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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三绝》


第 一 章



  云物凄凉拂暑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这首“长安秋望”的诗中,写尽流落异地思乡之情,虽非韩宏所作,却流露出他此时此
地的心情。 
  长安,这两个字在偏远的地方而言,本身就具有了一种权威性——“吾从长安来”。当
有人说这句话时,多半会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膛,表现出一种傲意来。而且,周围的眼光也立
刻会加上相当程度的尊敬。 
  因为长安是帝都,皇帝在那儿治理万民,抚育四夷。那儿堆积不尽的财富,到处都是琼
楼玉宇似的宫殿。在长安市上,几乎找不到一个丑的女人,每个女子都是美若天仙。 
  也几乎找不到一个穷人,每一个来往经过的人,都是衣履鲜明,意气飞扬,而且出手慷
慨大方,挥金如土…… 
  这种种的传说,韩宏在小时候就听人家说过,他听得眉飞色舞,心中对这个地方充满了
向往。那时,在他的心中就埋下了一个愿望——我要到长安去! 
  去摘取富贵,以文章震骇当世,飞黄腾达,然後他还要去结识那些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在少年的绮梦中,总是免不了有这些梦想的,但他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更积极,不仅是想而
已,更努力去做。 
  而且他比别人积极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有才华。 
  可惜事与愿违,当他满怀壮志来到长安後,由於求取功名上并不如想象得意,加上他不
是世家子弟,没有祖荫渊源,又不懂得迎合当时的潮流,更不屑趋炎附势走门路,充当门客
而搭上进身仕途的关系。 
  结果他的美梦幻灭了,壮志消沉了,只有困顿潦倒在长安市。 
  而且,一困就是好几年。在这段不得意的日子里,他经常去大相国寺附近徘徊,藉以排
遣心中的郁忧和旁徨。这天上午,韩宏又来到了大相国寺。 
  他不是来求神拜佛,烧香许愿,而是来找寄居庙中客舍的一位寒士下棋。彼此都是考场
失意人,同病相怜,又根谈得来,所以成了棋友,也结为知心之交,闲来无事就对奕几盘,
有时甚至消磨一整天。偏偏这位寒士外出不在,使他扑了个空。 
  韩宏怅然走出寺外,忽见一个衣著扑实,未施脂粉,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的女子,正被几
个衣衫不整的汉子纠缠,使她无法脱身,引来不少人围观,但却无人伸出援手。 
  女子情急之下大叫:“救命哪!” 
  一个汉子拦住她大笑:“小娘子,咱们又没把你怎样,干嘛鬼喊鬼叫的。” 
  另一个打趣道:“曹二哥,你不是最喜欢会叫床的娘儿们吗?”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汉子不禁哄然大笑。姓曹的汉子更嚣张了,一把抱住那女子:“叫
呀,叫呀,我喜欢听。”“救……”那女子一想不能叫,只好向姓曹的汉子哀求:“请,请
你放了我吧……”姓曹的汉子道:“行,只要好好让我亲一下,我就放了你。”话一说完,
就把嘴噘起凑了过去。那女子吓得又放声大叫:“救命……” 
  韩宏就站在不远处,他本来并不想多管闲事的。但眼看围观的人虽露出气愤不平之色,
却敢怒而不敢言,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似乎谁也不愿招惹这些地痞流氓,有的甚至赶紧走
开,眼不见为净。 
  他实在看不过去了,昂然上前喝道:“放开她!” 
  姓曹的汉子见有人强出头,不由地转过头来,发现韩宏只是一介书生,而且衣著并不鲜
明,顿露不屑之色,冷声道:“穷小子上 儿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吧!” 
  韩宏虽见这批混混人多势众,却毫无惧色:“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难道没有王法了?” 
  “王法?”姓曹的汉子纵声狂笑:“什麽王法?老子的拳头就是王法!” 
  其他几个混混早已按捺不住,突然一拥而上。韩宏的外表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并非雄
纠纠的武夫,给人的感觉,只是个弱不经风的书生,根本捱不起他们一拳。 
  围观的人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心想:“这个年轻人要吃大亏了。” 
  但韩宏并未退怯,他自恃以一刖在家乡曾习过几年拳脚棍棒,昂然严阵以待著。几个混
混仗著人多势众,那把眼前的穷书生看在眼里,其中一人上前就向他当胸一把抓去。 
  韩宏挥臂荡开对方抓来的手,同时一个扫荡腿踢出,便听那汉子“啊!…”地发出声惊
呼,人已躺在地上。 
  这一来,其他几个混混顿时惊怒交加,齐声喝打,个个冲上前挥拳向韩宏招呼。 
  韩宏也怒从心起,立时以拳脚相向。这下可热闹了,只见几个混混拳打脚踢,向被困的
韩宏展开了猛烈围攻。吓得围观的人纷纷走避,以免遭到池鱼之殃。 
  姓曹的汉子也将那女子拖开一旁,兀自不肯放手,大声喝道:“哥儿们,给这小子点厉
害瞧瞧!”几个混混出手毫不留情,卯足了劲儿猛攻。 
  韩宏那甘示弱,沉著应战。 
  只见他拳路一经施展开来,有板有眼,虽是以寡敌众,居然能占尽上风,打得那几个混
混鼻青脸肿。姓曹的汉子看在眼里,不禁惊怒交加,急将那女子交给一名败下阵来的混混,
冲向韩宏面前站定,双手一挥:“都退下,让我来会会这小子!”几个混混立即纷纷退开。
  姓曹的汉子沉声道:“哼!想不到你还是位练家子,我倒看走了眼。” 
  韩宏置之一笑:“在下不想惹事,只要你们放了那位姑娘……” 
  不等他说完,姓曹的汉子已出其不意地一拳攻到。 
  这一拳出手既快,来势又猛,逼得韩宏不得不闪身避开,使对方攻了个空。 
  韩宏却在闪避的同时,身子一个大旋转,飞起一脚,踢中姓曹的汉子後腰。 
  “哇!……”姓曹的汉子发出声惊呼,身子向前一动,接连几个踉跄,全身扑跌在地上。
围观的人看得大快人心,情不自禁地齐声喝来:“好呀!好!……” 
  双方正大打出手,那被执的女子趁机挣脱那混混的手,拔脚就狂奔逃去。那混混怒骂一
声,急起直追。 
  韩宏便住了手,酒然一笑道:“各位,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跟你们并无过节。”
  姓曹的汉子倒也四海,又一拱手道:“在下曹二虎,他们都是我的哥们。今天不打不相
识,若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韩宏末置可否:“这……” 
  曹二虎自惭形秽道:“既然阁下不屑跟咱们这些混混结交,那就不敢勉强了。” 
  韩宏只好婉转道:“曹兄言重了,在下韩宏,只不过是个落第书生……好吧,咱们这朋
友交定了。”曹二虎受宠若惊,喜出望外道:“承韩兄抬举,今後在大相国寺一带,无任何
事,只要韩兄一句话,姓曹的负责一身承担。” 
  “谢了。”韩宏笑道:“那麽刚才那位姑娘……”曹二虎哈哈一笑:“咱们只不过是她
开开玩笑罢了,人都走远了,还提她干嘛。走,今天由兄弟作个小东道,咱们找地方好喝几
杯。”韩宏婉拒道:“真不巧,今天在下刚好尚有要事待办,咱们改天吧。” 
  其实他是阮囊羞涩,又不愿占这批混混的便宜,白吃白喝他们一顿。 
  曹二虎并不知道他的苦衷,不禁有些失望:“既然如此,那就改天吧。不过,韩兄随有
空来大相国寺,可别忘了通知兄弟哦。”韩宏一口答道:“一言为定。”想不到这一场打出
手,使韩宏结交了这批混混。更想不到的是,这些市井小人物,日後竟不惜出生入死为韩宏
出力卖命。围观的人群散了,因为没有热闹可看。 
  韩宏也离开了大相国寺一刖的广场。正打算走回住处,忽听身後有人叫道:“公子请
留……”韩宏闻声止步,回身一看,竟是刚才那女子。 
  他不由地暗自一怔,待那女子娇喘嘘嘘地奔近,不禁诧异道:“你怎麽还在这里?” 
  那女子道:“我不放心你,也怕他们不放过我……”韩宏笑了笑道:“没事了,我送你
回去吧,你住哪里?”那女子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住在平康里巷……”韩宏又是一怔,
他知道长安的平康里巷,是著名的乐户和妓院集中地,难道她是青楼的烟花女子? 
  看她的年纪,大概已年近三十,这种年龄在青楼已不吃香。纵然颇具姿色,也是美人迟
暮了。韩宏不便追问,话既出口,只好自告奋勇送她回去。在路上,她并不隐讳,说出了自
己叫秋娘,是平康里巷一家乐户歌妓。所谓乐户,就是妓院,不过格调上较高。 
  韩宏自从无意中结识秋娘,他就经常出现在平康里巷的乐户了。秋娘的姿色不恶,只是
年华已渐逝,给人一种青春迟暮的感觉。她笛子吹得不错,琵琶更佳。 
  只是声音微带沙哑,唱那些绮丽的诗章,就显得逊色多了。 
  韩宏对她十分同情,看对方的困顿,想起自己的潦倒,顿萌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一时
感怀身世,作了两阙小曲子。 
  那原是排遣自己的满腹落寞,同时也为对方一申幽怀,他是为了配合对方那嘶哑的嗓音,
将音律也改了几折,以配合曲子中的哀婉凄恻。 
  教会了秋娘後,就叫她唱起来,居然听得自己也泫然泣下,当天他大醉而回。醒後,他
已经忘了这回事了。 
  甚至於连自己所制的新曲子都不甚记得了,那知秋娘以这两折悲歌,居然又像奇迹似的,
以迟暮之年又窜红了起来。 
  当他有次应一个朋友之邀,重作秋娘的座上客时,才听出那是自己所作,但他没有即席
说破。 
  秋娘自然是认识他的,对他十分的感激。 
  因为他不但给秋娘带来了好运,也保全了她的颜面,秋娘对外冒认了两折悲歌都是自
作…… 
  韩宏为人一向忠厚,再说那两折曲子,不过是一时感怀之作,也不算什麽足传千古的绝
唱。 
  出之秋娘,被人认为了不起,如若出之他韩宏,就十分平常了。也不会因此而增添多少
光彩。 
  是以,他又何必说穿了? 
  秋娘报答他的,是一袭新衣与两片金叶子。 
  因为秋娘也从他的衣著与谈话中,约略了解他的境遇并不太好,这份报答虽然很俗气,
却很有用。 
  韩宏本来不肯收的。 
  但是秋娘送得却很有技巧,她不说是馈赠,却说是拜师之仪,她想拜在韩宏门下学诗学
乐。 
  在这个理由下,韩宏倒是不便拒绝,因为再推辞下去,就是认为对方身世下贱,不堪言
教了。 
  那很伤人的自尊。韩宏是个忠厚的人,他不忍做伤人的事,但接受下来,他又有点过意
不去。 
  只有再为秋娘作了一首新诗,并且帮她选了个曲调,变几个音律来配合。 
  秋娘因此在乐坊中红了起来。 
  在长安的乐户中,像秋娘这种情形,可说是少之又少的异数,也算是奇迹。 
  毕竟,吃这行饭的女人,凭藉的是姿色和青春,而秋娘已经三十出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声色圈中,人老珠黄是不值钱的。 
  秋娘的姿色固属中上之选,可惜青春不再,年华渐逝,徒叹奈何,风月场中非常现实,
残酷…… 
  年过三十的女人,纵有花容月貌,也不复再受欢迎。 
  韩宏同情她,并不完全是有感自己的失意潦倒,彼此同病相怜。 
  主要也是他阮囊羞涩,自惭形秽,花不起大钱,去找那些当红的青楼名媛。 
  偏偏他又乐此不疲,或许是为了消愁解忧,藉此发泄内心的苦闷吧! 
  总之,在乐坊中,秋娘奇迹似地红了起来,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而这个奇迹的创造者,正是意志消沉,连自己都不敢奢望能有奇迹发生的韩宏! 
  秋娘一曲红遍长安,慕名而至的大有人在,使她几乎接应不暇。
  这天。 
  掌灯时分。 
  平康里巷中,出现了一位外地客。 
  从他的穿著上可以看出,是位风尘仆仆的江湖人物。 
  他年已四十开外,身材不算根高,但很健壮,有种粗犷的豪迈。尤其腰上佩著一柄带鞘
钢刀,令人不免对他心生畏惧,不得不另眼相看。 
  因为,风月场中最惹不起这种大爷。 
  老鸨儿惟恐这家伙存心来闹事,暗地命人通知了黄捕头,派两名便衣捕快赶来,伪装成
寻芳客。 
  暗中监视这位外地来的陌生人,以防万一。 
  但出乎意料之外,这位仁兄既未惹麻烦。也不像是来找乐子的,竟然专为聆听秋娘的一
曲而来! 
  不过,他又舍不得多花银子。 
  他只要了个小房间,点了二三样下酒菜,外加两斤花雕,就一个人自斟自酌地吃喝起来
了。 
  他连陪酒的姑娘都省了下来! 
  说的倒很漂亮,回头姑娘的银子照算,他只是不愿意受干扰,以免影响他欣赏秋娘的歌
声和琴韵。 
  老鸨儿也不愿计较,更不在乎多收几两银子,只求相安无事,这家伙不要闹事就心满意
足了。 
  如果他真指名要秋娘来陪酒,老鸨儿还难以应付呢! 
  秋娘今晚被人包下了。 
  包她的是位公子哥儿,光看他一身华服,就知道大有来头! 
  而且出手大方,一来就拿出两只五两重的金元宝,交给了老鸨儿,言明说要包秋娘一夜。
  还问了句:“十两金子够吗?” 
  秋娘最近在乐坊中,虽然唱红了,但她还没有这麽高的身价,二两金子已足够,这位公
子哥儿一出手就是五倍,居然还问够不够。 
  可见他根少到这种地方,根本不清楚行情! 
  或者他家太富有吧! 
  老鸨儿不敢贪心,连说:“够啦!够啦!” 
  当即交待下去,把今晚原已预定的几位熟客全部谢绝,推说秋娘身体不适,以免扫了这
位公子哥儿的兴头。 
  其实,只要秋娘一弹唱,那还能瞒得了人。 
  像那位舍不得花钱的老兄吧!仅花少许代价,照样可以一饱耳福,可惜只闻其声,不见
其人罗! 
  花厅里的公子哥儿,不但出手大方,而且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加上文质彬彬,自是大
受秋娘和姑娘们欢迎。 
  公子哥儿似乎也是慕名而来,不惜花十两金子,专为欣赏秋娘的弹唱,其他几个姑娘只
是陪酒。 
  秋娘的成名曲,只有韩宏为她捉刀代作的两折悲歌。 
  而她今晚已连续唱了三遍。 
  这是公子哥儿要求的,秋娘自然不便拒绝。 
  一曲终了。 
  秋娘犹抱琵琶半遮面,含笑问道:“公子,要不要我弹唱点别的?” 
  公子哥儿的脸上毫无表情,令出如山地道:“不!我只要听这两支曲子,继续唱吧!”
  秋娘心里虽有些不悦,但也不便说什麽。 
  倒是一旁的欣姑开了口,笑著打圆场:“公子爷,咱们秋娘姐姐,又弹又唱的,手指也
弹累了,口也唱乾了,您不让她歇歇,喝杯酒润润嗓子吗?” 
  随侍在侧的小红姑娘也帮腔道:“就是嘛!公子爷光顾著听曲儿,我们都还没机会敬公
子爷酒呢?” 
  秋娘趁机举杯道:“我敬公子。” 
  不料,公子哥儿脸色一沉,冷声道:“我花钱可不是来买醉的!” 
  这一来,在座的妨娘们都不敢吭气了。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秋娘惟恐场面闹僵,赶紧撩袖伸出纤纤玉手,轻拨琴弦,发出清脆悦耳的琵琶声。才使
公子哥儿的脸色缓和下来。 
  不知是受了情绪影响,还是事有凑巧,秋娘一个不慎,竟使琴弦绷断。 
  “啊……” 
  秋娘失声轻呼起来。 
  公子哥儿的脸色倏地一变,冷冷地哼了一声,正待发作。 
  秋娘已惶恐地陪著小心:“对不起,对不起,扫了公子的兴头,我这就去换一把琵
琶……” 
  “唔……” 
  公子哥儿沉吟了一下,才勉强点了头:“好吧!” 
  秋娘不敢离座,暗向小红姑娘一施眼色:“小红,麻烦你把我房里那把新琵琶取来。”
  小红姑娘会意应了一声,刚起身离座,就见一个中年壮汉闯了进来。 
  他老兄不是别人,正是那带钢刀的江湖人物。 
  小红被他挡住了去路,刚说出声:“你……” 
  不料被他一挥手,推得踉跄跌了开去。 
  “哇!打人啦……” 
  小红这一嚷,顿使整个花厅的姑娘们为之愕然。 
  那位公子哥儿却若无其事,连看都未看中年壮汉一眼。 
  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麋鹿奔於左而目不瞬的那份镇定和冷静。 
  倒是黄捕头派来的两名便衣捕快,行动极为矫捷,紧跟著掩上楼。 
  就在小红叫嚷的同时,他们已闪身入厅,一左一右,上前抓住了中年壮汉的两条胳臂。
  这两个捕快,曾在城东段老武师开设的武馆,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也会几手擒拿术。 
  所以一手抓住中年壮汉的胳臂,另一只手已扣向他手腕。 
  但中年壮汉的反应更快,双肘猛向後一拐,撞在两名捕快的胸腹之间。 
  这一下撞的不轻! 
  只听两名捕快发出声沉哼,痛得蹲了下去。 
  顿时,花厅里惊乱成一片。 
  楼下的老鸨儿也带了几个汉子赶来,如今秋娘是她的摇钱树,出不得半点差错。 
  但她不敢贸然登楼,只在梯口指著楼上大叫:“你们快上去呀!不用怕,有两位公爷在
上面……” 
  其实她那里知道,两名捕快刚一出手,就吃了那中年壮汉的暗亏,这会儿连站都站不起
了。 
  几个汉子是老鸨儿花钱雇的,明为打杂帮闲,实际上等於是保镳。 
  风月场中,龙蛇杂处,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随时可能闹事。 
  是以平康里巷中的乐户,几乎都雇有一批保镳打手。 
  而这些保镳和打手,又几乎全是当地的混混。 
  平时仗著人多势众,虚张声势,唬唬人可以,真要遇上耍狠的扎手货,他们就派不上用
场了。 
  几个汉子冲上楼,闯进花厅一看。 
  两位公爷正捧腹蹲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呻吟著。 
  这情形看在眼里,心知遇上的绝非等闲之辈,他们那还敢贸然轻举妄动。 
  但乐户花钱雇保镳,可不是请他们来看热闹的。 
  带头的老孙只得装腔作势,问了声:“二位公爷不要紧吧?” 
  然後一挺腰,上前虚张声势地喝道:“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手伤了两位公
爷?” 
  中年壮汉充耳不闻,连头都未回,迳自走向席前,瞥了那公子哥儿一眼,指著秋娘问:
“你就是秋娘?” 
  秋娘一听,对方似乎是冲著她来的,不由地暗自一惊。 
  但她毕竟在风月场中混了十几年,生张熟魏,什麽样的人物都见过,闹事的场面也见多
了,早就习以为常。 
  只见她力持镇定,起身微微一衽,道:“这位大爷,请恕秋娘眼拙,一时记不起了……”
  未等她说完,几名沉不住气的保镳,突然一拥而上。 
  他们趁著中年壮汉正向秋娘问话,打算从他背後突袭,拥上去把那中年壮汉扑住。 
  那知中年壮汉一闪身,不但使几名保镳扑了个空,同时一把执住秋娘的手臂,把她推在
身前。 
  “铮”地一声! 
  钢刀已出鞘。 
  老孙一见秋娘受制,投鼠忌器,急向几个蠢蠢欲动的保镳喝阻:“退下!退下……” 
  几名保镳那敢逞强,只好退在一旁。 
  中年壮汉横刀在秋娘颈下,眼光一扫,沉声道:“谁敢动,老子就宰了这娘儿们!” 
  保镳们全傻了眼。 
  秋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其他的姑娘们更是全身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那位公子哥儿,始终无动於衷,彷佛全然置身事外,好整以暇地在冷眼旁观。 
  中年壮汉也未将他看在眼里,镇住了整个场面,哈哈一笑道:“这才对,老子跟你们无
冤无仇,不想动刀子,除非是你们逼我动手。” 
  随即转向稳如泰山坐在那里的公子哥儿:“抱歉,扫了阁下的雅兴。” 
  公子哥儿耸耸肩,酒然一笑道:“言重了。” 
  老孙只得硬著头皮问道:“老兄,你究竟要干嘛?” 
  中年壮汉冷喝道:“不关你们的事!” 
  正在这时,忽听楼下的老鸽儿在梯口大叫:“黄捕头,您来得正好,那家伙在楼上花厅
闹事……” 
  中年壮汉暗自一怔,心知黄捕头已亲自带了人手赶来,他倒并非怕事,而是不愿在此逗
留。 
  当机立断,以钢刀逼住秋娘,迅速退向窗口。 
  老孙似已看出中年壮汉的意图,急叫道:“大家快拦住他!” 
  可是,几名保镳却没有一个敢上前。 
  中年壮汉趁机拦腰一把挟起秋娘,吓得她失声惊叫:“啊!放开我……” 
  就在黄捕头带著四名捕快,急急闯进花厅时。 
  中年壮汉已挟起拚命挣扎的秋娘,转身一掌劈碎格窗,飞身破窗而出,落向了那天井中。
  黄捕头冲至窗口,只见中年壮汉挟著秋娘,已然纵身跳上围墙头。 
  等黄捕头从窗口跳下,飞身追上墙头,中年壮汉已挟持秋娘去远,转眼消失在夜色苍茫
中。 
  为了职责所在,黄捕头仍然带著几名捕快,以及保镳们急起直追。 
  但他们那能追得上,只不过是应付公事,装装样子而已。 
  中年壮汉出手制住了秋娘的哑穴,使她不能出声,仗著一身轻功,疾奔如飞,很快出了
平康里巷。 
  他虽然来自外地,但对此地的环境十分熟悉,似乎早已有了预谋,把附近一带的地理环
境,摸得一清二楚。 
  一路上,他尽捡小街狭巷,未曾遇上任何阻拦,胁下挟著秋娘,来到一处荒废已久的旧
宅。 
  中年壮汉如同识途老马,飞身越墙而入,直奔满是积尘,遍结蛛网的厅中,才把秋娘放
下。 
  他在一旁席地而坐。 
  他以刀压在秋娘胸一刖,警告道:“如果你放聪明些,乖巧些,不要鬼喊鬼叫,我是不
会伤害你的。知道吗?” 
  秋娘不能出声,吓得连连点头。 
  中年壮汉伸手在她颈後一拍,解开了受制的哑穴,即道:“我问你,你的一手精湛琵琶
技艺,是何人传授?” 
  秋娘暗自一怔。 
  心想:“这人真莫名其妙,把我挟持到这里来,只是为了问我这个?” 
  但她不敢顶撞,怯生生道:“这个……实不相瞒,秋娘自从卖身青楼,就由陈老师傅教
授各种乐器,并且指导唱曲儿。 
  或许是秋娘偏爱笛子与琵琶,是以对这两种乐器较为用心学习。谈不上成就,只是稍有
心得而已。” 
  中年壮汉冷哼一声,道:“我已经打听过,你在平康里巷混了十几年,一直没没无闻,
怎会在不到一月之中,突然名声大噪,红了起来?” 
  秋娘轻喟道:“这位大爷有所不知,秋娘略具姿色,可惜不善迎逢,以致不太受人欢迎。
加之岁月不饶人,如今秋娘人老珠黄,更难与那些青春貌美的姑娘们争奇竞艳。 
  想不到近月以来,竟以两折悲歌,使秋娘以迟暮之年又窜红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呢!” 
  中年壮汉沉声道:“这麽说,你是经高人指点罗?” 
  秋娘叹道:“或许是老天见怜,不教秋娘没没以终,抱憾九泉吧!” 
  中年壮汉喝问: 
  “那麽指点你的高人是谁?” 
  秋娘怔了怔。 
  秋娘委婉道:“那有什麽高人指点,秋娘只不过是近来勤练不懈……” 
  说这话时,她不禁心虚,一则是怕泄了自己的底上则也是不愿扯出韩宏,以免替他惹上
麻烦。 
  毕竟,韩宏对她恩同再造,否则那能有今天? 
  不料,中年壮汉怒道:“哼!你弹唱了十几年也红不了,我不相信不到一个月的勤练,
就能使你大红特红。 
  说!究竟是什麽人指点你的?” 
  秋娘矢口否认:“真的没有人指点我啊!” 
  中年壮汉不屑道:“凭你也能作得出那两折悲歌?” 
  秋娘哑口无言了。 
  中年壮汉冷冷一哼,威胁道:“秋娘,我不想难为你,只要你老老实实说出,两折悲歌
是谁作的? 
  谁教你弹唱?目的何在?否则,那就怪不得我,是你自讨苦吃了!” 
  秋娘犹豫之下,为了保命,正待据实以告。 
  忽听有人冷声,道:“欺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算得了什麽英雄好汉呢!
哼……” 
  中年壮汉出其不意地一惊,霍地跳起。 
  只见大厅门口,赫然站立一个人。 
  虽然背著月光,但从他一身华服和身材,可以看出正是今晚包下秋娘的那位公子哥儿呢!
  中年壮汉显然看走了眼,当时根本未将那公子哥儿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想不到人家竟
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凭人家能不动声色,悄然跟踪而至,中年壮汉就自叹弗如。 
  中年壮汉不由地惊怒交加,手握钢刀向公子哥儿一指,喝问:“阁下是什麽人?” 
  公子哥儿笑道:“跟你一样,是秋娘的知音。” 
  怒哼声中。 
  中年壮汉已纵身直射门口,抡刀就猛向公子哥儿砍去。 
  这一刀,势如泰山压顶! 
  用足了十成臂力与腕劲,纵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也不敢以血肉之躯抵挡。 
  公子哥儿居然不闪不躲,只将身形一晃,已使中年壮汉雷霆万钧的一刀劈空。而他仍然
站在原处,就像未曾移动分毫一样。 
  中年壮汉用力过猛,一刀劈空便收势不住,冲出了厅外。 
  只见他猛一回身,失声惊呼道:“虚形幻影身法!” 
  公子哥儿酒然一笑:“阁下倒很识货!” 
  中年壮汉强自镇定,问道:“虚幻尊者是阁下的什麽人?” 
  公子哥儿状似不屑道:“你不配问!” 
  中年壮汉显然也不是省油灯,昂然道:“哼!别说是阁下,就算是虚幻尊者本人在此,
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当面问他!” 
  公子哥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想知道仟麽?” 
  中年壮汉直截了当道:“问他是否也想染指﹃琵琶三绝﹄?” 
  “哦?”公子哥儿似乎很失望,沮然道:“如此看来,你不是我想要找的人了。” 
  中年壮汉诧异道:“你在找人?” 
  公子哥儿道:“我已找了他多年,最近才获知他在长安,极可能匿居在这平康里巷之中
的。 
  今晚若不是你这一闹,藉秋娘的琵琶声,也许能把他引出来。结果……嘿嘿,你老兄必
须为今晚的事,付出代价了。” 
  中年壮汉才若有所悟道:“原来阁下是想利用秋娘的琵琶声,把那人引出来?” 
  公子哥儿冷声道:“秋娘除了琵琶技艺,在平康里巷堪称一绝,尚须配以绝佳词曲,旋
律始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否则,她那沙哑的歌喉,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中年壮汉道:“这麽说,你我的目的是一样罗?” 
  公子哥儿摇摇头说:“不!为了解开﹃琵琶三绝﹄之秘,找他的不止你一人,只是你老
兄比较急躁而已。 
  而我不同,一方面要引出他来,一方面却又要尽一切的可能来保护他。” 
  “保护他?”中年壮汉哼声道。“只怕是想独占﹃琵琶三绝︼吧—” 
  公子哥儿笑了笑道: 
  “也许是吧!反正,谁想打他歪主意,我就杀谁!” 
  中年壮汉不甘示弱道:“你有把握杀得了我?” 
  公子哥儿信心自足道:“三招之内,我若杀不了你,立刻扭头就走。” 
  中年壮汉怒斥道:“小子,你太狂了!” 
  公子哥儿笑道:“接得下三招,再批评我不迟。” 
  中年壮汉钢刀一抱,摆出架式,喝道:“别光说大话,亮出你的兵器来!” 
  “我从不用兵器,杀人只凭一双肉掌!” 
  这小子果然够狂! 
  中年壮汉那还按捺得住,狂喝声中,突然欺身而上,“呼”地一刀猛向对方拦腰砍了去。
  只见公子哥儿错步晃身,仍以“虚形幻影”身法,从容不迫地避开一刀。 
  口中还讥道:“威震大江南北的马家霹雳刀法,也不过如此嘛!” 
  中年壮汉接连两刀走空,心里已著实发毛。尤其认出对方施展的是“虚形幻影”身法,
更觉胆颤心惊。 
  因为,虚幻尊者是近百年来,武林中的传奇人物。 
  他介於正邪之间,做事向来只凭自己的憎喜,全无是非,善恶的概念,是以黑白两道,
都对他敬鬼神而远之。 
  即使称他为大魔头,其实也不为过。 
  虚幻尊者不但武功独树一帜,以诡异狠毒称霸,更以“虚形幻影”身法亭誉武林,被视
为极难缠的人物。 
  他已多年未现江湖,如今这公子哥儿既能施展独步武林的“虚形幻影”身法,想必是虚
幻尊者的门下,至少也有极深的渊源。 
  中年壮汉那能不暗自心惊。 
  尤其,对方已夸下海口,三招之内必取他性命。 
  中年壮汉心里有数,公子哥儿的话既说出曰,绝非危言耸听,虚张声势,而是绝对有把
握能做到。 
  邪门的马家寨,以霹雳刀法威震大江南北,在江湖上也算赫赫有名,几可与陕西太君府
的杨家枪法媲美。 
  中年壮汉姓马名平昌,是马家寨寨主神刀马永昌的胞弟,刀法虽不及兄长,但在大江南
北一带,几乎无出其右,从未遇上对手。 
  想不到今夜遇上的对手,竟是虚幻尊者的门下! 
  马平昌心知第一刀走空,生死关头就决定在第二刀上了,因为第三刀对方必然会出手还
击。 
  那将是致命的一击! 
  他只有这最後一刀的机会,想必全力以赴。 
  主意既定,就见中年壮汉暗自运足真力,贯注执刀的右臂,手腕转动几下,突然一声狂
喝。 
  直向一丈外的公子哥儿疾扑而去! 
  霹雳刀法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一刀攻出,势如雷霆万钧,化作三道霍霍刀光,分取对方上、中、下三盘,够得上
快,准,狠三字诀。 
  公子哥儿出神入化的诡异身法,简直不可思议。 
  眼看他被一片刀光笼罩,无论从任何一种角度,都绝无可能闪避得开。 
  但他身形一晃,刀锋过处,竟然虚若无物。 
  马平昌真不敢相信,他这一刀攻出,上,下两盘可虚可实,端倪对方的动向而定,威力
在於拦腰一扫。 
  任凭那公子哥儿身法再玄虚,也难闪避,逃过一刀之劫。 
  但是,马平昌十拿九稳的一招“三兽渡河”,竟又落了个空。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等公子哥儿出言相讥,马平昌已回身挥刀反扑。 
  他已决心孤注一掷,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出了毕身功力。 
  公子哥儿眼见马平昌形同疯狂攻来,只一晃身,避开势猛力沉一刀的同时,出手如电,
反手一掌拍在了对方的背上。 
  “哇……” 
  只听马平昌发出一声惨叫。 
  立时口喷鲜血,向前扑跌出七,八步,便告倒地不起。 
  好霸道的一记“黑心掌”! 
  公子哥儿回身瞥了地上的马平昌尸体一眼,喃喃自语道:“我说过,三招之内,若杀不
了你,我扭头就走。 
  可惜你听不懂,如果你不跟我动手,赶快逃,我不就不能出手杀你了吗?真是四肢发达,
头脑简单哦!” 
  说完,他露出卑夷的笑意,若无其事地走进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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