产业,婢仆如云,姬妾成群,在关洛道上一呼百诺的时候,他像是走
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山坡上,成天只是想着如何才能爬得更快,升得更高。
  为了达成这一愿望,他不惜牺牲,不择手段,但结果总好像进境有限,总觉得自己的努
力似乎还不够。
  他永远以为,以他高敬如已拥有的基础,他的成就还应该更辉煌。
  而今晚,他只剩下一妾一仆,以及有限的一箱财物,他却感到了一种无比的满足。
  这种改变是可喜的。
  高大爷并不知道,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由于欲望遽降,都会产生这种心情,他只觉
得,自己的心胸好像突然豁达了起来。
  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由于心境之转移,灯下的爱妾,在他眼中,也仿佛比平日更显得温柔娇媚,管事张金牛
那张带疤的红脸,当然也变得更为忠诚淳朴得多。
  壶酒很快地便喝光了,但高大爷仍然没有一丝醉意。
  一个人心情愉快时,是不容易喝醉的。
  巧姐要他少喝点,早点上床休息,但高大爷不肯,坚持要喝一个痛快。
  巧姐只好继续添酒。
  其实,以高大爷的酒量,这两壶酒,就是高大爷一个人喝下,也不算什么。何况有她跟
张金牛陪着喝,高大爷根本就没有喝多少。
  高大爷向张金牛举杯道:“金牛,这一杯,我敬你!喝完这一壶,你去办事。难得你跟
我这么多年,始终一片赤诚,我高某人不管如何落魄,今后绝不会亏待了你小老弟就是。”
  这是高大爷第一次以小老弟称呼一名部属,张金牛受宠若惊,慌忙端起酒杯道:“老爷
子折杀小人了,这一杯祝老爷子福寿康泰!”
  他说完,抢先干了杯。高大爷很高兴,微微一笑,也举杯一饮而尽。
  巧姐皱眉道:“你们慢点喝不行?干嘛要喝这么急?”
  高大爷笑道:“你添你的酒,别管我们,这种渗水的烧酒,根本没劲头。”
  巧姐只好又替两人各添一杯。
  张金牛举杯道:“小人量浅,只能随意,这一杯祝老爷——”
  他话还没有说完,高大爷忽然打了个呵道:“奇怪!怎么有点瞌睡起来了?”
  巧姐道:“有什么奇怪?你不想你已熬了多少个通宵?今天赶了多少路?就是铁打的,
也撑不住啊。”
  高大爷身子晃了几下,突然瞪大眼睛道:“贱人……你……你……在第二壶……壶酒
里……做……做了手脚?”
  巧姐像游鱼似的,一下滑离了座位。
  事实上她这份小心是多余的。
  高大爷语气虽然严厉,两眼虽然瞪得又圆又大,但脸色已泛起一片姜黄,眼光也变得散
漫呆滞,根本欲振无力。
  他双手撑着桌面,想要站起来,但只离座数寸,便又跌坐下去。
  “金牛……快拿……”
  他大概忽然想到张金牛也跟他喝的是同一壶酒,急忙提气强忍着扭头朝张金牛望过去。
  这一望之下,高大爷一切都明白了。
  张金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这支匕首显然只是一种补救工具。
  只要药效灵验,它是不会沾血的。
  高大爷受了这一意外的刺激,如回光返照,精神突然振作起来。
  他喘息着道:“你们原来早有了好情?”
  张金牛只是冷笑。
  高大爷又道:“这样说来,花狼也是你们有意害死的了?”
  张金牛仍然一声不吭。
  高大爷问了两句话。好像又支撑不住了,但他仍吃力地转过头去,再向巧姐问道:“他
只是个奴才,他哪点值得你这样做?”
  巧姐看出已无危险,胆子也壮多了,冷笑着回答道:“他没有七个老婆,也比你年轻得
多。”
  高大爷切齿道:“婊子就是婊子!”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也是很实在的一句话,只可惜他想通得太迟了。
  假如黄泉路上没有岔道,这位金蜈蚣一定很快地就会赶上老家人高忠。
  他答应高忠的纸钱,一张也没有烧。届时主仆见面,不知这位讲信守的高大爷,将拿什
么向那位屈死的老家人交代?

  巧姐靠门站着,张金牛坐在桌旁,两人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高大爷,脸色都很难看。
  做亏心事,全凭一鼓作气。
  等事情办成了,这股气泄了,那才是一个人真正感到紧张和害怕的时候。
  如今房中这一对男女,心情便是如此。
  也不知过去多久,才见巧姐怯生生地抬头问道:“你车子是不是已经备好了?”
  “是的,已备好多时了!”
  巧姐的一张脸孔,突然变了颜色。
  因为回答她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张金牛。

  声音来自房门外,
  如冰一般硬。
  如冰一般冷。
  张金牛突然跳身而起,就像他坐的那张凳子上,突然冒出了一根尖钉子。
  这位张老大的反应的确快。
  只可惜他一跳起来,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他浑身一软,又坐了下去。
  但巧姐并不知道来的这人是谁,她一边向床后缩着身子,一边朝张金牛比着手式,意思
要张金牛以对付花狼的手段去对付外面这位不速之客。
  张金牛像个泄了气的球,软瘫在凳子上,一张面孔已比地上的高大爷好看不了多少。
  巧姐不明就里,低低催促道:“快出去啊!你难道是个死人不成?”
  一个擅长正宗辰州薛家十八连环飞腿的人,当然不会是个死人。
  但是,张金牛心里清楚,在如今房外这个人面前,他的一套连环飞腿,即使再练上个十
年八年,到头来他照样还是个死人。
  坐在屋子等死的滋味当然不好受。
  但他别无选择。
  他如果听了这女人的话,开门出去,那只有死得更快。

  一道银光,如蛇信般闪了闪,门闩断裂,房门敞开。
  一个英俊的青年人站在房门口。
  巧姐原以为来的是什么凶神恶煞,如今见来人只是个不满双十的美少年,胆子顿时壮了
不少。她向张金牛问道:“张管事,这位公子是谁?”
  张金牛没有理睬她。
  他望着少年道:“段少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已不存活的希望,只想死个明白。所以他问这句话时,神态和语气都显得相当镇定。
  巧姐喃喃道:“段少侠?这个姓氏蛮熟的嘛。”
  她现在更放心了,因为张金牛和这少年好像还有几分交情,否则张金牛绝不会如此从容
自若。
  她对自己的姿色,一向极具信心,如今她只希望这少年不要忽略了她的存在,她故意喃
喃自语,便是为了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但段春却连望也没有望她一眼,他冷冷地瞪着张金牛道:“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只这一
件,是不是?”
  张金牛点点头道:“是的。”
  段春道:“好,我告诉你。你们后面,一直有天狼会的人跟着,我是天狼会的人一路引
来的。”
  张金牛似乎忘了只能问这一件事,忍不住脱口道:“天狼会的人在哪里?”
  段春道:“你等一会儿,可以在路上见到他们。”
  张金牛当然明白段春要他走的是一条什么路。这条路高大爷刚刚起程,如果他脚下加快
一点,他第一个追上的人,无疑便是高大爷!
  张金牛本已抱定必死之心,一想到这里,不禁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人在意气飞扬时,
很少会想到鬼神,也很少相信鬼神,一旦命悬俄顷,观念就变了,所谓阴曹地府,便恍然有
如下一站要落脚的旅店。
  说来也许很可笑,但实情确是如此。
  这位张老大如今不仅不想死,求生欲反比平常来得强烈,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后见到
高大爷。
  他毕竟只是个奴才,高大爷在他心目中,还是有点分量的。
  段春冷冷地接着道:“你话已问完,还等什么?”
  听这位虎刀的口气,显然是要张金牛以手上那支匕首自行了结。
  张金牛咬咬牙齿,像是横下心肠似的,扬起匕首,对正自己的心窝道:“这只怪我自己
一念之差呀……”
  这当然只是他的一种姿态。
  就在匕首扬起,待要下戳之际,他猝然扭转手臂,振腕一挥,匕首脱手如练,向段春小
腹射去。
  张金牛虽不是一名暗器高手,但这睹命一掷,力道可也相当猛劲。
  他袭取的部位,也极正确。
  以段春的一身功夫,他如拟取对方双肩以上的部位,虽然较易致命,但命中的机会,则
很渺茫。
  改攻下腹,就不同了。
  段春如今是站在房门正当中,前进或后退,都躲不开这一刀,向左右闪避或向上纵起,
则又有门框挡着。
  他惟一的化解之法,是以刀背磕挡。
  但是,这位虎刀因为未将房中一男一女放在心上,他那口名满江湖的北斗断魂刀,此刻
仍悬佩在腰间,并未拔出。
  而张金牛所以敢背城借一,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
  他并不奢望这一匕首掷出去,就能要了敌人的性命。他只希望这一刀能叫段春受点创
伤,功力打个折扣,就很满足了。
  只要段春中了刀,身手一时欠灵,他也许就有机会夺门逃命。
  只可惜这位张老大偏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给估漏了。
  段春并不是个死人。
  同时,段春又为什么要如他所想象的,一定要躲避他这一刀?
  刀光一闪而没。
  不是没人了段春的小腹,而是没人了段春的右掌心。
  段春伸手一把抄住匕首,就像从水面捞起一叶浮萍。
  他将匕首拿在手中抛了抛,才冷笑着道:“我不想污了我的刀和手,有了这个正好。”
  他没等这句话说完,反手一挥,匕首第二次飞出。
  这一次它是飞向它的旧主人。
  虎刀段春,当然也不是一位暗器高手。
  不过,无论什么暗器,以死人为目标,总比以活人为目标要容易命中得多。
  张金牛一刀落空,魂胆俱裂,事实上早与死人无异。
  他两眼呆呆地瞪着段春,就像要看看段春这一刀将要射中他什么地方似的,当匕首迎面
飞来时,他几乎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噗!匕首透胸而入。
  张金牛只像叹气似地轻轻哼了一声,便向后倒了下去。
  他满脸是血,死状虽比高大爷难看,但绝气时显然不及高大爷痛苦。
  高大爷临死之前,神智完全清楚,而这位张老大则在失手之后,便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这一刀也只等于斩断了他的呼吸而已。

  虎刀段春一刀了结了张金牛,巧姐的美梦也醒了。
  ——原来张金牛跟这少年并无交情。
  ——这少年长得虽不像个凶神恶煞,事实上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神恶煞。
  她缩在一角,索索发抖,这时知道躲也不是办法便来床前,双膝一跪合掌哀求道:“少
侠……饶命……”
  段春微微一笑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做出了这种事,还想活命?”
  巧姐心乱如麻,她根本没有能听清楚段春说了些什么,她只看到段春脸上浮起的笑容。
  这给她突然重新带来了希望。
  这小子如果想杀她,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今这小子不仅没有下手之意,而且其脸上还
现出了笑容,小子心底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岂非昭然若揭?
  再说,小子杀了张金牛,没有接着杀她,谁又敢担保这小子不是为了“假公济私”?
  巧姐的勇气来了,但她反而故意垂下眼光,作楚楚可怜状道:“只要少侠肯高抬贵手,
奴家……我……我……”段春微笑道:“你怎样?”
  巧姐道:“愿跟少侠你一起走。”
  段春道:“走去哪里?”
  巧姐道:“随便你,你欢喜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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