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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魂》


第十章 落叶飘飘化尘泥



  “既然你是练武的人,又既然你没有别的技艺,而且你愿意用武功和气力开拓你的前
程,那么,我瞎神仙就指点你应走的方向……”
  说话的是个中年瞎子,形容枯槁憔悴,淡青色的长衫,很旧但很干净,他又说道:“此
卦显示客官你性格很倔强,但心地却善良,所以你不宜做绿林好汉,更不宜在江湖上混日
子,依我瞎子看来,你最好投身军旅,哪怕从军卒干起,亦有吐气扬眉,显荣乡里的一
天。”
  瞎子说完了,便紧紧闭嘴,任何人一望而知他决计不肯再说一个字。在他对面坐的一名
大汉掏出二十文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抱拳施了一礼,便大步走出这间狭窄的木屋。
  接着一个人坐下来,面对着瞎子。
  瞎子的鼻子耸了一下,突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卜一卦二十文钱,但你付得起
么?”他脸上那对死灰色的眼睛似乎还能表露出怜悯的神色,接着又遭,“你起码有一年没
洗澡了,除了臭味之外,你也没有人味,可想而知你不在人间很久了,我知道你的面色一定
苍白得怕人,你究竟多久没有剃头刮胡子了?我听得见你乱草似的须发摇动的声音呢。还
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根本没有脚步声,可见得你一直活在幽冥世界之中。”
  瞎子对面的人果然正如他所描述一般,乱草似的胡须,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身上是
乡下人的装束,但衣服太窄小太不合身了,一望而知本来不是他的,况且污迹斑斑,又脏又
臭……
  他早已确定这瞎子当真瞎了,但这刻却禁不住仍然仔细地瞧瞧对方呆滞和死灰色的眼
珠。
  瞎子把六枚铜钱投在龟壳内,道:“你把姓名告诉我就行了。”
  那苍白的人道:“我叫小辛,将来别人一定要叫我小辛老爷。”
  瞎子点点头,说道:“小辛老爷,我早已是命运之神的手下败将,却不妨看看你的命运
如何!”
  他摇动龟壳,发出卜碌卜碌的声响,停下来逐个铜钱摸过,又摇动龟壳,又停手摸钱。
这样一共六次之后,把龟壳放在一边,翻起那对白眼,仰天想了半晌,才长长透口气。
  小辛忽然遭:“瞎神仙,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瞎神仙微笑一下,道:“没关系。”
  小辛声音更冷了道:“我也不想听你的鬼话了。”
  瞎神仙道:“行,关于你的命运,我一个字都不提。不过……”
  小辛已站起身,却没有往外走,问道:“不过什么?”
  瞎神仙道:“只不过小辛老爷你既然白耗了瞎子赚钱的时间,恐怕你非得替我做一件事
不可。”
  小辛嗯一声,道:“什么事?”
  瞎子道:“陪我喝酒,现在开始!”
  小辛道:“好,我陪你。”他神色淡淡,口气淡淡,似乎没有任何事情使他吃惊。
  这间小小的相命馆一关了门,酒一拿出来,好像就变得宽阔了不少,屋内光线本来很黯
淡,但小辛依照瞎子指示点了灯之后不但全屋光亮,而且很温暖。
  桌上的酒很不错,坛上洞庭春三个字,还注明是洞庭尹家酒坊酿制的珍品,天下喝酒的
人若是不知道洞庭尹家坊的洞庭春最好,那就根本不算是会喝酒的人。
  小辛仰脖子喝了一杯,轻轻咳一声,道:“好酒,好酒。”
  瞎神仙也喝一杯,道:“你多久没有喝酒了?十年?二十年?”
  小辛没有回答,瞎神仙又道:“只有很久没有沾酒的人,第一口酒才会那样地咳一声,
而天下只有我知道,乃是在幽冥世界待了很久,十年,说不定二十年。”
  他忽然停口,侧耳听了一阵,才道:“外面有十二个人,都是武林好手,为什么?你甚
么地方值得他们注意?”
  小辛不作声,自己斟酒一连干了三杯。
  瞎子忽然浮起笑容,道:“啊,我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身上带着什么物
事,竟能使不少武林豪雄之辈为之垂涎觊觎?”
  小辛再干了一杯,才轻叹一声,道:“我身无长物,只有一把刀一把剑,依我看这一刀
一剑,只不过很锋利而已,难道比性命还宝贵?”
  瞎神仙道:“这世上的宝刀宝剑,在武林人看来,有些确实比性命还贵重。我劝你不如
放手吧!”
  小辛道:“放手并无不可,但我却忽然想送给你。”
  瞎神仙笑一下,道:“我还不想被你这幽冥使者勾去性命,你的刀剑在武林人眼中,可
能贵重无比,但我却认为比尘土更贱,至少尘土不会害人性命。”他停歇一下,又道:“你
不如把刀剑都送给他们。”
  小辛又连干三杯,舒服地舒一口气,道:“使得,我带着这两把刀剑,原本不过想当几
两银子花花,但如果和性命有关,那就犯不上了。”
  这间相命馆乃是一长排的木屋当中的一间,后面又是重重木屋,当中有些狭窄污秽的街
道。但相命馆前面却是一片大旷场,旷场中有不少灯光,每一处灯光都齐聚着一群人,吆喝
声、卖药声以及凄凉的琵琶声,显示出江湖生涯的无奈和坎坷。
  相命馆前本是黑黝黝一片,当小辛开门出来后,身形出现在屋内射出的昏黄灯光下,竟
甚是清晰。
  小辛手中举起一个长形包袱,说道:“这块布包着的是一把剑和一把刀……”他面向黑
暗,使人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自言自语,抑是当真对某一个人说话。
  只有他自己晓得,今夜乃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江湖中的武林人物,因此他的心禁不住迅
急跳动起来。弱肉强食,强存弱亡,本是宇宙的铁律,谁也无法更改。
  突然间小辛心不再急跳,自己也感觉到这一刹那,冷静得有如石头。因为他发现一件
事,他的“夜眼”,在一瞥之间,已见到十二个黑衣人,或远或近,或蹲或立,都利用地形
和阴影极力掩蔽身形,然而这十二人的面孔装束、身量、兵刃以至每个人的特征,都清楚得
有如图画般展布在他眼前。
  小辛的信心猛可高涨,有如钱塘江口的海潮,淹没了一切……
  “这一刀一剑确实比普通的刀剑锋快得多,我小辛可不敢贪心占有,只打算找个当铺押
几两银子花花……”
  小辛的声音很诚悬,样子也像穷疯了的人,左边七八尺外一个粗壮的嗓音应道:“好,
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一大锭银子啪的飞落他脚前。
  小辛笑了,开心地道:“那就谢啦!”他捡起银子揣在怀中,把长包袱扔在地上,发出
“当啷”一声。
  小辛已日到相命馆内,连喝了三杯洞庭春,那浅碧色的液体,使他感到温暖和舒服。门
没有关,所以灯光从门口射出去,仍然照见地上那个包袱。那个包袱居然还在原处,没有人
现身拾取。小辛放下杯,低声道:“喂,瞎神仙。”
  瞎子应道:“什么事?”
  小辛道:“刀和剑在包袱里,而包袱还在地上。”
  瞎子道:“我的耳朵已告诉我了。”
  小辛道:“既是如此,我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些都是又疯又傻的人,白白花了二十
两银子,却不要刀剑。二是这锭银子根本是假货。”
  瞎子道:“他们既不疯不傻,银子也不是假货。”他停歇一下,又道:“给你银子的是
四方天狼中的东方狼王大礼,他既然到了,那么其余的三匹狼,南方狼梁二义,西方狼李三
廉,北狼陈四耻,也一定在旁边。”
  小辛问道:“这四匹狼很有名么?武功怎样?”
  瞎神仙用惊讶的语气道:“你居然没有听过四方天狼的名气?唉,你简直孤陋寡闻得叫
人不能相信。这四匹狼乃是近十年来名震一时的刀客,落在他们联手的四方刀阵中,听说从
来没有生还的人。”
  小辛一点也不怀疑瞎神仙的话,在他印象中这四个人都有一对饿狼似的眼睛,以及剽悍
的气势。果然是狼和刀的混合形象。小辛又知道大凡是刀法名家,遇上好刀时,不必用眼睛
去看就能感觉出来,剑或其他兵器亦是如此,绝无例外。
  外面忽然有了响动,只见四个佩刀的黑衣人分别站在包袱的四面,背对背,面朝外,显
然是结阵守住包袱。
  黑暗中还有八个人,小辛早先已亲眼瞧见,而且从这些人的神情和位置,看得出是另两
个集团。一伙是三个年轻人,腰上都插着长剑,他们的特征是每一个都很年轻,不会超过二
十岁,但却都流露出老练和冷酷的神情。
  另一伙五个人都蒙着脸,但纤小的身材和头发已显示出全是女子。她们腰间斜插一把短
刀,双手都缩在袖里,散布在右侧较远的黑暗中。
  小辛仰脖子干了一杯,忽然起身大步出去,他瞧也不瞧地上的包袱一眼,径自走了。
  过了一阵!东方狼王大礼仰天冷笑数声,道:“要是有人想知道这个包袱内是什么物
事,不妨过来拿去瞧瞧。”
  南方狼梁二义接着厉声道:“只须破得四匹狼的四方刀阵,这包袱,就送给他。”
  黑暗中没有人接腔回答,而且过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动静,又过了不知多久,远处突
然传来步声,不一会有人走近,喃喃说:“奇怪,我小辛老爷已经剃了头,洗了澡,但这儿
还是老样子。大家干吗都不说话不动手呢?”
  火光忽闪,晃眼四下甚是明亮。只见小辛手中居然拿着四支火炬,相继点燃,然后分别
插在四周,每支火炬相隔三四丈。于是十二个人黑衣人全都显露在火光下。
  但见四匹狼个个腰肢毕挺,手按刀把,其余的两伙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没有一
个人向小辛望上一眼,亦没有对他点燃火炬之举表示同意或不满。
  小辛走入相命馆,说道:“瞎神仙,我真怀疑我现在是不是活在人间,他们简直当我是
死人。”
  瞎子道:“我累得很,只想睡觉。”
  小辛道:“你怎么啦?莫非生病了?”
  瞎子道:“我的病已生了很多年,那倒不要紧,但现在门外除了四方天狼之外,我听见
三个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嗅到五个女人的香气,这些人在我瞎子门外一站,我的病想不加
重也不行啦!”
  小辛道:“那三个都带着剑的小伙子是谁?”
  瞎子有气无力地道:“他们是三兄弟,姓谢,江湖上听到拼命三郎之名而能不头痛害怕
的,好像已经不多了。”
  小辛接着问道:“那五个蒙面女子呢?她们也很令人头痛么?”
  瞎子唉地叹口气,说道:“当然啦,何止头痛,简直连头发都会痛,她们就是灵犀五点
金……”
  小辛忽然打个哈哈,但笑声中全无笑意,接着大声道:“这就奇了,这些人的声名我小
辛老爷从未听过,我的头像石头一样,一点儿都不疼。”
  屋外四支粗大的火炬很光亮,发出低微连续的“毕剥”声。火光照射下的十二黑衣人,
没有一个说话或移动,像是十二块黑色石头。但相命馆内都忽然变得很冷,一阵阵的杀气涌
入屋内,使瞎子打个寒噤,叹气道:“唉,我已经嗅到死人的气味,身上觉得很冷。”
  小辛大声道:“瞎神仙,这次你错了,这里绝不会有死人。”
  外面传来怒哼声,是四方天狼发出的,又有冷笑之声,是灵犀五点金那五个黑衣女子发
出的。
  小辛道:“奇怪,拼命三郎全都没有声响,难道他们赞同我的看法?”
  瞎神仙道:“不可能,这三路人马向例一出手,必定有人死亡,只不过拼命三郎这三兄
弟只喜欢拼命,不大爱出声说话而已。”
  小辛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们三路人马若是一直都不出手,又怎会有人死亡?”
  外面的情势果然正是僵持局面,四匹狼虽用刀阵稳稳布于包袱四周,但他们谁也不敢疏
神松懈,因为拼命三郎的三把剑虽未出鞘,却已涌出杀气,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在另一边
的灵犀五点金距四匹狼虽是稍远,但她们每个人左手指头上套着的五只紫金毒爪,乃是当世
有名的七种绝毒暗器之一,因此他们的距离虽是稍为远些,对四匹狼的压力,丝毫不弱于拼
命三郎。
  四匹狼直到现在连打开包袱瞧一瞧的机会也没有,甚至很可能直到被人围攻杀死之后,
还未瞧过包袱内的刀剑是甚么样子。
  小辛的话没有错,那拼命三郎和灵犀五点金两路人马,谁也不愿先出手和四方天狼硬
拼。这个亏既然谁也不肯吃,这局面只好一直僵持下去了。
  瞎神仙忽然道:“小辛,你早就瞧出他们的僵局,所以去洗头、洗澡、刮胡子,换了一
身新衣新鞋,晤,还吃了牛肉面。你早就瞧出了,对不对?”
  小辛道:“当然啦,要不然我怎肯走开,我至少得知道那两把刀剑究竟落在谁的手中
啊!”
  瞎神仙道:“不对,事后你可以问我呀。”小辛拿起刚斟满的酒杯,这回没有一仰而
干,却微带沉思的神色,道:“你以前虽是使刀的高手,但你现在眼睛瞎了,身子又有病,
我怕你已打不过这些后起的高手了。”
  瞎神仙泛起一抹凄凉的微笑,道:“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早就不行了,但你怎知
我曾是武林中人?又怎知我是使刀的?”
  小辛似乎感染到这英雄末路的凄凉味,连酒也不想喝了,放回桌上,道:“你右手虎口
的老茧和小指的两处关节,都留着使刀的特征。天下各种兵器的握法以及使的力道都不相
同,所以手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特征。这一点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瞎神仙摇头道:“我从未听说有过这等事,是谁教你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小辛道:“这个人你不会认识。”
  瞎神仙道:“我十年前眼睛还未瞎之时,天下武林有名人物我认识了九成,所以说不定
你的师父是我的熟人。”
  小辛道:“他不是我的师父,只是几片落叶之—……”
  瞎神仙讶道:“落叶?甚么落叶?”
  小辛没有解释,却接回方才的话,道:“你不会认识他的,三十多年前他已变成一片落
叶,那时候你瞎神仙,才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
  瞎神仙怔了一下,才笑道:“好,好,我的确从未听过叫做落叶的人,但你亦不必替我
担心,外面那些人不会杀死我的!”
  小辛道:“哦?真的?为什么呢?”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奇怪,竟然充满了睡意。
  瞎神仙道:“十年前我双目失明,又负了很严重的内伤,有几个朋友把我送来此地,承
蒙方震兄出面,替我向武林宣布弃刀除名。方震兄乃是刀法名家,威镇湖广二十余年,公推
刀法第一。所以我从前有些仇家,都冲着方震兄的面子放过了我。直到现在,武林朋友们仍
然都让我瞎子苟延残喘……咦,小辛,你怎么睡着了?”
  小辛的鼻鼾声回答了这句话,他的头和背后靠在墙上,居然沉沉睡熟了。
  瞎神仙大声道:“年纪轻的人一疲倦就能睡着,我好羡慕你……”
  稍远处传来冰冷的女子口音,是灵犀五点金之一,道:“他至少有三十五六岁,还算年
轻人?”
  近处的东方狼王大礼道:“不对,我瞧他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年轻得很。”
  北方狼陈四耻大声道:“大哥说得对,那厮很年轻。”
  灵犀五点金另一个女子尖声道:“你们男人的眼睛像驴子一样笨。”
  双方忽然都不作声,显然都等等看拼命三郎有没有意见。过了一会儿,谢大郎用生涩的
声音,极简短地道:“看不出,像三十五,也像二十。”
  东方狼王大礼提高声音喝道:“瞎子,依你看呢?”
  瞎神仙苦笑一声,道:“要从声音猜测,他有时像是十八九岁,有时则像是五六十岁,
我也请不出来。”
  南方狼梁二义冷哼一声,道:“该死的瞎子,故意胡说八道。”
  灵犀五点金之一说道:“他不叫瞎子。二十年前烛影摇红秦聪,出道不到一年之久,便
已击败了五十四位用刀的高手名家,由那时起便名震武林,位列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十年前
被仇家暗算,双目失明,身负重伤,才落得今日这种样子。”这个女子口音竟是出人意料之
外的娇柔,咬字清晰之至。
  她接着又道:“至于号称湖广刀法第一的一声雷方震,还排不上天下十二名刀之列,可
笑的是大名鼎鼎的四方天狼,连这种武林历史都不晓得。哼,要是烛影摇红秦聪不是当年的
他,一旦得知你们四匹狼昨天刚杀死了他的好友方震,只怕你们的四个狼头立刻保不住
了。”
  瞎神仙身子猛的一震,两行热泪从鱼白死灰色的眼眶中直淌下来。
  这三路人马虽然说了不少活,大家都站了很久,但由开始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曾松懈
片刻,亦没有一个人移动过。
  他们能够成名,过的是刀头舐血,江湖仇杀的日子,而能活到现在,其间实在没有一点
可以侥幸取巧的。他们每逢遇上强敌,只要小团体中有一个人散漫松懈、比不上敌人坚韧冷
静的话,早就大伙儿命丧黄泉,向阎王老子报到去了。
  灵犀五点金之中的那个娇柔口音忽然又道:“拼命三郎谢家兄弟,你们装哑吧也不行,
前天你们在南昌府,闯入白老尚书府第,出手杀死了十七个人,其中十三个全然不懂武功。
你们翻箱倒柜,最后搜走了白府家传的胭脂玉佛。但你们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胭脂玉
佛腹中藏有武功秘籍的传说本是虚构的谣言,最荒谬可笑的故事,但你们居然上当出
手……”
  娇柔的声音停歇了一下,而瞎神仙听了这些话,面容忽又惨变,看起来比流眼泪还凄惨
些。
  那女子口音又道:“你们杀一些人本来不算什么,但问题是白老尚书身份不比平常之
人,你们此举惊动了官府,甚至会惊动远在京师的皇帝。唉,日后不但六扇门中的捕快们被
此案拖累得睡不安寝,迫得只好不眠不休地大举追缉凶手。还害得武林中千千万万的朋友应
付不暇,其中有不少人还要吃冤枉官司。”
  谢大郎涩声叱道:“闭嘴,关你们什么事?”
  瞎神仙一直仔细聆听,虽然色变泪落,但神情却越来越冷静,身子也挺得毕直。要是有
人在门外远远瞧见,绝对认不出这个坐得毕挺的人,就是从前那个憔悴而又奄奄一息的瞎
子。
  灵犀五点金之中那个娇柔口音又响起来,说道:“瞎神仙,你为什么要使小辛睡着?他
究竟是什么人?那包袱之中究竟是什么刀什么剑?”
  瞎子深深吸口气,使自己全身放松,才用平常的声音应道:“实不相瞒,我瞎子在酒里
放了一点药。小辛的来历我至今试探不出,但这个人似乎很不错,心地很好。所以我决定让
他睡觉,免得淌这趟浑水。”
  他停了一下,又道:“至于包袱内的刀剑,我瞎子全然不知,纵然是世上最珍贵的宝刀
宝剑,对我瞎子也毫无意义。”
  别人没有再出声,瞎神仙也紧紧闭起嘴巴,于是四下一片沉寂。
  小辛的鼾声沉重而均匀,屋内外人人都可以听见。任何人听见这种鼾声,打死他也不能
相信小辛根本一直睁大眼睛,眼光澄澈而又锐利,找不到丝毫的睡意。
  所有的对答他当然字字听见,而那瞎神仙面部和全身任何细微的变化,也全都落在他眼
中。
  东方狼王大礼粗扩的声音忽然传入屋内,道:“听说灵犀五点金之中有一位花解语姑
娘,很会讲话,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又听说这花解语姑娘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能够使天
下大乱,非发生杀人流血之事不可。从前我以为这只是好事之徒胡乱说话而已,谁知见面更
胜似闻名。花解语姑娘果然厉害之至。”她究竟哪一点厉害?大家都等东方狼王大礼说下
去。王大礼果然接下说道:“现下我四匹狼在左右两路压力威胁之下,只好结阵防守。但时
间若是拖得久了,这形势自然会起变化。最可能的变化是我四匹狼和拼命三郎突然联手,杀
死了灵犀五点金。因为我四匹狼向来使刀,拼命三郎使的是剑。这包袱之内正好是一刀一
剑。我们只要同意把刀剑平分,联手之势便成功了。”
  但事实上由于一个“贪”字谁也不愿轻舍其一。
  故此到目前为止,四匹狼和拼命三郎还未联手。人人心中皆知此理,所以东方狼王大礼
不必点出来。
  他又说道:“花解语故意说出方震和白老尚书的事,用意不外想激瞎子出手,谁知瞎子
已不是弃刀除名以前的烛影摇红秦聪了,哈哈——”
  谢大郎涩声道:“就算他是烛影摇红秦聪,我兄弟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花解语叹息一声,说道:“看来烛影摇红秦聪当真死了。”
  三路人马仍然僵持不动,花解语娇柔的声音首先打破了岑寂,道:“哎哟,累死啦,难
道我们这样等到天亮不成?”
  东方狼王大礼厉声道:“灵犀五点金足迹向来不离苏州地面,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则一向
在川南走动。哼,花解语姑娘,你们五位何故离开了苏州?”
  花解语吃吃笑道:“耳食之言怎可相信?事实上我们几姊妹经常离开苏州,只不知若是
在路上相逢,王兄你认不认得我们?”
  东方狼王大礼点点头,道:“据我所知你们向来全身裹以黑纱,没有人见过你们的真面
目,我当然认不得你们。”
  花解语道:“这便是我们的答复。”
  东方狼王大礼道:“好,那么拼命三郎你们呢?”
  谢大郎声音更为冷涩,道:“不告诉你。”
  花解语娇声笑道:“看来谁也不肯先说出来意,王兄你说是吗?不过,我却可以猜一
猜,你们是不是受血剑会之托而来的?”
  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不回答,过了一会,花解语又笑道:“经过十年漫长的岁月,除
了血剑会中人之外,还有谁对烛影摇红秦聪不放心!”
  仍然没有人作声,看来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绝对不会回答花解语的猜测。
  相命馆内忽然传出来一声惨叫,跟着瞎神仙踉跄奔出来,乱发披面,左手掩住胸膛,只
见他的手和胸前鲜血淋漓,显然被刀剑刺伤,而且伤得很重。
  瞎神仙另一只手指着相命馆,咽喉中格格有声,却说不出话,转眼间便跌倒在地上。
  三路人马一共十二对眼睛当下都不由自主瞪视着屋门,突然间四支火炬一齐熄灭,四下
登时陷人一片黑暗中,只有屋内的灯光照射出来,隐约还照出四方天狼的身影。
  屋内传出的鼾声如故,过了很久,小辛仍没有出现,但这三路人马谁也不肯移动半步,
以免任何声响或动作会影响了所有人的视听。
  最不爱说话的谢家兄弟突然都发出又惊又怒的哼声,接着是谢大郎道:“包袱,不见
了!”
  灵犀五点金那边也传来吱吱喳喳的惊诧声,四方天狼不能不信了,个个扭转头瞧看,果
然那个在他们四个人脚跟后面的包袱已失去踪迹。
  十二对眼睛现在已集中在瞎神仙身上,虽然屋子射出的灯光没有直按照到,但仍然可以
见到他燃曲的身形,他们一下子就确定那人是瞎神仙,于是全部目光迅即凝视屋子,莫非四
支火炬都是小辛弄熄的?他用什么暗器,能从屋子里一举击灭四支火炬?小辛是不是趁火炬
乍灭之时拿走了包袱?他的轻功难道厉害到这种地步?东方狼王大礼突然怒骂了一句三字
经,四匹狼蓦地一齐跃到门口,动作十分齐整,而在跃起和落地之时,四把长刀锋光芒闪
动,恰好把四个人全身上下严密封蔽,没有丝毫空隙。
  他们齐齐向屋内望一眼,便有如中了邪,全都呆住。谢大郎的长剑忽震,嗡的响了一
声,三兄弟飞跃而起,无声无息地落在门边。但这三人探头瞧瞧了一眼之后,也像四方天狼
般呆住。
  灵犀五点金却与他们不同,花解语笑道:“我们也过去开开眼界——”她笑声起时,五
个人已一齐腰肢摇摆碎步行去。虽说是碎步而行,其实快得出奇,一眨眼间已经站在门外,
五对眼睛透过面纱,又透过两路人马之间的缝隙望入去。
  屋子内一灯荧荧,似乎浮动着说不出的凄凉,尤其是瞎神仙仰靠椅背,面向屋外,恰好
看见他那对瞎眼中,兀自未干的残泪。
  纵然是不大懂事的小孩子,亦看得出瞎神仙睡得很沉很甜。瞎神仙既然尚在此地,那么
小辛呢?刚才胸前染满鲜血的瞎子是谁?是不是小辛假扮的?抑或屋内这个瞎子才是小辛假
扮的呢?
  屋内的灯光忽然熄灭,这一回四周真的陷入极度黑暗之中,那三路人马在这灯灭的刹那
间,齐齐向不同方向跃退两三丈。每一路人马都摆出最厉害最严密的阵势,这刻纵然是一只
编幅掠人任何一个阵势内,亦休想逃过分尸的悲惨结果。
  又是东方狼王大礼首先哼一声,像早先那句三字经一样,也是他们的暗号。四柄锋快之
极的长刀,都贯注着内家真力,开始缓缓挥动。王大礼接着厉声道:“究竟是谁在搅鬼?小
辛?”没有人答话,他又喝道:“莫非是瞎神仙?”
  仍然没有人答话,那边的拼命三郎也说话了。谢大郎道:“小辛先睡着了,一定是瞎神
仙。”
  王大礼道:“这可说不定,有没有人瞧见屋中的灯如何弄熄的?”
  花解语也道:“我们亦没有瞧见,这个人若是烛影摇红秦聪,那还罢了……”
  王大礼插嘴说道:“为什么?”
  花解语道:“因为烛影摇红秦聪本来就是刀法轻功两者并臻绝妙,又是老江湖,机诈百
出,他能拿走包袱,弄熄灯炬,还不可怕。但这一切如果是小辛做出来的话,唉,那结局不
必说了,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
  谢大郎道:“猜不到。”
  王大礼道:“我也猜想不出结局,你说来听听如何?”
  花解语道:“好,我先问你们一声,以前谁听过小李这个名字没有?”
  当然没有,王谢二人都肯定地回答了。花解语道:“但刚才这个人的手段高明得委实神
鬼莫测,既然小辛一向不让世人得知,假如此人就是小辛,现下我们都知道了,你们想想看
看,他肯让我们活着宣扬出去么?难道他如今就不想保持秘密了?”
  这么可怕的结论自然没有人愿意再行讨论。这刻每一路人马都晓得目前当务之急,只有
逃离此地,所有的疑问都可以等到明天才找寻答案。然而他们能逃得掉么?那到底是谁?他
还有些什么诡秘手段?他现下在哪里等候他们自投罗网?
  瞎神仙确实正在沉沉酣睡,当他隐隐约约凭那极为灵敏的感觉,发觉那发出鼾声的小辛
好像有所动作——大概是掏出一个瓶子,又拔开瓶塞时,便嗅到一阵清淡的香味。他立刻涌
上浓浓的睡意。这一刹那间,好像还发觉小辛的手落在桌上的朱砚。然后又仿佛听到衣箱打
开的声音,穿衣服的声……但浓浓的睡意宛如浪涛般不停地涌卷,终于所有的声音感觉都消
失了。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斗,四下简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但在小辛眼中。只不过像你我在昏暮之时,稍稍觉得光线有点儿暗淡而已。
  那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姿势有点可笑,却瞧得出绝对有效,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袭击。他
们几乎蹲贴地面,背靠着背,三把长剑斜斜上指。由于他们蹲得很低,减少了大部分可能被
袭的面积、再加上剑势森严,看来谁也休想不付一点代价而能击溃这个剑阵。
  四方天狼的四方刀阵名震武林,果然严密而又凌厉之极,那四把长刀在黑暗中缓缓移
动,使人泛起难越雷池一步之感!
  灵犀五点金这五个女子略有不同,她们居然散开,在丈半方圆内,布成一个梅花开的阵
式,每个人都屈一膝跪在地上,双手仍然缩在袖中,侧耳聆听四下消息。
  小辛孤独地站在当中,左腋下夹着那个包袱,右手好整以暇地抚摸下巴,十五年来都是
胡须的下巴,一旦剃得光溜溜的,那种感觉既陌生而又很舒服的。
  他的夜眼不但能把黑夜当作白昼,而且能透视过轻软的黑纱。故此灵犀五点金,那五个
女郎的面孔固然一清二楚,就连她们黑纱衣裳里面的身子也看得见。
  因为这个年纪轻轻的女郎,居然除了一袭黑纱做成的衣服之外,里面竟没有一丝半缕。
小辛能够看见她们嫩滑的皮肤,挺突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大腿,还有坚实高耸的臀部。
  小辛不敢窥看她们最隐秘的地方,事实上他的眼光每次掠过女郎们之时,已经心跳加
快,嘴巴发干,好在他知道这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应,尤其是捱了十五年暗无天日的时光,
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的女人。而她们不但年轻,同时又都很漂亮,身材更是使男人馋涎欲滴,
这种反应当然正常之极。
  花解语是五个女郎当中最漂亮最可爱的一个,特别是那双明亮灵活的眼睛以及红润小巧
的嘴唇。
  她们在如此危险的情势下,五个人还敢分散,难道这五个女郎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们可以不借任何言话动作能够互知心意?
  小辛决定先搁下有关灵犀五点金的疑问,省得仔细观察她们。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我是小辛。”
  三路人马都不吭声,小辛的声音他们都听得出,已经用不着加以证实了。
  小辛又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要问问你们。”他等了一下,才缓缓道:“你们希望我用
刀还是用剑?”
  王大礼谢大郎都紧紧闭住嘴巴,他们这时很后悔刚才说了不少话,以致被对方晓得了位
置。目下当然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花解语沉吟一下,泛起美丽迷人的笑容,说道:“小辛,你真的要我们挑选么?”
  小辛只瞧她一眼,立刻移开目光,应道:“是的。”
  花解语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声音传来之处,可惜她实在看不见一点影子。她道:“我们挑
选的话,有没有好处呢?”
  小辛道:‘等你们挑选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们。”
  花解语娇笑一下,道:“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你府上是不是山东?”
  小李暗中微笑一下,道:“不是,离山东远得很!”
  花解语吃一惊,道:“果然远得很,这一下的口音已变成福州人的官话,嘴巴里含着一
枚橄榄似的。”
  小辛道:“你再猜猜看,吾也不是福州人。”
  花解语啊了一声,道:“这会却是扬州人说官话了,老天爷,我认输啦。”
  小辛忽然用纯正的四川话道:“四匹狼、拼命三郎,格老子的你们统统是死人不成?”
  花解语道:“天啊,这是地道的成都腔呢。喂,四匹狼、拼命三郎呀,你们怎么啦?净
叫我一个女人家讲话,你们羞也不羞?”
  谢大郎居然先开口了,声音冷涩之极,道:“刀或剑悉听尊便。”
  东方狼王大礼大声说道:“用刀,我四匹狼愿意先领教高明。”
  谢大郎马上道:“那不行,用剑,请!”这个请字一发出,谢家三兄弟齐齐扑出,三把
长剑宛如闪电般向小辛身上刺去,每一剑各自都笼罩七处要穴。
  他们出剑之快,黑暗中认穴之准,的确是第一流剑手的水准,但更可怕的是三个人都一
齐涌出拼命不惜同归于尽的杀机,形成了一股凌厉森寒无坚不摧的强大气势。
  可惜他们的敌手是小辛,是神鬼莫测的小李。
  谢家兄弟的剑势忽然落空,招式刚刚变老之际,猛又一齐刹住。但听小辛的声音在他们
后面升起,道:“要是左边的人剑势能再低一寸,我小辛老爷就不敢坐着不动了。”
  拼命三郎谢家兄弟登时骇得面色剧变,身子微微发抖。他们真想不出小辛究竟是怎样的
一个敌人?他居然能在漆黑一团的迅急突袭之下,瞧出剑势相差一寸之微的差异,简直不是
人,这是只有魔鬼才做得到的事。
  三柄剑已改变方向,齐齐指着小辛。谢大郎声音既涩又哑,道:“好!请你用刀!”此
人向来惜语如金,又倨傲狂妄,居然用了一个请字,可见得他震骇之余,却也不禁十分服
气。
  小辛说道:“我若是用刀,你们算是走了运,此刀五十年前已经天下无敌,横行武林达
二十年之久,刀下例无一合之将。”
  他娓娓道来,语气极为诚恳,人人都感觉到这些话确实出自他衷心,绝非夸张渲染。可
是这些话却又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五十年前就无敌天下,而且横行了二十载之久,那么小辛
岂非已是七八十高龄的人?然而,奇怪的是他必定没有吹牛,人人觉得他诚恳真挚的声音,
实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只是这个矛盾如何解释呢?
  小辛又道:“此刀每一面的刀身上都镌有四个字,一面是一刀在手,另一面是快意恩
仇,刀把末端还有横行两个字,所以此刀名为横行刀,你们有谁听过这一把名刀?”
  他声音稍歇之后,过了一会,居然无人吭声。小辛发出失望的叹息声,道:“唉,想不
到曾经纵横天下的横行刀,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花解语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悦耳动人,可是小辛却当真不敢望过去,因为他怕自己的眼
睛会忍不住移到她身上某一处部位,而那时他的心神势必不能集中,便等如予所有敌手以可
乘之机了!
  只听花解语道:“一刀在手,快意恩仇。谁不知道这是刀王蒲公望的豪语,但横行刀之
名却没有听过。”她笑了数声,又遭:“如果连我花解语也不知道的话,世上就不大容易找
到知道的人了!王兄谢兄,你们说是么?”
  谢大郎只嗯一声,东方狼王大礼却道:“这话就算夸大了一点,却也很接近事实了!”
  花解语道:“谢谢你们的夸奖。我说小辛,你可不会告诉我们说,你就是刀王蒲公望
吧?”
  小辛道:“为什么?”
  花解语道:“因为这一位刀王远在五十年前便已成名,然后纵横天下达二十年之久。也
就是说,他是三十年前的无敌高手。但你才几岁?你甚至不可能是他的传人!”
  她语气非常肯定,人人听了无不深信于心,而且也禁不住对那位曾经雄霸天下达二十年
之久的刀王蒲公望,油然生出无限尊崇仰慕之情。
  小辛却冷笑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轻蔑讥消,道:“得啦,什么一代刀王都是废话,他不
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人人都大为惊讶不置,第一点是小辛何以会对该位前辈高手如此不敬?第二点是落叶二
字,为什么刀王竟然不过是一片落叶?
  花解语道:“小辛,你已证明你本人既不是刀王蒲公望,亦不是他的传人,”关于后面
这一点,她解释道:“因为世上决没有一个徒弟对师父如此鄙视和不敬的!”
  小辛须得时时提醒自己别向她望去,可是她的渊知博闻以及敏慧的分析能力,却又使他
忍不住向她望了两眼。
  这两眼可能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改变了整个武林的形势……
  花解语眼睛很明亮,面庞俏丽,但任何男人都会同意她的身体更迷人。她的皮肤雪白光
滑,纤稼合度,最动人心弦的是她的乳房、腰肢、臀部以至大腿,配合的极为均匀,而且结
实富有弹力。
  只要是男人,都自然而然晓得这是属于处女特有的青春明艳,男人,即使绝不对处女怀
有偏好,但至少绝不贬低,亦不会加添了珍贵之感!
  小辛把欲念挤缩成小小的一粒,深深藏在心底,然后说道:“三十年前刀王蒲公望忽然
变成一片落叶,所以连人带刀从世上消失无踪,这一把刀,昔日在他手中,据说刀一出鞘,
必定杀人饮血,但在我小辛老爷手中,当然要更上一层楼……”
  稍远处的旷场中,依然有灯火。人群,夜风把许多声音送过来,使人感到仍然生存在世
间。可是小辛的话声却有一种极强烈的诡异压力。
  花解语知道别人绝不会开口答话,便道:“什么叫做更上一层楼呢?一个人如果不能死
两次,那么刀王蒲公望已经达到极限了,莫非你能叫人死两次么?”
  小辛淡淡道:“我根本用不着杀人,我只须斩下一只手指就够了。”
  花解语大吃一惊,道:“你……你的意思是使对方不能使用兵器?”她当然是最骇怕的
人,因为她们灵犀五点金右手用短刀,左手用五只紫金毒爪。因此旁人只须斩下一只拇指的
话,她们每人就得失去六只手指了。
  小辛道:“对,你想想看,像四匹狼和拼命三郎这种人,如果不能拿刀剑,有没有人闻
风而至取他们的性命呢?”
  人人皆知答案,毋庸多说。只有一点须得特别指出,那便是这些失去指头之人,一旦变
成很多仇家的猎物时,每日所过的是惊魂的逃亡生涯,确实远比立死刀下还要悲惨百倍。
  花解语道:“我只剩下一个问题要问你。”
  小辛道:“好,你问。”
  花解语道:“那边旷场虽有不少灯光,但相距太远,故此这儿漆黑一团,相信大家都变
成睁眼瞎子。只不知小辛老爷你可瞧得见我们?”
  小辛冷笑一声,道:“我当然瞧得见,连你们的黑纱衣裳里面穿的是什么,都瞧得一清
二楚。”
  花解语发出开心的娇笑声,道:“小辛老爷,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你真的看见我们五
姊妹在黑纱内的内衣?”
  小辛道:“我何须吹牛……”现在他已有充分的理由向她们端详审视了,于是他的目光
像世间最锋利的宝剑一般,刺透了黑纱,在五具充满青春气息极为诱惑的肉体上巡造好几
次。在他夜眼中,她们根本像在明亮灯光下的裸体美人一般,唯一可惜的是她们全都是屈一
膝跪地的姿势,所以瞧不见使男人最心跳的隐秘之处。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花解语面庞上,却立刻发现这个最美丽的女郎眼眶底下现出半月形
的黑痕,两边耳垂也发黑。
  小辛吃了一惊,心中自言自语道:“不,这是不可能的事,滇边大毒门的孤独迷情蛊怎
会在世间出现?记得那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说过,自从百年前大毒门的毒圣桓宇死后,这里天
下第一绝毒就从此失传了……可是她分明中了此毒,而且在她们五女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中
了这门绝毒,唉,这是什么缘故?”
  他仍然淡淡的道:“花解语,你们每个人的黑纱衣之内都光着身子,对不对?”
  灵犀五点金个个都缩一下身体,而且不觉一手掩胸,一手遮住下体。
  小辛道:“现在才遮掩不嫌太迟了一点么?”
  花解语叹一口气,突然大声道:“小辛,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她的叹气乃是暗号,只
见其余四女忽然向四方跃出,身法快逾闪电,一眨眼间已飞跃出二十余丈之远。
  小辛一扬手,嗤地一响,那四女在三十丈远处忽地跌倒。
  人人听得出小辛乃是以上乘内功摘叶飞花的手法发出极细微的暗器,幸而并不是袭射自
己,个个都暗自透一口气。
  花解语吃吃笑道:“小辛,难道你想留下我的妹妹们么?”她竟不知那四女已经跌倒
了。
  小辛冷冷道:“岂敢,岂敢,不过大家小心听一下,从现在开始,数到第十下……”
  “六、七、八、九、十……”是花解语娇柔悦耳的声音,到她第十的声音念出来时,四
方远处忽然传来凄厉的呻吟声,人人一听而知是灵犀五点金诸女的声音,并且晓得她们极为
痛苦,痛苦得简直受不了。
  现在只有七男一女还没有遭受痛苦,但每一个人完全震慑于小辛莫测的武功和诡秘的用
意之下。任何人打算摸黑逃走的话,下场只怕与那四女一样,但如果不逃,难道他便肯放过
不成?他刚才说过不取性命只斩断一只手指的话是真的么?
  四女哀号声中,花解语好像已不能保持冷静了,高声道:“小辛,我过去杀死她们行不
行?”虽是在这等时刻,她的声音依然是娇媚悦耳得很。
  小辛道:“杀死她们之后,你怎么办?”
  花解语大为讶惑,道:“我?你问我怎么办?”
  小辛道:“你绝不会懂得我的意思,不过我也听得够了。”
  黑漆一团中传出嗤的一响,四女惨厉的哼卿声忽然停歇。花解语松一口气,道:“谢谢
你,小辛,只不知她们死了还是活着?”
  小辛道:“我说过我用横行刀的话,不会出人命,刚才你提过的血剑会是什么东西?”
  花解语道:“是一个秘密组织,专以杀人为业,听说人数并不多,但每一个都是世上最
狠毒厉害的剑手,十五年来南七省已有许多名家高手死在那些血剑之下。但究竟这血剑会有
多少剑手?首领是谁?住在什么地方?想雇用他们的话,要多少银子?用什么方法连络?这
些问题至今无人得知。”
  小辛道:“既然是职业杀手集团,何以你说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是被指使对付瞎神仙
的?血剑会的人不敢亲自出马么?”
  花解语道:“烛影摇红秦聪乃是世上唯一在血剑下生还的人。他身为十二名刀之一,谁
都知道决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十年来他竟肯自甘贫贱苟延残喘,血剑会最后自然觉得疑惑
恐惧,终有一天忍不住加以调查。”
  小辛认为她分析得极对,那四方天狼,拼命三郎杀害了一声雷方震及白老尚书一家人,
由于这些人与烛影摇红秦聪关系至深,可见得此举目的是刺激秦聪,使他不得不拔刀——假
如他还能拔刀的话。
  江湖中充满仇杀,武林人因争名逐利而阴谋倾轧,这些血腥可怕的故事,小辛听过很多
很多。不过听人讲述尤其是已成陈迹的故事,比起他目前亲自见闻参与,滋味大不相同。
  “我早已是命运之神的手下败将……”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低沉悲凉的声音忽然在
小李耳边回响。他为之轻叹一声,想道:“天下间所有人类的活动,悲欢也好,离合也好,
有谁的遭遇不是受命运主宰呢?”
  四下一片漆黑,远处旷场中的灯光照不到这边来,但种种声音随风传到,使得这片黑暗
凭添一份不可名状的凄凉……
  “小辛你究竟是谁?”花解语问出人人想问的问题:“你是否凑巧路过本城?凑巧包袱
中有那两把宝刀和宝剑?凑巧来找秦聪卜卦?”
  小辛答非所问,喃喃道:“都不敢动手,也不敢逃走,为什么?”
  花解语大声道:“因为人人都瞧不见!”
  小辛道:“你替他们想个办法吧!”
  花解语得到这句话,登时敢移动身子了。她奔往火炬,点燃火折查看一下,摇头大声
道:“火炬不能用了,炬头部分完全碎掉……”
  她随即醒悟地啊一声,道:“原来小辛你早已晓得,无怪叫我想办法。小辛,这种手法
是不是叫做暗散香气乱花颜呢?我记得已绝传了三十多年,很久以前有一位巾帼高手,也就
是最后一代的巫山神女宫宫主南飞燕,她的轻功固然是宇内无双,而她的九种暗器和独门手
法,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小辛插口道:“后无来者却不见得,神女宫主云鬓雾鬓南飞燕亦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她岂敢说后无来者?”
  花解语讶道:“落叶?什么落叶?”
  小辛道:“落叶就是落叶,树上掉下来的枯叶难道你未见过?”
  花解语道:“唉,落叶就落叶吧,我的确不明白,但不管怎样,南飞燕的云鬓雾鬓这个
外号绝不是开玩笑的,她九种不同的暗器,九种殊异的独门手法,可以当得上天下无双四个
字。”
  小辛只轻蔑的哼了一声,花解语又道:“假如我们没有法子点火照亮四周,怎么办?”
  小辛道:‘哪也不要紧,只不过你却没有眼福瞧见我的刀法了!”
  花解语尖叫一声,道:“不行,我一定想法子……”
  这一声尖叫似乎把很多人惊醒,因为突然间四下明亮如昼,原来在瞎神仙的相命馆左右
几间木屋内,都射出强烈的灯光,这些灯光汇聚起来,已足以使相命馆前十余丈方圆地面明
亮如昼。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小辛身上,他个子高高的,肩膀很宽,腰细而脚长,腰间随随便便地
插着一口长刀。他头戴武生巾,乱茸茸的胡须不见了,鼻子很挺,眼睛长而明亮,面色苍白
得很。
  纵然在灯光下,纵然小辛面孔上的五官皮肤和轮廊全都纤毫毕现,但奇怪的是看起来很
难确定他的年龄,既似是二十左右的少年,又似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
  但也许正是因此之故,不独是花解语,连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全都觉得小辛好像有一
种奇异的魅力,叫人情不自禁的向他多看几眼。
  至于花解语,身为一个女孩子,简直愿意匍匐在他脚下,为他做任何的事。
  小辛大声问道:“点灯的是些什么人?”
  花解语道:“可能是血剑会预布的人手!”
  小辛颔首道:“我也是这样猜想,而且亦深信街上已找不到人了。”
  花解语却明知道每一间木屋内都有人,因为这些人把灯吊挂在窗口之后,并没有逃走。
但何以小辛说没有人呢?
  她已来不及询问,因为小辛很注意地观察着四匹狼和拼命三郎,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如
果她继续开口,那就不免有故意使小辛分心暗助别人之嫌了。
  谁知小辛忽然开口,说道:“花解语,你知不知道他们何以仍不出手?他们即不是胆小
怕死之人,亦不是谨守江湖规矩不肯以多欺寡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何缘故?”
  花解语道:“我知道!”
  小辛惊奇地嗯一声,道:“你真的知道?”
  花解语道:“这是因为他们虽然是著名的高手,但却从来没有碰过头,彼此的武功互不
深知。因此他们不敢合力夹攻你,怕的是没有默契反而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小辛道:“这只是理由之一,但主要原因却是我所占的位置,恰好是他们最尴尬苦恼的
枢纽点。他们若是联手夹攻,反而彼此受到牵制阻挠。”
  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一共七张面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知自从灯光一起,这两路人
马都恨不得立刻出手攻去,但每个人又都感到距离方位不对,如若出手,便正如小辛所说,
必定跟另一路人马的攻势发生冲突。
  东方狼王大礼大声说道:“小辛兄,你的气功轻功还有这一分眼力,举世无双,我四匹
狼服气啦!但仍然要领教你的横行刀法!”
  谢大郎高声道:“我兄弟也服了,只求正式见识横行刀!”他的话向来极尽简短之能
事,现下亦没有改变。
  小辛道:“好,先轮到四匹狼。”
  四匹狼个个精神一振,眼中光芒闪闪,四把长刀缓缓浮沉摇摆,使人忽然觉得他们不止
四人四刀,而是一座刀山。
  小辛手按刀把,屹立如山,突然拔刀攻去,而这时正好是人人感到四匹狼的刀阵最森
严,威力最强大的一刻。
  任何武林高手绝不会选择这种时机出手,四匹狼的四把长刀简直是一道地狱之门,谁投
进去就只有万劫不复的结局。
  但小辛的宝刀幻化出一道精虹,硬是从刀阵最严密威强处攻人,他的刀光一到,四匹狼
的刀便像忽然生满了锈似的黯然无光,而且都不会动弹,眼睁睁瞧着小辛的刀逐一削去每只
握刀的拇指。
  当然这些动作很快,平常人根本瞧不清楚,但在这些高手眼中,比起用毛笔一笔一划地
写字还要清楚明白。
  人人面色苍白之极,心中说不出的震惊恐惧都从眼中流露出来,因为小辛这种刀法岂只
是横行而已,那种气势威力简直可以蹂躏天下苍生,甚至连鬼神都得惊号远避……
  小辛刀已口鞘,面向拼命三郎,身躯毕挺,右手按住刀把,姿势动作非常自然,使人感
到这个人根本就应该这样子站立,好像树木岩石或是山峦江河,本来就是那样子……谁会惊
奇大地上有一道河流?或是对耸峙天边的山岳感到奇怪呢?
  拼命三郎谢家兄弟虽然出道不久,但在这四五年当中,已拼过三十几次命,会过无数高
手名家,拼命决斗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了。可是小辛却和任何一个敌手不同。他明明像高山
太岳一样屹立前面,使人泛起了不能攀越、不可摇撼之感,然而同时又使人感到小辛这个人
并不存在。
  他们都不明白自我心中何以能同时泛起这两种矛盾不相容的感觉?小辛既然存在,便不
能同时不存在,这理由正如“你就是你,不能同时不是你”一样简单浅显而又不可违背!
  谢大郎发出暗号,三兄弟一齐后退寻丈,他们并非打算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而是腾出更
多的空间距离,以便变换剑阵。
  三把锋锐闪光的长剑,忽前忽后,忽上忽下的变了十二种阵式,每一种阵势在花解语看
来都极之厉害,有以诡异见长的,有以凌厉见长的,有以灵翔动态见长的,有以森严静守见
长的。总之,每一种阵式都各有所长,最后却是一种极为变幻繁复的剑阵,此时三柄长剑虽
是移动得不快,亦不离数尺方圆之内,却呈现鱼龙曼衍五光十色的缤纷奇彩,使人目不暇
接,不觉叹为观止。
  小辛的姿势毫无变化,横行刀仍未出鞘,唯一不同的只有他那对眼睛,似乎变得更为明
亮,因而凝射出来的目光更似是有形之物——两道森寒的刀光——毕直插入剑阵中。
  花解语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寒冷,冷得不禁全身轻轻发抖,因为她已看出小辛的横行刀根
本不必出鞘,就足以击溃拼命三郎的剑阵有余了!如果她没有看错,小辛岂不是魔鬼的化身
么?
  那拼命三郎谢家兄弟的一十二种剑阵,在花解语看来简直已达到剑术之道的巅峰了(当
然她也明白这是由于三个心意相通的兄弟一齐施展,故此这种造诣还不算是不可思议),虽
然此一剑道境界是由三个人合力才达到,但在敌方来说,面对的仍然是可怕无比的剑阵,他
们的对手——小辛所要对付的是这个剑阵。如果小辛现下办得到,则纵是换作一个有此剑术
功力的人,结果仍然相同。
  花解语没有看错,连那四匹狼也全都忘了攻心彻骨的奇疼,忘了迸流的鲜血…
  只见拼命三郎——这三个以凶狠不怕死著名于世的骠悍剑手,忽然都全身发抖,面色苍
白,并且明显地露出极力抑制呕吐的样子。他们本是连死都不怕的人,何以会恐惧?恐惧什
么?
  这答案只有谢家兄弟(也许除了小辛之外)知道。一十二种剑阵,未曾有过敌手,却被
小辛用利刃似的目光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小辛的目光每次总是射向剑阵最脆弱致命的所
在,迫得谢家兄弟不能不变换阵式。但没有用处,直到最后谢家兄弟施展过所有压箱底的本
事,仍然挡不住小辛比真刀更锋锐可怕的目光。
  小辛的面孔好像永远藏在迷雾中,虽是在相命馆这间小小木屋内,灯光那么明亮,依然
教人看清楚很多事情,第一点是他的真实年龄,第二点是他的情绪。
  书桌上明亮的灯光,洒照在七只血淋淋的拇指上,花解语想起这些拇指全是她捡回来
的,不禁涌起一阵恶心之感。但也许不是恶心,而是莫名的恐惧……
  小辛的眼睛远没有对付拼命三郎谢家兄弟时那般明亮坚凝,但仍然很锐利而又深邃莫
测。每当他的眼光扫过花解语之时,这个美丽的蒙面女郎马上觉得自己根本是赤裸裸的呈露
在他眼前,因此她必定会打个寒噤,身子缩了起来。
  花解语轻轻叹了一声,道:“谢家兄弟这一战由于恐惧而自行斩断右手拇指,此举固然
保存了性命,但心胆已裂,他们以后还能够拔剑拼命么?”
  小辛没有回答,只微笑一下,却笑得很莫测高深。
  花解语又遭:“依我看来,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已经达到剑阵的巅峰,能够破得他们联手
剑阵的人,等于可以超越天下任何剑阵的极限。小辛你居然做到了,你究竟是人抑或是魔
鬼?”
  小辛点点头,道:“你的想法看法都很高妙,相信像你这种女孩子不可多见吧?”
  花解语笑一下,道:“我可不习惯自吹自捧。不过……你好像真的不知道,所以会问出
口,那么我告诉你,世上像我懂得这么多的女孩子的确很少很少。另外还有一点拼命三郎谢
家兄弟的剑阵虽是厉害,不过碰上了我灵犀五点金,最多也不过是不分胜败之局。”
  小辛道:“我的确有很多事不知道,但我又懂得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花解语道:“你正是这样的一个可怕的人。”
  小辛道:“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个人各有的命运,譬如你说我很可怕,但你的命运
却使你遇上我,这才是可怕的事。”
  花解语道:“你想过很多,而且常常想?”
  小辛不回答,目光移到她胸部,那真是诱人的令人魂销的乳房,表现出女性的一切温
柔。小辛暗自叹叹气,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移开眼睛。
  他自从发现花解语中了天下第一绝毒的孤独迷情蛊之后,不知不觉便对这个美丽和很会
说话的女孩子起了莫大的怜悯。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怜悯已经足够了。不管她的面貌是何
等的美丽销魂,不管她的肌肤有多白皙,又纵然她的乳房极是丰满动人,修长浑圆的大腿可
使全世界男人心跳气喘。这一切都没有用处,因为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
  这种绝毒数百年来号称天下第一,中毒之人性命可长可短,而最可怕的是她一定要孤
独,在她有生之年,绝对要洁身自爱,此外迷情两字另有来历(下文自有交待),所以这种
毒的确可令天下人为之叫绝。
  小辛忽然向瞎子,道:“瞎神仙,这七只手指,送给你做纪念。”
  花解误惊讶地瞧看那沉睡中的瞎神仙,难道这个人一直在装睡?他为什么装睡?四匹狼
拼命三郎等人在未败之前,有过一次机会入屋,瞎神仙不怕他们下毒手么?
  瞎神仙长长透一口气,道:“小辛老爷,你真有本事,我瞎子也服了气啦!”
  他停歇一下,又道,“我以为此生决不会再被迷香之类的药物迷倒,谁知世事永远变幻
莫测,永远有想不到的可能!小辛老爷,你用的是什么迷药?我瞎子足足睡了一盏热茶时分
才醒得过来。”
  小辛道:“那只是三种很普通的迷香类药物,但配合起来,我用重手法捏碎,再加上一
点内家真力炙热,便散出一种香气,可使人立刻昏睡。你如果不是一直提真气护住心灵,这
一觉必定睡到天亮才醒得。”
  花解语大惊道:“是谁传授你如此深奥的药物之学?”
  小辛淡淡道:“落叶,也是一片落叶面已,没有什么了不起。”
  瞎神仙沉吟一下,道:“我昔年就是中了迷香,那时一身武功只剩下三四成,所以一败
涂地,这个刻骨的教训使我十年来精研迷香之道,自问极有心得,谁知今晚……唉……"
  他忽然振奋起精神,又道:“听你说来,好像有好几片落叶呢,对不对?他们到底是
谁?”
  小辛道:“落叶就是落叶,从前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了。我想知道一件事,当今之世,使
毒最著名的是谁?”
  花解语抢先答道:“李碧天,他是普度门掌门,外号海枯石烂。”
  小辛道:“你认识他?”
  花解语道:“见过几面,但不算很熟。”
  瞎神仙道:“若论当今之世,使毒最高明的人的确非李碧天莫属了,十余年前我听说他
曾邀约天下使毒为主的九个门派的高手,在粤东十万大山晤谈,定名为慈悲会。这一次十万
大山的慈悲会,远至辽北的无毒不丈夫寇遗龄也率了十二名高手来参加。听说参与盛会的一
共有百余人之多,全都是浑身是毒,任何人远远望一眼就可能倒毙的毒门高手。但结果海枯
石烂李碧天以神鬼莫测的手段,技压慈悲会众毒,号称天下第一。他的外号意思是说他用毒
的本事已达到了可使大海为之枯干,石头为之腐烂的骇人程度。”
  小辛徐徐道:“我知道在百余年前,毒界中出了一位毒圣桓宇,只不知那海枯石烂李碧
天比起他怎样?”
  花解语摇摇头,瞎神仙没作声。
  小辛又道:“李碧天用什么兵器?”
  花解语道:“用剑,但谁也没见过他的剑法,因为他如果想杀死一个人,用毒方便得多
了!”
  小辛问道:“他常常杀人么?”
  花解语道:“不,相反的他慈悲为怀,时时以他的使毒手段化解很多拼斗凶杀的场
面,”她停一下,又道:“十万大山的慈悲会,他迫使毒界的各门派高手立誓,须得先毒死
了他,才可以用毒杀害别的人。”
  小辛道:“想不到李碧天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下的毒手呢?”
  花解语讶道:“下毒手?向谁下毒手?”
  小辛不答反问,道:“你何故来到此地?”
  花解语道:“我们欠一个人的思情,而这个人却欠瞎神仙的,所以这个人要我们来此,
尽力解救他的危难。”
  小辛道:“这个人是谁?”
  花解语答道:“严星雨。”
  瞎神仙啊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他?怎会是他呢?”
  小辛道:“为什么不会是他?”
  瞎神仙答道:“因为他只应该恨我,他从来没有欠过我的情。”
  小辛道:“恨从何来呢?”
  瞎神仙道:“十二年前,我路过镇江,他以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身分请我吃饭,我叫送
帖子的人回复我不赴宴,因为我讨厌他!”
  小辛问道:“为什么讨厌他?”
  瞎神仙道:“严星雨这个人很骄傲,他的声名财势一出生就拥有了,我的声名却是经过
无数次生死一翻浴血苦战挣来的。”
  花解语道:“严星雨虽是继承他父亲手创的大江堂,势力遍布南京至崇明岛这段长达千
里的长江水域。
  “但他决不是仅仅倚靠他父亲的余荫,他的剑法听说青出于蓝,已超过家传的‘大江流
剑法’了……”
  她的话指出瞎神仙看不起严星雨的错误所在,如果那严星雨正如花解语所描述的人,则
他位列江南三大名剑便不是侥幸了。
  小辛对这些话的内容并不如何惊诧,但花解语无意流露出豪情飞扬的口吻神态,却使他
十分意外。难道那严星雨是这般英雄人物,竟能使花解语感染了那股豪气?
  他问知那严星雨今年三十七八岁,相貌不俗,外号很雅致,称为烟雨江南。
  像这样的人物,无怪特别容易在美丽少女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了。
  小辛深深瞧了花解语一眼,心中突然又涌起那股怜悯之情,她的确很可怜可悲,空有如
花娇靥,似水年华,却不能不孤独终老。一个如此青春灿烂的女孩子,一旦得知自己这种悲
惨命运时,她会怎样呢?当她必须面对孤独时,她比平凡的女孩子更能忍受抑是更为软弱
呢?
  人生中,原是充满了许许多多难穷底蕴的谜,凡是想完全了解疑谜的人,不是最有智慧
就是最愚蠢的人。
  花解语如果心中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的话,必定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了。小辛下了这个判断
之后,便不想再提到严星雨,免得让她有机会想起这个男人。当下淡淡道:“你太多嘴了,
我只问你有什么打算而已……”
  花解语沉吟一下,道:“从来没有人骂我多嘴,你真是最奇特的男人。”
  瞎神仙插口道:“被灵犀五点金瞧得起的男人,自然有特立独行的胸怀气概,但却也不
是好兆头呢。小辛老爷,你从今日起,定须小心提防,免得忽然有一夜头颅和脖子分了
家。”
  小辛道:“灵犀五点金这么可怕么?”
  花解语道:“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五姊妹已负有如此可怕的声名!”
  瞎神仙道:“我看烟雨江南严星雨不久就会遇上横祸,灵犀五点金已是著名的不祥人,
喜欢她们的人倒楣得更快。”
  小辛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只微笑一下,对于不必要和不能确定的事,他觉得提上那么
一句也是多余。
  花解语深深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不样,只不过无可奈何而已。她道:
“我们回苏州去,要是小辛准许的话,瞎神仙,你呢?”
  瞎神仙也叹口气,道:“做鱼饵的生涯实在很不好受,但既然命中注定要做鱼饵,只好
继续做下去了。”
  小辛忽然问道:“严星雨的剑法当真很高明么?”
  花解语道:“真的,我不会骗你,据说他已得到他大伯父血剑严北的真传。你想想看,
血剑严北号称古往今来第一杀手,如果对方武功不能达到像瞎神仙当年那等造诣,你出十万
两银子他也不肯出手。”
  小辛冷笑一声,道:“血剑严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花解语和瞎神仙都怔住了,一时但觉夜色更深更冷,那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不可猜测的凶
险危机。世上任何胆敢轻视得罪血剑严北的人,决计活不了多久。因为他才是古往今来无可
伦比的第一杀手。现在的血剑会或者独步北六省的刀魔呼延长寿,在武林人心目中,仍然比
不上三十年前的血剑严北。
  用方石砌成的屋子,总是教人感到特别坚牢,似乎连无情之火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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