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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飞龙记》


第 六 章 金蝉脱壳



  离开了杂货店,梅玉的心情十分沉重,望着背后熙攘的人群,他更有着说不出来的厌
烦,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中,哪一个是跟踪者,他们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如同附骨之蛆,
不知要用什么方法摆脱。
  照他的性子,真想抽出剑来,对后面的人大杀大砍一阵,他相信十个人中,至少有两个
人是锦衣卫中人,但是还有八个人却是无辜的,梅玉不是疯子,滥杀无辜的事到底还做不出
来。
  不过他也知道必须要摆脱这些人,单独去见到建文皇帝,问明一下意向。
  其实他知道这一问是多余的,建文帝的意向很明白了,他不会再起来召集勤王之师的
了。
  燕王已经登基,声势浩大,席卷了半壁以上的江山,勤王未必无望,但将经过一番血战
苦拼,军士死伤逾万不说,无辜的百姓则更不知要牵连多少。
  以大哥那种悲天悯人的胸怀,他不会为了一已之私而造下这份杀孽的。
  梅玉在心目中还是敬佩大哥这种胸怀的。
  所以他认为必须见到大哥一谈,取得决定后,把大哥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虽然,沐王和郑和的意思都主张建文到云南去,但是梅玉却不赞成,他知道建文帝也不
会去的。
  到云南也许会安全一点,但不是永久之计,那会使沐王府和燕王府永处于敌对的状态
中。
  永乐帝不会放心让建文帝安身在云南的,即使明里不对云南用兵,可是暗作和刺客将不
断地前往骚扰。
  最好的办法是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但什么地方才能躲开官方的侦骑呢?梅玉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想着,打着算盘。
  他也很注意身后,故意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却感到十分困扰,身后自然是有人跟着
的,但每个人都很平凡,实在看不出是哪一个人有嫌疑。
  官方的密探都有一股气势,那是对一般老百姓所生出来的官势。
  虽然他们穿着平民的衣服,但是若被人碰一下,或是有人走近身边,他们都会鼓起眼睛
瞪对方一下,这样子很容易地就被人认了出来。
  以前,梅玉总是能找到一两个这样的人,这一次他却困惑了,对方这次好像特别高明,
选了一批不受人注意的人。
  而且还采用了分批追踪的方法,每个人跟在他身后,不会超过五里路,所以他不断地注
意每一个人,却没有发现一个人是紧盯着他不放的。
  先前,他对这个发现还十分困惑,最后他灵机一动,不禁笑了。
  他想到一个摆脱跟踪的方法了。
  “平凡”,这是对方给他的灵感。
  他之所以无法摆脱跟踪,就是因为他特殊了,除了他显赫的身份外,还有他这一副俊伟
的外形与超人的气度。
  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是受人注意的目标,但如果他变成一个十分平凡的人,相信就没
人注意了。
  有了这种构想之后,他回到了客栈,找到了姚秀姑密谈了一阵,说出了他的计划后,诚
恳地道:“大姐!你是惟一能帮助我的人,虽然这会使你很受委屈……”
  姚秀姑也颇为激动地道:“兄弟!这是什么话,从你来找到我开始,我已经决定不顾一
切要帮助你了,天大的干系我都担下来了,还说什么委不委屈呢,只是你所选的身份有问
题!”
  “有什么问题,只有这种身份才能自由自在地走南闯北,不受注意。”
  “但是这种身份会受到很多闷气,我怕你会忍不住。”
  梅玉笑道:“我的身份也是江湖人,小气我可以受,过分的欺凌我也可以发作一下,要
不然就不像江湖人了,我选这一行是因为我还有几手拿得出的玩意儿,要是干别的,我什么
都不会。”
  姚秀姑笑道:“哼几首小调我还能巴结,因为我也学过一阵子,以前为了保一支暗镖,
我就是以一个歌妓的身份混过去的。”
  “那就太好了,大姐就先去准备,两天后我追上来会合,然后就以梅三弄和粉菊花,这
两个身份闯江湖去。”
  姚秀姑带着镖队先回九江去了。
  梅玉则留在家里,跟妹妹多聚了几天。
  郑文龙大概施了点压力,汝南侯府中较为清静了,不再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门口转悠,也
不会再有人悄悄地溜进宅子了。
  只是左邻右舍多了几个陌生人,有的是远道来访的亲戚,有的是新认识的朋友。
  梅玉知道这些身份都是掩饰的,那些人住到附近的目的只有一个,监视。
  梅玉也不去理他们,他每天仍是出门访旧,甚至于还到秦淮河畔,找那些相熟的船妓
们,欢乐到中宵,梅小侯的锋头不减往昔,又多了一个总镖头的身份,他的朋友中也多了一
批镖客,交游更广了。
  这天早上,他忽然厌烦了酬酢,一个人骑马出了水西门,说是要到清凉寺去找老和尚下
棋。
  他也确实到了清凉寺,跟老和尚下了半天的棋,然后起身如厕,留下了半局残棋。
  老和尚尽等不到他,最后有个小沙弥来告诉老和尚,说梅小侯家中有了急事,派人来找
他,下山去了。
  山下的确有个人骑了马来找梅小侯。
  那时梅小侯刚要进厕所,两个人边走边谈,进了茅房,没多久,那个人出来,骑上马又
走了。
  梅玉却也因此不见了踪影。
  锦衣卫的确派人跟踪梅玉到了清凉寺,他在里面下棋,跟踪的人化装成了香客在寺中烧
了香,任意地逛着。
  梅玉进茅房他还看见的,梅玉穿了件雪白的武生服,十分抢眼,却没有看见白色的人影
离开。
  梅玉就这么失踪了。
  那个跟踪的人没有办法,硬着头皮把消息回报,司太极和龙锦涛得到了消息,忍不住暴
跳如雷。
  郑文龙刚好也在座,他们忍不住把责任推到郑文龙的头上,龙锦涛道:“在下早说这梅
玉有问题,都是阁下说碰不得他,现在可好了……”
  郑文龙淡淡地道:“龙副使出身江湖,有些地方不大熟,你这副指挥使虽是比本座低一
级,可是要爬上这一级也并不太容易,司副座,你应该教他一点官场上的礼节。”
  司太极身子一抖,连忙道:“龙兄,对指挥使要称大人或钧座,自己要称皓职或属下,
你这副使尚未论品叙衔,郑大人却是正二品,你想爬到那个地位,还有一段距离呢,称呼上
是绝不能错的。”
  他因为龙锦涛一上来就爬到副指挥使的地位,跟他平行,心中正不舒服,逮到这个机
会,忍不住便刮了他一顿。
  龙锦涛一惊,连忙道:“是!卑职无状,钧座恕罪!”
  郑文龙一笑道:“副座客气了,我不是个爱搭架子的人,但是龙副座刚进官场,却把推
拖的诀窍都学会了,不过在我们这个圈子里用不上。
  “不准碰梅玉是家叔之命,你们有意见不妨再向上告去,找王爷向家叔说话去,梅玉失
去踪迹却是各位的过失,各位还是赶紧去找到他为妙。”
  他的话十分的厉害,龙锦涛和司太极不敢再说什么,只有答应了一声,起身告辞而去
了。
  郑文龙这才发出一个微笑,他对梅玉能够摆脱内廷密探追踪一事,仿佛十分欣慰。
  梅玉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他离开了南京,侦骑四出,遍及四方去找他的下落了。
  但是在夫子庙,却有个新来的歌妓挂牌献唱,名叫粉菊花,歌喉很不错,唱得珠润玉
圆。
  不过懂得的人却知道粉菊花的歌不过平平而已,好的是她汉子梅三弄的那把胡琴,技臻
化境,硬把粉菊花给带上去的。
  夫妇二人在夫子庙挂牌不过三天,生意不好也不恶,每天茶棚子里能卖个八成座儿。
  这天他们的运气较好,居然卖了九成的座儿,前排整个被人包了,都是些挺胸腆肚的短
打汉子。
  那是夫子庙的地头蛇秃头李七的手下弟兄,李七本人也敞着胸,露出了一片黑毛,坐在
正中间。
  粉菊花唱了一半,她的汉子梅三弄托着个盘子下来收钱,他们在这茶棚中卖唱,每人十
个铜子本钱是茶棚子的收人,而中途的分外打赏才是他们的收入。
  盘子递到李七的面前,旁边的一名汉子居然笃的一声,丢下一锭五两的银子。
  这在他们开业三天,是最大的一笔收入,梅三弄呆了一呆,才欣喜地道:“多谢七爷厚
赏。”
  李七笑道:“梅三弄!这可不是赏你老婆的脸,夫子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来捧场,已
经给足了面子了,天王老子也不敢要老子的沉钱。”
  “是!是!七爷赏脸,愚夫妇感激万分。”
  “不必感激,这锭银子是给你的。”
  那梅三弄似乎呆了一呆,最后才赔笑道:“在下实在当不起七爷的厚赏。”
  李七哈哈大笑道:“当得起!当得起!老夫在夫子庙混了这么多年,过路卖唱的也不知
见了多少,但是像你能把胡琴拉出花来的好手还不多见,你别客气了,老子若是不表示一
下;岂不让你把南京的人都看扁了,认为咱们这儿没一个识货的了。”
  梅三弄有点受宠若惊地道:“七爷既是如此厚爱,在下只有愧领了。”
  李七笑道:“别客气,这只是点小意思,我说梅三弄,你跑江湖也有不少年了吧?”
  梅三弄道:“是的,有十年了。,’“看你也不像个普通走江湖的?”
  梅三弄低下头道:“在下也是书香子弟出身,只因为不学好,把一份家业败掉了。”
  李七大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老子看得出你总是好人家出身,你的这把琴不是
普通江湖人比得了的。”
  “在下以前受过焦三化老师父的指点。”
  “我说呢,焦三化号称琴神,他的那把琴据说是世间无敌手,你能够在他门下学琴,倒
是不容易,听说他的束价很贵,不是千金之子他不肯教的。”
  “在下学琴的时候,家里还过得去。”
  “这就是了,梅三弄,别的不说了,你既然走了十年的江湖,当知道一点人情世故,这
逢庙烧香,遇寺拜佛的道理,你该懂一点的。”
  梅三弄道:“是!是!在下初到此地时,就曾经到七爷府上去投帖了,恰好七爷不在
家。”
  李七笑道:“老子听人说过了,那时没在意,不过你没见着老子,并不就表示你的礼数
尽到了。”
  梅三弄道:“是!是!在下过一天当再赶府拜候!”
  “那倒不必了,咱们在此地见着了,就无须多此一举了,你明白这意思吧!”
  “是!是!在下理应孝敬的。”
  李七道:“你又没弄懂了,老子若是要你的钱,又何必赏你十两银子,你该打听打听,
我李七爷只有向人伸手的份儿,几时给过别人银子的。”
  “七爷厚爱,在下十分感激。”
  “你也不必感激,我说过,那是你该得的,焦三化已经过身了,他的琴艺也成了绝响,
你能把他的技艺传下来,值得那个价钱的。”
  梅三弄困惑地道:“在下实在不明白,七爷要在下如何表示敬意的?”
  李七笑道:“七爷有个规矩,对过路的朋友,只有两种表示,一是要钱,一是要人,七
爷听你的琴好,自己掏钱给你,那就是表示只要接受第二种表示了。”
  梅三弄终于懂了,为难地干笑道:“七爷开玩笑……”
  李七大笑道:“听起来似乎开玩笑,多少跑过的戏班子里那些坤伶,个个年轻漂亮,比
你老婆强多了,七爷也没沾过,你那老婆不过还过得去而已。”
  梅三弄道:“拙荆是个普通妇人。”
  李七道:“你明白你老婆不是天仙化人,七老子不是贪她的姿色就够了,老子也不想妨
碍你们的生意,今天的场子已经唱过了,叫她陪老子喝一夜的酒,明天上午原封不动的还给
你,七老子保证不动她一根汗毛。”
  梅三弄苦着脸道:“拙荆不会喝酒。”
  “她是陪老子喝酒,老子又不要她喝酒,会不会喝有什么关系,老子不能为你们坏了规
矩,老子在桃叶渡口包下了一条船,叫你老婆跟老子走吧,明天早上你到桃叶渡口来接人
吧!’,他说话不给人半分商量余地。
  梅三弄叹口气道:“七爷的意思是不叫愚夫妇在这儿混了,菊花,跟各位老爷们道个
歉,咱们收场子转码头好了。”
  李七将眼一瞪道:“梅三弄,你要走?”
  “愚夫妇不想走,可是七爷的规矩太大,愚夫妇实在无法遵守,只有换地方。”
  李七冷笑道:“你们唱了三天了,若不是照规矩孝敬一番,七爷以后还能在这儿混
吗?”
  茶棚子的执事也过来道:“梅三弄,七爷要你老婆去喝喝酒,也不会少了一块肉,你不
妨去打听一下,那些过路的江湖班子,谁没对七爷孝顺过,你们只要让七爷高兴了,长日子
不敢说,一个月之内,准保可以天天卖满座。”
  梅三弄沉下脸道:“我姓梅的穷途末路,叫老婆抛头露脸出来卖唱,已经够没出息了,
我不能叫她再做这种事,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菊花儿,咱们走!”
  粉菊花吓白了脸,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想离开。
  李七也犯了性子,冷笑道:“七爷要留人,还没人敢说个不字儿,来啊!儿郎们,给我
把粉菊花请到船上去。”
  有两个帮头的汉子上前要拉人,但粉菊花敢有两膀子力气,居然拉她不住,李七哈哈大
笑道:“看不出这小娘子还有两下子,七爷最喜欢泼辣货,非要摆平你不可。”
  他支开旁人,上前展开拳脚,只几下子,一拳打在粉菊花的领下,将她打倒在地。
  梅三弄也忍不住了,上前跟李七动上了手,他的拳脚较粉菊花高明二点,跟李七交手了
十几招后,一脚把李七踢了个跟头,跟着上前一拳,敲在李七的太阳穴上,把他打昏了过
去。
  那些帮闲的汉子,见李七也被击倒了,倒是不敢再逞蛮,上前扶起了李七,抛下了一堆
狠话走了。
  茶棚的管事愁眉苦脸地道:“梅老师,你这下子乱子闯大了,李七是夫子庙的地头蛇,
他的人多势众,今天他们不知道你们夫妇会武功,所以空着手来的,日后他若是带人拿家伙
前来,你抵敌得住吗?”
  梅三弄苦着脸道:“秦二爷,你也看见了,我是不得已的……”
  秦二爷道:“现在不是谈是非的时候,我只问一句,你们夫妇的功夫如何,架不架得住
群殴?”
  梅三弄苦笑道:“我们只会一些粗浅的防身武功,今天打倒李七只是侥幸,哪里能跟这
些忘命之徒拼勇赌狠。”
  秦二爷搓着手道:“那你们还是快溜吧,马上离开南京,李七若是不把你们赶走,他在
夫子庙就不能混了!”
  梅三弄连声道:“是!是!我们立刻就走。”。.秦二爷道:“你们要走就趁快,下江
是不能去的,镇江府的过山龙李俊是李七的堂兄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只有往上游跑,
芜湖的马三江跟李七有梁子,到了那儿,你们赶紧去拜码头,说不定还能庇护你们一点。”
  梅三弄夫妇谢了他,赶紧地走了,到客栈里结了账,收拾了一下衣物,连夜搭上一条江
船走了。
  夫子庙是多事之地,这个消息自然会传到司太极等人的耳中。
  他们倒没在意,因为梅三弄在夫子庙献技已经三天了,而梅玉却是昨天才失踪的,以前
一直在大内密探的监视中,两个人扯不到一堆去。
  再者,那天动手的情形也有人目睹,李七是个混混,略通拳脚,却不见得高明。梅三弄
打倒了他,也是高明有限,梅玉是目下最有名的剑客,手下不至于如此稀松,最重要的一
点,是梅玉心高气傲,绝不肯自降身份到如此地步!他们自然也没放松这两个人,知道他跟
那个女的同居一舱,睡一张床,便再无所怀疑了。
  梅玉虽是出身膏粱,倜傥风流,却极重羽毛,秦淮红粉,曲巷娼女,梅玉虽然都曾光
顾,却从不跟她们不三不四过,所以这个梅三弄绝不可能是梅玉。
  在船上,梅玉却的确和姚秀姑共一张榻,两个人也曾肌肤相亲过,梅玉比这位老大姐还
小六岁,内心里对她是充满了一片尊敬,由敬而生爱。
  梅玉是个很负责任的人,姚秀姑是个媳妇,当然也没人禁止她改嫁,事实上两个人经过
了几个月形迹不离的相处,情愫早生,只是缺少那种绮情而已。
  梅玉靠在姚秀姑的手臂上,低声地道:“大姐,我感到很对不起你,惟有生死永不相
负。”
  姚秀姑却颇为理智地道:“兄弟,别说这种话,江湖儿女,谈不上那些,我若要嫁人,
便不会等到现在,目前是为了形势必要,我们必须在一起。”
  梅玉急了道:“大姐!你怎么这样说,你知道我的心。,’“我知道,但我们不必谈这
些,未来岁月多艰,我们不必想太多,大姐是心甘情愿把一切交给你,但是不想嫁给
你……”
  梅玉正要开口,被姚秀姑用手掩住了道:“兄弟!人之相知贵在心,只要我们彼此有
心,言语便是多余的,我想我们大概是摆脱了侦骑。”
  “是的,我想也差不多了,船上虽然还有一二耳目,但不是重要的人物,人家没把我们
放在眼中,这都是大姐安排得好。”
  “那是李七配合得好,若非他受过你的大恩,他也不肯干的,这等于是砸他的招牌
呢?”
  梅玉轻叹道:“我只不过帮了他一点小忙,说不上恩惠,最主要的是我看他这个人热诚
可交,订下了交情而已。”
  “你以侯爵世子之尊,折节下交,这份知己之情就很难得了,无怪他肯舍命以报的。”
  梅玉一叹道:“草莽市井之中,颇不乏忠义可敬之士,我跟他的交情固然可贵,最重要
的还是他对帮助大哥这件事很热心。
  “我跟他谈到这个计划时,他说了——小侯,李七只是一介匹夫而已,您提拔我,让我
能为皇帝尽点力,李七就是拿性命巴结上,也没第二句话说。”
  “他是建文皇帝的忠贞子民吗?”
  “那倒不是,他对哪一个人做皇帝都没意见,只不过他是个小人物,觉得能够在轰动天
下的大事中插一脚,深感有荣焉,如此而已。”
  姚秀姑一叹道:“只可惜建文皇帝太谦逊了,他这一番出力,很可能默默无人得知的
呢!”
  “他也说过了,他不望富贵,只望将来!”
  “将来也没个着落呀!”
  “他所望的将来不是着落,只希望他日对儿孙辈谈起生平时,有一点值得骄傲的事。”
  “他有儿子吗?”
  “有一个,今年才十岁,他向我保证,十年之内,不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在他儿子成
人后,他一定要告诉儿子这件事。”
  “十年之后,若是建文帝毫无举动,他说了出来,很可能会犯下灭门大罪的。”
  “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他求的只是那一点而已,只要能在儿子面前挺得起腰,他不在
乎其他的。当然,他也懂得厉害的,有些话关起门在家里说说而已。”
  姚秀姑轻轻一叹:“其实我们不必替他去担心了,我们自己的处境比他危险上百倍都不
止。”
  梅玉概然道:“我是为了大哥这个人,他认识我时,还是至尊天子,可是他却没有搭一
点架子,以兄弟视我,就为了这一点,我也少不得拿一辈子巴结他了。”
  两个人又陷入了一阵默然。
  岸上人声吵杂,却是已到芜湖,他们略事收拾,就下岸而去,住了一间小客栈后,立刻
去拜访当地的土豪三角蛟马三江。
  马三江的地盘就在码头一带,梅三弄奉上了二十两银子的见面礼,也说明了在金陵得罪
了李七的经过。
  马三江倒是很够意思,收下了拜帖,退还了银子,而且很客气地道:“梅先生,你能把
李七揍一顿,就是我姓马的朋友了,你们在这儿做生意好了,兄弟敢担保绝没人敢动你们一
根汗毛。”
  梅三弄也满脸感激地道:“在下承夫子庙秦二爷的指点,特来求马三爷庇护的,在下夫
妇浪迹天涯,只求图一个温饱,若能小有所得,也只望能道下几亩薄田,好回家过下半辈
子。”
  马三江连连地拍胸膛保证道:“没问题!没问题!”
  他说的没问题,也只是没人来捣蛋而已。
  梅三弄夫妇在码头边上的茶棚子里卖唱,生意却不怎么样,粉菊花不过姿色尚可,年纪
却大了一点,唱的曲子也太高雅,一些俗下的人都不会唱,梅三弄的胡琴的确不错,可是他
们混的地段不对,码头上鱼龙混杂,却是粗人较多,听来只是不错,却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感
觉。
  多亏马三江尽力帮忙,每天多少还能混个几两银子的,但他们预定唱一个月的期限却只
唱了二十天,梅三弄就去向马三江告辞了。
  马三江十分抱歉地道:“梅先生,实在对不起,芜湖是个小地方,码头边又是粗人多,
对一些阳春白雪之音缺少一些欣赏的能力,城里倒是有些大户人家喝过墨水的,贤夫妇若是
有兴趣,兄弟可以推荐去参加一些堂会,也许收入会好一点?”
  梅三弄道:“不必了,多谢三爷照顾,在下落拓江湖,就是不习惯侍候人,那些有钱人
也不如湖海中人热诚可交,在下也不愿意为了几两银子去讨人类落去。”
  马三江倒也读过几本书,对梅三弄的耿介脾气十分欣赏。
  他微笑地道:“梅先生说的是,前天还有个翰林府的管事来找兄弟,说他们家的三姨太
听了梅先生操琴,欣赏得不得了,要兄弟代为邀请先生到他们府中去献技。”
  梅三弄道:“大府人家的姬妾更难侍候,在下不想赚这个银子。”
  马三江道:“那个三姨太原来就在码头窑子里混的,被鲁翰林那个老家伙讨了去,听说
并不安分,兄弟想梅先生这般高风亮节,绝不会受那种女子的邀请,所以兄弟就做主推辞
了。”
  梅三弄感激地道:“得三爷如此赏识,在下感激万分。”
  “梅先生以前是读书人吧!”
  “惭愧!惭愧,识得几个字,偏又没长性,练得几天拳脚,却又不成玩意,只落得湖海
飘零!”
  “其实真要是弄得一点功名,哪有先生如此逍遥!”
  马三江十分喜欢他,还送了他四十两程仪,算是对江湖朋友的照顾,夫妇两人千恩万谢
而去。
  大内的密探总算对这两个人放弃了追索,马三江不是个人物,梅三弄居然跟他称兄道
弟,交成莫逆,尤其是收下了四十两银子,竟是感激涕零之状,梅小侯不会如此没出息的。
  所以他们夫妇两人倒是很自由地一路上卖唱下来,直到了九江,过南昌,一直上了庐
山。
  本来这是很不合理的行程,一对卖唱的夫妇,不应该有游山玩水的闲情的,但是他们身
后没有人盯着了,所以也没惊动人。
  在一个很偏僻的山脚里,有一座苦因寺,庙很小,是姚氏的家庙,庙里有七八个和尚,
是广源镖局里那些年老的镖客们,退出江湖后,息隐此间。
  他们都是些老光棍,把一生都献给了镖局,晚年图个清静,就在庙里出了家,念不念经
随各人高兴,闲下无事种种花,拔拔草,打打拳,打发时间而已。
  庙对外是不开放的,也不让游客随喜烧香,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庐山是灵山胜境,也
没有什么歹徒强梁,是个清静的世界。
  姚秀姑就是把人送到此地来暂避,所以尽管外面侦骑四布,却始终没找到此地来。
  两个人乍一进门,寺中人还不认识他们,阻拦问讯,姚秀姑脱下了青布包头,露出了一
头秀发,也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笑着道:“胡大叔,你不认识秀姑了?”
  这个老僧本名胡大空,是广源的老镖师,现在法名就叫大空,算是庙中的住持。
  他认了半天,才讶然地道:“秀姑,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莫非德局里出了事情?”
  “漂局很好,有事也不敢来打扰大叔的清静,侄女儿是来探人的,那位方公子和三个出
家人还在吗?”
  大空道:“在!他们都在后寺。”
  “没有人来找过他们吧?”
  大空道:“没有,寺里的人对外不来往,根本没人知道他们住在这儿。”
  “这就好,他们还住得惯吧!”
  大空道:“除了那个叫应文的年轻和尚外,其他的人都显得不耐烦。秀姑!这是批什么
人?”
  大叔没问他们吗?”
  “我只提过一次,可是他们支支吾吾的,我想总有不便之处,所以没有再问。”
  姚秀姑一笑道:“大叔既已远离尘世,何必还打听这些世俗之事呢?”
  大空道:“说的是,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们就到后寺去吧,我关照别的人一声,不到
后寺去打扰你们。”
  由一条侧廊直通后寺,只有一片院落,三间草堂,盖在老松树下。
  有一方大石,平滑如镜,石上刻了棋盘,曾为皇帝的应文和方天杰对坐下棋,应能和应
贤则站在一旁观棋。
  梅玉看见建文帝瘦了不少,昔日的丰润都已消失,胡子长长的,居然有一些花白,不像
从前的赫赫威仪,也不像个三十多岁的人,心中一酸,跪在地下,哽咽着道:“大哥,不肖
的兄弟回来了,劳大哥久候,兄弟罪该万死!”
  大家这才看到地下跪着的人,倒是先认出了姚秀姑,但梅玉却完全变了个样子。
  方天杰首先跳起来道:“二哥!是你吗?你怎么变了个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梅玉道:“我用了易容药,否则难以躲过大内侦骑。”
  方天杰拉着他起来道:“来了就好,你一去几个月,可没把人急死,云南的情形如何,
见到沐英没有?”
  建文帝却道:“二弟,辛苦了!我想你一定吃了不少的苦,我们进去慢慢地说。”
  三间草堂,一间作了聚谈用餐的地方,建文帝和方天杰住了一间,应能和应贤住了一
间。
  梅玉见桌上还有些残存未用的干菜肉松,旁边居然还有炉锅等物,笑着道:“你们居然
还自己煮炊?”
  建文帝笑笑道:“我倒是吃得惯素淡,可是他们三位却不行,好在三弟是俗家人,山上
打些猎物,溪中钓些鱼虾倒也不会惊世骇俗,寺中几位师父有时也到后面来打顿牙祭,日子
倒也容易打发。”
  梅玉道:“只是各位都没下过厨的,懂得料理吗?”
  建文帝道:“本来是大空老师父亲自来帮我们料理的,老是麻烦人也不好意思。”
  姚秀姑道:“这倒没关系,他是我老叔,人最随和,招待我的朋友,不会嫌麻烦的。”
  建文帝一笑道:“话虽如此说,但我们自己也该学着做做,四个人中,以我的成就最
好,因为我兴趣最高,所以后来几天,都是我做菜。”
  梅玉心头一酸道:“怎么能叫大哥做这些事?”
  方天杰叫道:“二哥,你别怪我们,是大哥抢着做的,还把我们都赶到一边去,小弟可
不敢跟大哥争。”
  建文帝笑道:“是不能怪他们,我自己喜欢做,长日无所事事,总要找点事情做做,还
好这山寺少人来,和尚吃荤也没人管。二弟,别说废话了,还是你说说在外的经过吧,你一
去几个月,一定是发生了很多事?”
  四对眼睛都盯着梅玉,只有应文的那对眼睛中充满了平淡,与其他三人迫切的期望不
同。
  梅玉掏出了沐荣的密函,双手递给建文帝,他接过后看了一遍,点点头道:“老王爷过
世了,我很难过,沐荣能做此等表示,已经很不容易了。”
  冰英的去世对另外三个人是一项重大的打击,沐英是绝对支持建文帝的,他是太祖死时
托孤大臣的首枢。他去世后,世子沐荣是否还会忠心支持建文皇帝,大家就很难判断了。
  应贤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函来,应能和方天杰也凑上去看了一遍,方天杰首先开心地笑
道:“还好,世子总算没改变立场,大可!看来还有希望。”
  应贤却不满地道:“沐荣太滑头了,他怎么能要陛下表示意见呢,这应该是他自己先作
决定的。”
  梅玉道:“他是个守本分的人,像这件事自然不能写详细,他告诉过我,云南一地,自
保有余,勤王则不足,所以要问问大哥,除了云南之外,还能够号召多少地方及军力的支
持,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旦举事勤王,就要正式与燕王作对了,他要把双方的实力作一
个正确的估计。”
  应能道:“只要他登高一呼,自然会有天下响应。”
  建文帝一叹道:“应能!你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若是如此得人心,燕王就不可能打
到南京来。”
  应能低头不语了,建文帝道:“二弟!你从外面回来,情况比我们熟悉,你认为勤王举
事,有多少希望?”
  梅玉沉吟了片刻道:“大哥!小弟就直言无隐了,小弟以为只有两分成算,最多不超过
三分。”
  应贤失望地道:“只得这一点?”
  梅玉道:“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因为我这次去云南,行程数千,几乎是走了半壁江
山,在一般人心中,都认为朝中换了皇帝而没换朝代,这只是皇家的家务之争,与他们不关
痛痒。”
  “这是正统的问题!”
  ,梅玉也有点火了道:“只是你们这些做大臣的才分得出正统与非正统,但一般百姓心
中,只知道皇帝也姓朱,也是太祖的子孙,杨大人,你别跟我抬这个杠,你该了解到事
实。”
  应贤道:“小侯以为勤王是无望了?”
  梅玉一叹道:“沐荣跟我谈得很彻底,若有天下二分之一的兵马拥护,事情可望有成,
否则就只有静待机会,但他提出一个保证,大哥到云南去,绝对无人加害。”
  应贤道:“到云南去做什么?”
  “成立一个小朝廷,密遣志士,游说天下兵马统帅,号召他们拥戴勤王。”
  应贤道:“这可能吗?”
  “这个小朝廷不是公开的,沐王会拨一批夫役侍候,大哥可以过从前一样的生活,却不
能坐朝理事,除了宫中的侍候人之外,也不会有文武百官。”
  “这还算什么朝廷?”
  梅玉道:“这当然不能称朝廷,燕子也不允许另一个朝廷成立的,所以列位大人也不能
像从前那样坐享高官厚禄了!”
  应能道:“那我们做什么?’’“陪伴皇帝,筹划一些号召勤王义军的事宜,找你们能
说动的亲朋故旧,秘密致缄,相约举事。”
  应贤道:“我们没这个本事,也没这种关系。”
  梅玉沉声道:“那二位大人在勤王大业中能做什么?”
  一句话把两个人问住了。
  他们是文臣,却又不是谋士,也没那种安邦之才,应贤顿了一顿才道:“身为人臣,只
有一片忠心。”
  梅玉轻叹一声道:“可是现在大哥所要的人,不仅是忠心而已。”
  应贤和应能又不说话了,神情有点难堪。
  最后还是应文自己道:“我知道自己的才具不会比家叔好,他做皇帝比我合适,所以我
已经不想再争了,而且勤王发师,难免征战,更非我所愿。”
  应贤急了道:“陛下应天命,乃太祖嫡系!”
  应文摇头道:“这是你们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
  “陛下这不是辜负了太祖皇帝的一片托付?”
  应文苦笑道:“这身袈裟和这纸度碟,也是太祖所赐。”
  应贤忙道:“那是先皇为陛下所备应急避难所用。”
  应文道:“乔饰身份有很多方法,为什么偏要选上出家人呢,可见太祖早有深意。”
  他顿了一顿,又带点自嘲地道:“太祖遗下两重使命,叫我做皇帝,我未能做好,只好
遵重他老人家第二个遗嘱,好好做一个出家人,先太祖幼年也曾在皇觉寺出过家,后来又还
了俗做了皇帝,深感有负佛祖,所以把一个做过皇帝的孙子皈依佛门,这也是佛家的因果因
缘。”
  这番话他侃侃而言,倒把所有的人听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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