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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杀星》


第六十三章 勾心斗角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距离缩短到只剩下不及一尺之际,玉马剑客不知看出了哪一
点不对,突然去势一沉,双足落地,腰马一挫,收回长剑,同时一个虎腾,向斜侧里闪开丈
半许。
  更奇怪的是,方姓汉子虽然没有看到玉马剑客艾玄这些动作,却跟看到了没有两样。
  玉马剑客沉身落地,他的去势也跟着一沉,双掌反向肩后按下,明明离地面尚有好几寸,
却好像已经捞着实物一般,双腿一挺,人如风车似的一翻,轻若柳絮,悠然站立。
  远远围着的住客,不禁齐于心底喊了一声好,同时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只见院中人影晃动,如飞跃起落,玉马剑客艾玄退回原位,左上角的铁笛生
和右下角的另一名剑士,则双双大喝一声,同时飞身扑出。
  现在,方姓汉子完全明白过来。
  怪不得老家伙刚才任他如何相激,也不动火,原来这是对方早就拟定好了的策略。
  先让他跟四名剑士周旋,一方面可以达到折腾他的目的,一方面则可以看看他究竟是
“申帮主”还是“方副帮主”?以及两人的武功,究竟是什么路数?另外一个好处,便是等
他成了强弩之末,还可以捉个活口,扩大事功,慢慢消受。
  这次的四名剑士,从出手看来,显然都是经过挑了又挑的顶尖人物。
  他如果仍像以往那样,直着肠子行事,纵然能将其中一名或两名剑士毙于掌下,他也必
须付出可观的代价。
  无论他是申帮主还是方副帮主,对方应该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厉害,而对方明知道厉
害,仍然不惜出此下策,可见这一切也在对方计算之中,换句话说:这四名剑士,是准备用
来牺牲的可怜虫!
  方姓汉子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咬牙切齿。
  他自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失过一次手,前前后后,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已有多
少。
  在他来说,杀一个人几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而他也是天生的一副硬心肠,每次
杀了人,他从不回顾,更不用说对那些死者动怜悯之心了。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何缘故,他竟对眼下这四名剑士,突然由衷生出一股怜悯之心。
  他知道剑王宫的剑士要想披上一袭锦衣,不是件容易事,要练成四人如今这等身手更不
容易。
  但是,在旁边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家伙心中,却好像等闲死上几个人,根本算不
了什么。
  好像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人物。
  为了他这个重要的人物,似乎谁都该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好让他的地位更高,名气更
大。
  是的,他可以杀死这四名剑客,虽然得费一点手脚,但结果并没有两样。
  但是,他杀人,只是为自己,自己想杀的人,他才会杀,他不会受别人安排,为别人而
去杀人。
  退一万步说,他即使愿意为别人杀人,他也不愿为这个人鬼两不像的老家伙杀人。
  如果一定要他杀人,他也只杀一个人,就是这个老家伙。
  他杀得了这个老家伙吗?他知道他杀不了,至少目前办不到。如果他能杀得了这个老家
伙,他早不会等到现在了。
  刚才他跟寒山秀士在厢房门口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而这老家伙远在七八丈外的院门口就
听到了,单凭这份功力,他便知道遇上了劲敌。
  老家伙上次在杨家庄出现时,显然掩藏了真面目,那是为了一个鱼龙掌。
  如今老家伙误以为黑心书生就是天杀星,两条大鱼都已经进了网,当然用不着再做作。
  老家伙见面露的那一手,对这老家伙自己来说,还是太早了点,这正好提高了他的警觉。
  他昨天几乎坠入三郎那小子的陷阱,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那小子是个冒牌货,他信任的是
天杀星。
  在他心目中,天杀星是条汉子,不是一条汉子,绝没有勇气与剑王宫作对。
  而他早在几年之前,便知道剑王是个伪君子,他是从潼关一个婊子那里得来的消息。
  那婊子当然不知道什么剑王不剑王,但是她知道,有人偷偷进了技院,外面竟有好几名
锦衣剑士扮着普通人,为他把风,为他守卫,这个人会是谁呢?
  一个讨了七房妻妾的人,还玩婊子,会是一个好人吗?
  所以,他相信天杀星。相信天杀星至少不会以下三滥的手段谋算他,如果谁因此便以为
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那就错了。
  他并不是一个养夫。他在走向院心时,就已看出今天形势对他不利,他之所以不愿一走
了之,是因为他不想示弱于人。他知道他虽胜不了这个老家伙,但如没有这些剑士,这老家
伙也一定奈何不了他,至少还可以拼上一拼。
  但是,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
  现在他连受一点轻伤也不愿意,他要保有全部精力,然后再找个机会,跟这老家伙算账。
  所以,当铁笛生和另一名剑士从左右攻来时,他只当没有那回事,足尖一点,径向寒山
秀士立身之处扑了过去。
  寒山秀士大感意外。
  因为他想不出方姓汉子有什么理由会在这个时候,竟置铁笛生与另一剑士之攻击于不顾,
而宁冒腹背受敌之险,向他猛扑过来。不过,他马上就想通了。
  因为当他闪身让开一旁,正待发出一记应招,打算将对方重新引回院心时,方姓汉子已
如流矢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人像波浪似的,轻轻一个起伏,便越过院墙后消失不见。
  寒山秀士微微一呆,正拟从速腾身追去时,天绝老魔忽然沉声道:“用不着追了!留在
厢房中的那个,才是正主儿,快替我过去把西厢围起!”
  四名剑士这才知道跑掉的不是天杀星,而是那个姓方的副帮主,于是四人精神一振赶紧
拢成一个新的包围圈,戒备着向西厢缓缓逼了过去。
  没想到四人刚移动脚步,厢房中的黑心书生已除去易容药物,以本来面目,带着一脸笑
容从房中走了出来。
  黑心书生快步走下台阶,冲着四人一抱拳道:“四位老大哥好!”
  四名锦衣剑士一下全成了木头人,呆在那里,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铁笛生孔鸣手一指,讷讷地道:“你……你是小羊?”
  黑心书生躬身道:“正是小羊,孔大哥,你好!”
  天绝老魔大步走了过来,铁青着脸孔道:“这小子是谁?”
  寒山秀士忙道:“是本宫的一名蓝衣剑士。”
  他不待老魔有所表示,又转过脸去,注目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说!”
  黑心书生敛起笑容,深深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一言难尽——上个月小弟奉了公差,本
拟前往湘西,路过此地时,无意中获悉天杀星那小子已自宫中逃出,正在洛阳一带招人组帮,
小弟认为这是个难得的立功机会,便决定化名投入,不想开始尚称顺利,后来便渐渐露出了
马脚,到了前几天,终于为刚才那个姓方的所挟持……”
  铁笛生四下溜了一眼,摆摆手道:“好了,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大家先回客栈,等见了
艾老总,再说不迟。”
          ※   ※   ※   ※   ※
  天色终于渐渐的黑下来了。
  店堂中的灯,已全部点亮。
  刚点亮的灯,灯光似乎特别微弱,人在灯下走动,看上去往往只像一团模糊的影子。
  一条纤巧的人影,悄悄穿过店堂。
  “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就是那女人?”
  “是的。”
  “再辛苦一趟怎么样?”
  “照办。”
  “别吓坏了她,只要跟在后面,看看她去的什么地方,或是去干什么的,就可以了。”
  “好!等会儿房间里会面。”
  麻金甲推开房门时,满脸都是笑容。
  申无害躺在炕上没动:“怎么样?”
  麻金甲笑了笑道:“底下就全瞧你的了!”
  申无害道:“那女人干什么去了?”
  麻金甲笑道:“买药。”
  申无害道:“买什么药?”
  麻金甲笑道:“伤药。”
  申无害道:“买副药要去这么久?”
  麻金甲笑道:“买一副当然用不着这么久。”
  申无害眨眨眼皮道:“你大概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进药铺子买药吧?”
  麻金甲笑道:“你这句话的意思我听不懂。”
  申无害道:“否则你何以如此高兴,自从进得门来,脸上几乎一直没有断过笑容?”
  麻金甲笑道:“我不是高兴,我只是感到有趣而已!”
  申无害道:“是那女人有趣,还是她买的药有趣?”
  麻金甲笑道:“都有趣,单是一个女人不会有趣,单是一副伤药也不会有趣。如果一个
女人为买一副伤药连跑两间药铺子,向第一家铺子说:‘我家男人受了伤。’向第二家铺子
则说‘杀谷子里闹耗子’又如何呢?你听了如果仍然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的话,那就正如天绝老魔所说:‘算你涵养好!’”
  申无害只有承认自己的涵养并不好,因为他不等对方话完,就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   ※   ※   ※   ※
  药已煎好。
  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
  人参并不苦,当归也不苦,很多药都不苦。
  很多药非但不苦,有时闻起来甚至还别有一股香味,然而奇怪的是,只要几味药合起来
一煎,就永远只有一种气味:又苦又涩。
  不过,又苦又涩的药味,在一个健康的人闻起来,固然不大好受,但对一个病人来说,
却是一种很大的慰藉。
  药是治病的,每一种都能治病,甚至一种药能治好几种病。
  一个人生了病,只要大夫不摇头,只要大夫还肯开方子,便表示他的病并非不治之症。
  希望和信心,也是一味药。
  而且是最好的一味药。
  一个人若是对自己先已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和信心,还能指望别人给他一些什么呢?
  三郎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时,忽然缓缓睁开眼皮,他显然是被这一阵药味薰醒的。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脸上浮起了笑容,气色已比刚才好看得多了。
  他在灯下望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目光中流露出一片感激之色。
  花娘从炉子上端起药罐,用药筛滤去药渣,然后把药倒在一支瓷碗里,小心翼翼地捧来
炕前。
  她将药碗一直送到他的嘴边,温柔地道:“已经不太烫了,你还是趁热喝了吧,喝下去
好好地睡一觉。”
  三郎接下药碗,用舌尖试了一下道:“还是太烫了。”
  他放下药碗抓起她的手道:“花娘,你对我实在太好了,你这样对待我,我真不知道将
来拿什么来报答你。”
  花娘脸孔一红,轻轻捏了他一把道:“你又说这些了。”
  三郎朝药碗望了一眼,皱起眉头道:“你去问问店家,看有没有枣子或冰糖,替我要一
点来,我从小就是怕吃药。”
  花娘扑味一笑,掩口道:“瞧你多孩子气!”
  她口里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温顺地站起来走了,三郎以无限怜惜的眼光,望着她的背影
在门口消失,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端起药碗……
          ※   ※   ※   ※   ※
  花娘拿着一包甜枣,推开房门。
  “三郎。”
  她轻轻喊了一声。
  “三郎!”
  她又喊了一声,三郎还是没有回应。
  三郎伏在炕沿上,身躯扭曲,两臂悬垂,那个药碗已在炕前变成一堆碎瓷片,她知道就
是喊到明天这个时候,三郎也不会听到这种温柔多情的呼唤了!
  她的动作突然轻快起来。
  她以熟练的手法,从桌底下拉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打开其中那一个大的,取出一套男
装,匆匆换上,然后,一口吹熄油灯,提着另外那个沉重的小包袱,悄悄出房而去。
  这一次她没有带上房门。
  她为什么要带上房门呢?
  难道她会再回来?
  如今,除了三郎交给她保管的那一大叠银票不算,她手上提着的,是五块金砖,是重二
百五十两整,单是这些,就已经可以使她成为一个小富婆了。
  而在这些之外,最重要的是,她还另外拥有一张可以使她由小富婆变为大富婆的银票。
  那是一张十足兑现的银票。
  它甚至比金陵天兴银号开出来的票子,还要可靠得多。
  因为即使是天兴银号开出来的票子,它也难保没有破损或遗失之虞,而她拥有的这张银
票,则没有这些顾忌。
  因为它不是普通那种白纸上写黑字的票子。
  如今兵书宝剑峡的那批宝藏,知道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只要她不说出来,将永远不
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一秘密。
  这是一张写在她心版上的银票。
  她这次来洛阳,要见的本来是申无害,这是一个使她无法忘怀的男人。
  她喜欢这个男人,也痛恨这男人。
  这次,一听到消息,她就赶来了,实际上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赶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城隍庙前见到那个红衣剑士马如龙,她起初的想法,本拟从马如龙身上打听一点有关
天杀星的消息,但当马如龙拿出那块金砖之后,她的主意又改变了。
  笑里藏刀胜箭当日对她下的评语,一点也不错,她对黄金的兴趣,永远高于一切。
  那么,她当时又为什么要惺惺作态,表示拒绝收下那块金砖呢?
  那是因为她一眼便看出这块金砖只是一只离群的孤雁。
  一只孤雁,打动不了她的心。她要的是整个的雁群。
  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
  有了这四千两黄金,其他的一切,就不重要了。
  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是的,她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如果她再回来一次,她一定很后悔,后悔她当时实在未免走得太匆促了些。
  三郎其实并没有喝了那碗药。
  那女人买药去了,他感到有点冷,便下炕打开那个大包袱,打算随便找一件旧衣服,把
脖子围起来,结果他在包袱里拖出一块厚厚的,像布头似的东西,随意绕在脖子上,便又上
了炕。
  那睡房里没有点灯,他也没有细看那是一块什么布,直到他上了炕,才发觉有点不对劲。
  布是双层的,两头还附着两根带子,围在脖子上,长度也恰到好处,这样合适的一块布,
是打哪里来的呢?
  难道是那女人特地缝好了给她当围巾的吗?
  等他取下来仔细一看,他才弄清了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原来是女人月事来潮的一块骑
马布。
  他瞧清了,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一面暗骂倒楣,一面把那块骑马布向炕头摔去。
  就这一摔,他捡回了一条命。
  那块布落在炕头上,居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他觉得有点奇怪,再拿起来反复查看,他
才发现这块布竟是一物两用,它不仅是一块骑马布,同时也是一个很精巧的镖囊。
  终于,他完全明白过来了。
  那女人声称不谙武功,原来是个弥天大谎,就是再笨的人,到这时候也不难想像这女人
究竟安的是一副什么心肠了。
  他再检视那些小银镖,进而发觉,这女人不但会武功,而且还很像是个大行家。
  若在平时,他当然不在乎,可是如今他已受伤,连行动都感觉困难,他会是这女人的对
手吗?
  他受的伤不轻,如果再耗力气,将来疗治起来,一定更为不易,而令他最感顾忌的是这
里与四方客栈仅一街之隔,万一惊动了那些剑士同僚,麻烦就大了。
  他不愿冒险。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那便是将计就计,使假!
  侥幸,这一关他闯过了。
  虽然他知道那女人一去就不会再回头,他还是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悄悄下炕,去闩
上房门,并将门缝和窗户都这上了,方将油灯点亮,开始坐下来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无情金剑的。
  这也是他目前惟一可走的一条路,无论是为了保命也好,为了报复那女人也好,他首先
得恢复他锦衣剑士的身份。
  他相信无情金剑还会重用他,因为他手上还有一副大牌。
          ※   ※   ※   ※   ※
  南门城外,紧傍着官道,有一家骡马行。
  “万里骡马行。”
  这家万里骡马行,店号虽然够响亮。规模其实小得可怜。
  行里一共只有两部破车子,三条牲口;一匹瘦马,两匹老得掉毛的骡子。像这样一家骡
马行,平日生意冷落,自是不难想像。
  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昨天黄昏时分,这家骡马行竟意外地成交了一宗肥得滴油的
生意。
  主顾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当时走进来声称将有远行,要买一匹好马代步,并说只要马好,价钱多寡概不
计算。
  店家听了,只有苦笑。
  行里哪来的什么好马?
  别说好马,就是稍微像样点的,也牵不出一匹来。
  时下一匹纯种马,最少也值三十两银子左右,他即使卖尽了行里的家当,也凑不出这样
一笔数目来。
  那中年人在晓得了他的苦衷之后,连说不要紧,一面掏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吩咐
他若是行里没有,可去别处代选一匹,多下来的银子,就算佣金,不过,另外他可有个条件,
马儿买来后,在今后七天之内,不分昼夜,随时都得有人照应,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他
人一到,就得交马。
  现在,这位客人来了。
  店家看在银子的情分上,打从马儿进了马棚,须臾不敢离开。
  这时听得敲门的声音,连忙一骨碌跳身而起,他打开门,本来还想说几句恭维活,套套
亲近,图个下趟,不意对方一点也不领情,牵过马匹之后,只一摆手,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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