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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湘月》


第十三章 (1)



  传说纷纭,使得人们的好奇愈甚,只可惜探花府不是书寓,那位美丽的女才子也不再是
歌伎了,好奇的人们无法登门拜访去,不但是爷们无法去,就是眷属们也不得轻易前去。
  因为探花的女主人是王府的郡主,是皇后正宫刘娘娘的胞妹,张探花的官不大,他的岳
家的官却大的吓人,张玉朗在京中有几家朋友,那些朋友却高攀不上国丈太师王爷,因此那
些内眷们也就无缘登门了。
  当然也有有资格直接去看湘如郡主的,那当然都是些极品的贵妇人了,她们为了身份所
关,却又不能随便去探望人,而且湘如郡主怀孕在身,分娩在却,这时候去访客,不是自己
没眼色吗?
  所以尽管大家对这位乍到京师的女先生充满了好奇,却很少有人去实地看看她的。
  愈是神秘,愈容易引起人们探索的兴趣,登门刺探不行,有人变着方法,把她引出去总
行吧!
  怎么把她引出来呢,终于有人出了点子,把话传到了宫里,传到了那位好事的皇帝耳朵
中。
  皇帝是个很爱动的人,也是个很好奇的,听说有这么一位奇女子,倒是很感兴趣。
  只不过皇帝虽然位列至尊,却也不能随便派个人,传道旨意把一个女子召进宫里去看
看。
  他更不能对张玉朗说要看着他家里新来的那位奇女才子,一试才情。君臣之礼,限制的
对象虽是以臣下为主,但是多少也对皇帝有点约束的。
  不过皇帝可以把自己的意思告诉皇后,由皇后来出面,这位好事的皇帝把他的意思跟皇
后说了,不过后面补充一句,说这是一些臣下的意思。
  皇后是个较拘谨的人,对这个提议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激烈的反对,不过皇帝笑着解
说,道:“那些臣下只是耳闻彼姝才情,亟思一见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再者有些人是
不服气,想要较量一下……”
  皇后忍不住道:“这些人也真无聊,放着军国大计不去下功夫,却要找一个女子去较量
才情。”
  皇帝未免有点扫兴地道:“卿家未免说得太严重了,因为有些个见过谭意哥的人,将她
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一个奇女子,更说她的才情,可以压倒当世文宗,所以引起了几个老
夫子的不服气,好胜之心,圣贤不免,至于朕的想法却又有不同。”
  皇后道:“陛下是怎么个想法呢?”
  皇帝笑道:“朕想果真有此奇才女子,未尝不是本朝盛事,借此机会甄验一下,若是她
真有些才情,也不妨加以表扬一下,也好激励一下士风。再说卿家执掌天下女范,对于这么
一个人,也不该埋没。”
  皇后究竟不能太拂皇帝的意思,因此笑问道:“陛下是准备如何去考验她呢?”
  皇帝想想道:“在百花生日那一天,宫中照例有一次聚会,也会召请朝中一些具有文名
的大臣前来吟咏一番,而卿家不是也会带着一些解诗文的官眷命妇,一起凑热闹的吗,那天
就由卿家召唤她入宫……”
  皇后道:“那都是些有诰封的命妇。”
  “卿家这就太拘礼了,前几年参加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女儿家居多,何尝有什么诰命的,
老实说,也就是年轻的女孩子还能提笔做两首诗,真叫那些有诰命的夫人来吟诗,恐怕将会
气死李杜于泉下了呢。”
  皇后有点不服气道:“陛下,好像几年来,诗词抡元的都是我们这边巾帼队里的人。”
  皇帝哈哈一笑道:“卿真若真以为须眉队中无人,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大家都知道
这是每年一度男女同乐的聚会,不能让你们太扫兴。再者是有几个能手,为了要显示他们自
己的女儿才情,不肯掠美,故意敷衍塞责而已,认真要较量起来,除了一两篇勉强可以上
榜,大部份都会刷下去的。”
  皇后不由得激发好胜之心道:“真有这回事,我倒是难以相信。”
  “卿家若是不信,朕就吩咐下去,今年不得藏才,大家尽出所能,认真来较量一下看
看。不过湘如小妹今年不能来参加了,你的麾下少了一员战将,若是不能把谭意哥召来,恐
怕你们会全军皆没呢。”
  皇后道:“臣妾也听说了这个人,倒是很想看看她,只是怕破坏了宫中的体制,因为她
究竟是个民女。”
  皇帝道:“卿家这个想法就太过了,人无贵贱,民女又难道天生就会矮人一等,孟子还
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般世俗的人有些势利的想法,尚情有可原,卿家却不
应该存有此心。”
  皇后一听居然怪责到自己头上来了,倒是不能再说什么,只得道:“臣妾并没有富贵贫
贱之想,只是宫中的体制如此,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皇帝接道:“祖宗立法的意思,只是怕宫内的秩序太难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要说民
女不得入宫,那宫中操司杂役的宫娥,都是召自民间。再说谭意哥经湘如小妹认为姐妹,也
不能算是布衣民女了。”
  皇后一笑道:“臣妾是怕陛下怪责臣妾坏了规矩,既是陛下不以为责,臣妾自然是遵
命。”
  皇后虽然注重体制,但也深明皇帝的脾气,他已经决定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何况这也是
一件凑趣的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受了妹妹湘如私下的恳托,要求为谭意哥提高一下身份,这在她是
比较为难的。
  湘如的意思是想为谭意哥在宫中求得一个职称,就是所谓女官。
  当然,这种是一个职衔,既无俸禄,也没有品级,只是名义上好听一点而已。很多世家
亲贵的女儿,都有这么一个职衔,但是要颁给一个曾为倡家的女子,尤其是出之她妹妹的渊
源,恐怕会招致物议。
  可是湘如的请求恳切,她又不忍使这个小妹妹太失望,心里正在估量着,皇帝主动提
出,无异是一个大好机会,但是她口头上反对,正是以退为进的策略,这时见时机已成熟
了,笑笑道:“陛下,召请谭意哥入宫,臣妾也很赞成,只是宫中的体制,也不能破坏,臣
妾想先给她一个职称,那就不冲突了。”
  皇帝见皇后答应了,心中很高兴,这本是一件鸡毛蒜皮小事,笑着道:“随卿家去安排
吧,只是今天由于情形不同,廷臣中有些职品较低而长于诗文者,也要拉进来充阵容,人数
可能多一点。”
  皇后道:“臣妾这边也要多召几个女将来助阵,今年就扩大在御花园的荷风轩中举行好
了,那儿的地方宽敞,可以容下几百人。”
  皇帝十分高兴,连声笑道:“好!好!我们男女各半,以三百人为准如何?”
  皇后算了一下,一百五十位命妇与宦家千金固然易得,但是真正能做诗的不过二、三十
人,那些婆子们来多了没用,叽叽喳喳,反而吵得人不安宁,因此一笑道:“兵在精而不在
多,臣妾还是依照往例,召请五十名女将出阵,陛下倒是不妨多召几个前来,那些未列朝班
的官儿们终岁辛苦,却始终未入宫中一步,陛下不妨利用这个机会,也犒劳他们一下,以示
圣泽。”
  这句话是皇帝最听得进的,夫妇两人在一阵哈哈大笑中,都非常高兴。
  虽然皇帝有了话,皇后还是很慎重,第二天在晨觐太后的时候,禀告了上去。
  太后是位很慈祥的老妇人,也是个爱热闹的,她们婆媳之间,感情很融洽,相互之间,
相处有如母女,因此听了皇后的禀告后,就笑着说:“皇帝已经跟我说了,而且也有不少人
在我跟前提过那位谭姑娘,都是赞不绝口,有这么一个好孩子,连我这老太婆也急着看看
呢,湘绮,你就把她带进来,既是要跟外头的官儿们比较,你也该先把人家孩子叫进来嘱咐
一番,使人家心里有个准备,免得临时怯场,弱了咱们的名头。”
  皇后笑道:“臣媳的妹妹不轻易推许人的,她说好,是一定不会错,再说比诗论文,都
是临时抓题,也没什么好准备的,臣媳是想先叫她进来,熟悉一下礼仪,特地来请老祖宗的
示下。”
  太后道:“说的是,民间的孩子,那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到时候吓着了,有才华也现不
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兴致,湘绮,你明天就把她叫进来吧。”
  皇后见太后也是迫不及待的样子,心里着实高兴,遂答应着退了出来。
  她妹妹跟张玉朗的结合,她这姊姊心里十分明白,多少是带着点强迫的性质,当时她是
反对的,不过看到妹妹的那种死心眼儿,再看看张玉朗的人品才华,才觉得只有此子,才能
与妹妹匹配,所以勉强的同意了,但也把湘如叫进宫中,切实地教了她一番嫁后为人接物、
孝亲、敬爱丈夫的道理。
  湘如倒是很听话,嫁后所表现的温娴明理、柔顺,果然已化去了张玉朗的怨恨,却又赢
来了无限歉咎,那就是对谭意哥的。
  这等于是横刀夺爱了,湘如明白,要想维持夫妇问的和谐感情,必须还要把谭意哥拉了
来。
  皇后对这件事是深以为然的,她处在宫中,天然的就有很多的情敌,后宫除了选后时同
时册定的两位贵妃外,还有几处别院,她这个皇帝丈夫,一开始就注定是无法独享的。
  虽然她的皇后地位高高在上,但是如若无法赢得皇帝的心,同样也将饱受冷落。
  在这么多美女当中,要想独霸住一个丈夫是不可能的,争风吃醋,机会使皇帝讨厌,感
情冷落,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投其所好。
  皇帝喜欢谁,就向谁示好,尽量去促成皇帝跟那个女子在一起。
  这是一种手段,一则博得贤慧之各,二则使皇帝内心生出敬爱之情,第三,可以减少敌
人,因为她的地位最高,却去交好地位低的人,可以使对方感激涕零。
  湘如在离京之前,就曾向她表示过,此去一定要设法把谭意哥接来,然而从张玉朗的口
中,知道谭意哥是个很高傲的人,要求能提高谭意哥的声望与地位。
  湘绮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却又相当的棘手,这事情做起来不难,如若由她这个做皇
后的迳直下诏则又似乎有内举之嫌,易招物议,所以她先授意父亲和弟弟,暗中在朝野间腾
传谭意哥的才华,耸动皇帝自己先来开口,而后自然也着人设法在太后面前鼓吹起来。
  现在这两方面都开了口,她就可以明正言顺地下一道诏书了,诏封谭意哥为内宫侍读。
  这是一个新花样,因为皇帝喜欢诗文。希望宫廷中每个人都能够来上几句,只不过未必
每个人都能如此,有些地方,不过是粗识几个大字而已,于是就有后宫侍读的花样兴出来,
召唤京师近臣中的女儿能诗者,进官教这些贵妃、婕妤们吟诗,这当然也是一种很高荣誉,
因为诏令是由皇后颁发的,侍读等于是陪伴皇后读书,一个女子能人后宫承值,一定是有才
华的,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不过皇后择人颇严,这个头衔没有俸给,只有赏赐,却更不随
便乱颁的。
  谭意哥终于接到这么一张诏令。
  湘如已经先一步知道讯息了,她知道谭意哥的脾气,如果弄僵了,她很可能会拒不受
命?
  因为皇后的诏令到底不是朝廷的圣旨,再说正因为这是无品无俸的非正式称衔,诏书上
很客气,写着的是聘请,既是延聘敦请,自然受者也可以拒聘。
  尤其是像谭意哥此刻的身份,大可以回上一句,布衣民女,知识谫陋,不谙宫仪,不敢
奉诏。
  所以湘如先笑道:“今年的百花生日,我是没法去揍热闹了,还亏妹子你来了,为我们
增加了一枝生力军,否则我姐姐就要孤军奋斗了。”
  谭意哥听得莫名其妙,道:“湘如姊,你说的什么呀,又是生力军,又是孤军的,难道
还打仗不成?”
  湘如笑道:“虽非干戈之争,却是笔墨之战,每年的百花生日,皇帝总要带了一大批的
臣子在御花园赏花会宴,而皇后也带了一批官眷与会同乐,少不得总要吟咏一番。”
  “哦!原来是做诗。”
  “妹子,你可别看不起这种做诗,比金殿策试还要难呢,题目是临时的,限字、限韵还
要限时,时间是一灶香,共有十首绝句,十题律诗,三首长歌,小阕小令,谁也不可能一起
做完,只有尽所长的,做多少算多少,香尽交卷,每卷都是密封的,然后出五位主考共同评
核,以请论等第,等揭晓了才知道是谁所作。”
  “难道内外还分的不成了。”
  湘如道:“长歌我们是不行的,律诗、绝句、小令三项中,我姐姐跟我两个人,每年总
要占上三四项榜首的,每题每款取三名,总计是三十名,我姐姐带领的娘子军,总要占上个
十六七名之多。”
  谭意哥笑道:“京师文风,竟是女胜于男了。”
  湘如道:“这倒未必见得,只不过题目总以赏花咏花为主要范围,出自闺阁之口,总是
比较柔婉一点,而那些老夫子们酸气冲天,遣情之作,也不忘文以载道,纵然字句精炼,意
境上略差了一点,所以每年都是巾帼称雄,今年我不能去,姊姊可苦了。”
  “娘娘手下兵多将广,还怕没有好手?”
  “妹子,算了吧,京师虽有几个能文能诗的女儿家,但是却未必见得佳,每年都是我跟
姐姐在拼命,不但自己作,还得替她们修改润饰,才抢个十六七名,略过半数,若是我不
去,姊姊一个人能争个四五首上榜就很不错了,她的书读得不少,就是构思太慢,作品是好
的,无瑕可击,但过于拘谨放不开……”
  “这么说,每年都是湘如姊在任主帅了?”
  “可以这么说,今年我是必须要退出,幸好有你来了,给我姐姐撑撑场子。”
  “我怎么有资格呢?”
  “怎么没资格呢?爷说过了,以你的才华,就是金殿试策,也有抡魁之能,更何况是诗
词呢,那些老头子案牍劳形,怎么样也胜不了你的,加把劲,今年杀他们一个全军皆墨,片
甲不回。”
  也差不多才说完这番话,宫中的女官就来了。
  宣读之下,原来是太后的谕旨,徵谭意哥为内宫侍读,着即入宫,进诣懿驾。
  同时还赐下了一袭宫妆。
  谭意哥接下了懿旨,湘如笑道:“妹子,你的面子特别大,一般都是由我姐姐下诏延
聘,只有你特别,竟是由太后老祖宗亲自下诏,那你就快去吧。”
  谭意哥笑道:“湘如姐,这一定是你挑我的!”
  湘如道:“为日后百花诞辰诗会之争,我的确曾向姊姊推荐过你,要她请你帮忙,可是
太后老祖宗下诏相请,却不关我的事了,去吧,老祖宗人既和慈,又十分风趣,比我姐姐好
说话多了。”
  谭意哥倒不在乎比什么诗文,可是对这种召见却实在提不起兴趣,可是湘如挺着个大肚
子在起劲地忙着,使她不好意思也不忍心扫兴,于是略略地妆扮了一下,跟着那两个女官儿
进去了。
  首先觐见的是皇后,这位全国第一尊贵的妇人对谭意哥倒是一点都没有架子,见过礼之
后,立刻叫她靠近了坐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后,才笑道:“果然是这么一付仪态万方的模
样,难怪有口皆碑了,意哥,有关你的才华,我曾经听很多人说过,想来是不会差的了,万
岁爷昨天跟我谈起,他也听说了你的文名,说要在百花生日之宴上,多邀些个能手,好好地
跟咱们较量一下,你可得给咱们巾帼队里多争点光采。”
  谭意哥看她的年纪不过三十多,却极有威仪,形貌跟湘如很相似,只不过上额较为开
阔,下巴处略圆一点。
  那不但使她看起来庄严,也厚实多了,不像湘如那样,聪明外露而现夭徵。
  皇后见到她一直看着自己,再加脸上的表情微现惋惜,已经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乃
笑了一笑道:“你可是在想我妹妹?”
  谭意哥不由得一震,开始相信湘如说她姐姐的话,她的眼睛实在厉害,能够看透别人内
心里去,连忙起立道:“娘娘明察秋毫,民女的确是在想郡主。”
  皇后轻叹一声道:“对这个幼妹,我们都太过宠爱,难免会任性一点,还望你多多包
涵,相信你也明白的,她自小体弱多病,相貌上又过于聪明外露,实非寿徵,所以就让着她
一点,老实说,我们谁都没期望能看到地出阁字人的……”
  谭意哥忙道:“郡主现在可结实多了。”
  皇后苦笑道:“我也听人说了,只可惜不能亲自看看她,但无论如何,还要你多照顾她
一点。”
  谭意哥道:“郡主对民女情深意厚,实在是郡主在照顾民女。”
  皇后又轻轻一叹道:“湘如在我们眼中,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我听说她对你,倒
是很像个大人了,这……过几天再说吧,你是老祖宗下诏邀请进宫的,咱们未便多耽搁,
走,我带你见她老人家去。意哥,今天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就不必回去了,那时我们再好
好地深谈一下,我有很多的话要跟你说。”
  谭意哥顿了一顿道:“民女还是要回去的。”
  皇后似乎颇感意外道:“为什么呢?”
  谭意哥道:“民女未习宫中礼仪,恐有陨越,是为一。民女居留宫中不便,是为二。郡
主临盆在即,民女实在不放心她,是为二。”
  第一个理由是客气话,第二个理由是真心话,但第二个理由说居留宫中不便,却实在耐
人寻味,但是皇后略作沉思后,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道:“说得也是,我要是把
你留在宫中,小妹也实在不放心,我们去见过老祖宗,她主要也是想看看你,再者明天诗
会,她也很关切,怕你临时会怯场,叫我先带你看看地方,熟悉一下环境,今天见到你这付
从容的样子,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心了,看来我们明天差不了。”
  “民女不过是略识之无而已。”
  皇后一笑道:“别客气了,我虽然还没请教过,但想到你高明,胸有文章气自豪。从你
谈几句话的态度已经可以想见,说句笑话,有许多大官儿家的千金,第一次进宫时,居然会
吓得发抖,连话都说不上来了,即使是一些进京不知有多少次的命妇,到了这儿,仍然是诚
惶诚恐,全身上下不自在,跟你这份潇洒自如的样子一比,她们真该惭愧死。”
  谭意哥只有笑笑,这一点皇后不会明白,以为是读书之功,其实却是阅历之故,因为以
前地出入各种场合的酬酢宴会,不知多少次,脸皮磨老了,胆气也壮了,自然不是那些终日
深居闺中,难得一见陌生人的千金小姐们所能及得上的。
  跟着皇后一起到懿宁官去觐见太后,这位老太太果然如湘如所说,比皇后要好相处多
了。
  她上了年纪,在宫中的地位也是真正的高高在上,无人能及了,连皇帝见了她,都要跪
下请安,因此,她的行动也就相当的自由,没有拘束了。
  谭意哥跪下叩了头,恭祝圣母老祖宗千秋,太后已经一叠声的叫道:“孩子,快土来让
哀家好好地瞧瞧你,是怎么一付惹人疼怜的样子,居然会引起朝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交
口称赞。”
  皇后含笑把谭意哥牵起来,一直送到她身边,老人家是看不清楚,一个劲儿的叫:“靠
近些,靠近些。”
  直到伸手可及,她才拉着手,端详了半天,点头叹息道:“你们看看,这才叫美人儿,
湘绮。”
  皇后笑道:“臣媳在。”
  太后道:“以前我只说你家姐妹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人了,今天给这孩子这么一比,你们
可都比下去了。”
  皇后毫不为忤笑道:“那您老人家可得多疼她点。”
  谭意哥却不安地道:“民女薄柳之姿,怎敢……”
  太后不让她说完就道:“好孩子,别客气,也别来那一套,我这懿宁宫中可不像皇后那
儿的规矩大,咱们有什么说什么,我说的是老实话,湘如那孩子也够逗人疼的,只可惜单薄
了一点。皇后嘛,现在也三十多快四十了,自然不能跟你们小姑娘去较量。不过,她进宫
时,也不过你这么大年纪,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美是美了,却天生的一付皇后相,过于端庄
了一点。”
  谭意哥道:“娘娘乃一国之母。”
  太后笑道:“我也没说端庄不好,只是一个人整天这样规规矩矩的多别扭,那不是活得
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谭意哥忙道:“娘娘平素待人是十分亲切和善的,只不过在您老菩萨前面,唯恐失礼,
才必须要规规矩矩,以为臣属们做个榜样。”
  太后笑道:“这么说倒是我对皇后误解了,好孩子,你可真会说话。”
  她抚着谭意哥的手,万般慈祥地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糊涂,湘绮是个好媳妇,我比谁
都清楚,只可惜做了皇家的媳妇,受了官规国礼的限制,使得我们婆媳难得有亲近的机会,
倒不如一般百姓家有亲情之乐了。”
  谭意哥道:“圣上治被万方,您老菩萨跟娘娘得母仪天下为百姓之范,天降圣人,总得
牺牲一点的。”
  太后高兴得直拍她的手背道:“好孩子,瞧你这张小嘴多甜,哀家倒从来没认为自己为
百姓们做了什么,听你这一说,倒像是哀家立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功业了。”
  谭意哥道:“圣慈教化之功,大与天齐,唯其无方。育成于潜移默化之中,故不得而
见。譬如泰狱之高,伧海之大,皆非目之能及……”
  太后笑顾左右道:“你们也听听学着,这才是有学问的人说的话,哀家明知道这是歌功
颂德的老话,可是到了她的嘴里,听起来就叫人晕陶陶的。”
  一个女官笑道:“这是老祖宗偏心,喜欢一个人了,什么话也顺耳了,这话要是出于奴
婢之口,您老祖宗又要说是巧言令色了。”
  她大概是太后身边很得宠的人,所以讲话才如此的放肆,但是她并没有恶意,说着还向
谭意哥笑了一下,表示友善,也表示并不是对谭意哥攻击。
  太后笑道:“那当然了,话说得好听不算,最难得的是要诚意正心,这孩子说话时,一
片诚心敬意,没有半点虚伪,那像你这猴头,一付嘻皮笑脸,何尝有半点诚意,让人瞧了就
有气。”
  说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太后絮絮叨叨地向谭意哥问了一些她的身世以及生活种种。
  谭意哥直言无隐,毫无隐坦,太后听得直擦眼泪道:“好孩子,倒是苦了你了,说来也
真是的,一个人犯了罪,跟妻子儿女什么相干,这个太不公平了,那天我要劝劝皇帝,叫他
废了这一条。”
  皇后忙奏道:“罪及妻孥,多半是对着官宦人家,因为他们身为民牧,知法而犯法,罪
加一等,这也是警诫之意。而且近年来,秉承慈训,以仁术治世,对这种案子,已经赦免了
不少,去年一年,刑部奏请外官妻孥入官的案子,计有九十七仵,皇上只判了三件,那是贪
墨官民,为祸太烈的三名恶吏。而且他们的妻儿家人,也十分不肖,助恶唆使蹈法,合该一
并处分。”
  太后这才点点头道:“很好,我是个妇道人家,没读过太多的书,也不懂得那些治国强
邦之道。我只觉得以仁心去对人,总是不会错的,皇帝小时候,我就这么教他,现在还是这
么提醒他。”
  皇后道:“皇上每与臣媳谈及母后的教训,总是感激万分,无时敢忘。”
  太后又向谭意哥道:“孩子,你是从民间来的,我要你讲讲老百姓对朝廷是怎么样的看
法?”
  这使得谭意哥为难了,因为这个题目太大了,也太严肃了,她纵有满肚子学问,也不知
道如何回答了。
  太后道:“你别怕,有话尽管说好了,现在咱们是私下聊天,我只想听听民间的意见。
“
  谭意哥斟酌良久,她知道不能光说好的,也不能全说壤的,于是笑道:“老菩萨,这可
把我给问住了,因为要叫我来说,绝对是好话。”
  太后道,“不行,你这孩子别学得像他们一样的圆滑,只会歌功颂德,那些话不要你
说,也不是我听的,我现在要你说的是一些真正的批评,说好了,哀家特准你直言无忌,就
当你是在跟一个老祖母聊天,别把我当成太后。”
  谭意哥道:“民女所接触的都是非当即贵的人,他们沐受圣恩深厚,富衣而足食,自然
就会对朝廷感恩图报,言下都是颂扬之词了。”
  太后道:“这也说的是,不过从你的话中,哀家也听出一点意思来,只是日子过得好的
人,才对朝廷感激,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对朝廷就怨声载道了。”
  这个老妇人绝不糊涂,她的思想跟观察都十分敏锐,谭意哥笑道:“老菩萨圣明,日子
过得不好的人,对什么都怨,连老天爷都免不了遭咒,何独是朝廷呢?”
  太后一叹道:“话不是这样说,他们有理由埋怨朝廷的,因为朝廷没把他们照顾好,穷
人跟富人一样,也是朝廷的子民,而且应该受到更多的照顾才对……”
  说着她又深深地一叹:“孩子,你的话已经发人深省了,天下之民,九百九十九个穷
人,才有一家当户,一人颂德而十人抱怨,这绝不是好事,看来我这个做皇帝的儿子,并没
有尽到责任。”
  这一来谭意哥紧张了,连皇后也感到很紧张,要开口说话,不知如何启齿,还是谭意哥
道:“老菩萨,民女见闻寡陋,说的未必是真的,只不过是表面所见……”
  太后道:“意哥,你并没有说什么,是我推想出来的,你说你从湖南来,而且这一阵
子,在那边办善事施粥捐衣……”
  谭意哥道:“民女只是帮杨大叔的忙。真正做好事是他,钱也全是他们叔侄二人拿出来
的。”
  太后道:“他们的义举固是值得嘉许,但也愈增朝廷的惭愧。因为这木是朝廷该做的
事。”
  皇后深觉不安,连忙道:“启上母后,皇上是很关心这种事的,只要有所奏闻,一定立
拨专人,前往办理赈灾事宜,只不过您老人家也知道,有些地方督抚,为了粉饰升平,往往
把灾情隐而不报,或是以大报小,这才使得圣上耳目为之蒙蔽。”
  太后道:“那么你应该是知道的了?”
  皇后道:“臣媳日居深宫,更不知道了。”
  太后一叹道:“你若不知道就更不妙了!”
  皇后一听,吓得跪了下来道:“臣媳愚昧,不明白母后的意思,请母后教诲!”
  太后苦笑道:“媳妇!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也跟我装糊涂呢,我们亲家公刘王爷跟
你哥哥管的是什么事呢,他们纵然不便告诉皇帝,至少也应该知会你一声。因为,皇帝有很
多事都是跟你商量的。”
  皇后一听更为紧张了,垂头道:“臣媳是略知一二,因为圣上为国事,操忧已经够烦
了,有些臣媳能分忧的事,就不去烦扰圣驾,因此,除了重大的灾情外,一些乡镇地方的小
灾小患,臣媳就叫弟弟斟酌情形,指示地方去办了!”
  太后笑道:“这才像句话,皇后,我知道你是个好媳妇,皇帝得你的臂助太大了,我今
天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找你的麻烦,而是让你也明白,我这个做婆婆的,并不是整天不管
事,而且也不糊涂!”
  皇后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皇后跪了下来,四周的人都跪了下来,只有两位老太妃和谭
意哥。那两位老太妃在身份是皇后的庶母,自然不必陪着下跪,而谭意哥则蹲坐在太后脚前
的小矮凳上,一双手部被太后握着,无法下跪。
  太后又轻叹一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吗,因为前天有人告诉我说,国舅老爷
跟国丈亲翁频频入宫,也有人密告我说你父兄擅自下令,动用地方库银,以图私利!”
  皇后惶恐地道:“臣媳的妇弟忠心为国……”
  太后笑道:“你别说了,大家是亲戚,你们一家人我还不清楚吗,所以我今天要当着人
面问你这些,给人有个了解,让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后这才吁了口气道:“是!谢谢母后亮鉴!”
  太后道:“湘绮,我对你这媳妇是十二分的满意,对你家里的情形也相当清楚。”
  “皇帝娶了你,是偏劳你家,刘王爷屡世功勋,富贵极品,大可以逍遥自在,何必要惹
这些烦扰呢,他们是帮亲戚的忙,我心中只有感谢,但是有些糊涂人不明白,经常要找些话
传给我听听,我若不给他们一个明白,他们以为我是偏袒亲戚。”
  皇后道:“这都是臣媳无能。”
  太后道:“好了!话说开就好,不过,皇后,我也想到了一些别的,湖南是最富的一个
省,鱼米之乡,人常说,两湖熟,天下足,假如连三湘地方都有了灾民饥饿求赈,那别的地
方一定更严重了!这得赶紧想个办法,弄弄清楚。”
  皇后道:“是!是!臣媳一定转告父弟,加紧对各地的了解。”
  太后道:“请他们多费点心,我也知道,皇帝是一直生活在太平日子里,不知道外间的
疾苦,所好有你跟你家人帮着,才不致于大糊涂,但是他拿不出太多的主意,凡事你操点
心,如果讲不通的,就来告诉我,由我来说好了,我是绝对支持你的。”
  皇后道:“臣媳只能帮着处理一些小事,军国大计,臣媳从不予闻的。”
  太后道:“这我知道,也是你懂事的地方,我因为你太客气谦虚了,所以皇帝有些事
情,跑来找我商量,我能给他的帮助实在不如你。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多走一步的人,
因此,以后你有空就多往我这儿走走,咱们娘儿俩商量一下,再由我来告诉皇帝,这样就没
人多说你的闲话了。”
  皇后恭敬地回了一声,太后十分高兴,笑着道:“明儿的百花生日聚会,该有许多准备
的地方,你去忙吧,意哥就在我这儿,一会儿,我带她上御花园走走,指点给她看明儿聚会
的地方。”
  皇后朝谭意哥看看,也笑了笑,她实在也奇怪,这女孩子何以有这么好的人缘,才进宫
没多久,怎么就博得了这么多的好感,太后是不必说了,一直握住了她的手,始终没放,而
其他的人,看向谭意哥时,眼中也是充满了怜切与笑意。
  她们因谭意哥得到太后的宠爱而喜悦欣慰,没有一丝妒嫉,这才是最难得的。
  在平时,一个外来入宫的人,人缘往往是跟着他受宠的程度成反比的,在上面越受宠,
在别人的眼中心中也越受忌,甚至于当着面,也会表示出来,至于背后的攻讧,那更不必说
了。
  以她的皇后之尊,尚且难免有人在太后面前进谗呢,幸好太后是个明白人,否则她们所
告的那一状十分厉害,很可能造致母家的灭门大祸。
  太后明白宣布时,只有那两位老太妃坐立不安,可知进谗告状的也说不定是她们,这两
位的气量仄,为人刻薄,而她们娘家的子侄在京中之不安份,都是有名的。皇后从不跟她计
较,一则她们在名份上,究竟是先皇的妃子,长了一辈,二则也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
  可是看看她们对谭意哥的情状,皇后也不禁自叹不如了,因为她们望向谭意哥的目光,
不但毫无敌意,而且还充满了慈祥,这证明了她们的心中,同样也有爱和善良,并不是像平
时所表现那么讨厌的。
  只不过别人很难赢得她们的友谊而已。
  在这些地方谭意哥是成功的,她在先天上就占尽了优势,每一个人一看见她,就从心里
喜欢她,再者,就是她的气质与态度了。
  在陪着太后游御园的时候,他活泼得像一头小燕子,一下子飞东,一下子飞西,这儿看
看,那儿问问,简直很少停过,虽是赞不绝口,却又博学,每一种东西,都有她的一番见解
与议论,而且绝不是胡乱开口,说得相当有道理。
  她既不像一个民间的女孩子那么拘谨,也不像普通民女那么粗俗,所以把太后逗得开心
极了,经过牡丹丛,正是牡丹半放,谭意哥惊喜道:“这儿居然有这么多的牡丹开放了,真
是难得,老菩萨,您真了不起。”
  太后笑道:“这是波斯的异种,在我进宫的时候,才开始进贡来移植宫内的,早几年也
不开花,一直等到了我生了皇帝的那一年,才突地开放了,今年更怪,这么早,居然开了这
么多。”
  谭意哥道:“远离亲土,水土气候都不对,故而花不易发,总要慢慢习惯了才行,而且
老菩萨那年生下了圣上,天降祥瑞,它们也争着报喜呀。”
  太后笑道:“你可真会哄人高兴,我倒不是那种迷信的老糊涂,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
起,居然与天地同感应了,牡丹早发,那是因为照料的人细心照顾之故。”
  谭意哥笑道:“照料固然有关系,但是老菩萨的福气也是原故,据说以前武则天自号大
周金轮皇帝,在百花生日的前夕,也准备次日大宴群臣,却因为那年气候寒冷,御园中开放
的花不多,武则天很不高兴,下诏令百花齐放,到了第二天,其他各种花,慑于她天子的威
势,都开放了,唯独牡丹不放,气得武后下旨,把牡丹给烧了,所以直到今日,洛阳的牡丹
还是焦黑的。”
  太后笑道:“我的儿,你倒是真难得,除了正史之外,连这些传说也装了一肚子,真有
这回事吗?”
  谭意哥道:“以前的事,谁也没见着,民女可不敢说真话,但是既有这种传说,大概是
真的也未可知。”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认为是否真的呢?”
  谭意哥道:“民女想此说可能不假,老菩萨的福气好,这些牡丹不就早开了来献瑞吗?
“
  说着过去摘了三朵大红色的花朵,别人要阻止,却已不及,因为这种花极其名贵,平时
照顾得无微不至,碰掉一片叶子都不敢,谭意哥居然一摘就是三朵。
  太后也不以为然,却不忍呵责,只有轻吁一声道:“好好儿的花,你摘下多可惜。”
  谭意哥笑道:“老祖宗,民女摘下它们是有道理的,这是对它们的惩罚。”
  “哦!对它们们的惩罚?”
  “是的,它们不应时令,争先开放,虽是一片孝心,却也可能是被武则天烧怕,以为老
菩萨也是那么横蛮不讲理的,这就该罚。”
  太后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居然也大有道理的。”
  谭意哥又道:“不过老菩萨最是大公无私,赏罚分明的,罚过它了,念在它一片孝心,
也该奖赏一番。”
  “哦!你说又该怎么奖赏它?”
  “花放无非争人怜,老菩萨就可怜它们一下,准许它们戴在老菩萨的鬓边吧。”
  说着又挨近过去,把花别在太后的鬓边,太后又爱又怜道:“我的儿,我这老太婆戴着
它有什么好看,它该戴在你的鬓边才是,你也戴上一枝。”
  谭意哥为太后簪好了,又把另外两枝花别在两位老太妃的鬓边道:“老菩萨,鬓花乃为
赏赐,除了您之外,只有二位太妃才够资格颁赐,民女怎敢僭越。”
  然后又在太后的耳边道:“老菩萨,这花您一定要戴上,而且不能取下来。”
  “哦!这是为什么呢?”
  “民女先前所说那些歌颂之词,那只是给别人听的,您老人家未必喜欢,现在民女才要
说真正的理由,那才是民女未曾奉诏,擅自摘花的原因,天生万物皆有时序,此花不当令而
放,有失常态,即为异徵。”
  太后不禁一震道:“异徵。”
  谭意哥道:“异徵虽也有祥瑞,仅是米生双穗一次,花木失时,乃属妖氛,民女遽折其
三,乃为极其气机,见怪而不怪,其怪自败,而摘下的花,也必须要老菩萨您这种有岁数而
又有福气的人,才能镇得住。”
  这些话倒真说到太后心中去了,点点头道:“这所园子裹住的都是女人,阴气太重,常
听那些宫女们偷偷地传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谣言,幸亏是我跟皇后都压住了,否则不知会渲
染成什么样子呢,所以在每年百花生日,皇帝在园中宴请百官同乐,也就是借机会多找些男
人来,以阳刚之气,驱驱除氛,只是不明说而已。”
  谭意哥笑笑道:“老菩萨做得极对,这种事是不能够认真的,放在心里知道了,想个办
法化解一下,也就行了,如果真闹起来,岂不是人心惶惶,宣腾得更厉害了。再说,草木失
其时序,是天失其行,有事实在此,而那些女孩子们的传说,有时则是自己吓自己,庸人自
扰,她们胆子小,想像力丰富,晚间一只宿鸟惊飞,可以被说成飞天的妖魔。”
  太后高兴的笑道:“可不是吗?好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见识,这实在了不
起,想必是读书多见识广的原故,那些京里的官儿家中的女儿,跟你一比可差多了。”
  她又捏着谭意哥的手,无限怜惜地道:“我的儿,上天真是没眼睛,这么一付人才,竟
让你受那种委屈,刚才听你说着我都心痛。”
  谭意哥笑道:“老菩萨,民女倒不觉得那是一种委屈,养母丁婉卿爱我如同己出,而
且,那些客人们对我也都彬彬有礼的,倒是能够交接许多人,使我长了许多见闻知识,那是
别的女儿家难以得到的。”
  “难道你不以那种生活为苦?”
  谭意哥想了一下才道:“那种生活固然不适合一个女儿家,但是民女既然入了那一行,
徒自怨苦兴事何补,倒不如自求上进,在苦中去求快乐。再者民女发现,娼伎固为罪民贱
业,但也要看各人自己,若是一个人自轻自贱,看不起自己,所以所为必然也被人所轻,只
要懂得自重自爱,在任何行业中,都能受人重视的。”
  太后听得连连点头,这一老一少,谈得十分融洽,不知不觉间,也走了许多路。
  当谭意哥低声耳语时,那些宫人们已经识趣地躲远了一点,接着太后也低声地跟她交
谈,证明她们之间,正在说着一些体己话。
  这如果在平时,一定会引起很多的猜忌,不知道又在议论告发谁了,几乎每个人都会竖
起耳朵来听,只有谭意哥跟太后如此的时候,大家都非常放心,年轻的宫女们乐得躲懒,把
侍候搀扶的工作,亦给谭意哥代劳,自己去采花扑蝶,玩去了。
  另外有些随侍的女官,由于职分及身份所系,是不得靠近的,只有在召唤她们的时候,
才得应前候旨,自然也不会过来,她们在远远地看看,面有羡色,不是羡慕谭意哥能接近太
后,而是羡慕太后能接近谭意哥。
  老少两个人越谈越高兴,也就越投机。双方都感到很诧然与惊奇。
  谭意哥是惊于太后虽居深宫,然而对外面的情形毫不隔膜,风土人情,无不知晓,而且
对任何一个问题,她都有一番议论与见解。
  这些见解大部份都很高明,只不过她所居的立场是高高在上的为政者,有些地方未能遍
及兼顾而已,不过这已经非常的了不起了。
  太后对谭意哥的震惊也是一样的,这个女郎虽来自民间,曾操贱业,但是她那高贵幽娴
的气质,彷佛出自天赋,比之王侯将相之家的女儿,从容处犹以过之。
  除此外,她那博学强记的能力也是绝顶的天才。太后提到一个话题,谭意哥必然能引经
据点,从历史上的殷鉴到民间裨官野史的传述,她必有一番说词,她的意见有时会与太后相
左,但也相当有道理,最难得的是她不像别人那样,光是会阿谀颂扬,有时也据理抗争,一
点都不肯盲从附合。只不过她抗争时,无论措辞语气,都十分柔婉,使得太后自己找到了错
误之所在。
  总之太后对她是高兴极了,也爱极了,平时老人家有午睡的习惯,吃过了饭,总要睡上
一会儿,今天居然也忘了,而且也不休息,牵着谭意哥,满园子逛,每个地方都要去转一
下。
  随侍的官人看太后高兴,可不敢上来劝阻,却私下递了个字条给谭意哥,请她诱导太后
休息一下。
  谭意哥看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到前面处,远远看见一片宫院,她心下有个计较道:”
老菩萨,意儿有个请求(这称呼是太后叫她改的,因为民女这两个字称呼起来,显得距离太
远了)……”
  “说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别客气,也别拘束,想到那儿就说出来,我要听真话,在
这个地方最难听到就是真话,个个都是一片虚情假意……”
  谭意哥娇柔她笑了一笑:“老菩萨,您的龙马精神,意儿可追不上,逛了那么半天,腿
子气得直打抖,前面有个地方,咱们去歇歇好了。”
  说着用手一指,却把随后伴行的众人们吓了一大跳,她们递条子是希望谭意哥劝太后回
懿宁宫休息,却没想到谭意哥会随手指明一个地方。
  忙上前道:“谭姑娘,你累了,我们准备有椅轿,你可以坐着代步。”
  太后瞪了那官人一眼道:“你叫意哥坐椅轿,我这老太婆,难道扶着车轿走。”
  那官人忙道:“这奴婢怎么敢呢?老祖宗的銮轿早就在这儿侍候着了。”
  太后叹了口气道:“你们呀,真是一批大俗物,玩儿你懂不懂,玩儿一定要亲身实地才
有意思,我要是坐上了銮轿,弄八个人抬着,哼哼哈哈地转上一圈,那跟走马看花一般,有
个什么意思。再说好容易有个说话的人,也正说得高兴,你叫我们乘銮轿,意哥既不能跟我
同銮舆,又不能靠在我旁边走,就算她靠着我吧,也还隔着一大截呢,说话多不方便。”
  那官人忙跪下道:“老祖宗,忽已经游了半个园子了,也该歇着了。”
  “胡说!你当我连御花园有多大都不知道了,连十停里的一停都还没走到呢,我都不感
到累,你们倒娇贵起来了。”
  谭意哥忙道:“老菩萨,是意儿走不动了。”
  太后道:“意哥,你是个老实的孩子,别跟她们学得那么坏,专讲谎话,风玉桩,你打
量着我没看见你偷偷地递纸条挤眼睛,叫意哥撺着我歇下来?”
  风玉桩是那宫人的名字,吓得连连叩头:“老祖宗圣明!奴婢只是一片孝心,老祖宗是
该休息一下了,今儿个已经走了很多的路了。”
  谭意哥道:“是啊,老菩萨,明儿还得玩一整天呢,要是今天走得太多,当时不觉得,
歇下来后腿会酸的,要好几天都不会恢复。老菩萨,您平时可能没走这么多的路嘛。”
  太后一叹道:“你们虽是一片好心,那里懂得一个老人的心情,我们自己知道来日无
多……”
  风玉桩刚要说话,太后已经摆手道:“你别又搬出圣寿千秋的那一套,我可听烦了,人
老了没有个不死的,何必要骗人骗己呢,所以我只有尽量抓住现在,能多高兴就多高兴一
点。今天我是高兴,所以不想歇下来。”
  风玉桩道:“是的,老祖宗,你不看远的,可也得瞧近的,要是趁着今天的高兴累着
了,明儿可就乐不起来了,那多没意思。”
  太后说道:“明天有什么好玩的?虽然人多,可是却不会有今天这么自在,一个个都是
规规矩矩的。”
  风玉桩笑道:“老祖宗,那是您的看法,奴婢们可不是这么想,能够有热闹看看,就是
天人的恩典了。”
  太后不禁笑骂道:“骚狐媚子,你为什么不明着说你想看看男人呢!”
  风玉桩想是也十分得宠,在太后面前说话较为放肆,她笑了笑道:“这可是老祖宗说
的,奴婢可没这么想,奴婢祗是想瞧瞧热闹,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瞧不着热闹,每年才得
这一回,大家比什么都急着呢。因此,大家巴望着老祖宗明儿个健健朗朗的,就是要发个腰
腿疼,也千万等过了明儿才好。”
  太后笑道:“瞧你这张猴儿嘴,又奸又猾,滚起来吧,我歇一会儿就是了,不过我不想
回去,就上前面的地方歪一下去,那是什么地方?”
  风玉桩道:“回老祖宗,是淑贵人的书房。”
  太后道:“原来是她的书房啊,难怪你一个劲儿的要回去,不让我们上那儿去,敢情是
怕我们吵着了她。”
  风玉桩忙道:“老祖宗怎么说这种话呢,您在这圈子里,要上那儿去就上那儿去。别的
人只有欢迎都来不及,那里会怕吵着了。”
  太后笑道:“淑华那孩子就是太孤僻了,也太爱乾净了,她的地方听说不让人随便去
的,我今天非要吵她一下,走!咱们过去。”
  风玉桩道:“那奴婢先去通知一声。”
  太后道:“不必,我们就这么闯了去。”
  说着领头在前走了,谭意哥倒是很不安,因为要上前面的屋子去歇息,原是她引起的
话,没想到还有不便之处。太后见她踟蹰的神情,笑着道:“意哥!没关系的,淑贵妃是周
太师的女儿,那孩子也是绝顶聪明,人也长得秀气,就是不太合群,不过看到你,她一定不
会讨厌的,对了,她平时跟湘如最好,你是湘如的好姊妹,她自然也会很喜欢你的。”
  渐渐走近了宫室,早有小太监偷偷地由别径溜了去通报了,而淑贵妃也在她们到达前迎
了过来,老远先跪下见礼后才道:“老祖宗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满园子逛了起来?”
  太后笑道:“岂止是满园子逛,而且还是走着逛,跑累了,上你这儿来喝口茶、歇歇
腿,玉桩儿说你怕吵,不让我们来,我可不怕人讨嫌。”
  淑贵妃笑道:“老祖宗说那里话来,因为皇上时常悄悄地在吟诗作昼,被那些大臣们吵
得烦了,也躲到这儿来定定心,所以臣儿才吩咐不准人而来的,否则臣儿那有这么大的胆
子。”
  太后道:“我说呢,你是最知书识体的孩子,怎么会作那种不近人情的事由,皇帝今儿
个不在吧?”
  淑贵妃道:“不在,还在外殿跟几个阁老在商讨明日入园会饮赏花吟诗的名单,听说咱
们这边儿今年添了一员猛将,皇上说今年要认真的跟咱们较量一下,忙着调兵遣将呢。”
  太后推推谭意哥道:“这就是你们的那位勇先锋、谭意哥,你们见见。意哥,这是淑贵
人,是你们娘子军的副帅,跟湘如配成一对儿,今年你来顶湘如,可得先合计合计。”
  淑贵妃长得很清秀,眉目可人。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清新之感,只是她的相貌跟湘如一
样,俱非寿徵,谭意哥看了倒不禁暗自叹息。待要上前行礼,但是左手仍被太后握住,抽出
来太失礼,只有屈屈腿,而淑贵妃却走过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道:“啊!意哥啊,湘如在
婚后进京,就跟我说起你,说你有多了不起,一定要想法子把你给拖了来,结果还是我给她
出了个苦肉计的主意,果然把你给拖来了。”
  太后看见她们亲亲热热,很是高兴地道:“意哥,你一来到宫中,就创了几项先例,第
一是我们老姊妹从没那么高兴过,走着路陪人逛花园,今天为了你,可是头一回,你是怎么
说?”
  谭意哥道:“你是老菩萨疼意儿,意儿万分感激之馀,也万分的高兴,老菩萨跟两位老
太妃,走这么半天的路。还是精神抖擞的,一点没见疲累,这足证您三位老人家松刚鹤
健……”
  太后乐得哈哈大笑道:“我们三把老骨头活动活动倒不算什么稀奇事,倒是淑华,平时
见谁都——腆腆的,连皇帝拉她的手,她都别别扭扭,脸红上半天,今儿一见了你,竟会自
己上来跟你亲热,这才是真正的难得呢。”
  淑贵妃满脸通红地道:“老祖宗最爱开玩笑了。”
  太后笑道:“这儿全是娘儿们,咱们婆媳间说说笑笑,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我说的也是
真情,你几时跟人这么亲热的。”
  淑贵妃道:“皇后最重规矩,臣儿日受薰陶,也不敢轻率随便以失宫仪,只有在老祖宗
面前,才敢稍稍放纵一点,而且意哥既是湘如的姊妹,也就是臣儿的姊妹了,亲热一点也是
应该的。”
  语毕又对谭意哥道:“意哥,你来得正好,我正怕明天丢人呢,咱们姊儿俩预先作个
弊,我已经把可能出的题目,作了几首在这儿,只是字句有待推敲的太多,你先来替我润饰
一下。”
  谭意哥道:“那我怎么敢?”
  淑贵妃道:“你别客气,这可是咱们的事,我对诗词是喜欢,就是没有才调,往年湘如
也要暗中帮衬我不少,才能勉强挨上个一两首,今年皇上说要隆重其事,认真比试,临时捉
刀的事是来允许有的了,你可得先为我充充底子,才不至于太丢咱们的脸。”
  谭意哥道:“贵人,听说是临时才拈题拈韵的,预先作好了有用吗?”
  淑贵妃笑道:“有用的,只要多准备几首,以及把一些佳句预先构思好,总能想法子用
上去的,我再宣布一个大秘密,往年我们年年夺标。”
  “……有一个最大的因素,就是我们先有了准备,那些题目固然是临时出的,却有个范
围,总离不开花去,但是韵签却是我这儿制出去的,我能叫那几个韵在预定的题目中出现。
“
  连太后也都感到奇怪了,忙问道:“还有这些花样,你倒是说说看。”
  淑贵妃笑道:“其实这是皇上教我的,他要我在写签条时,在预定的几个韵中,用另外
的墨汁书写。”
  “另外的墨汁是什么?”
  淑贵妃笑道:“另外的墨汁就是通常所用的墨,倒是其他的那些条签是用云南的贡墨所
书,这种贡墨中内含铁粉,写在纸上,不畏水浸火炙,原是用于书写重要的军机文书的,却
没想到还有另一个用途,就是遇见磁铁,会黏附分离,我用来盛放签题的盒子,底部托了一
块磁铁以为稳定重心,谁也没想到它能把那些含有铁粉的签纸也给吸住了。”
  太后听得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难怪我们每次抓阄,皇帝总是抓到最好
的,我还以为他真是九龙天子,有诸神护佑呢?”
  淑贵妃笑道:“藏边蒙巴夷族,时常为了酋长继位的事起争执,闹到要我天朝来排解,
因为他们的习俗都是在老王弥留才指定新酋的,而老酋经常来不及指定人选就驾崩了,如果
只有一个儿子,事情也简单,如果有两个以上,问题就来了,皇上想了个办法,把所有够资
格继统的人,名字都写在纸上,放在盒子里,祭告神明后,再当众抽出一人。”
  太后道:“就用这个办法,拈出一个内定的人。”
  淑贵妃道:“如若酋位传在一个好勇逞斗的家伙手中,势将不安份,而犯我边境,这是
权宜之计。”
  太后道:“那为什么不乾脆指定他们的继统人选呢?”
  淑贵妃道:“如经本朝指定,恐怕那些桀傲的人不服气,失意之下,滋生祸乱,如此托
之神意,那些人就心悦诚服了。”
  太后摇头道:“我想觉得这么做,有欠公平,而且心机太深,似非上国之道。”
  淑贵妃不敢作声了,还是谭意哥道:“老菩萨,意见以为谋国之道,倒是不怕用些手
段,只要不失天心,仍是上国天邦之仁,就拿这抽签定储的事来说,不能完全靠着运气的,
如果不加控制,抽到一个好战肆杀的部酋,连年兵灾,不知要死多少人呢?现在只要稍微动
点心思,却能保百年平安,这又何损于上国之尊严。”
  太后这才连连点头,道:“说得好,意宝宝,你这一说,我才完全明白了,你们大家是
否也明白了?”
  玉桩凑趣地道:“可不是,本来我们觉得那些安邦定国的大道理,一定是十分深奥,难
以令人明白的,所以男人家才不许我们闻及国政,刚才听谭姑娘一说,可就完全明白了。”
  太后叹道:“光有好的道理,不能解说明白,还是没有用的,正如刚才咱们说的那件
事,要是不经谭姑娘说明,大家都以为不好,甚至还极力去反对,可见光是明理,还不算好
学问,一定要能够使人也明白道理,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可惜了你这孩子,生为女儿家,
若是个男孩子,怕不是庙堂将相之材。”
  叹息着又说了阵闲话,淑贵妃忙着人整理了一下卧榻,让太后去休息了,然后才约了谭
意哥到了她自己的书房里,拿出她的诗稿来,请谭意哥改正。
  谭意哥先前还谦辞着不敢,在她一再的固请下,才翻开看了一下,觉得这位淑贵人的内
涵实在不如她的外表那么灵秀,难怪湘如论宫中诗才,没有特别提起她。但是谭意哥却看出
了她的一点长处,那就是她极为用功,为了一个字,她会推敲良久,换了又改,改了又换,
只是才气不足,却使换了多次,仍然不见佳而已。
  谭意哥好在跟陆象翁共同切磋过一阵子,对于诗的评述与看法已深入个中三昧,那可是
几十年经验累积,自非宫中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因此她一面把诗中的缺点提出来,一面加以夸奖,一而加以润饰,万至于还能把她涂抹
掉的那些不妥的字句,都能循着痕迹摸索出来。
  这一来使得淑贵妃大为佩服,高兴万分,连声地感谢,语出内心地道:“意哥;我真不
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实比娘娘跟湘如她们高明,她们虽然也能改我的诗,改完后,自然比我
原来的好,但是绝对没有你这样妥切,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语毕又深深地一叹道:“我真羡慕湘如,可以整天有你作伴,要是你能留在宫里多好。
“
  谭意哥笑笑,淑贵妃忽又道:“其实你就留这儿一段日子也没关系,太后那么喜欢你,
回头我跟太后说去。”
  谭意哥道:“不必了,我一定要回去的。”
  “为什么呢,难道宫里不好?”
  谭意哥道:“也不是说宫里不好,但我不是宫里的人,就没有理由留在这儿。”
  淑贵妃道:“我叫太后出头留你,看你还走得了吗?”
  谭意苦笑笑道:“淑贵人,我们交浅而言深,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话,宫里的人都把权
势看得太重了,以为有了这两个字就无所不能了,我尊敬太后,只不过因为她确实是个明理
慈祥的老人家,我既不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也不求她什么,因此,我就不必太委屈自己。
“
  淑贵妃从没听人这样当面斥责过,这一次,她居然受了,而且是十分倾心地受了下来,
她握着谭意哥的手道:“意哥,听了你的话,我真惭愧极了,也羡慕你极了,当年,我要是
有你这份勇气就好了。”
  “勇气!淑贵人,莫非你进京时并不情愿?”
  淑贵人低下了头,压低了声音道:“是的,这话我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听,你也千万别说
出去。我从小就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大我两岁,我们一直情投意合,两家的上人,也都有
意思联姻,就是没有举行文定的仪式。那是我父亲的意思,说定了亲,反倒拘于形式,不便
来往了,可是等到我十六岁那年,恰好是圣上选后,京师十六岁以上的未婚女儿,都要入京
听选……”
  “贵人就是这么被选上了?”
  淑贵人点点头道:“是的,也不知是什么孽缘,那次入京听选的女孩于有十几个,个个
都比我漂亮,一共才册选三个人,一位皇后,两位贵妃。偏偏就把我给选中了,我回家之
后,听到了消息,差一点就想自杀。”
  谭意哥道:“那个时候自杀也太迟了,根本在一开始就不该入京听选的。”
  “这可由不得我,京中四品以上的大臣家中,那一家有及龄未嫁的女儿,虽是由自己选
册进览,其实早有人调查清楚了,故意隐而不报,有欺君之罪的。”
  谭意哥道:“那就该在听见消息,初露风声时,立刻嫁娶,宫中要册选京女,消息传
出,民间有女而不愿入宫的,抢在期前嫁人的事,也多得很。”
  淑贵人低头道:“是的,京中有些人家也是如此的,那一年遣嫁的特别多,可是官位较
高的都不敢如此,被皇帝知道了,到底不太好,而且这是选后,与民间徵选宫女不同,有些
人家还多方运动,想叫女儿入选的。初选时是由京中的画师前来图容,他们就重贿诱画得美
丽一点。”
  谭意哥一笑道:“那时贵人倒是该贿赂画工,昼得丑一点。”
  淑贵人一叹道:“其实真要想办法,就是被选中了,也还可以改悔的,只不过我父亲没
有那个魄力,我又在他们的力恳要求之下,没有勇气反抗而已,就这样把自己的终身拖了进
来。”
  谭意哥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才好,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很难置喙的,淑贵人一叹道:“问
题还不全在我父亲身上,我那位表哥那年也刚点的翰林,他是二甲第六名进士,前程似锦,
怕受了耽误,这也是一层原故……”
  谭意哥忽然道:“贵人,你自己呢?”
  淑贵人一怔,道:“我,那时只存了侥幸之心,而且我知道同时受册的女儿家中,貌美
多才的很多,我绝无选中的可能。”
  谭意哥道:“这就是了,这种事不能有侥幸之心的,据我所知,在画册初选后,临到入
宫前,还有一次复选。由宫中派出老太监来,到每一家当面相看,中意的就指点一下入宫的
仪节,贵人如有下情,在那个时候,只要说一声,也就作罢了。”
  淑贵人低头叹道:“我知道,可是你叫我怎么说呢?”
  谭意哥道:“我知道,贵人那时或无攀龙之心,却有一股不输人之气,怕在那时提出,
被人视作落选而丢脸,因此没肯开口。”
  淑贵人道:“是啊!这是我最难对人解释之处,我那位表哥就为此而怪我,使我欲辩无
由,在我快要人宫之前,我们见了一面,他以此责问我……”
  谭意哥道:“那他也太小气了,到那个时候,大家应该互相祝福,使彼此长留记忆,保
留一个美丽的回忆不是好得多吗,那有心情来追悔怪责呢。何况他自己因循怯懦也有责任
的,开始时他若来迎娶,不就没事了吗?”
  淑贵人道:“是的,也就在那时候,我看出了他自私卑劣的一面,以前的好印象一扫而
空,于是我反问他,说他只要敢娶我,我可以不顾一切,推拒宫中的册选而嫁他,因为我只
是被选为嫔妃,还能够退婚的。但他却没有那个魄力跟胆子,弄得不欢而散……”
  谭意哥道:“这也好,至少贵人心中没有负担了。”
  淑贵人叹道:“是的!我进宫之后,倒是不再想他了,而且连他的样子都差不多忘记
了,看来这份感情并不是十分深刻,所以也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只不过我的心情,却
一直不开朗,落落寡欢,所以宫里的人都说我冷,就是如此形成的。”
  谭意哥道:“那是贵人自苦,既然已经接受了这种命运与生活,就该打起精神来,寻求
自己的快乐。”
  淑贵人道:“是的,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就难以丢开,宫中的生活,不深入体验是难以
意会的,那一份寂寞就能把人给困死,连找个谈谈心的人都没有。”
  “宫闱虽深,但是人也不少呀。”
  “唉,意哥,你不明白,宫中的人是不少,但是能够倾诉心事的,却少之又少,我对你
说的这番话,若是换了个宫中的人,立刻就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去,无风尚且三尺浪,更
何况是我亲口所述呢!”
  谭意哥叹道:“这倒是,湘如姊也对我说过,所以她不羡慕她的姊姊,说娘娘虽贵为一
国之后,却未必有她生活得逍遥自在。”
  淑贵人道:“皇后娘娘的生活,倒是比任何一个人都快乐,那并不是她的地位尊贵,而
是她的性情,似乎生来就适合这种生活。”
  谭意哥道:“人没有天生就适合那一种生活的,只是有些人能以绝大智慧与毅力去安排
自己的生活,使自己过得很愉快,娘娘在这一点上,就表现了她的过人之处,那是任何人所
不及的。”
  淑贵人默然片刻,才道:“也许你说得对,是我自己的修养太差,过了这么多年,始终
还未能适应……”
  谭意哥道:“淑贵人,请恕我又要交浅言深,我觉得你如此做法,都只是心里面放不开
的原故,那可是很危险的事,积怨于心,有如山洪之积,日久而势壮,终至一发而不得收
拾,身在曹魏而心存汉阙,在汉而言则是孤忠之臣,在曹言则何尝不是贰志之叛,你由于平
日即落落寡欢。已经树敌很多了,一旦不慎泄之于口,很容易获怨于人。”
  谭意哥一叹道:“贵人,我劝你一声,还是把心情放开朗些,不要自己钻牛角尖,人的
苦乐完全是自己去取决的,明明是苦事,你能以享乐的心情去做它,自会乐趣横生,你看那
外面……”
  外面有两个小宫女在扫花径上的落叶,有气无力,显得一点劲儿都没有,淑贵人骂道:
“这两个小鬼,整天只知道玩,叫她们做这点事,就无精打采了。”
  谭意哥道:“这倒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并不懂得扫叶的情趣,视为苦事,换了你我去
代她们,就会快乐得多。”
  说着拉了淑贵人的手,两人出去,两个小宫女看见她们来了,立刻提起了精神,淑贵妃
道:“别装了,我刚才在窗子里看你们两个,连竹帚都没沾到地,这会儿却又装个什么劲
儿,拿过来!”
  两个小宫女吓得不知所措,谭意哥笑道:“小妹妹,我们也想活动一下。提提精神,让
我们来扫吧。”
  她接过竹帚,在小径上轻盈地扫着,姿态轻盈美妙,落帚轻柔,却又很仔细,一片没落
下。
  淑贵人虽也跟着扫,却始终把握不住力量,不但把地下刮起了深纹,而且还有一两片从
帚缝间漏出来。
  谭意哥笑道:“淑贵人,这竹帚的运用也有讲究的,用力大了,不一定就能扫得乾净,
你淑贵人很痛苦地道:“是的!意哥,我知道,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实在很难过,所以我很
想找个人吐一吐,以前我只对湘如一个人吐露过。”
  谭意哥点头道:“你算是找对人了,她跟我这么亲近,可是在入宫之前,她连你这个人
都没提起过。”
  淑贵人道:“这就太不该了,纵然不谈我的事,至少也该告诉一下我这个人呀。”
  谭意哥道:“不,这正是她的稳重处,她不知道你我是否相处得来,就不必先在我心里
造成一个印象,以免造成彼此尬尴。”
  “这怎么可能呢?我还会生她的气吗?”
  谭意哥道:“淑贵人,讲句不怕你生气话,她倒不是怕你生气而是怕我生气,因为她并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结交我。如果先告诉我,她跟你如何如何,而我却在你这儿受到冷落的
话,很可能会把气出在她身上,出宫后来个不辞而别。”
  淑贵人道:“有这么严重吗?”
  谭意哥笑道:“会的,老实说我这次晋京,完全是受了她盛情之感,因为我这个人脾气
很倔,受不得拘束,与富贵无缘,现在的日子我过得并不自在,若有个藉口给我,我会立刻
跑了。”
  淑贵人不胜羡慕地道:“你真舒服,能够自由自在的,我也厌透了这个牢笼,却无法越
雷池一步。”
  必须以诗的心情去对待它。“淑贵人道:“我这人太俗,怎么样才有诗心呢?”
  谭意哥道:“这个嘛,完全要靠想像了,比如说:你可以假想自己是九天仙女,此刻正
是在--闲踏天门扫落花。不就是飘逸若仙了吗?再以这扫叶时着力来说,你手中运帚时,
心中不妨想起--沾花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就如同幼时慈母在一边轻歌催眠,用
手轻抚脸颊的情景,你就能把力量用得恰到好处了。”
  却见淑贵人两眼红红的,泫然欲泣,忍不住奇怪地道:“淑贵人,你是怎么了?”
  淑贵人唏嘘地道:“我听了你所说儿时在母亲怀中催眠的情景,就忍不住想哭了。”
  谭意哥叹了一口气道:“那就没办法,因为你专爱我自己的麻烦一定要钻牛角尖,谁也
无法帮助你了,你也别老想什么诗句了,就把自己当个守财奴了,把这满地落叶都当成天上
飘下的元宝,若不赶快扫成一堆,就会被人抢走了,这样子你就有兴趣了吧。”
  淑贵人被逗笑了道:“你就看我是这么一个见钱眼开的人了?”
  谭意哥道:“那倒不是,只是举个例子,告诉你如何在生活中去找乐趣。”
  淑贵人道:“我明白了,我可以试试看,想想我喜欢的是什么。”
  两人扫了十几丈后,淑贵人叹了口气道:“意哥,我这个人大橛真是无可救药了,我想
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样我喜欢的东西,没有一件我最喜欢的事情。”
  谭意哥道:“这就是你落落寡欢的原因,你生活得不快乐,正因为没有一样事情能使你
快乐的,所以整天都没有笑容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
  谭意哥道:“去喜欢别人、帮助别人,对每一个人摆出笑脸,那怕一开始时,你根本笑
不出来,也要强迫自己笑着,久而久之,你就会习惯而感到快乐了。”
  “这恐怕很难,我就是不会假装。”
  谭意哥道:“那倒不见得,你在太后面前,不就是带着笑脸吗?我相信你也不是在心里
想笑,在不知不觉间就装出来了,我想可能在圣上面前,在娘娘面前,你都会不知不觉,扮
出笑容的。”
  淑贵人沉思了一下道:“这倒是,这种假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小时对父母、对
兄长,不自而然地就会摆出那付笑容,在我心里却厌恶透了。”
  “怎么在自己亲人面前,也要装呢?”
  淑贵人叹了口气道:“官宦富贵之家,亲情最是浅薄,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根本就没这
回子事,懂事的时候,我就由乳娘带着,每天早上去请个安,以后就见不到面了。我父亲、
我母亲,从来都没抱过我一下。”
  谭意哥怔住了,淑贵人道:“刚才你念出了吹面不寒杨柳风之句,喻为慈亲之手,我所
以要哭的原因,是为了我从未领略过这种亲情的抚慰……”
  谭意哥这才轻轻一叹道:“淑贵人,我现在才明白你所以如此落落的原因,你缺少爱,
缺少真情真意的爱,从来也没有人真心真意的爱过你。”
  淑贵人道:“是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在一个冷冷淡淡的气氛中长大的。”
  谭意哥道:“所以你感到很委屈,很忿怒不平,所以你也以冷淡去对每一个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对别人友善?”
  “那很容易,正如书上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以往认为最感痛苦的事,现
在就别让人家也尝到那种痛苦,你感到父母对你很苛厉,在他们面前,你唯恐做错了事,强
装起笑脸以对,那么现在你对身边的人,就不要再扳着脸,使别人怕你。”
  “我……是这样吗?”
  “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别人的确很怕你,你看那两个小宫娥,现在还战战兢兢地站在
一边,不知道你将如何地处分她们呢!”
  淑贵人抬头一看,那两个小宫娥果然面无人色地立在一边,这才轻轻一叹道:“我没想
到我在别人心中是这么一个印象。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小宫娥战战兢兢地过来,淑贵人和蔼地道:“你们扫得很好,只是我跟谭姑娘想活
动一下,才代你们扫地,你们也别在这儿了,下去休息吧。”
  那两个宫娥感到很惊奇,似乎是喜出望外地跪下叩了个头,同时说了声:“谢谢贵人。
“
  望着她们爬起来,跑得一溜烟似的身影,淑贵人笑了,而且很开心地道:“她们好开
心。”
  谭意哥道:“贵人自己呢?”
  “我?我好像也很开心。”
  谭意哥道:“世上有一样东西,在分给了别人之后,自己不但不会短少,反而会拥有更
多,那就是快乐,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去发现快乐了。”
  淑贵人泪光盈睫,哽咽地道:“是的,我懂了,谢谢你,意哥,跟你相处了这一刻功
夫,我似乎比我这一辈子学得都要多了。”
  谭意哥朝她友善她笑了一笑,心中也很高兴,她知道这个忧郁的少妇,已经找到了生活
的乐趣,今后的岁月中,她将快乐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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