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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太保》(下)






  日间,当他们匿藏在草丛中的时侯,他们就感到巢贼所部,正在进行大调动。
这时,一驰在路上,这种感觉更甚了。
  只见一队一队的兵马,向着长安城的方向驰去。他们来的时候,看到了大路两
旁的原野上,全是兵营,但这时,却已有一半拔营而去,还有一小半,也正在准备
拆营,大路上匆匆开过的兵马,看来都十分匆忙、焦急!
  他们四人贴着路边急驰着,李存孝高举着火把,果然没有什麽人来查问他们。
 这一夜,他们足足驰出了近一百里,等到天色将明时分,马儿已经疲乏不堪
了。令得他们惊讶的是,在离长安城七八十里之後,便再也不见黄巢的兵将了。
  天色将明,他们在几乎一个人也看不见的大路上驰着,突然,一小队兵士,迎
面驰来。
  李存孝眼尖,早已一眼看到,那一队十来个人,尽皆是黄巢兵将的服饰。
  李存孝沉声警告道:【我们可得小心些!我要向他们问些话!】
  史敬思等叁人齐声答应,双方渐渐接近,李存孝勒住了马,大声道:【列位请
了!】
  李存孝一面说,一面向那十来个人打量,只见全是些老弱残兵,他的心中,已
放下了一大半。一个老兵道:【咦!你们怎麽还向前去?】
  李存孝沉声道:【前面可有战事?】
  那老兵睁大着眼,道:【你倒胡涂得可以,战事虽还未有,但所有部队,都已
奉命後撤,你们四人,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
  李存孝含糊应了一声,道:【可是河间府的沙陀大队,要攻长安了麽?】
  那老兵道:【正是,李克用闻报,有四位太保,死在长安城中,是以连夜发
兵,尽起大军,杀向长安。沙陀大军,只在离此八里开外,正是军容雄壮,看来,
长安城旦夕难保了!】
  李存孝等四人听了又惊又喜。史敬思大声道:【四位太保死在长安城中,这话
是从何处说起?】
  那老兵更是惊讶,道:【你们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李克用十叁太保中的六个,
冲进了长安城,只有两个逃了回去,还有四个,在长安城中冲了一昼夜,还有一个
在五凤楼前射了一箭,但下落不明,多半死在城中了!】
  李存孝一拱手道:【多谢!】
  他一挥手,四人又策骑向前疾驰而去。那老兵急叫道:【喂!你们如何还向前
去?】
  但是等到那老兵叫了出来时,李存孝等四人,早已驰远了。李存孝默默不语。
李存璋气不过道:【哼!那一定是四哥十二弟逃了回去,在父王之前乱说!他们倒
希望我们死在长安城中了?】
  李存孝忙道:【不可这样想,我们在翠燕姑娘家中过了一夜,音讯全无,长安
城中兵马又多,父王也自然以为我们死了!】
  史敬思笑道:【快赶回去,叫他们看看我们四人,死而复活了!】
  四人齐皆扬声大笑,这时他们驰骋的那段路,根本是两方军队都未曾到达的所
在,一个人也无,他们足可肆无忌惮,大声呼叫、豪笑了。
  转眼之间,他们又驰出了六七里,已然可以看到远处营火点点,史敬思大声叫
了起来。正在这时,只见两条火龙,向前疾移而来。那两条【火龙】,乃是两排士
兵,各执着火把,向前驰来。
  李存孝眼尖,一眼看到,那排百来个士兵,全是一身黑衣。李存孝大声道:
【那是咱们的黑鸦兵!】四人一看到自己人,更是精神抖擞,四骑向前疾冲而出,
转眼之间,双方已然接近。只听得那一队黑鸦兵齐声呐喊,一起散了开来,将李存
孝等四人,困在中心,队形变化,快捷无比。
  史敬思大叫道:【我是十一太保!】
  史敬思一叫,只见那百来个黑鸦兵,尽皆一呆,全部向前围来,火把高举之
下,将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
  这时火把高举之下,将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们四人,穿的是
黄巢兵将的服饰,但是黑鸦兵如何会认不出他们是谁!
  刹那之间,欢声雷动,一个个黑鸦兵,全跃下马来,李存孝等四人,也是情绪
激动,两名牙将,奔到四人身前,竟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李存孝忙问道:【父王何在?】
  那两名牙将道:【大王还在河间府,本来,已定今日大军进发,为四位太保报
仇的。】
  李存孝笑道:【见鬼麽,我们好端端地活着,走,我们快去参见父王!】
  他们四人,抖  向前,疾驰而去,尘土扬起老高,这时,太阳已渐渐升了起
来,那一队黑鸦兵,眼看传说已死在长安城中的四位太保,又生龙活虎也似,出现
在他们的面前,舆奋得抛了火把,就在路中心拥抱着,叁叁五五,唱歌跳舞起来。
  李存孝等四人向前冲去,天色已然大明,只见路边黑鸦兵的队伍,越来越多,
见了李存孝等四人,莫不欢呼,有职司较高的将领,早已策马,围在四人之旁,和
四人一起向前疾驰。
  他们驰出不到叁五里,只见两员大将,自黑鸦兵的阵中,拍马飞驰而来,正是
十叁太保之中,大太保李嗣源和二太保李嗣昭!
  他们两人,驰到了近前,齐声叫道:【四位兄弟!】
  六匹马迅速接近,他们六人一面勒住了马,一面就在马上,争相拥抱,两旁的
黑鸦兵,发出的欢呼,简直是震耳欲聋!
  李嗣源一向稳重,可是这时候,却也是神色激动,他拍着李存孝的背,呵呵笑
着,道:【四弟和十二弟回来,说你们已折在长安城中,弟兄们悲痛莫名,父王大
发雷霆,发兵进逼,却原来你们无恙归来!】
  史敬思大声道:【我们非但无恙,且还在五凤楼前,射了黄巢一箭!】
  李嗣昭笑道:【这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在长安城中的细作来报,说巢贼为了
那一箭,吓得寝食难安,已无守长安之心了!】
  李嗣源道:【快回去见父王!】
  一群人马,又向前疾冲而出,才驰出了里许,又见到一大队兵马,迎面驰来,
一见到李存孝等人,立时散开,下马,侍立两旁,只见一彪人马驰来,最前面的一
个,身形高大,人强马壮,左有李存  ,右有李存受,睁着鸽蛋也似的左眼,不是
别人,正是晋王李克用!
一看到李克用,所有的人,全都下了马,李存孝等四人,奔向前去,高声叫
道:【父王!】
李克用勒住了马,在马上纵声大笑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叁个好字,又纵声大笑!
这时候,黑鸦兵的欢呼声,更是震耳欲聋,将李克用的豪笑声,也一起盖了过
去。
  离河间府城外叁里,李克用的军营,就扎在一片平原上,军营外旗帜飘扬,黑
鸦兵甲  鲜明,阵容整齐,十叁太保,拥簇着李克用,驰进了营地之中!
  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溢,满面笑容,但只有两个人例外!
  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也挂着笑容,但是那种尴尬,勉强的笑容,一望而知是假
装出来的。李存孝等四人安全归来,再没有比他们两个人,心中更不是味儿的了!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四太保李存信和十二太保康君利!
  到了营地之中,李克用翻身下马,向李存孝等四人道:【来!】
  李存孝等囚人,来到李克用身前,李克用张开双臂,抱持着他们四人,一起走
进了营帐,各太保都跟在後面,进了帐中。
  一进营帐,大太保李嗣源便道:【父王就座。】
  李克用居中坐下,他面色突然一沉,目光扫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早就知道,李存孝他们一回来,自己便要糟,是以李克
用一望向他们,他们便脸色发白,低下头去,不敢言说。
  李克用先嘿嘿冷笑了几声,陡地一拍座前的长案,喝道:【你们还有什麽话
说?】
  李克用声若洪钟,整个军帐之中,给李克用大声一喝,人人的耳际,都响起了
一阵嗡嗡声来。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个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苍白。
  李存信的睑上,还有几分倔强的神情,他只是低着头,僵立着不动,但是康君
利的眼珠转动着,他眼中闪耀着既惊恐又狡猾的神彩,望着众人,显然是想其馀的
太保,替他求情。
  李克用冷笑着,又使劲在案上拍了一下道:【我着你们人人前去长安,由存孝
调度,你们两人何故先行回来,却又胡说八道,说什麽存孝等已死在长安城中,你
们见机而返,来人,推出斩首!】
  李克用【推出斩首】这四个字一出口,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的脸色,变得更形
苍白,康君利语带哭音,向着李嗣源,叫道:【大哥!】
  李嗣源忙道:【父王……】
  可是,李嗣源才叫了一声,李克用已然怒道:【谁也不许说情!】
  众太保面面相觑,皆尽骇然,康君利已扑地腕倒,李存信也接着跪了下来。李
嗣源忙推了李存孝,低声道:【十叁弟!】
  李存孝明白,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别人皆没有说话的馀地,只有自己替他们
两人说几句话了,是以他笑着道:【父王,巢贼根本动摇,我们正可大举进兵,怎
可先折了自己人?】
  李克用望着李存孝道:【依你之见呢?】
  李存孝呆了一呆,他在替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求情之际,却是全然未曾想到,
李克用会有加此一问,他在一呆之後,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望去,恰好两人也在
向他望了过来。
  李存孝的心中,不禁十分为难,他知道,自己若是说他们两人,一点也不用责
罚,那麽,李克用一定不依,事情反倒僵了!
  但是,若说要责罚,此次共赴长安,李存孝已知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
利,心中对他极其不满,不论他提议的责罚多麽轻,但总是出诸於他的口中,两人
受责之後,只怕非但不会感激,而且对他的怨恨,还会加深一层。李克用那样问
也,虽然是极度看重他的意思,但却也使他极度为难!
  李存孝一犹豫,别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李存孝心知自己是犹豫不
过去的了,是以他笑道:【责打叁十军棍,也就是了!】
  以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过失而论,这【责打叁十军棍】,实在是轻到不能再
轻的责罚了,是以李存孝的话一出口,李克用便笑道:【存孝,看不出你不但会带
兵打仗,也会卖乖徇私!】
  李存孝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望去,只见康君利低着头,一声不出,但是李存
信却瞪着眼,一脸皆是怨怒之色。李存孝不禁苦笑了一下,心道:【父王啊父王,
你若以为我那样说,他们两人会领我的情,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唉!】
  李克用因为李存孝、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四人安然归来,心中高兴;是以
他一面笑着,一面拍案道:【责打叁十军棍,拖出去打,打完後,各带五千精兵去
杀贼,不获全胜,别来见我!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不敢站起身来,就在地上,俯伏爬行,爬出帐去。
  李存信在爬出车帐去之际,回头向李存孝怒望了一眼,他眼中那种怨毒的神
色,令得李存孝大吃一惊,可是,也根本还未曾来得及作任何反应,李存信和康君
利,便已退出帐去了!
  李克用呵呵大笑道:【摆宴庆功!】
  一声声号令传了下去,整个营地上,都响彻了一片欢呼声。四位太保,冲进长
安城,在五凤楼前,一箫射中了黄巢的天平冠,这件事,军中早已尽人皆知,就算
四位太保,真的死在长安城中,那也是一等一的英雄了,何况他们还安然归来!士
兵,将领的欢欣鼓舞,实在是难以形容,职守较高的将士,排着队来参见道贺,整
个营地中,一片欢腾之情!
  只有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在捱了叁十军棍之後,带着满腔的愤怒之心,领着
兵,分两路去杀敌,未曾参与这一场盛大的庆典!
  庆典一直延续到了晚上,一堆堆的大营火,火头窜起,足有一丈来高,烤肉在
火中滋滋地叫着,酒香扑鼻,李克用满面红光,也不如是被火光烤的,还是酒喝得
太多些,他兴高采烈,大声呼喝。
  正在尽情欢乐间,只见几个将官,直奔了过来,奔到了李克用面前,叫道;
【大王,有大喜讯禀报!】
  李克用一面嚼着肉,一面道:【快说!】
  那将官兴奋得喘着气,道:【大王,黄巢在五凤楼前,被飞虎将军射了一箭,
寝食难安,已然搬出长安,正在向南流窜!】
  李克用霍地站了起来,一阵大笑道:【好!巢贼撤出长安,这正是破贼的良
机,众孩儿,各带精兵,前去追剿,许胜不许败!】
  众太保高声道:【无败之理!】
  李克用的捡色更红,道:【存孝、敬思,你们两人,随我进军长安,迎大唐天
子回京!传下令去,天明之前,出发进军!】
  一声声将令传了下去,营火一堆被压熄,整装的军士,一队队列队站定,兵马
飞驰,号令森严,军旗飘扬,刀戟闪光,蹄声如雷,步伐严整,大批兵刃,一起拔
营而起,到天明时分,李克用的大军,已快逼近长安城了,巢贼所部,早已撤了个
乾乾净净,一路之上,根本未曾遇到敌人!
  李克用进长安,各太保带着精兵,绕过长安城,追杀过去,捷报不断传进长安
城来,开始的时侯,长安城的居民,看到快马传捷报,人人都有兴奋鼓舞之情,但
是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进了长安城之後的第二天,李存孝便来到了翠燕的家门口,只见坊墙上一片焦
痕,倒坍了一大半,翠燕的家中,屋子也被烧去了一大半。
  李存孝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李存孝站了很久,才看到两个人,挑着箱笼,走了过来,李存孝忙拦住了两个
人,道:【敢问大哥,这巷子中发生过什麽事?】
  那两人摇着头,叹道:【晋王大军破了长安,黄巢贼兵,临走时到处放火,这
长安城中,不如多少巷子,尽成了废墟!】
  李存孝急问道:【这一家,先前住的是一个姑娘,和一个聋老头,他们哪里去
了?】
  那两人摇着头道:【谁知道,兵荒马乱,妻离子散,尚且找不到,何况是别
人!】
  李存孝呆了一呆,那两人已走了过去。
  李存孝的心中,感到了一阵异样的郁闷,他怔怔地望着那屋子,突然,从那屋
子中,跳出了一只花猫来,望着李存孝,【咪呜】、【咪呜】地叫着,李存孝认出
那只花猫正是花梢儿。
  他走过去,想去捉它,可是那只花猫却躬着背,窜上了屋顶,逃走了!
  李存孝苦笑了一下,又在那巷子中徘徊了片刻,才怏怏地离去。
  李存孝在长安城中,只住了半个月,等大唐天子进了京,他又带着兵马去杀敌
了。
  沙场上的日子是最奇怪的日子,当  杀时,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只看敌
人倒下去,挥动着兵刃,大声地呐喊,生命随时随地消失,冲杀的时侯,人根本不
像是人,随时可以化为一缕轻烟。但是,当静下来的时侯,却又使人感到难以忍受
的孤寂!
  黑鸦兵所过之处,黄巢所部,望风披靡,他们一直追到汴粱附近,汴粱节度使
朱全忠,收抚了一批残兵败将,敌军已然不存在了!
  在军帐中,火把高燃,李克用坐在案後,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李存孝和史敬思
两人,侍立在侧,李克用道:【汴粱节度使朱温,邀我到汴粱城中相会,你们看他
是什麽意思?】
  李存孝笑道:【朱温?就是在河间府雅观楼,和我赌带的那丑汉麽?】
  史敬思道:【我看他不是什麽好人!】
  李克用道:【这人本是巢贼大将,後来归顺,这些日子,我们出力杀贼,他却
忙於收抚贼兵,扩充势力,现在汴粱城内外,有数十万精兵,只怕贼性难改,我们
前去,探听一下虚实,也是好的。】
  李存孝摇摇头道:【这种人,还是少与他往来的好,只怕他诡计多端,防不胜
防!】
  李克用【呵呵】大笑,拍着案道:【存孝,他再兵多将广,也难及黄巢的十分
之一,连黄巢也给咱们杀了个人仰马翻,他敢将我们怎麽样?】
  李存孝听得李克用那样说法,只得低下头去,道:【父王说得是!】
  他们叁人,正在军帐中商议间,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
过来,接着,便是帐外军士的一生声呼喝,道:【四太保,十二太保到!】
  李克用忙道:【支起帐来!】
  在帐外守衙的军士,一听得李克用的叱喝,立时将军帐撑了开来,只见四太保
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各带着数十精兵,已然冲进了营地来。
  他们在离主帐还有四五丈之遥时,便翻身下马,大步向前走来,来到了帐前,
一起行礼道:【参见父王!】
  李克用道:【进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走进帐来,他们一进帐,看到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也
在,便不禁怔了一怔,李存信脸上,也立时现出愤懑的神色来。
  但是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却是满面笑容,和他们打招呼,李存孝还道:【四
哥和十二哥,屡建奇功,杀得贼兵狼狈而逃,真是可喜可贺!】
  李克用沉声道:【你们两人,阵上有功,将功赎罪,以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这番又有用你们之处!】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忙道:【凭父王差遣!】
  李克用道:【汴梁朱全忠,着人下书,请我到城中一叙,我正下不定决心去好
还是不去好,你们可先替我前去,察看一下,朱全忠究竟有无阴谋!】
  康君利立时道:【这容易了!】
  李克用的面色,当即一沉道:【君利,我最不喜欢你这等浮滑口舌,什麽事
情,做还未曾做,便说再也容易不过!】
  康君利碰了一个钉子,吓得连忙低下头去,连声道:【父王教训得是!】
  李克用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他道:【朱温以礼来邀请,我们自然也以礼往
还,你们两人,到了汴粱,见了朱温,行动拘束些。莫让人家笑话我们沙陀胡儿,
化外野人,可记得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齐声答应,李存信拿眼角斜睨着李存孝说:【你看,这
样重要的事,父王派我去做!】
  李存孝自然知道李存信望他的意思,但是他却不说什麽。
  李克用又道:【朱温派来下书的人,现在正在营中,你们去见他,明白便往汴
梁城去,看看动静!】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起答应着,走了出去。
  营地中看来很平静,在数十里开外的汴梁城中,入夜之後,更是灯火辉煌,一
片升平气象。朱全忠的大军,以汴梁为根据,轻易不出动,倒也有一个好处,那就
是在遍地烽火之中,保持了汴梁城的一片繁华。
  越是在烽火连天中,繁华也就格外奢侈,人好像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有什麽事发
生,所以就尽情享受。今天汴粱城中,笙歌处处,各处的富户巨贾,都避到了汴梁
城来,整个城池,简直就是一片乐土。
  汴梁节度使府在城中心,那是一幢巍峨雄伟,极其壮观的建  。
  在节度使府中的小议事厅中,朱温穿着便服,正和他的两个爱将,周清,王忠
在议事。朱温虽然官至极品,拥兵自重,权倾一方,但是他那副丑陋的容貌,却仍
然无法改变,这时,他背负着双手,来回踱着,在整块水晶剜成的灯盏中,灯光显
得格外夺目。
  在灯光下看来,朱温的神色,像是十分焦虑,他踱几步,便停了下来道:【我
差人去请李克用到城中来一叙,为何至今未有音讯?】
  周清道:【大人只管放心,李克用不会这等不近情理!】
  朱温【哼】地一声道:【这些化外野人,懂得什麽叫情理,现在汴粱城外,四
周全是沙陀兵,怎不叫我忧心忡忡,你当他会安着好心麽?】
  王忠沉声道:【大人是大唐的大臣,李克用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进犯!】
  朱温摇着头道:【那就难说得很了,等他肯来时,万事俱休,他若是不肯,狼
子野心,便昭然若揭了!】
  周清和王忠两人忙道:【大人所见极是!】
  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朗声道:【禀报大人,西城守将,林佩晋见,有事
相报!】
  朱全忠忙道:【快进来!】
  只听得靴声甲处,一名牙将,走了进来,行了大礼道:【卑职林佩……】
  朱温已不耐烦道:【有话快说,不必拘礼!】
  那牙将忙道:【是,适才接得我们的人,自李克用营中,传来消息,说李克用
在接到大人书信之後,已命他麾下四太保,十二太保,先来安排会见事宜,明日中
午时分,便可到达。】
  朱温一听,喜上眉梢道:【好啊,这两人肯来,大事已成一半了!】他一面说
着,一面走到了案旁,拍着案叫道:【来人,吩咐下去,明日下午,安排最隆重的
礼节,迎接四太保,十二太保!】
  朱全忠一叫,立时有几个官员走进来,肃立恭听。等到朱全忠住了口,那几个
官员,又一迭声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朱全忠的丑脸上,满是喜容,他挥着手,令所有的人全都退出去,房间中只有
他一个人,但是也仍然不停地笑着,他突然用力一掌,拍在长案上,摇着身子,现
出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来。
  大唐天下,在经过黄巢之乱後,朝廷已没有统御之力,只要能除了李克用,天
下就是他朱温的天下了!
  朱温等待这一天,不知已等待了多久,现在眼看已渐渐有了进展,他心中如何
不喜?他双手按在案上,心中在对自己道:一定要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在李克用
面前说,汴梁城中的种种好处,沙陀胡儿,疆场杀敌,固然勇猛无匹,但是要玩弄
他们於股掌之上,却也是容易之极!
  当朱温想到这一点时,也又不由自主,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直震屋宇。
  在朱温的刻意安排之下,当李存信和康君利,各带数十个饶勇善战的士兵,来
到了汴梁城南,南董门外的时侯,他们两人也呆住了!
  离城门还有十二里,抬头看去,只见瓢扬的旗帜,和站立在道旁的兵马。
  那还是在列队相侯的,朱温派来的亲信,周清、王忠,直迎出二十里,几乎是
李存信和康君利一离军营,迎接的队伍便和也们遇上了!周清和王忠两人阿谀的言
语,已使得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不像是骑在马上,而像是躺在云端上一样,有一
种极度的瓢然之感。这时侯,他们在经过两旁是兵马的大道,直趋汴梁城之际!那
种瓢然的感觉更甚了!
  随着他们所骑的马儿,缓缓向前进,只听得刀戟拍拍声响,在他们经过之处,
上自将军,下至士兵,都举刀戟为礼。那是对军人的最崇高的敬礼!
  而等到城门在望时,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因为对方的礼节实在太隆重,而心
中感到了又惊又喜,只见文武官员排列在城门之外,两个身形魁伟的官员,齐声呼
喝道:【四大王,十二大王驾到!】
  大王!那只是对晋王李克用的称呼,李存孝勇冠叁军,迎大唐天子返京,也只
不过封了一个【勇南公】的封号,由於李存信未曾得到这封号,所以当消息传到他
耳中的时候,他也发了好几天的脾气,但现在,朱温手下,公然称他做大王!
  虽然那几声呼喝,李存信并没有真正地封王封公,但是他心中的快慰,实在是
难以言喻的,坐在马背上,身子也挺得分外直些。
  接着,一阵阵的鼓乐声,自早已大开的城门中,传了出来,一匹覆着五色文绣
的健马,驮着朱全忠,自城门中驰了出来。
  朱全忠的身边,还拥簇着不少人,但是朱全忠一马当先直冲了过来,来到康君
利和李存信面前。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再也想不到朱全忠会亲自相迎,一时之间,他们的脸
上,却像是贴了金一样。朱全忠直来到了近前,大声笑着,道:【两位,河间府一
别,真是久违了!】
  李存信一高兴,根本什麽也说不上来,康君利有李存信在,自然也不敢言语,
他们两人不说话,场面多少有点尴尬,朱全忠只好一连串哈哈大笑声,来掩饰这一
种尴尬的情形。
  在朱全忠的笑声中,李存信总逼出了一句话来,他伸手在朱全忠的肩头上拍
着,道:【朱大人,你真够朋友!真是好朋友!】这本来绝不是礼节上应该有的
话。
  但是在那样的气氛下,这句话却也十分有效果,朱全忠也伸手拍着李存信的肩
头,夹道欢迎的将士官员,齐齐欢呼,声若雷动!
  欢呼声中,李存信和康君利更觉得飘然,他们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受过那麽
热烈的欢迎,也们在鼓乐声中,在朱全忠的陪伴下,慢慢走进了汴梁城。
  汴梁城是一等一繁华的所在,这时,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城中百姓扶老携
幼,一起涌上了街头,争赌沙陀太保的耒采,可以说是挤拥得水  不通,虽然在前
面,两队甲胄鲜明的骑兵在开着道,但是他们一行人,还是行进得十分缓慢。
  朱全忠在正中,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在他的左右,朱全忠一路上指指点点,
向他们两人,叙述着汴梁城中的风光,两人也听得入神。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来到了汴河边,过了大桥,又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了
上源驿的门口。
  上源驿是城中一处专门迎接贵宾的所在,这时更是结彩挂红,热闹之极,李存
信和康君利一下马,就被许多人,拥簇了进去。
  才一进去,两人便不禁呆了,只见雕梁画栋,建  之精美,陈设之华丽,实是
见所未见,令得他们,目迷五色,应接不瑕。
  朱全忠笑道:【两位太保,先去歇息,我已命人排下筵席,不尽欢,也枉了今
日的聚会。】
  康君利忙道:【朱大人厚待了!】
  朱全忠【嘿嘿】笑着,压低了声音,指着陈设在大厅中的珊瑚树,翡翠碗,玛
瑙如意,珍珠尹塔,道:【两位太保,这些东西,两位要是瞧着喜欢只管取走。】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听了更是喜出望外,这些珍宝,那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朱全忠竟然如此大方,也们也大出意料之外!
  两人更是笑得  不拢嘴道:【这如何使得,要朱大人厚赠。】
  朱全忠笑得神秘道:【这倒不必谢我,在两位的房中,替你们每位准备了四名
绝色佳丽,这才真要谢谢我哩!】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到得这等地步,除了相视傻笑之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全忠【哈哈】笑着,拱手告辞,自有上源驿中的官员侍候,康君利和李存信
两人带来的亲兵,早已被引了开去,自有人款待。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被拥过了一条走廊,只见两边月洞
门中,各自传来一声荡人心魄的娇笑声,八名身形婀娜,体熊轻盈的妙龄少女,一
起走了出来。
  一时之间,只觉得脂粉瓢香,沁人肺腑,八名少女,来到李存信和康君利的身
前,盈盈下拜,两人忙道:【不必多礼!】
  他们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搀扶,等到也们握到那些美貌女郎的纤手之际,他们
整个人,都有酥软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什麽时侯,送他们两人进来的官员,都已悄
然退了开去,而他们两人,倚红偎翠,左拥右抱地,分别进了两个院子之中。
  至於他们进了院子中以後,那说不尽的旖旎风光,作书人自然也不便一一叙述
了。
  等到华灯初上,上源驿中,又响起了阵阵的鼓乐声,两名武将,站在院子门
口,大声叫道:【请两位太保,到大听赴宴!】
  那两位武将,中气充沛,声音可以传出老远,可是他们也足足叫了半个时辰,
才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位太保,自温柔乡中,叫了出来。
  当他们出来之後,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但从他们两人的神情上,可以看
得出来,他们一生之中,再也未曾有过那样的享受。
  等他们到了大厅中时,所有汴梁城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在恭候,朱全忠笑容满
面,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还满意麽?】
  朱全忠的话说得十分含糊,可是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却全是心知肚明,两人
的脸上,不禁一红,朱全忠笑道:【两位若是满意,便以此相赠!】
  李存信忙道:【这……父王冶军甚严,只怕……有所不便。】
  朱全忠笑道:【是我送的,晋王也得卖我叁分面子吧,这且慢慢商量,且来尽
欢!】
  他一手一个,挽住了康君利和李存信,鼓乐之声大作,主客入了座,文武百
官,也一一坐下。
  一时之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送了上来,轻歌曼舞,直至深夜,康君利和
李存信两人,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当他们有了七八分醉意,回到了各自歇宿的院子中,醉眼之中看起来,那四位
美人儿,自然更是可人,到了第二天早上,日上叁竿,他们才依依不舍,整装出了
院子,朱全忠又在大厅相迎,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见了朱全忠,当真是感激涕
零,若不是念着自己是代表晋王前来的,说不定会叩头相谢了。
  朱全忠送他们出城,在马上,朱全忠道:【两位太保,请上达晋王,我是一片
诚心,请晋王来汴梁城中相会,若晋王不来,就令我大失所望了!】
  李存信用力拍着胸脯,大声道:【朱大人放心,只包在我的身上!】
  朱全忠又笑道:【晋王麾下,十叁太保,我有缘结识你们两位,真是叁生有
幸,两位以後若有什麽事,只管找我来说!】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没口答应着,朱全忠又笑道:【我只是待两位加此,别
人绝不相同,两位自己心中有数,就可以了!】
  朱全忠那一番话,更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感激得无可形容,两人齐声
道:【朱大人,你日後若有什麽地方,用得着咱们,万死不辞!】
  朱全忠是何等老  巨猾之人,他到了这时,已知道自己的一番手段,大大奏
功,他却也不急於说出要利用两人之处来,只是【哈哈】一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了城,他们所带的亲兵,已在城门之外相候,朱全忠送
了出去,在马上又悄声道:【那八名女孩儿,何时送到贵营,只等两位吩咐!】
  李存信叹了一声道:【这……个……】
  朱全忠笑道:【英雄好色,正是千古佳话,两位杀贼有功,这一点小事,晋王
也不肯通融麽?】
  李存信被朱全忠的话,挑起了心头的愤懑来,【哼】地一声道:【我们有什麽
功?功劳全是牧羊儿李存孝的,哼!】
  朱全忠心中暗喜,却道:【这是什麽话,谁不知道四太保勇武盖世!】
  康君利也道:【朱大人,你有所不知,父王只相信李存孝,史敬思两个,让史
敬思做了九府都督,统领近卫亲兵,李存孝兼了邢、洛、渝叁州节度使,说起来,
官儿比你朱大人还大!】
  朱全忠闷哼了一声道:【四太保呢?】
  李存信道:【我和十二弟,一州也轮不到!】
  朱全忠故意道:【天下竟有这等不平之事,我们倒要慢慢商议!】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不再言语,朱全忠直送了叁里,才回转城
去。李存信和康君利带着兵士疾驰,回到了军营之中。
  只见黑鸦兵在营中列队,李存孝正策骑飞驰,在检阅队伍,见了他们两人便迎
了上来,可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诈作不见,迳驰到李克用的大帐之前,翻身下
马,朗声道:【父王,我们回来了!】
  李克用在帐中大声道:【进来,汴梁城中,情形如何,何以到这时才回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走了进去,向李克用行了礼,李存信便道:【父王,朱温全
然是钦仰父王威名,要请父王到汴梁城中饮宴,全是好意,别无用心。】他正说
着,李存孝也掀帐走了进来道:【父王,会兵河中府时,朱温曾和我们结怨,依孩
儿之见,父王不必前去!】
  李存信怒道:【你知道什麽?人家好意相请,大家都是大唐天子的大臣,怎可
以不去?我们若是不去,朱温心中便不免猜忌我们要与他为敌,岂不是又另生枝
节?】
  李克用皱眉道:【既是那样,我倒说不得,要去见也一见。】
  李存孝忙道:【父王,你若是前去,孩儿愿随行保驾,以保安全。】
  李克用笑道:【不用你去,你去了和他吵架,却叫我为难!】
  李存孝笑道:【孩儿如今,岂同往昔,如何还会胡乱与人吵架,父王只管放
心!】
  李克用摇着头,道:【还是不用你去,朱全忠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你去了总是
不便!】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着实惦念着汴梁上源驿中的旖旎风光,两人互望了一
眼,李存信道:【父王,我们已见过朱全忠,他对我们,倒是挺客气的,自然由我
们两人,陪伴父王前往!】
  李克用却一瞪眼,道:【也不用你们去,你们自回营地去,谨防贼寇蠢动,明
日一早,我只带史敬思去!】
  李存信一听,心中实是怒极,但是在李克用的面前,他的心中再怒,也不敢发
作,可是在火头之下,他的脸色,却已渐渐发青了!
  李克用却连望也不再向李存信望一眼,挥着手,令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营
帐去。
  李存信憋了一肚子的气,和康君利两人,退出帐来,一出营帐,他便狠狠在地
上顿了一脚,他心中的怒意,实在太甚,是以值那一脚的力量,也大得出奇,在地
上留下了一个极深的脚印。
  他以极其愤怒的声音道:【不是李存孝,就是史敬思,哼!】
  康君利眠珠转动,凑了上去道:【四哥,有他们两个在,我们全不必提了!】
  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个念头来。可是他这个念头,才一升起,心中也
自大吃一惊,神色也变了变,疾声道:【我们且回营地去!】
  他们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走出了老远,李存信还回头,狠狠地向李克用的大
帐,望了一眼,在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恨、怨毒和妒嫉之情!
  在李克用的大帐中,李克用正沉声道:【我不准你去汴梁,也不准你偷偷带人
去接应,主帅不在,你决不能擅离军营,贼军残部,正在附近结集,准备和我们决
一死战,你得小心!】
  李克用说得十分严肃,李存孝也不敢再嬉笑,一口一声答应着。
  李克用挥着手道:【我明早就走,你去吧!】
  李存孝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来。
  营地上的黑鸦兵,一看到了李存孝,便人人不由自主,挺了挺胸,李存孝低着
头,缓缓向前走着,从大会河间府到如今,又经过了多少场  杀,李存孝自然记不
清楚了,但是,他却还记得翠燕姑娘,那明媚的眼睛,轻柔的声音,时时萦回在他
的心际。李存孝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挺起胸来,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一阵响亮的号角声,已自军营之中,响了起来,在军
号声中,夹杂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汴梁已知道李克用今日来访,派来迎接的队
伍,已然来到了军营。
  军营中的黑鸦兵,也早已列成了队伍。一百个挑选出来,身形高大壮硕的黑鸦
兵 由两位将军率领着,迎接的队伍停在营外,黑鸦兵跟着驰出去。
  号角声更加响亮,两队军士,汴梁来的在左,黑鸦兵在右,一起向汴梁进发,
他们是替晋王李克用在开道。
  太阳升起,李克用又带着二十亲兵,史敬思骑一匹高头大马,傍在李克用的身
边,也出了军营。
  而在汴梁方面,自午夜子时起,便已热闹了起来,文武官员,全在域外列队排
列,恭候晋王的大驾。
  迎接四太保和十二太保时,已然是一时之盛了,但是到太阳升起,排列的仪
仗,旌旗,和上次迎接两位太保时,又胜了不知多少倍。
  朱全忠一马当先,驰了出来,驰过了迤逦叁五里的欢迎人群,独自侯在最前
面,因为人马太多了,大地也似乎变得不大平静,官道上的尘土滚动,映着旭日,
耀目生花。
  朱全忠只是向前眺望着,李克用还未曾出现之前,他仍然怕事情有变卦!
  他一定要李克用进城来,李克用要是不来,他的一切计划,一切心血就白费
了?
  朱温算是老奸巨猾的人了,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心头,却也不免紧张。
  然而,他的紧张,立时松弛了下来,因为尘头起处,开道的黑鸦兵已经到了!
  开道的黑鸦兵一到,立时肃立道旁,铮亮的尖矛,映着日光,衬着漆黑的衣
服,另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朱全忠吸了一口气,扬起手来。
  他的手才一扬起,鼓乐声便智了起来,【通通通】的鼓声,雄壮而又热烈,每
一个人都伸长了颈,向前面望着,终於有人首先看到晋王的大纛了!
  大纛飘扬,欢呼声紧跟着而起,只有那一百名黑鸦兵,仍然紧抿着嘴,神情肃
穆。
习王李克用来了,他驰在前面,史敬思紧随在後,在史敬思之後的,是二十名
亲兵。
  朱全忠拍马向前迎去,他驰过了列队而立的一百名黑鸦兵之中,才勒住了马,
李克用老远看到朱全忠到了黑鸦兵阵中,他更放心了!
  因为朱全忠不论有着什麽阴谋,汴粱城中的车马再多,只要朱全忠身在那一百
名万中挑一的黑鸦兵之中,他就不敢妄动!
  李克用和朱全忠渐渐接近了,李克用勒住了马,朱全忠翻身下马,李克用也跳
下马来,朱全忠张开了双臂大声道:【大王光临,汴粱阖城生辉!】
  李克用也张开了双臂,他们两人的手,互相在对方的手臂上拍着。
  李克用和朱全忠,是如今大唐天子所拥有的两支最大的军力,各拥重兵数十
万,这两个主帅的相会,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场面。
  他们两人,根本没有法子讲别的话,因为欢呼盘和鼓乐声,几乎掩盖了一切的
声音。
  他们只好作着手势,各自又上了马,史敬思一提马  ,紧跟在李克用之後,一
百名黑鸦兵也上了马,朱全忠和李克用两人,是在一百名黑鸦兵的簇拥之下,在夹
道欢迎的人群中,而汴粱城中的人,个个争先恐後,来看晋王李克用,李克用虽然
贵为晋王,但是也想不到会有那样热烈的欢迎。
  他在来的时候,心中还不免有点疑虑,所以才带了一百名黑鸦兵来,但这时
候,在狂热的欢迎中,他的疑虑已一扫而空了!
  他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朱全忠陪着他笑。
  史敬思始终抿着嘴,欢迎的行列太庞大了,多少令得他有点目眩,但是他却竭
力维持着镇定。大王只带了他一个人来,他必须全神贯注,不可有丝毫松懈!
  行进得十分缓慢,终於,到了河水滔滔的汴河边,李克用和朱全忠,两骑当
先,上了一座横跨汴河两岸的大桥,李克用叹道:【朱大人,汴梁城民丰物阜,比
想像之中尤甚!】
  朱全忠虽然竭力掩饰着,但是他那种踌躇满志之感,还是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
出来的。他道:【大王,这桥唤作太平桥,愿大王克日破敌,从此天下太平!】
  李克用【哈哈】笑了起来,握住了朱全忠的手道:【朱大人,你一定要我到汴
粱城来,如今我才知道为了什麽?】
  朱全忠一听得李克用那样说法,陡地一震,虽然他力持镇定,可是他的眼眉却
也已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还未曾想到应该如何回答时,李克用却又已道:【朱
大人治理汴梁,若不叫我来开开眼界,那不等於衣锦夜行一样,朱大人,我说得可
是?】
  朱全忠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放了下来,他忙道:【还请大王敦促一二!】
  李克用和朱全忠过了桥,史敬思带着二十亲兵,紧随而来,再後面,便是那一
百名黑鸦兵。
  过了太平桥,夹道欢迎的人都已看不见了,刀戟鲜明的士兵,守卫着上源驿,
上源驿中的官员,早已俯伏在地,向晋王致敬。
  晋王一行人全进了上源驿,士兵开始驱散人群,等到太平桥两旁,都冷冷清
清,不见人群,只见士兵之际,只见周清,王忠两人,各引着一队士兵,沿着河,
向前疾驰了过来。
  那两队士兵,共有四十人,都穿着黑皮水靠,手中持着利凿,一到了太平桥
边,周清、王忠,挥了挥手中的令旗,四十名士兵,一齐跃入河中。
  这四十个士兵,分明全是水性一等一的汉子,他们在岸上跃进河去之际,水花
不溅,一到河中,立时没顶,再接着,便看到他们,在桥脚下泅了起来,手中的利
凿,已向桥脚用力凿去。
  木花一片片凿下来,顺着水流,滚滚向东,在桥上和桥旁守衙的士兵,神熊都
十分紧张,周清和王忠两人,更各自注定了上源驿。
  他们只等上源驿中,一有晋王带来的人出现,便立时挥下手中的令旗。
  而只要他们手中的令旗一挥下,桥脚下的那些士兵,便会一起沉下河去!
  但是上源驿中,并没有人出来,听到的,只是阵阵的乐声。
  一百名黑鸦兵,进了上源驿之後,便被安置在别院。
  别院早已备下了丰盛的筵席,和清歌曼舞的女郎,那是一整队歌舞伎,比起来
人比黑鸦兵更多!
  黑鸦兵的兵士,手中虽然仍执着刀戟,但是从他们的笑容看来,他们已被迷醉
了。在沙场征战,什麽时侯见过那麽迷人的眼波,那麽轻盈的纤腰,那麽醉人的音
乐,再加上香味浓郁的美酒,谁能不醉,谁能不迷。
  在上源肆的大堂中,曼舞的女郎,更是天姿国色,酒筵更加丰盛,史敬思带着
二十亲兵,一直站列在李克用的身後。
  但是,李克用连尽了十馀觥之後,豪兴大发,拍着案,叫道:【朱温!】
  朱全忠忙道:【大王有何吩咐?】
  李克用道:【我带来的人,如何连个座位也没有,莫非醮不起他们麽?】
  朱全忠一听,心中大喜,忙道:【大王不吩咐,不敢请各位入座,来人,添
座!】
  刹时之间,又添了二十馀副座,各亲兵和史敬思一起坐了下来。舞伎轻舞着,
来到了各人之前,琥珀色的美酒,像是泉水一样,从酒壶中流到了酒杯中,又从酒
杯中,流到了各人的口中。
  汴梁城中重要的官员全在,争相阿谀着李克用和史敬思,李克用酒兴越来越豪。
他趁着酒兴,忽然一欠身,拉住了朱全忠,大声道:【朱温,你好幸运!】
朱全忠陪笑道:【大王是说今日我陪大王饮宴?】李克用却摇摇头道:【不
是,我是说,你早早叛巢贼,不然,黑鸦兵一到,你这贼王,也不免身首异处!】
  李克用声音宏亮,他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吃了一惊,这样的话,实在对朱全
忠的侮辱太大了,是以一时之间,人人都静了下来。
  但是朱全忠却立时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掩饰了那突如其来的寂静,虽然他
的笑,听来十分勉强,而且他一面在笑着,一面脸色已然铁青,但是总比大堂之
中,忽然之间静下来好得多了!
  李克用的酒意,已有八九分了,他却一点也未曾觉出自己的话有什麽不对,朱
全忠笑,他也笑了起来,还要问道:【朱大人,我说得可对?】
  朱全忠连声道:【大王所见极是!】
  朱全忠的手下,有几个武将,已然掷杯而起,但是朱全忠立时大声道:【来,
大家且尽欢,晋王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朱某何幸,能邀得晋王到汴梁城
中饮宴,怎能不尽欢?】
  那几个武将,本来已怒形於色,站了起来,准备大声吃喝李克用无礼的。
  但是一听得朱全忠如此说法,他们重又忍气吞声,坐了下来。
  大堂中的气氛,立时又恢复了活跃。火把和火炬,一直在燃烧着,也恨本不知
时间是怎麽溜过去的,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周清和王忠两人也早已回到了上源驿
来,他们先到别院去转了一转,看到那一百名黑鸦兵,不是醉倒在地,便是在和舞
伎追逐嬉戏,有的甚至在地上爬行,让咯咯娇笑的美人,骑在他们的背上,周清和
王忠两人互望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当他们来到大堂中,李克用更醉得差不多了,二十个亲兵,也是东倒西歪,相
互之间,叽哩咕噜,大声叫嚷,讲的全是沙陀胡语,也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讲些什
麽,只有史敬思一人,却始终挺立在李克用的身後,精神奕奕,毫无醉意。
  周清和王忠一进来,朱全忠便向他们使了一个色,向史敬思呶了呶嘴,两人立
时会意,一起向史敬思走去道:【我们在城外巡视,未曾早来迎迓十一太保,尚祈
太保恕罪。】 
  史敬思一看两人服饰,便知两人是朱全忠手下的大将,是以他也客气地道:
【两位不必多礼!】
  周清和王忠两人,一听得史敬思那样说,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可是他们看看
大堂上的情形,除了史敬思一人之外,其馀的皆已沉醉不堪,又不像是对方早已有
了预防的样子。
  是以,他们一起放下心来,王忠笑道:【在汴粱城上源驿内,怕什麽来?醉了
拥美人高卧,才是英雄本色,来,向十一太保献酒!】
  王忠回头一叫,立时有两名绝色舞伎,轻曼地舞了过来,各自托着一只金盘,
舞到了史敬思的身前,春葱也似的手指,拈起酒杯来。
  李克用也回过头来,望着史敬思,笑道:【敬思,只管喝酒!】
  史敬思在那两个绝色舞伎来到他身前之际,他还是一样目不斜视,直到李克用
出声,他才道:【是!】他接过酒杯来,两杯酒一饮而尽!
  周清、王忠齐声道:【大王部下,人人饶勇,收复帝都,名垂青史!】
  李克用望着史敬思,道:【敬思固然铙勇,但这次征战,还是我那十叁孩儿,
立功最多!】
  周清忙道:【是,十叁太保一身是胆,武艺超群,令人敬佩!】
  朱全忠也凑过来道:【何以今日不见十叁太保?】李克用大笑了起来,用力拍
着朱全忠的肩头,他也早忘了如何称呼才有礼貌,直呼其名,道:【朱温,十叁孩
儿,曾和你在河间府雅观楼赌带,你可还记得麽?那次是你输了却不认账。】
  朱全忠神色尴尬,勉强笑道:【自然记得!】
  李克用笑道:【这就是了,我知道你为人容量狭小,好记前嫌,说不定见了
他,又勾起旧恨来,是以我命他驻守军营!】
  李克用那样的话,就算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不免会引得对方,大是恼怒,
更何况是朱全忠!而且,朱全忠也真是一个气量窄小的人!
  但是朱全忠却真沉得住气,他将满腔怒意,却隐藏在心中,反倒笑着道:【真
可惜,少了一次瞻仰十叁太保英武神姿的机会。】
  一提起了李存孝,李克用心中高兴。周清、王忠、朱全忠叁人,投其所好,只
拣李存孝的彪炳战绩拿出来说,每说一件,便又劝酒。
  想那十叁太保李存孝征战以来,大小战功,何下百八十件,不久,不但李克用
伏在案上,话音含糊不清,连史敬思,也有醉意。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伏在案上不动,连声叫道:【父王!父王!】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非但不回答,反倒鼾声大作起来,朱全忠忙道:【大王醉
了!】
  史敬思扶起李克用来,朱全忠忙吩咐道:【晋王醉了,带入後堂休息!】
  立时有几个偏将,在前带路,引着史敬思、李克用,向前走去。
  朱全忠忙後退一步,挥丁挥手,乐师、舞伎,是早已吩咐好了的,一见朱全忠
挥手,便一起向外,退了出去,大堂中登时静了下来。
  朱全忠再挥手,陪着饮宴的文武百官,也悄然退出,大堂中更静了,除了鼾声
之外,只是间中有人含糊不清地道:【酒怎麽没有了?】
  周清和王忠两人,来到了朱全忠的面前,叁人互望了眼,各自点了点头,也一
起退了出去。
  他们叁人,走出上源驿的大门,只见上源驿的四围,影影绰绰,全是人影,天
色早已全黑了。
  出了大门,朱全忠才道:【都准备好了麽?】
  周清、王忠齐声道:【都准备妥了!】
  朱全忠的丑脸之上,现出十分狰狞的神色来,道:【好,火一起,至少烧死他
们一半,但沙陀胡儿甚是善战,必定有人冲出来,你们再在外面截杀,留一条路,
让他们从太平桥走!】
  周清道:【是?】
  朱全忠笑了起来,道:【等他们一到桥上,立时下令扯桥,让他们逃得出去,
逃不了水!】
  周清、王忠齐皆笑道:【大王的妙计,管叫他们有翅难飞!】
  朱全忠恨恨地道:【只可惜李存孝没有来,便宜了这  。】
  王忠道:【李克用一死,李存孝一个牧羊儿,能成什麽气候,何必过虑?】
  朱全忠点着头,早见家将牵过马来,朱全忠翻身上了马,他在马背上,见许多
人,背着一捆捆的乾柴,抛进上源驿去,他还唯恐火势不猛,又特地吩咐道:【多
加硫磺火硝!】
  周清、王忠答应着,朱全忠策马向前走去,蹄声得得,不一会便过了太平桥。
  在黑暗中看来,阿水黝黑而平静,太平桥也似乎没有什麽两样,但是朱全忠却
知道,太平桥的桥脚,都已被凿去了大半,单等李克用等一干人,上了太平桥,一
声令下,数十个大汉一起曳扯,太平桥便会塌下,李克用也就成了水底的冤魂!
  朱全忠咬着牙,他想起李克用在宴会上对他的侮辱,已下定了决心,李克用死
了之後,一定要将他的  体找出来,斩首示众!
  朱全忠走远了,周清、王忠两人,也渐渐後退,进上源驿的人,全撤了出来。
  夜看来极其平静,上源驿旁,足足围了叁五百人,有六七十人手上都持着弓,
周清一扬手,弓箭手便搭上了箭,有人持着火把,将箭上的火棒燃着,周清一声大
喝!六七十支,带着火头的箭,一起射出,在半空中划出了数十道火光,射进了上
源驿中。
  着火的箭,射进了上源驿中,上源驿内,几乎立时便有火头,窜了出来。
  上源驿的走廊、过道上都堆满了乾草,还  着火硝,有一堆乾草燃着了便不得
了,何况在刹那之间,起了叁四十个火头!
  火头向上窜,火舌伸张在浓烟之中,飞舞着,像是无数只惧惊的鸟儿,在展翅
乱飞一样,一沾到可以燃烧的物事,立时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时侯,史敬思正服侍着李克用睡下,他到了李克用寝室的外间,在一张榻上
躺了下来。
  过量的酒,使他的头变得十分沉重,他躺在榻上,整个身子,像是有一种无形
的力量在使他膨胀一样,渐渐地有一种令人很舒服的麻痹之感,那种舒服的感觉,
令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了劈劈拍拍的声音,他也不愿意睁开眼来看个究竟。
  他已经快睡着了,而就在这时,走廊中的浓烟,已涌了进来。
  史敬思吸进了一口浓烟,胸口一阵闷痛,令得他猛烈地呛咳了起来,他欠身坐
起,睁开眼来,已经几乎不能看到跟前的物事了。
  满室的渡烟,火舌正在浓烟中卷进来,在那刹间,史敬思的酒全醒了,他发出
了一下怒吼声,身子一翻,他自榻上翻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返身向李克用的寝
室奔去,砰地一脚飞  ,只听得李克用在床上道:【朱温,还有好酒没有?】
  史敬思一奔进寝室,就直趋床前,将李克用从床上拉了起来,可是李克用醉得
口中含糊不清,不知在说些什麽,史敬思拉了几次,李克用还是躺了下去,史敬思
一转身,看到一只玛瑙盆子,盆子是要来放冰冻白瓜的,冰水容了一半,还有些冰
块浮在上面,史敬思端起盆子来,便将一盆冰水,向李克用兜头淋了下去!
  冰冷的水,淋在李克用的头上,李克用打了一个冷颤,睁开眼来,一跃而起,
喝道:【敬思,作什麽?】
  史敬思拉住了李克用的手,道:【父王快走,起火了!】
  不必史敬思再多作解释,李克用也可以知道起火了,火势是那麽猛烈,寝室的
门已经被火封住!
  李克用怪叫一声,和史敬思两人,转身扑向窗口,撞开了窗棂,滚跌在外。
  窗外恰是一块空地,火头还未烧到,有七八个亲兵,东倒西歪,睡在草地上,
史敬思赶了过去,一个一脚,将那七八个亲兵,  得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醉眼,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李克用大声喝道:【混帐东西,快站起来!】
  晋王李克用在军中的威严,何等之盛,他大声一喝,对那七八个亲兵而言,真
比兜头淋一盆冷水还灵,立时自地上一跃而起。
  史敬思已冲到了一幅围墙之前,他抱起一块假山石来,向大墙上撞去,【轰
隆】一声巨响,墙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大洞,史敬思在前,李克用在後,那七八个亲
兵跟着,已从墙洞中冲了出去。
  一冲出墙洞,又是一个院子,院子中有叁五十个黑鸦兵,正在呼呼大睡,史敬
恩和那七八个亲兵,一路  去,将那叁五十个黑鸦兵  醒。
  等到那叁五十个黑鸦兵都醒了过来之时,只见院子的四面,已全是火光了!
  五十来人聚在院子中,史敬思大声道:【父王,记得跟在我身後!】史敬思话
一说完,便向前飞扑了过去,他一抬腿,便  倒了一根柱子,轰地一声巨响,柱子
锐折,屋顶也坍下一大片来。
  自屋顶上坍下来的碎瓦,暂时盖住了火头,史敬思、李克用,和一干黑鸦兵,
一起向前冲了出去,在火窟中左冲右突,又有五六个人,被火所伤,倒地不起,在
那样的情形下,也根本无法救援。
  等到他们一干人,终於冲出了上源驿时,只见上源驿前的空地上,周清、王
忠,领兵而立,史敬思大怒道:【你们怎不来救……】
  他下面一个【火】字还未出口,只听得【飕飕】两声响,两柄短矛,已向他劈
面飞了过来,史敬思大叫一声,伸手绰住了短矛。
  李克用在後,一看到这等情形,不禁又惊又怒,他在上源驿起火之际,已然很
疑心那是朱全忠捣的鬼,但是想到朱全忠殷勤招待的情形,总还不能拿定,但到了
此际,却是再无疑问了!
  他右臂高振,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来道:【冲过去!】
  史敬思早已大踏步向前,李克用在史敬思的手中,接过一柄短矛来,拨开了迎
面射来的箭,和史敬思两人,几个箭步,便已冲到了周清、王忠的身前,他们身後
的黑鸦兵,也呼啸呐喊,涌了过来。
  虽然李克用这一方面,只有四五十人,而且还是狼狈从火窟之中逃出来的,但
是这四五十人,本来就是百里挑一,从十数万军士中拣出来,最骁勇善战的人,再
加上这时候,人人都看得清,如果不向前冲过去,那是决计没有生路的了。
  是以那四五十人,齐声发喊,一起向前冲了过去,势子之威猛,实是难以形
容,他们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是面对着向前疾刺过来的大戈长矛,却像是视若无睹
一样,刹那之间,呐喊之声,震耳欲裂,向前冲去的人,已有十来人受了伤,但是
每一个人,却都已夺了兵刃在手,对方的阵脚,已然乱了起来。
  周清、王忠两人,在马上大声呼喝,想要镇住了队伍,然而史敬思勇猛如虎,
一声大喝,身子疾扑而上,身在半空之中,短矛抖起,便已向正在大声疾呼的王
忠,疾刺了出去!
  史敬思矛发如流星,去势当真快到了极点,快得连王忠想要闭上嘴都来不及,
短矛自王忠张大的口,直刺了进去!
  而史敬思那凌空的一刺,力道何等之强,短矛自王忠的口中刺了进去,立时自
王忠的後颈,透了出来,王忠连声都未出,鲜血顺着矛柄,向下直滴了下来,他人
也一个倒栽葱,自马背之上,跌了下来。
  主帅一跌,汴军的士兵,更是大乱,纷纷向两旁退了开去,周清看到王忠死得
如此之惨,更是心胆俱裂,发一声喊拍马便走。
  幸亏周清走得快一步,因为李克用一矛将王忠自马上拂了下来之後,身形一
转,还在半空之中,双脚飞起,【砰砰】两脚,踢在两个偏将的面门之上,踢得那
两个偏将,面上血肉模糊,他双手齐伸,早已将那两个偏将手中的长枪,夺了下
来。
  史敬思一夺枪在手,转身、落地、发枪,叁个动作,一气呵成,那  长枪,向
着周清,直飞了过去,像是一条虹龙一样,枪花乱颤。
  长枪向前,疾飞而出,【铮】地一声响,枪尖正撞在周清背後的护心镜上!
  周清幸而是一见王忠惨死,立时拍马便走,是以离得史敬思已然远了,史敬思
投出的那一枪,力道已然弱了许多,不然,直可能护心镜碎裂,长枪的枪尖,直贯
周清的胸膛。
  但饶是如此,枪尖在周清的护心镜後一撞,那一股大力,也令得周清的身子,
猛地向前一俯,胸口一甜,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周清骑的,恰是一匹白马,那一大口鲜血,全然喷在马头之上,火把照耀之
下,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主帅惨死,另一个主帅又受了伤,众士兵齐声发
喊,退得更加如同潮水一般!
  四五十个黑鸦兵向前赶了过来,聚在一处,史敬思绰着枪,还在追赶,寻人  
杀,李克用急叫道:【敬思,不可追敌,且谋退路!】
  李克用一叫,史敬思才转过身,奔到了李克用的身边,众人聚在一起,向前奔
去,转眼之间,便来到了了汴阿边上,只见河水滔滔,在前拦住了去路,而後面呐
喊之声又起,只听得惊天动地的呼叫声,喊的全是:【莫走了晋王李克用!】
  在呐喊声中,还听得有人高声叫道:【朱大人有令,不论生擒死捉,只要得李
克用者,赏黄金万两!】李克用在河边,听得此起彼伏,那样的呼叫声,指了指自
已的脑袋道:【想不到这颗头颅,恁地值钱!】
  众人来到了河边,後面杀声连天,河对岸,又是火把闪耀,分明还有重兵,身
在敌人的围困之中,再勇敢的勇士,也难免会感到心怯。
  但是,李克用的话,却又令得众人豪意陡生,各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史敬思在奔到了河边之後,略定了定神,道:【父王,不过汴阿,难以出
城!】
  李克用沉声道:【抢太平桥!】
  史敬思一声答应,绰着枪沿河向前奔了过去。
 这时候,上源驿已然烧通了顶,火光熊熊。
  照得半个汴梁城中,尽皆明亮,汴河之中,也倒映出熊熊的火光来,本来在黑
暗中是漆黑的阿水,这时闪耀着诧异夺目的光彩。他们沿着河,直奔到了太平桥的
脚下,只见一小队兵马,正在迅速退却。史敬思大喝一声,首先抢上了太平桥,十
来个黑鸦兵,跟在他的身後,再後面,便是一干黑鸦兵,簇拥着李克用,一起冲了
过来。
  朱全忠算得很准,他知道,上源驿一把火,至多只能使李克用带来的人,烧死
一半,勇敢善战的沙陀胡儿,定然会从着了火的上源驿中,冲了出来;他也知道,
一干人冲了出来之後,定然会过太平桥的。
  所以,他也早在太平桥中,做了手脚!
  晋王李克用,本来也绝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但这时,他才从火窟中冲了出来,
只谋夺路而走,也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深思熟虑,所以他也根本未曾想到,朱全
忠在太平桥上,还有阴谋!
  这时,史敬思率众冲上了太平桥,躲在阿对岸阴暗处,骑在马上观战的朱全
忠,心中一喜,策马奔了几步,来到了一株大树之前。
  在那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树干上,绕着手臂粗细的绳索,二十个赤着上身,肌肉
盘虬的壮汉,正紧紧握住了绳索,来等朱全忠一声令下。
  朱全忠来到了树边,沉声喝道:【拉!】
  那二十个壮汉,身子一起向後倒去,拉得绳索,将大树的树皮,尽皆磨去,那
绳索是连在太平桥的桥脚上的,而桥脚上有几根桥柱,早已被凿去了一大半,一拉
之下,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太平桥已经坍下了一大截来,史敬思和十几个黑
鸦兵,一起跌进了水中。
  李克用立时站定,前面的桥已塌下,他难以飞渡,而眼看史敬思和奔在前面的
十馀个黑鸦兵一起跌进了汴河之中,有的直沉了下去,有的被水中的兵士刺死,有
的却在水中挣扎着。
  看到了这等情形,晋王心中,有如刀割一样。
  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只见黑漆漆的河水之中,突然一个人,像是大鱼一
样,带起了一蓬水花,翻跃而起,一声大喝,火光掩映之中,看得分明,正是十一
太保史敬思?
  史敬思自水中,像是一条大鱼一样,跳跃了起来,一探手,已然抓住了太平桥
的桥脚,只见他身子一挺,站在桩上,双手托住了断折的桥脚,用力向上一托,只
听得一阵【轧轧】响处,被他托得向上直抬了起来!
  李克用在太平桥中心,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饶是他身经百战,可是这时,想
到了凶险处,他也不禁全身都出冷汗,酒也全醒了。突然之间,他看到断坍的桥面
渐渐升了起来,还以为是自已眼花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史敬思奇雷也似的大喝声,也已传了上来,只听得史敬思喝
道:【父王,快过桥去!】
  李克用立即大叫一声,带着那叁十来个,并未跌进水中去的黑鸦兵,疾冲过太
平桥去。
  而史敬思就在桥下,双臂高举,托着断桥,他整个人,坚定得就像是桥桩一
样。
  一看到太平桥被史敬思托起,李克用又率着黑鸦兵冲过了桥,两岸的士兵,一
起呐喊起来,刹那之间,响声不绝,箭如飞蝗,向前射来。
  千百枝向前钻射而来的箭,倒有一大半,是射向托住了断桥的史敬思,史敬思
的肩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但是他仍然  立不动,咬牙切齿挺立着。
  直到他眼看李克用等一行人,冒着利箭,已冲到了对岸,他才陡地一松手,轰
地一声响,断桥重又坍了下来,他也摔进了水中。
  史敬思在水中,一个翻身,自肩上、褪上,拔出箭来,河水浸在伤口中,好一
阵疼痛,却使得史敬思更加勇猛;他向对岸游了过去,当他全身带着伤,大踏步地
走上阿岸之际,围在河岸的百馀士兵,尽皆呆了,发一声喊,弃戈曳甲而逃。
  史敬思赶向前去,就地上  起了一  长枪来,枪尖乱颤,刷刷两枪,便已刺死
了两人。
  其馀的士兵,一起向两旁奔逃开去,史敬思向前奔,连奔了十来丈,竟是如入
无人之境,没有人敢来阻止他。这时,前面杀声震天,李克用带着那二叁十来个黑
鸦兵,还在左冲右突!
  史敬思一赶到,长枪连抖,枪尖已刺中一个偏将的面门,刺得那个偏将滚下马
来,史敬思大叫道:【父王莫忙,有敬思护驾!】
  他一面叫,一面跳上马背,在马背上一弹,整个人自半空之中,疾翻了下来,
枪起处,又有五六人丧命在他的枪下,他也已赶到李克用的身边。
  李克用喘着气道:【敬思,你冲向前,我们跟在你後面。】
  史敬思大喝一声,挺枪前刺,只听得【当】地一声,这一枪,正刺在一员副将
的护心镜上,那副将顺手一刀,砍断了枪  ,可是史敬思断枪向前一送,枪  竟插
进了那副将的咽喉之中。
  史敬思劈手夺过了大刀来,一路砍杀过去,在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来。
  李克用等一行人,就跟在他的後面。杀了足有半个时辰,也们叁十来人,总算
已可以望见城墙了,史敬思手中的刀早已卷了口,也弃了刀,又从一名士兵的手
中,夺过一柄长枪来,勇猛如虎,冲到了离城墙十来丈远近的一个高阜上。
  他们一冲上了那个土阜,汴梁城中的兵马虽多,但是却再也没有人敢冲上来,
只是围住了那个高阜大声呐喊,而城墙之上,也是喊声连天,箭如雨下,幸而好的
是距离城墙还远,箭射到时,已经没有什麽劲力,容易拨开,反倒射伤了不少汴粱
城中的士兵。
  然则,史敬思、李克用等一干人,自上源驿一路冲杀出来,杀到了城墙边的这
个高阜上,也已然筋疲力尽,各自倚住了兵刃喘息,李克用伸手握住了史敬思的
臂,他一生为人英勇,可是此际,看看围在土阜旁边的士兵,万头钻涌,虽然在一
时之间,慑於他们的气势,未敢冲得上来,但只要有人一带头,千馀人一起涌上,
他们这叁五十人,却绝不是敌手了!
  是以李克用握住了史敬思的手臂,他的手,也不禁有点发抖!
  他哑着声音,长叹一声道:【敬思,想不到我们父子,死在此处!】
  史敬思吸了一口气道:【父王莫气馁,孩儿定然会杀出一条路来!】
  史敬思的身上,已带了七八处伤,鲜血向外直涌,可是他在讲那两句话之际,
却还是虎眼圆睁,威猛无匹,李克用的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这时,上源驿的火光更炽,他们虽然已来到了城边,但是一样可以看到火光烛
天,而事实上,汴梁城中的火光,十数里之外,皆可望见。
  李存孝在军营之中,一闻报汴梁城中火起,他就一直站在军营中,向汴梁城望
着,眼看远处火光熊熊,火头越冲越高,黝黑的天空,有一大片,被火光映成了异
样的血红色。
  李存孝焦急得团团乱转,立时着人快马到汴梁城去探听,是汴梁城何处着火。
  他派出去的人,牵着四匹健马,向前疾驰,马不停蹄,马儿跑乏了,立时飞身
到第二匹马上,李存孝等得暴跳如雷,其实,飞马去探的人,来回叁十馀里,只不
过用了半个来时辰。
  等到探子飞马回到了营地,李存孝立时大踏步迎了上去,喝道:【城中什麽
事?】
  探子驰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十叁太保,是上源驿起火,城中杀声连
天!】
  李存孝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险些站立不稳。
  李存孝大喝一声,道:【不好,父王有事,我们快引军前去接应,点一千兵
来!】
  李存孝的身後,早已大将林立,一听得李存孝那样说,一名大将忙道:【太保
请叁思,大王临走时曾说,不可擅离军营!】
  李存孝霍地转过身来,一声大喝,喝得那员大将,僵立在地,面皮发黄,几乎
没有被李存孝这一声大喝,活活震死。
  这时,李存孝咆哮着骂道:【大王在汴梁城中遇事,我们怎能坐视不救,谁敢
再说这样的话,杀无赦!】
  这时,众士兵早已牵过马来,黑鸦兵听到了号角声,早已行动敏捷,在营外列
队,李存孝及各将翻身上马,引着一千精兵,疾驰而去!
  李存孝引着兵马,驰向汴梁,当真是蹄疾如电,一路上,只听得骤雷也似的马
蹄声,那简直不像是一枝兵马,而像是一股卷向汴梁的旋风!
  转限之间,汴梁城已越来越近,李存孝一马当先,直冲到城门之前,大喝一
声,道:【快开门,十叁太保来了!】
  马的去势实在太快,李存孝向前疾冲了过去,门外的守军,纷纷扬兵刃来挡,
但是李存孝已直冲了过去,笔燕挝扬起,砸在城门之上,发出了【当】地一声巨
响!
  李存孝的那一砸,虽然力大无匹,他自然未能将城门就此砸了开来,但是身後
的黑鸦兵,却一起大声呼叫起来。
  史敬思和李克用等人,就被困在离城门不过十来丈的土阜上,虽然在千军万马
之中,但是李存孝的那一下大喝,他们也隐约可以听得到。
  在他们那样的情形下,可以说再也没有比听到李存孝的声音,更令人兴奋鼓舞
的事了,史敬思首先振臂大声呼叫道:【十叁弟!】
  他一面叫,一面自土阜上,直冲了下去,枪起处,在刹那之间,连挑了十七员
战将,李克用等人,跟在他的後面,已然逼近了城门。
  也就在这时,城头上的士兵,已乱了起来,黑鸦兵纷纷攀上,李存孝高举笔燕
挝,一声大喝,自城头上,直跳了下来,挥挝如飞,在他身边的人,如潮水般倒退
了开去,李存孝十来步,就抢到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大叫道:【存孝儿!】
  李存孝拉住李克用,转身喝道:【开城门!】
  已攀进城来的百馀黑鸦兵,砍翻城门附近的士兵,托住城栓来,城门大开。史
敬思一面杀敌,一面向前奔来。
  而就在这时,贴着城墙,又是一起军马冲到,为首一员大将,手起刀落。
  那大将一刀正砍在史敬思的背上,史敬思大喝一声,转过身来。他背上鲜血泉
涌,可是他还是紧紧抓住了大刀,将那员大将自马背上直曳了下来。
  李存孝在丈许开外处见到了这等情形,急叫道:【十一哥!】他一面叫,一面
笔燕挝挥舞,击得他面前的人,纷纷血流披面,倒於就地。史敬思疾转过身来,大
叫道:【十叁弟,别理我,保护父王冲出去!】
  这时城门大开,城外的黑鸦兵涌了进来,早已成了混战之势,李存孝稍慢得一
慢,在他和史敬思之间,已不知有多少人涌了进来。
  李存孝转回身来,只见李克用由几个亲兵簇拥着,正在向前冲来,李克用也不
知从何处夺到了一副弓箭来,他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绝无虚发,刹那之间,连射
了十一箭,箭箭皆射在马上的大将颈上,射得人仰马翻,杀出一条血路,已和李存
孝会合在一起。
  李存孝急道:【父王,孩儿来迟,罪该万死!】
  李克用紧紧抓住了李存孝的手,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才道:【少废话,快冲出
去!】
  李存孝道:【十一哥好像受了伤,我们杀过去,护着他一起走!】
  黑鸦兵看到李存孝已和李克用会合,士气大振,喊声震天,李存孝带着人掩杀
过去,转眼之间,已看到史敬思全身浴血,正在苦战。
  李存孝冲到了史敬思的身边,一伸手将他扶住,李克用已上了马,振臂高叫,
破口大骂朱全忠。
  李存孝扶着史敬思上了马,史敬思的伤势实在太重,一上了马背,便伏在马身
上,李存孝一手代他拉住了  绳,一手挥着笔燕挝,冲杀了出去,转眼之间出了
城,一干黑鸦兵退了出来。
  只听得远处军营之中,号角战鼓声动,汴梁城中,本来还有几股军队,追了出
来,但是一听得远处军营有了催战的号角声,立时进回城中深闭城门。
  李存孝,李克用引着兵马,向前疾驰,只听得蹄声雷动,驰出了七八里,已看
到几员大将,引着兵马,向前驰来,一见到李克用,立时尽皆下马,那两员大将下
马来,齐声道:【大王无恙麽?】
  那两员大将带来的数千士兵,齐声欢呼,李克用喘着气道:【看看敬思怎麽
了?】
  李存孝在马上欠过身去,推了一推史敬思,怎知伏在马背上的史敬思,被李存
孝一推,一个翻身,便在马背之上,滚跌了下来。
  李存孝大吃一惊,立时自马背之上,翻身跃起,曲一腿,跪在史敬思的身边,
只见史敬思仰天躺在地上,连他的脸上,也满是血污,他双眼圆睁,看来仍是十分
威猛,但是双眼之中却已没有了光采!
  李存孝一看到这等情形,心便陡地向下一沉,他连忙伸出手来,去探史敬思的
鼻息。
  李存孝这一伸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样,何等坚定,可
是这时,他在伸手出去,探史敬思的鼻息之际,他的手,也不禁在剧烈地发着抖。
  正因为也的手在发抖,所以,他的手才碰到了史敬思的鼻尖。刹那之间,他的
心凉了;史敬思的鼻尖是冻的,史敬思已经死了!
  李存孝只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起了一阵抽搐,那种痛苦,使得他在那一刹间,要
紧紧地缩着他的身子,才能够抵受,但不论他将身子缩得多紧,他心中的那种创
痛,仍是难以形容的。
  也也不知自己缩了身子究竟有多久,他只是觉得,在那刹间,天地间的一切,
全静了下来。
  大路两旁,虽然排列着数千军马,但那时候,的确静得出奇——看到十一太保
自马背上直摔了下来,所有的人,便都屏住了气息,不再出声。
  李存孝缓缓抬起头来,他首先看到了李克用的睑,李克用就站在他的身边,面
肉抽搐着,眼中布满红丝,形状看来,极其可怖。
  李存孝也没有说什麽,因为他也从李克用睑上的神情看出,李克用知道,史敬
恩死了。
  李存孝双臂振动,脱下了身上的战袍来,轻轻盖在史敬思的脸上,也的动作十
分轻柔,像是在照拂一个熟睡丁的婴儿一样。
  当也将战袍盖上了史敬思的脸之後,他才突然又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史敬
恩,号啕痛哭了起来。李克用痛苦地转过身去,叁军将士,一起低下了头!
  前有李克用,後有李存孝,史敬思的  体,是由他们两个人抬进营地的。
  营地中围满了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人人都只是默默地在做着事,一困一
困的乾柴,从外面搬到了营地中心来,堆成了一个大柴堆,史敬思的  体,就被放
在那大堆柴堆之上。
  然後,由几个士兵,在柴堆旁点着火,当熊熊的烈火,将史敬思的  体全包围
住之际,只听得静默之中,突然传来了李克用的一声大喝道:【拿酒来!】
  那是一下撕心裂肺的呼喝声,听得人人都心头震动,听得人人都心向下沉!
  在李克用大营附近的李存信和康君利,这时也都闻讯赶了来,他们的脸色十分
苍白,虽然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也可以明显地觉出那种苍白来!
  李克用在大叫之後,转过身,向李存信,康君利,李存孝叁人喝道:【跟我
来!】
  四人一起进了帐中,早已有亲兵,提着皮袋前来,李克用端起皮袋,就向口中
灌酒,酒流了出来,流得他一口皆是。他突然怪声笑了起来,陡然之间,他将手中
的皮袋,向李存信疾抛了过去!
  李克用也发过怒,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怒成这等模样!
  皮袋向李存信飞了过来,李存信也不敢躲,【砰】地一声,正撞在李存信的头
上,李存信一个踉跄,努力站稳身子,接住了皮袋,皮袋中还有大半袋酒,一起流
了出来,流得李存信一身皆是酒!
  李存信捧着皮袋,呆立着不敢动,只见李克用的一只怪眼,睁得老大,眼珠像
是要夺眶而出一般,眼睛血红,样子实是骇人之极。
  这时,军帐之外,号角正在奏着低沉的哀乐,军帐之内,静得一点声音也没
有,是以那种低沉的号角声,听来更令人感到心情沉重。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率军入中原,转战各地,他带来的沙陀大军,自然不能毫
无损伤,但是史敬思那样的大将,却一直安然无事。
  加果史敬思是战死在疆场之上的,那麽,李克用的心中,或者还不至於那麽难
过。
  可是,史敬思却是那样不明不白,折损在汴梁城中,李克用心中的难过、愤
怒,郁结在一起,是以他那只怪眼之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李克用那时,虽然是瞪住了李存信,但是康君利在一旁,身子却也感到一阵阵
发凉。
  李克用汴梁赴宴,曾先差他们两人,去探听动静的,他们两人回来之後,竭力
说汴梁城中的好处,说朱全忠的好客,但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们两人的肩
上,自然担着莫大的干系!
  李克用瞪视了李存信好久,才猛地一掌,击在案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响,
接着,他手臂打横一扫,将案上的一切东西,全都扫落在地上,也的声音,极其嘶
哑,像是一头受了重创的狮子,但是仍要声嘶力竭地吼叫一般,也喝骂道:【你们
两个不中用的东西,力言朱温的一番好意,害我损了一员大将,该当何罪!】李存
信口中虽不敢言,但是心中却在想,我们只不过说朱温好,去不去还是你们自己决
定,干我们何事?
  自然,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决不敢将心中所想的话,宣诸於口的。
  李存信生性倔强,才会心中不认错,有那样的想法。康君利却狡猾得多,他一
看到李克用神色大是不善,忙道:【父王,孩儿与四哥,愿带精兵,去攻打汴梁
城,生擒朱温来,祭十一哥英灵。】
  李克用直起身子来,【呸】地一声,唾得康君利一头一脸,说道:【益发混帐
了,他是大唐节度使,我们若发兵去攻打汴梁,岂不是反了大唐?】
  康君利刚才只顾讨好李克用,他急於脱身,若是李克用一声令下,着他去攻打
汴粱,那麽,他就立时可以转身了。
  可是他一时急了些,就未曾想到这一层,这时听得李克用一骂,机伶伶地打了
一个寒噤,不敢言语。李克用最忠於大唐,人人皆知。若不是他对唐朝一片丹心,
他在沙陀为王,何等逍遥快活,又何必尽起沙陀大军,来到中原,驰骋杀贼?
  李克用一面骂,一面推翻了面前的长案,大踏步向前,走了过来。
  这时,李克用的样子,真像是可以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活生生吞了下去一
样,不但康、李两人害怕,在一旁的李存孝,也吃了一惊,叁人齐声叫道:【父
王!】
  李克用走到了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的面前,一声狂吼,举脚便  ,扬拳就打。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如何敢躲避,只是抱住了头,叫道:【父王恕罪!】
  李克用却像完全未曾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叫声一样,拳脚疾下如雨,两人又不敢
躲,一时之间,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於耳!两人不知捱了多少拳脚,李克用
才一声大喝,道:【你们两个滚远些,别让我再看到你们,滚,快滚!】
  他一面喝叫,一面又  出了两脚,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  得直滚出了帐
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了帐,一个满脸怒容,另一个眼珠不断转动着,他们到
了帐外,站起身子来,还不敢就此离去,只在帐外垂手而立。
  只听得帐中李克用大声呼叫,道:【拿酒来,敬思死了,我要大醉!】
  随着他的呼叫声,只见四五个亲兵,捧着一皮袋一皮袋的酒,走进帐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存孝也走出帐来,这时,营地中间的大火堆,已然熄
了,不少士兵,正在向着火头已熄的火堆淋水,【嗤嗤】的声响过处,冒出一缕一
缕的青烟,像是史敬思的英魂一样,冉冉伸向半空之中。
  李存孝望着火堆,默然不作一语,过了好半晌,还是康君利涎着面搭讪道;
【十叁弟,父王……没有甚麽别的吩咐了麽?】
  李存孝叹了一声道:【父王心中郁闷,已然大醉,你们还是回营地去吧!】
  康君利心头松了一松,忙道:【是!】
  他抬起头来,还想叫李存信和他一起走,但是李存信已经昂着头,大踏步向
前,走了出去,来到了营地之外,自然有他们各自带来的亲兵,迎了上来,簇拥着
回营去了。
  第二天,康君利一早就到了李存信的帐中,李存信虽然一夜未睡,他的双眼之
中,布满了红丝,帐中杯盘狼藉,康君利一掀帐进去,便看到几个女人,披头散
发,衣衫不整,尖声笑着,奔了出来。
  康君利看了李存信帐中这种情形,苦笑了一下,道:【四哥,我们兄弟之中,
一直是你武艺最强,立功最多,现在……却这样,我真替你不值!】
  李存信【飕】地拔出佩剑来,用力一剑,向面前的长案上砍去,【叭】地一声
响,剑身深深陷在案面之上,他倏地抬起头来,眼中像是要喷火一样道:【十二
弟,若不除了牧羊儿,只怕我们兄弟两人,迟早性命不保!】
  康君利听了,陡地一惊,面色也白了,他连忙後退了一步,向帐外看了看。
  等到也看到帐外并没有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到李存信的话,他心头才松了一
松,但是一颗心,仍然怦怦跳着道:【四哥,别那麽大声嚷叫!】
  李存信怒道:【怕甚麽,我和牧羊儿,是誓不两立,为甚麽不说?】
  康君利沉声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李存信瞪住了康君利道:【十二弟,你一向足智多谋,有甚麽妙计!】
  康君利的眼珠转动着,来回踱着步,过了半晌,才道:【四哥,这事非同小
可,若我们做成功了,如何谋退路,你想到没有?】
  李存信呆了一呆,他只是心中将李存孝恨之切骨,只想将李存孝杀死,但是杀
死李存孝之後,如何善後,他却想也未曾想到!这时,给康君利一提,他才想起了
这个问题来,他心知死了一个史敬思,尚且如此,而且史敬思还不是自己害死的,
若真是杀了李存孝,那会引起李克用如何天翻地覆的震怒,实在是难以想像!
  李存信呆住了不出声,康君利却又已凑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们就
近投奔了朱全忠,他必然欢迎,四哥你看如何?】
  李存信本来,已经以为自己难以宣  心头之恨了;可是康君利这句话一出口,
他心中狂喜,想起朱温对自己热烈的招待,心知在兵荒马乱之际,自己和康君利两
员大将,若是投奔朱温,朱温必然大表欢迎!
  他用力在康君利的肩头上一拍,道:【真是好主意,强似在这里受鸟气多
了!】
  康君利给李存信在肩头上一拍,身子一个跄踉,几乎跌了一交。他忙道:【我
们主意既定,那就可以下手将牧羊儿杀了!】
  李存信皱着眉道:【他力大无穷,身法矫健,我们两人,却制不住他。】
  康君利笑道:【父王因为死了十一哥,从昨日直醉到今朝,我们去假传父王旨
……】
  康君利才讲到这里,李存信已大摇其头道:【他又不是傻子,怎肯听我们的
话?】
  康君利胸有成竹,道:【父王醉起来,你是知道的,天塌下来,也撼不醒他,
我们去帐中偷了他的佩剑,牧羊儿必然不疑有他,只消将他引到帐中,还不是由我
们摆布了?】
  李存信沉声道:【是!我们且等夜来行事,妥当得多,来,你我兄弟,多喝几
杯!】
  康君利双手乱摇,道:【不可,我们夜来要办那样的大事,怎还可以贪杯?】
  李存信本来一面说,一面已然举起了杯来,他们两人互望着,由於他们的心
中,都蕴藏着那样重大的阴谋,有诸内而形诸外,他们的面目,也变得极其阴森。
  一项加此巨大的阴谋,就在这座营帐中议定了,除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之外,没
有人知道。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狼狈逃出汴梁城,黑鸦军之中,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沉郁气
氛,几乎没有一个士兵,是在面上挂着笑容的。
  汴粱城的城门紧闭,城头上的守军加强。黑鸦军个个磨拳擦掌,只等一声令
下,便抢先攻城,自城中揪出朱全忠来,替十一太保报仇。
  但是李克用却并没有下令攻汴梁,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李克用不攻汴梁,全然是为了他对大唐的一片丹心,他是个何等性烈之人,如
今,能够忍受着那样的痛苦,而不发兵攻打汴梁,由此可知,他对大唐的忠心,实
在是可表天日的了。
  夜色又笼罩大地,晋王醉了,营地中人人皆知,是以每个人的脚步声,也像是
轻了许多。
  两匹马驰到了大营之前,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翻身下马,直趋营中,守营的
将土,见是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自然不问。
  虽然在黑暗中,但是他们两人,却也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他们一样,在
营火的照耀下,他们两人的面色,都显得异样的苍白。
  他们一直来到了李克用的帐外,帐外有几个亲兵守着,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站
定,康君利勉力镇定心神道:【大王怎麽了?】
  一个亲兵道:【大王自昨晚至今,醒了叁次,每次醒了,便叫要酒。】
  李存信道:【待我去瞧瞧!】
  众亲兵互望了一眼,李存信已大声道:【父王,我和十二弟巡视回来,有些动
静要报知父王!】
  他一面叫,一面和康君利两人,已然掀帐走了进去,众亲兵自然没有阻拦。
  才一进帐,便闻得酒气冲天,帐中只燃了一个火把,是以十分阴暗,李克用不
但醉了,而且,他整个人,都像是浸在酒中一样!
  他抱住一大皮袋酒,鼾声如雷,皮袋中的酒,随着他身子的晃动,不断在溢出
来 流了他一身,康君利走进帐来之後,一不小心,碰跌了一柄大刀,【呛】地一
声 ,李克用鼾声立止,竟摇晃着站了起来之後,大叫道:【拿酒来!】
  康君利忙道:【父王,酒在你杯中!】
  李克用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身子一侧,又倒了下去,就着皮袋嘴,大口喝着
酒,酒倒有一大半,顺着他的口角,淋了下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看到了这等情形,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手才
好。
  康君利向前走了两步,李克用突然又叫了起来。只听得李克用叫道:【敬思,
你血战而死,存信康君利两人无用,传令斩首!】
  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一听得李克用那样叫法,刹那之间,不禁汗流浃背,僵
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需知军中无戏言,李克用虽然叫嚷的是醉语,但是他的话,若
叫他人听到了,一样便是军令!
  幸而李克用醉得太甚,讲话也含糊不清,军帐之外,别无他人听到,李存信和
康君利两人,呆立了半晌,各自抹去了额上大颗的汗珠,吁了一口气,李克用那
时,早已倒在毡上,鼾声如雷了。
  李存信蹑手蹑足,向前走出了几步,来到了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恰好一翻
身,腰际那佩剑,【当】地一声,撞在长案的案脚上。
  李存信又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敢下手。康君利在一旁,心头怦怦乱跳。
  康君利道:【四哥,快些,叫人发觉,便大是不妙!】
  李存信咬牙切齿,一横心,双手一拉,【拍】地一声,便将剑带拉断,将李克
用所佩的那柄宝剑,握在手中,他连忙後退了几步,掀起自已的战袍,将李克用的
长剑,藏在战袍之中。
 这时候,他由於神情紧张到了极点,面色苍白,冷汗直淋,康君利捧起酒袋
来,自己喝了两口,又将酒装递给了李存信,也喝了几口。
  热辣辣的酒入了肚,两人的神情,都和缓了许多,掀开营帐,便向外走去。
  营帐之外的亲兵,看到他们两人出来,问道:【大王怎麽了?】
  李存信一言不发,只是向前疾行,还是康君利,敷衍了一句,道:【大王正在
沉睡!】他一面说着,一面也急急向前走去。
  军营的亲兵,虽然看出他们两人的神态有异,但是他们两人一个是四太保,一
个是十二太保,自然没有截住他们来查问之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上了马,策  疾驰,转眼之间,驰出了两叁里,两人才
大大松了一口气,李存信道:【我们现在如何?】
  康君利道:【到牧羊儿营中去,且说父王有令,着我们两人拿他查问!】
  李存信皱着眉,道:【他又未曾做甚麽错事,父王如何要拿他查问?】
  康君利眠珠转动双眉一扬,道:【你可还记得,父王到汴梁赴宴之际,曾着他
守住军营重地,不可擅离,但是他却带了一千精兵,到汴梁城去?】
  李存信道:【自然记得,可是若不是他带兵前去,父王就死在汴梁城中了,如
何还会怪他?】 
  康君利笑道:【四哥,你就是直心眼,这是我们清醒的人的想法。父王现在,
醉得胡里胡涂,我们就说父王醉中下令,劝牧羊儿,就在我们营中避一两日,等父
王酒醒了再去分辨,他定然不疑有他,那时便由得我们摆布了!】
  他们两人,拔转马头,暂不回自已的营地,迳向李存孝的军营驰去,转眼之
间,已见营火点点,军容整齐,李克用麾下,十叁位太保,治军各有所能,像李存
信、康君利两人,也全是能征惯战,治军极严的健将,但是看到了李存孝营中的军
营之盛,他们也不禁自叹弗如!
  他们策马驰过了许多营帐,直到来到了主帐之外,才翻身下马。
  只见四名偏将,迎了上来,一起行礼道:【末将参见四太保,十二太保。】
  李存信疾声道:【十叁太保在麽?】
  一位将官道:【适才巡军归来,正在帐中。】
  李存信、康君利两人,立时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四名偏将,也不敢阻拦,两人
一进了营地,便叫道:【十叁弟!十叁弟!】只见李存孝自主帐中走了出来,他看
到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不禁一呆,忙叫道:【四哥,十二哥,你们如何来
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也不说话,直趋向前,来到了李存孝的身边,一人挽住了李存
孝的一条手臂,康君利道:【十叁弟,有一件事,极其严重,且进帐说话。】
  李存孝也不知他们弄的甚麽玄虚,但见两人面色沉重,是以只好跟着两人,走
进帐中。
  一进了帐,李存信一言不发,将李克用的佩剑,向案上一放道:【十叁弟,认
识这柄剑麽?】
  李存孝拿起剑,【铮】地一声,才将剑拔出一半来,他面色已变了一变,立时
又将剑还入鞘中,道:【这是父王的佩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并不出声,李存孝忙问道:【你们带着父
王的佩剑,前来找我,究竟是为了甚麽?】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都现出为难的神色来,又故意支吾不语,李存孝连连催
问,康君利才长叹了一声,道:【十叁弟,父王怪你不遵守将令,擅离军营重地,
十分震怒,命我们前来拿问,以佩剑为信,这太令我们二人,为难得很!】
  李存孝听了,不禁呆了半晌,才苦笑道:【父王一定是醉了!】
  李存信道:【是的,他醉得极甚,醉中迷糊,只是怪你擅离军营重地,却未曾
想到,上源驿火起,你实是不能不点军去救!】
  康君利忙道:【自然是,我们也向父王这等分说过,可是结果还不是捱了一顿
打,依我看来,十叁弟先到四哥的营中,暂避一避,等一两日,父王酒醒了,自然
无事,也就好分说了!】
  李存孝坦然笑道:【我问心无愧,何必躲避?】
  李存信听得李存孝不肯去,不禁一呆,忙向康君利使了一个眼色,康君利忙
道:【十叁弟,话可不是那麽说,我们是兄弟,可以商量,父王若是命别人前来
时,你难道抗命不成?】
  李存孝听得康君利那样说,心中也不禁一凛,出不了声,李存信趁机又道:
【父王正在怒火上头,擅违军令,又是杀头的大罪,如何分说?】
  李存孝叹了一声道:【好,那我就到四哥的营中,暂且去躲一躲。】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大喜,康君利道:【是啊,父王对你
最宠幸,过上一两天,等他酒醒了,自然也没有事了!】
  李存孝双眉紧蹙,暗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那就好了!】
  李存信忙道:【请跟我们一起去!】
  李存孝点着头,叁人一起出了营帐,叱喝着亲兵,牵过马来,叁人并辔,直驰
了出去。李存信的营地,就在十里远近处,不消一个时辰,便已驰到,李存信将李
存孝引进了帐里款待,康君利却走了出去。
  李存孝因为父王责怪,心头郁闷,也没有问康君利去了何处,只是自顾自喝
酒,倒是李存信,唯恐李存孝看出了破绽,只是陪着他说话。
  康君利出去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折了回来,道:【十叁弟,事情又麻烦了!】
  李存孝挪杯而起,道:【又怎麽了?我至多现在就去见父王,有罪领罪,也就
是了!】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吓了一大跳,康君利忙道:【十叁弟不必如此,我只是
听说,父王己知你在四哥的军营之中,正着大哥、二哥前来捉你!】
  李存孝呆了呆,道:【那岂不正好?】
  康君利苦着脸,道:【十叁弟,你自然不打紧,就算父王酒酒未醒,众兄弟还
有不帮着你讲话的麽?可是我和四哥,却又担着不是了!】
  李存孝奇道:【什麽不是?】
  康君利道:【你想,父王命我和四哥前来捉你,你在未见父王之前 便是待罪
之身,但我们却将你请到了帐中,刻意款待,大哥、二哥来了 见到这等情形回去
和父王一说,必然又是数十军棍!】
  李存孝发着呆道:【那麽,依你之见如何?】
  康君利佯装着,长叹了一声,道:【大哥、二哥就快来到,我看不如暂且委屈
你一下,到邻近的营帐去,由我们绑在柱子上!】
  李存孝双眉陡地向上一扬,他还没说话,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已是面上变
色!
  他们两人心中怀着鬼胎,面上神色大变,虽是极力掩饰,李存孝自然也看到
了。可是李存孝却绝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心中,蕴藏着那麽歹毒的阴谋!
  他一看到两人的神色大变,还只当是两人唯恐自己不答应,又令得他们在父王
之前受责!
  是以李存孝在双眉一扬之後,叹了一声道:【也好,不必令你们两人为难!】
  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连望也不敢向李存孝望一眼,转身便向外走去,李存孝
跟在他们陵面,不几步,便来到了另一个营帐之中。
  只见那营帐中,空无一物,只有两根柱子,柱上有着铁环,李存孝皱着眉,康
君利乾笑着,道:【十叁弟,委屈你了!】
  李存孝双手下垂道:【不要紧,你们绑吧!】
  李存信抓起李存孝的一只手,穿进了铁环之中,再以熟牛筋,将李存孝的双
手,绑了起来,绑好之後,李存孝双手张开,康君利则绑住了李存孝的两足。
  李存孝皱着眉道:【这般情形,倒像是五马分  一般了!】正说着,只听得营
帐中几下马嘶声。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面色,又自一娈,立时向後,退出了两叁步,李存孝的
心中,陡地起疑,道:【你们两人,究竟干什麽?】
  李存孝大声喝问,李存信的两道浓眉,已然向上扬了起来,现出一副煞气来,
康君利却面色煞白,一个转身,向外便走。
  李存孝的心中,更是大疑,厉声喝道:【可是你们,假传父王旨意?】
  李存孝大声一喝,只听得已到了帐外的康君利,一声大喝道:【加鞭!】
  随着康君利的那一下大喝声,便是【刷刷】的马鞭声和健马的急嘶声,李存信
陡地向後,退出了一步,厉声道:【牧羊儿,你也风光够了,今日你气势已尽
了!】
  随着李存信狞厉之极的语声,他身形一闪,也退出了营帐之外!
  李存孝到了这时候,真正是心胆俱裂,他再也想不到自己弟兄,竟会对他做出
那样的事来,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下巨喝声,手足一齐用力一挣!
  那一挣,他是用尽了生平之力来挣扎的,可是绑住他手足的,乃是浸透了油的
熟牛筋!李存孝的力道再大,又如何挣得断?
  这也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早已计议好的,他们知道,他们纵使能骗得过李
存孝於一时,但是到了最後关头,李存孝一定会发觉的!
  是以,他用熟牛筋来绑李存孝,而在他们下手绑的时候,李存孝又绝未起疑!
  李存孝用力一挣,直挣得铁环乱颤,可是丝毫也未曾挣脱,他又发出了一下撕
心裂肺的吼叫声,再是一挣,这一次,他的大力,将两根柱子,生生挣断!
  但是他仍然未能挣脱得了束缚!
  而这时,在帐外的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铁青着脸,正在大声叱喝。
  这时候,也们其实不必再大声吆喝的了,因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妥当,五匹马,
套在那两根柱子上,正在几个亲兵的鞭策下,用力向外扯着,而在柱子被李存孝挣
断之後,整个营帐,也已坍了下来,将李存孝的身子,完全罩住,李存孝正在受五
马分  之刑!
  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却还是在不断地大声吆喝着,那是因为他们两人
的心中,真正感到了害怕,非藉大声吆喝来壮胆不可!
  从察破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阴谋起,李存孝一共叫了四声,那四声,一声比
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激愤,李存孝的叫喊声,引得营中的兵将,一起围了过来,
满面惊疑,窃窃私议。
  覆盖下来的营帐中,在四下凄厉、激愤的叫声之後,便没有了声息,鲜血染红
了白色的帐篷顶,五匹健马,仍然在向外用力扯着,康君利和李存信的面色,越来
越青,可怕之极。
  整个营地之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虽然四周聚满了人,但是一点声音也没
有!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眼看鲜血自帐下流出来,他们不由自主地喘着气,李存
信像是疯了一样,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你们瞧什麽?】
  李存信脾气暴烈,经常他大声一喝,他手下的将士,立时便低头後退,可是这
时候,却有几名老将,各自反倒踏前了一步。
  李存孝刚才发出的那四下吼叫声,实在太惊心动魄了,像是有一柄刀子,刺在
每一个人的心头一样,令得各人都心头极其沉重,虽然看出李存信的面色,大是不
善,也要弄个明白。
  那几个长年征战,在军中地位极高的将军,向前踏出了一步,一个颤声道:
【四太保,覆在帐下,受五马分  之刑的,是什麽人?】
  李存信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喝道:【该死之人,你们快退下去!】
  其中一个将军【飕】地拔出佩剑来,【嗤】地一剑,便向帐顶削去,剑尖刺了
一个十字,将帐顶刺出一个大孔来,也们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几乎已不是一张人的脸了,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天
地间所有的痛苦,都已集中在这一张睑上,而这张脸,也终究承受不了那麽多的痛
苦,他双眼怒凸,自他的眠眶之中滴出来的,是一丝丝的鲜血,他的眼珠已经凝
止,痛苦似乎也已终结了!
  但是,不管那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多麽厉害,还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认得出
来,那是勇冠叁军的十叁太保,十叁太保死了!
  刹那之间,每一个人的气息,几乎都停止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着,也们也觉出了四周围的气氛十分不对头,而静默
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四面八方,便爆作也似响起了骇人的呼叫声!
  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每一个人都在呼叫着,在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向後奔去,而在後面的人,则
向前涌来!
  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每一个人都在呼叫着,他们看到了十叁太保的死,那是无法令人相信的事,是
以他们要不断地呼叫着,他们若是不叫,惊骇会令他们神经崩溃,有秩序的黑鸦
兵,乱了起来,他们像是一群聚在一起,但又突然被人淋下了滚水的蚂蚁一样,乱
奔乱走,口中发出近乎绝望的呼叫声,叫着: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李存信大声呼喝着,他想叫,是奉了父王之命,处死十叁太保的。
  可是,他根本无法令人静下来,他的呼叫声,他平时极具威严的声音,在这时
候,完全起不了任同作用,所有的人,像是全然着了魔魇一样,恨本听不到任何的
声音,只是奔走着,号叫着。
  在杂乱之极的呼叫声中,又传来一阵急骤之极的马蹄声,惊骇不定的李存信和
康君利两人,连忙抬头,向前看去。
  只见十馀匹健马,正向营地之外,疾冲而去,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虽然在慌
乱之中,但是也可以认得出,骑在马上的,全是营中的重要人物,李存信麾下的大
将。
  李存信和康君利同时一怔,他们两人也不约而同,向外奔了出去。
  没有人为他们牵马过来,兵将在号叫着,抢天呼地,四太保和十二太保,忽然
变成了全然没有人注意的人物,他们两人,奔出了十多步,抢到了马旁,翻身上
马,也疾驰而出!
  当也们驰出营地时,看到先驰出的那十几匹马,是和他们背道而驰的,他们是
驰向李克用的大帐去的,是以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便不断加鞭,他们要驰到汴梁
城去,他们并辔驰着。
  也们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已经成功地实行了他们的阴谋,但是当李存孝
死了之後,会有那样的结果,却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他们谁都不想说话,马在飞驰着,也们心中最恨的人已经去掉了,可是这时,
他们两人心中的凄惶,却是难以形容,他们只盼快快冲进汴粱城去,四周围的黑
暗,像是要将他们吞噬了一样!
  他们的身上湿透了,都是汗,他们拚命地在路上驰着,堂堂的四太保和十二太
保,这时在夜暗中逃窜,像是两头老鼠!
  十几匹马,冲近了李克用的大帐,守营的兵士齐声呼喝,十馀柄长矛,疾刺而
出,那十馀骑也勒定了马,马上的人,自鞍上滚了下来。
  守营将士齐声喝道:【擅闯大帐,该当何罪?】
  那十馀人下了马,面无人色,好一会,才有几个人叫了起来道:【禀告大王,
十叁太保已被五马分  !】
  守营的将士一听,尽皆呆了一呆,纷纷喝骂起来,但那十馀人,已直奔李克用
的大帐,混乱中,只见大太保,二太保,叁太保,从帐中走出来,喝道:【大声喧
哗,什麽事?】
  那十馀人中,有七八个人,失神落魄地号叫着,他们虽然在不断呼叫,但是根
本没有人听得出他们在叫些什麽,只有一个较老成的喘着气,大声道:【十叁太
保,在四太保营中,五马分  而死!】
  饶是大太保李嗣源,平日最镇定,乍一听到了这个消息,也不禁站定了发呆。
  就在这时,只见李克用醉步踉跄也走了出来。
  李克用睁着一只怪眼道:【存孝儿呢?】
  李嗣源忙过去扶住李克用,那十馀人,已一起跪倒在地,哭了起来。李克用怒
道:【做什麽?】
  李嗣源道:【他们全是四弟营中的大将,据他们说,十叁弟在四弟营中,被五
马分  而死?】
  李克用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的酒也全被吓醒了,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
的晋王李克用,额上沁出老大的汗珠来,口唇发着抖,面无血色,竟至於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
  一旁大太保扶住了他,二太保急喝道:【快备马,到四太保营地去!】
  营中听到了这消息,本来已乱成了一团,有的站着发呆,有的蹲着哭,有的双
手抱住了头,有的团团乱转,李嗣源叫了好几声,竟无人答应。
  李嗣源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他奔向一名蹲在地上的牙将,一脚踢了出去喝
道:【叫你去备马,你为何不去,快去!】
  那牙将号哭而起,奔了开去,转眼之间,已有十馀名亲兵,各自牵着健马,奔
了过来,李嗣源忙道:【父王请上马!】
  李克用平日是何等有决断力的人,可是此际,却是茫无头绪,张大了口,傻瓜
也似地问道:【却上何处去?】
  李嗣源心如刀割道:【到四弟的营中,去看个究竟,传言未必可信。】
  正在纷扰间,只见一彪车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四员大将,正是五太保、六太
保、七太保、八太保,征剿贼兵回来。
  四人还不知道营中发生了什麽事,只见乱成一团,不禁大吃一惊,直冲了进
来,也不及下马,便齐声问道:【大哥,什麽事?】
  李嗣源道:【十叁弟可能遭意外,跟我来!】
  直到这时,李克用才从极度的悲痛之中,定过神来,大喝一声,伸手便向腰际
的佩剑,拔了出来,挥舞一番,以  心头的惊怒的,可是伸手一摸,却摸了个
空!】
  他这一惊,更令得他目定口呆,忙喝道:【是谁偷了我的佩剑?】
  众太保面面相觑,无人答应。
  事实上,李克用那一问,也全属多馀,各太保才从外地回来,如何能偷了他的
佩剑,经常出入大帐的,只有四太保,十二太保,十叁太保叁人!
  李克用又是一声狂吼,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儿一声急嘶,已然向前疾冲
了出去,众太保跟在後面,来营中报信的一干兵将,也上了马,一行人向着四太保
李存信的营地,疾驰而去。
  乱了这麽久,又是一轮急驰,到了李存信的营地,已是天色将明时分,偏偏天
色极其阴霾,黑得一点光也没有,老远看到了点点营火,李克用已经怪声大叫了起
来,一行人冲进了营中,只见营中的兵将,个人呆若木鸡,简直就像是泥塑木雕的
一般。
  大太保,二太保自马背上飞身而下,直扑到两个牙将的身前,喝道:【十叁太
保何在?】
  那两个牙将伸手指了一指,大太保,二太保连忙转过身主,众人也策着马,一
起到了那座已经倒了的营帐面前。
  恰好在此际,天际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接连几下闪电,将眼前的景象,照得通
明,所有赶到营帐旁的人,都看到了十叁太保,飞虎将军,勇南公李存孝的惨死之
状,也人人都呆住了,作声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李克用撕心裂肺叫道:【两名叛贼,去了何处?】
  几个四太保麾下的将官,俯伏在地上道:【启禀大王,四太保,十二太保,单
骑投汴梁而去!】
  李克用焦雷也似,大喝了一声,他只喝了一个字出来:【追!】
  随着那一下大喝,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已疾喷
了出来!
  天色朦胧将明,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已赶到了汴梁城外,只见城门紧闭,
城头之上,人影幢幢,李存信勒定了马,大叫道:【守城军士听着,我是四太保李
存信,请朱大人开城相纳!】
  李存信叫了两叁声,只见城头之上,亮起了十来个极大的火把,不少兵将,拥
簇着一个人,来到了城楼之上,居高而下望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抬头望去,看出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人容颜丑陋,正是朱
全忠。
  两人心中不禁大喜,齐声叫道:【朱大人!】
  只听得朱全忠笑道:【恭喜两位,已除了眼中钉,自然可以飞黄腾达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呆,他们才杀了十叁太保李存孝,兼程前来,只不过略
为绕了赵小路,却不料朱全忠却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们自然不知,朱全忠用重金收买了  细,李克用的营中发生了那样的大事,
自然知晓,早已用飞鸽传书,报知了朱全忠。
  朱全忠也早已料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必投向汴梁来,是以也才在城头之
上的。
  这时,李存信,康君利两人略一呆,李存信道:【大人好快的消息,请大人快
开城门,我们特来相投!】
  朱全忠却并不下令开门,仍然【呵呵】不断笑着,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时
之间,都弄不明白朱全忠那样笑,是什麽意思,只急得面面相觑。
  朱全忠笑丁好一会,才道:【你们两人,还是快逃吧,我看李克用已知你们之
事了!】
  李存信大惊道:【朱大人,你曾说过,我们有事,可来相求!】
  朱全忠【嘿】地一声道:【养不熟的贼胡儿,李克用待你们也够好的了,你们
尚且做出这样事来,射!】
  他一下【射】字才出口,只听得弓弦声,不绝於耳,城头上箭如雨下!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再也想不到,他们前来相投,朱全忠竟会闭门不纳!
  实际上,那是他们两人有勇而无谋,试想,朱全忠是何等老  巨猾之人,若能
容他们两人,才是奇事了!
  城头上箭如雨下,他们两人不得不勒马向後退去,一面後退,一面破口大骂,
可是朱全忠只是在城上,呵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自然是一等一的勇将,但是他们两人,单人匹马,想要
攻进汴粱城去,自然也无可能,骂了半晌,康君利急道:【四哥,我们不能在这里
耽搁太久,若是父王派人追上来,必知我们在此!】李存信一想,心头也不免吃
惊,可是此际,颇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
  他们两人,催着马,又向前驰出了叁四里,到了一条岔路口上,勒定了马,李
存信不由自主,喘着气,道:【十二弟,我们到哪里去?】
  康君利眼珠转动,道:【四哥,事到如此,我们总得到什麽地方去,借一彪军
马来方能存身!】
  李存信苦笑道:【何处有军马可借?】
  四下虽然没有人,但是康君利的声音,还是压得十分低沉,道:【距此不远,
一个小土城中,有黄巢所部的几千军马在……】
  康君利才讲到这里,就住了口,李存信也为之面色一变,因为他明白康君利的
一意思,竟是要他,前去投奔黄巢了!李存信半晌不语,康君利催促道:【四哥,事
到如此,还顾得什麽?】
  李存信一咬牙道:【好,去!】
  两人拔转马头,便向前驰了出去。
  这时候,另有九匹骏马,离岔路口也不远了,这九匹骏马,是从李存信的营地
中驰出来的,九匹马上,全是李克用的大将,自大太保至十太保,全在马上。
  李克用十叁位太保,史敬思战死汴梁城,李存孝惨遭杀害,李存信,康君利逃
走,馀下的九位太保,这时带着极其沉重的心情,追了上来。
  他们追到了叁叉路口,叁太保翻身下马,看了看路上的蹄印,直起身子。
  叁太保在直起身来之後,面上神色,惊疑不定,道:【从蹄印看来,他们像是
向北去了!】
  大太保道:【向北去了,又有何奇?】
  叁太保沉声道:【北边不远处,有巢贼一股残部在,也们两人……】
  叁太保只讲到这里,便住丁口,他虽然未曾再说下去,但是人人都已经知道他
想说些什麽,几个性急的,已经怒容满面,大太保最忠厚,道:【不至於吧!】
  二太保道:【我们追上去看看!】
  九匹骏马,又向前疾驰而去,那条岔路越通向前,越荒凉,沿途皆是荒废了的
村子,驰出了半个时辰,只见前面是一个高大的土阜,光秃秃的麻土岗子,在阴霾
的天气下看来,更加觉得荒凉,在那土阜之上,停着两匹马,却不见有人。
  九骑疾驰而来,到了土阜之下,九个人的心中,都极其紧张,因为他们也认
出,那两匹马,正是军中的良马,说不定就在这里,追上李存信和康君利了。
  九位太保,到了土阜,一起翻身下马,大太保扬声叫道:【四弟,十二弟,你
们在麽?】
  他连叫了叁四下,土阜上并没有声音,四野一片寂静,九太保道:【冲上去看
看!】
  九太保一面叫,一面已冲了上去,可是他才冲了几步,土阜上,一块大石之
後,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喝,李存信已经站了起来喝道:【别上来!】
  九太保略停了一停,大太保李嗣源已大踏步向上走来道:【四弟,十二弟,快
跟我回去见父王!】
  李存信手背一振,【铮】地一声响,已将佩剑掣在手中,厉声道:【我们回
去,还会有命麽?若是逼人太甚,唯有一拼!】
  大太保李嗣源的心中,实在难过之极,他在率着众兄弟追上来时,已经知道,
两人绝不会那麽轻易跟他回去的,但是他也决计不想兄弟相残!
  可是如今看了那样的情形,只怕不动手,也是不行的了!
  大太保站在土阜下发呆,李存信额上,青筋暴绽,双目圆睁,土阜下,六太
保、七太保齐声大喝,叫道:【你们两人,害了十叁弟,如今还想发狠麽?你不回
去,我们就捉你回去!】
  他们两人一面叫,一面也挺者兵刃,直冲了上去,李存信一看到两人冲了上
去,像是疯了一样,大声呼喝着,冲了出来,叁件兵刃,立时相交在一起,那一下
金属交鸣之声,听来特别惊心动魄,因为兵刃是握在原来称兄道弟的人的手中!
  兵刃一交,李存信立时一缩手,收回剑来,六太保、七太保挺剑相刺,四太保
在众兄弟之中,本就勇猛无匹,再加上这时,他是困兽之斗,更是出剑狠毒,全然
不念兄弟手足之情。
  六太保、七太保两人,才一挺剑刺出,李存信一侧身,避开了两人的攻势,手
中长剑,斜斜攻出,【嗤】地一声,剑光已在六太保的肩头上掠过,鲜血迸溅!在
土阜下的众人,一看到叁人动起手来,心情已然大是紧张。
  等到六太保的鲜血溅出,各人心头更是大为震动,二太保疾声道:【大哥,我
们怎能不动手?】
  大太保心情沉重之极,他深深吸一口气道:【冲上去!】他自己也掣出剑来,
七个人齐向土阜冲了上去,只见另一块大石之後,转出康君利来,康君利转身便向
土阜之下奔去。叁太保眼快,疾扑了上去,康君利只回身挡了一剑,叁太保李存  
的利剑,已自他的腰际,刺了进去!
  李存  站着不动,那一边,李存信疯了也似,仍在挥剑格挡,但是他身上已带
了好几处伤,大太保屡次喝他停手,他却是充耳不闻。
  他越是战,身上的伤痕越是多,也的剑也越狠。
  众人也无法容情,终於,大太保和二太保的剑,刺进了他的胸口,刹那间,一
切都静止了。
  大雨就在那时,倾盆而下,九位太保,每一个人都站着不动,任由雨水自他们
的身上淌下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想动,他们的心头实在太沉重了,当他们在沙陀誓师出发之
际,十叁位弟兄,站在晋王李克用的身後,同等威武,何等融洽,但是现在,剿征
贼兵,大功已快告成,却落了这样的结果!
  雨仍在不断下着,雨水打在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  体上,血和着雨水,向外
淌着,汇成一道道血流,流向高阜之下,一直流着。
  天色像是越来越阴暗了。
  在士阜上的九位太保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黄巢之乱,早已平定,长安城中,又是昔日般的繁华,到
了晚上,灯火处处,行人如鲫,一片太平盛世。
  在一个竹棚下,一位说书先生,一面抹着汗,一面拍着惊堂木,扯直了喉咙
道:【那十叁太保李存孝,乃是天上的铁石精下凡 想那五匹马,如何扯得他动,
但就在此时,上界天六天将出现,大喝一声,李存孝自知期限已至,遂被五马分  
而死,李存孝一死,天降大雨,入神共惜,凡间的人,哪有这等神力,可知十叁太
保李存孝,真是上界神仙下凡……】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在竹棚的後面,一个妇人 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站了
起来,默默向外走去,那孩子还在不依,道:【妈,再听一回,十叁太保李存孝,
是天上的神仙!】
  那少妇摇着头,道:【不,他不是神仙,他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麽不同!】
  孩童仰头望着他的母亲,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那妇人的脸上,还有着当年
长安城中少女翠燕的影子。
  她自然知道李存孝也是凡人,因为她不会忘记李存孝那一晚在她家中避难的情
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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