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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剑争辉》


第二十九章



  端木赐良回身一招手,早有他的弟子送上一根鸠杖,通体乌黑,只有鸠首上盘着一条白
蛇。
  端木赐良执杖在手,又作了一礼道:“师太必不肯先行出手,请恕在下僭越!”说完一
抖杖身,幻为千点杖影,而鸠首上之白蛇也信信吐舌,恍若有千百条白蛇张口噬来。
  清昙亦挥起拂帚,洒开万缕银丝,刚好将杖影一齐封住,二人在片刻之间,已互换了一
二十招,势均力敌,铢两相当。
  欧阳子凌一面看,一面惊心,一面兴奋,心中不住地思忖道:“幸而是师伯接了这一场,
换上我的话,绝对抵不过这魔头的,师伯的功夫真高啊,端木赐良也不错,艺无止境,天外
有人,这句话的确有道理……”
  他在想着,想着!场上的两个人已交手了一百多招,每一招都博奥精深,天衣无缝,看
得两旁的人如痴如醉,张口,伸舌,忘情不能自己。
  蓦尔,端木赐良大喝一声,伸杖直捣,他知道招式无功,只有在功力上定胜负了。神尼
伸出拂帚,搭在他的杖头上,双方各把自己的真力传在帚杖上较量起来。
  这是一个僵持之局,谁也不相上下。
  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场上的两个人,一站,一坐,不言,不动,彷佛已成了两尊化石
可是他们的脸上都有了一些变化,神尼的脸色由红润中透出一丝淡白,端木赐良则由黑里透
青。
  这究竟是一场吃力的战斗。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依然是不了之局,两边观战的人都起了焦灼之感,他们要斗到什么
时候才完呢!
  独醉生一拉欧阳子陵,悄悄的在他耳旁说道:“他们的内力相等,目前不会有变化,可
是再过五六个时辰,令师伯将有不支之象……”
  欧阳子陵点点头,他也看出来了,神尼是坐着运功,比站着的端木赐良要吃一点亏,所
以他尽快地在脑中想办法。
  又过了一个时辰,欧阳子陵咬了一下牙,像是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他站起来,拔
出龙泉古剑,长吟一声,身剑合一,化为一道青光,直向二人中间窜去。“铮!”一声暴响,
拂帚上的银丝及鸠杖都被他削去半尺多长,二人的真力给他一冲而有了凭籍,得以收回。
  欧阳子陵却为二人的合力一激,弹起十几丈高,再慢慢的落回地面,已是脸红心跳,喘
息不已……
  这一举出人意料,大家都讶然出声,端木赐良呼着气问道:“欧阳大侠,你这是什么意
思?” 
  欧阳子陵道:“庄主及家师伯如此比赛太费时间,所以在下斗胆分开,欲代家师伯接下
半场……”
  端木赐良怒道:“欧阳大侠,你怎么要无赖,堂堂侠义道,怎么也用车轮战这种卑劣的
手段。”
  欧阳子陵笑道:“我这一场不用力气!”
  端木赐良诧异道:“我不明白……”
  欧阳子陵从容道:“庄主以毒成名,天下毒物鲜有不知,在下班门弄斧,欲与庄主赛一
场‘饮鸠止渴’,你我各备毒物一杯,互相交换喝下去,但不知庄主是否有兴!”端木赐良
哈哈大笑道:“七毒天王要是不敢比毒,传到江湖上可是笑话了,成!我不想毒死你,可是
我不相信你毒得死我!”
  欧阳子陵仿佛成竹在胸,镇定地道:“相信与否试后才知,到时庄主恐怕相信已来不及
了!”
  端木赐良被激起了怒意,大声道:“比!比!现在就比,我们此刻下去准备,半个时辰
后回来,你天下第一高手,我相信你不会偷偷地溜掉!”
  说完一拔身,向桥上而去。
  欧阳子陵也跟在后面去了,把崖上诸人弄得莫明其妙,又陷入一阵沉默里。
  半个时辰瞬息即过,端木赐良取来一小瓶红色液体,欧阳子陵则弄了一碗清水。两人对
望一眼,交相换过,一语不发。
  欧阳子陵取过后,毫不考虑,一饮而尽。
  端木赐良端详良久,连嗅,带以指试飞半晌以后,才皱着眉头,迟疑地喝下去。两个人
饮完后,站着对望,依然默不发言。
  空气冻结了,连大家的呼吸都冻结了。
  良久,端木赐良的眉头紧皱,额上汗下如雨,哑着喉咙问道:“告诉我,你给我喝的是
什么?”
  欧阳子陵沉声地说:“无影之毒,无药可解!”
  端木赐良大叫一声,飞身跳向落魂崖下……


  七毒山庄上扬了一把火,烧得蛇虫乱窜,火能烧去一切,这地方不再有毒了。七星岩上
也添了几座新冢,冢的四周遍植修竹,山溪曲绕,景色宜人,彷佛是一片仙境地。 
  冢前,有许多人在那儿垂泪凭吊。


  欧阳子陵站在落魂崖上,望着端木赐良跳下去的地方,神情异常地惆怅。独醉生过来问
道:“老弟,端木赐良给你喝的是什么?”
  欧阳子陵限中含着泪,低低的道:“红葡萄酒,那里面根本没有毒!”
  “那么你给他喝的无影之毒是从那儿来的呢?”
  欧阳子陵默然地取出天残秘笈,指着上面一段文字:“书面所附为无影之毒,无色无味,
无药可解,仅温玉块可解,然需终身佩之,此玦举世惟一,余得之殊为不易……”独醉生默
默地也望着崖下,不一会儿,他的眼泪也流下来了,嘶哑着嗓子道:“端木赐良可以算是天
下第一奇才,不过,他死了也是天下第一件好事……”
  黯然神伤者,惟别而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各人都有着自己的事情。因此,在七毒山庄的善后事宜告一
段落之后,大家都涌起一片离情。
  藏边布达拉宫的约期尚早,神尼清昙认为欧阳子陵应该利用这一段时间随她到哀牢山去,
将本门技业作一番精修。
  对于师伯之命,欧阳子陵自是不敢稍违,而且在他的内心对师伯也是孺慕异常,沙漠龙
是跟定了陵哥哥,借口辛红绢中魔太深,复原不易,要求前往照料陪伴,同时也顺带地好向
神尼有所请益。
  清昙微微一笑默许。
  崔萍带着崔珏诸葛晦上官云彬,回到点苍山摩云山庄小住,同时还要取道大雪山,通知
雪老人一声。
  他门下的两个弟子双双身故,想必也够使他难过的。
  左棠与百了大师则都是受欧阳子陵所托,遄返金陵,左棠去金家探访陈金城受伤的情势,
百了则驻锡鸡鸣寺,调教明月小和尚。
  独醉生自愿与欧阳恩结伴,南去苗疆,采视一下陈慧珠的近况,附带地也为小老弟解说
一下。
  这个任务看起来颇不简单,大概只有独醉生那条如簧之舌,可以胜任。
  大家的行程已定,互道珍重,依依而别。
  本来依各人的意思,都还想在端阳前又再聚藏邑拉萨,为欧阳子陵等助阵。可是神尼婉
谢了大家的好意,她认为与呼音寺间,不过是一点小误会,能解则解,不能解最多也只有在
武技上切磋一番,人去多了,反而不好。
  给她这么一说,大家自是不好坚持了。
  东北往哀牢,路程并不在近。
  神尼清昙不愿意为俗事所牵,带着神兽狻猊金儿先走。
  剩下欧阳子陵与辛红绢沙漠龙三个人,跨着紫骝、霜骊,黑天骓三匹汗血名驹,潇洒地
北返。
  一路上鞭丝帽影,衬托着沙漠龙艳貌如花,的确是璧人无双,而花容憔悴的辛红绢跟在
他们旁边,却又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态。
  这是春天,沙漠中的花草种类不多。
  可是它们并不肯虚掷那短暂的春光,依然竭尽本能,嫣红、鹅黄、浅紫,将沙漠点缀得
多姿多彩。
  顾虑到辛红绢体弱,再者也是紧张日子过多了,所以他们并不急着赶路,遇到景物稍佳
的地方,总要停下来休息观赏一番。
  这一天将近黄昏,彩霞千条,把蓝天烘托成一幅灿烂的锦绣,停在一个小小的湖泊旁边,
欧阳子陵早就把马背上带的小牛皮帐篷架了起来。
  然后与沙漠龙二人忙着生火烧水。
  辛红绢则荏弱地倚着一块山石,欣赏着他们的忙碌。
  本来她只是功力折损,并不至于柔弱得连一点事都不能做,可是两个人过份地爱惜地,
不忍她再劳动。
  弄得她只好微带着怨羡地在旁边看着。
  慢慢地,她把眼光从欧阳子陵的身上移开,凝视着路旁的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仙人掌攻瑰,在翡翠色的球茎上,绽开着三四朵黄色的小花,轻沐如风,摇曳
生姿,别具一种风韵。 望着,望着,她不禁出神了。
  突然,有一只轻轻的手,抚上她的肩膀,然后是欧阳子陵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红妹妹,是什么东西让你看呆了。”
  辛红绢缓缓的将目光收了回来,望着欧阳子陵,答非所问的道:“陵哥哥,你替我做件
事好不好?”
  “当然可以了,我会替你做任何事情的,即使你要夭上的月亮,我也会想法子摘下来送
给你!”
  辛红绢感于他话中丰富的感情,激动地道:“谢谢你,陵哥哥,我不会要你去做那些困
难的事情的,我只请你替我把那朵花摘来,我很喜欢那朵花,可是我彷佛很害怕,不敢去探
它!”
  欧阳子陵很奇怪,对辛红绢这种行迳是费解,然而看着她企盼的眼光,不忍心去拂逆她
她的心意,飞身过去,将那朵仙人掌攻瑰摘了下来。
  同时为了怕扎伤她的手,还小心翼翼地将球掌上的刺都扳了下来,捧着回到辛红绢身边,
默然地递给她。
  辛红绢像捧宝贝似的接过来,端在手中,凝神他看了半天,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秀目
中竟流下泪来。
  欧阳子陵不明白她为了什么,着急地问道:“红妹妹,你怎么了……”
  辛红绢抬起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才苦笑着道:“没有什么,师父常说我是个傻女孩子,
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常想一些很傻的问题……”
  说着举起手中的花朵,继续说道:“看见这朵花我又有了很多感触,它很像我们目前的
处境……”
  欧阳子陵莫明其妙,只好茫然地望着她,听她以微带悲凉的声调娓娓地诉说……“这上
面的两朵大花,一朵是龙姐姐,一朵是那位陈姐姐,她们貌拟天人,正像这两棵花朵一般的
绚烂。
  你就是这花下的球茎,以你感情的汁水,培植着花朵的怒放,绿茎红花,相得益彰。至
于我,我只是旁边那一颗小小的花蕾,我无意与她们争姘竟芳,只想在你的保护下,分得你
一丝的养分,默默无闻地点缀着你的生命,这是一个极为卑微的心愿,谁知道天也不容……”
  她语调悲楚,如零雁鸣于秋空,叫得人九回肠,如哀猿啸于深谷,啼得人摧心肝……欧
阳子陵知道她着魔太深,此刻又入了魔道了。
  可是也不禁为她的痴情所动,忍不住轻揽住她的双肩,含着眼泪,感动地说:“不会的,
红妹妹,像你这么纯真的人,谁都不会不容你的。”
  沙漠龙本来在一旁守着炉火,听见辛红绢在讲话,也过来站在她背后,此时也忍不住扑
簌簌的眼泪直往下掉却是做声不出。
  蓦而在沙漠的远处,有人作歌,歌调苍凉:
  “天苍苍,地黄黄!
  笑他众生为名忙!
  败为寇!成为王!
  纵留青史虚名在,
  春闺梦里啼红妆,
  何如碌碌终吾身;
  小妻俗子相依傍!
  闻!又有何强?没!又有何妨?
  天昏昏,地寒寒!
  笑他众生为利缠!
  金作屋!玉为栏!
  阿房会聚天下珍;
  楚人一炬草木残!
  何如随身一壶酒,
  黄粱几梦到长安!
  富!又有何堪?贫!又有何难?
  天莫莫,地悠悠!
  笑他众生为情愁,
  说恩爱,话温柔,
  即使旷怨都成匹;
  曾有几人到白头!
  何如一剑随一马;
  五湖四海傲王侯!
  合,岂能常留!分,又有何忧!”
  歌声尚在余空里回荡,远远的夕阳影里,出现了一个黑点。
  沙漠龙轻轻地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欧阳子陵放开了辛红绢,凝视着前面道:“这个人歌声中气充足,歌词典雅,隐含出世
之意,恐怕又是一位看破世情的逊世高人!”
  说着那黑点渐渐地放大,来到临近,已可看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白面黑髯,神情
懒散地跨在一匹马上。
  走到他们身前,下了马,微一拱手道:“老朽因为贪玩漠上春光,竟忘记水囊已空,见
公子炉上煮得好茶,不知能分我一杯否?”
  欧阳子陵见他仪表不俗,再加上听过他的歌声,心中对他颇为尊敬,闻言连忙回礼道:
“老丈说那里话,萍水相逢,即属缘份,一杯茶算得什么?适才听老丈高歌,颇是发人深省,
晚辈囊中中携有一袋水酒,如蒙不弃,便请席地小坐,俾晚辈等稍领一点教诲如何?”
  这时沙漠龙已经在吊架上倒了一杯茶,送了过来,老者一面道谢着接过,一面哈哈大笑
道:“老朽不过因为旅途寂寞,信口胡哼了几句。那里敢当公子如此夸奖,教诲是不敢当的,
只是难得相逢,大家交个朋友,聊聊天倒是不错的!”
  欧阳子陵也到马背上将酒袋,干脯,都拿了下来,同时还带了一床毯子,铺在地上,请
老者坐下。
  然后自己与沙漠龙,辛红绢等各占一方坐了,大家各道姓名,互相寒喧起来。老者自称
姓石,名二慈,对欧阳子陵等人的名字,彷佛先前毫无所闻。
  欧阳子陵只道人家志在游历,不开心江湖上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大家且酌且谈,甚
为欢洽。
  石二慈注意到辛红绢悒悒的神态,忍不住向欧阳子陵询道:“老朽行脚天涯,略解歧黄,
不敢说自比黄陀,但任何病症,只需一脉,便知端详。我看令师妹神不守经,彷佛有大症在
身,老朽身受款待,无以为报,请许我一探,或可稍尽绵力!”
  欧阳子陵见石二慈满脸正气,不像个坏人,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人家那么大的岁数了,
而且又是一片好意,遂叫辛红绢将纤腕伸出。
  石二慈伸出两个指头,轻按在她的脉节上,闭目静探了一声,又换另一个手,亦复如此,
然后收指睁目道:“辛姑娘脉象不稳,系受心魔侵经,内火炼神,若换常人,恐早已心力交
瘁,幸而她早服灵药,得保心头一点元神未枯,然若再延以时日,就难说了。”
  欧阳子陵早就知道辛红绢的病源了,让他诊脉,不过是情面难却,现在听他说得头头是
道,不禁大为叹服,忙起身长揖道:“老丈医术通神,说得一点不错,既是老丈识得端倪,
想必有诊治之策,即请费心一治,晚辈当不惜任何报酬!”
  石二慈摇头沉吟道:“难!难!非是老朽故意推托,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欧阳子陵见他一连说了两个难字,心中十分焦灼,急忙道:“老丈有什么为难之处,莫
非药物难求……”
  石二慈拦住他的话道:“非也!非也!这种病不是身体肺腑上的病,药石无法奏效。”
欧阳子陵又道:“那么到底为难在什么地方呢?”
  石二慈喝了一口酒道:“辛姑娘病因魔起,魔由心生,心为神之主,神乃精之源,故欲
疗此疾,必须以内力贯注。一方面防心火炼魔,一方面引精归神,驱神就心,这两种手法老
朽倒是熟谙,只是一心无法二用,势难兼顾,力有不逮而已!”
  欧阳子陵道:“以一心二用之法,行此二种功力,不知是否有效。”
  石二慈答道:“当然有效了,不过一心二用之法,我也只是听说而已,空谷传声,连是
否真正有这种方法都不得而知,所以我说难,就是难在这地方!”
  欧阳子陵却雀跃喜道:“一心二用之法,晚辈倒略知二一,马上就传授老丈,请老丈为
敝师妹一治如何?”
  石二慈不相信地道:“你会一心二用之法?”
  欧阳子陵正容道:“是的,晚辈在南疆一古洞中,得了一位异人秘笈,上面即载有一心
二用之法,虽然那位异人告诚不得妄传别人,但老丈仁心长者,习得此法后,说不定还可以
救得许多人生命,武功技术,用以济世,即为正途,我相信那位异人泉下有知,必不会反对
的!”
  说着立刻把一心二用的口诀,连带锻链的方法都一齐告诉了石二慈。
  石二慈领会甚速,闭目静思约有半个时辰,然后拿起面前的筷子,一手一支,用不同的
招式互相搏击起来。
  欧阳子陵见他搏击的招式,不论攻守,都到了天衣无缝的境界,觉得此人不但医道通神,
而且在武术的造诣上,也比他所见一切高手为强。
  这样的一个奇才,在江湖上居然默默无闻,不禁感慨无穷。
  石二慈两手交换了几招之后,停下来道:“这一心二用之术,果然奥妙无穷,老朽初学
神技,不禁失态,请公子不要见笑。事不宜迟,现在就为辛姑娘疗疾,还望公子在一旁护法,
设若发现老朽有功力不支之态,立即援助一臂以免老朽救人不成,反而害之。”
  欧阳子陵谨声侯教。
  石二慈随即舍辛红绢盘腿坐好,双手各按住她腕间脉门,立刻有一种绵绵的力量,从他
的指间,不断地传过去。
  初时辛红绢的脸上,尚有哽咽悲切之态,渐渐地那些悲态清除,代之以嫣然笑容,最后
连笑容也慢慢地淡起,漠然不动,神光湛然,入于无我无相的状态。
  欧阳子陵是识货的,在一旁看了,不禁又是惊喜,又是骇异,因为他看出这石二慈的功
力,已至高不可测的境界了。
  就凭他这一手以内力祛心魔的功夫,自己异遇屡膺,再加上二十年面壁精修,恐怕也未
必克此。
  又过了一下,石二慈突然收手起立道:“幸不辱命,此刻辛姑娘大概已经痊愈了,老朽
不敢要酬劳,只希望能将那美酒再赐我几杯足矣!”
  欧阳子陵立刻捧上皮袋,恭敬地将他的面前酒杯注满,然后躬身道:“大德不敢言酬,
尤其是目睹神功盖世,请前辈恕欧阳子陵失敬之罪!”
  石二慈大笑道:“你原先对我也没有什么不敬之处,现在也不必特别对我客气,你教了
我一门功夫,我替你治愈了辛姑娘。咱们只能算是两相扯直,若说是见了我的功夫才对我恭
敬,公子,你不觉得太势利一点了吗?”
  欧阳子陵被他说得脸上一红。
  呆立了片刻,豪兴顿发,在石二慈对面坐下道:“既是前辈这么说,我就暂脱形迹,陪
前辈快饮几杯,以不负这塞上明月,长空朗星!”
  石二慈高兴地道:“好!好!这才是少年人本色,英雄无辈,你我并没有一丝渊源,也
拉不上关系,何必为一些俗套所拘泥呢?”
  一老一少开怀畅饮起来。  
  沙漠龙却趋前走至辛红绢身旁。
  刚好她睁开了眼睛,一把拉住她的手跳起来道:“龙姐姐,我突然觉得我高兴起来了,
以前我心上老是压着一块重东西,现在好像一下子就被人揭掉似的!……”
  沙漠龙拥着她喜极而泣。
  欧阳子陵与石二慈却相视一笑。


  一行人又成行了。
  因为上哀牢山必需经过白龙堆,沙漠龙想去看一下师父,大家当然不反对。欧阳子陵因
为感激石二慈治愈了辛红绢,坚邀他同至白龙堆中小作盘桓。石二慈游踪无定,倒是答应了。
  辛红绢病愈之后,又回复到她那天真淘气的脾气,硬逼着沙漠龙要赛马,沙漠龙却不过
她。
  一红一白,两匹骏马在沙漠上只扬着两团白雾。
  一刹那间,就跑得没影了。
  欧阳子陵担心她们又出岔子,可是碍于石二慈在旁,不好意思赶上去,在马上略有不安
之色。
  石二慈见状心中了然,笑着对他道:“公子快赶上去吧!两个女孩子落了单倒底不太好,
老朽的这匹马虽瘦,论脚力倒不错,大概不会落后太多!”
  欧阳子陵朝他的马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大相信。
  可是石二慈双腿一夹,跨下的马就如同急箭似的射了出去。
  眨眼间也不见了。
  欧阳子陵这才了解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自己的见识实在太陋鄙了。
  一面嗟叹着,一面加力策马。
  黑天骓究竟不愧名驹,尤其到了沙漠上,它的精神更充足了,泼开四蹄,一阵风似的向
前疾卷。
  大约跑出有一盏茶时分,隐隐的看见黄雾飞腾,只是分辨不出是谁?
  他座下的黑天骓也看见了,却更激起雄心,追得益发快了。
  渐渐地迫近的时候,他才发现最落后的沙漠龙,她的霜骊因为起步迟了,一直在辛红绢
后面一箭之遥的地方。
  石二慈的影子仍是看不见。
  欧阳子陵略为勒住一点马的速度,使它与沙漠龙并驰,一面在马上问道:“石老前辈
呢?”
  沙漠龙用手掩着口鼻,免得飞沙扑进去。
  一面喘着气道:“早追到前面去了!”
  欧阳子陵不信地问道:“什么?他那匹瘦马难道比汗血驹还快?”
  沙漠龙弓着身摧马超前了一点。
  然后回过头来道:“是的,他那马名叫白龙,是真正的龙种,一支单传,举世无双,是
世界上最快的马!”
  说着,两人渐渐地迫近了辛红绢。
  霜骊本来与紫骝差不多,现在因为受了黑天骓的追逼,再加上沙漠龙的骑术精绝,终于
赶上那一箭的距离。
  又跑了一阵,只见石二慈站在一个小湖畔的石头上招手。
  大家把马都勒住了。
  紫骝性最烈,辛红绢虽是将它勒停了,可是它还在地上直蹦直跳,像是要将马上的辛红
绢摔下来似的。
  辛红绢则伏身在鞍上,贴得紧紧的,就是不肯下来,两方都别上劲了。
  一人一马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石二慈的那匹瘦马已从池边饮完水回来,见状奋鬣
长嘶了一声!
  说也奇怪,紫骝立刻俯身贴耳,安静下来了。
  欧阳子陵下了马,赞赏地走到瘦马身畔,抚着它的毛道:“真想不到你这么瘦,会有那
么快的脚程,更还有降伏同类的威严。”
  石二慈在一旁得意地笑道:“公子可知此马来历?”
  欧阳子陵道:“我对马是门外汉,但是龙妹妹可是行家,她说前辈这匹马叫白龙,奇怪,
它并不白啊!”
  石二慈却面有惊色地望着沙漠龙道:“龙公主能知道它的名字,的确不愧为女伯乐矣,
只是此马尚有许多特性,公主也清楚吗!”
  沙漠龙谦逊地道:“晚辈知而不详,说出来怕惹老前辈笑话!”
  辛红绢忙扯着她的衣服嚷道:“好了!女伯乐,弼马温,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讲出来
吧!”
  沙漠龙瞪了她一眼,才慢慢地说道:“此马产自天山,为群马之首,且必为牝马,母马
产幼马后,立即死去。
  盖全身精华,全钟于幼马之身矣,故此驹向来一脉单传,举世无匹,本应为纯白色,前
辈大概将它染黄了。
  此马涉水如舟,登山如夷,凌空飞跃,可达十数丈,可驰骋于峭壁之间,行千里于旦夕,
且最重恩怨,前辈若不是于它有大恩,断不会如此驯服,晚辈所知,仅此数端,不全处尚祈
前辈指教!”
  石二慈长叹一声道:“龙公主博学多闻,知马之详,较老朽强出多矣,这马的确是我在
天山发现的。彼时它正为一条毒蛇咬伤,奄奄一息,我替它除了蛇毒,它就跟着我走,当时
我是嫌它太瘦,不去理会。谁想我跑多快,它也跑快,连奔出了十几个山头,也没有把它甩
掉,我这才看出它不凡,将它收养了。博查群书,才找出它的来历,我想在外面来往行走,
总会被人家认出来的,所以用特制的染料,变了它的毛色,谁知仍逃不过公主法眼!”
  沙漠龙笑着道:“晚辈起先也没有看出来,后来一赛马,前辈自后面赶上来,我族中世
代养马,晚辈略有所知。能超过汗血种的,只有白龙,冒险一猜,想不到居然给我瞎碰上了,
只是侥幸而已,那里敢当前辈盛誉!”
  这时那匹瘦马白龙,挨擦着欧阳子陵,竟似十分亲热。
  石二慈见了面色一动,眼中闪过了一阵奇异的光彩。
  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白龙身上,谁都没有看到。
  闲谈了一阵,大家又开始动身前进。
  经过呼音寺的山脚下,却见朗月领着一大批身穿黄衣的喇嘛,鹄侯在路旁。望见他们来
了,朗月首先越众而出,对欧阳子陵深深的施了一礼道:“彼日在七毒山庄上,多承大侠概
施援手。且又格杀了端木赐良,火焚七星岩,报了敝同门被惨杀之仇,老僧风闻侠驽将于此
经过,特率门下弟子恭候,聊申敬意。”
  欧阳子陵连忙下马还礼不迭:“七毒山庄上晚辈不过幸怀宝珠而已,即使为禅师略解小
困,也是武林中听应尽的本分,那里敢当老禅师如此相待……”
  说到这儿他的脸上浮起一阵黯淡的神色,稍微停顿了一下道:“至于说到格杀端木赐良,
我就更惭愧了。此人天纵其才,虽然行事过于偏激,行为仍不失磊落,我以诡谋毒杀了他,
及今思之,犹耿耿于怀,内咎终身……”
  朗月打断了话头道:“大侠不必自责太深,端木赐良一身是毒,奸诈百出,用这种方法
对付他,正是所谓以毒攻毒,断无不当之理。”
  欧阳子陵闻言仍是默然。
  骑在马上的石二慈却在鼻中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峻之极,朗月不禁抬头望着他,发现这个不知名的老者眼中透出一种骇人的寒
意。
  恁是多年修为,也忍不住为他所震慑,退后一步问讯道:“施主何方高人?”
  老者据鞍哈哈长笑道:“在下石二慈,乃是无名小卒,怎么敢说是高人,又那里当得起
名闻天下武林的呼音寺中第二高手下问!”
  朗月听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知道是自己一时性急开始就只顾与欧阳子陵寒喧,忘了
招呼与他同来的人,理屈在我。
  所以仍是心平气和地道:“石老施主虽然一向少会,想来亦必是一位武林朋友,请恕方
才失礼之罪!”
  石二慈依然哈哈大笑着答道:“好说,好说,想前些日子,老禅师在滴水崖七星岩上大
展雄风,何等威势,我石某不过才学了几手庄稼把式,如何敢与您老禅师相提并论,称朋道
友?”他这一番话,使得周围的人都大为诧异。
  尤其是欧阳子陵与沙漠龙辛红绢等人,想不到一直很平易的石二慈,今天何以变得如此
尖刻,咄咄逼人。
  朗月的脸上也泛出了怒意,沉声道:“贫衲纵有不是之处,方才已经道过歉了,老施主
一再以语言相激,不知是何用意?”
  石二慈一收他脸上的笑意,换上一付冷冷的神情道:“老朽一向对人说人话,对你们这
些是非不明,恩怨不分,狂妄无知的匹夫,当然不会有好话说!”
  朗月与他身旁的许多喇嘛僧侣,听见石二慈的话后,都不禁勃然色变,好在他们都是出
家人,还能按捺住没有立即出手。
  朗月朝前跨了一步,举起单掌,怒声道:“呼音寺局处一隅,虽然没有称雄之心,可也
决不是任人信口污蔑的地方。
  老衲一再以礼相让,可是施主咄咄逼人,今日老施主不还我一个公道,那么老衲可要得
罪了?”
  石二慈望着他举起的单掌,脸色动都不动,仍是平静而冷峻地道:“老禅师准备怎么个
得罪法,最了不起杀了我吧,可是你掩不了天下人之口,蔽不住天下人之目,无法令天下人
不骂你们混帐……”
  他还没有说完,朗月已大声喝道:“呼音寺那一件事不堪入天下人之目,今天你不说明
白,休想全身而退!”
  石二慈倏然将眼睛一瞪,精光四射,看得所有人都是一楞,乃听得他长笑道:“你口口
声声与端木赐良仇不共天,借问这怨自何起?”
  “老衲八位师弟,一个师侄,陈尸七毒山庄,此恨此怨,若江海之深,切齿难忘!”
  “是端木赐良亲手杀死他们的?”
  朗月一时语结。
  片刻之后,才恨恨地道:“端木赐良什么东西,凭他也能杀死我门下九个弟子?他们乃
是死于一种诡计毒谋之下!”
  石二慈大声在笑起来道:“这诡计毒谋四个字用得真漂亮,几乎遮尽了你们自己的丑态
了。
  端木赐良不过只用了失性芝,那种药我倒是很清楚,本身并无作用,然而人若萌一丝邪
念,则药力助之而兴,终至灵智全泯。呼音寺中都是佛门弟子,辈份高至第二三代高僧,难
道连那么一点小小的把持力都没有么?”
  朗月听完他的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痛苦了半天。
  突然凄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呼音寺百年清誉,今天全部付之东流,赫尔师弟啊,
你造了多大的孽……”
  声调哀婉,令人不忍卒闻。
  欧阳子陵等人也觉得异常同情,只是不好开口劝慰。
  石二慈这时反而倒下了马,冷恻恻地问道:“怎么样?你自知理屈了是不是,刚才你对
我发了半天横,现在该怎么个收场!”
  朗月深施一礼道:“老衲见闻浅陋,乃至多有冒犯,老衲今谨代表整个呼音寺向施主您
致歉!”
  石二慈哼了一声道:“那有这么简单!”
  欧阳子陵见他得理不让人,似稍嫌过份,忙上前解劝道:“老前辈,朗月禅师已经道歉
了,依晚辈意思……”
  石二慈回头对他一摆手道:“公子,这件事你暂时别过问,方才这位老禅师曾经表示过
端木赐良若凭真实本领,绝对斗不过呼音寺门下。他们领袖蒙藏,望重一方,武功必有过人
之处。
  老朽自愧未曾见过端木赐良,但听公子讲来,深知不如他远甚,可是我倒愿意讨教一下
天龙掌的精绝功夫!”
  朗月听了,一收脸上的凄苦之态道:“原来施主说了半天,竟是存心到此地替端木赐良,
打不平来的!”
  石二慈缓缓地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端木赐良与我陌不相识,真要替他打不平,我
该找欧阳公子才对,说得明白一点,我是为了教训你们这批狂徒而来的!”
  朗月的脸上泛起了真正的怒意,沉声道:“施主开了我们半天玩笑,原来仅只为了这么
一点小事情,那太简单了……老衲自知学疏功浅,但高明当前,良机难得,还请施主不吝赐
诲!”
  石二慈毫不客气地道:“你废话说完了没有?”
  朗月道:“完了,请赐招吧!”
  石二慈道:“我既然是教训你,那里会先出手打你!”
  朗月的脸已成了铁青色。
  可是他知道目前的这个老头子口舌犀利,说话不多,发必刺人,再噜苏下去是自取其辱,
当胸以九成功力劈出一掌。
  朗月的功力之深在欧阳子陵之上。
  这一掌当世能接下来的,实在找不出几个人。
  可是石二慈哈哈一笑,迎面也是一拳打出去,竟是俗之又俗的黑虎偷心一招,然而拳风
之劲,不在掌下。
  拳掌相接,轰隆巨响,像是在空中突然一声霹雳。
  石二慈文风不动,朗月则震退一步,四外俱惊。
  欧阳子陵只知道此人不凡,可没有想到他功力居然精深如此,忘情所以,一张口便开在
那儿竟合不上来。
  朗月一招逊色。
  内心惊诧的程度也不在欧阳子陵之下,强敌当前,不敢分心旁骛,立即屏息静气,展开
天龙掌法,一招招地攻上去。
  石二慈站在那儿,不徐不速,从容挥拳,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招式,可是恰到好处,把天
龙掌凌厉的攻势都挡了回去。
  朗月越打越心惊,自己出全力以赴,对方却彷佛游刃有余,自己浸淫天龙掌法七十年,
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对方用的都是恰如他自己所云的庄稼把式而已,可是却妙用无穷,足见
此人对武学融会之深。
  九十七招天龙掌使完,朗月已经累得满身大汗,石二慈仍是心平静气,高下已分,以朗
月这种身分,当然自知甚明。
  立即收掌跳出圈外,喘息着道:“贫衲败了!”
  言罢,脸色死灰,这是他第二次失败,前一次败在欧阳子陵的剑下,然而没有这一次狼
狈。
  石二慈收了拳,朝朗月看了一眼道:“你还没有败,不过再打下去,你非败不可。我奇
怪的是呼音寺享誉武林,难道就凭你刚才那九十七掌打出来的?”
  朗月经过片刻的调息,神气似乎恢复了一点。闻言在羞愧中带着气愤道:“老衲现在虽
为藏经楼主持,以二代首徒兼掌门职务,但不是寺中功夫最好的,上有家师,中有几位天资
奇佳的师弟,现在正在闭关苦修。老施主若是执意赐教,端阳之日,敝派与欧阳大侠师伯尚
有布达拉宫之约,便请一并赐教如何?”
  石二慈笑道:“我说呢,原来还留下了压箱底的玩意,既是这么说,端阳之会也算我一
份,只是我声明一句,老朽虽与欧阳公子同行,却算不得一路。端阳之会上,我们算是三分
鼎足,若是你们在欧阳公子手下吃了亏,说不定我会帮你们一点忙。”
  朗月禅师气得几乎呕血。
  但是他比过一场,技不如人,只好由得人家奚落,怒声地道:“呼音寺算不得武林正宗,
却也未必自甘菲薄到靠施主助拳,盛意心领,端阳会上,呼音寺中少不得有人接待施主的。”
  言罢又朝欧阳子陵合什道:“今日贫衲已谢过相助之德,他日会上再晤,仍不免有开罪
处,大侠当能谅解!”
  欧阳子陵还礼无言。
  朗月率着众僧,缓缓地步上山径而去。
  石二慈望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大笑起来,那笑声令欧阳子陵心头一惊,这声音很熟悉,
彷佛在那儿听过似的。


  在白龙堆里小作盘桓。
  石二慈与痴道疯叟谈得异常融洽,镇日诗酒流连,终宵澈旦。
  欧阳子陵则伴着两个女孩子花月徘徊,尽量地享受她们的柔情蜜意……
  日子在欢乐中溜得很快,欧阳子陵惦记着要赶到哀牢山中,追随师伯再作精修,以备端
阳会上一战。
  所以住了六七天,便催着要走了。
  石二慈虽然对朗月声明过他到时是独树一帜的。
  可是对待欧阳子陵仍是十分友善关切。
  这种似又郎离的态度,的确令人高深莫测,尤其是他一身武学之丰,功力之深,更为世
所罕见。
  欧阳子陵见人家以诚相待,当然也是掬肺腑与之交往,不过在心中感慨着世界上的怪人
何其多也。
  石二慈见欧阳子陵要走,他自己萍踪无定,也要跟着走,痴道人有些舍不得,挽留他多
住些日子。
  可是石二慈笑着道:“先前我做事一向趁性而行,近来突然体悟到,凡事欲求太满,必
至溢遭天嫉,你我相交莫逆,欢聚数日,又飘然远别,大家都留一分深厚的怀念,不比常聚
在一堆强多了,凡事留有限余味,可供无穷探索,这才是天心之所在!”
  痴道憬然而悟,彼此一笑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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