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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侠传》
作者: 平江不肖生

第一百三十四回见绝技火窟救灾民发仁心当街援老叟




  话说红姑把那小葫芦高高举起,只随手一倾泼间,一派带着赭色的秽水,即从葫芦中飞泻而
出,游龙夭娇似的,直对着这道恶雾射了去。说也奇怪,这墨雾在最初,来势极是凶猛,大有当
之者死、触之者亡的一种气慨,然一遇到这秽水泼了去,立刻象似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飞快的
退缩了回去。同时瞧那恶道时,也象似大大的吃上了一惊,万想不到对方会请出这般的一种法宝
来的。他又生怕这派秽水再飞溅到他的身上来,坏了他的道法,忙将这恶雾向鼻孔内一收,一壁
即来不及的向着洞穴中逃了去。按着他平日的心性,既瞧见到陷落在水牢中的这两名俘虏,已从
他的手掌中溜了出来,势必要和他们大大的斗法一场,决不肯轻轻易易的就把他们放了走。如今
却被这一派秽水怕得什么似的,暂时也只好取着放任主义听他们逃去的了。
  这一来,直把个红姑得意到了极点,不觉笑道:“想不到这一葫芦的血水,还有这们的一个
用处。这恶道也可说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当他伏在水牢上面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差不多把我
们当作刀头鱼、蛆上肉,瞧他是何等的得童,如今竟有上这一个变局,大概他连做梦都汉有想到
罢。”但红姑心中虽是十分得意,只一想到继志依旧没有救出,在实际上讲来,此行仍是劳而无
功,不过使那恶道小小的受了一个蹉跌罢了,不免又有点爽然若失。照着他的心思,恨不得马上
再冲入这洞穴中去,和那恶道好好的拼上一场,就把继志救了出来。这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婆子,
却似已理会得她的心事,忙向他劝道:“这时候这恶道在洞中一定已有上一个准备,我们要去把
令郎救出洞来,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不如暂时先行回去,窥得了机会再来罢。好在他在摆设‘落
魂阵’之前,定把令郎好好的看待着,决不敢损伤其毫发,这是你尽可放心的。”
  红姑觉婆子这活倒也不错,把头略略一点,表示她是同意。即同了那婆子和那姓马的,离开
了这邛来山,刚刚到得山下,恰恰逢着金罗汉、笑道人等,带了大队人马,前来接应他了。这时
候,常德庆当然也在这一干人中,只一眼瞧见了那婆子,即带着一种骇诧的神情,一拐一拐的走
向前来,又很恭敬的向那婆子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师母,然后说道:“怎么师母也在这里?莫
不是已向这恶道的巢穴中去探视上一遭了?”当下又向众人介绍了一番,方知道这婆子不是别人,
便是甘瘤子的大老婆蔡花香。红姑虽和他不同派,然为了桂武和甘联珠的关系,说起来两下还有
点戚谊。又加上适才同舟共济的一番情形,双方倒都有上一种情感,很是来得亲热。在这时,又
见杨天池和着柳迟上来和他见礼,还跟着一个十分斯文的书生,同了两个花支招展的女子。一同
方知是杨继新及钱素玉、蒋琼姑二表姊妹,都是听得哭道人在此肆无忌惮,要和昆仑,崆峒二派
人斗法,特地前来助阵的。……哈哈,且住!这杨继新不就是杨天池的替身么?怎么他们二人会
弄到一齐来了?倘然我不乘此时细细的申说一下,一定要使诸君感到茫无头绪,问上一句:几时
孟光接了梁鸿案?而且,杨天池和钱继新的骨肉团圆,实是书中一大关目,在第六集书中,只略
略的提了一笔,并不就接写下去。倘到现在,再不有上一个详细的交代,未免是一个大漏洞了。
闲言休絮,待我腾笔写来。
  单说扬继新同了钱素玉,蒋琼姑到得长沙,上岸之后,因为天时已晚,便在一个客栈中住了
下来。打算第二日清早,再出小吴门,找到隐居山,持了金罗汉所给的书信,前去拜访柳大成。
不料睡到半夜,刚值好梦沉酣之际,忽被一阵又急又乱的锣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照
着那时候的习惯,在这午夜的时分,敲着这样子的乱锣,向着人家告警,不外乎发生了下面所说
的两桩事情:不是盗劫,便是失火。杨继新因为一路上来,都和大姨姊同坐着一只船,彼此十分
的熟,并不怎样避嫌疑,所以这晚宿店,也同在一间房中。只是他们姊妹合睡一张床,他独个儿
睡一张床罢了。这时他惊得从床上走起,见他们姊妹辆也都披衣下床了。大家侧耳一听时,街上
人声如鼎沸一般,乱锣仍是不息,并间以敲脚锣盖的声音,显见得外面是乱到十分了。而一派火
光,更从对面直逼过来,烘得这靠街的窗子上,都似鲜血染红了的一般。他们方明白,这一次的
告警,并不是发生劫案,乃是什么附近的地方走了火了。忙走到窗前,凑着这派鲜虹的火光,向
着窗外一瞧看,不禁更把他们骇上了一大跳。
  原来这起火的所在,就在他们这客栈的斜对面。幸而这街道尚宽阔,风又不向着这边吹,所
以得保无事,只偶然的有些火星儿飞了来,否则免不了要池鱼之及呢。但他们究竟都是少年人,
也只暂时骇上一骇,此后竟把这看火烧,当作一件很有趣的事。觉得站在这客栈的楼窗前,远远
的望了去,并不能看得怎样真切,还嫌有些儿不痛快。因此,他们把衣履整一整好,索性出了客
栈,走到街上去瞧看了。只见一个街上,都塞满了的人,十有八九都没有把衣服穿得好。不是赤
着一个身子,便是裸着一个胸脯。更可笑的,竟有些年轻的妇女,连衣裤都没有穿,就赤条条的
逃了出来的。然而他们自己既没有觉察到,别人家似乎也不曾注意到这一层。显见得一再告警的
锣声,大家都慌里慌张的逃了出来,除了普遍地有上逃命要紧的这个心思以外,其他都非他们所
计及的。而这一般人更好似疯了的一般,只是在街上乱着嚷着,却不见有一个人走上前去,真的
干上一点救火的工作。他们心目中所唯一希望着的,是官厅方面闻得这个警告,赶快派了人来,
救熄这一场火罢了。
  当杨继新等三人刚行近火场时,忽见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在人丛中大哭大跳,并拍着手
说道:“真该死,我当时急得昏了,竟忘记把他们二位老人家也拉了出来。如今怎么好,不是要
眼睁睁的瞧着他们烧死在这火堆中么……我也决计不要这条性命了,定要冲进屋去,把她们救上
一救。”说完这话,即力挣着她那肥胖的臂膀,想要冲进屋中去。然而那里由她作得主,他的两
条肥胖的臂膀,早给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用力的拉住了,凭他怎样的挣,终于是挣不脱。一壁那
汉子并向他劝道:“你不要发呆,你瞧我们这屋子,不是已着了火么。倘能冲得进去的话,我早
已去了,还待你来冲。象你这般肥胖的身体,不要说是把他们二老救出屋来了,只要一股浓重的
烟气,正对着你喷了来,就会把你喷倒在地,那时候不但救不出他们二老,还要赔上了你自己的
一条性命,这是何苦值得呢。”那肥妇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确是干不上这桩事,果然只要一股浓
重些的烟气,正对着自己喷了来,就会把自己喷倒在地的,不免把先前的那股勇气减退了一半。
但这颗心仍是不死,故此,她虽不把臂儿乱挣了,却依旧在那里大哭大跳道:“但是不论如何,
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二老烧死在这屋中,我总得想法子救他们出来……唉,当家的,你虽
只是个女婿,他们二老却把你当儿子一般的看待,你现在也总得想一个法子,把他们从火中救了
出来。至于我,终是一个女流,终是一个无用的女流,那里及得上你们男子汉呢。”
  这一来,这个重大的责任,巳轻轻的移转到这个汉子的肩上来了。这汉子似乎也知道他妻子
对他所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说错。他确是应该负上这个重大的责任,他确是应该把这二老从火
中救了出来的。但他只抬起头来,向着这已着了火的自己的屋子望上一望,好似已有一股浓浓的
白烟,对准了自己喷了来,几乎使自己窒了气,更好似有一道红红的火舌,老远的向自己伸了来,
几乎燃烧及自己的衣襟,早把刚刚发生出来的几分勇气,全个儿打退回去,再也不能有什么勇敢
的举动干出来。只好把头连摇了几摇,双眉紧蹙在一起,默无一语的,望着给他拉着双手,立在
身旁的他的妻子,似乎求恕的在说道:“请你原谅我罢。我也不能干此等事啊。”但他的娄子,
倒确是很能原谅他的。就算他当时能有上一股勇气冲进屋去,他妻子为了放心不下,恐他因此丧
失了性命,或者反又要拉住了他,不放他进去呢。当下只听他妻于说道:“当家的,我很明白得
这种情形。我当时的所以说这几句话,并不是要你自己去干这件事,只是希望你想出一个法子来,
或是求求别人家呢。”
  这最未了的一句话,却把这汉子提醒了,立刻放出一种十分宏亮的声音,向着大众恳求似的
说道:“诸位仁人君子听者,我们的二位老人家都留在这着火的屋子中,不能逃走出来,眼看就
要给这烈火烧为焦炭的了。倘有仁人君子,发着慈悲之心,能把他们救了出来的,我们夫妇二人,
今生今世就是不能有所报答,来世定也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的。”那肥妇对于他丈夫的这个办
法,似乎很是赞成,并以为这个办法一提出,他的父母或者就有上几分出险的希望了。便也跟在
他丈夫的后面,高声喊了出来,纯是一种恳求的说话。这一来,这个重大的责任,不免由这汉子
的肩上,又移转到大众的肩上宋了。然而这实是一件很滑稽的事。试想,在这严重的局势之下,
亲如自己的女儿,近如自己的女婿,尚没有这股勇气冲进屋去把他们救出来,旁人究是漠不相关
的,又有谁肯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去冒这个大险,而把自己宝贵的生命,付之孤注一掷的呢?而
况,他们又并不是什么富有的人,倘然他们能当众宣言,把这二人救了出来,有怎么的一种酬报,
那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者肯有人来干上一干了。如今又只是几句不着边际的活,什么结
草咧,什么衔环咧,都是虚无缥缈到了极点,还有谁来做这个戆大。因此,他们夫妇二人,虽是
一唱一随的在那里嚷叫着,希望有什么救星到来,却并不有人加以如何的注意。尤其是有许多人,
都在耽忧着他们自己切身的问题,来不及顾到旁人,更连他们在嚷叫着什么,也一句都没有听得
的了。
  独有杨继新,心肠最是仁慈不过。见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走出来帮助他们一下。无奈
自己是个文弱的人,没有学习过一天的武,怎能干得上这种事呢。只要能有上他妻子和大姨姊那
般矫健的身手,耶就好了。正在想时,忽出人意外的,只见前面一条黑影,象箭一般地快,已蹿
入了一所已着了火的屋子中。这所屋子,就是那一对夫妇说是有两个老人家留剩在那儿的。不一
会,只闻得一声响,楼上的一扇窗门已推了开来,适才所见的那条黑肜,即从楼窗中直蹿而下,
背上还负着黑越越的一件东西。原来这二位老人家之一,巳被他救出屋来了。那一对夫妇一见到,
不禁欢呼了一声,立刻赶了过来。杨继研虽事不关己,然见了这般义侠的行动,心中兀自十分欢
喜,也跟着欢呼起来。再瞧那熙影时, 只将身子强微一耸,又从那楼窗中蹿了进去,大概又去
救余留下的那位老人家了,但是这时的火势,巳比先前厉害到了十分,连楼窗口都已蔓延及,只
见通红的火舌,一条条的向外面伸了出来,烧得那椽子和屋瓦,都毕剥的作响。浓烟更是一阵阵
的向外直吹。眼见得一转眼间,这一所屋子就是付之一烬的了。于是吓得站在下面的一般观众,
向着四下乱躲乱藏,生怕上面有烬馀的椽子或是屋面等等倒下F来,把他们压伤了的。尤其是杨继
新,更比别人多耽上了一种心事,生怕那个人举动略为迟钝了一些,不但救人不出、连他自己也
会葬身在这火窟中,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早见那条黑影,又出现在窗前,只轻轻的一跃,已
如蜻蜓点水一般,站立在那窗棂之上,手中抱着一件东西,大概就是那另一位老人家。因怕这烈
火灼及了这老人家的身体,所以把自己的衣襟在外面裹着呢。更是一低身时,早已到了地上。
  当他刚把这老人家在地上放下,众人忽瞥见他的衣襟上已是着了火,都惊得不约而同的喊起
来道:“火,火!……不好了!你的身上已是着了火,快把来扑灭了去,”杨继新更是慌乱得不
知所云,不知如何才好。然那人一点也不以为意,在微微一笑间,即把两个臂膀很随意的向着左
右拓上两拓,那些观看的人,不期然的都向两旁让了开去,他即乘这当儿,在地上很自然的打上
了一个滚。等到他立起来时,身上的火早已给他完全扑灭的了。于是大众又是一阵的欢呼。而在
这欢呼之际,又闻得轰轰的几声响,原来这屋面和着那些烬余的梁柱椽瓦等等,都已倒了下来,
这所屋子已是全个儿被毁的了。这时候,蒋琼姑忽笑盈盈的走了过来,迎着那个人慰劳道:“姊
姊,端的好本领,只一转眼间,已把这二位老人家从火窟中救出来了。我起初也很想助姊姊一臂
之力的,后来见姊姊正游刃有馀,不必旁人帮助得,所以也就袖手旁观着。想姊姊总不致责我偷
懒罢。”杨继新这才知道并不是自己眼花,这轻便如燕、矫捷如猿,前往火窟中救人出来的,果
然就是他的大姨姊。在最初,还以为大姨姊是和自己立着在一起的,决不会在边一霎眼间,就蹿
向这所房子中去了呢。因此,他素来是很崇拜这位大姨姊的,如今,更是把这位大姨姊崇拜到了
五体投地了。
  同时,那两夫妻也扶掖着那二老来谢。原来是两老夫妇,一齐向着钱素玉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还都向他磕下头去,慌得钱素玉扶了这个,又搀那个,弄得没有法子可想。好容易,一阵子的乱
总算乱定了。只见他们四个人,都望着这巳焚去的屋子在那里出神,并不住的唏嘘着。杨继新不
免又动了恻隐之心,忙向他们问道:“这也是一种天灾,没有法子可想的,事后叹息着也无益。
此后你们打算住到那里去呢?”他们听了这个问句,更露着泫然欲涕的样子。好一会,那老翁方
向杨继新打量了一下,答道:“不瞒公子爷说,小老儿姓钟,是业成衣的,曾养下了六个儿子、
四个女儿,不幸死的死了,送人的送人了,只剩下了这个女儿,配了这个女婿姓陆,也是做手艺
的。总算他们有好心,把我们二老夫妻迎到家中养着。不料如今遭了这场火灾,把他们所有的—
点东西,也都烧得干干净净。想到来日的生计,只有死路一条,教我们又能住到那里去呢?”杨
继新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十分不忍,攒着眉又问道:“那么,可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亲戚去投奔
呢?”那老翁只是把头乱摇着道:“没有,没有。就是有,这里的人家都是忌讳很深的。照习惯
讲,遭了火灾的人家,不论男女,都不能到别个人家去,便去,别人家也不见得肯收留呢。”
  于是,杨继新回过头去,和饯素玉、蒋琼姑嘁嘁喳喳的商量了一回,便对那老翁说道:“既
如此说,你们诸位如不嫌委屈的话,就请到我们所住宿的客寓中去,暂时停留一下。至于善后办
法,不妨从长计议,我是极肯帮助人家的。”老翁等自不免也要私下互相商量一阵。在最初,对
于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竟有如此热心的一个提议,一半果然是非常的感谢,一半却有点不好意思
去接受,觉得这在情理上总有点讲不过去的。然经不起杨继新很恳切的再三邀请,并还急出这么
一句话来道:“我在家是得不到父母欢心的一个人,大概是我不善侍奉的缘故。所以,我此后想
在不论那个老年人面前多尽一点心,聊以间接的赎我不孝之罪。如今,你们二位老人家不必多讲,
就当作是我的亲生父母,好不好?”这真使老翁等惶恐到了万分了,并深深的给这几句话所感动。
加以就实际讲,目前除了接受这个善心的邀请外,实无别条路可走,也就既感且惭的答允下,随
着杨继新等,同到他们的客寓中去。
  在这时候,官厅方面方派了一个典史,耀武扬威的带了许多夫役,前来救火了。但是,可怜,
可怜,不知已有几十所平民的房子,被火焚毁去了呢。到了第二天,杨继新送了五十两银子给那
老翁,教他们觅一所屋子住下,容略缓再和他们筹画善后的办法。一壁,即同了钱素玉、蒋琼姑,
持了金罗汉的书信,前去隐居山,拜访柳大成。这一去,有分教,本身替身双会面,两姓骨肉大
团圆。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情节?且待第一百三十五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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