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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


第四十二回 石壁铜墙莽汉佳人



  马方回背转面,禁不住又阴笑一下,当先而走。
  也是向着方才陆丹走进家中的门口。
  方巨扛着黄澄澄的起满紫晕的长大竹杖,一径跟着前面的颀瘦老人走。却没留意到缪推
民并没有同来,却从别个门口进去了。
  进得院门,左弯右转,很快把方巨弄得连方向也迷糊了。
  忽然在一道廊门转出一人,面色苍白,见到他们,便停步让开一旁。
  方巨一瞧正是那俊美少年尤东霖,立刻抢前一步,举杖喝道:“喂,小子你躲在这儿
么……”声音宏亮之极,宛如平地响个霹雳。
  把前侧的马方回吓了一跳,连忙伸臂拦道:“你怎么又想打人?”
  方巨举杖欲砸,但见尤东霖身躯靠在墙上,一手捧胸,面色甚是苍白,可是,却多了一
种憔悴的美。
  他愣一下,但觉不忍真个一杖砸下。尤东霖靠在墙上,动也不动。脸上也没有愠容,眼
神疲弱地凝视着他。
  他咕哝一声,放下紫擅竹杖。马方回惟恐迟则生变,连忙一跃丈许,领先再走。
  方巨迈步跟随,擦过尤东霖身边时,只听他轻轻道:“谢谢你……”
  傻大个儿愣一下,不明白人家谢的什么,方要嚷嚷询问时,尤东霖满面疲容地,向他笑
一下,便转过门后走了。
  只听天空中白莺清亮地鸣叫一声,跟着从高空束翅扑坠而下。一团白影,急疾得像陨星
飞坠。
  那方向竟是向瘦颀老人马方回凶猛地啄抓。
  马方回叱一声,双掌齐飞,一般极强劲的掌力,猛然向雪儿击去。
  雪儿施展绝妙的飞行术,倏然滚身斜闪,眨眼间从方巨头顶擦飞上天。
  方巨叫道:“雪儿你干什么?快来……”
  雪儿急鸣一声,疾然打个盘旋,飞落方巨阔大的肩膀上。
  方巨嘻笑一声,道:“雪儿你干什么?姑娘呢?”
  雪儿清鸣一声,方巨是个懵懂人,天直漫烂,却反而立刻明白它鸣声之中,含有急愤悲
哀之意,当下大叫道:“你害怕什么呀?那老头子呢?”
  敢情在这霎时间,那马方回已经不见影踪,他喝一声,猛然抢杖向身侧的廊墙砸去。
  大响一声,砂石乱飞,那堵墙被他砸了个大缺口。
  一瞧那边却是个小院子。
  雪儿展翅飞过去,他迈开长腿,也跨到那边小院子。
  却见雪儿已飞另一边院墙,于是援引前例,持杖用力一捣,灰尘沙石应杖而起,漫天飞
舞。
  这次掏了个大窟窿,他钻将过去,浑身都被尘沙染白了。
  大浑人想道:“好啊,我再不必学那上房子的功夫啊,目下这个开门洞的法子真行。”
  抬目一望,只见这是条露天走廊。
  那边却是座屋子的后壁。
  雪儿在他头上盘着小圈子,似乎也不知往哪儿去才对。
  他自作聪明地连跨三步,已到了对面墙根,举杖一捣。
  杖墙相触,大震一声,把个神力盖世的方巨震退两步。
  他失色地瞧一下那堵墙,只见被竹杖所捣之上,粉尘全落,露出一个窟窿,却只有尺许
深,而且没有穿透。
  ‘怎么这座屋是整块大岩石砌成的么?”大浑人愣在那儿,吃力地想:“我再砸它一
杖……”
  念头掠过,然后抢杖又砸,费大响一声,碎石横飞中,竟然有点儿火花溅射出来。
  傻大个儿伸一下舌头,叫声乖乖,想道:“这座屋敢情真个是块大岩石,哎,原来他们
弄这么一块石头屋来诓我……”
  想到这里,自以为得到了不起的推论,得意洋洋地掉头便走,口中哺哺道:“我可不再
花这笨气力哩……”
  其实若他多瞧一眼,或是多站一会儿,便会瞧见第二杖砸过之后,那石墙的窟窿又深了
许多,碎裂的石片纷纷掉落之后,却露出黑黝黝的钢板。
  或者他会听到屋子里,发出微弱的撞墙声。这声音在外面听来虽然微弱,但屋里的陆
丹,却已花了不少气力,才勉强传出这么一点儿声音出来。
  倘若换了个功力较弱的人,再也没法子能够从屋子透传出声音来。
  方巨抬目一瞧头顶,已看不见那白莺雪儿。原来是被旁边的屋顶遮挡住了。
  顺着走廊前奔,转眼已奔进一座宽大的堂屋。
  这里面毫无人迹,他张望一下,便待从对面的大门奔出。
  忽听右侧有人喝一声。方巨立刻折转方向,直奔那有人声发出的侧门。
  才出五六步,陡觉脚下一软。
  傻大个儿吃一惊时,庞大的身躯已直掉下去。
  砰一声响处,头上那块翻板已轻巧地重新盖住得严密密,不透一线光亮。
  这刻,他的身躯仍往下掉,大约掉了丈许,双脚首先碰触到地面。
  他的身躯委实太以笨重,虽然是双脚先沾地,但在这黑漆无光的地方,以及冷不防的情
况下,使得他来不及用力去蹬,整个人便坠向地下,还有那根紫擅竹杖,也撒了手,于是,
交响起一片竹石相击之声。
  在这混乱的情形中,他翻身爬起来时,首先摸索的便是那根紫檀竹杖。从方才杖地相触
的声音,很容易便摸到那根竹杖。
  这时,他知道四下全是石地,触鼻满是一股霉湿气味。
  他定一下神,站起身来,便隐约瞧见四下形势。
  要知方巨童身练功,目力量比不上陆丹、钟荃等内家高手,但比之寻常武师,又不可同
日而语。
  四面隐约可以瞧见乃是灰白的墙壁。他四面走一匝,发觉并非是经过人力筑成的墙,却
是天生粗糙的石壁。
  大约是当年这儿本来有个石洞,是以因势布下这个机关。
  他大不服气地抡杖砸捣,轰地大响一声,把他自己也震得耳中嗡嗡地响个不住。
  这一杖砸出,傻大个儿立刻心中发慌,只因从杖上反震之力,可以觉察出那石壁竟是坚
岩石骨,用了那么大力气,只砸下来不及半尺厚的一块石皮,那石壁之坚硬,可想而知。
  他望也不望头顶,只因他完全不会蹿越腾踊的玩意儿,方才他直掉下丈许之多,双脚才
首先触地,这样,加起身躯的长度,合起来便是两丈有半。
  却听上面脚步声人语声,传将下来。
  方巨侧耳细听,只听有个苍老而有力的口音,正在指挥着一些人在干什么。
  他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出那些人正在搬来木柴火油之类,那意思是要放火烧他。
  这一惊非同小可,振吭大叫一声,四面的石壁似乎也因他霹雳也似的喊声而震动。
  然而,上面的人喧步声,并不因他的大叫而中止。
  猛听上面喀嚓一声,跟着满窟皆亮。原来那块翻板被人揭开,故此光线得以投人。
  他抬目除时,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头颅,在穴口向下探视,正是那横胖老人缪推民。
  “哈,哈,料你也不懂腾踊功夫,故此这会儿也没听到你撞捣翻板的响动,大浑蛋,你
虽有一身盖世神力,与及刀枪不人的横练功夫。可是,你禁得住我架火烧么?”
  方巨不觉摇摇头。
  缪推民又是得意地哈哈一笑,道:“如今你死在临头,我不妨告诉你,敢情你这浑蛋因
杀死了雪山豺人,那冷面阎罗甘炯也成为残废,仅仅逃得一条残命。经过他将此事传出江湖
之后。你这混蛋得到个紫竹神象的外号。这外号听着可别致?”
  方巨果真欢喜有个外号,因而连连点头。
  “可是,这就要火烧大笨象啦,千万可别哭啊……”
  方巨怒叫道:“老小子你下来,我要把你砸死。”
  缪推民戏弄够了,又是仰天大笑一声,厉叫道:“温老三你英灵有知,当今喜见今日老
二亲手用烈火将仇人的传徒烧死……”
  他顿一下,又复垂目来瞧地洞下的方巨,道:“你师父青田昔年种孽,和我们南阳四鼠
结下不解之仇,虽然我曾亲手砸死他的和尚朋友,但此恨至今未消,这是他连累你遭受焚身
之厄,你可明白?”
  话声甫歇,焕然扬手掷下一支燃着的火炬。
  那火炬掉在洞底石地上,溅得火星四射,但火势一点儿不减,反倒更猛烈了,敢情这支
火炬通体浸过油。
  方巨大叫声中,猛可抡杖急砸,轰地大响一声。
  石地吃他一杖打裂个数尺大的洞穴,碎石横溅,居然把那根火炬整根砸没在地中,火光
顿绝。
  缪推民也不禁一阵骇然,再抓过一支燃着的火炬,疾向方巨头顶掷下。
  方巨一抡竹杖,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佛杆挑龙”之式,杖风呼啸响处,那根火炬忽
然倒飞而起,疾击缪推民面门。
  缪推民冷不防骇得一叫,连忙问避,耳边呼呼地一响,火炬掠耳而过,只差那么一点儿
便刮在脸上。
  方巨一看这法子使得,高兴起来,大叫道:“老小子可怕我这匹紫竹神象?”
  缪推民吃这浑人调侃一句,立刻暴跳如雷。
  这时,旁边几个庄了都燃起火炬站着,周围摆着七八担于柴,已泼满了油,另外还有五
六缸油。
  他夹手拿过两支火炬,先探头下窥一眼,然后双手齐扬,两支火炬齐齐急掷而下。
  他的动作够快,火炬刚一出手,已又复取过两支,再不探头去看,估准部位,猛掷下
去。
  方巨打定了主意,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杖挑打。他学得天竺秘传十八路降龙杖法,
擅能借敌之力,返送回去。
  这时但见数团火光,倏下倏上,又复飞上洞外。
  那几名庄丁连忙去拾回那几支火炬,以免掉在柴堆时,‘引起不可控制的火势。饶是这
样,仍有一根火炬飞到墙边的厚帷上,引起烧了一片火花,两名庄丁连忙撕下那幅厚帷。
  缪推民气得面目变色,一纵身飞落到两名庄丁旁边,伸手将那幅厚帷拖过来,这时,帷
上一片火光,他待了一下,抖手将厚帷弄成一大团,就摆在洞口旁边。
  瞬息间,火舌熊熊乱吐,缪推民举足一域,一大团烈火直降地洞。
  猛然呼地大响一响,洞口冒起极猛烈的火光。
  缪推民觉出有异,疾然飘身后退。只见一大团火飞将出来,正好罩落在他先前所立之
处。
  缪推民可真想不到用火去烧个困在地洞下的人,还会那么费力。
  不由得怒骂连声,发令将一担浸过油的柴放在这团帷幕的烈火上。
  转眼间,火光冲天而起,把整座堂屋映得红了。
  他阴沉地等候一会儿,待得那些油柴全都着火,烧得熊熊烈烈,然后一俯身,双掌疾推
而出。
  这次乃是将许多着火油柴堆压人地洞里,不比那有限数支火炬或整团的帷幕。
  只要那方巨一下挡不住,跟着便将堆得高高的油柴推下,于是那方圆不过两三丈的石
洞,便立刻会变成火自。
  若是再将几缸油倒下时,便大罗神仙也得烧成焦炭。
  方巨一见火光直罩下,三不管挥杖疾舞。
  杖风呼啸声大作,洞口上面蓦涌起冲天火光,那堆燃着火的油柴,四散飞射上空中。
  堂屋中数庄了一见满空全是火柴乱飞,骇叫连声,疾忙各自闪避。
  缪推民所站之处,一大片烈火迎头罩下,只好厉啸一声,疾然飘身后退。
  霎时间满厅是火,旁边一大堆的干柴,此刻也因有几根火柴掉个正着,引起熊熊火光。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缪推民迅疾地扑到那些全湿了油的柴堆边,乍见火光大冒,心中又
气又急,竟然挥掌拍击。
  他要是不拍击尤自可,这一挥掌,掌力立将整堆柴震散,火势蓦然四下蔓延开来。
  方巨在地洞里连连挥杖,将七八根掉在地上的火柴砸灭,然后直着脖子大叫道:“老小
子为什么不玩火了?再弄些下来呀!”
  谁知这时上面的火势已蔓延开来,成了一片火海似的,不知是谁弄翻了两缸油,使得堂
屋中许多家具都着起了火。
  缪推民疯了似地在一片火光中乱扑,手中已掣下狼牙棒,乱砸一通。
  方巨再大叫一声,缪推民双目血红,倏然乱叫一声,涌身扑下地洞去。
  方巨一见他跳下来,倒也没有乘人之危,在空中袭击。
  缪推民脚一沾地,猛然挥棒进击,棒上狼牙棒闪起百十点闪闪光芒。
  方巨一点儿不惧,大喝一声,横杖硬架。
  缪推民是怒气疯了心,此刻吃方巨轰雷也似的一喝,竟头脑一醒,当下将狼牙棒“力劈
牢山”之势猛然撤回,垂棒不动。
  方巨横杖架空,却自然而然地也停了手。光是瞪着缪推民在发愣。
  原来南阳三鼠早年和青田禅师交过手,得知对方这路神奇杖法有三大特点。
  第一,杖风奇异,使人常生错觉以为敌杖已到。其二,擅能借力回击,虽将自己的兵刃
大弄出手,也不会使人虎口受伤见血,这一点正是缪推民何以立刻知道方巨来历的原因。第
三,这路杖法是遇强则强。
  这也是为什么早先方巨力敌两老之时,自己觉得甚为松懈,浑身力量像是全无可使之
处,故此恼得停杖不打的原故。
  这时,缪推民正是运用这一原理,停棒不动,果然方巨也停下竹杖。
  缪推民头脑稍一清醒,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投身虎口之中,一个不好,大概会和这小子闹
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头顶上传来燃烧时的噼啪声,洞口那块翻板原本用一根柳枝支住,此刻仍然大大张开,
不时飘拂过熊熊火舌。
  可以想象得到上面整个厅堂都在烈火之中。
  “我非赶快逃出这里不可。”缪推民极快地付想:“这大个儿不会腾踊之术,等会儿那
几缸油都沸流出来时,注入这洞穴内立刻得烧成灰烬,我只须立即逃得开,此恨定然可
雪……”
  心里想着逃走,那双眼睛不知不觉一个劲儿往上瞧。
  方巨敢是怕瞧见火,大喝一声,拄杖涌身一跳,双脚居然离开地面有两尺多高。
  他的紫檀竹杖长约一丈二三.他本人身长过丈,加上手臂的长度,再加上跳高两三尺,
那杖尾便够得着部位,当地大响一声过处,这才知道那块翻板乃是精钢打就。
  这一杖撞在半开的板身上,上面支着的树枝吃不住他的神力,啪地断为两截。
  刷轻响,那块翻板直盖下来。
  这当儿,缨推民已大吼一声,急纵而起。
  他的轻功并不能跃起两丈余之高,然而这一跃乃是生死所系,正是困兽之逞,特别惊
人,只见他身形凌空飞起,狼牙棒划起一道光芒,却也跃至丈七八之高。
  然而头上钢板盖下时机钮扣住之声一响,已经将去路封关得严严密密。
  这种翻板消息本来是最属平常的一种消息埋伏,可是隐贤山庄乃是官家内帑所建,所请
的全是消息能手,故此单论这翻板也比寻常的大不同。
  第一便在于这翻板质料乃是以钝钢制成,其坚硬程度和普通的坚实木板不可同日而语,
更甚的是这块翻板盖住洞口之时,钢板同四周石地吻合得再无半点儿空隙。
  其次便是普通的翻板埋伏,下面不过是丈把深,而且在半空中须要另装倒须构网,以便
擒困中伏敌人,他们这儿却是因势利便,利用天然两丈余深的石洞,加上翻板制作极为精
巧,能从上面坠下,而不能在里面往上开。
  而且这块钢板虽然沉重,但因轴心装置时,力的计算极为精确,比之木板反应还要灵敏
得多。
  是以除非轻功特高的名手之外,稍差一点儿的,碰上了这个最平凡的埋伏,也将无法逃
脱此厄。
  适才上官瑜不用这等埋伏或其他飞刀暗箭之类的机关,便是因陆丹几乎能够驭气蹈虚,
武功之佳,冠绝一时,便别出心裁,以本庄用以避敌的碳钢板石屋来困住陆丹。
  这时缪推民身在半空,上纵之势已住,而那钢板还有五六尺,并且还是已经盖住的,心
中一急,非同小可,厉吼一声,那根沉重的狼牙棒脱手飞出。
  当地大响一声,那根狼牙棒反震得急坠而下。但钢板却纹风不动。
  他脚下响成一片,敢情是方巨方才尽力一跳,掉下地时因重心不对,整儿摔在地上,加
上紫檀竹杖碰在石地上,那种声音就够热闹的了。
  说得迟,那时快,方巨拱背爬起来,那根狼牙棒划起闪光,直砸到他后脑与颈勃之间。
  缪推民间目下瞧,心中大喜。
  只要这巨人一下子晕倒或被砸死,那可真是他的运气来啦。
  方巨猛可向上一蹶,狼牙棒正正砸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就像坠在铁石之上,当地大响
一声,整根狼牙棒横飞开去,撞在石壁上,然后坠落地上。
  他伸手一摸背脊,怪叫一声,道:“老小子我要把你撕为两片……”
  缪推民恰好飘落在他跟前,却见这巨人一点儿损伤都没有,禁不住骇然道:“我的姥
姥,这家伙是什么横练功夫呀?三棱白虎钉伤他不了,连我这根沉重无比的狼牙棒也动不了
他一根汗毛……”及至听他一嚷,言中之意,凶残之极,浑身已大大冒出冷汗。
  方巨伸臂便揪,缪推民努力一闪,啪地响一声,已被这巨人一巴掌掴在胖脸上,眼前金
星乱飞,身形一踉跄,撞在石壁上。再猛可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血中里着四五枚牙齿。
  傻大个儿冲过来,一伸粗臂,将他当胸揪住。
  缪推民一时亡魂皆冒,情知这大个儿力可移山托鼎,想撕开个活人,还不是一举手之
事。
  方巨怒气填膺地大叫一声,声音中蕴含无数怨毒忿怒。
  缪推民吓得双腿一软,横胖的身躯直向地上软溜下去。
  然而却因方巨将他胸襟揪住,便变成挂在方巨手上的怪样。
  “老小子你太可恶啦,我非把你撕开两片不可……”他又喊叫了一遍。
  缪推民满头全是闪闪冷汗,这种处身于生死边缘的滋味,的确是最为可怖的一种经验。
尤其是在完全绝望无力抗争的情况下。
  方巨双掌一分,那力量简直可以将数十头正在酣斗的水牛分开。
  只听裂帛大响一声,方巨两手各持一片什么东西,狠狠向地下一摔。
  那两片东西尚未着地,已先传来扑通一响,敢情方巨仅仅将缪推民的外衣撕为两片,缪
推民的身躯却掉在地上。
  他一弯腰将缪推民抓起来,重复双手一分,裂帛一声过处,缪推民掉在地上。
  现在,缪推民已赤裸上半身。
  方巨当下怒气稍息,道:“老小子你那小棒棒刮破我的好衣服,我也撕掉你的……”
  缪推民软瘫地上,却听得清楚,这才知道这浑人乃是将话说含糊,竟将他吓个心胆俱
裂,却不过是撕掉衣服那回事而已。不过,再也不会明白方巨为什么对于衣服被毁的事极为
生气。
  方巨回眸瞧瞧那狼牙棒,道:“早先你说过用这狼牙棒砸死我师父的哥哥,嘿,你这老
小子真恶毒,我要……我要……”
  他要了好一会儿,还是找不出个结论。
  要知方巨乃是个天生孝子,对谆谆母训。无不深深刻在心版,那总是和气待人,信义立
本的道理。真个要他打死个无力反抗的大活人,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缪推民脾气虽暴,但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心中立刻明白其中奥妙,故意赖在地
上,不肯爬起来。
  方巨眨眨眼睛,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将这个老家伙交给师父处置,虽然,他一点儿也不
知师父禅师何处。但他到底已解决了这问题。
  当下又怕这老家伙再用那狼牙棒弄破衣服,便走将过去,一屁股坐在狼牙棒上。那狼牙
棒四周俱是尖锐锋利的狼牙,哧地微响,裤子已穿了十数个小洞。
  且说被困在石屋里的陆丹。
  这时,她收拾起刺穿钢门而脱身出困之心,退到墙边一张檀木靠背上坐下,闭目憩息。
  她的确太累了,四肢乏力,头脑也微微发晕。
  记得早先墙壁大响两声,这种惊人的威势,定是方巨所为,但一任她拼尽余力弄出响
声,传到屋外。
  然而,再也没有了下文。
  她情知方巨浑浑噩噩,必定是没有注意,不由得极为失望。
  如今,她乏力地在椅上坐下。
  这厅子里一切陈设,都是那么贵重和古老的家具,一种古旧悠远的气味弥漫在她周围,
仿佛是处身在朦胧不真实的地方,被暧昧的梦境所包围住。
  她叹息一声,轻轻靠在搭着银红撒花的椅背上,体力的虚脱以及思古的幽情,使她霎时
间生像万念俱灰。
  “这儿不啻龙潭虎穴。”她疲倦地想:“我再也无能为力生出世间,啊,若是当日,我
能够安静地在那古老的森林中死掉,那不是很好么?”
  这刻,在灰黯的心情之下,以往的雄心壮志,以及纠缠不清的思怨爱恨,已变成不实在
和可笑的东西。
  “我现在为什么还要想念起他呢?”钟荃的面影,清晰地浮现在她心中,于是她继续
想:“如今回想起来,我的感情未免付出得太轻率了。唉,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
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这是怎样子的一回冤孽遭逢啊!”
  她悲哀地摇摇头,深长呼吸一下,然后袅袅站起来,走到门边。
  那儿钢板上还嵌着她的太自古剑。她伸手握住剑柄,倏然运功努力一拉。
  锵地微响,剑倒是拔出来了,然而,她却因用力过度,一阵虚脱,眼前蓦地一片昏。呛
嘟宝剑脱手,自个儿也蹲在地上。
  歇了好一会儿,她的知觉渐渐恢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半躺半卧地在躺椅上,不由得
大吃一惊。
  转眼一看,眼光溜过挂满字画的墙壁,垂着深色帷幕的窗户,几具棺木的大橱——她正
要转头瞧瞧后面,已经有人在后面说话:“姑娘,你……你没事么?”
  声音甚是温柔,口齿清晰。
  陆丹更是一惊,已知此人是谁,便不再回头去瞧。
  “我的天,这家伙趁我失去知觉之时,将我弄到这椅上,也不知有没有……”想到这里
自家也觉得面红了。
  然而,这个疑问像块千斤大石般,在她心上猛然一压,把她的心压得又急又乱。
  她瞧一下衣服,似乎没有异状,但当她不放心地多瞧一眼,又觉得生像皱乱得不成样
子。
  眼前光华一闪,一柄剑平平送到她面前。正是她那柄太白剑。此刻却是连剑鞘,柄末的
银色丝穗微微摇晃。
  持剑的双手皮肤白净细腻,看起来甚是柔软,比普通男人的手稍觉纤小了些。
  “陆姑娘,你的剑掉在地上,在下见姑娘背上插着剑鞘,恐怕躺着时梗着,故此斗胆解
下来……”仍然是十分温柔动听的声音,可是话一多说几句,忽然轻轻咳嗽起来,并有点儿
气喘模样。
  陆丹星眼一闭,想道:“完了,我那系剑的丝绦结在胸前,他……他给解下来啦广
  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他微喘的情形,冲口道:“你的伤很厉害么?”
  那人喔了一声,声音中又惊又喜。呐呐半晌,还答不上来。
  她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心情,不觉又是玉颊飞红。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宝剑,无意中却碰
着那人的手。
  他的手一松,轻轻捏住她的玉腕。只那么轻轻一下,便放松了缩回去。
  陆丹一阵心跳,竟是跳动得那么厉害,以致惟恐心跳的声音会让人家听到。
  那人大喘息几下,然后低低道:“哎,我的心跳得太厉害啦……”
  陆丹忽然大吃一惊回头去瞧他。一张俊俏之极的面庞赫然人眼,正是那个被她剑风撞伤
的尤东霖。
  只见他那俊美的玉脸上,隐隐泛起青白之色,斜飞的双眉,微微皱拢,似乎暗中极力忍
住痛苦。
  她怎会不明白有内伤的人,最忌便是骤然惊喜,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她这一回头,本想斥责他的轻薄。然而四目蓦地相投,却责斥不出口。只嗔怪地白他一
眼,然后,徐徐欠身坐起来。
  尤东霖用左手按住胸部,身躯轻轻倚靠在躺椅曲起的椅顶。
  他自己知道此刻伤势相当严重,应该立刻静静躺下休养,更不可妄动强烈的感情。
  可是,他一方面是为了有缘亲近心上人而极度兴奋激动。但另一方面,他也直觉地感出
他与她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可超越的障碍。
  尤东霖自小便出落得一表人才,宛如玉树临风。
  及至长成,一身文武全才,性情也相当端谨。是以血掌尤锋最是疼爱,常常说他是尤家
千里驹的赞美话。
  在他二十四个寒暑的一生中,从不知何谓爱情。宇宙之广大,本足以任他驰骋不倦,然
而,现在一掉在情网中,便如春蚕自缚,无由自拔。
  当他从暗道里要进厅来营救陆丹之前,他还在询问自己为什么会不能自主地来为她做任
何事,甚至是这种家法大忌的反叛通敌的行为。这种行为的后果便是将要受五马分尸的刑
罚。
  现在,他已得着答案。因为他发觉价值乃是一种没有标准的特质,在某种情形之下,生
命的价值完全比不出一个微笑,或是一句温柔关心的慰问。
  他忘了体内的痛苦,也忘掉将来压在他心上的暗影。却快活地微笑了。
  陆丹徐徐站起来,忽然转身正好瞧见他的笑容,光辉之中有点儿苦涩,完美中有点儿缺
陷,快乐中有点儿痛苦,那是极为复杂然而动仁的表情。
  她在心中叹口气,怜惜地投他一眼,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教他多受痛苦,我要告
诉他,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他纵然情深一往,也将落个悲惨的结局,倒不如趁早息了这条
心。”
  心中决定了,便道:“你……你别痴心妄想,不瞒你说,我已经……”
  尤东霖忽然摆摆手,截断她的话,插嘴道:“陆姑娘你不必说下去,在下虽然……虽
然……”
  他轻轻叹息一声,眼光惘然地垂向地上:“唉,在下实是自惭形秽,岂敢痴妄多心,许
多事都是情不自禁,以致冒渎玉人,只要姑娘不见怪,在下已刻骨难忘姑娘的美意……”
  陆丹娇躯剧烈地震动一下,花容失色。“什么是冒渎玉人?”这疑问电光似地掠过她心
头。
  尤东霖见她表情变化得太厉害,立刻料想出她的惊疑。
  “姑娘,”他赶快解释道:“姑娘,我不是……你……你……”他本想说,我不是那种
人,你料错了。可是话到了口边,却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若他这么一说,岂不是说陆
丹心中想的尽是不干不净的念头。
  陆丹却更加误会了,锵一声掣剑出匣,闪起一道银光,四壁的灯火登时如萤火之比的皓
月,黯然无光。
  那种古旧得像梦幻气氛又袭进她感觉中。
  她深深一口,忽然明白了这种气氛为什么曾经使她觉得惘然若有所忆慕。
  只因她曾经替自己来编织过一个梦,她嫁给一位世家子弟,住在深深的宅院中,那儿有
深闺的旖旎或寂寞,同时还有古老的家具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古意盎然而可靠的气氛,在她
周围飘浮着。她便拘谨地度过一生,充实或是寂寞的一生,却是女人的一生。
  虽然,在现实世界时,她决不肯让自己投人这种生活和命运中,可是,她总是在幻想中
替自己编织这样的命运结局。
  然而,此刻她一向好好地保存在深心中的梦已经破碎了。这是当她嗅到那古老而贵重的
家具的气味时,才矍然而觉。
  她必须像只飞鸟般自由无羁,办完许多事之后,才能另行编织将来生活之梦。可是,她
已没有资格编织生活之梦了,除非她将梦中那人,改为眼前这俊俏的美少年。
  她不必再加考虑,已知道决不可能让这个人占据了她梦中那人的位置;于是,她悲痛地
哼一声,蓦地一挥太白古剑。
  剑风飒然撞出,直袭那五六尺外的尤东霖。
  尤东霖在她阴冷哼声之时,像是已知她的决心用意,先一步闭上眼睛。面上神色夷然不
变,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甘心情愿的样子。
  剑风飒然袭至,他猛可哎地一叫,翻身摔倒地上。
  陆丹蓦然闭住眼睛,然而,那张俊美而带着甘愿的神情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的芳心宛如被利刀戳了一下,甚是疼痛。
  “他为什么会这样子对待我呢?”她想,“这样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咳,我虽在最后一
刹那间,撤回八成力量,但以他那种茬弱的体质,又早曾负了内伤,定然气绝毙命,啊,我
岂不太狠心么?”
  已不能复忆在什么时候,她曾经听人说过:“爱人的找被爱的幸福……”现在,她似乎
了解这句话的意义,非常有人生哲理的意义。
  她徐徐张开眼睛,但瞧不见尤东霖的尸体,因为眼光被躺椅挡住了。
  她动作迂缓地先将太白剑归鞘,然后,向这柄古剑深深瞧一眼,轻轻道:“我也许要和
你分别了。自从携你下山,我的情感,屡屡遭受到不可补偿的打击。我要把你永远沉埋在千
寻江底,而我呢,也将与你一般,永远绝迹于人间。”
  “至于你……”她的眼光移到前面,瞧着尤东霖尸体所伏之处,虽则她仍然没瞧见什
么。
  “我十分抱歉,而且非常难过,我想,我没有权力夺去你宝贵的生命,而且我决不会那
样做的,假如你不是……的话。”
  她歇了一下,喟叹一声,然后转眼找寻可以出人之处。
  果然在右边那具高大的檀木橱旁边,露出一道狭窄得仅可闪身而人的缝隙。
  她一跺脚,白衣飘飘飞拂,人已闪进那条壁缝之中。
  走了半丈远,亦即走那堵墙壁的厚度,眼前豁然开明,却是条一丈多高,半丈来宽的暗
甬道。
  她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在甬道中前移,转眼间已到了尽头,却分为两条去路。一是十余
阶石阶的上行之径,一是斜没地下的甬道。那儿也有十多级石阶。
  这时,她的思想已经有点儿麻木了,只停了一下,便毫不考虑,往向上的石阶走去。
  另一边的石阶下,突然传来锵的一下金铁交鸣之声。在这极为死寂的地方和时间,忽然
发出这么一下响声,委实令人心惊。
  她猛然惊醒,倏然停脚止步,向那阴暗的石阶下面投以锐利的一瞥。
  她自从服过醉果之后,目力大异往昔,虽在黑暗之中,却无殊白日。因此,那边虽是极
为阴暗,却瞧得清楚。
  只见在石阶尽处,有一道铁栏栅。那些铁枝每根都有锥子般粗,纵横齐整地交织成一面
大网,把那边隔住。
  铁网那边却是两丈方圆大的石室,除了这一面是被铁枝网拦住之外,其余三面都是石
壁。
  铁枝网边,一个身躯颀长的少女,屹然站着。
  她的头发有点儿凌乱,手中提着一口青钢剑,绷得紧紧脸孔。可是,仍然掩不住那动人
的天然秀色。
  她见陆丹停步,立刻又猛一挥剑,斫在铁枝网上,发出极响的锵一声。
  甬道中回声激荡,但陆丹却察觉这一剑斫下的力道,远逊第一下时有劲。
  “贱婢,你瞧着姑娘怎的?再弄几条蛇来给姑娘解解气么?”
  陆丹立刻猜出这位少女定非本庄之人,甚至多半是敌人,从她那种疲惫的声音和面色推
想,大约已被锢禁此处有一些日子。
  怪不得方才所斫两剑,劲力大是不同。
  忽然,她联想起早先上官瑜要带领她人庄取驴之时,马方口和缪推民两人神色不正,言
语闪烁,屡次企图阻止上官瑜亲自带她进庄,意思最好由他们代替。
  这件事可能和这位少女有关,因为现在很显然地可以知道,便是上官瑜若果要经过这条
甬道而到她被困的石屋时,必定会发觉这儿还有个少女被禁。
  当然陆丹不可能推思出马方回当时的用意,因为根本她不识得马方回和缪推民的身份地
位,也不知这座隐贤山庄有所变迁,如今已非大内双凶养老之所。
  她心中甚是淡漠,对于这些恩怨寂寥,灰心之极,再没有兴趣去理会。对于自身变故尚
且应付不暇的人,焉能再顾及别人,这本是人情之常。
  那个毁了她女儿清白之躯的人,巳被她杀死。她在后来才发现自己虽然不能容许那人长
久占有自己,却也不愿意杀死他,尤其是瞧见他那种甘愿受死的神情。
  “可是,他终于死了。”她想:“我却不知为谁而活?“她再投瞥那边铁枝网一眼,身
形犹疑一下,没能拿定主意要离开抑是过去那边瞧瞧,看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以及能否救她。
  “这庄子里没有一个好人。”那少女高声嚷叫道:“嘿,你们以为姑娘不知老头儿眼中
的下流意思么?只恨当时姑娘剑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陆丹心中不由得一动,诧想道:
“她也能赢得上官老儿?她是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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