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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仇》




    长鞭在半空之中抖动着,发出极其刺耳的『嘘嘘』声,像是一条毒蛇在吐着蛇
信一样,而那条漆黑的,随着手腕的转动,在半空中翻滚,盘旋的长鞭,也真像是
一条硕大无朋毒蛇的蛇信。

  那条长鞭足有一丈叁四长,是握在一个一身劲装的年轻人手中的。那年轻人神
情骄妄,他一身劲装上的密扣,粒粒金光闪闪。竟全是纯金打造的,而在每一粒金
钮之上,仔细看去。都可以看到,刻有一头神态凶猛之极的大鹫,栩栩如生。

  在那年轻人之後的,是两个中年人。那两个中年人也是一身劲装。腰际各跨着
一柄腰刀,这时正手按着刀柄,冷冷地望着地上。

  前面地上,就在那年轻人盘旋飞舞的长鞭之下,有一个人躺在地上。

  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他的一身破烂的装束,他像是一个庄稼人,他的双手全
在背後,分明是被反绑着,这时,他满面尘垢,身子正在不断地挺着,想要站了起
来。

  就在那年轻人的身子快要挺直,可以站起来之际,长鞭陡地向下一沉。『呼』
地一声,压了下去,接着,便是惊心动魄地『拍拍拍』叁下响,挥鞭的那年轻人,
在鞭法上的造谙极高,看来他只是一鞭击下,但是刹那之间,手腕却连颤了叁颤,
一鞭中,藏了叁个变化,而且那叁个变化,全是电光石火之间施出来的!

  那叁下惊心动魄的鞭声过处,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已快要站起身来的那年
轻人又跌倒在地。

  而他身上的衣服,也已被鞭梢扯去了一大半,他的胸口,背後,都坟起了又青
又紫的鞭痕,鲜血从坟起的鞭痕中,一滴一滴地迸了出来,形成了无数血珠子。

  血珠子迸落在地上,很快地就被乾燥的土地吸了进去,成为一个一个小小的褚
褐色的圆斑。

  那年轻人显然是痛苦到了极点,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簌簌地抖动着,
但是他却紧紧地咬着牙,沉重地呼着气。并没有发出一下呻吟声来。

  手挥长鞭的年轻人一声冷哼,道:「向叁。倒看不出,你还是一条硬汉!」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姓向,人人都叫他向叁,他是金鹫庄中的一个马夫,也做
些粗杂的工夫。

  而那个手挥长鞭的年轻人,则是金惊庄的少庄主,是庄主万里金鹫洪陵的独生
爱子洪天心。

  万里金鹫洪陵,乃是北五省武林盟主,黑白两道之中,顶儿尖儿的高手,在武
林中的地位之高,可想而知,少庄主洪天心,年少英侠,家传武功,也已非同凡响
,当然也是武林中年轻一辈中最响当当的人物。

  以洪少庄主的身份而言,竟然对庄中的一个小马夫在林中下这样的毒手,这事
情实在有点少见。

  但是,洪天心的面色阴森,目露杀机,显见得他心中正对向叁十分愤恨!

  他手腕一翻,那条长鞭,灵蛇也似地一转,就在向叁的脸上,『呼』地掠了过
去,在长鞭掠过之际,鞭梢竟在向叁的双眼之下,连点了两点。

  这两点,并未点实,但是鞭梢之上,劲风嗤嗤,已令得向叁的双眼,一阵剧痛
,在刹那间。眼前金星乱迸,几乎什麽也看不到!

  在他的耳际,洪天心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只听得洪天心咬牙切齿地道:「
向叁,你说不说,昨晚你和畹小姐夤夜出庄,去了何处?」

  向叁喘着气,道:「少庄主,你……一定看错人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马
夫,怎配……怎配和畹小姐……在一起,你一定……」

  向叁的话还未讲完,洪天心一声大喝,手中的长鞭,立时又沉了下去,这一次
,长鞭是拦腰砸到的,长鞭『叭』地一声,一砸中了向叁的腰际,鞭身便如同毒蛇
一样,将向叁的身子,紧紧地缠住。

  紧接着,洪天心手背向上一振,连鞭带向叁。一起提了起来,等到向叁的身子
到了半空之中,他方旋地一缩手,将长鞭抽了回来,令得向叁的身子在半空之中,
一连翻了几下,才重重地跌向地来!

  那抽向腰际的一鞭,力道显然重极,向叁的腰际,肿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圈。

  洪天心怒喝道:「你要是再口硬,我再使那一招『金鹫双啄』,将你的一对眼
睛毁了!」

  在洪天心咬牙切齿,讲到『将你的一对眼睛毁了』之际,地上的向叁,突然之
间睁开了双眼来。

  在他睁开了双眼的一刹间,只见两股电也似的精光,陡地射出,不但将在他身
前的洪天心吓了一跳,连在洪天心後面的那两个大汉,也失声道:「少庄主小心,
这小子是会家!」

  从向叁双眼之中,刚才那陡地射出的两股精光来看,这向叁的确应该是一个身
怀绝顶武功的人。

  然而,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人,又怎会被人缚住了双手,任由人来用长鞭毒打
呢?

  那股电也似的精芒,在向叁的双眼之中出现,只不过是电光石火一刹那之间的
事情,在那两个大汉一叫之际,他目光中的精光,早已敛去。

  洪天心在一怔之後,『嘿嘿』冷笑了起来,道:「向叁,小爷走了眼了,倒瞧
不出你原来是大会家,既是如此,缚住你的双手,未免委屈你了!」

  他手中长鞭,又是一抖,再向向叁的肩头扫去,『叭』地一声响,将向叁的身
子,扫得转了一个身,变成了面向下,背朝上。

  向叁的双手,果然是被倒缚在背後的,缚住了他双手的,乃是极粗的麻绳,洪
天心又是两声冷笑,长鞭『刷』地挥下,鞭梢正击在向叁的双手之间,只听得『拍
拍拍』一阵响,指头粗细的麻绳,竟被鞭梢,挥得寸寸断落,同叁的双手,也立时
松了开来!

  这一鞭的力道,竟如此之强,而且挥击的方位,认得如此之准,若是一鞭击中
了向叁的手腕,向叁的腕骨,也非断裂不可!

  由此可知,洪天心的武功之高实是非同小可!

  向叁双手的麻绳一断,一反手,手在地上一按,这一按之势,动作十分敏捷,
眼看在一按之後,他整个身子都可以向上跳起来了。

  但是,就在他双手按到了地上之际,他的身子却只是动了一动,未曾站起来,
他反倒发出了一声呻吟,只是翻了一个身,先坐了起来,然後,慢慢地坐起,又再
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之後,低着头,道:「多谢少庄主放开了我,向叁感激不尽!」

  洪天心阴森森一笑,道:「向叁,你别再装蒜了,常言道真人不露相,说不定
你的武功,还在我之上呢,哈哈,快动手吧!」

  洪天心的神态,极其狂妄,当他讲及『你的武功说不定在我之上』的时候,可
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武功,实在极有信心,就算向叁真的会武功的话,他也绝不将向
叁放在心上。而这时他特向叁放开来之後,他的心中更加欢喜,因为他可以更残酷
地折磨向叁了,而如果向叁是一点也不会反抗的话,当然没有向叁会反抗来得有趣
!

  这时侯,他一面说话,一面手中的长鞭,『呼呼』地挥着,在向叁的面前,绕
着小圈儿,鞭梢不时在向叁的脸上掠过,每一次掠过,都带起一道血痕。

  向叁辛苦地嘘着气,道:「少庄主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小马夫,哪里会什
麽武功?」

  洪天心『啊』地一声,道:「原来不肯赐教麽?那麽,我可得先出手了,若是
我有什麽招数不对头的地方,远望你多指点!」

  向叁的双手,紧絮地握着拳,他陡地抬起头来,叫道:「少庄主!」

  洪天心笑道:「怎麽啊,可是你没有趁手的兵刃麽?」

  向叁一个字一个字迸了出来,道:「少庄主,你可别逼得我太甚了!」

  洪天心一声长笑,双眉倏地上扬,道:「是麽,若是我将你逼得太甚了,你叉
怎样?」

  向叁一张口,可是他却像是陡然之间想起了什麽事来一样,停了一停,才道:
「少庄主,人急悬梁,你……就高抬贵手吧!」

  洪天心『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道:「你居然也向我出声求饶了麽?好,我再
从头问起,昨晚上,你和畹小姐一骑而出,上哪里去了?」

  向叁满是血痕的脸上,肌肉剧烈地跳动了起来,道:「少庄主,你一定是看错
人了,我——」他一句话未曾讲完,洪天心已一声怒喝,手臂扬起,他手中的软鞭
,『呼』地卷了起来,又陡地向向叁直砸了下来。

  当长鞭和向叁的身子接触之际,所发出来的那一下皮开肉绽的声音,实是铁石
人听了,也不禁会掩耳的,向叁的背脊之上,皮肉翻了开来,血像是喷泉一样地喷
了出来,向叁的身子猛地向上一挺,由於背部的那一阵剧痛,他的身子变成向後反
弯了起来,他面上的五官,全都扭曲着,以致他看来实是难看之极!

  当那一鞭抽中向叁之际,只有洪天心的脸上,仍然带着冷酷之极的微笑,连站
在他身後的那两个中年人也不禁耸然动容,齐声叫道:「少庄主!」

  洪天心左手一捋,将长鞭捋一手中,冷冷地道:「干什麽?」

  那两个中年人互望了一眼,道:「少庄主,别打了,他是低叁下四的人,少庄
主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想来畹小姐是不会和他一起出去的。」

  洪天心一瞪眼,道:「你们怎麽知道?」

  那两个中年人吓得忙道:「是,是!」

  洪天心又道:「不是你们说的麽,这小子是会家?」

  那两个中年人无可奈何,道:「可是,可是看他的情形,却实在不像!」

  那时,看向叁的情形真的不像,他的身子已经反弯成了一个之字形,鲜血顺着
他的身子向下淌着,他的身在发着颤,因之有许多血珠子向外洒去。

  终於,『砰』地一声,他跌倒在血泊之中了。

  洪天心一声冷笑,手腕一沉,又扬起了软鞭来,又向向叁砸了下去。

  照向叁如今的情形来看,那一鞭若是砸了下去,向叁一定性命难保了,那两个
中年人也不敢再劝阻,也就在这时,向叁摊在地上的右手,五指一紧,已抓了一块
石头在手中。

  由於向叁的手,是早已摊在地上的,所以他抓到了石头,也没有人注意,再加
上鞭风呼呼,因之那块石头,被向叁抓在手中,向叁约五指一紧,那块石头立时碎
裂成了四五块,所发出的『格格』声,也被鞭声压了下去。向叁在倒下去之後,曾
翻了一个身,这时是背向上的,他一握住了石子之後,咬牙切齿,双眼倏地睁开。

  在他双眼睁开之际,他眼中的精光,又电射而出,同时,只听得他齿缝之中,
迸出含糊不清的话来,道:「妈,原谅我,我实在不能再忍,再忍下去。我……要
死在长鞭之下了!」

  左手按在地上,再听得鞭风越压越低,正在他准备有所动作之际,一阵极其清
脆的马铃声,突然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

  一听得那阵马铃声,洪天心的身子,便陡地一震,接着,只见他一抖手,已挥
出的长鞭,立时收了回来,身子一纵,来到了向叁的身边,一脚向向叁的身子踢去
,将向叁的身子,踢得骨碌碌地向前,直滚了出去,滚进了草丛之中。

  一将向叁的身子踢了进去,他立时後退,一进一退之间,疾逾鹰隼。

  而也就在他的身子刚一後退之际,银铃声更近,突然之间,一匹白马,已飞也
似穿过林木,驰到了眼前,白马上只见一片银辉,乃是一个披着一身银白披风的少
女。那少女显是想不到林中有人,是以连忙勒住了马。

  那白马在急驰之中,突然被勒住,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项间银铃乱响,银
鬃飞舞,更显得神骏非凡。马上那少女伸手在马项上一拍,道:「银驹儿,想掀我
下马来麽,小心我打你!」

  她声音婉转,极其动听。白马被她一拍,立时静了下来,只见那少女一身衣服
,全是月白色的,她腰际悬着一柄长剑,剑鞘也是以银丝编织而成的,闪闪生米,
极其精致。

  她这时,脸上正现出了惊讶之色,柳眉微扬,道:「天心师哥,是你在这里。
」

  洪天心连忙迎了上去。

  这时,洪天心脸上那种阴鹫狠毒的神情,已经没有了,而换上了一副十分亲切
的笑容,他实在是一个风度翩翩十分英俊的年轻人。

  他一面走上去,一面道:「是啊,畹师妹,你一个人又上哪里去了?为什麽出
去也不和我讲一声,回头周师叔又要怪我不会招呼师妹了!」

  那一身银白的少女,姓方,名畹华,他的师傅独行无影周轻云,乃是女侠之中
极其有名的人物,是万里金鹫洪陵的师妹,是以洪天心和方畹华,也是师兄妹相称
。

  当下,方畹华一笑,道:「师哥,我喜欢自由自在地出去走走,好不容易师傅
管不着我,你倒又管得我寸步不离了!」

  洪天心连忙又踏前两步,道:「师妹,我不是管你,我是……唉,师妹,我不
说,你也应该知道的了……」

  方畹华的双颊之上,顿时红了起来,她心头怦怦地跳着,她怎麽不知道,她早
已知道了,她不敢去和洪天心那种焦切而又热烈的目光相接触,她偏过头去!

  她才偏过头去,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地上那一大滩殷红的鲜血!

  她陡地吃了一惊,道:「师哥,这些血——」洪天心一面向身後那两个中年人
摆着手,一面道:「喔。这个麽,刚才我用鞭子赶一头野猪,已将野猪打成重伤,
倒在这里了,却不料赶了来,还是给他逃走了。」

  方畹华『啊』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她循着血渍看去,只见一溜血
渍,滚进了草丛之中,她忙道:「你看,师哥,野猪走进草丛去了,我们快去将他
找出来,也好烤来吃。」

  洪天心笑道:「让他们去找吧,师妹,你出来久了,爹不放心,他就是叫我出
来看你的,我们该回去了。」

  方畹华笑道:「好啊!」

  她一提马  ,当马已待向前奔去,洪天心忙道:「师妹,我没骑马出来,可得
和你一起骑银驹儿回去!」

  方畹华『格格』她笑道:「好啊,你要是追得上我,就跳上来好了!」

  她连连挥动鞭绳,那白马已撤开四蹄,向前面疾穿了出去,洪天心一声长啸,
身形陡地掠了起来。本来,他身形掠起之势,是万万及不上白马的去势之快的,可
是,他在腾出了七八尺之後,手中的长鞭,『呼』地一声,施展了开来。

  长鞍有一丈五六长,陡地展开,鞭梢点在前面的地上,洪天心内心疾吐气,贯
足了长鞭,令得长鞭在刹那之间,笔也似直,他身子跟着纵起,竟就着长鞭点地之
力,身子倏起倏落,在半空之中,划了一个半圈,是以那长鞭为半径的,等於在电
光石火之间,疾向前掠出了近叁丈!

  这一来,恰好使得他追上了白马,坐在方畹华的身後,方畹华仍然在发出银铃
般的笑声,洪天心也得意她笑着,白马撒腿飞驰,转眼之间,便出了林子!

  他们人虽然出了林子,可是他们的笑声,却还不断地传了过来。

  终於,笑声,铃声,啼声,都听不见了,林中重又归於寂静。

  直到此时,那两个中年人才互望了一眼,一个道:「你看这怎麽好?看少庄主
的意思,像是叫我们将这小子了结了。」

  另一个皱着眉,道:「那有什麽怎麽办的,一刀将他结果了,也就算了!」

  那一个叹了一声,道:「老哥,这小子和我们无仇无怨,我们何苦害他?」

  另一个沉下脸来,道:「好啊,你不杀他,少庄主怪罪下来,吃得起麽?」

  那一个摇头道:「我们也好推宕,说是少庄主没有明白吩咐,那小子的伤势也
够重了,末了又被少庄主踢了一脚,他还活得成麽?我们还去造这个孽作什麽?」

  另一个点头道:「说得是!」

  他们两人向那草丛中望了一眼,转过身,也向林子之外直奔了出去。

  林子中真的恢复寂静了,静得很,只有几头乌鸦,像是已在半空之中闻到了血
腥的气味,是以不断地在树头上盘旋着,发出『刮刮』的叫声来。

  而这一切,向叁都是不知道的。

  当银铃声传入耳中之际,向叁的心也是一震,接着,他便被洪天心一脚踢进了
草丛之中,他立时昏了过去,他也不知道洪天心是怎样离去的,更不知道他在昏过
去的时候,几乎死在那两个庄客的刀下!

  过了许多许多时候,他才渐渐有了知觉,但是那并不是说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
,也不是说他的身子已经能够移动了!

  他有了知觉,仅仅是有了朦胧的知觉,他还未恢复知觉和可以感到痛苦的地步
,但是,他却在朦胧之中,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

  是的,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

  月色十分好,向叁提着一大桶水,进了马厩,马厩中足有十来匹马,每一匹都
是极其神酸的好马,本来嘛,金鹫庄是什麽地方,会有劣马麽?

  可是自从那匹白马来了之後,却将所有的马,全都比下去了。

  在映进马厩中的月光之下看来,那匹白马的身上,像是披满了银丝一样,向叁
担着那桶水,直来到了白马的身边,将桶放了下来。

  他伸手轻轻地在马背上拍着,这匹白马,是一位一身银花,美丽得使人不敢逼
视的少女骑来的,那少女是庄主师妹,独行无影周轻云周大侠的弟子,是以她称呼
少庄主叫师哥。

  向叁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噢,不,他还知道多一些,他知道那少女是为什麽而来的,因为再过几天,就
是庄主万里金鹫洪陵担任北五省武林盟主五年期满的日子。当然,在於今北五省武
林之中,庄主的声誉,正如日中天,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出任此职的。

  但是,五年既满,形式上总要由各门各派的武林中人,另推贤能,虽然一定仍
是庄主连任,但各门各派的高手,仍会前来。

  周女侠当然也会来,那少女是周女侠的弟子,所以先来了,先在庄上盘桓几日
,所以,那匹白马在厩中,也有四日了。

  一想到那个日子,向叁握住了刷马的刷子的手,便突然收紧了。那只竹子做成
的刷子,在他五指紧握之下,发出一阵『劈劈拍拍』的声音,碎裂了开来。

  他在金鹫庄中,忍辱做马夫,已将近四年了。

  他这四年多,会白等麽?

  天可怜见,如果天有眼的话,看到他这四年来被人呼来喝去的情形,看到他这
四年多来,过着低叁下四的「日子,那是一定会使他如愿的。只要能如了愿,就算
自己也死了,一样是甘心的!他等这个日子,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日子中,前任
北五省武林盟主,铁掌金刀毛人雄有可能会前来金鹫庄的缘故。他要等的,就是这
铁掌金刀毛人雄!想到了毛人雄,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毛人雄是第一任北五省武林
盟主,自然不是等闲人物,他左掌的『铁沙掌』功夫,已练到了第八重境界,近两
百年来,武林中还未有人练到过这一地步。而他的一口金刀,也是战遍大江南北,
未遇过敌手,不如此,他何以能当得上北五省的第一任盟主?若不是他竭力推辞,
第二任盟主自然是他的,第叁任当然也仍是他的。但是他却把这盟主之位,推给了
他的结义兄弟万里金鹫洪陵,而他也开始云游四处,不见踪影,等於是突然退隐了
一样。毛人雄的年纪虽已不少了,他为什麽忽然隐居不出,武林中传说纷纭,有的
人说他隐起来,想将铁砂掌功夫练成第九重境界。也有的说,铁砂掌功夫,至多只
能练到第七重,一练到第八重,练的人若不是有着超绝无比的内功,本身便要受害
,两百多年前的一位武林异人是那样,如今的铁掌金刀毛人雄,只怕也是那样?有
很多武林高手来叩问万里金鹫洪陵,洪陵和毛人雄虽然是八拜之交,但是洪陵也不
知道。真正知道铁掌金刀毛人雄忽然隐迹原因的人,除了毛人雄之外,只有一个,
那人便是在金鹫庄上,谁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的小马夫向叁!向叁陡地挺了挺身子
,一伸手,『叭』地一掌,击向一根柱子上。那根柱子就是一根圆木,向叁一掌击
了上去,手按在柱上不动,渐渐地,木柱之上发出了『吱吱』声,他的手掌,已陷
进了柱中去了。可是向叁自己,却还是未曾觉察。向叁紧紧地咬着牙,马廊中的气
死风灯。照着他满是仇恨的脸,汗珠在他的额上,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自他的口
中迸出两个字来:老贼!武林中人人都称铁掌金刀毛人雄为『老英雄』,但是向叁
却骂他为『老贼』。当向叁骂他为老贼之际,他心中的愤怒,实是难以形容的。他
的父母是怎麽死的,由於那是惨痛之极的事,而且又是突如其来的,向叁要去详细
回想已是十分模糊的了。而向叁也实在不愿意再去回想它。但是有两个最清晰的印
象,却是向叁忘不了的,那便是毛人雄的金刀。穿过他父亲的胸口,和他的左掌,
击中他母亲肩头的那一刹那。那一刹那,像是永桓一样地停留在向叁的心目中。那
时,向叁只不过十二岁。毛人雄走了之後,他才从床後走了出来,他父亲已死了,
他母亲还有一口气,他母亲喘着气,道:「快走,孩子,快走,千万……别想报仇
……这一辈子……你再也不是他的敌手,你……一个人去练家传武功,你……改名
换姓……别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你的父母……」

  他母亲死了。向叁很奇怪,当时他怎麽一滴眼泪也没有。但那实在是不足奇怪
的事,他从来也不是一个流泪的人,从那一刹间起,他咬紧了牙关,练着父母传下
来的功夫,做着小乞儿。

  一年之後,他听到了毛人雄的消息。

  毛人雄就任北五省武林盟主後,声名如日之中天。

  向叁仍然咬紧牙关练着武功。

  五年之後,那时向叁在一家大客店中做店小二,毛人雄投到那家客店中来。

  毛人雄一到,向叁便紧张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这是他报仇的最好机会了!可是
当他看到了毛人雄之後,他却气馁了!

  那时,他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他日日苦练之下,武功根基已扎得十分好
了。但是,也正由於他的武功根柢好,所以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武功,若是和毛
人雄相比,实是相差太远了。

  向叁更可以肯定,他如果贸然出手,那麽结果只有一个:他死在毛人雄的掌下
!

  毛人雄随随便便地走进来,但是他每跑出一步,在他的身边,似乎部有『飕飕
』的劲风,向叁本来是站在离毛人雄只有七八尺处的。然而。当毛人雄渐渐来到他
身前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又後退了几步。

  然後,毛人雄进了上房。

  向叁在一根柱後,紧紧地握着双手。要报仇,一定要报仇,父亲是死在他的金
刀之下,那柄金刀,那柄杀死父亲的金刀,就挂在他的腰际,而他的左手,母亲就
是在中了他左手一掌之後惨死的!

  他要用那柄金刀,将毛人雄的左手齐腕砍下,他一定要为父母报仇!

  而如今!这是最好的机会!

  向叁咬牙切齿,直到掌柜的叫了他几次,他才如梦初醒,匆匆走了开去。

  刚才一见到毛人雄的时候,向叁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但是渐渐地,他心中已
定了下来,那是因为他已然下定了决心,决心要和仇人同归於尽!

  这时候,他已经忘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武功,和毛人雄相比,实在相去太远
,也忘记了他母亲临死的时候,吩咐过他,千万不可报仇的。

  他所记得的,只是一件事:那便是父母惨死时的情景,以及:他要报仇!

  他的行动,变得出奇的镇定,他进了毛人雄的上房两次,全是以店小二的身份
去服侍毛人雄的,毛人雄是武林大豪,对於这个店小二,连看都不看一眼。但是,
向叁却已看到手人雄。正躺在床上,在闭目养神,那把金刀也解了下来,放在床边
。

  向叁几乎忍不住立即动手了,但是他却竭力抑制着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下
手的时候,一定要等着,等到晚上才下手!

  那一天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迟,向叁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虽然日
夜不辍地练功,但是他却是没有兵刃的。

  是以,他在厨中,取了一柄尖刀,那柄尖刀,是厨子刮骨上的残肉的,十分锋
利,但是向叁还嫌不够利,天入黑之後,他就躲在後院,在磨刀石上,不断地磨着
,等到叁更时分。那柄一尺来长的尖刀,已利得不能再利了,残月映在雪般的刀锋
之上,向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上衣将尖刀掩住。

  他慢慢地向前走着,这时,客店中已十分静了,只有一个值夜的伙计,因为贪
睡,而不断地发出鼾声。

  向叁在经过自己的住所之际,进去又坐了一回,然後,他拿起一块布,将自己
的头包住,使得那块布的一角,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用尖刀在布上刺了两
个洞。那样,他的脸面全部被遮,但是他却一样可以看到物事。

  他沿着走廊,慢慢地向前走着,来到了毛人雄那间上房的房门口!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在房门口足站了一盏茶时,他才将尖刀轻轻地插入了门缝
之中。轻轻地撬着,发出极低的『吱吱』声。

  过了不久,门已被打开了,向叁将尖刀衔在口中,他慢慢地,半寸半才地推开
门,闪身而入。

  房中十分黑暗,向叁先站住不动,渐渐地,他看到床上的毛人雄了,毛人雄睡
在床上,背向着外面,那是他下手的最好机会!

  向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等到他来到了床前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突然加快
,尖刀『飕』地向下一沉,向毛人雄的背後插去!

  向叁在五年苦练之後,武功已经十分有根柢了,这一刀,下得当真又快又狠,
在黑暗之中,精光一闪,刀尖已要刺进毛人雄的身子了。

  但是,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睡在床上,看来是正在熟睡的毛人雄,突
然一个翻身,转过身来。向叁一见毛人雄翻身,并没有呆住,他的刀子,下得更有
力!

  可是,毛人雄的左手,迅速地翻起,他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已将尖刀牢牢地挟着
,刀尖是紧贴着毛人雄的身子,只要能够刺下去,仇就可以报成了!

  但是。毛人雄伸手挟住了那尖刀,那尖刀却再也难以向下压半分!

  问叁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手一松,放开了刀,後退了一步!

  他并没有再逃走的打算,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去下手,尚且失
了手,那麽,就算立即转身逃走的话,他一定是迷不脱的。

  这时候,他只是呆呆地站着,他似乎觉得体内有一股极大的力量要向外涨出来
,以致他的喉际发出痛苦的『格格』声。

  他才一後退,毛人雄身子一挺,已然疾坐了起来。随着他的疾坐而起,只见他
的手紧了一紧,『拍』地一声响,那柄被他手指挟住的尖刀,已经断成了两截,『
当唧』一声,跌到了地上。

  毛人雄就坐在床沿,向叁看到他两股凌厉无比的目光,向自己射来,向叁仍是
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一会,才听得毛人雄道:「你是什麽人?」

  向叁缓慢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他的齿缝之中,迸出了两个字来,道:「老
贼!多废话作什麽?我未能杀你,你还不下手!」

  这句话一讲出!向叁的心中,反倒了无所惧。他的胸膛也挺得十分直。在自知
死亡将要降临之时,他的心头,反倒极其宁静。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他快要和父
母在九泉之下相会了!

  他父母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被毛人雄杀害的,而向叁也记得极为清楚,他父母就
算是在世的时候,和他见面的时候,也是不多的!

  他一直自己生活,有许多  人服侍着他,或者是叁个月或者是半年,有时,甚
至是一年,他的父母,才在家中住上几天。

  那几天,当然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了。

  而这时。当他想起自己在九泉之下,可以和父母共聚的时候。他的身子站得更
直了!

  毛人雄用极锐利的目光望着他道:「听你的声音,你年纪很轻,我问你,你为
什麽要杀我?」

  向叁咬牙切齿,道:「报仇!」

  毛人雄忽然长叹了一声,随着他那一声长叹,他突然一伸手,他的动作,快疾
无比,突然间,只听得『铮』地一声响,他一手抓住了刀鞘,一手抓住了刀柄,已
将金刀拔了一半来。

  室中的光线,十分黑暗,但是金刀一出鞘,金光灿然,却映得手人雄的脸上,
一片金光,连他的须眉,也几乎变成了金色!

  那柄金刀!就是杀死他父亲的凶器!

  向叁一看到了那柄金刀,突然像疯了一样,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下凄厉之极
的呼声,他十指箕张,猛地向前,扑了出去!

  那一扑。和着一股劲风,去势极其猛烈,毛人雄双手向上一抬,横刀入鞘,刀
鞘竖起,恰好挡住了向叁那狠狠约两抓。

  向叁的那两抓,未曾抓中毛人雄,却抓住了那柄金刀,但是金刀还牢牢地在毛
人堆的手中,他想要将之夺过,实是比登天还难。

  向叁瞪着眼,喘着气,只见毛人雄的脸色,却相当平静,他甚至还淡然一笑,
道:「小朋友,你明知不敌,还要和我拚命,你和我的仇,一定极深了?」

  向叁厉声道:「仇深如海!」

  毛人雄长叹一声,道:「我铁掌金刀,行走江湖数十年,走江湖的人,谁能没
有杀过人?杀了人,又当然一定会有人来报仇的,本来,我只觉得有人来报仇,是
等闲事,可是小老弟,今晚你却教我明白了一件事!」

  向叁的十指,抓紧了刀鞘,手指的关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来,他却并不开
口。

  毛人雄又道:「你令我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竟可以深到这等地步
,唉,我从今以後,不能再结仇了,我不能再在江湖上行走了!」

  他连连地叹着气,但向叁却只是突然地尖叫道:「杀我!杀我!」

  毛人雄却摇头道:「我不杀你,我非但不杀你,而且你是什麽人,你和我有什
麽仇,你的面貌怎样,我也不想知道了!」

  向叁狠狠地道:「你不杀我,你当我会感激你麽?那是你这老贼的假仁假义,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一有机会,我一定要和你拚命的!」

  毛人雄淡然笑着,道:「不会的,你会慢慢地长大,到你长大之後,你就会不
再有这种念头的了!而且,你以後也找不到我了!」

  毛人雄话一讲完,双手向前,轻轻一送,向叁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道,猛地将
他撞得向後跌了出去,一直跌出了好几步,背撞在墙上!

  那一撞的力道,着实不小,令得他眼前冒了一阵金星,而当他定下神来之後,
屋中也只有他一个人,铁掌金刀毛人雄已不见了。

  向叁在屋中又呆了好一会,然後,他退出了上房,也离开了客店。

  离开客店之後,他到处浪荡着,下苦功勤练着家传的武功。他在江湖人物的口
中,听到了毛人雄辞去了北五省武林盟主之职,人人都议论纷纭,不知其中道理,
但向叁是知道的。

  可是,若说向叁彻底明白,那却也未必。因为他至今为止,仍不明白毛人雄那
晚所说的,自己教了他明白了一件事,那有什麽意义。

  他年纪还轻,当然未能明白一个一生闯荡江湖的人,在明白了仇恨是如此可怕
之後的心情的。

  半年後,他来到了金鹫庄上,当上一名小马夫,金鹫庄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
是会武功的,而他每晚在练功之际。也都极其小心。

  他忍辱负重地在金店庄上等着,就是要等到庄主洪陵五年盟主期满的时候,铁
掌金刀会在庄上出现。

  当向叁刚在庄上居住下来的时候,他还希望在五年之後,自己在武功上可以胜
过仇人。但是五年之後,他的武功,当然比当年在客栈中行刺毛人雄的时候,高了
不知多少,然则他自己却也知道,若是和毛人雄相比,那还是相去太远的。

  而他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为,毛人雄在这五年来,根本未曾在江湖上露过面,这次,是不是会到金鹫
庄来,也没有人能肯定。如果毛人雄来的话,那麽,看他的情形,这次只怕也是他
在江湖上露面的最後一次了。

  他是绝不能失去这一次机会的。

  向叁年纪虽轻,但是环境却使他成为一个十分深思熟虑的人。他早已计划过了
,他这时武功大进,若是在毛人雄猝不及防的情形之下,突然发动攻击,那麽,是
可以有成功的希望的。

  当然,在金鹫庄中下手,就算他一举而狙杀了毛人雄,金鹫庄届时高手如云,
他是迷不脱的,但是他只求杀死毛人雄,以後的事情如何,他根本不作考虑了。

  正因为他必须出其不意地偷袭,才能成功,是以他必须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向叁这时,一面想着,一面手掌在木柱上越按越深,等到他的手掌全都陷入到木柱
之中时,才陡地想起,岂不是暴露无遗了?

  而身份一暴露,血海深仇,还报得成麽?

  他一想到这里,心中不禁陡地一惊,连忙运掌向柱上削去,他真气贯足了,掌
缘如刀,『刷刷刷』地向木柱之上削去,木屑纷飞,转眼之苛,木柱已被削去了一
大片,几乎印也看不见了。

  向叁吁了一口气,心中在自己告诫自己,以後切不可这样了,这样大意,会报
不成仇的。

  他正想俯身,自地上拾起刷子来,继续刷洗那匹白马,忽然听得在他的身後,
响起了一个极其动听的,银铃也似的声音来。

  可是这时候,那如此动听的声音,听在向叁的耳中,却是比什麽都可怕!

  他全身陡地一震,一时之间,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因为,那声音讲道:「咦,你的武功高得很啊,为什麽在庄上当马夫呢?」

  向叁连转过身来的力道都没有了,他完全僵住了,他四年多来,苦心掩饰着的
身份暴露了!而且,他知道,在他身後的那个声音,就是自己正在刷洗着那匹白马
的女主人发出来的!

  向叁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也不知该怎样应付才好,
因为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一件大事了!

  自他的父母死後,他几乎就是为报仇而活着的。可是如今,他将报不成仇了!

  前後只不过转眼间,他额上豆大的汗液,已然滚滚直下,淌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他身边轻风一闪,一股女人气息,淡淡的幽香过处,方畹华已然
在他的身边闪过,来到了他的前面,停了下来。

  方畹华俏脸之上,满面怒容。她一面望住了向叁,一面手按在剑柄之上,喝道
:「这几天来,我只当你是一个诚实的小马夫,原来你是来庄上卧底的?」

  向叁的心中暗叫道:「完了!」

  他连忙四面看了一眼,没有人,四周围没有人,自己的秘密。只有方畹华一个
人看到,自己的秘密必须保守,那怎麽办呢!

  杀了方畹华!

  向叁的心中,才起了这个念头,心头便猛地一痛,立时不由自主,一翻手,『
叭』地一声,打了自己一个老大的耳括子。

  方畹华一呆,道:「你干什麽?」

  向叁吸了一口气,道:「我,我刚才想到了要杀你灭口,我恨自己有这种想法
,所以了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下的。」

  方畹华用十分奇怪的眼光望着向叁,她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断定向叁是怎样的
人!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若说他是好人,他何以隐藏武功,在金鹫庄中卧底?要知道这是武林中人最忌
的一件大事!

  但如果说他是坏人,方畹华却也不信,因为他脸上那种坚毅果敢的神情,那种
近乎傻气的行动,都不是一个奸佞之徒所能有的。

  但是当方畹华听到向叁说有杀他的念头,她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後退了几步。

  她知道对方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因为她在向叁的後面已站立了很久了,从向叁
抓断了那只刷子,以及向叁的手陷进了柱中,她全看得清清楚楚的。

  从她所看到的这一切上,她至少可以知道,向叁的内功在她之上,她当然不能
不有所预防。

  向叁看到她後退了一步,苦笑了一下,道:「方……小姐,你不必退,我是不
过这样想一想,我已经自己打过自己了,我不会再这样想的了。」

  方畹华手腕一抖。『刷』地一声。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抖动不已,指住了向叁
,道:「你快说,你是什麽人,谁派你来卧底的?」

  方畹华的声音十分高,向叁的心中更是大惊,他连忙道:「方小姐,我求求你
,千万则那麽大声,别让别人听见,我求求你!」

  方畹华呆了一呆,果然压低了声音:「好,那你回答我的问题!」

  向叁抹了抹汗,摇头道:「方小姐,我不是前来卧底的,也没有什麽人派我来
!」碗华一声冷笑,道:「鬼才信你,你不是前来卧底的,为什麽你一身武功,却
在庄子上做一个马夫,你讲得出道理来麽?」

  向叁直视着方畹华,好一会,他才道:「反正你已发现我会武功了,我可以对
你讲,可是……可是……你却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方畹华一摔头,道:「你想强逼我?那是做不到的,我可以替你守秘密,但是
却也不一定守。」

  向叁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倏地伸出手来,五指一紧,便已抓住了方畹华的右
腕!

  方畹华的右手,本来是执定了一柄长剑的,可是向叁的那一抓,不但出手奇快
,而且,招式巧妙大胆之极,她的手,竟是贴着剑锋,直滑了下去,滑到了剑锷附
近,手才一扬,五指再一紧,便已抓住了方畹华的手腕,方畹华只觉右臂一麻,五
指一松,长剑落地,『刷』地插进了地中,剑柄还在颤抖不停。

  方碗华这一鸳,实是非同小可,她连忙抬起头来,只见向叁的眼睁得老大,额
头之上,青筋暴现,双眼之中,也充满了红丝。只见他抵了抵口唇。斩钉截铁地道
:「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方畹华实在想不到,一个本来看来十分温顺的小马夫,在刹那之间,会变得的
这样凶神恶煞一般,她尖叫道:「你放开我!」

  向叁陡地一松手,立即放开方畹华,方畹华立时向後退出了好几步,喘着气,
向叁也喘着气道:「方小姐,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除非你不问我为什麽,也不
将我会武功一事讲给任何人听。」

  方畹华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又抬头向向叁望来,在那一刹间,他的心中
,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之由来,是由於从来没有什麽人向她呼喝过
,那样粗暴地呼喝过!

  尤其是年轻的小伙子,谁不是一见了她,便立时先堆一副笑险的呢?

  正因为笑脸和殷勤太多了,是以向叁的粗暴,才使她生出了一种异样之感来。

  但是那种感觉,连她自己也是十分模糊的,不知道那是好感,还是恶感。她只
感到有一丝委屈,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和她讲过话。

  她呆了片刻,才道:「好,我不来问你什麽了,我——」她话还未曾讲完,身
形突然掠起,在长剑之旁掠过,一伸手,打剑抓在手中,去势却是丝毫不慢,直掠
到了白马的马背上,一扬剑,削断了  绳,还剑入鞘,双腿一蹬,白马一声长啸,
向马厩之外,直冲了出去!

  这一切,全是突如其来,一刹那之间的事情,向叁一呆之间,白马已冲出了马
厩。

  向叁足尖一点,也上了马,追了出去。在他没有得到方畹华答应,绝不将他的
秘密  露之前,他是绝不能放心的,他一定要追上去,要方畹华答应他,哪怕是他
跪在地上求!

  两匹马一前一後,迅疾无比地驰出了金鹫庄,向外驰去,就在将出庄门的时候
,洪天心恰好自墙後转了过来,看到了他们两人。

  他不但认出前面的是方畹华,而且也立刻认出了,在後面的一个是向叁!

  洪天心陡地大怒,自从方畹华到了金鹫庄之後,洪天心也已得到了父亲的暗示
,只要方畹华愿意的话,他们便是一双佳偶。是以连日来,洪天心想尽方法,来博
取方畹华的欢心。

  他这时,当然不知道是方畹华策骑驰出,而向叁追了上去的,他只当是两人夤
夜并驰,而向叁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马夫!

  他立时奔向马亏。也跳上了一匹马追了出去。

  可是当他追了出去之後,却找不到方畹华和向叁两人的踪迹,他放开了马。在
庄子的四周围,十馀里附近处,飞快地兜了一遭。

  可是他仍然未曾遇到向叁和方畹华,等到他回到庄子来之後,才看到方畹华从
马廊中走出来。

  洪天心连忙迎了上去,叫道:「畹师妹!」

  可是,方畹毕竟只是低头走着,像是未曾听到他的叫声一样!

  洪天心真是又惊又怒,但是在方畹华的面前,他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将满脸怒
火,一起压了下去,又叫道:「畹师妹!」

  他叫了第二声,方畹华才抬起头来,看到是洪天心,她也不禁一怔,掠了掠头
发,道:「啊,师哥,是你,夜已深了,你还不睡麽?」

  洪天心心中啼笑皆非,心想既然夜已深了,你为什麽还不睡呢?

  可是他却只是心中想着,并没有讲出来。

  事实上,他就算讲了出来,方畹华也是听不到的,因为方畹华话一讲完,便向
他嫣然一笑,翩若惊鸿,掠向前去了。

  洪天心望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直到方畹华掠得看不见了,他才冲进了马厩
之中。

  他是满腔愤怒,准备立时就将向叁拉出来,好好地问一问的,可是,向叁却不
在马廊之中,洪天心满腔愤怒地等着,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向叁仍是不知所踪。

  洪天心是怀着难以形容的怒火去睡觉的,第二天一早,他的怒火更炽烈了,他
自小就是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子哥儿,不但是金鹫庄上,就算他在武林中
行走,又有谁会不顺着他的意思?

  可是偏偏这几天,不管他怎样讨好献殷勤,方畹华总是对他淡淡的,一点也没
有什麽特别。方畹华是他心爱的人,如果像向叁这样微不足道的下贱人居然也想和
方畹华有什麽的话,那在洪天心的眼中看来,实在是死有馀辜的!

  是以,当第二天一早,他和两个庄丁,将向叁带了出来之後,向叁的苦头就吃
足了。

  向叁在一开始,就一口咬定是洪天心着错了人,洪天心用麻绳缚住了他的手,
其实,他是随时可以将麻绳挣断的!

  但是他却记得,他绝不能显出自己是会武功的来!他必需忍着,他已经忍了十
年,总可以忍过这一次的,正因为这样,是以他才忍着剧痛,对洪天心的鞭打,绝
不还手!

  而当他在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心中也不是不想发作,每当那时候,他的双
眼之中,便射出异样的精光来,使得洪天心吃惊。

  但是他终於没有还手,是以洪天心在将他鞭打得昏死过去之後,也不将他放在
心上了。

  这时,向叁以肘支地,痛苦地向外,慢慢地爬出了草丛,昨晚上的一切,在他
来讲,简直就像是一场恶梦一样,而刚才那痛苦的经历,也无疑是噩梦的持续。

  他刚才所受的痛苦。并不止於身上所受的损伤,而更在於他是有力量可以反抗
的,但是他却必需压制着自己,绝不能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反抗!

  那种屈辱,如果不是一个性格极其坚毅的人,那是绝不能忍受的!

  他这时心中所想的,只是一点:回金鹫庄去,一定要回金鹫庄去!

  只有回金鹫庄去等着,身份不暴露。毛人雄来了,他才可以有机会出奇不意地
接近毛人雄!

  只有那样,他才能报仇!

  向叁爬出了草丛,他抬起头来,想看看眼前的情形,可是他的眼上却被凝结的
血块遮住,他困难地拨开了那些血块,才看到眼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而他如今,是绝没有力量走回庄上去的。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他应该怎麽办呢?

  向叁伏在地上,喘了好一会,才慢慢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他缓缓地运转着真
气,身上的痛楚,好了一些,血也止住了。

  他自己藏着一些父母遗给他的伤药,伤势是会好的,但是现在,事情却变得异
常复杂了,而更主要的是,昨天晚上,当他追上方畹华的时候,方畹华仍然没有答
应肯定地替他保守秘密!

  但是向叁的心中,却一点也不怪方畹华。

  因为,昨天晚上,在追上方畹华之後,他并没有将自己为什麽有一身武功,但
是却又在庄上做着小马夫的原因讲出来。

  他实在是不能说出来的,如果他告诉方畹华,说他是准备出其不意地杀死毛人
堆,那麽,方畹华怎会再替他保守秘密?

  方畹华的师父,是庄主的师妹,而庄主又是毛人雄的结义兄弟,他们之间,有
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向叁却只是一个人,而且,是武功还不如毛人雄的一个人。

  所以,他只是哀求着方畹华,叫她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会武功一事,他只
是自己剖白着,这样隐藏身份,绝不是为了要做坏事。

  当然,他是准备出其不意地去杀人的,但对他而言,那不是坏事,那是为父母
报仇!

  他的哀求,并没有得到什麽结果,他一直策着马,跟在方畹华的後面奔驰着,
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令得他心中希望不减的,是方蜿华的那匹白马,脚程远在他
所骑的马之上。

  如果方畹华不要听他的话,那麽只消快马加鞭,向叁就一定追不上的。

  在那一个时辰中,向叁连唇舌都焦乾了,他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以说
在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在同一个时间内讲过那麽多话!

  但是,方畹华一直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方畹华在白马的颈上,用力拍了几下,
白马向前飞驰而出,疾奔回金鹫庄去了!

  向叁呆在荒野中,直到快天亮了,才敢回去,到今天,他受洪天心的鞭打,虽
然痛苦,但是却还有一点快慰,那便是:至少方畹华未曾说出他的秘密来。

  如果方畹华已道出了他的秘密,洪天心当然不会这样对付他了!

  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方畹华没有说,今天,她会不会说呢?

  他是一定会说的人,因为她并没有答应守秘密!当向叁想到了这一点之际,他
连再回金腐庄上的勇气,也消失了,一切都完了,刚才他在受着无情的鞭打的时候
,比起如今来,还要好得多!

  他坐了片刻,慢慢地又爬回到了草丛之中。

  那两个庄丁,在奔出了林子之後,也跳上了栓在树上的健马,放开  ,向前疾
驰而出,就在他们离庄子只不过半里远近之际,忽然在路旁的一株大树之上,传来
了一声娇叱,道:「停住!」

  紧接着,人影一闪,一条人影,自树上疾落了下来,身形飘忽,落到了两个庄
丁的面前,俏生生地站定,正是方畹华!

  那两个庄丁一呆,连忙滚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叫道:「畹小姐,你一个人麽?
」

  另一个则道:「少庄主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回庄上去的麽?」

  方畹华笑了一下,道:「是的,师哥是和我一起回庄去的,但是一到了庄上,
我推说倦了,要歇息,将他支走了,却又溜了出来,你们二人可知道我出来是为了
做什麽?」

  那两个庄丁面面相觑,道:「不知道啊,畹小姐是武林高人,行动如神龙见首
,我们凡夫俗子,怎知端的?」

  方畹华笑了起来,道:「行了,别拣好听的说了,实和你们说,我出庄子来,
就为了等你们两个人」她讲到这里,面色陡地一沉,才道:「因为我有话要问你们
两人!」

  方畹华在一脸笑容之际,那两个庄丁且必恭必敬,垂手肃立,这时方畹华的面
色一沉,他们两人更是惶恐之极,忙道:「小姐有何吩咐,我们万死不辞。」

  方畹华冷冷道:「这不必万死,只要讲实话就可以了,我问你们,你们一早,
和少庄主在林子之中,绝不是狩猎,是不是?」

  那两个庄丁一听方畹华千不问,万不问,偏偏问到了这件事,不禁脸如死灰,
身子也把不住抖了起来,他们明知方畹华在金鹫庄上的地位,连少庄主那样娇横的
人,在他的面前,尚且不免低声下气,他们如何敢隐瞒?若是他们隐瞒了,少庄主
反倒说了实话,那麽,他们还能在金驾庄上做人麽?

  一时之间,两人全是一样的想法,他们先苦笑了一下才道:「畹小姐果然慧眼
过人,少庄主带着我们……将一个马夫……带到林中,打了一顿。」

  方畹华的脸色,有一点青白,但是那两个庄丁自身难保,不知道自己的答覆是
否能令方畹华满意,只是低着头,一点也未曾注意。

  只听得方畹华疾声问道:「一个马夫?是不是照料我那匹白马的向叁?」

  那两个庄丁道:「是!是!」

  方畹华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道:「少庄主鞭打他?」

  那两个庄丁又道:「是的,他伤得很重,蜿小姐刚才也看到过那麽多血了,那
全是他被鞭伤之後,淌出来的,这上下,他只怕早已死」那庄丁一句话未曾讲完,
方畹华的身形,已『飕』地向前,疾扑而出!

  两个庄丁突然一呆,再回头看去时,只见方畹华已在叁五丈开外,接着,人影
一闪,便已转过了弯,为大树遮挡,看不见了。

  方畹华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两人不约而同,使劲地摇了摇头,像是刚才的
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怪梦一样,他们呆了好半晌,一个才道:「怪事啊,畹小姐
好像对向叁有点——」另一个面色青白,喝道:「住呕,你可是想死了?」

  那一个立即住了口,用手掩住了口,像是想将刚才已经讲出口的话也抓了回来
一样。另一个狠狠地瞪着他道:「讲话可得小心,若是刚才那两句话,叫少庄主听
见了,你可捱得起他一鞭麽?」

  那一个哭丧着脸,道:「大哥多包涵些,别再提了,一提起少庄主的鞭子,我
就害怕了!」

  两人又匆匆跨上马,向前疾驰了出去,当他们向前驰去的时候,离开金鹫庄的
大门,还有半里路,自然看不到大门口的情形,但当他们渐渐驰近了的时候,他们
却看到了,洪天心正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门口!

  向叁在爬回了草丛中之後,又运了一遍真气,方勉力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他所受的只是外伤,但是在受伤的时候为了要表示他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他
当然不能自己封穴止血,也不能运气止血是以失血十分多,当他咬紧了牙关,站起
了身子之後,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阵发黑,什麽也看不到,身子一侧,就要向
地上栽跌了下去。

  但也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有一个人扶住了他的肩头,使他站稳。

  向叁陡地一怔,他勉力定了定神,也抬起手来,扶住了一株树,喘着气,道:
「谁?」

  在他身後传来的,银铃也似的声音,使他更震惊了,虽然那只是一个『我』字
,但是,他也已听出了,那是方畹华的声音。

  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的声音也是,只听他道:「你……别碰我,我一身血
污,你……小心弄脏了手,我伤得很重……」

  向叁一面在说,一面身子摇晃着,几乎又要跌倒,方畹华本来已经缩回手来了
,可是一见这等情形,却连忙又扶住了他。

  向叁喘着气,道:「方……小姐,你没有对人说,是不是?」

  方畹华却并不回答向叁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为什麽不逃走?为什麽
你要被少庄主打成这样?」

  向叁道:「我……我必需在金鹫庄上,我一定要在金鹫庄上!」

  方畹华的声音,有些乾涩,那当然是他的心情激动之故,她又问道:「你是会
武功的,那你为什麽不还手?为什麽不还手?」

  向叁苦笑着,道:「小姐,我……绝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会武功,绝不能,小姐
……」

  这时,他身上几十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痛得他脸上的肌肉,全都抽搐了起
来,使得他满是血污的脸,看来极其恐怖。

  方畹华突然失声道:「是为了什麽?你这样苦苦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究竟是
为了什麽?」

  向叁的声音,也因为痛苦而变了样,他道:「我不能告诉你,小姐,我不能说
,我求求你,千万别将我会武功一事……说出来……我也求求你,在少庄主面前,
替我说几句好话……让我再回到……金惊庄去!」

  方畹华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几步,但是她眼睛仍然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向叁。

  她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一个人竟可以有如此刚毅,如此克制的精神,她内心之
中,对向叁不禁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来。

  地想:如果他是在金鹫庄上卧底的,那麽,他的武功绝不会在洪天心之下,还
有什麽比害了洪天心更可以使金鹫庄受重大损失的呢?但是,他非但没有害洪天心
,却几乎被洪天心打死!

  照这样的情形看来,他一定不是存心对金鹫庄不利的了。

  方畹华呆了好一会才道:「好,我答应你。」

  向叁一听到了方畹华朱唇之中吐出的那四个字,心头的快慰,实在是难以形容
的,他不断地吸着气,道:「小姐,你大恩大德,我……有生之日,是定然难忘的
!」

  方畹华摇了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你,那麽,这种话你大可不必说了。」

  向叁点了点头,抬起头来。

  他才一抬起了头,便不禁呆了一呆,然後,他以异乎寻常的平静声音,道:「
少庄主来了!」

  方畹华一怔,立时转过身去。

  刚才地是背着洪天心的来路间的,这时她。转过身来,便看到洪天心疾奔而来
,她才一转身,洪天心便也站住了身子。

  洪天心离方畹华约有两丈远近,他面色苍白,站定着一动也不动。

  好一会,方畹华才道:「师哥,你过来!」

  洪天心仍然站着不动,但是他却厉声道:「你,你在这里干什麽?」

  方畹华道:「我正要问你啊,你刚才为什麽要骗我,你说!」

  洪天心本来声势汹汹前来,看来是准备来大兴问罪之师的,可是这时,方畹华
一开口,反倒责问他为什麽瞒她之际,他的神色变得十分尴尬起来,他慢慢地走了
过来,道:「这……这……」

  方畹华等他来到了近前,便转过身,道:「这什麽,你对我说话,原来却讲得
那麽圆熟!」

  洪天心的神色,更是尴尬,不错,他是一个目中无人,极其骄横的人,而这时
候,方畹华也根本没有厉声责斥他,只不过十分平静地在问他而已,可是,就有一
股无形的力量,使得洪天心非在他的面前,低头认错不可!

  他乾咳了几声。才道:「畹师妹,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的!」

  方畹华向向叁一指,道:「我那匹『银月追风』,自从来到了金鹫庄之後,给
梳理得分外出色了。就是这马夫  饲的,我正要赏他几雨银子,你却无缘无故,将
他打成了这样子!」

  洪天心一听得方畹华这样讲法,心头的高兴,实在是难以言喻的。他心头的阴
霾,一扫而去,忙道:「畹师妹,那太容易了,他受了些皮肉之伤,对这种下贱人
来说,伤得再重些,又算什麽?等他伤好了之後,我多赏他几两银于,也就是了。
」

  向叁在听到了『这种下贱人』那句话之际,脸上的肉,又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那是对他无比的侮辱,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却只能隐忍不发作。

  方畹华『嗯』地一声,道:「好,那你快去叫人回来,将他抬回庄上去。我在
这里守着他。」

  洪天心如奉纶音,连声道:「好,好!」

  他一个转身。向外疾奔了开去,身形起伏,去势快绝,转眼不见。

  向叁在洪天心离去之後才道:「小姐,你……为我而说谎,我……」

  他本来是想说几句感激的话的,但是,他想到了方畹华的恩德,绝不是言语所
能感谢得尽的,是以反倒住了口,不再向下讲去。

  方畹华叹了一口气,看他的样子,像是心事十分重,低着头,慢慢地踱着,向
叁倚树而立,过了不久,洪天心叉带着那两个庄丁,奔了回来,那两个庄丁扶着向
叁在後,洪天心和方畹华两人在前,一起回金鹫庄去。

  到了金鹫庄中,两个庄丁将向叁在马厩中一放,因为是少庄主特别吩咐,是以
也有治伤的大夫,来瞧过向叁,但是一回到庄上,向叁便已服下了家传的伤药,他
的伤势已不碍事了。

  向叁的受伤,根本没有人加以注意,因为这几天,金鹫庄上要注意的事情太多
了,谁会来注意一个受了伤的小马夫?

  向叁躺在马厩的乾草堆上,他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庄主宏发的笑声,传了过来,
庄主的笑声。是从庄上的大门上传过来的,那当然是又有武林中的一等一高手来了
,庄主亲出大门去迎接的。

  每逢可以听到庄主的笑声、语声的同时。总也可以听到别的贵客的声音,每一
次,向叁都希望可以听到毛人雄的声言。

  但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

  叁天之後,由於他家传的伤药,十分灵效,他的伤势已完全好了。

  但为了不使洪天心起疑,他仍然不将绑在身上的布条扯去,而且,他不论在人
前人後,都装出行动不灵活的样子来。

  这叁天之中,他没有看见过方畹华,也没有听到过她那极其动听,银铃也似的
声音,向叁竭力要自己不去想她。可是,每当他闭上眼睛,方畹华俏生生的倩影,
彷佛就站在他的眼前一样!

  他从来也不敢公然地去想自己可以和方畹华有平等的地位。那倒绝不是由於他
自认是下贱的人,而是方畹华是如此地美丽,高贵,使得他自惭!

  向叁曾经拉着木棍,在庄子中转了转,只见庄子内在这叁天之中,已焕然一新
了,虽然贵宾还未曾到齐,但是已到处一片热闹,每走出几步,就可以看到叁五成
群的武林高手,更有不少衣饰丽都,态度轩昂的少年弟子,高视阔步,来来去去。

  他们当然连眼角也不会向向叁转上一转,但是向叁却也不怎麽看得起他们,因
为他看得出,越是衣饰华丽的,武功根柢也越是差。

  而且,他也找不到一个武功比得上他的人!

  在议事厅中,更是灯火日夜不辍,一排一排的椅子,全是紫檀木的。

  在正中,则放着一张极大的虎皮交椅。

  那是庄主的坐位,那麽,毛人雄的坐位应该在那里呢?毛人雄是不是会来呢?

  後天,就是各门各派的武林中人,选举下一任盟主的日子了,但是,向叁在各
人的交谈中,都未曾听说铁掌金刀毛人雄会来的消息。

  各人议论最多的,便是洪天心和方畹华两人的事,几乎毫无例外,每一个人都
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向叁在每次听到人家将方畹华和洪天心拉在一起议论的
时候,他都急急地走开去。

  虽然,他心中曾千百次地告诉自己:人家讲得不错,他们的确是一对,可是,
他仍然不愿听,听到了之後,心中仍不是味儿。

  又过了一天,明天,就是正日了!

  这一天,来的人更多,正午,向叁看到了方畹华。方畹华,洪天心,是陪着一
个十分瘦削,一面正气的中年妇人,一起走进庄子来的,庄主也在庄子大门口,亲
自迎接,不用说,那中年妇人,一定是方畹华的师父,独行无影周轻云了!

  庄主万里金鹫一路走来,一路向地介绍她未曾见过的武林人物,向叁远远地跟
随着,他倒不是想听庄主和周女侠讲些什麽,而是想多看看方畹华的背影。

  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倒在庄主和周文侠的交谈中,听到他们提到了铁掌金
刀手人雄!

  洪庄主先问:「师妹,你打听毛大哥的下落,可有什麽消息没有?」

  周轻云『哼』地一声,道:「别提了,我外号是独行无影,可是和毛大哥比起
来,却是自愧不如,这两年来,竟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他!」

  洪庄主长叹了一声,道:「这样说来,明天他也不会来的了?」

  周轻云并不讲话,只是摇了摇头。

  洪庄主又长叹了一声,道:「明天他如果不到,那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去,在他们的身边,自然簇拥看不少人,向叁
也挤不上去,而就在听到了洪庄主和周女快的交谈之後,心中也是沮丧到了极点。

  他呆呆地站着,然後又一步一步,拖着身子,回到了马廊之中,一到了马廊中
,就跌倒在乾草堆上。

  白等了,多年来的屈辱全都自费了!

  铁掌金刀毛人雄音讯全无,不会到金鹫庄来了!

  向叁觉得心头极其痛苦,他的身子,也缩成了一团。几乎那样就可以将心中的
痛苦,榨了出来一样,连独行无影周女侠,也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自己又怎能找
到他?父母的深仇,难道就这样罢了?

  当然不,一定要找到他!天涯海角,哪怕用尽了自己一生的光阴,都要找到他
的!

  向叁手在草上一按,『霍』地站了起来。

  他要离开金惊庄了,毛人雄既然不会到金褚庄来,他再待在金鹫庄上,便是多
馀的了,而他早一日离开,就早一日有找到毛人雄的希望!

  他大踏步地走出了马厩,深秋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突然一呆:自己就这
样离开了麽?金鹫庄上,自己没有一点未了的事麽?

  当然不是!

  那一顿鞭打,那无比的侮辱,全是洪天心给他的.他要还给洪天心!

  他不必再隐忍身份了,因为毛人雄根本不会来了,他要去和洪天心一对一地动
手,要当着天下好汉,将他败在自己的手下!

  他在马厩前,并没有呆了多久。便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当他来到了内庄的前面
时,虽然有几个庄丁向他奇怪地望了一眼,但是却也未曾留意,向叁反倒问他们,
道:「少庄主在哪里?」

  一个庄丁道:「正在後园,替周女侠接风!」

  向叁的脸上,带着十分高傲的微笑,那种笑容,便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以致他
走开了很远,那几个庄丁的脸上,仍然充满了愕然难解的神情。

  向叁穿过了一条长廊,到了一扇月洞门前。

  月洞门外,就是後园,在一个十分大的八角亭之中,洪天心正把着壶,在向周
女侠敬酒!

  向叁姑走了身子,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洪天心』叁个字,也给响雷
也似地喝了出来了,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只见四五个在庄上极有地位的庄丁。

  快步奔了过来。

  那四五个人一面奔,一面叫道:「庄主,禀告庄主,铁掌金刀毛老英雄到!」

  在厅中的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

  而向叁也在那时候,身子一闪,闪到了月洞门的旁边立时倒退而出,向外疾奔
了开去。

  毛人雄来了,他等到他了。

  在向叁知道了毛人雄终於来到了金鹫庄之後,他心头的兴奋,实在是难以形容
的,他奔回了马厩,竟不由自主地喘着气。

  毛人雄来了,他报仇的机会来了!

  现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下手呢?

  他来到了马厩的最深处,扒开了乾草,掀起了一块青砖,在砖下取出了一柄匕
首来。

  那柄匕首,发出青萤萤的光芒,一望而知是非同凡响的宝器,那是一年多之前
,他在一个宾客离开金鹫庄之时,愉愉地跟了出去,在那人身上抢来的,事後,他
知道这柄匕首叫作『寒风匕』,锋利无比!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那柄匕首之上抚摸着,他心中不断地在想:什麽时候,什
麽地方,才是自己下手的最好机会呢?

  是今晚去行刺?不,上次已失败过一次,不能再试了,那麽……

  想了好一会,向叁终於决定了,明天下手!

  明天,当洪庄主在议事瞌中,结集群雄,宣布他盟主期满,要群雄另选贤能的
时候下手!

  那时,应该是毛人雄老贼最不注意会有人向他动手的时刻!

  向叁虽然决定了,也将匕首贴身藏好了,可是那一晚,对他来说,实在是最难
堪的一晚了。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好几年都是那样过去了,何以这一夜,那样难过?天黑之
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响起了一更,而等到叁更的时候,他几乎觉得,像是已经
过了好几年之久。

  好不容易,鸡啼了,但是天还是不亮,天像是永远不会亮了!

  终於天亮了的时候,向叁在马厩之外,已站了大半个时辰了,他头上,肩上,
全是露珠,他面对着朝阳站着,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今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今天,也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天了!

  而在慢长的一夜中,他已将自己行事的每一个细节,全都想好了,如今等的只
是:叁下炮响,所有的人聚集在议事厅之後,他去行事了!

  朝阳慢慢地升高,阳光已不再是金黄色的一片,而是晒在他的身上,有暖哄哄
的感觉的了。

  等到时侯真正近了之际,向叁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他回到了马厩之中,
一遍又一遍地运转着真气,怕在马厩之中,但是却可以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庄丁
奔来奔去,总管大声地呼喝指挥。

  辰时,叁下炮声,『轰』,『轰』,『轰』地响了起来。向叁也霍地站了起来
,走出了马厩,向着议事厅,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从马厩到议事厅的那一段路程,向叁是以走着他生命中最後一段路程的心情走
着的。

  当他来到了议事厅大门前的时候,他听到万里金鹫洪陵宏发的声音,从其面传
了出来,他在道:「洪某人承各路英雄看得起……」

  向叁也没有心思去听他究竟讲些什麽,因为他已被庄中的总管拦住了,总管沉
声叱道:「向叁,你想死了?怎地到这其来乱闯?」

  向叁早已有了计划的,他忙笑道:「这怪不得我,却是畹小姐吩咐的。」

  总管呆了一某道:「畹小姐吩咐你什麽来?」

  向叁道:「那匹白马是畹小姐最心爱的。昨天已经有点不适,畹小姐吩咐,若
是一有恶化立时去通报她,如今白马正在抽筋喷沫,我怎能不去?」

  总管沉吟了片刻,才『嗯』地一声,道:「那你就进去吧,可是向叁,议事厅
中在做什麽,你一定也知道的,只怕你讲话一大声就粉身碎骨了!」

  向叁点了点头,道:「我省得了!」

  他在总管的身边,走了过去,来到了大门前,他却并没有推开大门走进去,而
是绕着墙,来到了一扇边门之旁,轻轻推开了门。

  议事厅中,坐满了叁山五岳的武林中人。

  正中一排交椅,坐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最左首的一个,就是铁掌金刀毛人雄
!

  五年不见,毛人雄似乎老了不少。但是,他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态,却一点也没
有改变。

  在毛人雄身边的,是独行无影周轻云,而方畹华则正坐在周轻云的身後!

  也就是说,如果向叁向方畹华走去的话,那麽,他来到了方畹华的身前,也等
於来到了毛人雄的身後!这实在是太好了,这莫非是父母在天之灵有助,才冥冥之
中,作了这样安排的?

  他摸了摸那柄贴肉藏着的匕首,悄悄地将匕首抓在手中,但却是刀尖向着手臂
,整个匕首,也被衣袖遮住,外人绝看不出来。

  洪庄主仍然在前面的交椅之前站立着向群雄说话,洪天心在他父亲的身後。

  向叁才推开了门,闪身进内,便有两个庄丁,向他走近了一步,向叁不等他们
开口,便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已问过总管了,有极要紧的事,来找畹小姐的。」

  一则,由於向叁要找的人是方畹华,二则,那两个庄丁也知道,若不是总管答
允了,他是绝不能够走进议事厅来的。

  是以一个低盘道:「你可得小心些,千万别惊动了任何一位英雄!」

  向叁点了点头。又向前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的两腿走得十分小心,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一个机会,失去了这一个机会之後
,他永远没有成功的可能了!

  他慢慢地走着,虽然有几个人向他投以奇怪的一瞥,但是却也不知他是什麽人
,毛人雄当然看不到他,因为他是在毛人雄背後走过去的。

  而这时,面对着众人的洪天心,却已经发现他了。

  洪天心双眉,倏地扬起,手也抬了起来,张开了口,像是想对他大声呼喝。但
是洪天心也想到,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若是大声呼喝的话,那一定会被人家
,传为笑柄的。

  洪天心也知道向叁在如今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议事厅中,是一定有原因的,但
是他却既不能出声,又不能闪身过来拦住他问个究竟。

  因为如今,正是北五省武林盟主新旧交替的庄严时刻,什麽人可以大呼小叫?

  整个议事厅中,除了他父亲的声音之外,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

  向叁慢慢地向方畹华走近,就在这时,自马厩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下极其急骤
,极其清亮的马嘶声!

  那一下马嘶声终於传出来了,向叁还以为不会有马嘶声传来了,那一下马嘶声
也是向叁安排的,他用一支烛,点着了放在梁头,又用绳挂了一块大石,当烛渐渐
烧得变短时,火头就会接近绳子,火头终於会将绳子烧断,大石跌下,就会压在那
匹名为『银月追风』的马腹之上,马儿也一定会发出急嘶声来的。

  那一下急嘶声,别人都未曾在意,可是方畹华却一听便听出了,那是自己心爱
的白马的嘶声,她本来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前面的,这时她陡地转过了头来。

  她一转过头来,就看到了向叁!

  直到这时为止,向叁的计划,十分顺利,方畹华一看到了向叁,自然也不便出
声相询,但是却连忙向向叁打了一个手势。

  向叁向前的去势,也快了些。

  有几个对向叁的身份表示怀疑的人,这时也豁然了,因为他们不认识向叁,方
畹华总是认识的,方畹华既然在对向叁打手势,那麽向叁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了。

  在方畹华对向叁打手势的时候,毛人雄也突然转过头来,向方畹华望了一眼,
然後,又向向叁望了一眼。当毛人雄向他望来的时候,向叁的一颗心,几乎从口腔
之中,直跳了出来!

  在那一刹间,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向前跨出一步!

  但毛人雄却立即转过头去,显然,也因为方畹华在对他打手势的缘故,所以,
他绝没有在意!

  向叁的右手,紧紧地握着那柄『寒风匕』,他自然不能以手势回答方畹华,他
只是加快了脚步,一直来到了方畹华的前面。

  他那时的神情,是如此紧张,以致方畹华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爱马,出了什麽大
毛病了,是以神情也十分焦切。

  可是这时,向叁已来到毛人雄的身後了!他离开毛人雄。是不过一尺多一点!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方畹华的脸上是什麽神情,他根本看不到,他又等了五年
,机会终於又来了,他迅速地运转真气,偏过头去。陡地一翻手,寒风匕对准了毛
人雄的後颈,直刺了下去!

  向叁的这一个动作,可以说快到了极点!

  但不论他的动作怎麽快,就在他面前的方畹华,却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可
是,由於这变故实在来得太突兀了,是以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她只是张大了
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向叁一匕首刺了出去,他自料那一刺,实在是没有刺不中的道理了。

  是以,他同时又发出了一声狂吼!

  那一下狂吼声,更是震动了议事厅中所有的人,一时之间,洪庄主也不讲话了
,每一个人,都向向叁望了过来,向叁只觉得寒风匕已直插进了软肉之中,他一扬
头,一声长笑,道:「向某人父母深仇已报,要杀要则,任凭处置!」

  他只当自己一叫,至少会有叁五十人,同他扑了过来的,可是出乎意料之外,
却并没有人向他扑了过来。而且每一个人,都用十分奇异的眼光望着他。

  向叁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他实在难以想像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

  还是在他前面的方畹华,最先走过神来,向他的左手处,指了一指。向叁知道
事情有什麽不对头了,他连忙低头看去。

  一看之下,他实是亡魂皆冒,头皮发炸,全身发滚,整个人都怔住了!

  缄掌金刀毛人雄,仍然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向叁以为那一匕首,是直刺进了毛人雄的後颈软肉之中,毛人雄一定是连声都
未出,便自死去了。可是事实上,情形邦全然不是那样!

  事实的情形是,毛人雄的头,侧过了一边,那一柄寒风匕,却只不过是刺进了
毛人雄不知在什麽时候扬起来的右手的食中两指的指缝之中!

  他失手了!

  向叁在乍一看到自己又失手之际,只是莫名的惊骇,但是突然之间,他的绝望
,又变成了无比的愤怒,他的脸陡地涨红了起来!

  万里金鹫洪陵,大踏步地向前是来,一面舌绽春雷,喝道:「向叁,你是什麽
人?」

  向叁『哈哈』大笑,道:「我含辛茹苦,为父母报仇,老贼居然逃过了我这一
匕首,我不幸失手,还有什麽话好说?」

  他一面讲。一面左掌一翻,『呼』地一掌,又同毛人雄的头顶,拍了下去。

  但毛人雄在这时,手背一振,一股大力过处,已将向叁整个人,震得向上,飞
了起来,变成了落在他的前面,洪天心一挥手,『飕』地一声,长鞭已向向叁,没
头没脑地砸了下来!

  但是洪天心的长鞭,还未曾砸中向叁,毛人雄一伸手,『嗤』一声。一股指风
,便已将洪天心的长鞭,挡得向後扬了开去。

  同时他沉声道:「各位勿忙,待我来问他!」

  向叁在毛人雄身前,兀然而立,双眼之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世上还有什麽比
面对着仇人,但是却又万万不是仇人的敌手吏使人眶  欲裂,悲愤莫名的事呢?

  毛人雄也望着向叁,缓缓地说道:「五年前,在客店之中,那个蒙面少年,也
是你罢!」

  向叁大声道:「是我。将来你若是被厉鬼索魂,那厉鬼也是我!」

  毛人雄却并不发怒,道:「你说为父母报仇,敢问今尊令堂是谁?」

  向叁的身子,刷地发起抖来,毛人雄竟向他问这样的问题!

  『我父亲是死在你金刀之下的粉蝶儿向花,我母亲是金蜂仙子白冰娘,他是死
在你的铁沙掌之下的,我那年才十二岁,母亲将我塞在床下,老贼你当然没有看到
我!』

  向叁在大声数着毛人雄的罪行,他已然不能报仇了,但是令得毛人雄声誉扫地
,也是好的。

  他的话才一出口,忽然之间,议事厅中,四面八方,尽皆叫起了怒吼声,还夹
着『锵』然的兵刃出鞘之声,向叁的心中十分快慰,因为毛人雄终於激起众怒了!

  他抬起头来,可是当他抬起头来之後,他完全呆住了!因为所有的愤怒的眼光
,完全是向他投来的!

  几乎所有的人,全都这样望着他,而他更在其中几个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
影子,那是充满了愤怒,仇恨的捡,和布满了红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向叁全然无法知道那是为了什麽,因为他是在数着毛人雄的罪状,何以那麽多
愤怒的眼光,反而是向他射来?他张大了口,不知是不是应该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候,只见几个面上的神情,最是悲愤的人,『飕』、『飕』地向前,
扑了过来,他们并且还是早已掣了兵刃在手的。

  但是,当他们一到近前之际,毛人雄却陡然站了起来,双臂一张,他长袍的衣
袖十分大,双臂张开,衣袖下垂,便像是一幅墙一样,将那几个人挡住,沉声道:
「各位别动手!」

  在毛人雄的身後,有人尖叫道:「毛大侠,这别阻拦我,向花这贼子趁我押镖
外出之际,强劫我全胜镖局,竟将镖局之中,九十二口,不论老幼,一齐用火烧死
,毛大侠,如今我知道向贼有後,此仇怎能不报?」

  那人叫毕,又有人声嘶力竭地道:「毛老英雄,今日不将这小贼碎  万段,我
誓不为人,向花淫贼,和贼贱人白冰娘,欠了我七条人命,可怜我那七岁幼女,便
是被他们分肢而死的!」

  又有人撕心裂肺,号陶大哭,道:「杀这小贼,向花这贼子,居然有儿子,那
实是苍天无眼,可怜我的叁个孩子,我的叁个孩子……」

  那在叫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在她叫到了『我那叁个儿子』之际,想来是因为
大受刺激,是以叫不下去,反倒怪笑了起来,实是比任何哭声,来得凄厉,来得难
听!

  而刹那之间,咒骂声讨之声,此起彼伏,开始的时候,还是一个讲完。一个再
说,到後来,百十人的声音,淮在一起,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向叁真正地呆住了!

  这是他绝未曾想到过的事情!

  他和他父母相聚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在他的印象之中,父母乃是他最亲的亲
人,是以在他目睹父母惨死之际,才会印象深刻,悲痛莫名的。

  那时,他年纪还小,当然不知父母在江湖上的行为如何,在父母双亡之後,他
流落在江湖上,根本只是操些贱役,在暗中苦练武功,也不与武林中人接触往还,
他自己更不会将父母的名字向别人提起,刚才,在毛人雄的面前,他还是十年来,
第一次向人提起父母的姓名!

  却不料他才一说出父母的姓名来,事情便起了如此急剧的变化!

  这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欲坠,议事厅中,众人的怒吼声,就像是
惊涛怒浪,而他则像是全然没有依靠的一叶扁舟!

  在众人的怒吼声到了最高峰,而且所有的人,几乎部已离座而起之际,毛人雄
陡地发出了一声大喝,道:「各位,且听我说!」

  铁掌金刀毛人雄,不但武功绝顶,而且真有服人之力,他一声大喝之後,尽管
众人仍然极其愤怒,但是却立即静了下来。

  毛人雄苦笑了一下,道:「各位,向花,白冰娘夫妇,堪称无恶不作,十年前
,我眼看他们在长江岸边,放火烧一条官船,掠劫财物,杀人无数,挺身而出,他
们两人一见是我,立时逃走,我紧紧地跟了下来,一直跟到他们的老巢,才将他们
杀死,为武林之中,除了一个大害!」

  一个人叫道:「毛老英雄,当年你杀了这两个贼子,当真是普天之下,额手称
反,但是你何以斩草不除根,留下了这个小贼?」

  毛人雄缓缓地转过头,向向叁望来。

  那时,向叁面上的神情,迷惘之极!

  十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正义的这一边的,所以他什麽苦都能吃,什麽
侮辱都可以受,什麽样的煎熬等待他都不怕,只要能够等到有机会诛杀毛人雄老贼
这一天的到来。

  如今,这一天到了,可是,事情却完全和他十年来所想的不同,他的父母,原
来竟是这样凶残,狠毒,无耻的武林败类!

  毛人雄望了向叁片刻,才道:「当我诛杀向花夫妇之际,我当然知道他们是有
一个孩子的,但是我发觉,他们的孩子全然不知父母是何等样人,孩子何辜,我又
何忍下手杀一个稚子?各位,我们不像向花夫妇所为,就是他们滥杀无辜,生性残
忍,难道我们也要学他们的样子,去杀一个孩子麽?」

  众人都不出声。

  毛人雄长叹了一声,道:「所以,我未曾下手。我只当这孩子一定很快就可以
知道他父母是怎样一个人的,那样他如有羞耻正义之心,自然会鄙弃他的父母的。
若是他再作恶,总会有报应的,却想不到这孩子竟一直不知他父母的为人!」

  有几个人叫道:「毛大侠,你怎知他不知?」

  毛人雄扬了扬手,示意那几个人不要出声,然後道:「小老弟,你父母生前,
所做的恶事之多,刚才你所听到的,只怕还不过十之叁,我想,你是到今天方知道
的,你父母是我杀的,若是你在知道了你父母约为人之後,仍要杀我替你父母报仇
,毛某人绝不还手!」

  毛人雄说到这里,手掌一翻,那柄『寒风匕』,正平平整整,托在他的手上。

  他道:「这是你的匕首,如果你要替父母报仇,尽管拿它向我刺来好了,我绝
不还手也不闪避!」

  毛人雄这句话一出口,议事瞌中所有的人,全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因为毛人雄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话既出口,就绝无反悔之理,那麽,若是向
叁下手,他岂不是必死无疑?偌大的议事厅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向叁的身子,也猛地一良,他有一个反应就是:可以报仇了,可以报仇了,
有了报仇的机会了!报仇,是他心中最强烈的愿望,而在那愿望几乎已成为不可能
之後,忽然又有了希望,那就变得更强烈了!

  他一震之後,一伸手,已将那柄寒风匕抓在手中。

  当他将寒风匕一抓在手中之际,人人都吸了一口气,洪庄主疾声道:「毛大哥
,这——」毛人雄道:「你们不必多言,我话已说出口,总不成反悔?谁要多说,
便是想坏我数十年来的声誉了!」

  毛人雄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谁还敢出声?

  向叁紧紧地握住了那柄匕首,双眼瞪着毛人雄,毛人雄的神情,却是十分安详
,向叁更在他的安详神情之中,看到了一股凛然的正气!

  一个人身上的正气,本来是最难以捉摸的,但只要一个人心地是正直的,自己
知道所做的事,是无愧於心的,自然便会有一股正义,溢於眉宇。

  向叁握住匕首的手,在开始的时候,是坚定的,迫不及待的,但是,这时,已
发起抖来,他的心中在叫:我不能杀他,他是正直仁义的大侠,我父母……当他想
起他的父母之际,他心头一阵剧痛!

  终於,他的手一松,『呛  !』一声响,寒风匕跌到了地上!

  毛人雄长叹了一声,道:「十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年我不杀这孩子,是不是
对呢?是不是会因此又使得很多人遇害呢?到现在我已有了答案,我知道当年我的
行动是对的。冤有头,债有主,孩子何辜?各位,看在我毛某人的脸上,千万别难
为这位少兄弟!」

  向叁望着毛人雄,那是他在半个时辰之前,还恨不得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切下
来的人,但是现在,他口唇颤动想要说几句话,却又不知怎样开始才好!就在这时
,忽然听得『哗』地一声鞭响,洪天心大声道:「毛老伯的话,我们自当遵从,但
是这  ,居然瞒了身份,在金鹫庄上,隐藏了近五年之久,若是让他就此离去,金
鹫庄的脸往哪儿搁?他若是乖乖地肯吃我叁十鞭,便由得他走!」

  向叁缓缓地转过头来,洪天心手投长鞭,正一脸骄悍地站在他的面前。

  向叁沉声道:「少庄主,几天之前,你曾经无缘无故地鞭我一顿,几乎鞭得我
骨肉支离,如今又要来了麽?」

  洪天心怪笑道:「你这种下贱人,多鞭几顿,又有何妨?」

  向叁面色苍白,神情愤怒,厉声道:「人谁不是父母所生,有什麽贵贱之分?
少庄主若自以为武功高,便是贵人,那我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下!」

  洪天心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身形斜展,向大门口掠去,在他掠出之际,长鞭
一抖,一丈长的鞭子,抖得笔也似直,直指向叁的胸口,道:「来,来,那说出来
让少爷见识见识!」

  洪天心一面说,一面已出了议事厅,向叁双足一蹬,也『呼』地一声,掠了出
来。

  洪天心一看见向叁居然跟了出来,心中更是有气,一声长啸,道:「替我趴下
!」

  他在那根长鞭之上的造谙,的确十分高超,一言甫出,长鞭一沉,鞭梢『刷』
地绕了一个圈儿,便向向叁的右足足踝缠来。

  这一缠要是缠中了,他再发力一拉,向叁自然非趴在地上不可!

  但这时向叁已无所忌惮,鞭子才到,他身形托地向上拔起了丈许。

  他向上拔起丈许,快疾无比,这还不奇,而他才一拔起,身形立时下坠,一起
一落,快逾闪电,竟将鞭梢,踏在他脚底下!

  洪天心觉出手中一紧,长鞭已被人踏住,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急忙运
转真气,手背猛地一振,想将长鞭抖了起来!

  却不料这一切,早在向叁的算中,他长鞭一抖,向叁就着那一抖之力,真气一
提,整个人向上,直拔了起来,在半空之中,一个盘旋,寒风匕晶光闪闪,自上而
下,疾刺了下来。洪天心只看到一条人影,自半空之中,疾压了下来,急忙着她便
滚,一面滚,一面仍『呼呼』地挥出了两鞭。可是向叁身形下落之势十分快,洪天
心两鞭落空,向叁人已落地,一脚向洪天心的肩头踢到。

  那一脚,乃是他家传武功中,十分厉害的招数,踢出之前,脚先向外一扬,乍
一看来,倒像是他人站立不稳一样,洪天心就是上了当,正在心喜,还想趁机一鞭
挥出,却不料电光石火间,『拍』地一声,一脚已正踢中他的肩头之上!

  那一脚的力道,着实不轻,踢得他连打出了几个滚,而向叁『哈哈』一笑,道
:「少庄主,多多得罪!」转过身,就待向外走去!

  向叁的意思是,两人的武功已分出高下,那何必还打下去?

  可是洪天心一向是逞强好胜惯了的人,这时在那麽多人之前,吃了这样一个大
亏,如何忍得下气去?滚出了六七尺之後,一跃而起,衣袖一扬,叁根金光闪闪,
长约半寸的金针,洪向叁的背後,电射而出!

  洪庄主疾声喝阻,方畹华惊呼道:「师哥!」

  以及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惊呼声。

  也就在那种种的声音中,向叁身形陡转,自他的手上,舞起了一片精光,只听
得『铮铮铮』叁下响,叁枚金针,断成了六截!

  而向叁的身法,当真快疾无比,一面削断了叁枚金针,一面已向前旋风也似,
卷了过来,洪天心扬鞭待迎,哪里还来得及?

  刹那之间,他只觉得眼前精光乱闪,对方的匕首,已然攻到了他的脸前了!洪
天心自知万无幸理,这一刀之灾,是再也逃不过去的了!

  但也就在此际,只听得方畹华一声娇叱,道:「向叁!」

  她『向叁』两字,才一出口,洪天心只觉得一阵风,在身前掠过,眼前的精芒
,已然不见,定睛看去,向叁已在他身前七尺开外,并且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
正在缓缓地向外走去。

  向叁在一转身,向庄外走去之际,便完全忘了洪天心,他的耳际,似乎还萦回
着方畹华的那一声娇叱,他实在想回头再望上方畹华一眼。

  但是,他非但没有回头,相反地,他向前跨出的步子,却更快了。他不转过头
去看方畹华当然是对的,因为即使他回头去也是看不到方畹华的脸面的,因为方畹
华正背对着他,站在洪天心的面前在替他拭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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