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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三绝》


第 六 章



  正巧玉芹拿了杓子与两口瓷碗进来,见状忙叫道:“韩相公,您没穿鞋,踩在地板上,
著了凉可不妙。” 
  韩宏这才发觉自己赤了双足不说,而且还露出了两段小足,短裤只盖及膝盖,倒是很不
好意思。 
  男人露膝并不稀奇! 
  市井上做粗工的以及田里耕作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穿著的,但在斯文中人,却从没有
这样子过。 
  因此,他忙跳回榻上,拉过被子盖住了脚。 
  柳青儿也很不好意思,羞红了脸道:“瞧你,这麽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这幸好是
玉芹,若是让别人进来瞧见了,多不好意思!” 
  韩宏笑道:“我听见了这个好消息,一高兴之下,什麽都忘了,不过我这儿也不会有别
的人来。” 
  柳青儿道:“怎麽没有?你病了三天,每天都有好几起人来打听问候的。” 
  “喔?想不到我的人缘还这麽好,是些什麽人?” 
  “我也说不上,男女老幼都有,大概都是你的街坊邻居吧!还有一些则是平康里巷的姐
妹。” 
  这倒使韩宏有点讪然地道:“她们可跟我没什麽……” 
  柳青儿笑道:“有什麽也不打紧呀!不过我看她们中有几个对你倒是颇有情意的,本来
给你提了一些礼物来,看见我在这儿,她们又提回去了,大概要当你的面才肯送给你呢!可
见里面必然是很体己的东西。” 
  韩宏大急道:“青娘,这是你多心,我跟她们绝对没什麽,最多只是教她们一下一音乐,
代她们做些诗词。” 
  柳青儿一面揭开锅盖盛粥,一面笑道:“我相信你对她们是没什麽了,但她们对你却不
尽然,据我所知,有两个姐妹在打算存足了钱,为自己赎身後好跟著你。” 
  “这是从何说起,绝没有的事儿。” 
  “事情是有的,她们还向我求助,恳切地我们谈过。” 
  “向你谈?还向你求助?难道她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如何?” 
  柳青儿叹了一口气:“她们当然知道,所以才来跟我商谈,要求我帮助她们。” 
  “要你怎麽帮助她们?” 
  “主要是在你面前为她们关说一番,让你答应收留她们,其次也求我在金钱上帮助她们
一点,使她们能早日筹足赎身的数目。” 
  韩宏难以想像地道:“她们疯了,居然会向你提出这个请求,这又置你於何地?” 
  柳青儿神情一庄道:“她们的请求很合理,若是在十几天前,她们这麽请求,我会毫不
考虑地答应她们。” 
  “什麽?你会答应她们?青青,你心里打的是什麽怪念头?我简直被你弄糊涂了,你要
我去接受别的女人?” 
  “韩郎!只有在风尘中打滚的女人,才会了解到这份真情的可贵,只有同为平康里巷中
的姐妹,才会有这份了解,有人能如此爱你,我为什麽不玉成?” 
  “那麽你自己呢?” 
  “我?在此以前,我从未存过能跟你在一起的妄想!” 
  “怎麽是妄想?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韩宏感到根愤怒,但柳青儿却毫不激动:“韩郎!我怎麽会怀疑你的诚意妮!” 
  “那就是你自己没有诚意。” 
  “韩郎,你不能没有良心,我若没有诚意,早就让人接出去了,还会一直陷身在这火坑
中?” 
  韩宏默然了。 
  柳青儿说的是实在话,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有很多豪客愿意量珠而聘,把她接回家去
  但为了韩宏,她都拒绝了。 
  青楼中市笑的生涯虽然痛苦,毕竟还可以跟韩宏见上一面,一旦为人姬妾,就连这点机
会都没有了,所以她咬著牙在忍受著。 
  看著她幽怨的表情,韩宏心中有刀割的感觉,但他只能歉然地道:“青娘,对不起,是
我失言了。 
  你对我的心意坚逾金石,不会改变的。不过,你说不存妄想会跟我在一起,那又是为什
麽呢? 
  青娘!我们彼此相爱,而且又誓言互不相负,没有什麽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呀!” 
  “有的,韩郎,我娘,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她又是个贪而无餍的人,若不是这次有李
侯出头,她是绝不会轻易地放我脱身的。” 
  韩宏又低头默然了,无可否认,这是最现实的一个理由。 
  柳青儿之所以能拒绝那些豪客赎身的要求,主要是因为她目前还能赚钱,所以柳婆子不
去强逼她。 
  再过几年,到她真正人老珠黄的时候,柳婆子必然会找一家豪客,以一个可观的价格,
把她卖出去的。 
  韩宏当然也可以出价,柳婆子并不反对他这个人,只是嫌他穷而已。可是那个价格,一
定是韩宏拿不出来的。 
  事实上,柳青儿所说的这个理由,韩宏不是没想到过,两个人心中都明白,尽管两情如
火,两心似金,但未来聚首的机会,却是十分渺茫的。 
  他们只是在尽量设法延长著这一段痛苦而刻骨铭心的恋情,然後在不得不分手时,彼此
留著更多可堪的相思。 
  或许还期待著一个奇迹的降临!所以,他们才痛苦地活下去。 
  只要活著,便有希望。 
  上天垂怜,现在奇迹终於降临了! 
  而且,还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美妙。但是,两个人却没有喜出望外的心情,因为,这
究竟是几个月之後的事。 
  夜长梦多,谁知道几个月後,会不会有什麽意外呢? 
  激动的心情平复後,韩宏开始吃粥,吃得根快! 
  先是由柳青儿用小银匙一勺勺地喂著他吃,但是几口之後,他把碗抢过来,三口两口就
喝了下去。 
  然後又舀第二碗,柳青儿忙道:“慢点吃,你饿了几天,肠胃是空的,一下子装太猛了,
会撑坏的。” 
  韩宏苦笑道:“不会的,我是个大男人,几天没吃饭了,别说是这一小瓯的稀粥,那怕
连罐子一起吞下去。也撑不坏我的。我要多吃点,好有力气起来。” 
  “你起来干什麽?李侯叫你静养几天。” 
  “不行!我不能静养了,我必须起来打点一下,想法子谋份差事。” 
  “干什麽?多少年你都不急,一下子忽然想到要谋职了,那几年你是怎麽过的?” 
  韩宏脸一红:“青娘!你不是明知故问吗?前两年我是在混日子,未得卿卿共白首,我
觉得前途茫茫,根本不为未来去打算。 
  现在不同了,几个月後,你可以出头了,我要养家活口呀!你脱籍後,我们两个人总不
能喝西北风吧!再说家里也该置些家俱……” 
  柳青儿心里是十分甜蜜的,脸上也泛起了微笑:“韩郎,不必为这个操心,我跟著你,
不是为了贪图享受。” 
  “我知道,就算是井臼亲操,也得有口井,有口石臼吧?我此刻可是家徒四壁,什么都
没有!” 
  韩宏的这个寓所虽是狭窄,到底还有几间屋子,一小片院落,屋中陈设也不算太寒酸,
尤其是床上的盒褥,以及桌上的小摆设,颇为精细。 
  柳青儿四面看了一下道:“你这所屋子若是算家徒四壁,有些人住的地方就是猪圈狗窝
了……” 
  韩宏红了脸道:“青娘,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而且大部份是平康里巷的姑娘们送的,
我打算都丢了,另行置一些,我不能要你用这些东西。” 
  “为什麽?这些东西不能用?还是来历暧昧?” 
  韩宏吃吃道:“都……都不是,只不过表示我不再过从前的生活了,把那些东西丢掉了,
是表示我的决心,她们见到了就不会再来理我了。” 
  青娘正色道:“韩郎!她们求你并没有恶意,她们要求你帮助是出於真心,何况她们每
个人都对你很尊敬。” 
  “这……我明白,但是我却必须要从事正途,没有那些闲情,再为她们弄那些文字呀!”
  “这倒是正经话,我相信只要你放出一句话,她们都会很知趣,不再来麻烦你的。有几
个姐妹说了,她们也知道你为了帮助她们,受了很大的牵累,她们很不过意,你能振作起来,
她们会十分高兴的。” 
  这番话使韩宏既感且愧,也无以为答,只有低头不语。 
  柳青儿笑笑又道:“韩郎,你又打算做些什麽呢?” 
  韩宏道:“什麽都能做,我倒不是自己吹擂,我这人是文武全才,除了做官这一条路走
不通外,我在那一行上都很特出! 
  我的字画都可以,在金石上也下过一番功夫,所以售字、卖画,为人治印,那一项都饿
不死。” 
  柳青儿皱皱眉:“韩郎!这些都是豪门清客的本事,你若是只想以此为生,岂不辜负李
侯对你的期望?”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借以为赡口之计。此刻找人回去在家乡郡官那儿补个籍,等下一
科,我把经世实用的功夫钻研一下,我想榜上列名,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柳青儿笑了:“你怎麽想开了?以前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学问的吗?说那是俗吏之务,州
县之具而非庙堂之器。” 
  韩栩羞愧地道:“那是我以前自己太浅薄无知,而且也是中了那些名士朋友的毒害,不
耻实务,刚才听了玉芹的一番开导。 
  我才明白了,实务是经世之本,本立而後才能道出,若是一点世事不懂,即使高巍魁首,
最多也只是在翰林院当个编修供奉。 
  运气好的,能被召进宫去,陪陪皇帝做几首诗消遣,运气差的,终身坐冷馆,没多大出
息的。 
  所以我今後应试,也不把目标放在鼎甲上,真正有出息的还是在二甲上。” 
  柳青儿这才眉展欢颜,兴奋地握著他的手道:“韩郎!真难得你想通了,李侯与侯司马
大人都想这样劝你,却又怕你听不入耳。 
  他们根器重你,也想帮助你,但是要你自己能站起来,拿得出去,他们要我婉转地为你
解说一下,想不到你自己已经想通了。” 
  韩宏一叹:“惭愧得很,这都是从玉芹那儿得到的一番开导,否则我还是浑浑噩噩的混
日子呢!” 
  柳青儿笑道:“这些话都是在我那儿一些当政的大人私下闲谈时说的,没想到这小鬼倒
能记住了,看来我倒是该好好地谢她呢! 
  好了,既然你已经有了主张,就别蹉跎了,趁著还有几个月,好好地下一番功夫,不必
等下一科,这一科就可以去试一试。” 
  韩宏轻叹道:“用功是来得及的,经世实务并不像经书那样必需要死背穷研的,只要处
处留意一下,融会贯通就行! 
  我这几年落拓京师,倒也并非虚渡,各种朋友都交,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往,对於世情学
问都懂得不少…… 
  只不过今秋的大比,却是赶不及了。我的学籍在南阳老家,空了两科,名册上已经删除
了,要去恢复才行。” 
  “但是你考过一科,贡院有底册,可以在长安就近去补行登记一下就行了。” 
  “这条路恐怕走不通,那必须要在京中的同籍大员为之署券力保,我又上那儿找这个人
去?” 
  “昌黎文风根盛,京中二三品大员也不少,想必都是认识你的,请一个为你署券一下好
了。” 
  韩咤皱眉道:“我初到长安时没有去拜访,现在再求上门去,恐怕已经太迟了,何况这
种事到底是对人有些不方便,平白无故,人家不会肯帮忙的。” 
  “他们只是证明一下故乡的子弟,又不是要他帮多大的忙,为什麽不肯呢?” 
  “青娘,你应该明白,长安人情薄於纸,越是官做得大,越怕多事,他们署名券上保我
一下。对他们好处不多,我日後若有寸进,到能报答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比我更为得意才
是。 
  反之,我若有什麽不测,他们倒是会受到牵连,乡戚学谊,为九族之内,如此有害而无
益的事,的确是很难找人的。” 
  柳青儿点点头道:“原来其中还有这麽多的曲折,无怪乎李侯要司马大人全力来辨妥此
事,我还觉得奇怪,找一个同乡的官儿署保一下,郎君自己还不能找吗?何必非要去麻烦司
马大人呢?” 
  韩咤一怔道:“李侯要侯司马为我找人署券保证?” 
  “是啊!他打听得有这条路子,就要司马大人负责办好,司马大人若找不到人,请赶快
通知他,他以身上这侯爵为抵押而向贡院署保。” 
  韩宏不禁又是一阵激动道:“李侯对我的这番情义,叫我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了。” 
  柳青儿庄著神色道:“韩郎,受恩不忘固为君子之本务,但是李侯与侯大人都不是需要
你报答的人,你一定要为他们尽点心,还是在本务上求进,能有一番作为,使他们对你的期
望不致落空。” 
  韩宏听了不觉愧恨交加,愧的是自己的想法太俗气,反而不若一个女子酒脱。 
  恨的则是自己太颓丧,太自暴自弃,才受了一点打击就心灰意懒,把满怀壮志都消沉下
了,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以至於白白地蹉跎了许多的光阴。 
  现在考期已经逼近了,不仅是新的实务要用心去钻研,就是旧有的经史策论,也丢得太
久,需要重温一遍,虽说少小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但是岁月虚耗,荒嬉怠志,是否
还能像以前那样呢? 
  越想越觉得时间不够,恨不得立刻就要开始才好,摇晃著走到书案面前去。 
  柳青儿知道他的心思,扶著他过去,等他坐定了才道:“君平,我知道你心急,可是用
功也不在一天,你病刚好一点,倒不妨再休息一两天,明天我再陪你一天,然後,你在家闭
门读书,我到娘那儿去,为她支撑一下这一个热季,一直到放榜,我都不再见你了!” 
  韩宏道:“什麽?要好几月分手?” 
  柳青儿退後一步,眼睛看著他道:“君平,若是以时间而言,你日以继夜都嫌不足。难
道还有闲情去及儿女之私,才几个月你都忍不住了!” 
  韩宏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这倒不是,我想我们在闲暇时无妨小聚片刻,聊慰相思。”
  柳青儿道:“君平,你在什麽时候有暇?” 
  一句话把韩宏问住了,他若是不必用功,任何时间都有暇,若是真心用功,的确如青儿
所说,日以继夜都不够。 
  因此韩宏只有叹了口气道:“你,就等发榜之日再见吧!可是我这一榜若仍是不中呢?”
  “我考虑过了,这一榜时间实嫌太仓促,只能试一下,不能寄望太高,因此还可以再等
下一科……” 
  “我们是否……” 
  “不!我们仍是不能在一起,君平,你身上背负著多少人的期望,你切不能使那些人失
望,因此,你必须把全付的精力时间放在读书上,不能再分心旁骛了。” 
  “这就是说,你还要再做三年。” 
  “君平,怎麽会呢?我娘的文书都已券署好了,到今年秋後放我自由,文书在李侯那儿
保管,她也不敢赖皮的,我一定会退出乐籍的。” 
  “那你要如何的生活呢?” 
  “我多少还有点积蓄,找个清静的尼庵栖身,好好使心情平复下来,准备接受一个新的
生活。我在那里,一定会通知你,但是你不必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你。” 
  韩宏右点愤然地道:“这麽说来,你一定要等我有了功名,才肯跟我在一起了!” 
  青儿委婉地道:“君平,你看我是贪慕富贵的人吗?若是你再科不中,只要人事已尽,
那就是合当布衣终身,我也不再对你多作要求,我们打算一下,或是回家种田去,若是你不
死心,还要试下去,我也不反对,我们两个人在长安各凭手艺,大概也不会饿死。” 
  韩宏苦笑道:“家中双亲俱故,名下有几亩薄田,却是公产,每年可以分到几担租谷,
两个人连喝粥都不够,田地是不准变一买的,所以别作回乡的打算。” 
  “那就不回去,我们搬到乡下去,种几畦花,几畦菜,这个我不但在行,而且还很有兴
趣。你挑了一买到城里去,应该可以度日了,只要肯吃苦,没有过不下去的。” 
  “种花种菜我都不怕苦,而且我也有兴趣,只是置几亩地也要不少钱。” 
  “我有,在长安市西郊山下,十四亩山坡地,傍近山沟,引水灌溉很方便,现在都荒废
著,找人整理出来,盖上几楹茅舍,挖一口鱼他,正好可以耕作养鱼。” 
  韩宏不禁奇怪地道:“你怎麽会有那一块山地的?” 
  柳青儿道:“这是我的祖产,是我父母所遣,我的堂上双亲死得早,一个哥哥不务正业,
游手好闲,把家业都败光了,才把我卖给了柳婆儿。 
  那片山坡地是我家的祖茔,也披我哥哥卖掉了,我的父母骸骨都葬在那儿。 
  所以我开始赚钱的时候,拚命攒了几个钱,把那块地又从人家手中买了回来,免得人家
把我父母的遗体给挖掉抛了。” 
  “这是你家的祖茔,怎麽能移作别用呢?” 
  柳青儿垂泪道:“我一家人丁不旺。只有我们兄妹两人,我哥哥五年前死了,已孑然无
後,所以我们这一家等於绝了後,不会有人去葬在那儿了。 
  两座坟连墓园都只占了一小块地方,还有足够的空地可以利用,我们若住在那儿,春秋
两季,至少还能祭扫一下。” 
  柳青儿擦了擦眼泪,脸色很平静,倒是韩宏十分的惭愧,她是个女人,不知经历了多少
的苦难,但是没有气馁,仍是充满了希望安排一切。 
  她出卖色相,但至少还保全了先人的庐墓,她出卖尊严,却有著一颗纯静的心,跟她比
起来,韩宏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麽说了。 
  她已经为自己,为将来作了合情合理的安排,自己却还在找理由推卸责任,未曾奋斗,
却已先存失败的心理,这实在太不像个男子汉了。 
  他感愧地抓住了青儿的手,哽咽地道:“青娘!你太伟大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加倍用
功的,今科不中等下科,下科不中再等下一科,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争得一付诘命,让你的
下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柳青儿一笑道:“君平!那倒不必勉强,以你的才华,若是苦读三年仍然无望的话,就
是命中注定,不必去强求了,平平凡凡的过这一生,相守白头共到老,那日子不是也美得很
吗?” 
  她脸上带著安适恬静的笑,这种笑使人有幸福安定的感觉,於是他们就这样握著手,互
相对视著,不再说话,千言万语,就在心底相互交流著。 
  天色渐暗。 
  两个人兀自不觉,玉芹几次探头进来,看到他们情形都伸伸舌头,又无声无息悄悄地退
了回去。
  朱丹又来登门拜访韩宏了。 
  他来的时机非常恰当,柳青儿主仆刚离去不久。 
  很显然,朱丹仍在暗中监视韩宏。 
  韩宏对朱丹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种特殊的气质,也许是自命风流,或
者近乎玩世不恭吧! 
  但这种特殊的气质很吸引人,连韩宏也无法抗拒。 
  韩宏招呼朱丹进屋坐定後,便歉然道:“朱兄,狠抱歉,你要我练的身形和步法,我一
直还没空练……” 
  朱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知道,韩兄最近很忙,忙著在脂粉堆中打滚。” 
  这话说得很露骨,使韩宏有些不好出思思,只好强自一笑道:“在下真是斯文扫地啊!”
  朱丹道:“人各有志,韩兄文才横溢,对练武自然不感兴趣,这是勉强不来的。不
过……”说到一半,他却欲言又止起来。 
  韩宏笑问:“朱兄是否认为在下应该弃文就武?” 
  朱丹摇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但在下略通麻衣相法,以韩兄的面相来看,将来在
文才方面,必然学以致用,且会遇贵人相助,终有飞黄腾达之日。只是韩兄在事业上,恐怕
须以武相辅相成,否则……韩兄,你不觉得习武防身,与你学文并无冲突吗?” 
  韩宏对他提到“贵人相助”,不禁为之动容,心想:“李存信与侯希逸两位,不就是所
谓的贵人吗?如今若得他们相助,办妥补籍的手续,岂不正应验了这朱丹的话。” 
  因而他笑了笑道:“朱兄的话很有道理,只可惜在下对习武实在兴趣不坏,日前朱兄所
赐的小册,在下曾翻阅了几页,全然无法看懂。与其暴殄天物,不如完璧归……”说著便起
身走向床边,打算从枕头下取出那本小册。 
  朱丹作了个手势道:“韩兄不必拿了,在下早已取回啦!” 
  韩宏已掀起枕头,果然不见那本小册,不禁诧异道:“朱兄几时来过?” 
  朱丹笑道:“就是韩兄在柳婆子那里昏迷,由柳姑娘主仆护送回来那夜。” 
  那夜对昏迷後的事,韩宏一概不知。 
  三天後他才清醒过来。事後柳青儿只告诉他,为了带玉芹护送他回来,并且留下照顾,
要不是李存信和侯希逸在场,柳婆子碍於他们的金面,那是绝对不会轻易点头的。 
  除此之外,柳青儿并未提及蒙面人闯入的事。 
  实际上,柳青儿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以,韩宏“叹”了一声,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她们怎麽没有告诉我?” 
  朱丹道:“柳姑娘她们并不知道我来过。” 
  韩宏更觉莫名其妙了:“这怎麽可能……” 
  朱丹接口道:“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兄幸好没有骗我,你是真的不懂武功,否则,
今天你至少已经成了残废,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韩宏茫然道:“我不明白朱兄的意思,那天我不是告诉你,曾经练过几年拳脚吗?” 
  朱丹又笑了笑道:“那是不同的,我所谓的“懂”,不是会点拳脚功夫而已,而是指真
正练过精深的武功。就像略通文墨之人,那能与书法名家相提并论。 
  韩兄若是练武的行家,只要一看那本小册上的图文,就知道那是武林中秘而不传的一种
深奥身形和步法,必然如获至宝,见猎心动,迫不及待地加紧苦练。 
  但是,韩兄却对它不屑一顾,足见你对武功一道,根本就是个门外汉………韩兄,我这
样说,你不会怪我太冒昧,太唐突吧?” 
  韩宏置之一笑道:“怎麽会呢?在下对武功一道,本来就是门外汉嘛!不过,朱兄刚才
说,幸好我不僮武功,否则今日已成了残废,甚至连命都保不住,那又是怎麽回事?” 
  朱丹正色道:“因为我那木小册子是个陷阱,任何武功高手一旦链了它,就会走火入
魔!” 
  韩宏暗自一惊,心想:“你却以之相赠,要我练它,那不是存心害我?” 
  他虽未说出来,朱丹却已从他的神情上察觉,笑道:“韩兄既是门外汉,根本不得其门
而入,又怎能练他呢?” 
  韩宏释怀地笑了,遂问:“朱兄此举,又是在试探我?” 
  “不错。”朱丹坦然道:“直到那夜收回小册子之前,我一直以为韩兄是位深藏不露的
武林高手!” 
  韩宏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爽朗而豪适的笑,彷佛是出自无心地使朱丹受了愚弄,
自觉有些得意。 
  朱丹毫不介意道:“认为韩兄是深藏不露的,不止在下一人,恐怕大有人在呢!” 
  “哦?”韩宏的笑声曳然而止。 
  朱丹忽问:“韩兄可知道,秋娘为什麽悄然离开了长安?” 
  韩宏不由地一怔,最近他心目中只有柳青儿,多日未曾见过秋娘了,急问道:“为什
麽?” 
  朱丹郑重道:“唯恐遭到杀身之祸!” 
  韩宏惊诧地问:“谁要杀她?” 
  朱丹道: 
  这事说来话长,早在百年之前,盛传号称天下第一人的“笑道人”,死後留下一柄“三
绝玉剑”,剑柄上暗藏玄机,关系著三件罕世之秘。 
  有人说是三种绝世武功,也有人说是三件无价之宝,甚至有人说是三种绝传的密宗大法。
总之,那柄“三绝玉剑”,是人人志在必得的,当时轰动天下武林,整个江湖上掀起了一片
寻宝狂热。 
  可惜寻了一二十年,连“笑道人”的尸骨都未发现,倒是害得不少人因而丧命。寻宝的
狂热,这才逐渐冷了下来,把它淡忘了。 
  直到三十年前,武林中的两位奇人,神箫翁与琵琶仙子,在滇西无量山一处绝岭深谷的
石洞中,无意间发现了“笑道人”的遗骸,那柄“三绝玉剑”赫然就在他盘坐的尸骨怀抱中
  神箫翁当时只不过四十出头,由於他天生一头白发,用的兵器又是一支铜箫,武功高深
莫测,又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所以江湖上就以神箫翁相称。 
  而琵琶仙子也是位神秘人物,无人知道她的师门派别,兵器则是一把铁琵琶,其中不但
能发出七种致命暗器,更能以音律惑人心神,不战而败。 
  据见过她的人形容,琵琶仙子之美,绝非凡尘任何绝世美女可比。所以不少武林世家的
弟子,以及名门大派的青年才俊,都千方百计设法想跟她接近。 
  但她根本不屑一顾,以至年过三十,仍然是小姑独处。偏偏遇上神箫翁之後,两人竟一
见锺情,双双坠入了爱河。从此,他们只羡鸳鸯不慕仙,终年影形不离,连袂游遍天下名山
大川,过著神仙眷侣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不料无意间发现“三绝玉剑”,却使他们起了独占之心,彼此互不相让,决定在无量山
绝岭之上,以铜箫与铁琵琶一决一局下,“三绝玉剑”归胜的一方拥有。 
  这本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但他们铜箫与铁琵琶对决,箫声与
琴音一连吹弹了三昼夜,仍然未能分出胜负,却引来了不少深居苗疆的人好奇,其中不乏一
些在中原无法立足,避来南诏的江湖人物,以及亡命之徒。 
  他们之中,有些见多识广,及江湖阅历深的人物,从箫声和琴音判断出,吹弹的人必是
神箫翁与琵琶仙子。 
  於是,由於好奇心驱使他们壮起胆子,循音掩向了那处绝岭,决心一探究竟。 
  箫声与琴音连续七天七夜,响澈云霄,传向四面八方,震撼了漫山遍野…… 
  就在第七天的夜里,琵琶声突然中断,箫声随即也曳然而止。 
  原来铁琵琶的四根弦齐断,琵琶仙子也告心力交瘁,口喷鲜血伏在琵琶上香消玉陨。 
  神箫翁功力深厚,技高一筹,他终於获胜了。 
  但带给他的不是喜悦和兴奋,而是无比的痛心! 
  他失去了心爱的琵琶仙子。 
  悲痛之下,他形容疯狂,以深厚功力震毁了那柄“三绝玉剑”。 
  然而,剑柄却安然无恙,毫未受损。 
  神箫翁抱起琵琶仙子,抚尸痛哭了一夜,当天色渐明时,发现已有二三十名江湖高手掩
上绝岭,把他团团围住了。 
  由於昨夜神箫翁伤心过度,一面痛哭,一面自责不该为了“三绝玉剑”,一时见猎心动,
以致铸成大错。 
  这一来,那批江湖一局手才知道,他们已寻获了“三绝玉剑”。 
  也正因为得知“三绝玉剑”出世,那批江湖高手才不自量力,不顾一切地涌上了绝岭。
  一旦夺得“三绝玉剑”,据为己有,练成之後足可睥睨天下,这是绝对值得冒险一拚的。
  何况,神箫翁已吹了七天七夜的箫,消耗真力过钜,加上他此刻精神恍惚,正是可遇而
不可求的大好良机。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这是那批江湖高手的想法。 
  神箫翁却视若无睹,彷佛根本不知目前的处境,也不知道四周的人正蠢蠢欲动。 
  他拿起了剑柄,默视良久,似已将剑柄上刻的文字全部默记在心,才喃喃自语道:“原
来所谓的“三绝玉剑”,是这麽回事。如今剑已毁,人已亡,我就把它称为“琵琶三绝”,
长记在心,以示追念。让它与你永埋在此岭吧!” 
  说完,只见他一运掌力,竟将手中的剑柄毁成粉未。 
  四周的江湖一局手欲阻不及,情急之下,一拥而上。 
  其中一人怒叱道:“快将剑柄上所记说出,否则……” 
  神箫翁不屑地瞥了那人一眼,从容不迫放下琵琶仙子的尸体,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问道:
“否则你打算怎样?” 
  那人慑於神箫翁的威名,不敢吭气了。 
  偏偏有人不知死活,挺身上前道:“神箫翁,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二三十人对付你一个
人,难道还怕你吗?” 
  神箫翁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怕,死人是什麽也不怕的!” 
  那批人尚未会意出这两句话,神箫翁已出手了,只见他身形疾旋,有如一阵旋风,身形
所到之处,便听惨叫连起,纷纷倒了下去。 
  只是一眨眼,二三十个江湖高手,已有半数倒地不起,其他的人吓得魂不附体,不等神
箫翁再次出手,早已逃下了绝岭。 
  神箫翁并不追杀他们,在绝岭上挖了个坑,就地埋葬了琵琶仙子和那把铁琵琶,从此不
知去向。 
  关於“琵琶三绝”的传说,是後来经那些逃命的江湖人物说出的,但三十年来,神箫翁
从未再现江湖。 
  可是,事隔多年,最近江湖中忽然盛传,神箫翁当年痛失琵琶仙子,由於受的刺激过深
已然丧失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如今他很可能流落在长安,更可能是匿居在平康里巷附近,藉乐坊中传出的琵琶声,聊
以自慰。 
  韩宏听朱丹一口气说到这里,不禁动容道:“朱兄这个江湖恩怨的故事,确实相当动
人……” 
  朱丹正色道:“韩兄,这不是故事,而是千真万确的真人真事!” 
  韩宏漫不经心地笑问:“刚才朱兄正要说到有人要杀秋娘,突然把话题一转,说到这则
江湖轶事上来了,难道这与秋娘有关?” 
  朱丹道:“韩兄应该知道,秋娘是以琵琶弹唱而红的!” 
  韩宏暗自一怔,不说话了。 
  朱丹接著又道:“包括我在内,很多人以为有人暗中利用秋娘为饵,诱出神箫翁来,再
以精湛的琵琶技艺,使他恢复记忆,说出“琵琶三绝”之秘。不瞒韩兄说,在下就是从秋娘
口中,得知为她捉刀代作词曲的是谁,才会找上韩兄的哦!” 
  韩宏作梦也未想到,为秋娘代作词曲,竟会惹上这种江湖是非。 
  他不禁惊问:“秋娘的处境很危险罗?” 
  朱丹道:“她暂时离开长安,是最好的选择,或许能逃过一劫,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不过,目前韩兄的处境,可能比她更危险!” 
  “我?”韩翻苦笑道:“这事与我有何相干,我只不过为了混几个笔润,代她们作了几
首词曲而已。” 
  朱丹不以为然道:“但别人可不这样想,连我在今日之前,也以为韩兄志在“琵琶三绝”
呢!” 
  韩宏又沉默了。 
  朱丹沉吟一下道:“为了韩兄的安全,也为了在下,不知韩兄可否帮我一个忙?” 
  韩宏茫然问:“我能帮朱兄什麽忙?” 
  朱丹道:“我希望韩兄能好好活著!” 
  “什麽意思?”韩宏不解地望著朱丹。 
  朱丹郑重其事道:“如今已有人找上了韩兄,就在你昏迷的那夜,有人闯了来,幸好被
我惊走。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暗中监视,未见她再来。但我不能成天守护,韩兄必须会些
防身之术,以防万一……” 
  不等他说完,韩宏已若有所悟道:“朱兄可是打算教我武功?” 
  朱丹微微地头一点:“不错,这是为了韩兄的安全,我可以在三日之内,教会你一套防
身之术,也就是我师门的不传之秘“虚形幻影”身法。同时可以传授你一两手绝招,必要时
不但足可自保,甚至能致敌於死。” 
  韩宏未置可否道:“你我素昧平生,朱兄为何如此关心在下的生死?” 
  朱丹坦然道:“实不相瞒,在下此来长安,也是为了查明神箫翁的下落。如今消息不迳
而走,已有不少人闻风赶来,在下必须把他们一一除掉,所以得靠韩兄相助一臂之力,使他
们自投罗网。” 
  “朱兄想以在下为饵?”韩宏终於明白了。 
  朱丹并不讳言,点了点头道:“以目前情势,即使想置身事外,恐怕也由不得韩兄了。
只有把暗中觊觎之人一一诱杀,韩兄才能高枕无忧,永绝後患!” 
  韩宏犹豫之下,有些心动地问:“朱兄只须三天,就可教会我防身之术?” 
  朱丹肯定地道:“只须三日!” 
  韩宏面有难色道:“可是……” 
  朱丹笑问:“韩兄可是为了柳姑娘?” 
  韩宏窘迫道:“我怕她为我耽心……” 
  朱丹接道:“韩兄可对她说出城访友,我们找一僻静之处,勤练三日後即返,柳姑娘什
么也不会知道的。” 
  韩宏沉思了片刻,终於拿定了主意。 
  他当即写了封简短的信,说明临时决定出城访友,三日後即返,要柳青儿不必为他耽心
  把信交给了吴平,嘱他即刻送给柳青儿,然後便随著朱丹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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