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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钩斜》


第二十二章 铁骑覆没



  赵老人一直嘿嘿冷笑,激得沙青怒火中烧,欲罢不能。当下全力运撅攻敌,有戳有扫,
眨眼间,十招之数已经超过了。
  沙青跃退数步,厉声道:“赵王爷,多少招了?”
  赵魔音道:“反正已轮到老夫出手啦!不信就问问你的兄弟们。”
  金枪客沙青应道:“何须去问别人,在下肚中有数。”
  他转眼向屠、步二人望去,苦笑一下,又道:“大哥,老三,你们都看见啦?”
  屠双胜点头道:“我们都看见了。”他的声音和态度,都沉着得出奇。
  沙青道:“这位赵王爷的确有通天彻地之能,我看除非是庞二爷前来,谁也测不透他的
玄奇手段。”
  屠双胜道:“不错,你有什么打算?”
  赵魔音冷冷道:“他有什么好订算的?老夫警告你们,最好别打歪主意!咱们刚才讲
好,耗子爬竹竿儿——一节一节来。”
  沙青“哼”了一声,插口道:“赵王爷,在下兄弟只有一个好处,就是骨头硬不怕死。
今儿半夜叫城门——碰了大钉子,但咱兄弟敢作敢为,决不耍赖。”
  赵魔音不耐烦地道:“得啦!得啦!你准备好了没有?”
  沙青纵声大笑,道:“赵王爷,在下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看.....”
  他突然以双撅把手末端,同时磕在自己两边太阳穴上.“噗”的一声,翻身栽倒。
  赵魔音那张阔脸上全无表情,眼光转到屠双胜、步无影面上,但见他们也毫不动容。
  他心头暗暗有气,但觉这两人简直是没有心肝之辈,对沙青之死,居然能够若无其事。
  他一生气,眼中立刻射出慑人的光芒,口中的嘿嘿冷笑声,也使人毛骨使然。
  行云刀客屠双胜道:“老三,你忍一忍,待愚兄先上。”
  急行客步无影奋然道:“大哥,你再看一会,或者有法子可想,还是待小弟先上的
好。”。
  他横剑上前,意思甚是坚决。屠双胜叹口气,只好退后数步。
  步无影很不满意自己心胆微寒这一点,亦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当下厉声道:“赵王爷,
在下在此候教!”
  幽燕王赵魔音一面冷笑,一面说道:“很好,算你有种。老夫还是让你十招。”
  急行客步无影道:“在下若是承让十招而不胜,势必也学我那二哥自刎身死。”
  赵魔音道:“那么你打算怎样?”
  步无影道:“在下甚愿有一拼之机!”
  赵魔音道:“这个容易。动手吧!”
  步无影长剑振处,“嗡”的一声,宛如掣电般抹削对方咽喉要害。他这一剑使得又快又
准,贯足内力,实是非同小可。
  幽燕王赵魔音大袖一拂,劲风飘卷,逼住步无影前扑之势,袖影中五指如钩,径抓剑
身。他一身上下都不畏兵力,这五只手指敢来夺剑,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步无影心中叫一声“苦也”,连忙撤回长剑,改用一招“裁云绣雨”,挑掌割腕脉,手
法细腻之极。
  赵魔音沉声一叱,骄指一敲,“铮”地敲中了长剑。
  步无影但觉他这一敲之势有万斤之重,虎口登时进裂,长剑坠地。
  他一时目瞪口呆,望着这个黑衣老人,心中泛起了输得服帖死得瞑目之感。
  赵魔音目光如电,已看出步无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表情,不觉大疑。
  行云刀客屠双胜突然大喝一声,疾跃上马,疾驰而去。
  他此举显然是诱赵魔音追赶,使他难以兼顾。谁知赵魔音理都不理,任得屠双胜那一股
尘沙滚滚远去。
  步无影冷冷道:“赵三爷,咱大哥已逃得一命。在下这就自行了断,不劳贵手……”
  赵魔音冷冷道:“等一等,步无影,你是不是打算自尽?”步无影仰天一笑,道:“不
错,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赵魔音道:“闭嘴!你说得好像要回家去似的,难道你准知黄泉路上很有趣么?”
  步无影态度变得冷静和平,徐徐道:“黄泉路上是怎生一个样子,古往今来谁也不知,
您老人家若是晓得,在下愿意恭听。”
  赵魔音胖大的面上,挤出一丝笑容,道:“老夫正要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既然你也
不知幽冥情况,为何却表现得很乐意前去?”
  步无影笑道:“哈哈!赵王爷,想来您平生无求不得,但这次您想得知的答案,恐怕难
以获得了!”
  他唯一的报复方法,亦是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可说是毫无办法可想。
  赵魔音冷冷道:“老夫不跟一个快死的人一般见识,所以你激不怒我。”
  步无影眼睛未眨,忽然发现那胖大如肉山的黑衣老人已站在他面前,距他只有尺许。他
除了感到一点点微风之外,就别无其他感觉,像这等移形换位的功夫,简直是匪夷所思,有
如鬼进一般,万万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境界了。
  步无影道:“你何须麻烦,咱自己动手就得啦!”
  赵魔音道:“不,老夫亲自出手才有趣味。”
  步无影道:“您真是天下间少见的恶人,心肠残酷,手段毒辣!”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很
正常,并非咒骂,只把内心感觉说出来而已。他接着又追:“咱可不是怕死,您别误会。”
  赵魔音道:“老夫省得。凭良心说,你们这一群人,实是老夫生平所见到的最有胆气最
不怕死之人。”
  “好说,好说,请动手吧!”
  赵魔音道;“顺便告诉你一声,你们那四个没有进入老夫禁区之内之人,全都活不成
啦!当然啦,屠双胜也休想逃出老夫禁区……”
  步无影淡淡道:“不错,不然的话,赵王爷您休想有太平日子可过!”
  赵魔音道:“废话!哪个敢招惹老夫?哼!老夫懒得多说啦,看掌!”他不悦地举起蒲
扇般大的手掌,向步无影天灵盖拍落。
  急行客步无影双目一闭,等待生命结束。
  但过了片刻,对方的铁掌还未落到头上,不觉大奇,睁眼一看,只见赵魔音宽阔异常的
胖面上,布满了不豫之色。他的手掌仍然举着,眼睛从步无影头顶穿过,望向他的后面。
  步无影直觉地晓得有人在后面,并且必是此人阻拦赵魔音下毒手。
  这真是太奇怪的事情了,以赵魔音的身份和性情,谁能阻拦于他?步无影毫不多想,回
头望去。
  目光到处,只见一个长发技垂的白衣妇人,年纪约在三四旬左右,面孔长得十分丑陋,
眼斜牙突,面色像雪一样惨白。
  这么样的一个白衣丑妇,若是黑夜中摔然遇见,定必为之大惊,以为遇着了鬼物。
  当然目下烈阳照耀,沙漠中热气熏烤,无论如何不会泛起阴森之感,但步无影仍然骇了
一跳。
  白衣丑妇的长发在风中飘舞,她目光在步无影面上一掠,立刻发出刺耳粗厉的声音,
道:“王八蛋!见到老娘竟敢装出怪样子。哼!老娘走慢一步,你老早就脑浆进裂了。”
  步无影耸耸肩,道:“谢谢您啦!但咱活不活都不打紧。您不用生气,谁见到您不骇一
跳的话,这人准是脑子有问题。”
  白衣丑妇怒道:“胡说八道!待老娘割了你的舌头。”话声未歌,这个白衣丑妇身形已
经到了他跟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她这一手,步无影看了就知自己远非对手,心念转动之际,白衣丑妇的五指已堪堪抓到
他肩头。
  步无影本能地沉肩侧闪。他本是背向着她,这时顺势一脚踢去。
  他的脚才踢出一半,猛可发现那白衣五妞已转到他面前,挤在他和赵魔音中间。
  步无影正要退闪时,胸口一紧,全身气力登时消失,几乎站立不隐。
  白衣丑妇冷笑道:“老娘拔了你舌头之后,看你还能不能嘴硬?”
  说话之时,她的尖长指甲已经硬塞入步无影口中,钳住他的舌头,往外扯拔……步无影
“呕呕”怪叫,舌头已被她拉出口唇处,但觉奇疼攻心,眼前发黑。
  他的舌头终于没有被拔掉,那是赵魔音出言阻止,说道:“申四姑,住手!这厮舌头拔
掉,还活得成么?”
  申四站头发一甩,有一结扫中了步无影面孔,只疼得他眯起双眼,几乎叫了出声。
  幸而她已经松了指甲,舌头奇疼停止,不然这两记夹攻之下,步无影虽是铜皮铁骨,也
熬受不住。。
  这申四姑的狠辣暴戾已经流露无遗。步无影舌头在口腔中转动几下,恢复说话能力,却
不敢再说出得罪她的话了。
  申四姑冷冷道:“步无影,你不怕死是你的事,老娘还是有本事整得你跪下求饶,你信
不信?”
  步无影哈哈啊啊的,假装疼痛未过,规避作答。
  赵魔音道:“妙,妙,老夫不便用这种手段,但有人可以办到。步无影,你怕了吧?”
  申四姑道:“老王爷,你已杀死几个了?”
  赵魔音道:“不少啦!大约有十来个。”
  申四站道:“老王爷闷了不少日子,这一回可开心啦!”
  赵魔音懒懒道:“不开心,这些家伙杀起来没劲。”
  申四姑道:“原来如此。”她转头向步无影道:“小子你听着,有人替你讲情,你死不
了啦!”
  步无影虽不敢顶撞回去,却也不曾表示感激。
  申四姑又追:“小子你真不识好歹。几十年来,本宫老王爷还是第一次卖人情饶你一
命,哼!多少年来,谁能向老王爷求情?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步无影只对一点感到兴趣,那就是什么人替他求情的?为什么要帮他?这人是什么身
份,居然能劝得动幽燕王赵魔音。
  申四姑又道:“这个人是谁?你想不想知道?好,我告诉你……
  "步无影不禁伸长颈子,只听申四姑道:“这个人姓公孙,名元波,你认得认不得
他?”
  步无影一听,不觉愣住,道:“啊!原来是他。”
  他已得知东厂、锦衣卫全力追缉公孙元波之事,亦晓得他们镇北镖局掩护他之事,这是
因为陆廷珍业已下令燕云十八铁骑须得掩护公孙元波。
  他叹口气,又道:“这位公孙大爷,真有神鬼莫测的手段,在下算是心服口服啦!”
  申四姑道:“你滚蛋吧!公孙大爷说,要你不可泄露他的踪迹。哼!这话我是传到了,
但有什么用?”
  步无影问道:“请问申四站,为何没有用?”
  申四姑道:“他若要不泄踪迹,应该让老王爷杀你灭口,这才是办法。嘴巴说说有用
么?”
  步无影道:“在下除非不答应,若是答应,至死不悔!”
  申四姑道:“晤!这话倒是有点可信。那你答应不答应?”
  步无影摇摇头.道:“对不起,请您上覆公孙大爷,在下非把这事禀告上去不可,否则
在下宁愿一死……”
  申四姑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他救了你一命,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你也不答
应,真是该死!”
  步无影道:“如果公孙大爷非要在下答应不可,在下这就自行了断,不劳资手。”
  申四姑突然揪住他胸口,愤忿地道:“可恶之至。老娘叫你晓得厉害!”
  她还未动手,赵魔音道:“算啦!算啦!公孙元波又没有要他非答应不可!”言下颇有
怪她多生枝节之意。
  哪知女人的脾气一旦别扭起来,就很难用道理折服的。申四姑道:“好,好,你小子不
答应也行。我不放你走,但也不杀你。”
  幽燕王赵魔音道:“你打算把他带到哪儿去?”
  申四姑道:“把他幽禁在三光狱内,看他怎生回去报告?”
  赵魔音倒不再反对,只吩咐道:“你记住,不许此人晓得出入本宫的途径。”
  申四姑道:“这个容易,待奴婢点了他昏穴!”
  她出手一点,步无影登时失去了知觉。
  步无影回醒之后,躺了一阵,四周黑暗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知道自己目下是在“三光狱”中了,但此狱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却毫无所知。
  过了一阵,他怀疑嗅觉有问题,因为他一方面觉得空气很新鲜,而且凉沁沁的,好像是
在夜间。沙漠的夜晚总是寒冷的,纵是在室内,白昼的热气也是到半夜就全消了。只是在新
鲜冰凉的空气中却又交有臭味,好像是许久没洗澡的那种汗臭味。
  急行客步无影仍然躺着不动,心中大是讶疑,忖道:“为何会有一股汗臭昧,这儿到底
是怎样的地方?”
  过了一会,耳中全然听不到一点声响,当下缓缓坐了起身。
  他已暗暗运过其气,全身经脉通透,毫无阻滞,气力也完全恢复,所以他动作缓慢,只
不过是姿态而已。
  经过一阵调息运动,目力已十分敏锐,四周虽是十分黑暗,却也隐约可以看到是个洞
窟。
  他四下查看了一会,“啪”的一声,手中突然出现一朵火花,原来是打着了一支特制的
火折。
  火光一闪之际,他已瞥见在左方角落中,相距约有两丈之远,有一个人影,是蹲着的姿
势。不过当时有一片白色的微弱反光,使他看得不大清楚,仅仅感到是一个人影而已。
  他举起左手,用手掌挡住直射面门的火光,这样才能清晰地查看远处。
  在角落中果然是一个人,他是蹲着抑是坐着看不真切,因为他垂下头颅,泻下长可及地
的白发,阻挡了视线。
  步无影微微一笑,举步行过去。
  若是别人,见了那白发垂地之人形状如此诡异,必定心生恐惧,不敢贸然过去,但步无
影死尚且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走到切近,已看见那人赤裸肩背.不禁煞往脚步,大感踌躇起来。
  这个人的白发使他想起了那又丑又凶的申四姑,不同的地方只是颜色而已。因此万一这
人是个老妇,照她裸出肩背的样子看来,可能全身没有寸缕,岂可逼近查看?那白发人动也
没动,连呼吸的细微起伏也没有。看来真像是一具尸体,但步无影却知道不然,因为对方身
上有汗臭味,可见得仍然活着。
  他终于咳嗽了一声,道:“喂!你是谁?”
  那白发人动了一下,果然慢慢地抬起头,从发缝中望出来。
  步无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因为现在他已看出这白发人是个男性,底下穿的一条破烂裤
子。只要不是女人,他就安心了。
  步无影又遭:“老丈,请恕在下打扰之罪。在下极想得知这是什么地方?老丈您又是什
么人?”
  白发老人喉间咯咯有声,过了一会,才涩声道:“你是谁?”步无影道:“在下步无
影,是燕云十八铁骑之一。”
  “燕云十八铁骑?这名称很雄壮……”他声音枯涩如故,但说得比较流利了,“老汉我
的姓名不用提啦!就算是我已经遗忘了吧!
  步无影道:“老丈既不愿说,在下不敢勉强。您可知道这儿是什么所在?”
  白发老人道:“这是吉天古战场境内森罗宫中的‘三光狱,,你怎会不知道?难道他们
没告诉你?”
  步无影道:“在下听他们说过‘三光狱’之名,但玄天古战场森罗宫是什么?那个自称
是幽燕王赵魔音的老人家,就是此宫之主么?”
  白发老人头一甩,白发甩向后面,露出一张苍老惨白的面孔,布满了惊讶之色。
  步无影心想自己的问题一定愚蠢得可笑,所以对方才露出这种神色,当下自嘲地笑一
声,道:“老文,在下就算孤陋寡闻,您老人家也用不着这么奇怪啊!”
  白发老人眼中泛起怜悯之色,道:“唉!可怜呀!可怜……小伙子,你连幽燕王赵魔音
的威名也不知道,怎敢遍地乱走呢?”
  步无影道:“在下不但敢乱走,甚至在北方纵横了数年之久,若不是为了追杀那狗贼,
在下怎会走入这片沙漠!”
  白发老人“哦”了一声,道:“四十年来,世事一定已变化很多了。我记得四十年前,
这森罗宫有一半是在沙地之外,但听你说来,目下此宫已经是深入沙漠之中了。对不对?”
  步无影道:“是啊!从大路到此地,骑快马也得走上半天。”“唉!真是沧海桑田,白
云苍狗,世事变化之大,由此可想而知了。这样说来,森罗宫附近是一棵树木也没有的
啦!”
  步无影道:“大概没有吧?沙漠中哪来的树木?”
  白发老人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迫切地问道:“此它上面也没有树木,对么,从前有一
片流落的杨柳,还在不在?”
  他说到后来,表情激动,有点像是疯狂。
  步无影心知他问起杨柳疏林,必有重大原因,但却不知道他希望这片杨柳疏林在在呢,
抑是希望不在?故此无从作安慰他的答案。
  他坦白地道:“在下也不知道,因为在下被申四姑点了穴道,昏迷不省人事。”
  白发老人激动的神色渐渐淡下去,终于恢复了常态,轻轻谓叹一声,道:“这真是一个
无法解答的谜。如果是在平常情况之下,在沙漠中,这片疏疏的柳林当然老早就不存在了,
然而幽燕王赵魔音不是平常的人。”
  步无影越听疑问越多,不过他可懒得知道这些与他无关之事,当下问道:“老丈,这
‘三光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深藏在地底?为何叫做‘三光狱’呢?”
  白发老人道:“咱们目下在地底十数丈之深,但却可以望见天空。由昼至夜,日月星辰
都能看见,是以称为‘三光狱’。有时下雨,也能沾到几滴雨水,不过这种机会一年也难得
碰上一回!”
  步无影精神大振,兴奋地道:“哦?可以看见天上三光?”
  白发老人道:“不错,你再仔细向上看看。”
  步无影抬头望去,只见上面仍然是一片黑沉沉,不过当中却有一线淡淡的影子,好像是
漆黑无星的天空。
  他突然吃了一惊,问道:“老丈,您刚才说此地有多深呀?”白发老人道:“大约有十
数丈吧。你想爬出去么?”
  步无影吃惊的正是这个高度,不觉大为失望,道:“想又有什么用?若是有十数大深,
在下可没有本领逃出去。”
  “当然没有啦!”白发老人说,“如果你逃得出去,人家会让我自由自在地呆在这里
吗?”
  步无影点点头,颓然在老人身边坐下。
  白发老人讶道:“小伙子,你不怕我身上的怪味道?”
  步无影道:“眼看已活不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这味道意不死人。”
  白发老人道:“这话也是。小伙子,你知不知道我多久没踉人说话了。”
  步无影道:“大概四十多年了!”
  他随口把刚才听来的“世事变化四十余年”的年份说出,果然说对了。白发老人连连点
头,道:“你真聪明,不过你别忘了一点,那就是我在这儿回想夜想了四十年之久,总会想
出一些逃走的办法,对不对?”
  步无影登时又泛起了希望,问道:“老丈真有逃走之计么?”白发老人道:“有,怎么
没有?说出来简直太容易了,包你相信。”
  步无影正要求他快快说出,但突然一个念头掠过心中,这时改变了主意,道:“老丈,
请等一会再说。”
  白发老人没吭气,瞧他半晌,才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急于知道?”
  步无影道:“在下本来很急于得知,可是一来目前的形势急不得,二来在下打算用心想
一想这答案。您老不是说很容易逃得出去么?”
  白发老人道:“这算是哪门子的理由?小伙子你的行动实在有点不近人请了。”
  步无影只笑一下,不加辩驳。
  白发老人又道:“大凡被监禁之人,没有不渴望尽快逃走的。你却用这等不打紧的理由
拖延,真是莫名其妙,混帐之至!”
  步无影解释道:“在下认为目前形势不宜轻举妄动,并非全无根据的。只因那幽燕王赵
魔音捉拿在下之时,在下的一位大哥行云刀客屠双胜巴趁机遁走。他有没有成功,在下好歹
也要探出消息。况且在下刚刚被捕,人家必定较为注意,一旦付诸行动,定将迅即被人发
现。倒不如稍忍一些时日,再作计较。”
  白发老人仰天冷晒,道:“你的想法果然有点道理,但我告诉你,你那个大哥叫什么行
云刀客屠双胜的,决计逃不出森罗宫的罗网,十成有九已经丧命啦!’”
  步无影道:“不管他逃成功也好,被杀也好,在下只要得知确实消息,便可行动了。”
  他的声音表情一如平时,全无变化。白发老人暗感诧异,渐渐认为这个小伙子不仅是凶
悍过人而已,事实上这人相当奇怪。
  上面一线天光渐渐变为白色,后来较为强烈,透射入来,使这地洞内明亮了不少。
  步无影观察之下,猜想这个白发老人大概半身不遂,所以从不站立行动,只有上半身和
双手活动自如。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距地七八丈高的洞壁间,突然传出响声。只见那上面现出一个两尺
见方的窗洞,一个人从洞中探头下视。此人长发被垂,正是面貌奇丑的申四站。
  那申四姑在高处俯看了一阵,忽然丢下两件物事,其一砸向白发老人身上,另一则飞坠
向当中地面。
  步无影生怕那白发老人被砸中,迅即枪上去,跃高去接。
  他已打算好若是接不住,或发现不是可以用手去接的物事时,便挥拳击歪其方向。
  他才跃起三尺左右,突然脚板一紧,身子疾沉。他不必低头瞧看,也晓得是被白发老人
抓住。当时只觉得那老人五指坚硬如钢,力重如山,扯得他整个人横着倒下,向地面疾仆。
  步无影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猛一运气,准备以血肉之躯与坚硬的石地碰一碰了。不过
他已知道自己多半受不住,因为他倒下之势,有如被人抓住脚抡扫向石地一般,若是能够不
脑浆进裂已经是万幸了。
  他眼见地面直向面门撞上来,心中方叫:“我命休矣!”却在这瞬息间感到一股柔韧无
比的力道,从脚踝上传到头上。
  这阵柔韧劲道,与猛急坠地的势子一合,步无影好像被上下两块大铁板夹住一般,登时
透不过气来,身上的骨头也勒勒作响。
  白发老人轻轻一推,步无影身子像箭一般乎乎激射出去,“呼”的一声已到了洞壁前,
眼看头顶快要撞上石头。若是撞上了,当然也是脑浆迸裂的结局了。
  但步无影却及时伸出双手一挡,“砰”的一声去势中止,跌落地上。他站起身,但觉双
脚发软,微微颤抖。敢情他在这起落及飞出的眨眼时间之内,已经历了两次死劫,因此他虽
是不怕死的人,也骇得这般模样。
  要知道最初被抓住足踝、脑袋向地面抡扫之时,就是第一次死劫。接着在两股力道一夹
之时,便是第二次死劫。身于平手激射出去之时,身上猛可一轻,脱出被夹扁之厄,这样他
才有法子伸手抵壁,煞住了激射之势。
  总而言之,他一辈子也梦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奥妙奇异的内力劲道变化,所以他忘记了
一切,本能地感到十分震惊。
  他仰头一看,申四姑还在那儿,耳中只听白发老人道:“小伙子,没骇着吧?”
  步无影深深吸一口气,不暇回答他的话,厉声叫道:“申四姑,你们小心点,不久就会
有人来救我出去!”
  申四姑冷笑一声,讽嘲地道:“谁来救你出去呀?”
  步无影桀骜地应道:“总之有人会来救我就是了。”
  申四姑道:“笑话!谁知道你还活着被囚此地?你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步无影喝道:“我燕云十八铁骑还没有死尽死绝!你现在尽管得意吧,总有一天叫你笑
不出来!”
  申四姑纵声大笑,道:“你们燕云十八铁骑只剩下你一个,试问你如何能勾来救兵?”
  步无影道:“咱大哥屠双胜智勇双全,他已经逃走了,必定能安然回去……”
  申四姑道:“哼!他活得了么?我家王爷当时派的是房七妹去追杀他。你仔细听着,房
七妹是本宫最能手的一个,屠双胜就算角如老狐、快逾鹰隼,也休想逃得出她掌心!”
  步无影的心往下一沉。他原是装出扩悍之态,引出对方口风,事实上他为人并不粗疏,
这刻探出了对方口气,不禁暗暗叫苦,忖道:“如果屠大哥逃不掉,嫖局方面就当真永远不
知我等下落啦!”
  他心念一转,又厉声道:“你这话可骗不倒我,房七妹回来没有?”
  申四姑挪榆地道:“她还没回来。你听了这话一定很高兴啦!”
  步无影果然心头一宽,道:“当然,我早知道她追不上咱屠大哥的。”
  申四姑道:“我这个房七妹有个怪脾气,喜欢玩猫捉耗子的把戏。她可能让屠双胜逃出
干地八百里才下手取他性命,所以她三五天不回来也不稀奇。”
  步无影对她的话不知信好还是不信好,忽然上面“砰旬”一声,仰头看时,申四姑已经
不见了,那个窗洞也被一块石头填住。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角落飘过来,道:“她的话并无虚假,幽燕王赵魔音派出房七姑这名
高手,这等于宣判屠双胜的死刑了。”
  步无影摇摇头,向那白发老人瞪了一眼,便坐在地上发怔。
  白发老人又道:“小伙子,你发愁又有何用?倒不如自力更生想法子逃出此地。”
  步无影精神一振,问道:“老丈,您说过有法子逃出此地,可是真的?”
  白发老人道:“自然是真的。”
  步无影道:“咱们如何逃法?”
  白发老人道:“当然是从天光透入之处逃出去。”
  步无影道:“从地面到天光透入的缺口,少说也有十数文之高,在下万万爬不上去。”
  他说这话之时,可就想起这个白发老人曾经显示出的惊人身手。看来他的内功造诣已到
了深不可测的地步,他或许真有本事爬出去。但自己却万万不能。
  白发老人道:“你先看看四面的墙壁有何异状?”
  步无影早已观察过,应道:“由地面开始,在十丈高度之内滑不留手,也没有一处可供
下手攀援的。”
  “对极了。”白发老人道:“这十丈的高度,足以阻止天下任何高手攀越,什么壁虎
功,全不管用。”
  步无影道:“是啊!老丈既然得知,咱们如何能从这上面动脑筋逃走呢?”
  白发老人道:“谁说咱们要攀爬这一段光滑墙壁的?人家森罗宫早已算定,晓得没有人
能办得到这一点,才放心囚禁人犯,咱们当然要避过这个困难。”
  他的话乍听好像有点华而不实,但细想之下,却又很有道理。
  步无影问道:“然则老丈有何妙计?”
  白发老人道:“我问问你,假如你出得此狱,你如何带我出去?”
  步无影感到难以置信地瞅住他,道:“老丈,以您的绝世神功,还要在下带您出去
么?”
  “当然啦!”白发老人道,“如若不要别人帮忙,我怎会留在此地?”
  步无影无话可说,满腹疑团不解,问道:“是响!老丈为何不出去呢?”
  白发老人徐徐道:“一来这十丈高的光滑墙壁,不是一个人能够对付了的;二来老夫的
两条腿已经废了数十年之久,永远不能行动,更别说纵跃如飞了。”
  他轻叹一声,流露出深心中的痛苦:步无影道:“老丈究竟有什么办法逃出去呀?”
  白发老人道:“老夫的问题你还未答覆,老夫也不教你如何逃走法。”
  步无影沉吟一会,道:“看来只有等在下逃了出去,设法找根长索,把您老人家给吊上
去。”
  白发老人道:“不行,你上哪儿找这么长的绳子?”
  这话问得步无影一愣,道:“是啊!这附近又没有卖绳索的店铺。”
  白发老人不作声,让他自己寻思。过了老大一阵工夫,步无影颓然道:“罢了,罢了,
在下实在想不出办法可助老丈逃走。
  您用不着教我如何逃走啦!”
  白发老人晒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拼命用心想,终究会想出办法来。但你却放弃了,
真没用!”
  步无影道:“在下平生不打诳语,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白发老人道:“你这人倒还老实,可借你的余生要在此地度过啦!”他摇晃一下长长的
白发,又道:“就像我一样,一辈子寂寞地老死于此!”
  步无影仰天大笑,道:“老大此话差矣!如果我逃走无望,又没有被释放的可能的话,
我就自行了断此生,何必苟活于世?”
  白发老人“哼”了一声,道:“没出息!动不动就想自杀,这还像男子汉大丈夫么?再
说你既不曾被杀,就有希望被释。”
  步无影道:“实不相瞒,在下对能不能逃走并不十分在意,只要有人通传消息回去,在
下就算有办法逃走,也未必肯走。”
  白发老人意外地“哦”了一声,道:“你不肯走?要留在这暗无天日的三光狱中,直到
尸化骨腐?”
  步无影耸耸肩,道:“在这儿死跟在别的地方死,有什么分别产白发老人讶道:“真看
不出像你这样一条剽悍汉子,居然把死亡看得如此透彻。不错,死亡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
任何时间也是一样。不过话说得容易,要真的能作此想并且实行的人,却十分罕见。”
  他用手拍拍盘绕的双膝,又道:“老夫虽然双腿残废,幽滚了半生,但仍然不甘老死此
地,还是要想法子逃出去的。”
  步无影心不在焉地道:“啊!只不知我那屠大哥逃出魔掌没有?”他话声中流露出深挚
的关怀之情。
  白发老人道:“屠双胜若是能够逃得回去,你就留在此地,是也不是?”
  步无影简短应道:“是!”
  白发老人又道:“如果他逃不了,你就设法逃生,对吗?”
  步无影奋然道:“那当然,在下总得设法把消息传回去。”
  白发老人道:“好,那么你用点心思放在逃走上面吧!我告诉你,屠双胜逃不掉的。”
  屠双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脚落地时,掀起一团沙尘。
  他看了看坐骑,这匹矫健神骏又与他心灵相通的黑驹遍体冒汗,站在那儿也显得全身乏
力。
  屠双胜伸手摩拿马头,叹一口气,道:“小黑炭,你不是走得太累,跑上一天一夜算得
什么?唉!你是被那幽燕王赵魔音的什么鬼功夫所伤……”
  黑驹的头高高抬起来,大有振格长嘶之意,但旋即又垂下来,一副疲不能兴之态流露无
遗。
  屠双胜心痛地转眼四望,触目所及,尽是无垠黄沙,一片茫茫。
  目下气温凉爽,初升的晓日还未发挥威力。
  虽然没有追兵影踪,但这行云刀客屠双胜心中却有数,知道自己并非已脱离险境。因为
一来幽燕王赵魔音出现时的声势和手段,显示出他决不会轻易放过踏入禁区的敌人;二来屠
双胜虽然连夜急遁,没有停止过片刻,可是由于坐骑气力不继,速度锐减,森罗宫之人实在
不难追上他。
  现在这情势快要明朗化了,因为屠双胜估计已经距沙漠边线不远,最多还有卜里路就可
以走出这一大片沙漠了。
  故此除非森罗它放今追捕,不然的话,现在应该是出现的时候了。
  屠双胜从鞍边拿下一个羊皮水囊,先给小黑炭喂了不少清水,然后自己才喝三口。在沙
漠中最宝贵的的莫如饮水了,虽说他已处身沙漠边缘,但世事千变万化,无法预测,所以他
小心地限制着自己饮用。
  小黑炭好像略为恢复,屠双胜把长刀插在背后,牵着马恒往前行去。
  这一人一马在浩瀚无际的沙漠中,显得十分孤零寂寞。
  但屠双胜却毫无凄寂之感。一方面他有小黑炭作伴,在他眼中,小黑炭并不是蠢然无知
的牲口,而是可以谈话的对象;另一方面,他知道敌人将会在某一时机之下出现。朋友也
好,敌人也好,只要是在附近,就不能算是孤独了。
  他和小黑炭以稳定的速度越过两座沙丘,突然一人一马都齐齐停止。
  原来在沙丘下面不到半里之遥,有一辆倾倒在沙上的马车,一匹黄马系在车边,不时移
动。
  屠双胜眉头皱起,锐利地望着那辆倒下的马车,过了一阵,才微微侧转面向黑驹说道:
“小黑炭,咱们过去瞧瞧……”
  小黑炭鼻中嘶气,前身摇晃。
  屠双胜轻轻道:“嘘!嘘!别作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要知道,有些事躲不掉,
倒不如面对它,揭开它的神秘面幕。”
  他开始向马车方向走去,又道:“我敢打赌车里面一定有人。”
  行云刀客屠双胜很快就停步在马车旁边,由于车身翻侧,故此他一直先看到的是马车的
底盘,四个车轮当中,同一边的两个因是在上面,故此在强风中微微转动。
  他绕到另一边,车子前端的帘子仍然阻隔了他的目光,使他看不见车内情况。
  屠双胜注意地查看一下,车身并没有因倾倒震裂成拖毁的迹象,那匹健马看来生气勃
勃,毫无疲态。他甚至发现车门向着背风的方向,当然这么一来强风所挠的沙粒就不能袭入
车厢内了。他那严峻的面上微微泛起一丝笑容,可是一晃即逝,仍然恢复冷峻的神色。
  车厢内没有声响,他也静静地看着,觉得现在还隔着一道神秘的帝幕比较有趣些,等到
真相揭晓,那一定是刀光剑影的血淋淋的景象了。
  过了一阵,突然一阵柔和悦耳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打破了沙漠中的寂静。
  这个柔和的声音说道:“屠双胜,你的眼力不错,只不知我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抑是低
估了你的江湖经验?”
  屠双胜倾听着这一阵悦耳的女性口音,分辨得出说话之人,年纪至少在三十岁左右,否
则不会具有这种从容和成熟的韵味。
  他耸耸肩,道:“屠某人没有智慧可言,只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你是谁?”
  马车内的女声传出来,道:“我姓房,人家都称我为房七姑。”屠双胜点点头,道:
“哦!你果然是森罗宫的人。”
  房七姑道:“你已猜到本宫之人一定不肯罢手的,对不对?”屠双胜道:“对。咱若容
容易易就逃出这片沙漠,那才是怪事呢!对了,顺便请问一声,你是独个地前来呢,抑是尚
有帮手而没有作声?”
  房七姑纵声而笑,道:“我只有一个人在此,也不会再有人前来帮忙。怎么样?你不至
于会小觑我吧?”
  屠双胜摇摇头,心情十分沉重,正因为她独自前来,才益发显示她本领深不可测。
  房七姑咯咯而笑,道:“看来你还是蛮聪明的,不敢小觑于我!老江湖都知道,妇孺和
方外之人不可轻视,对不对?”
  屠双胜日中应道:“是的,我们都记住这一点。”
  他一面说,一面不放弃任何观察。他知道像房七姑这等强敌,若是不能事先找出她的弱
点,那就根本没有击败她的希望了。换句话说,他一个以勇气纵横江湖的人,现在却不能不
使用智力。
  他尽力使用他的脑筋,观察之下,获得了四点推论:第一点是这房七姑一定是个很丑的
女人,因为他已见过申四姑,她长得其丑无比,同时这房七姑一直躲在车厢内,无疑是想利
用她悦耳的声音,使对方获得错误的印象。
  第二点是她生性爱洁,所以马车,甚至系的牲口,到现在还是那么整洁。
  第三点和第二点多少有关连,那就是她办起事来干净利落,手法明快。
  第四点是这房七姑在此一布置之中,显示出她十分的自负,根本不把他屠双胜放在眼
中,所以她一直等到他快逃出沙漠时才出现,而且布局奇而木秘,让他很快就猜出她的来历
和目的。
  他观察所得的资料,似乎没有多大利用价值。
  屠双胜慨然大笑两声,道:“房七姑,咱们谈到这里为止,用不着再呼呼叨叨浪费时间
啦!”
  房七姑先是应一声“好”,接着却微讶道:“在你来说,拖得越久就越发有利,对不
对?何以反来催我?”
  屠双胜坦然道:“老实说,在下看来看去,都找不出你有什么弱点,故此索性痛快一
点,不必拖泥带水地缠下去。”
  房七姑道:“这话说得好。你若是凭三言两语就能找出我的弱点,那还得了!”
  屠双胜见她尚未露面,忽然泛起一丝希望,当即设想自己是足智多谋的庞公度,忖道:
“若是二老爷处此境地,他有什么法子可想?根据观察的资料,应该怎生利用?”
  屠双胜正在寻思时,眼中但见马车的帘子打横扯开,一个紫衣人影像轻烟般冒出来,轻
捷无声地落在他前面五六步远的地上。
  人影落地现身,但见这房七姑头上挽着合,面上不施脂粉,淡紫色的衣裙迎风飘拂,左
手臂弯挂着一个精致小巧的花篮,篮中放着一把小药锄,露出一截檀色的锄柄,看来一共只
有两尺余长。
  她这一现身,屠双胜眼前为之一亮,原来房七姑长得明眸皓齿,肌肤白皙,竟是个风韵
淡雅动人的少妇。
  屠双胜皱起眉头看她,房七姑微笑道:“怎么啦?你讨厌我呢,抑是害怕?”
  她的声音在淡雅清丽的仪态中更显得柔和悦耳,增加了几分迷人魅力。
  “咱猜错了。”屠双胜歉然苦笑一下,道,“咱还以为你一定长得很难看,谁知竟是罕
见的佳人!”
  房七姑面上笑容消失,绷得紧紧的,但眼中却有那么一刹那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屠双胜
分明看见她清冷的眼光中闪过喜悦的意思。
  当然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知道得很清楚。以他自己的经验来说,有时他亦发生同样的
情形,但到末了他最多是在下手之时爽快些,尽量不使对方增加痛苦而已,决没有怜悯慈悲
可将心比心,这房七姑当然也是一样,不可能一高兴就放过他,让他将玄天古战场森罗宫的
秘密带出这片沙漠,传扬到江湖中去。
  房七姑徐徐道:“你们燕云十八铁骑,个个都是不怕死的好汉,这一点已得到证明
了。”
  屠双胜傲然一笑,道:“是的,咱们只有这一点与众不同。”房七妨道:“你的从容沉
着,比起别人又高了一等。这一点我十分钦佩,真不明白你们是怎样训练出来的?”
  屠双胜好像不愿讨论这个话题,道:“房七姑,咱想讨教讨教你的绝艺!”
  房七姑道:“别忙,我的话还未说完。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屠双胜干脆得很,摇头道:“没有,咱在这世上全无牵挂。”“你们燕云十八铁骑个个
都是无牵无挂的吗?”
  屠双胜应道:“差不多都是的。”
  房七姑道:“是不是因为你们都无牵无挂,所以能够视死如归?”
  屠双胜大笑道:“房七姑你错了!世人怕死,并非因为他有所牵挂,而是对自己生命的
留恋珍惜,与他本身之外的任何人都没有多大关系。”
  房七姑道:“嗯!你说得对。那么你们是天生不怕死的一群,对生命毫不珍惜,毫不留
恋?”
  屠双胜闭口不言,他的神情一望而知对这等话题没有一点兴趣。
  但房七站仍不放过,又道:“生命的可贵,就是在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至于转生轮回之
说,究竟只是宗教的一种说法而已,谁也不能亲自试验。”
  她停歇一下,流露出深思冥想的表情,片刻又道:“所以世人不论智愚贤不肖,莫不珍
惜他仅有的生命。所谓贪生怕死,实是人之常情。如果违悻了常情,那么你们不是大奸大恶
之士,就是有非常之事,才足以使你们变成这等样子!”
  屠双胜的表情看来对她的话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冷漠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到天空。空中
有几只大秀鹰在高处盘旋,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种专食人畜尸体的兀鹰,每逢出现,总是意味着死亡。
  屠双胜抬手搔搔下巴,刚长出来的胡子扎手发痒,使他记起已有两天没有剃刮,不过以
后他不必烦心这个,人死了一切都没关系啦!
  房七姑最后的结论使他忽然感到微微震动,她说:“屠双胜,你若不是自认为可以击败
我,就是身上怀有非常的秘密,才不怕死。”
  她冷笑一声,又追:“说到你击败我这一点,从你的口气中以及你见过本宫的绝艺,谅
你也不敢作此想,因此,你必定是身怀非比寻常的秘密。你的胡子多而硬,气概豪迈,可见
得不是因为受了宫阉之创而失去活下去的意思,你……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屠双胜不敢流露出震惊神色,冷冷地望着对方,但觉她的清冷眼光中,有一种不会被惑
的定力,于是他也不企图哄骗她,只道:“房七姑,你自己找出这个秘密吧!”
  房七姑道:“我一定会找出来,你信不信?”
  屠双胜颔首道:“以你的本领和智慧,相信可以办得到。”
  房七姑道:“但你别高兴,我没有打算证明给你看。换言之,我今日不会饶你一命。”
  屠双胜仰天长笑,。豪气逼人,道:“咱几时要你饶命的?”
  房七姑的理智告诉她,这个气概雄壮的男子的的确确是不怕死之人,但她的感情却不相
信这个事实,天下间哪里有人真的把生命视若尘土呢?她决定要试试看,用尽手段看他死到
临头之时究竟怕是不怕?当下右手往花篮中一探,取出那柄小药锄。
  屠双胜抬臂撤刀,“锒锒”一响,长刀出鞘,在阳光之下闪耀出万点精芒。
  房七姑道:“屠双胜,你小心点,我这‘耕云织雾二十八锄’和‘篮里乾坤’的绝艺,
一旦使开了,你就逃不过杀身之劫啦!”
  屠双胜洪声应道:“妙得很,咱外号是行云刀客,咱们瞧瞧难行谁不行……看刀!”
  喝声宛如霹雷,刀似白云舒卷。但见他踏中富,走洪门,从正面攻上去,气势豪雄之
极。
  房七姑的小药锄飘忽斜凿,“当”的一声,锄中刀身,她身形却震得退了两步。原来屠
双胜这一刀气势凌厉,劲道强绝,她的奇怪手法竟未奏功,反而被他逼退。
  屠双胜凝神一念,心无旁骛,驭刀接续攻去。“飕飕飕”一连三刀,直把房七站硬生生
逼退了一丈有余。
  她的一身紫衣,在精芒耀目的刀光中财体飘拂,显然她已被强大无伦的刀气裹住。在高
手拼搏中,这等情形最是危险。
  屠双胜胸无杂念,一心一意要拼到气绝倒毙方休。正因如此,他的刀势比平时加倍凌
厉,勇不可挡。又是一连三刀,把房七姑攻退七八步之多。
  这两人接战片刻工夫,屠双胜已经抢制了机先,着着逼攻。
  他刀法大开大合,宛如长江大河,气吞万里。房七姑每退一步,他的刀锋就抢近了少
许。
  十余招下来,屠双胜的锋快长刀,已经像剃面似的在房七姑肌肤上晃闪,森寒的刀气直
侵骨髓。
  换句话说,屠双胜已攻入她锄影之中,越逼越近。再来那么几招,刀上锋刀就可以划削
到她身上了。
  屠双胜气势更见凌厉,叱咤如雷,又攻了两招,陡然一招“倒挂星河”,向前跃起急
扑,刀光如瀑布冲泻,俯击下去。
  这时房七姑身子已经向后仰,紫衣向后劲拂,紧贴身上,使得她胸前起伏的曲线,夸张
地暴露出来。
  屠双胜这一击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就算房七姑忽然变成一块大石,他这一刀也能把大石
劈为两片。
  房七姑在重如山岳的刀气笼罩之下,万万无法闪避窜逃,尤其是她上身往后弯仰,方向
更难变化。
  她左手一摇,臂弯中的花篮“呼”的一声扬起,“啪”的一响,在间不容发之际撞上刀
刃。
  屠双胜突然感到刀上所有的力道,生像是石投大海一股,霎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禁面色大变,心头震骇莫名,“呼”的一声翻落在右侧四五尺之处。
  房七姑纤腰一挺,身子恢复直立姿势。
  她抬手拣拣鬓发,嫣然一笑,道:“啊呀!好险,好险!”
  屠双胜默然不语,望着她左臂挂着的花篮。
  房七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除了锄云织雾二十八锄之外,还有篮里乾坤的绝
艺。刚才那一下,就是篮里乾坤的奇奥手法了。”
  屠双胜道:“咱那一刀自问连铁石都能劈开。”
  房七姑道:“我知道,但我的花篮,宛如覆载山川万物的大地,雷霆虽然威猛,可是能
够摇撼大地么?”
  屠双胜愣一下才道:“听起来有理,大地无所不容,无所不载!”
  房七姑轻笑一声,道:“现在看我的了,小心啦!春招!”
  她锄势飘飘攻去,手法奇幻,霎时千重锄影卷住了屠双胜。
  屠双胜舍命反击,可是他每一刀出去,总被房七站的花篮接住,一切后着变化尽行封
死,简直是动弹不得。
  那房七站的药锄却毫不相让,锄锄向他身上多处要害攻到。
  手法空灵潇洒,甚是悦目美观,不过若是让她凿上一下,却是非死不可。
  屠双胜苦苦支撑了二十余招,他最感头痛的还是对方那篮里乾坤的绝技,突然“叮裆”
一响,刀身被花篮挽手咬住,无法移动分毫。
  刹那间房七站的药锄已到了他头顶,锐利的锄齿闪耀着精光,迅急凿下。
  屠双胜双眼一闭,猛然肩颈之间受到重重一击,“砰”的1声跌翻地上。
  他有一阵感到全身四肢百骸好像散开似的,全无半点气力,而且挨了一击之处奇疼入
骨。
  渐渐熬过了这阵奇疼,也恢复了一点气力,仰头向房七姑望去,但见她表情冰冷,瞧不
出她刚才那一记不下手之故。
  屠双胜心中暗暗慨叹,现下与其受辱而活,倒不如被她一击致命,一了百了。
  房七姑淡淡道:“屠双胜,你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因为我若想从你口中探出秘密,无
异线木求鱼!”
  屠双胜略感安慰,既然她认为如此,大概就不至于太过羞辱他,因而他也就不必急急自
杀了。
  “不过,屠双胜,我告诉你,我对你们的秘密,还是很感到兴趣!”
  屠双胜心头一震道:“什么秘密?”
  房七姑道:“你们燕云十八铁骑人人不怕死的原因。”
  屠双胜道:“我等不怕死哪算是秘密?”
  房七姑道:“我意思是指你们的出身、你们所受的训练等等。
  其中定有特别原因,才有这种现象。”
  屠双胜道:“不错,我们有一套特别的训练方法……”
  房七姑露出笑容道:“不用骗我,最重要的是你们神秘的出身。单单是训练方法,岂能
使你们视死如归?”
  这房七姑的话锋快如刀,直刺入屠双胜心中,使他微微变色,默然无语。
  房七姑又遭:“当然你不会泄露秘密。连公孙元波也不肯露一点口风,这倒是很奇怪之
事!”
  屠双胜大吃一惊,膛目望着她。
  房七姑点点头,道:“公孙元波现下在森罗宫中,我知道他想帮助你们,但他又不肯透
露口风,所以我要跟他别别苗头,打算查出你们的秘密。”
  屠双胜道:“公孙大侠原来是森罗宫中的人,无怪他绝艺惊世,天下难有敌手!”
  房七姑道:“胡说!他从前不是本宫之人,他的武功也平常得很。哼!我不明白老王爷
为何看中他,把他带回来。”
  屠双胜一愣,道:“这样说来,他也是被俘之人么?”
  房七站道:“不,你完全弄错了。他已拜老王爷为师,现在已经是森罗宫的小王爷
了。”
  屠双胜疑惑地“哦”了一声,却不说出心中疑问。
  房七姑道:“你敢是奇怪我为何要和小王爷公孙元波作对么?哼!我告诉你,我‘森罗
七妹’也不是低三下四之人,公孙元波管不着我。”
  屠双胜道:“原来如此。在下说句老实话,公孙大侠在外人当中,乃是我最佩服的一
个,只有房七姑你堪以和他匹敌。”
  房七姑又露一下笑容,道:“算你有点眼力。公孙元波目前还算不得什么人物,当然将
来可不同了。他只要学去老王爷一半的本事,天下就没有敌手啦!”
  屠双胜认为她的话有点根据,因为他亲眼见过幽燕王赵魔音的本事,的确不是信口胡
吹。
  房七姑又道:“我和公孙元波都是外人,那么在你们圈子里,也有令人十分佩服的人,
是不?”
  屠双胜点点头,心想你只能知道到这儿为止,别的不能再透露了。
  房七站做个手势,屠双胜使依从她的指示,略显艰困地爬起身,盘膝坐在烫热的沙地
上。
  她转头四顾,看了好一阵。屠双胜暗暗奇怪,心想她对沙漠中的黄昏落日,难道还有这
么大的欣赏兴趣?房七姑目光回到他面上,说道:“我有两条路供你选择:一是纵放了你,
让你自己逃出沙漠;另一条路是你随我返宫,我把你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直到你自愿
供出秘密为止。”
  屠双胜不禁甚为迷惑,道:“你认为在下被囚禁得久了,就会供出一切么?”
  房七姑道:“那是你自己的事,爱说就说,不说拉倒,不过我猜想到了二三十年之后,
你一定会说的,对不?”
  屠双胜苦笑一下,又道:“在下活不了那么久,你放心吧!”
  房七姑耸耸肩,动作十分优美,道:“随便你,我们看看谁更有耐心些?”
  屠双胜奋起精神,问道:“另一条路是纵我逃走,这话真是不真?”
  房七姑道:“当然是真的。你能逃出沙漠,就获得自由了。”
  屠双胜道:“那么在下就选这一条路,用不着多考虑了。”
  房七姑道:“但如果你逃不出沙漠呢?”
  屠双胜一愣,道:“在下若是逃不出去,有死而已,你还待怎地?”
  房七姑冷笑一声,道:“死?哼!要你死还不容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任你逃走,逃
得出沙漠就让你自由,而你失败的条件只是一死,这话不公平嘛!”
  屠双胜不胜迷惑道:“在下以一死回报,已是到了极限,姑娘为何还不满意?以你的神
通,在下逃不出你掌心,乃是显而易见之事。”
  房七姑道:“谁说我出手拦阻你?”
  屠双胜涌起了满怀希望,问道:“难道姑娘不加干涉,任我逃走么?”
  房七姑道:“不错。你只要逃得出这沙漠的种种险阻就行了,我决不出手阻你。”
  行云刀客屠双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竟然真有这等好事?这一片沙漠已经
靠近边缘,屠双胜知道此乃千真万确之事,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够走出去,何况是他?最后他
认为不能太高兴,这房七姑作此许诺,当然有她的把握。
  “你自家虽不出手,但你可以支使别人,或许已经另有埋伏!”
  房七姑嫣然一笑,在这荒凉的沙漠中,得见美人一笑,实在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她娇悄地摇摇头,道:“没有,完全没有人为的诡计。如果是我或任何人拦阻你,我们
的约定就失败,也就是说你不必把秘密告诉我。”
  屠双胜沉吟道:“听起来我似乎占了很大的便宜,晤!不大公平,在下不便接受。”
  房七姑道:“你自以为不大公平而已,其实我已占了很大的便宜。无论如何,这是你唯
一可获得自由的机会。”
  屠双胜注视着她双眼,道:“那么你希望我答应下来,对不对?”
  她点头道:“对,我要你心服口服,亲自将秘密告诉我。当然我不会向任何人泄露的,
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
  屠双胜心中还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当他真的到了计穷力竭无法逃出沙漠之时,他可以立
刻自杀,这样,房七姑也无法责备他了。
  他点头道;“好吧!咱们就此讲定。”他目光向那匹浑身乌黑的坐骑“小黑炭”望去,
心中泛起了难以割舍之感,问道,“你限定我一个人呢,抑或可以带同坐骑?”
  房七姑笑道:“你的坐骑已经不行啦!但你若要带同它上路,我也不反对。”
  屠双胜站起身,但觉全身骨节隐隐作疼,气力大不如前。他捡起长刀,归还鞘内,还拍
拍身上沙子。
  房七姑道:“你的情况看来比你的坐骑略略好一点而已。我有一种舒筋活络的手法,可
以马上使你全身不再酸疼。”
  屠双胜不胜惊异地道:“哦?你无须利用我全身酸疼乏力这一点么?”
  房七姑道:“当然不需要!”她走向马车,拿下一块草席,铺展在马车旁边的阴影中。
  她接着命屠双胜躺在席上,说道:“这儿既避风又避日。”她望望天边的斜阳霞彩,又
道:“我只给你一夜的时间,你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屠双胜仰卧席上,全身尽量放松,感到十分舒服,不过他知道这种舒服很快就变成过
去,就像他这些年来率队奔波江湖中,时时有人乏马倦的情况,当他们投宿时,一躺下去舒
服得简直永远不想起床了。可是这一切都随着时光消逝,到了到日,他们仍然风尘仆仆地继
续奔波。
  房七站半蹲半跪地伸手替他按摩,她双手灵活而有力,所到之处,酸疼立消。可是使屠
双胜印象最深的却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以及她俏丽的笑靥,看起来非常温柔可爱。
  他翻身让她按摩身体的背面之时,禁不住叹一口气。
  房七站道:“你干嘛叹气?”
  屠双胜支吾道:“没有什么!我一定是太舒服了!”
  房七姑道:“太舒服也会叹气么?”
  屠双胜道:“当然会啦!我有一个朋友,每当他面对佳肴美酒,吃得高兴时便会叹声不
绝。”
  房七姑道:“那是赞叹,跟叹气不一样。”
  屠双胜道:“你一直住在森罗宫么?住了多少年啦?”
  房七姑道:“十几年啦!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蒙老王爷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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