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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


第四十回 红颜绿鬓恣论恩仇



  方巨正要俯身放下竹杖,陆丹伸手接过。
  她微笑一下,想道:“这根竹杖怎么这么沉重啊?”
  方巨先是不大放心地瞧着她,这时见她把竹杖拿着,就像是毫不费力似的,便放心地迈
步,越田走向那片泥坪。
  他一心一意想走得轻轻的,可是水洼处处,田地上泥泞得很。阔大的脚步践踏其上,发
出吱吱的声音。
  那只白驴倏然又昂起头,向他瞧着。
  方巨一看那白驴已经发觉,心中便着急起来。
  可是他越是着急,脚下带起的声音更响。
  不觉喃喃道:“小白驴啊,依别瞧我,也别动弹,好让我静静走过去,把你捉住。”
  他的噪子宏大,虽然是喃喃自语,但后面的陆丹已经听见,不禁笑了一声。
  那只白驴低嘶一声,倏然跳将起来。
  动作极为灵敏,可是这一站起来,但见瘦骨棱楼,和那神骏的毛色神气,迥然不配。
  方巨大吃一惊,猛可张大手臂,急扑上来。
  他本以为这只白驴子发觉地走来,必定会受惊逃走。
  他笨人也有笨主意,自知四下一片泥泞,纵有追风的飞毛腿,也难以施展,故此有心踅
到白驴身边,一举将之成擒。
  这刻既然已经被那白驴警觉跳起,更不迟疑,猛扑上去。
  那白驴竟是大出意外之外地动也不动,等到方巨身形扑近,两条既巨且长的手臂,往下
一拖之时。
  倏然一转身,用屁股向着他,这一来那白驴变作倒转身躯直向着他,所占地方由杨而
直,当然缩小许多。
  方巨两臂向内合拢时,那白驴急鸣半声,倏他双蹄齐飞,闪电般踢向方巨庞大的身上。
  须知驴马之力,全在那双后蹄之上,力道之猛,寻常的人若给踢上了,恐怕非翻跃出一
丈不可。
  目下这只白驴,动作既神速,而且会拿捏时候,在最有利的时机踢出。
  从这种情形看来,那头白驴似乎并非凡品。
  当地大响一声,那头白驴一双后蹄,同一时候踢中在方巨肚腹之上。
  方巨双臂已合,一下子抱住白驴的下半身。
  自驴鸣叫一声,整个吃方巨抱起来,就像平常的人,抱起一头犬儿似的。
  陆丹在那边喝一声彩,飘飘凌波般走过来,冷风中雪白的罗衣飘举不止,却一点儿也没
有沾上泥污。
  白鸢雪儿清鸣一声,飞将过来,落在方巨肩上,用锋锐的钢啄,轻轻在他阔大多肉的面
颊上,亲热地磨擦,显出十分赞许的意思。
  方巨哈哈一笑,心中甚是快乐。
  白驴这时的身躯,全无着力之处。
  要知道这头白驴乃是灵物异种,神力天生,脚程之快,可比千里良驹。
  以这种灵种神驴,那踢出的力量,休止千斤?然而无巧不巧碰上了这浑沌巨人,不但力
气其大无穷,而且一身特别的横练功夫,简直世上难觅。
  它身躯一悬空,便知今日碰上硬对头了,猛可悲鸣一声,回头张口便咬,赶出一口齐整
的白齿。
  方巨正因白鸢雪儿忽然和他亲热,心中一高兴,便毫不理会。
  锵地一声,白驴正正咬在臂膀上。可是哪里咬得动。一声裂帛之声响处,袖管整幅撤
裂。
  方巨这一下可火了,怒气地回瞪眼睛,大叫道:“什么?你这小东西,竟把我的好衣服
弄破……”
  怒叫声中,将要有所动作。
  陆丹倏忽间已到了他身边,轻轻伸手扳住他的臂膀,道:“巨儿别生气,衣服算得什么
呢?”
  银铃般的声音一钻入方巨耳中,那股怒气立刻烟消云散。
  可是他仍然噘嘴,道:“你要不说,我可要把它摔死。”
  那白驴急鸣一声,扭转头向另一边臂膀咬去。
  方巨哼倏然曲臂一撞。
  他那有如钢铁铸成的臂膀,一下子撞在鼻上。虽说因手中抱着驴身,撞出的空间不多,
可是也够厉害的了。
  那白驴痛得悲鸣一声,动也不敢再动。
  陆丹转过去,用那雪白如玉的纤手,轻轻抬起那白驴的头。
  白驴求救地低鸣一声。
  陆丹柔声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乖乖别动。”
  她举目对方巨道:“你可别发火啊,我到屋子去问问乡人们,你耐点性子,将它看守
住……”
  方巨连连点头:“巨儿听明白啦,姑娘你去吧!”
  陆丹向他甜甜地笑一下,方巨也报以傻气的一笑。
  陆丹先将竹杖放在地上,然后飘飘若仙地向最近那一座泥砖瓦屋走去。
  她刚走到门前,那扇紧闭的木门,呀地打开。
  一个中年村妇站在门口,肋下还露出两个孩子头颅。
  陆丹那美艳的玉面上,泛起可爱的笑容。
  她道:“大嫂请了,敢问那只白驴子是怎么一回事呀?”
  语声未歇,但听的门户响动之声,陆续传来。
  她继续又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把门户都关紧?”
  那中年村妇见她衣白胜雪,人艳似仙。尤其它迎面一笑,美丽之极,容光潋艳,迫人眼
目。不觉看得呆了,连话也答不上来。
  可是她肋下的孩子已经抢着道:“那只白驴可凶得紧,哎,那大个儿就像楚霸王一样厉
害啊!”
  这孩子大概听过楚霸王神勇盖世的故事,故此立刻能用来作比喻。另一个孩子赞同地叫
了一声。
  那张淳朴的小脸孔上,一齐流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
  这刻那中年村妇也回味过来,连忙答道:“哟,姑娘你问得好。这头白驴子去年不知打
哪儿跑来,我当家的把它收养了,一向十分驯良,力气又大,做起田里的事足可抵挡四五头
牛。
  “可是前六七天,不知怎的发起驴子脾气,躺在那坪中不肯动。拿草去喂它也不吃,到
前三天忽然凶恶起来,只要哪儿弄出一点儿响声,它就冲到哪儿去,又咬又踢。把邻舍的都
给弄伤了不少人。
  “我当家的被这畜牲一蹄踢着,现在还躺在床上呢,姑娘你来得太好了,那畜牲委实留
不得……”
  陆丹立刻明白就里,轻轻唱叹一声,道:“良马劳于驵,美材朽于幽谷,宝珠触于按
剑,这都是命运啊!”
  那中年村妇楞一下,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现在,那白驴已经制伏住,你们用什么方法羁绊住它呢?”
  那妇人茫然摇摇头,陆丹又道:“这样吧,我把它买过来好么?喏,这里是一锭赤金,
大嫂你可愿意?”
  她从方盒中找出一锭赤金,盒盖一打开,黄澄澄耀人眼目,那村妇不觉呆了。
  两个小孩走出门外,其中一个大声道:“那驴子有病……”
  那妇人立刻怒骂道:“小鬼知道什么。”又转目对陆丹道:“姑娘若果要买,就把驴子
带走好了……”
  口中的话未曾说完,已伸出一手接那金子。
  陆丹明白这妇人乃是惟恐被孩子一说,自己便不肯买下那头白驴,不觉微微一笑。那孩
子咕哝道:“怎么不是有病,六七天都不吃东西,而且见人乱咬乱踢,一定是癫狂了。”他
还下了个结论。
  那村妇大大骂了一声小鬼。那孩子一溜烟跑了。
  转眼间十多个孩子出现泥坪上,围住方巨看热闹。
  那只白驴自从陆丹走后,立刻安静下来,并且回过头来,用那长长的驴脸在方巨臂膀上
厮磨。
  方巨心中大为高兴,道:“对啊,早点跟我好不就完了。”
  声音之宏大,宛如平地响个旱雷。
  孩子们起个哄,四散退开老远,骇得每张小脸上都变了颜色。
  那个早先将他比作楚霸王的小孩,失色点头道:“那是张飞啊,在坝桥大喝一声……”
  但不久这些小孩们又围上去。方巨倏然将白驴放下,白驴在地上转个身,立刻把所有的
孩子们吓得四散奔逃。
  这边的陆丹将金锭子递过去,道:“现在,那头白驴是我的了。”
  她不再等那村妇回答,飘飘走到泥坪中心。
  那头白驴似乎认得她,把那长满白毛的长驴脸挨过来。
  陆丹轻轻抚它一下,皱眉道:“为什么你不能吃呢?难道真个有病么?”
  白驴喉间发一下声音,倏然昂首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白齿。
  方巨会错了意,哼一声跨步过来,一掌劈下。
  陆丹轻叫一声,连忙伸手相拦。
  方巨一见她那只粉搓玉琢的纤手拦在自己蒲扇般大的铜掌之下,吓了一跳,嘿地吐气叫
劲,硬给撤回来。
  陆丹理会得他的好意,微笑道:“你何必急成这样子呢?”
  眼光一闪,瞧见那头白驴依然昂首张嘴,苦心一动,凑过去向驴子嘴巴里瞧去,只见近
喉舌根之上,横梗着一根绿色的什么东西。
  她眼珠一转,唤道:“雪儿过来……”
  雪儿立刻扑飞过来,在她前面盘飞着。
  “你把它嘴巴里的东西衔出来,嗯,巨儿你按住驴儿的身躯,我扳住它的嘴巴……”
  任务分配好,各就各位。陆丹伸手把白驴儿的嘴扳得更大些,白鸢雪儿停爪在她雪白的
手掌背,那是扳按住驴儿下唇的手。然后徐徐伸进它嘴中。
  白驴儿动弹一下,可是浑身都不能移动,喉咙中鸣叫了一声,白鸢也叫了一声,白鸢雪
儿已经缩回头,钢啄上衔着一节绿色的草梗,约摸是三寸来长。就像普通人的小指那么的
粗。
  陆丹手掌一动,雪儿腾扑上她肩头。她放开双手,温柔地抚摸白驴一下,道:“现在你
可好些?梗在喉咙里的是什么东西?”
  她把雪儿口中的绿色草梗拿过来,细细瞧看。
  那方巨没听到陆丹着他放手的命令,便硬是把白驴按夹住,不肯放手。
  陆丹瞧了半晌,但见这根碧草梗颜色可爱,用手指捏了一下,竟然没有捏扁,坚硬之
中,又有着甚强的弹性。
  于是,她用两只手指,夹在齐腰处,暗中加劲。隔了一会儿,她差不多已用出九成劲
力,才把那根草梗夹断。
  她一抬目,只见方巨仍然按夹住白驴,便道:“巨儿放心,不必再夹住驴啦!”
  方巨如命放手,跨步过来,她道:“你瞧,这草梗可够坚韧哩,白驴儿也不知在哪儿弄
到的,若果采来织成整幅地护在身上,即使被人家用内家真力打上了,也不会震伤内部。”
  方巨咿唔一声,没有什么兴趣。
  “对了,若果编织成一个护颈的东西,给白驴套在脖子上,那么又好看,又有用处,你
说好不?”
  她仅仅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因为当她一说完话,已经转过面对着那头白驴,问道:“这
是打哪儿来的?”一面说,一面把掌心中的两截碧绿草梗,递到白驴眼前。
  白驴大头一卷,把那两截草梗卷在口中,啃嚼了好一会儿,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都
吞下肚子里。
  陆丹不觉讶然忖道:“这头白驴真是神异,连这比钢铁还坚硬的东西,却吞向肚子里?
而且……”
  白驴低叫一声,撒蹄前走。两人身形一动,跟在驴后面,一径走出泥坪。
  走到坪外路上,白驴鸣叫一声,忽然加快速度。
  陆丹脚步一点,凌空而飞,飘落在驴背上,一足微提,一足站在驴背,稳如山岳。
  白驴又鸣叫一声,再增加速度,快得像一道白线,晃眼跑出老远。
  方巨扛着那根紫竹杖,施展开飞毛腿,紧跟着追将下去。
  但那白驴走得又快又稳,看起来仍未放尽脚程,但已快得出奇。
  风吹袂举,罗衣胜雪,的是一幅奇景,尤其那白鸢雪儿,忽然扑翅低低掠空而飞,紧跟
在陆丹的头上。
  于是鸟白,人白,牲口也白,的是好看之极。
  不久工夫,已经跑出十余里地,前面一座小山,绿草葱翠,一点儿不似秋天时节的草
色。
  转入小山后面,山坡上更是绿草如茵,映入眼中,不但那碧绿的颜色令人心中舒服。而
且还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白驴骤然止步,势子本是奇急,但说止便止,一点儿不显得吃力。
  驴背上的白衣姑娘,也是动也不动,本是向后飘拂的罗衣秀发,如今却变为向前飘掠。
  她举手掠鬓,一面跨步下来,就像跨下矮石级似地下了地,姿态美妙好看之极。
  白鸢雪儿却煞不住势子,掠翅盘个圈子。
  但后面的方巨更加收不住脚步,直冲了十丈有余,才能够转回身躯。
  他叫道:“好啊,你这小东西真坏……”一面走回来。
  陆丹先抬头瞧瞧天色,阴云已散开许多,然后回顾一眼,舒服地吸一口气,轻轻道:
“这里多好啊,是么?要是在这坡上盖一座小房子,然后,静静地住在这里。”
  方巨皱皱鼻子,道:“这里太静了,我住不得。”
  她瞧他一眼,心中道:“那当然是和那素心的住在一块儿用,你光是穷嚷,什么气氛都
给你嚷跑啦!”
  芳心忽然浮起一个人的面影。这个人本来是那么亲切和熟悉,可是,现在却变得有些陌
生之感。
  她愀然地幽幽叹口气。
  那头白驴低头大啃其革,吃得甚是快活,白鸢雪儿却停爪在它背上。
  陆丹一时间沉没在那潮涌的心事之中,惆怅地痴痴想着。
  方巨似乎感染到她的幽怨忧郁,别扭地摇摇头走过那边逗雪儿去了。
  陆丹也不知痴想了多久,但觉满腔幽情,却无处可以诉说,蓦然惊觉时,已是满面泪
痕。
  这时,她忽然觉得十分心灰,什么事情掠过心中,都变得毫不重要。
  她走到坡上的一块白色的石边,坐在旁边一块较矮的石头上,身躯轻轻倚在石上,意兴
阑珊地瞧着柔软如茵的绿草。
  歇了片刻,她轻轻吟道:“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
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声音十分凄婉,一荡三折,引人悲思。
  但她立刻便发觉不对,因为她已经决心尽力禁止自己不去想那个薄情的入。
  可是,现在又情不自禁地悄悄想念起他,而且引起满腔愁绪。她岂能如此地没有决心?
  于是,她又立起来,向坡下走去。
  方巨欢叫一声,道:“姑娘,这不是那些……那些东西么?”
  他可说不出个所以然,迎着陆丹来路,伸出摊得大大的巨掌。掌心中搁着一根尺许长的
碧绿草梗。
  她略略一瞥,已知那便是方才横梗在白驴喉间的那种碧绿草梗。伸手拿过来一看,果然
不错。
  “你在哪里找到的?”
  方巨道:“那小东西给我的。”他用手指点一下那头白驴。
  她走到白驴旁边,只见它猛一昂首,地上泥土翻飞,敢情是从泥里扯起一条碧绿的长梗
来。
  陆丹立刻伸手从驴口中接过,轻轻一抖,力贯梗梢,本来还有一截尚在泥中,立刻如灵
蛇般伸缩一下,飞将出来。
  这根约模有丈把长,她道:“好极了,再有一根就够用了!”
  白驴似乎已经吃够了,撤蹄四下乱跑。
  方巨迈开长腿,也跟着转起圈来。
  她忍住笑叫道:“巨儿你干什么!”
  方巨大声回答道:“这小东西灵得很,它正在找寻那种东西呢……”
  陆丹喔了一声,才知道方巨并非自寻开心。
  白驴差不多跑遍了整幅山坡,才从那边角落里,打泥下挖出一根来。方巨赶快帮忙,驴
牙人手,硬生生把丈许长的碧梗给拔出来。
  方巨拿着走回来,那头白驴却向坡后走得无影无踪。
  雪儿也跟着飞去了。
  陆丹将两根硬长而略有弹性的碧绿草梗,暗中以金刚指功夫,硬给盘成一个小卷。她
道:“我们到大的城里,找铁匠弄些小铁环才能挽够扣住。
  “这样,白驴也不怕人家伤它的劲脖了,若果还有剩余,便捆在蹄上。
  “驴通灵得很,只须略略训练一下,足可以困扰住一个高手。”
  这时,她变成高兴得很,方巨也为之而欢笑,老是咧开大嘴巴。
  不久,一道白线,激射而至,十丈之外,已觉风力激荡。
  陆丹的眼力岂比寻常,早已瞧出是白驴也回来。
  不过这等神速,也教她甚是惊异。
  白驴在丈许外骤然停止,背上站着的白鸢冷不防向前一冲,竟撞进陆丹杯中。
  方巨哈哈一笑,道:“这小东西坏得很呢!”
  陆丹瞥视一眼,芳心大悦。原来这时驴吃饱之后,便去洗个澡,浑身洗得雪也似白,就
像在顷刻间换了一匹似的,好看得教人想亲亲它。
  她飘身而起,坐在驴背上,却是侧身而坐。
  口中娇嗔道:“走吧!”
  人马鸟一齐出发,走出这个碧绿一片的山坡。
  现在,陆丹的心中还充满了得到这头通灵可爱的白驴那种喜悦。把适才的惆怅情思,暂
时忘个干净。
  白驴脚程绝快,而且非常平稳。
  陆丹心中十分疼爱,不时伸手去摸摸驴颈项上的软毛。
  白鸢雪儿似乎呷起醋来,在她耳边絮际不休,清亮的鸣声,直传出老远。
  不久已将那得驴的泥坪抛在后面。
  陆丹试试白驴的脚程,敢情能够十分容易便将方巨甩掉。
  而方巨的飞毛腿,却比快马疾驰还要快,可想而知这匹牲口的脚程多么厉害。
  下午已到了孝义城里,陆丹手中有的是黄金,吃喝当然不成问题。
  当下她办了好几件事,一是着铁匠打制了数十枚小铁环,一是为自己和方巨置了几套衣
服。最后是配了个上等马鞍。
  为了这些事情,便在这城里逗留了三天之久。
  他们投宿在本城最大的悦来栈中,包了一个偏院,两人各住一间房,还剩下两间空房。
陆丹也不计较花费与否,便这样住了三天。
  那头白驴每日所花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只因它不但要最好的马料,而且还喜欢喝点儿
酒,最好的老酒。
  陆丹当然不在乎银子,莫说她从雪山豺人那儿得到赤金,价值巨万。便没有得到这些黄
金,她只要有办法,也决不会吝惜的。
  然而,这样子一下便传遍了江湖。
  加上雪山豺人丧命之事,也已经辗转传扬开来。
  第四天早晨,一切都停受了,白驴由下颚以至于腹前,都围着一层碧绿的草梗。四蹄也
裹住四寸宽的草梗。白毛碧甲相映之下,甚是夺目好看。
  那些不知何名的碧绿草梗,前文已经说过极是坚实,而又暗带弹性。
  以陆丹的功力,还须用至九成力,才能夹断,可想而知其坚硬之程度。此刻将之拗曲围
扣在白驴颈项上与及四蹄之间,错非是陆丹,确实难以做到。
  这两天来,每日清晨,白驴和白鸢都各自出门。白驴是自寻新鲜可口的青草。那白鸢却
因以蛇为粮,经常自行觅食,不必喂饲。本来它并不定时觅食,但因白驴是每日破晓时出
发,它也凑兴去了。
  这天清早,两白都去了。方巨睡醒时,陆丹已来敲门。
  她换好新做的白罗衣,在秋风中显得如此单薄,以致方巨也觉察了,竟会细心地问她冷
不冷。
  她在房里坐下,笑着摇摇头,算是答复。道:“今天我们可以动身了,你快漱洗一下,
吃点儿什么。等它们回来,便上路啦。”
  方巨乖乖地漱洗,之后,出房间去解手。
  回来时不高兴地咕味道:“那小子又来啦了……”
  陆丹在鼻孔中哼一下:“你管他干吗?”
  “可是,打昨天早上起,他老是坐在院门对面,那双贼眼老是瞧着我们,这小子可真够
劲。”
  陆丹没有言语,歇了片刻,起身出房,一面道:“我叫茶房弄些早点回来。”
  她站在房门外,眼光向院门外一瞥,只见那边屋里,一个白白净净,十分俊俏的少年向
这边坐着,那个老掌柜恭敬地跟他聊着闲话。
  那俊美少年一见到姑娘,眼光忽然一亮,直直地瞪着她。可是当姑娘一瞧过来,便立刻
避开她的眼光。带出腼腆而又渴念的神态。
  陆丹鄙夷地微哼一声,可是劳心里实在不能真和外面表现的那么蔑视。
  她自个儿也觉得心口并不如一,有点儿不好意思。
  当下招呼茶房进来,吩咐好早点之后,连忙回到方巨房中。
  两人用早点之后,白驴还未回来,雪儿却回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方巨不耐烦地走出客店门外瞧着。
  她也跟着出了屋门,但一见那位俊美少年仍旧坐在那儿,便又改变主意,回到自己房
中。
  这刻,她忽然想起淳朴诚厚的钟荃来。她承认那位俊美少年,的确是生平未曾遇过的美
男子。同时,他那种极度痴迷的态度,她心里并不讨厌。
  然而,她却无能让那美少年进入她芳心中。而且,每当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能讨厌他之
时,便起了犯罪的感觉。
  这却是值得奇怪的事,因为她是为了钟荃已先一步占据了她的芳心,故此现在才会泛起
犯罪之感,可是她和钟荃又是什么呢?既没有山盟海誓,甚至任何明显的暗示也没有。
  但是,她的芳心已经归属了他。也不管他俩之间,尚有前辈留下的仇恨,这正是一见已
将心相许,三生无奈命安排。
  她自个儿思前想后,但觉柔情千缕,回肠百结,竟没个安排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处,方巨直闯进来。跟着白影一闪,那白鸢雪儿也飞进房
里。
  雪儿鸣叫一声,作势出房。
  陆丹知道它的意思,站将起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我跟随它去瞧瞧。”
  方巨立刻奔去取杖,陆丹不放心那柄太白剑搁在店中,便也斜挂在肩后。
  出了店门,她心中暗暗一动,想道:“那人为何不见了?”
  猛发觉方巨在瞧她,当下粉面一红,领先前去。
  两人穿街过巷,一点儿也不理睬街上路人的好奇眼光。
  不久工夫,出了城西大门,径向郊外奔去。
  白鸢雪儿似乎心急,不时一飞冲天,没在高空云影中。
  陆丹娇唤一声快走,顾不得会惊世骇俗,竟自飘飘前飞。
  方巨一撒飞毛腿,快如奔马,但见一青一白两道长线,晃眼已没入莽莽郊野之中。
  方巨忽然大声道:“姑娘,那是什么地方?”
  陈丹调整一下速度距离,和他靠得近一点儿,道:“那是……我也不知道。可是那大片
的庄院,背山面水,形势甚佳。而且庄墙高峻,气派森严,恐怕不是好去处。”
  言语未歇,两人已到了庄前。
  她忽然将脚步放慢,并且玉臂一伸,轻轻拦方巨一下。
  方巨自家也尽力一煞脚步,可是前冲之势,兀自猛烈之极。恰好陆丹玉臂在他肚子轻轻
一按,忽觉劲势全消,十分自然地煞住脚步。
  他的心虽笨,但对于自己的力量却是十分清楚,不觉赞美地大喊一声。
  陆丹秀眉一皱,轻轻道:“我正因不想惊动那庄中的人,你却大喊一声。”
  方巨也没听清楚,又大声叫道:“姑娘快瞧,雪儿飞到庄里去了,哎,为什么那些人吵
闹起来?”
  这时,在门口麇集着四五个汉子,腰间都挂着刀剑之类的兵器。
  一望而知不是庄稼人。
  陆丹正因这庄子的人甚是碍眼,是以不想先给他们发觉。
  同时,以她的眼力,何尝不知雪儿的意向。
  那几个汉了吆喝连声,都拔出刀剑来,向空中的白鸢挥舞。
  其中又有人大喊道:“那白鸟又回来了,大家要注意点,谁去禀告庄主们一声……”
  一片混乱的情形,落在陆丹眼中,立刻明白了几分缘故。
  她道:“巨儿,白驴儿定是给他们捉去了,你过去唬他们一下,但别打伤人家,最好先
砸坏那大门……”
  方巨快活地应一声,飞毛腿一撒,晃眼过了护庄河上的吊桥,抖擞起精神,大喝一声,
道:“小子们胆敢把小东西捉住,还欺负雪儿,看杖……”
  话声甫住,那根紫檀竹杖挟着啸风之声,直奔大门砸去。
  那些人先是被他霹雳般一声大喝,吓得慌了神,继而瞧见竟是个小山般庞大的人,口中
嘟嘟囔囔地嚷着,可都不知他念叨些什么?
  砰嘭巨响连声,灰砂蔽天弥漫中,那座大门左边吃他一杖砸塌,连右边的也给倒下来。
一时之间,漫天飞散尘埃,声势凶猛无比。
  那些人一声骇叫,立刻四散奔逃。
  方巨见砖瓦崩坠不已,而且砂尘蒙眼,一时没有冲进去。
  陆丹娇赞一声好,飘飘走过来。
  其实她已将此事办错,她在未曾知道此庄主人身份以及此庄和白驴瓜葛之前,的确不该
先将人家的大门砸坍。若果真是恶人,倒没相干,但若是朋友的话,是否难堪?
  两人正在门外等候灰尘稍歇,猛可风声卷脚而至。
  陆丹垂眼一瞥,只见三条黄影,贴地卷向他们下盘,迅疾之极。
  方巨站得前一点,到他觉察之时,当先两条黄影,已到了他那巨柱般的大腿边。
  他哼一声,举足猛蹴,只听汪地惨叫一声,一条黄影腾空飞起,隐没在灰尘弥漫的大门
后面。
  可是另一边大腿却因是身体重心所在,不能移动。便被另一条黄影扑个正着,只听裂帛
一响,他那条崭新青色长裤,自膝盖以下分成几道长布条。现出古铜色的健壮小腿,上面清
晰地留下几条白痕。
  那三条黄影出现时太以迅速,而且没有半点儿声息,故此直到此时,才能够看清楚是什
么东西。
  一个已被方巨踢入灰尘之中,另一个抓裂了他左脚的裤脚之后,身形落地,竟是一头犬
首猪身的怪物,头尾两处毛色金黄发亮。
  不过因为仅仅身躯肥蠢得像猪,而四爪以至首尾,都像惯见的狼犬一般,是以仔细瞧时
仍较似犬。
  原来这种黄色怪犬名唤铜犬,乃是山海经中东山经所谓铜犬的变种。并没有铜犬那种产
珠的能力。
  可是爪利牙锐,连石头也能够抓进去,而且力大无伦,皮厚骨坚,奔走极为神速,攻敌
时悄无声息。
  只有一桩,便是不能腾跃,这是因为身躯臃肿之故。
  经常这种铜犬,袭攻敌人之时,绝少会失手受伤,而且天生异物,身上有股怪味,寻常
野兽碰上,真是闻风骇伏,任它发威。
  这次却碰着克星对头,它那坚牙利爪对付任何血肉之躯,都可以大逞凶威,可是这方巨
浑身坚逾钢铁,以冀南双煞那种武林好手的功力,刀剑齐施,仍无奈方巨何。这铜犬可就碰
上硬对头啦!
  方巨小腿上几条白痕一现即逝,但他却怒火直焚,哇地大喝一声,杖出如风,急扫那只
暗袭无功的铜犬。
  杖风劲急猛烈之极,可是那头铜犬天生极是灵警,一袭无功之后,立刻后退老远,他这
一杖,早就扫它不着。
  不过方巨又浑又噩,这么使一下力量也觉得是好的。
  白影一闪,随着杖风飞开去,正是罗衣似雪的陆丹姑娘。
  她在另一头钢犬急袭而来之时,早已瞧清楚是头怪犬,她可真不肯让这种恶犬沾上,玉
趾一抬,鞋底轻轻踩在铜犬头上,居然连声哼也不闻,便将那铜犬硬如铁石的头盖骨震成粉
碎,立刻尸横就地。
  他的动作温柔轻灵,但实在却是极快棋辣,跟着又以浮光掠影的轻功,随着方巨杖上风
力,飞将出去,再一脚踩在那头作势欲扑的铜犬头上。
  晃眼之间,三头铜犬已经全部死掉,陆丹心中一动,记起这片庄院的来历。
  她暗中皱一下眉头,对方巨道:“巨儿,一会儿有人出来,你不可大意,尤其如果见到
须发完全白了的老头儿们,更加须要小心,知道么?”
  方巨点点头,余恨未息地瞪那铜犬尸体一眼,道:“我的裤子破啦,这个狗东西别是害
怕装死,我给多加一杖。”
  陆丹道:“你别胡闹,回头再换裤子不就行么?”
  方巨一听大有道理,嘻笑道:“对呀,我怎没有想到这法子呢!”
  灰尘略止,那座牌楼式的大门,只剩下一边,摇摇欲坠。
  他们的眼光穿过大门,只见大门后是片广场,在广场那边,对正这大门方向,先是一进
大厅堂,一块黑底金字的横扁挂在厅门上面,写着“隐贤山庄”四个字,题署年月都看不清
楚。
  大厅两旁伸延开去,屋宇无数,排列得秩序井然,显然是初建此庄时,一同设计建筑成
的。
  她啊一声,轻轻自语道:“果然是隐贤山庄。”
  只见大厅忽然走出一大伙人,当先是三个年约六旬的老头,全是长袍大褂,虽古老而有
华贵的气派。
  三个老头子的后面,有十余个人,全都雄纠纠气昂昂,脚下功力十足,显然都是练武之
人,而且不是庸手。
  但这群人之中,却有一个极惹人注目。
  她立刻便认出那俊俏的少年,正是这两日老是呆在客店看她的那个。
  当下芳心忽然一怒,付道:“这人心怀叵测,敢情是在客店中直探我们的底细,目的却
在我的白驴,我若不把你大大惩戒一次,算我陆丹没有手段。”
  心中一狠,口里便道:“方巨,你瞧见那人么?给他一点儿苦头吃去!”
  方巨哇哇一叫,撒腿便冲。
  敢情这浑人打心里头憎厌那俊俏少年。
  陆丹却慢慢走进去,只见在大门后两丈之远,躺着那头被方巨踢飞的铜犬。
  方巨身形快如奔马,晃眼冲过大半个广场。那些人下了石阶,走到广场上,那意思是要
越过广场,出大门瞧瞧的光景。
  他一冲到三个老头之前,忽然停下脚步。
  三个老头为首一个身裁高大,面色十分红润,神态威严。在三人之中,看起来以他最是
年轻。
  其余两个却一瘦一胖,浑身都是气力似的。
  方巨瞧了一眼,愣头愣脑地道:“你们都很老。可是头发和胡须还未曾够白。不是你
们。”
  那个身裁伟岸的老人和左边那身量颀瘦的老人,面上都不好喜怒之色,只有那横胖的老
人,忿怒得胡子都快竖起来。
  高大的老人宏声道:“这人个子好大,嘿……”他向左右两旁的人顾晃一眼,继续道:
“他在嚷嚷什么?”
  方巨举手一指老人们身后的俊俏少年,大喝道:“小子你可跑不了,我要砸死你。”
  此言一出,那两个没有喜怒表情的老人,全都面上变色。
  “好家伙,你有多大气候?敢来隐贤山庄撒野?”那颀瘦老人脱口叱责。
  横胖老人忿忿大怒一声,道:“今日咱们不教训教训这厮,只怕咱们的住宅也保不
住……”他歇一下,回头一招手,人丛中走出一个大汉,手中提着一根狼牙棒,送到他面
前。横胖老人一手接过,便待前扑。
  可是那位高大的老人忽然伸臂一拦,道:“缪老弟且慢,此人似是传说中的巨人。”在
三人当中,看起来以他最是年轻,然而却派头十足地唤那模胖老人为老弟。可以料想到这位
高大的老人,定有过人的功夫,才能够驻颜有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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