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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新传》


第 九 章



  固然,参加复社有不少好处,但结党成社,自画界线,也有很多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
莫名其妙地树立不少无形的敌人,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个例子。
  只因为跟几个东林的朝中同僚谈得来一点,却并没有真正地属于东林一党,却也受了波
及,被非东林党人从户部尚书的任上挤了下来。
  幸好旧日的门生僚属中有几个是掌着兵权的一方统帅,对方不敢过分的挤迫,还能够全
身而退,优游林下,否则恐怕连老命也保不住。
  这次南来应试,父亲就告诉过他,要他慎重言行,表现不可太张狂,不可锋芒太露,不
可过份自炫,成为大家注意的目标,那样子很难保持超然的地位。
  父亲并没有声明白己不是东林党人,因为到了那个境地,否认也没有用了,东林党人虽
多清流名士,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属于有气节、有操守的读书人,颇受尊敬。
  但是,他们太猖狂了,得志时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对皇亲国戚、勋爵世臣,从不假以
辞色,使得朝中竟分成了东林与非东林两派。
  这种现象太可怕了。
  东林派等于是向所有的非我同类者为敌,不管东林的实力多强大,也没有不垮的,尤其
是跟权势显赫的九千岁魏忠贤,弄成势不两立,不是自连其祸吗?
  侯恂在辞官返里后默默无所事事,图了个安静,魏忠贤垮了台,东林势力复起,他也没
有再要求出山,宦海沉浮,他已经历够了,在家中读书、课子、奉母,未尝不是人生一乐事。
  但侯恂也没有以东林派人自居。
  朝宗在闲谈中,对父亲的心事极为了解,甚至对目前的朝政大局也有点了解。
  侯恂不肯复出,主要是为了太了解那位皇帝,他知道崇祯帝优柔寡断,却又刚愎自用。
  而且他又绝对地自负聪明一世,不但贵为天子,亦为天之骄,那一个臣子都不会比他强,
比他能干。
  在这样一个皇帝手里,就很难做事,官越大越为难,除非你表现得浑浑噩噩,整日地尸
位素餐,否则很难安其位的。
  他是前皇熹宗的嫡弟,以弟继兄位,登基时已经看清了朝廷的局势,所以在登位后,先
是把太过于张狂跋扈的几个权贵大臣次第扳倒,使得手握大权的魏忠贤孤立,然后才开始对
付魏忠贤,迫得魏忠贤在押赴凤阳的路上自缢而死,再将崔呈秀在苏州斩首,圣夫人客氏赐
死,把秽乱宫廷的奸党一扫而空。
  昔日蒙冤的人得以平反了,普天同歌颂圣,深庆得主,但是一二深居高位的大臣们却看
得出,皇帝并没有把东林的人置于高位要津,表示他的精明,他不容许那一方面的人独居朝
政,更有甚至,他把军机交由一些不懂得军事的糊涂蛋去管理。
  这些人只知道积压军饷,精细地打算盘核发军需以牵制将帅们的坐大,而且相邻的兵镇
总督,必定调派一些素来不和的人去,免得他们勾结。
  在这样的皇帝手下做事实在很不容易,侯老先生深以为戒,自己是不出来了,叫儿子立
身处地,也要十分的谨慎,最好不要沾上那一边。
  现在是东林的人又起来的时候,但是非东林的人也没有全垮台,当有一天,皇帝认为东
林党人太过于嚣张,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时,他又会重用另一批人来打击东林了,在朝廷中永
远保持了两种立场的均势,皇帝才能一手加以控制。
  要想在朝廷上立足,最好是不属于那一边,但是又能跟两方面保持着一个良好的关系与
适当的距离。
  侯老先生并没有明确地告诉儿子应该如何做,但是却对未来的朝廷作了个分析,那也是
个间接的暗示。
  朝宗是个很聪明的人,自然明白了,所以他来到了留都,并没有避开那些东林的人,别
人说他的父亲是东林前辈,他也不反对,而且,他跟复社的人也处得很好,却一直没有表示
要参加复社。
  昨天,他对复社中言语最为激烈的吴次尾提出了批评,这是权术的一种巧妙运用,万没
想到,别人却早已将他列为复社的中坚了。
  就跟他父亲被列为东林党人一样,这是无法否认,也无以推脱的事。
  朝宗觉得赶快离去是对的了,他必须要冷一冷,使大家把他与复社的关系,不再看得那
么密切。
  香君却不知道他的心事,见他正在发呆,还以为他是舍不得离去,轻叹一声道:“侯公
子,你这突然一走,实在太令人惋惜了,否则复社在你的领导下,必然能有一番更好的作为
的。”
  朝宗道:“复社中大部份是国子监的太学生,这些人受了国家的禀养、栽培,应该好好
地念书,将来报效国家才是正理,整天的评议朝政,已经失了本分,是舍本而求末,走火入
魔了。”
  香君怔了一怔,朝宗的反应大出她的意外,不过朝宗的话极有道理,至少是她无法驳倒
的。
  她顿了顿,才低头道:“我也不太懂,不过我总是盼望你能够早点来,而且一定要来。”
  “那当然,我一定会回来的,就是为了你,我也会再来的。”
  “为了我?”
  “是的!为了你,你是我第一个红粉中的知己。”
  “侯公子,你太抬举我了,是你看得起我。”
  这时雨忽地大起来了,一把油纸伞已经无法遮掩了,朝宗忙拉着她跑进石垣下一个城洞
中。
  洞并不大,但是却不透雨,面对着是一片雾迷蒙蒙与哗哗的急雨,脚下远望长江如带也
在雨雾笼罩中,游人虽多,却被这阵急雨所阻,绝足不前,因此这个小天地中,就只剩下了
他们两个人了。
  先是紧紧地偎依着,然后很自然的,他们的脸贴着,颊靠着,两片唇紧紧的相吻着。
  没有主动,也没有被动,就好像是两块磁铁,使它们异极相对而渐渐地移近,到了引力
所及的距离,它们自动地就互相吸引了。
  紧相偎依的接触渐渐的挑起了朝宗的情欲,他的手也不老实了,伸进衣襟里,慢慢的游
移着。
  他发现香君的年龄虽不大,发育却很成熟,这不足为怪,风月场中的女孩子,身心两方
面都比一般人要成长得快些。
  但成熟的女性的胴体,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却是一种强烈的挑逗,尤其是香君毫无抗
拒的态度,也加壮了朝宗的胆量。
  城洞中虽不宽敞,但勉强够他们两个人躺下来,地下虽不平坦,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
香君只有在开始时为了那破身的痛楚而轻微的呻吟一声,以后就一直默默地承受着。
  她闭上了眼,似乎也在享受着那种生命的愉悦,但那不是肉体上的,她年纪毕竟还小,
虽然身体已经发育了,但还没有成熟到能领会情欲冲击的快乐,她的愉悦是通于心灵的,一
种奉献被接纳的愉快。
  就像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跑到几里外的山上,采了一枚新熟的果子,回去献给她的双亲,
看到父母吃着那枚鲜果时所流露的快乐,这孩子的快乐尤甚于她自己吃下了那枚鲜果。
  当他们二人,从激情中趋于平静的时候,外面的暴雨也渐渐地停了,居然还射出了一丝
的阳光。
  阳光射进了城洞,使城洞中更光亮了,使朝宗能看清了她修长而细致玲珑的腿,如丝缎
般光滑的肌肤以及抹在腿根处的那几滴贞红。
  这使朝宗为之一惊,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糊涂的事。香君还是个清倌人,还是个未
经人世的处子。
  固然,她是个歌妓,但歌妓的初贞是有代价的,尤其是像香君这样的名妓,梳拢的代价
非数百金莫办,那只有豪客才能负担的。
  而他却糊糊涂涂的就把这颗新熟的禁果给摘来吃了。
  那要如何善后呢?这一刹那间,朝宗悔恨交并,不知将何以自处。
  但香君却很平静,很自然取下自己腰间雪白的绢巾,沾了腿际的血迹,平静地道:“侯
公子,你至少应该知道,我交给你的身子是清白的。”
  “是!是的,香君,我真该死,我实在太糊涂了。”
  “别埋怨了,那也是我自己愿意的,否则就是拿刀子架在我头上,也别想靠近我。”
  “可是,以后你怎么办呢?”
  “我早就盘算好了,从昨天见到你之后,我邀你到我房中去,我就决定把我自己交给你
了。”
  “香君,感卿盛情,只是我明天要回去。”
  “我也知道你明天要回去,所以今天我才不抗拒你,那是为了增定自己的决心。”
  “你的决心是……什么?”
  香君笑了,慢慢地穿上衣服道:“你放心,我的决心可不是嫁给你做妻子,我知道你们
侯家是世代书香,世家子弟,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歌妓进门的,我也没存这个指望,我的决心
只是使我的一点痴心有个寄托。”
  “不!香君,像你这样美好纯洁的女孩子,我若能自主,我一定会毫不考虑地娶你为妻
的,现在我也没放弃这个打算,我一回家就跟父亲说去。”
  “别去碰钉子,你有这颗心就够了。”
  朝宗当然不会去向父亲求娶香君的,他只是说说而已,但香君那种宽恕却使他感到惭愧,
欺骗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是一种无可饶恕的罪恶。
  冲动之下,他握着香君的手道:“香君,我指天为誓,将来定不负卿。”
  香君非常的感动,轻叹了一口气:“侯……侯郎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够了,那也不枉费我
一番痴心,将来的事谁也不敢说,我更是个身不由主的人。”
  “我知道,你是典身的,我替你赎身。”
  “赎身?侯郎,你知道我娘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银子?除了八百两的身价银之外,这些年
在我身上陆陆续续的花费也不下一千五百两了。”
  “要这么多?”
  “我的少爷,你以为要做一个歌妓是很简单的事吗?从十岁开始,就要学唱、学认字、
学应对进退、察颜观色、学说话,甚至于穿着梳妆,涂脂抹粉,都由专人来教导,这些都是
要钱的,最耗费的还是学喝酒、品菜,那都是真材实料,一点都不能假。”
  朝宗不禁咋舌道:“乖乖!照你这么说来,培养一个姑娘,倒比造就一个进士还要困难
了,有些人从出世到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也用不掉二百两银子。我父亲有个学生,现在已
经做知府了,他老子是替人做长工的,每年才五两银子工资,他就靠着这五两银子,供儿子
读书,苦了二十五年。”
  香君道:“读书做官,还可以靠自己苦学,做一个歌妓,处处都靠人传授,非要花大把
银子不可。”
  “那么替你赎身,非三千两不可了。”
  香君道:“那要看什么时候了,如果过几年,我也替娘赚下一些了,也许就差不多,如
果是现在,五千两未必能使娘点头,她孤苦无依,把我当亲生女儿般养大的,下半辈子全指
望着我了。”
  朝宗叹道:“那就没办法了,就算我能说动父亲答应我娶你,也不可能拿出五千两银子
来为你赎身的,他虽然做过一任度支尚书,但并没有落下多少钱,而且大部份都在家乡置了
田地,他说这是百年的基业,每年收收田租,有个一二千两银子,粗衣淡饭,安分渡日,可
保子孙无肌寒之虞,他不会为我娶媳妇卖田地的。”
  香君苦笑着道:“不必去操这个心,我说过,我不想做你们家的媳妇。”
  “可是,我不能负你,你等我几年,我自己出来做了事,一定可以筹到为你赎身的银子
的。”
  香君的目中射出了光釆道:“侯郎,你这是真心话?”
  “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叫我不得好死。”
  香君毅然道:“好,侯郎,你有此心,那怕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过了好半晌,她又凄然地道:“不过,我又要把话说回来,我是身不由己的,也不能一
辈子做清倌人,所以我把清白之体先给了你,若是五年之内,我可以保住自己的清白,不陪
客人,过了五年后,我只能保持我的心灵清白,不从良跟别人了,反正我这一辈子是托付给
你了。”
  “不必那么久,一两年,不超过三年。”
  香君并没有因为他这爽快的间答而显得特别的开心。
  她只是用一种淡然的态度道:“侯郎,我知道你此刻的话是绝对出于诚心,但是你不必
答应得这么爽快的,那会变成你心里的一副担子,未来的局势如何,这是谁也无法逆料的,
因此你无须言之过早,免得你到时因为其他的原因无法践约时,咱们连面都见不成了。”
  说得朝宗一阵惭愧,他想起古人常说的一句话:“轻诺者必寡信”。今天自己不也正是
如此吗?
  “一两年,不超过三年。”
  这句承诺冲口而出,虽然没有立意欺骗,但自己听了也觉得过于轻举,因为说这句话时,
自己并没有经过思虑,一点把握都没有。
  因此他只有吃吃地道:“香君!我……绝不负你。”
  “这个我信得过,因为我要求不奢,我了解到彼此身份上的差距太大了,我绝不可能成
为你的元配妻室的,我只希望你别忘记我,如果可能给我一个妾侍的名分,否则就当作外室
也行,我只求有个归宿,不致于流落无依就行了。”
  侯朝宗忙拥着她道:“不会的,香君!绝不会的。”
  香君由他搂着,轻声道:“我今年十六岁,在秦淮河旧院人家,没有二十岁的清倌人的,
侯郎!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自问有把握在五年内把我弄到身边去,我咬牙拚命,也
一定要撑过这五年的。”
  “这个?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争取,你我在一起并不困难,难的是贞娘那儿的身价
银子。”
  香君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三千两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你即刻取得了功名,要筹
备这笔钱也不容易,当然,你如果昧着良心,穷凶极恶,大事搜括,这是轻而易举就弄到手
的。”
  侯朝宗忙道:“我不是这种人,也不会做这种官。”
  “我知道,我委身于你正因为此,假如你是这样的人,就算拿三十万两来,也买不到我,
我要你做一个实心实地为老百姓造福的好官,我可以慢慢的等,也可以私下慢慢的攒,我们
一起凑这笔钱。”
  “这怎么可以,那能用你的钱。”
  “不是用我的钱,是用你的钱,因为这是赎我的身子,还我的自由。”
  “但你是归到我身边,应该由我拿钱的。”
  “侯郎,我连人都交给你了,什么还不都是你的。”
  “不!就是这个上面不能马虎。”
  明知筹这笔银子很难,但是男性的尊严却使他坚持着不肯接受香君的合作。
  香君倒不坚持,轻叹了一声道:“好吧!反正我的意思跟处境你都明白了,我的心是一
辈子都交给你了,但我的人,却只是私下交给你的,如果给娘知道了……”
  “暂时别给她知道。”
  “当然,可是也不能拖很久的,因此,五年之内,你若无法替我赎身,就请你替我梳拢
一下。”
  “这……你要去接待别的客人了。”
  “那是没法子的事,旧院的姑娘,都要走这条路的,娘已经算疼我的了,她没有逼我,
别家的姑娘,在十五岁就硬被鸨母当宝贝似的卖给豪客了,清倌人的收入究竟有限,再说梳
拢是年纪越轻越能讨高价。”
  “这是为什么呢?”
  朝宗对这些不懂。
  香君却像是生了气,道:“我也不懂为什么,据他们说是为小姑娘破身能带来好运道,
但是照我看来,这都是那些男人黑心肠,觉得糟蹋一个小女孩是一种乐趣。”
  朝宗忙道:“我绝不是那种人。”
  香君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不知有多少生意人跟娘谈过这个
问题,有人出到一千五百两了,娘问我一声,我跟她吵了一场,有三天没理她,最后还是她
赔尽了小心。”
  “贞娘对你还真不错。”
  香君道:“这就是了,她不像别的鸨母那个样子,虽然她大不了我多少岁,却把我看成
亲生女儿似的。”
  “她要真疼你,就不该要你落籍。”
  “侯郎,你这是怎么了,她花钱买了我,就是指望在我身上赚一笔回来,可不是真心要
个女儿,她今年才二十七,自己若是从良,也不能生养,她能对我好,已经使我万分感激了,
我不能冀望得太多。”
  朝宗也觉得自己太孩子气,歉然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她贪图便宜,硬逼着
你。”
  “我娘不会,她当然不是不要钱,但她不会逼我,她亲口答应过,即使是梳拢,也一定
我自己看中了意。她自己也在做着,手头并不短缺钱花。”
  “是啊!秦淮十大名妓,她排名第三,但是据估计,她的收入比排名一二的卞玉京和郑
妥娘还要好。”
  “啊!这是什么时候排出来的名次。”
  “喔!这是一般常在秦淮河走动的玩家为旧院人家选出来的十位大美人。”
  “玉京姐居然高居首位。”
  “不!是郑妥娘,但是她的脾气太坏,有些客人把她列在第三,而是你娘高居首位,玉
京的人较为和气,不管是郑妥娘居首也好,是你娘居首也好,她都是稳居第二。”
  “这十大美人里面,不知道有没有我?”
  “怎么会没有,你是第四名,因为你只是个清倌人,那已经是很不错的,而且你是唯一
列名榜上的清倌人。”
  “我倒不稀罕什么名次,但是我又不懂了,为什么清倌人上不得榜呢?”
  “因为秦淮选美,容颜固然重要,温柔风情也有很大关系,所以清倌人是很难跟她们比
的,你是因为这绝世的姿容,才得以列榜的。”
  香君冷笑了一声,道:“我倒真希望别把我列上去,那怕是将我列为榜首,我也感到很
无聊。”
  气氛忽然不调和了。
  侯朝宗发现这个女孩子的性情太难捉摸了,她的一切,都不像个旧院的歌妓,因为她太
古板、太正经,她也不像个年轻的女孩子,因为她太世故,但无可否认,她的美却是绝世难
匹的。
  她才十六岁,还有点稚气,若是成熟一点,她将是金陵目下的第一名妓,没有一个人能
及得上她的。
  现在第一朵名花,却被自己采到手中了。
  侯朝宗心里不免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但是接着而来的,却又有不少的烦恼。
  回去后,金陵是一定要再回来的,再来时,又将对她如何交代呢?
  在父亲面前绝不能开口,否则不但得不到同意,反而会招来一顿苛责,还可能挨一顿鞭
子。
  年纪轻轻,一事无成,居然涉足欢场,流连娼家,少年荒唐,莫过于斯。想到这儿,他
的心中更为麻恼了,先前的绮情都为之冲淡了。
  而香君对他的态度,也使他感到扑朔迷离,无法把握,说她无情,她的确是情深款款,
把一片心全用在自己身上,甚至于毫无条件地献出了初贞。
  但说她真有情,却也说不上,别离在即,她没有一点离情别绪。
  朝宗并不是初解风流,来到六朝金粉的古都后,他也曾在一些粉头的香闺中歇宿过,甚
至于在家乡,他也曾跟邻家的女儿偷期密约过,等人家出了嫁,那个汉子偏又是不解温柔的
痴呆汉,所以只要有机会,那个女的归宁,他们总还有一两次偷偷的约会。
  他不是很懂得女人,至少不是不懂得女人。
  但香君却完全不是那回子事儿。
  她奉献初贞,完全是属于奉献,没有一点感觉,没有宛啭娇啼,也没有热情呻吟。甚至
于在事后,她也是冷静而漠然,虽然在谈起将来时,她曾经闪露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那是感
情上的理智表现。
  她的爱情无可疑问是坚贞的,只是她表现爱情的方法太稳健、太老练,不带一丝丝的激
动。
  她什么都很好,就是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倒像个历尽沧桑的风月女子。
  但贞红宛然,她明明又是个纯洁的处子。
  侯朝宗的心中很茫然,这一刹那,她心中有个希望,希望能多几个人,不要这样面面相
对。
  他的运气实在不错,想到要有人,人就来了,郑妥娘那尖锐而又美丽的声音,在远处响
了起来。
  “在这里!在这里!香君,侯相公,你们这小两口子可还真会躲,刚才躲到那个地方卿
卿我我去了。”
  她美丽而又伶俐的身子,在小道上一扭一捏的跑了来,阳光照着她红红的脸,柔黑飘拂
的长发,别具一种美,一种成熟而野性的美。
  侯朝宗看得呆住了。
  香君却叫道:“郑姐,别跑,慢点走,地上滑,别摔着了。”
  郑妥娘笑道:“笑话,这才摔不着我呢,以前我在家的时候,五六尺高的石头,我跳上
跳下都不当一同事。”
  口里说着,她已跳下了那一道石阶,也不过才五六级,每级才半尺来高,她的性子急,
懒得一步步地跨,就这么跳下来的。
  脚落地踩在青苔上,向前一蹓一冲,口中哎呀一声惊叫,向着那堵石壁冲去,这下子若
是撞上了,纵不送命,也将落个头破血流。
  幸得朝宗眼明手快,抢上一步,紧紧地抱住她一拉一拖,两个人都撞了上去,但是势子
已缓,只在石壁上轻碰了一下。
  郑妥娘抬起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侯相公,真不好意思,才说着
就打自己的嘴了。”
  侯朝宗道:“没什么,你摔着了没有?”
  郑妥娘道:“我撞在你身上,你撞在石头上,要摔着了,也是该你受伤。”
  “我!我们男人身子壮,摔不坏,碰不伤的。”
  香君在旁笑了笑,道:“我们侯公子软玉温香抱满怀,纵然有些伤痛,也不会觉得了。”
  郑妥娘发现自己还抱在朝宗的双臂中,不禁有点脸红,忙道:“侯相公,你快放手吧,
小妹子吃醋了。”
  朝宗忙放开手,可是郑妥娘的身子却又一歪,又大声地叫了起来,侯朝宗赶忙地又将她
扶住。
  香君还想开玩笑的,但是见妥娘的脸色都变了,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急急地问道:
“郑姐!你怎么啦!”
  郑妥娘咬着牙道:“不……不要紧,扶我坐下来,我的脚痛得很。”
  侯朝宗道:“准是扭了筋了,快坐下来揉揉。”
  他扶着妥娘,找了块石头让她坐下,妥娘忙不及地弯下腰去,握住了自己的左脚。
  尖尖的,瘦伶伶的一双脚儿,包裹在红绫鞋里,特别见得细巧,倒是把朝宗看得又是呆
住了。
  香君见了笑道:“侯公子,今天你可真是眼福不浅,秦淮河畔,固多大脚娘子,但天下
最小最美的一对金莲,恰也落在秦淮,今天可叫你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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