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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侠传》
作者: 平江不肖生

第四十七回 探消息误入八阵图 传书札成就双鸳侣





话说朱复从古庙中出来,穿檐越栋,不一会便到了玄妙观。这玄如观的规模极大,有五重大
殿,壮阔异常。朱复不曾到过,不知道黄叶道人是住在那间房内。伏在瓦上静听了些时,下面寂
寂无声,连掉下一枚绣花针,都可以听得出声息。每间屋上都听过了,直听到第五重大殿旁边一
间房上,才听得下面有人谈笑的声音,并听得很清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没缘分的,竟会
如此当面错过。”接着就听得一个声音也很苍老的说道:“修持的事,成功迟早真难说。我就为
得不着一个有缘的徒弟,使我得迟六十年成功。……”话才说到这里,忽截然停止了。仍是静悄
悄的,没一点儿声息。
朱复伏着听了一会,不听得再往下说了,只得飞身下到殿后院落里,一看那房中灯烛辉煌,
从窗格子里透出来的灯光,都照彻得院落里如同白昼。房门窗户都关着,朱复便走近窗户跟前,
从纸缝中朝房里窥探。只见房中陈设得和天宫一般,朱复虽生长在富厚之家,却不曾见过这般富
丽庄严的器具。对面一张金碧灿烂的大交椅,椅上端坐的就是白天所见那个坐八人大轿,身穿黄
袍的黄叶道人。垂眉合目,静坐养神的样子。交椅前面,安放着一座四方八角的炉鼎,约有二尺
多高,鼎内有一缕一缕的青烟袅出来。鼎的两旁,有两张形式略小些儿的交椅,东边椅上,危坐
着一个也是道家装束的老头,满身土头土脑的气概。一领黑色的布道袍,破旧得不成个模样,还
有一把破雨伞,和一个黄不黄白不白的大布包袱,搁在交椅旁边。这般装束和行李,在这种富丽
庄严的房间里,一眼看去,不但有雅俗之分,简直有仙凡之别。再看这老道人的脸色,虽则黄中
透黑,却有一种光辉,和坐在正中的黄叶道人一般神气,也是闭着两眼,不言不动。回头再看西
边交椅上坐着的,也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身上的衣服,比这老道人更是破旧得难看,无沦是谁
见着,都得认做在乡下乞食的老头,面庞枯瘦得像是已有多少日子,不曾吃着甚么,饿成如此情
形的模样。两个眼眶陷了进去,是闭着呢,还是睁着,也看不出来。
朱复边看边寻思道:“这老头可怕的样子,我眼里不是曾在甚么地方见过的吗?”思索了一
会,猛然想起来了。暗自诧异道:“这老头分明就是我那次跟着师傅,在土地庙里看见的刘景福,
怎么于今还活着到了这里呢?那次—我见他已死了,后来走出土地庙的时候,虽看见他已端坐在
石供案上面,然当时据师傅说,那便是坐化,躯壳已没了知觉。怪道刚才在房上,听得说为得不
着一个有缘的徒弟,得迟六十年成功的话。不过师傅当日,只说迟五十年,这里多说十年,略有
点儿不对。
朱复心里正在这们胡想,忽觉得头顶上有一阵清风吹过,便见房中琉璃灯光,同时摇闪了几
下。朱复的眼光,也就跟着撩乱起来,仿佛被极强烈的闪电,闪得人眼花摇荡似的。朱复也不知
道是甚么原故。只连忙将两眼闭着。凝了凝神,再看房中并无变态,只见又多了一个穿破旧蓝布
道袍的老道。朝着黄叶道人,双膝跪在炉鼎前面,连叩了三个头。起来的时候,随手将放在旁边
地下的一个小红漆木箱提起,闪在刘景福背后站着,笑容满面回头望着窗外。
朱复见这道人的眼光,正对着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还疑心是偶然望到这方面来了。
隔了一堵这们厚的砖墙,又相离这远,未必就真个被他一眼就瞧出来了。也不畏惧,仍不转睛的
向里面窥探。可是作怪,那道人居然向朱复笑嘻嘻的点头。这一来,却把朱复急坏了。心想:我
虽不是盗贼,只是这地方非同小可。这黄叶道人的班辈,比我师傅还大。我师傅尚且非常钦仰他,
可见他的尊严了。我深夜偷来此地窥探,自是无礼的举动。见着面怎么好支吾呢?不如赶紧逃走,
免得当面受辱。朱复此时那敢迟慢,一抹头便蹿上了房檐,比飞鸟还快的向前狂逃,惟恐那望着
他笑的道人出来追赶。一口气约摸奔逃了二三十里,才敢将脚步略慢些,留神听背后有不有脚步
声响。听了没有,才敢回头朝背后望了望。
这夜月色清明,不见有追来的人影,才敢坐下来吐一吐气。暗想今夜真侥幸。那望着我笑的
道人,我并不曾看见他从甚么地方进房,只一霎眼,就见他跪在地下叩头。窗户房门都关着,不
但没见开动,并没听得有甚么声响。可见得他的本领,已是不小。他尚且朝着黄叶道人叩头,黄
叶道人的本领,不是更大吗?他们必已知道我的来历,没有想将我拿住的心思,若打算将我拿住,
只怕出逃不到这里。我听了姊姊的话,不来窥探倒好了。于今甚么也没被我探着,弄巧反拙,将
来师傅还说不定要责备我荒唐无礼。朱复想到这里,很觉懊悔。只是事已如此,懊悔也没有用处。
只得无精打彩的起身,想投奔柳仙村药王庙来。举眼向四面辨别地势方向,只是从玄妙观逃出来
的时候,一时心慌意乱,见路便奔,没闲心辨别东西南北,此时既决定要往柳仙村去,自不能不
认明方向,但是举眼向四面望了一会,只觉得四方都雾沉沉的,五丈以外,即模糊不能辨认。耳
里却听得远近都有雄鸡报晓的啼声,并听得有更锣的声音。心里陡然吃惊道:“难道我逃了这们
远,还不曾逃出襄阳城吗?怎么会听得更锣的声音,就在近处呢?我记得从玄妙观逃出来的时分,
明明白白的蹿过了一道很高的城墙,照着一条白色的道路奔跑,直跑到这里才坐下。这里分明是
一个荒村,即算附近村庄里有鸡叫,这更锣从那里来呢?”兀自思想不出道理,只好仍依着白色
的道路走去。以为在这晓雾迷离的当中,自是不能辨明方向。只待天光一亮,就容易辨认了。果
然渐走渐觉得四面的雾都稀薄了,隐隐的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走到跟前,只见树林底下,青草
如铺着一层绿褥,登时觉得身体异常疲乏,昏昏的想睡。遂走进树林就青草上坐下来,将背倚靠
着一株大些儿的树打盹。
刚睡了一会儿,仿佛有人在背上推了—把道:“还不醒来,这里岂是你鼾睡的地方吗?”朱
复惊醒转来,睁眼看时,红日当空,树阴覆地,好象已到了正午。忙立起身来,一看树林外面的
情形,不由得一怔。原来一堵丈多高的白粉墙,矗立在树林外面。跑出树林看时,更惊得手足无
措。这地方哪里是甚么荒村旷野呢?分明认得还是在玄妙观的第五重大殿后院之中。昨夜因房里
进出来的灯光。照耀得院中如同白昼,院中景物都看得明白。窗门依旧,昨夜窥探的所在,就在
眼前。只院中地下,用白粉画棋盘似的,画了许多界线,这是昨夜不曾看出来的。
朱复心想:这道人的神通真大。能使我在这一个小小的院落当中,奔逃一夜,一点儿不曾察
觉。夜间尚且逃不了,此时是更毋庸动这要逃的念头了。我本来到这里,并不为偷盗,有甚么不
能见人的事定要拚命的逃走?事到于今,倒不如索性进去说个明白,免得盗贼也似的怕人追赶。
想罢,觉胆气壮了许多。正待走上前推门,只见那门已呀的一声开了。昨夜那个提红漆木箱,望
着他笑的道人,飘然走了出来,仍旧笑嘻嘻的向他点头,招手说道:“辛苦了贤侄台。请进里面
来,老祖有话和贤侄台说。”朱复虽自觉没有甚么不能见人的事,只是一见这道人,想起昨夜望
着自己笑嘻嘻点头的情形,就和此刻所见的一样,不知不觉的面红耳赤起来,话更不好怎生回答。
只得合掌行了个礼,低头跟着道人进房。
这房里的情形,昨夜已看得仔细。只偷眼看炉鼎两旁的椅上,那土头土脑的老道人和刘景福
都不见了。炉鼎中袅出的一缕青烟,仍不断的如蚕吐丝。有一股香气,冲入鼻观,非兰非麝。闻
了这香气之后,顿觉神志清爽,五体舒畅。看黄叶道人还端坐在正中交椅上,不敢怠慢,急就昨
夜那道人跪拜的所在,叩头下去。
只听得黄叶道人带笑说道:“你昨夜探得了我甚么情形没有?你真糊涂,全不懂得混俗和光
的妙用。不过你的志向还不差,你于今切身的大仇已在云南报过了,可算是你一个人的大事已了。
你师傅智远和尚,他有他的正事,你此后跟他得不着益处。你的孽缘甚重,你师傅为掩人耳目,
才将你剃度,于今你师傅得刘景福的提携,已在我万载玄妙观闭关修养。你此后可拜他为师。”
说时,伸手指着那引他进房的道人,接着说道:“他在清虚观里,他的门徒很多。你从他可得不
少益处。”朱复起身,待向清虚道人叩拜。黄叶道人忙摇手止住道;“还不曾到拜师的时候。得
等你去万载玄妙观,见过你前师智远和尚之后,方能拜他。到了清虚门下,便可蓄发返俗,了你
自己的冤孽。你父亲未了的志愿,只能委之天数。你不能了,我也不能了,自有代你我来了的人。
此时尚在襁褓之中,我将来还有缘可以见得着。
朱复听了,很惊疑的问道:“其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现在那里呢?”黄叶道人摇头道:
“这却不知道。你也用不着打听。”朱复不敢再问。黄叶道人继续说道:“你此刻也毋须往别处
去,且等你将来的同门师弟到了,再去万载。你姊姊和胡舜华,药王庙不是他二人归宿之处。等
你同门师弟到了,自有区处。”朱复心想,我跟了师傅这们多年,不曾见师傅说有第二个徒弟,
哪有同门师弟到这里来呢?正打算问个明白,见黄叶道人已将两眼合上,像是入了睡乡的样子。
清虚道人朝着他笑道:“你从昨夜到此刻,不曾吃着甚么,腹中大概久已闹饥荒了。跟我来,给
点儿东西你充饥。”说着,往左首一个门里走去。
朱复跟在后面,经过几间很幽静的房子,到一个大殿上。只见二三十个道人,都穿着花花绿
绿的法衣,整齐严肃的在殿上做法事。香烟满室,乐声盈耳。昨日白天所看见的那几口黄缎覆着
的道藏箱,做两行排列在殿上。朱复留心看这殿,是玄妙观的第三层。清虚道人并不在殿上停留,
直将朱复引到一间静室里。朱复看这房很小,房中也没多的陈设,床几桌椅都不精致。墙上嵌着
一块二尺多长,尺多宽的青石,石上仿佛刻了些行书字。一时也没心细看。清虚道人教朱复坐下,
便转自出去。随即有个火工道人,托了一盘饭菜进房。朱复正苦饿的难受,狼吞虎咽的把饭菜吃
了。心里终觉得疑疑惑惑的,不明白黄叶道人的言语举动,更猜不透清虚道人给他吃一顿饭,为
甚么要引他到这房里。
吃完了饭之后,火工道人又将盘碗收去了,仍不见清虚道人进来。坐着无聊,只好起身在房
中踱来踱去。默想黄叶道人所说的话,记得自己师傅因在湘潭救周敦秉,见过刘景福之后,曾对
自己说过:将来刘景福可帮助师傅得地。黄叶道人所说得刘景福提携的话,必就是这点儿来历。
只是昨夜坐在刘景福对面椅上的那个土头土脑的道人又是谁呢?胡思乱想了一阵,偶然一眼看见
墙上的青石,上面粘了很厚的灰尘,看不明白字迹。随弯腰脱了一只草鞋,将灰尘拂去。看石上
字道:

收拾起大地河山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穷途,漠漠平林,磊磊高山,滚滚长江。
似这般寒云惨雾和愁织,诉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朱复虽则是一个继承父志、图复明社的人,然少时读书不多,失学太早,这词的来历,苦不能懂。不过
看了这词句中的口气意思,料知必是一个前朝被难蒙尘的皇帝,也是假装出家人,到了此地,感怀身世,
便做了这一首词,以抒愤慨。
  朱复当下看了几遍,心中也就有无限的感慨。觉得自身和朱恶紫、胡舜华三人,都还没有归宿之处。报
仇的事业,能做到与不能做到,何以委之天数,人力不能勉强。至于自己安身之所,是不能委之天数的。又
想到自己的姊姊朱恶紫,虽说愿遁迹空门,终身修道,然他是个生长礼义之家的女子,父母俱已去世,嫁人
的事,当然不便由本人说出口来。只一个如重生父母的了因师傅,都已固寂了。朱恶紫嫁人的事,非由自己
做兄弟的作主,实没有能代替作主的人。但是朱复知道朱恶紫的本领性格,要物色一个资格相当的人物,很
不容易。
  朱复正在思潮起伏不定的时候,清虚道人走进房来,笑道:“你不要在这里胡思乱想。一饮一啄,莫非
前定。岂必大事才是天数,小事便不是天数吗?何况安身立命,原是无大不大的事呢。
  你只须安心在此地住几日,自有你安身之所,并代替你姊姊作主的人来。”朱复听了,虽摸不着头脑,
然相信黄叶老祖和清虚道人所说的话,必不是诳人的。朱复自己也正苦不好去柳仙村药王庙居住,就在玄妙
观住了些时。
  原来欧阳后成在陕西奉碧云禅师之命到襄阳来,那信中就是教朱复与胡舜华完婚,并替朱恶紫作伐,配
给清虚道人大徒弟杨天池。朱复得了那信,即到万载玄妙观,禀明智远禅师。第十九回书中所写的少年和尚,
跪在智远禅师所坐木龛前面,口中念经一般的念诵,为向乐山、解清扬二人所见的,就是朱复为禀明这事。
所以向智远禅师禀明之后,出来便实行拜清虚道人为师。从此朱复脱却僧袍,蓄发还俗,姊弟两个一娶一嫁,
都成立了家室。只是这些事,与本书无重要的关系,不过略述来历,没工夫去细细写他。
  于今,却要另写一人。这人的历史,凡是看过第一集奇侠传的看官们,脑筋里大约都还有他的影子。这
人姓杨,名继新。看官们看了杨天池娶朱恶紫小姐为妻的事,总应该想到杨天池的替身上去。这杨继新便是
杨天池的替身。这段奇情,在第一集第五回书中,已纪述得详细,此时自毋庸重述了。
   杨天池的年龄,比杨继新实际上小几个月。杨天池都已到成家立室的时候,杨继新替杨天池的缺,在杨
晋谷那种富贵人家长大,杨晋谷望曾孙的心切,不待说是特别的早婚。杨晋谷只在衡州做了三四年的官,就
因挂误了公事,把官丢了,带着全家回广西原籍。杨继新从此便离开他父母之邦了,才长到十三岁,杨晋谷
因自己已有六十多岁了,急想见着自己的曾孙,方死无遗憾。
  就吩咐杨祖植给杨继新娶媳妇。富贵之家的子弟,不愁没得门当户对的女儿结亲。很容易的,杨继新便
娶了妻。但是杨晋谷命里不该见着曾孙,孙媳妇虽进门了三四年,只因身体孱弱,夫妇的年龄又都太轻,所
以没有生育。而杨晋谷却已老态龙钟竟等不到曾孙出世,就呜呼死了。杨祖植是一个完全当少爷出身的人,
也没有甚么学问能力。杨晋谷死后,他也不想做官,也不打算经商。
  因杨晋谷做了大半世的官,积蓄的资财,足够杨祖植一生温饱而有馀。当惯了公子少爷的人,家产又很
富足,吃观成的饭,穿现成的衣,享安闲自在的福,何等逍遥快乐。哪里还有上进的心呢?就在广西思恩府
原籍广植田园,实行安享。
   但是对于杨继新,因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血,当杨晋谷在日,不便露出不钟爱的样子来,恐怕被杨晋谷
看出破绽。及至杨晋谷死了,对杨继新父子之情,便不免渐渐的淡薄了。只是仍不肯把杨继新实是长沙钟
广泰裁缝店的儿子的话说出来,也恐怕杨继新知道了这段历史,不把杨祖植当父亲孝顺。杨继新只觉得自
己父亲,待自己很淡漠,并不知道何以忽然淡漠的原因。为人子的,不得于其父,在家庭中便失了天伦的
乐趣。
   杨继新既不得于其父,杨继新的媳妇,也就跟着不得姑的欢心。这媳妇的身体,原不甚强壮,所以难
于生育。就因没有生育,不能如祖父的愿,心中加以忧急,体质更形亏弱了。即令杨祖植夫妇欢喜他,替
他医治调养,尚怕不得永年,何况不拿他当自己儿媳看待呢?因此杨晋谷去世才三年,杨继新的媳妇也就
随着夭折了。杨继新已经不得父亲的欢心,有一个知痛识痒的妻子在身边,还可以得着些儿安慰。于今连
这个惟一无二安慰自己灵魂的妻子都死了。这种拂逆人意的境遇,教这正在少年的杨继新如何能安处呢?
还亏了杨晋谷在日,虽把杨继新看待得宝贝一般,但是不似普通不懂得教养的上人,一味糊里糊涂的溺爱。
从杨继新长到五六岁,便专聘了有学问道德的先生,在家中教读。杨继新投生在一个多儿多女的穷裁缝家,
而后来居然能成就一个人物,当然不是一个根基薄弱的人。读书长进得很迅速,读到杨晋谷死的时候,
杨继新年纪虽只十八岁, 学问文章,已很负些时望了。杨继新幸有这一肚皮的学问,在家庭中不能安处,
不怕出外没有自谋生活的能力。遂决心出外谋事,不在家中过那没生趣的日月。亲自将这出外谋事的心思,
对杨祖植夫妇陈明。杨祖植夫妇心里既不爱他这个非亲生的儿子,听他要出门,自没有不肯的。谁知杨祖
植夫妇,都是三十年前享爷福,三十年后享儿福的命。杨继新一离家,家中就接连不断的飞来横祸,二三
年之间,就把家业败尽了。说起来,看官们必不相信,杨祖植因杨继新单身出门去了,夫妻商量纳妾,
想再生育。在纳娶的这日,来了许多宾客。杨祖植正在兴高彩烈的时候,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吵闹,并夹杂
着哭泣的声音。杨祖植听了这哭声,觉得不吉利,异常忿怒,自己走到门口去看。原来有几个乞丐,为争
打发,和自家当差的口角起来。当差的仗主人势力,伸手就抓着一顿打。乞丐中老实些儿的,被打得哭起
来,强悍些儿的不服,也有回手反抗的,也有回口恶骂的。
   杨祖植听得有一个乞丐,被当差的打得一边闪躲,一边指着当差的骂道:“你狗仗人势,凶甚么?
你也是吃着旁人的,只要你东家说一声,叫你滚蛋,怕你不和我一样吗?休说你这样狗仗人势的东西,
就是你东家,也说不定没有像我一般讨着吃的这一天呢。”杨祖植起初听得哭泣之声,心里已十二分的忿
怒。此时更听得这们骂,以为这乞丐有意来破他的禁忌,坏他的彩头的。
  再也按纳不住胸中三丈高的无名业火,几步赶到乞丐跟前,挥退当差的,自己向乞丐问道:“你这畜
牲,存心趁我的喜庆日子来破我的禁忌么?为甚么要骂我有像你一般讨吃的这一天呢?”这乞丐被当差的
打横了心,也不知道忌讳了。见杨祖植赶过来问他这话,就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杨祖植说道:“三十年河
东,四十年河西,你能保的住永远没像我的这一天吗?老实说给你听,我少年的时候,在家也有三妻四妾,
出外也是前护后拥,哪一件赶不上你?你少凶点儿。”杨祖植被骂得气破了胸脯,指着乞丐的脸,厉声叱
道:“你若不是一个不成材的东西,何至好好的家业会弄到讨吃。你知道我有多大的家业?不和你一样不
成材,怎么有弄到像你的这一天?”乞丐反凑近身来,对准杨祖植的脸,做出鄙视不屑的样子,哼了一声
说道:“且慢夸口。三场人命两次火,看你像我不像我。”杨祖植看了这情形,气得说话不出,提起脚就
是一下,不偏不倚,正正的踢在乞丐小腹当中。
   这乞丐本来是痨病鬼模样,也合该杨祖植家里得遭横祸,乞丐受了这一脚,登时倒在地下,只叫了
一声哎呀,打了几个滚,两眼往上一翻,两脚往下一伸。杨祖植怒还不息,待赶上去再踢两下时,乞丐
已无福消受,被踢死了。杨祖植也不放在心上,拿了几串钱给地保,叫地保领尸安埋。那知道这乞丐所说
少年时候在家有三妻四妾,出外前护后拥的话,并不虚假。他确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就因不务正业,
无所不为,被家里驱逐出来。他生成执拗的性质,既被家里驱逐,宁肯在外乞食度日,不愿再回家去。
他家里曾屡次派人来接他,他踩也不睬,情愿讨一顿吃一顿,终年挨饥忍冻。已如此经过好几年了。于
今被杨祖植一脚踢死,当时就有他同伴的乞丐,报信到他家里。古人说的:人命关天。杨祖植在忿怒的
时候,踢了这一脚不打紧,这一场人命官司遭下来,便非同小可了。耗费了家产的大半,结果才免了罪戾。
   这场人命官司刚打完结,接着又闹出了一场人命。这场人命,就是因杨祖植新纳的妾不安于室。杨
祖植为这妾进门的这日,家中就遭了人命官司,觉得这妾的命运极坏。正在和乞丐家属打官司的时候,
退财呕气,对这妾当然说不到宠爱两个字上去。当小老婆的人,如何能耐得住冷淡?
  偷偷摸摸的,便和那个打乞丐的当差的勾搭起来了。杨祖植直到打完了官司,心里才略略的安逸了些
儿,就发觉小老婆和当差的暖昧情事。这一气,竟比受乞丐的恶骂还要厉害几倍。公子少爷的性格,心
平气和的时候处事,尚且不知道思前虑后,何况失意之馀,又在气忿填膺的时候呢?
  当时一发觉了这奸情,就将当差的毒打了一顿,并定要送官惩办。幸亏了他夫人是平江大绅士叶素吾
的小姐,很精明贤德,劝了又劝,杨祖植才只把当差的斥退了。
   这小老婆见奸情败露,奸夫挨了打还要送官,料知自己也免不了有一场大羞辱,一时情急起来,竟
乘着杨祖植正在打当差的时候,悄悄的拿一盒宫粉①,往口里一倒。待杨祖植走进小老婆房里来时,已
是不可救药了。小老婆虽是花钱买来的,然不遭横死则已,一遭了横死,便是平日和小老婆绝不相干的流
氓痞棍,遇了这种场合,立时都变成小老婆的亲戚故旧了,成群结队的跑到杨家来闹。这个问杨祖
植:“为甚么将我的姑子逼死?”那个问杨祖植;“为甚么把我外孙女儿逼死?”说起来,没一个不是
小老婆的至亲。杨祖植明知是一般痞棍想借事来讹诈银钱的,自然恃强不理。然而有那个被毒打斥退的
当差从中主使,竟告了官。
   这一场人命官司虽不比打死乞丐那们大,但也耗费了不少的银钱。这两场人命官司下来,杨晋谷大
半世宦囊所积蓄的,已所馀无几了。田园产业,都已归了别人。只略馀了一点儿衣服细软,在杨祖植这
种挥霍惯了的人手里,区区之数,算不得是财产了。而那个被斥退的当差,还记恨在心,不肯善罢甘休,
无时无地不暗中和杨祖植为难。把杨祖植吓得连树上掉下一片枯叶,都疑心是大祸临头了。他夫人觉得
思恩府万不能住了,劝他趁这时还有点儿衣服细软在手里,可以当盘川,夫妻两个动身到平江来,依赖
岳父度日。好在叶素吾家业极富,叶素吾夫妇原来极痛爱女儿,巴不得女儿女婿长远住在家里。
   杨祖植夫妇到平江来后,杨天池才去广西寻觅父母。杨天池并不知道他父亲是广西哪府哪县的人,
泛泛的访问,偌大一个广西省,又在杨祖植夫妇已离开了广西之后,莫说费四年的时间访不着,便是四
十年,又如何访得着呢?不过杨天池既是生成的天性笃厚,又练就了这一身的本领,越是访不着,越觉
得这身子没有来历,算不得英雄豪杰。经碧云禅师作伐,与朱恶紫小姐结婚之后,成立了室家,更日夕
不辍的,思念亲生父母。
   一日,向清虚道人说道:“我记得蒙师傅当日救活弟子的时候,曾说过能使弟子一家团圆的话。于
今弟子已承师傅栽培,练就了这些本领,并成就了家室。师傅待弟子的恩重如山,弟子就粉身碎骨,也永
远报答不了。惟有尽今生今世的寿命,时刻在师傅左右伺候。只是生育我的父母,至今还在人世,弟子受
了一场生育之恩,不但毫没报答,即见一面,使两老略得安慰的事都做不到,心里实在过不去。弟子深知
道师傅通天彻地的道法,看天下万事万物,直如掌上观纹,断没有不知道弟子亲生父母所在的道理?无论
如何,得恳求慈悲,指引弟子前去。弟子只将父母亲迎接到这里来供养,仍顷刻不离师傅左右。”说时,
两泪直流下来。清虚道人微微的点头道:“你骨肉团圆的时期,已在眼前了。但是你的骨肉固应团圆,须
知因你而分离他人的骨肉,也应同时团圆,方可以见造物之巧,天道之公。天道不能偏厚偏薄于一人,我
有何道法,敢逆天偏厚于你呢?”杨天池揩干了眼泪,问道:“师傅所讲因弟子而分离他人的骨肉,应如
何才得同时团圆呢?”不知清虚道人怎生回答?且待第四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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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宫粉:古代妇女用以妆饰的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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