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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钗》第一部 上林春


第十一章 (续)



  回到外面的车子上,浣纱倒是真的累了,车子摇摇幌幌的,更增添了睡意,没多久就倚
着车壁睡着了。
  霍小玉却放下车帘,倚在李益的怀中,两个人似乎都在默默地回味不久前的缱绻温存。
  李益道:“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两情相悦,原是要含蓄点才有点韵
味,许多男女未婚前,月下偷期,密约就是偷偷地拉下手,也要心跳个半天,到真正好事成
双,进了洞房后,反而味同嚼蜡了,因此有很多男人,即使家中大妇很贤惠,他们也宁可在
外面私营金屋以贮娇。就是舍不得放弃那种偷偷摸摸的韵味。”
  霍小玉斜了他一眼道:“看你倒像是很有经验似的!你在外面藏了几个娇!”
  李益笑道:“目前还谈不上,事业未成,功名未就,我那还有能力营屋而藏娇,等将来
有了点成就再说吧。”
  “可是你对此中韵味,倒像是曾经沧海似的!”
  李益一笑道:“告诉你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霍小玉慵慵地道:“你的故事中总是要糟蹋人,这次又不知要轮到谁遭殃了。”
  李益很庄重地道:“这次不糟蹋谁,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你再也想不到我第一个爱
上的女人是谁?”
  霍小玉精神一振,睁开了眼睛道:“是谁?你以前还爱过别人吗?”
  “当然了,像我这么聪明、伶俐、而情窦早开的男人,一定会不甘寂寞爱上个人的。”
  “你爱上的人是谁呢?一个同里的女孩子?”
  “嗯!定情于桑间濮上,密约于东墙,整整两年的神魂颠倒,结果却徒留惆怅!”
  “那个女孩子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她等不及我功成业就,回去营金屋而藏之了。”
  “究竟是谁呢?”
  “是我家的一个大丫头,叫春花,比我大八岁。”
  霍小玉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你们怎么互相爱得起来的,互相差了八岁,那似乎是
不可能的事。”
  李益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她是我唯一在家能接触到的年轻女人,我告诉过
你,我家的人口很简单,父亲早亡,家里只有母亲跟-个仆妇陈妈,再有就是李升了,春花
是我母亲陪嫁带过来的小丫头,来的时候只有六岁,是跟陈妈一起过来的,她是陈妈的女
儿。”
  “她母亲也是跟着陪嫁过来的?”
  “是的,我外公家的家世很好,知道我父亲是个寒士,所以遣嫁时,带过来的人很多,
陈妈也是早寡,我娘小时候是她带大的,所以我娘出嫁时,外公特地把她夫家接了过来,帮
我娘管家。我四岁丧父,娘就把陪嫁的两个大丫头先后都遣嫁了,春花因为还小,就留了下
来,陪着我玩玩。”
  “就这么玩出感情来了?”
  “我七八岁时,她已经十五六,虽然她已情窦初开,我却懵然不知,谈不到什么感情。”
  “那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十岁的时候,我母亲持家勤俭,虽然家里的田租收入足可敷日。但是仍然勤务纺
织,每年春天,就开始养蚕,我家有一片桑园,就在宅屋后面,小时候我就喜欢在桑园里
玩,由春花陪伴着,启蒙读书后,每天一大早,我总是带了书在桑园中读一个时辰,再回家
吃早点上学。这段时间内,春花也总是跟着她母亲在园中采桑,以供一日之需,后来我家的
人少了,春花也大了,采桑的事就归她一个人,陈妈就在家里帮忙料理家务!”
  霍小玉道:“我知道了。你们因为独处而产生了感情,是吧?”
  李益道:“正是这样,不过这段感情也结束得早,第二年她被娘遣嫁远方,一切都算过
去了。”
  李益笑了笑接道:“我和鲍十一娘也是一样,我对情感一向都能把持得住,收放自如。”
  霍小玉叹道:“十郎,你忍心说这种话?”
  李益苦笑道:“这是老实话,既不能娶,也不能叫她丢下丈夫儿子跟我私奔,如果我为
她如痴如狂,把全部的感情都寄在她身上,岂不是自误误人?再说女人究竟不是古董,我拿
了一文钱买来的瓦壶,高置架上,可以向人吹嘘是殷周古墟的出品,价值连城,鲍十一娘在
长安的相知太多,我就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她是正正经经的女人。”
  霍小玉道:“话虽如此,但你总不要挂在嘴上呀,别人说她如何还情有可原,她对你到
底是一片真情,而你也确喜欢过她一阵子的。”
  李益道:“不错!可是她的心里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像始终认为我是个靠不住的男
人。”
  霍小玉笑了起来:“那可怪不得她,是你太绝情了,说断就断,萧郎转眼成路人,怎么
不叫她寒心呢?”
  李益一叹道:“在未认识她前曾将你介绍我,我对她的确是一片真心,还要求她收了馆
跟我在一起,她拒绝了。”
  “她当然要拒绝,你负担不了她的开销;而且你们也不可能长久的,最多相处个几年,
等她人老珠黄时,家回不了,跟着你又不行,真叫她做下人,她吃不了苦,明知是不了之
局,何必又等到将来追悔呢?”
  “是啊!我就是想到了这一层,发过一阵傻,变成理智了,完全符合她所愿,她又怨我
薄情,这位姑奶奶实在叫人难侍候。”
  霍小玉幽幽一叹道:“岂止是她,所有的女人全是一样。在感情上,都是不讲理,很多
做母亲的连儿子跟媳妇太亲密都会感到不愉快,在道理上说起来可笑,但在情理上却是可以
原谅的。鲍姨自己对我说过,她明知道你们分手是应该的。但是见到你说断就断,心里却很
不是滋味,但是你应该谅解她的。”
  李益笑道:“我见得多了,乐坊里的娼家都有这个毛病,自己可以有几个恩客,但是一
个男人有了两个相知,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目为薄幸无情,所以对她这种心理,我也就不放
在心上了;世上要找一个不会吃醋的女人,大概祗有你了。”
  霍小玉笑一笑道:“我也不是不会吃醋而是环境把我磨的,小时候恃宠跟姊姊们争取父
亲的欢心,招来了那么多的嫉恨,使我深深地觉悟到这种行为的可笑,而且从娘的教训中,
我体会到另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争取爱的方式。一个人只要肯把爱与人分享,不但不会失去什么,反而会得到更多,
我有九个姨娘,她们有的才华比娘高,有的容貌比娘美,但是父亲最爱的还是娘,没有别的
原因,就因为娘与人无争。后来我发现做人处世也是一样,如果你在甲前赞美乙,而乙却在
甲面前诋毁你,久而久之,美丑自见,甲祗会亲近你而疏远乙了。”
  李益不觉色动道:“小玉!真想不到你对做人会有这么深的见解,孔孟先贤,说了一大
堆为人处世之道,竟还不如你简单几句话来得浅显明了,就为了这种胸怀,我也要多爱你一
点!”
  霍小玉苦笑一声道:“这是娘教我的,但是,要我做到她老人家那种境界,我大概还差
一点。十郎,我要求不奢,你可以再去爱十个百个女人,我只要求你别忘了我,把我也算作
一份就够了。”
  说完又笑了道:“我又错了,娘告诉过我,感情是没办法分的,不是一块饼,划作十
份,就能均分给十个人,爱是一棵果树,尽管结实──,但每颗果实都是完整的,虽有大小
之分,却不会有树上只长半个果子的。”
  李益忘情地紧紧的抱住了她,霍小玉挣扎着道:“十郎,路上有人在看着呢!”
  李益见有人果然朝他们笑着,只得放开了手道:“早知如此。我该去借辆大车子的,放
下帘子把人都隔在外面,就只有你跟我!”
  霍小玉笑笑道:“就快到家了,回到家里,你爱怎么就怎么着,忍着点儿。”
  说着车子到了家门,霍小玉摇着浣纱道:“鬼丫头,可以醒醒了,你可真能睡。”
  浣纱揉揉眼睛道:“到家了,我还以为早得很呢。”
  李益和霍小玉到屋里,只有秋鸿在堂屋里,不见李升的影子。李益问道:“你外公呢?”
  秋鸿道:“回爷,外公到崔相公家去了。”
  李益不禁一怔:“允明叫他去干吗?”
  “不是崔相公来叫的,是替他家带小孩的蔡大娘子来的,好像是崔家娘子来请爷去一
趟,因为爷不在,外公问了一下,就跟她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
  “奴才不清楚,他们说话很低声,奴才没听见,外公走的时候吩咐说,等爷回来,如果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别去了,等他回来,再向爷禀报。”
  霍小玉道:“是不是他家又发生什么事了?十郎,你要不要去看看?恐怕是他们两口子
又闹起来了吧?”
  李益摇头道:“不会!采莲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对允明非常尊敬,绝不会像小桃那样不
懂事,我看多半是允明在公务上的问题。”
  “允明处理公务很谨慎,还会有问题吗?”
  李益一叹道:“正因为他太谨慎,太方正了,才会有问题,长安的官场是个大染缸,一
个独善其身的人是很难立足的,尤其他在刑部更难讨好,众人皆浊,一个独清,必然会遭
忌,他甘于淡泊却断了很多人的财路,我以前就劝他稍稍圆滑一点,他总是不肯听。”
  “那你快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为他打点一下,通说关节,秦府跟郭府现在
都跟你很近,他们又在盛势之际,这点忙总是能帮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允明是个好人,又是我的至亲,我当然不能坐视他吃苦,可是我还
是等李升回来再说,李升对长安的情形熟,他特别关照秋鸿,要我别出去,一定有他的深
意,我想必然是关系重大,我要是出去探问,那些想整他的人反而会提高警觉,作成铁案,
就更难反覆了,李升一定会把事情弄清楚,等他回来后,我了解状况,再作进一步的处理
吧。”
  “你的熟人多,不是更容易问出究竟吗?”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不懂长安的现势,我的熟人多,是不错,但为了鱼朝恩的
事,现在大家都避着我,有话不会对我说,而且我能问到的,还不如李升去探的详细,跟我
说话的人,多少会有顾忌,李升在侧面打听,倒是方便多了!”
  对这些事小玉是不清楚的,因为她的生活中心,只有一个李盆,她的人是为李益而活着
的,也可以说是为爱情而活着。因此,她很少关心生活圈子以外的事,尤其最近这一段时
间,上门的朋友都已绝迹,她更隔膜了。
  她知道李益的决定必然是对的,只是一天畅游所培养的欢愉气氛,被这件事整个地破坏
了。
  换过衣服,用过了晚饭,李益泡了壶茶,坐在书房里看书,神情似乎很从容,完全不像
是有事的样子。
  霍小玉却不安地道:“十郎,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李益笑道:“急能把问题解决吗?不过是徒乱方寸而已。我已经把允明的出事可能算过
了,不会有多大麻烦的,最多是人家暗中嫉恨他,闹点亏空而已!”
  “他怎么会闹亏空呢?”
  “不是他闹亏空,是他所管的事务上亏空,本来各衙门都是一笔烂帐,根本无法清理
的,谁接手过去,谁就遭殃,除非是特别精明的人,在接手时,每笔帐都核计得清清楚楚,
否则有疏忽,就成了个代罪的牺牲者,替人背上黑锅了,允明耿直有余而精明不足,这种人
最不能经手财务,可是他偏偏就干了这个。”
  霍小玉道:“是你要他干的。”
  李益苦笑道:“我要他干的时候,就告诉过他怎么干,否则就要他别干。但他既不能不
干,又不肯照着我说的干,有什么办法呢?看起来的确是我多事害了他,如果他不是成了家
生了孩子,孑然一身,怎么样都混得下去,又怎么会为了五斗米而屈志辱身呢?”
  霍小玉道:“别说那些废话了,你倒是捉摸一下,允明的漏子会出得多大?”
  李益笑笑道:“也没多了不起,赔钱而已,这又是贾大姐害了他的,如果不送他那所房
子,由着他赁个小公寓住着,家徒四壁,别人就是要告他中饱也无从说起,现在他不过是一
个曹史,却身居华厦,反而变成有口莫辩了。”
  “他可以说是贾大姊他们送的!”
  “那更糟,朝中对那件事还是在余波荡漾,跟黄衫客、贾仙儿沾上了关系的人,都是够
麻烦的,我想允明在刑部也干了一年了,这点利害他总知道!”
  他说着脸上还是带着笑。霍小玉叹了口气道:“十郎,你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似的,这
种时候,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
  李益庄容道:“小玉,人处在逆境时,最重要的就是不可脸带愁容,那祗会伤害自己。
你几时看见我发愁过,在瓜州的时候,栖霞二圣登舟索仇,面临着生死关系,连黄衫客那等
豪杰英雄都变面了色,我却仍然脸无惶色,也因为如此,才能一矢挫强敌!”
  说时意气挥洒,竟是天下无匹的一副豪情,霍小玉只有看着他摇头。李益笑笑道:“别
人打击你的时候,你就更应该面露笑容,因为别人的目的就是要你痛苦,你一表现出痛苦,
不就是落入圈套中了吗!”
  “十郎!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尽可从容,但现在是允明有了麻烦,你多少也该表示一点关
怀之意才对呀!”
  李益仍然笑着道:“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崔允明的罪名是一笔囚粮的帐目不清,被人告了密,说他中饱,真相却是被他的手
下吃了。
  那囚粮本来成了部里承办人员的津贴,偏偏崔允明不懂这一套,更因为怜惜那些囚犯,
全部发放了下去,还特别关照所属不得克扣。
  用心可昭日月,但只是便宜了牢头狱卒,囚犯并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招致了人怨。
  于是案发起来。一个人密告,尚书大人派员前来查核帐目,发现了这个烂摊子,崔允明
自己还莫名其妙。
  好在主薄阎大人是深知其为人的,一力坚持他不是那种贪营自肥的人,也有一些真正钦
佩他的人为他说了良心话,而且上下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过错,衙门中积年陈弊,谁都清
楚,总算没有下狱定罪;只是着令坐赔。
  居屋一所,原主是黄衫客,但已移籍在他儿子名下,有人还在这上面做文章,但有人知
道黄衫客在江湖上的声望。更知道了那天在汾阳府中擒诛鱼朝恩的真相,对黄衫客的印象已
渐改变,倒是那些为鱼朝恩所退而复起的人,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屋子是充公折价补偿,但很客气,只限采莲一个月内迁出,然而所亏款项,仍缺了十几
万之款。
  采莲倒是想得开的,她把一点简单的家具衣物搬了出去,剩下的东西找人来估价变买,
又补上了六万元,只剩下十万之数。
  崔允明被软禁在刑部衙门里,李升去见到了,他本人很达观,自承疏忽。但问心无愧,
上层如能体谅最好,不能体谅,他只有坐牢,唯一求李益的是照顾一下妻儿,不存他望。
  李益听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有十万好解决。李升,你明天再去见允明,叫他不
要着急,两三天内,我就为他把亏累交清弄他出来。”
  李升道:“爷,崔相公说了,他不想麻烦爷,事情发生了好几天,他一直不准崔娘子来
找爷,今天因为有了结果,崔娘子才来求爷,也不是要爷在银钱上告助,只求爷在几位能说
话的朋友那儿,为崔相公的冤屈申明一下。”
  李益笑道:“允明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节操问题,既然是这种情形,
那就更好办了。”
  李升道:“崔相公一再拜托,无论如何,千万不可为他向友人告贷,借了就要还,他还
不起宁可不借。”
  李益笑道:“不必借!我只要那些人把吞下的吐出来,我们不会欠人的情,只求一个公
理。”
  第二天他求见郭威,郭氏昆仲两人,郭勇较稳练,郭威则侠气较重,把情形说了一遍。
郭威道:“允明儿的节操是我们深所佩服的,也不过才十万,我认了就是。”
  李益道:“世子,如果要赔累,我也拿得出,但这个钱出得冤枉,徒使是非不直不明而
让奸小之徒获其利,老实说。我是为了省麻烦才找你,否则我联合了一批清流名士,要求彻
查此案,事情就闹大了,再有风声传到贾大姊那儿去,不是使贤昆仲为难吗?贾大姊是那孩
子的义母,她要是得知自己的亲家受了冤屈,怎肯甘休呢,连带着对贤昆仲也会怪上了。”
  郭威道:“那可万万使不得,君虞,你知道家祖父对贾大姊十分推重,一直在为她的事
感到愤愤不平,连圣上都被怪上了,说圣上懦弱忘本,如果贾大姊再来一闹,舍间的那些家
将很可能会跟着她起哄……”
  李益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郭威道:“君虞,你说要我怎么办?”
  李益道:“很简单,是谁吞下去的,叫谁吐出来,当初那几个坑了人的都还在,世子把
他们请来问问就行了。”
  郭威皱皱眉道:“君虞,这不太好吧!”
  李益道:“世子,贤昆仲素有侠名,怎么一旦真正做了官员,反而变得胆小起来?”
  郭威叹了一口气:“是的,君虞!以我从前的脾气,早就打上门去了,可是领了禁军之
后,到底经历了一点世故,才知道以前的幼稚!”
  李益冷笑道:“所谓经历,只是学会了黑白不分。”
  郭威摇头道:“那倒不是,寒家的守训就是一个正字,我们哥儿俩以前胡闹,老人家有
时知道了也装胡涂,就是因为我们做得对,家祖一生中就是不避权势,假如坑陷崔兄的是六
部大臣,我马上就去找他们算帐去,老人家也会全力支持的,但只是些么魔小丑,我这样对
他们,有理也变成无理,似乎是仗势凌人了!”
  李益道:“但是非黑白总得要分明呀!”
  郭威苦笑道:“是的,但我们也有碍难处,我情愿替崔兄缴了欠款。”
  李益道:“姑息足以养奸,这不是纵容宵小横行吗?若是要缴欠款。我自己也有这个能
力,何必来麻烦世子呢?我要求的是一个公理,再说允明也不会接受这份人情。”
  郭威道:“我这不是要崔兄领人情,而是对一位受屈的廉直君子表示敬意。”
  李益一笑道:“世子!你是在逼我把事情闹大。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交情,我李十郎当
初凭一个人的力量,也跟霍王府斗了起来,是非曲直我不信没你们的帮忙就讲不来?你们是
不要我试试看?”
  郭威急了道:“君虞!你是明理的人,怎么也如此冲动呢,我不是不帮忙,事情刚发
生,我就向该部主管递了话,要他们秉公处理,崔兄固然是冤屈;但是他手续不清,本身也
有过失,目前这个处置已经是很公允了。”
  李益道:“让好人受屈,听任奸胥猾吏中饱自肥,这能叫公允吗?我并非不知道允明自
己也有过失,所以才来找你,你既然有不便之处,我只好自己来了。”
  郭威道:“君虞,如果敞开来干,那就要掀起一场大狱,严格彻查起来,牵连得太多
了,对崔兄并没有好处,我问过了,他以前有过受贿的记录,现在把柄人证,都还在人家手
里呢。”
  李益一惊道:“那是他家人胡涂干的事,允明就是为了这个休了老婆才几个月。”
  郭威道:“我知道,但是推究责任崔兄还是难辞其咎的。”
  李益笑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呀!”
  郭威道:“小弟身领禁军,打听事情当然容易一点,我把事情弄清楚到这个程度,可见
我对朋友不是不关心,实在是爱莫能助,只有在银钱上为他尽力了。”
  李益道:“白便宜了那些人,我实在是不甘心。”
  郭威忽然一笑道:“君虞,老实告诉你,这口气非但你不能忍,连我也忍不下,所以我
方才已派舍下的一个家将去找那些人去了,我装作不知道,也可能把他们吞进去的钱再教他
们吐出来,而且还乖乖的不敢违抗。”
  李益诧然道:“怎么?你自己出面不行,倒是贵属下去能把这事情办妥?”
  郭威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是我受职以来学会的经验之谈,如果我出了面,那
些家伙放起刁来,倒是拿他们没办法,如果由下属前去,使蛮耍横,揍也把他揍得吐出来。”
  李益笑道:“这我倒是学了一手。”
  郭威道:“君虞,等你正式放缺做事时,你就会明白了,有许多事交给下面的人,比你
自己着手去办会顺利得多,因为我们要守规矩,下人却可以便宜行事。”
  他笑笑又道:“我举个例给你听,翰林院有位阁老很惹厌,自恃三代元老重臣,专门喜
欢找人麻烦,家兄无意间得罪了他,立刻向他道歉陪罪了,他却坚持不肯甘休,一定要我家
兄进宫理论。其实真要讲理也不怕他,因为家兄是查禁时遇上他在教坊中召妓陪饮,家兄不
知道是他,闯了席立时就道歉回避,他却捏住家兄不依,说那个妓女是他的远方亲戚,硬赖
家兄擅闯民宅,一定要拉家兄进官去理论!”
  李益笑道:“这位老兄究竟用心何在呢?”
  郭威叹道:“什么用心也没有,无非是借此挫挫寒家的颜面,以长他的威风而已。”
  李益道:“那就跟他去面圣好了。”
  郭威道:“面圣非不可为,但如果说他是召妓陪饮,他一发疯,把很多人都咬出来,事
情就不可开交了。长安市上,各处大宅家门,多多少少都有点风流事的,他一吵一闹把人都
咬出来,家兄岂不是要得罪很多人!可是跟他又讲不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幸好有个家将
老于世故,上前给了他一巴掌,打落他两颗大牙,还说那妓女是老相好,被他倚仗官势占了
去,要跟他拚刀子!”
  李益道:“这一来事情不是更大了吗?”
  郭威笑道:“没有,他反而忍气吞声地走了,因为这一来,变成了争风吃醋的风月官
司,他以一个堂堂阁老,跟一名家将为这件事对簿公堂,他丢不起这个脸!”
  李益道:“难道他不能具本申告吗?”
  郭威道:“他跟家兄斗起来衙门管不了,只有在金殿上评曲直,跟个家将闹,官司只有
打到京兆衙门去了。”
  李益笑道:“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以下驷对上驷的战法,完全是兵法的运用!”
  郭威道:“不错!这就是小弟不能出面,但可以交给下面人去办的道理。”
  李益满腔的愁绪都为之一扫而空,而且恰在这个时候,郭威去的那名家将,把崔允明也
领回来,见到了李益,他的神色之间倒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拱手谢过了郭威,就对李益
道:“君虞!不叫你知道,就是怕你为我筹划,这一来叫我怎么还得清欠款?”
  李益笑道:“你出了事,我会不知道吗?知道了又能袖手不管吗?些许欠款算得了什
么,都还清了。”
  那位家将道:“一共是十六万八千,现在已全部缴纳清楚,崔老爷没事了,而且还可以
在本部复职。”
  崔允明却苦笑道:“十六万八千,我要等多少年才能揍得足,每年薪俸所得不过万余
钱,不吃饭也得十年才能清偿,如果留下一半作为糊口渡日之费,剩下的恐怕连付子息都不
够,世子,兄弟前来就是为了请讨一个偿付之法。”
  郭威忙道:“崔兄!你还我的钱干吗?”
  崔允明道:“十六万八千的欠款,荆人只凑足了一个零数,还有十万都是这位将爷代为
署券承保的。”
  郭威笑道:“崔兄弄错了,钱虽是由敝属代为缴纳,却不是由我拿出来的。”
  他怔了一怔,回头又问那家将道:“怎么没有一天缴清,还要署券承保?”
  那家将道:“是的!小的找到那几个混球,给了他们一顿严词狠骂,他们吓待全身发
抖,一口承担下来,只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来,小的看看倒也是实情,但又怕崔老爷受委
屈,只得以小的名义,署券作为承保,在六个月内缴纳清楚,爷放心好了,他们都写了借
条,小的负责他们不敢图赖的,因为这笔钱由营里粮俸上先拨了过去,他们算是欠了营里的
官款,不怕他们不还。”
  郭威道:“这也罢了!以后就由你去直接催纳好了,不过你也太好说话了,他们分明是
装穷,那一个都能单独负担得起,何况还是由几个人分担呢?”
  那家将笑道:“小的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们苦苦哀求,一定要这么做,小的想他们顾忌
的也有道理,他们是全心愿意拿出这笔钱来,而且连崔老爷自筹的部份也愿意赔还,只是他
们不敢出面,更不敢让人知道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的钱,否则的话,各方面追索起来,他们实
在穷于应付,由营里出面,谁也不敢刁难,因此小的才答应下来,虽说是半年为期,那可是
营里跟户部的事,在三天之内,他们就会乖乖的把钱送到营里,再出营里逐月缴还,崔老爷
自凑的款项,也已教他们吐了出来!”
  郭威笑笑道:“办得好,这批刁吏是应该如此对付,既然他们连崔兄的款项也赔了出
来,那就便宜了他们,由营里代他们出头吧。”
  崔允明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道:“允明!十几万的欠款,我跟世子都可以拿得出来,为了我们的交情亲谊。
我们也应该尽力的……”
  崔允明道:“不!这是我的疏忽,应该由我拿出来。”
  李益道:“允明!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的,这十几万的欠款,你自己落到多少?”
  崔允明道:“在我接手时,确实有几十万钱的帐目不明,原主打算由我设法收下。”
  李益愕然道:“会有这么多?”
  崔允明道:“是的!这倒不假,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明内情,便加以拒绝了,他以为我
要在接收时非难他,才着了急,把那笔钱分给了几个做帐的同僚,混了过去。”
  李益笑道:“假如你早知道了,你会不会接受呢?”
  崔允明道:“还是不会的,我想把刑部的弊风一清,一定着令他非赔出那笔欠款不可,
他也拿得出,因为他在任六年,这点数目并不算回事。”
  李益道:“既然如此,你对他们归还欠款的事。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来。”
  崔允明道:“不!这情形不同,我没有接收前,有权要求人家将手续交割清楚,这我既
然接了下来,当时未能发现弊端,这就是我的错失,不能再怪别人。”
  郭威一叹道:“崔兄是非分明,是个极端可敬的君子,只是崔兄的作法,兄弟却不敢苟
同。身在公门好修行,积德要能外圆而内方,才能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独善其身,屈己
而从人,只能徒长小人之气焰而已。”
  李益道:“不错!有的时候,你的手段是欠灵活一点,我大伯李揆公曾任徐州刺史,他
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释放了一批私枭,那是部属抓到了六个贩私盐的,因为地方不清,
官府盐价过高,升斗小民无以负担,就有一些人从江都负盐至徐州售卖,售价低于官府两
成,然犹有倍利可图,只是犯了干禁,抓到后判刑很重,大伯对他们很同情,认为他们流血
汗以博微利,济生民之不足,有利于民生,何忍加罪,官盐价昂系朝廷律令,他无法降抑,
只有私下对这些脚夫曲加卫护。可是人被抓来了他又不能不理,只好开堂讯问,那六名脚夫
也都承认了,大伯就罚他们各负自己的盐袋,急步行百里后,大声开喝快走,六名私盐贩就
溜开大步,跑得一个不剩。”
  郭威笑道:“这倒是别开生面的刑罚,那些脚夫们真的急行了百里路吗?”
  李益笑道:“大伯指定两个年老体迈的衙役跟随,怎么跑得过那壮汉呢,出了衙门没多
久,就跑得一个不见了。那两个衙役也知道是大伯有心开脱,在茶馆里喝了一天的茶,次日
回衙覆命,一件案子不了了之。允明,这才是为官施仁之道,你该多学学。”
  崔允明低头不语。郭威笑道:“崔兄!这件事就算由兄弟出头了断了,是非公道不可不
明,那些猾吏欺君子之直,应该小施惩诫,罚他们拿出钱来,已经是好的了,明天我就叫人
把崔兄私下筹出的欠款着人送来,那是嫂夫人典屋所得,交还买主,还可以把屋子买回来。”
  崔允明道:“不!营中拨付的款项,世子收回来是应该的,兄弟身受了,至于荆人典屋
之资,绝不可收回。”
  郭威道:“那又是为什么呢?”
  崔允明叹了一口气道:“那所屋子为贾大姊所赠,本来就非我所有,正因为里面的设备
太豪华,所以上官查封到小弟家中时,小弟才无以为答,如果小弟家徒四壁,就算是有人告
我营私挪用公款,也没人会相信。”
  李益道:“可是那所屋子的来历清白,谁都知道的。”
  崔允明苦笑道:“是的,但我案发之由,也是因那所屋子而起的,因为前几天有个偷儿
潜入家中偷去了金锁片一方与金项链一条,内子适时发现,惊呼出声,邻人闻声前来,捉住
了那个偷儿,追回失物,并将那个偷儿痛殴了一顿,正待送官究治,恰好我回家拦住了。”
  李益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呀!”
  崔允明道:“我的用意原是可怜那偷儿为生计所迫,才出此下策,不忍将之送官服刑,
而且还把金子送给了他作养伤之资,孰料这件事竟成致祸之由,有些邻人就怀疑我家藏有来
历不明的钜金,不敢明诸于官。”
  李益一笑道:“这是从何说起呢?”
  崔允明苦笑道:“这倒也难怪,无风不起浪,他们自有可疑之处,因为贾大姊给我留下
的东西很多,采莲是个节俭的人,对有些较为奢侈的用具物品不惯使用,手头又大方,多半
拿来送人了。而那个帮她乳乳孩子的妇人也在邻舍间传说我家里是如何的富足,因此经常有
人登门告帮乞贷,我们负担得起的,总是不让人失望,有时超过我的能力,只好拒绝了,就
这样得罪了不少的人,失望的人不免心中怀怨,再加上这次我对那偷儿如此慷慨,流言更
甚,传到了上宪的耳中,再加上几个与我不甚相睦的同僚游言助澜,乃有清查帐目之举。”
  李益对此倒是十分感慨,一叹道:“长安城是个是非最多的地方!”
  崔允明苦笑道:“我从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儒,突然成了家,有了居室私宅,先前在小桃
的家里,那是江家的产业,大家都没话说,小桃离异而去,我是一个人孑然住在衙门里,连
铺盖都没一床,也是大家知道的,乍然之间,又有了屋子,再度成家,谁都会怀疑的。”
  李益道:“可是屋舍为贾大姊所赠,这是有卷可考的。”
  崔允明叹道:“贾大姊是一片好心,把署券归到我的名下,算是我直接承购自原主!”
  郭威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崔允明道:“那也是一片好心,怕我会因鱼案所累,所以撇开了她与我的关系。”
  李益道:“这实在是小心过了头,我跟她的关系更为密切,郭家跟她也是很亲近。何尝
会有什么牵连?”
  崔允明叹道:“我不能跟你们比。”
  李益与郭威都为之默然,这是一个事实,汾阳王当世贵胄,郭威、李益不仅出身世家,
且在长安也是风云人物,别人要构陷他们,还得估量一下。但崔允明却狠不起来,因为他本
族寒微,自已又只是一个小文案书吏而已。
  崔允明道:“非份之财,得之非福,这是我一向抱定的观念,现在更得到了证实,所以
对那所屋子,我不想要了,这不是我固执,也不是贾大姊对我的馈赠不感激,只是觉得不是
我能力赚来的,我就不该享用。”
  郭威肃容道:“崔兄高风亮节,兄弟十分钦佩,可是嫂夫人与令郎总得有个栖身之处
啊!”
  崔允明道:“荆人已经在衙门附近,赁得居屋两间,我们一家三口,差可度日,箪食瓢
饮,我在刑部的差事还保留着,以后平平实实,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李益叹了口气道:“允明!我不说什么了,你出来后还没回家吧,快回去看看采莲,明
后天我再看你去。”
  崔允明也急着要回去,把事情问明白了,也交代清楚了,遂谢过了郭威,也谢了李益。
  李益苦笑道:“你别说我,对你,我只感到抱歉。我发现帮了你的忙,反而给你添了麻
烦。”
  崔允明笑道:“这是什么话,人生祸福,俱由自取,与人何尤,赐助之情,我还是万分
感激的。至于我的这些遭遇,完全是我不合时惹来的,易地而处,换你干我这份工作,必然
不会有这么多的困扰周折,而且能在不伤廉操的情形下。使大家都很愉快,我没有你这份才
情,又不能随波浮沉,唯一的办法,就只好谨严自守了。”
  郭威动容道:“世风日下,国乱初平,君虞兄的才干固足为重,崔兄的清操励守尤为可
贵,今后崔兄尽管一本初衷,放手办事好了,小弟当尽全力以为支持!”
  崔允明道:“那可不敢当。”
  郭威道:“崔兄!这可不是在私交上帮你的忙,圣上以禁军见付,除保卫京畿之外,还
兼付了清除颓风,考核各部吏绩,澄明政风的责任,这也是我应尽的本份,长安的吏情糟透
了,我以前也略有所闻,但没想到会这么糟,以前我不知道,从崔兄这一次事情上,我才深
入了解,一个案目文吏,竟有这么多的好处,年入数十万,当朝一品阁老学士,也没这么多
的收入,此风不可不整!”
  崔允明道:“世子如有此心,当是生民之幸福。”
  李益笑道:“允明!如果世子从你那儿得来资料去着手整顿吏风,你可就成为众矢之的
了。”
  郭威道:“这个兄弟会注意,只会私下求教,断不至让崔兄感到难堪的!”
  崔允明却慨然道:“我倒不怕这个,因事论事,不涉于私,只要我不是信口诬陷,挟怨
以中伤他人,自可问心无愧n只是我所知有限,而且也未必完全是对的。世子如若以愚言为
凭,恐怕将失之于偏。”
  郭威道:“那是当然,而且我也不是直接地干预,只是收集事实证据后,奏禀圣上,再
转饬各部整顿,对每一件事都会多方查证后再行奏报的。如若所禀不实,我也有欺君之罪,
只是我对吏情太隔膜,尚须崔兄多予指点。”
  崔允明道:“世子若有所询,我只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点,余者非我所能,告
辞了。”
  他拱手揖辞,郭威送到中门外,跟李益再回到内室。李益道:“世子当真要对各部吏情
作一番整顿,那可是个马蜂窝,而且那些书吏刁猾万端,部中积弊多年,很多官在不知不觉
间受其蒙蔽,甚至进而挟持,认真办起来,牵连太广,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会闹得天下大
乱。”
  郭威笑笑道:“兄弟知道,入朝半年,兄弟也学乖多了,而且这不是兄弟份内之责,兄
弟何必去多事呢!”
  李益哦了一声道:“原来世子是骗骗允明的。”
  郭威道:“那也不是,从崔兄的不幸看来,吏情之糟,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兄弟会禀
告圣上,请圣上于早朝时明白颁示各部整饬,并请圣上指定由兄弟查核,使各部自相警惕,
兄弟也会去访问一下崔兄,借崔兄的清正之名,使那些狡吏心生警觉,略作收敛。当然如果
牵连不太大,也会办几个人以收儆戒之效,其实圣上对各部吏目嚣张跋扈之事,也不是不
知,都因为牵涉太大,知道深究不得,否则追究起来,六部三阁,没有一个人脱得了关系,
积习之成,远溯数朝,到了鱼朝恩弄权,在各部广立耳目,多半借重此辈,遂养成他们骄横
凌上之气焰,圣上也很想整顿一下。”
  李益一叹道:“吏之于官,正如宦者于宫庭,原为佐辅分劳以供行走,宫中既有凌主之
权宦,部司乃有欺上之狡吏,圣上如鉴于鱼朝恩之失,倒是应该把这种情形好好整顿一下。”
  郭威顿了一顿才道:“君虞!你说得对,圣上由于鱼朝恩之变,以及先玄宗皇帝时安史
外藩之叛深自为忧,乃将以司吏为耳目之积弊保留了下来,秦朗所掌的禁卫军,就是专管这
一部门,举凡天下各兵镇藩属之动静,俱由此辈秘密呈具,使朝廷得了解臣属于千里之外。”
  李益笑道:“这种手段看起来虽然不错,实则弊多于利。各处的藩镇兵使如果知道了那
些人的身份后,佞者曲意交欢相互勾通以图掩蔽,养成此辈贪婪之风,懦者多所畏惧,不敢
逆其意而造成其骄横之气,直者却每为此辈掣肘而难以申所志,数代以来,宦人每握重权而
主兴废,都是小人之权太重而引致者,天下安能得治?”
  郭威道:“君虞!你说得对,我一直就认为这个办法不太好,可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来,你别走让小弟多请教一点,然后入宫,密陈圣上后,务必请加以整饬。”
  李益笑笑道:“世子跟秦朗的私交如何?”
  郭威道:“很好,你别担心这会得罪他,翼公府世代忠良,每受重寄,这虽是他的职
司,他干得也不起劲,只是圣上不放心别人,一定要他担任罢了,如果能废除这一项措施,
他也会很高兴的!我们都是世爵,不靠这个也能有所发展的。”
  李益道:“那还可以一为,不过我建议世子在申奏以前,最好是跟他商量一下,共同面
圣较为好一点。”
  郭威道:“那也好,君虞,乾脆我把他也请来,大家商定了,先作成个协议,然后再行
具奏,因为我对这个情况利弊还不太熟悉,说不出一个道理来。”
  他很起劲,立刻就叫人去请秦朗,家将去了后回报道:“秦世子与大公子都已被邀到东
宫太子府中去赏荷了,本来也要邀二公子一起去的,因为太子殿下听说二公子跟李爷正在办
事,所以才没有惊动。”
  郭威道:“他知道我们在办什么事?”
  那家将笑道:“自然是知道的,因为太子殿下对李爷十分敬重,才吩咐不准惊扰的。”
  郭威兴奋地道:“君虞!我们也到东宫太子府去吧,正好把这个问题好好谈一下,这位
殿下果敢英明,颇有一番作为,因为圣上已有禅退之意,他对国事很关心,也很留心人才,
你去见了他也有好处的。”
  李益原是个热衷的人,对这个提议自然是十分高兴,可是表面上还得装作一番道:“方
便吗?”
  郭威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圣上已有口谕要他记住你这个人,他也常谈起你,走!我
们这是私谊,又不是官场上的正式拜访,何况你还在待选而未授职,本是个闲散之身,上那
儿都没顾忌。”
  不由分说,立刻命人备了车骑,一直来到了东宫府,而且事先已经有人去请示了,因此
车骑到了府前,门吏就躬身行礼道:“殿下与两位世子都在后花园赏花,听说世子与李公子
要来,十分高兴,为欢聚方便,不以朝仪相见,请世子与李公子命驾从后园侧门直接前去。”
  郭威问道:“还有什么人?”
  门吏道:“本来还有府中的一些幕僚,殿下闻知李公子来访,已经把他们遣走了,现在
就是殿下与秦世子与长世子三位在荷轩中专候。”
  郭威笑道:“那也好,省得我们跑路。”
  挥骑绕过正门,来到侧园的偏门,约莫走了半里许才到。
  李益不禁讶然道:“东宫府这么大?”
  郭威道:“是的,只比大内禁苑小一点,在长安以此处为最大,其次是舍间,这是先隋
的旧第,高祖入鼎后赐给太子建成作居第,建成本人雄心勃勃,加上门客长史魏征又是个能
才,又扩建了一倍以上,在府中养士数千,就是想跟太宗贞观皇帝一争权柄。那时太宗皇帝
还只被封为秦王,却因英明有为,迭受重寄,数度征战,扫荡各路烟尘,手绾重兵,势凌太
子之上……”
  李益但听而不言,因为接下去,就演出了手足相残的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得手下群
将之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在玄武门击杀太子建成与次兄元吉,斯时四子元霸已丧是于
征戢,继统仅存一人,再无争逐,上皇高祖闻讯惊而逊位,以秦王世民入统,是为太宗。
  这件事在民间是禁止谈论的,而且事过境迁,当时的真相已难明,虽然宫廷的记载上是
说上皇以秦王功高,早已有意传统,如若上皇真有此心,何以不公开废太子而改立秦王呢?
  上皇惊而逊位,这句话尤值得玩味,那时廷臣多半是秦王心腹,上皇如果不逊位,恐怕
还有更多的惨变演出呢。后世不是没人这样怀疑过,但太宗皇帝却是最英明的一位君主,就
位后励精图治,外抚四夷,内清政治,声威之隆,远追汉武,胡人尊之为“天可汗”。
  后世子孙都以太宗皇帝为范,远溯先祖德政时,第一个提起的就是太宗皇帝,而且在朝
的公侯世爵,多半是太宗的旧部,承荫至今,因此后来也没人非议这一桩旧事。
  郭威也知道自己犯了禁忌,不再说下去了。来到侧门,太子李适已经命人开了园门,谕
他们挥骑直进。
  马一直到荷轩前二十多丈处才慢慢停下来。太子、秦朗与郭勇都站了起来,那是对李益
所表示的敬意。
  郭威跟太子很熟,只打了一躬。李益心中很振奋,却不敢随便,正准备跪下叩见时,秦
朗已经上来一把扶住了道:“十郎,不必拘礼,殿下以便服在后园相见,就是为了免除这些
俗套。还是以常礼相见吧。”
  李益也只是做作,他知道自己此刻还是个文人名士,应该表现得很适度,不能过于逢迎
而招人轻视,但也不能过份倨傲而予人反感,尤其是在这位未来人君的东宫皇储面前,更要
特别慎重。
  大唐的天子都是有点浪漫气质的,这不但是手腕,而且也表现在气度上,那就是礼贤下
士。
  太宗皇帝李世民曾经剪下自己的须煎成灰为一个大臣合药,也曾容忍悍将尉迟敬德为争
席而拳击皇叔李道宗,以爱才之名,博得群臣全力的拥戴,因而造成了不世的伟业,开创了
空前的盛世。
  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爱李白的诗才,放任他的酒醉失仪,李白应召入宫作诗,宿醉未
醒,酣卧廷前,皇帝脱下了自己的袍子亲为覆盖,因而传为美谈。
  目前这位东宫太子李适正在准备做皇帝,因此他也一定会表现他的谦冲胸怀以博贤名,
自己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满足一下,因而李益听从了秦朗的建议,弯腰长揖。
  李适回了他一揖,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十郎的文名才名我闻之久矣,奈何始终没有机
会一见!今天总算是如了愿了。别客气,我们好好谈谈。”
  大家都席地坐下,宫人送过来杯盏,为他们斟上酒,李益才举杯道:“臣无状,闻知殿
下在此雅聚,不揣冒昧,恳乞郭世子携带前来叩诣,一赏液池风光!”
  荷轩是建在水池中的,此时满池荷花正好,随风送来一阵清香,满地红粉翠绿,确也是
别有一番风光。
  秦朗笑道:“十郎,我们都不是雅人,也称不起雅集,只有你来了之后才有点雅味!希
望你能一赋新章……”
  李益皱皱眉,他对这位太子的平素已略有知闻,腹中平平,可没有乃曾祖玄宗皇帝的那
份诗才雅兴。
  他不怕做诗,但不想现在做,做得深了他们看不懂,徒然炫才还落个吃力不讨好,做得
浅了却又难以发挥,而且传诵出去,反而损却自己的文名,而且秦朗与郭氏兄弟都是武将之
后,不擅文事,在他们面前表现也没意思,他不想做扫兴的事,因此一笑道:“殿下府邸中
园林之盛是有名的,尤其是荷花之美,无与伦比,如此胜景,世子就让我多赏玩一下,何苦
又罚我做苦工呢!”
  秦朗道:“十郎,你的诗才敏捷,出口成章,怎么能算是苦工呢?”
  李益笑笑道:“我的诗多半是逼出来或挤出来的,现在美酒未饮,好花未赏,勉强挤出
一两首来也是敷衍之作,有失对殿下的敬意,倒不如先玩个尽兴,等我的诗兴发了,再好好
地构思一两首以呈殿下……”
  李适笑道:“说得对,十郎,你要怎么才尽兴?”
  李益知道这位殿下千岁喜欢附庸风雅,但是又不懂得玩,乃笑道:“殿下如果许臣无状
放肆,臣就出个主意。”
  李适道:“你说好了,今天原是想尽兴一聚,只是他们想不出一个新花样。”
  李益笑指轩荷花道:“殿下是为赏荷而召聚,美荷原为水中仙,必须要有点仙意,才能
得荷之神趣!”
  李适道:“要怎么才有仙意呢?先玄宗皇帝时,曾有方士导作月宫之游,因而有霓棠羽
衣之曲,孤府中却没有这种人才,莫非十郎也擅法术?”
  李益笑道:“臣乃士人,不擅法术,而且,这类左道异端,也不足以蔽殿下之明,只是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神仙本富贵之术,殿下富贵俱臻极顶,自可造人间仙境……”
  李适听得十分受用,连忙道:“十郎!你有什么主意快说出来吧。”
  李益吹嘘了半天,心中早有成算,他知道这些贵族子弟,征逐酒色是常事,只是不懂得
如何化俗成雅。
  于是笑了一笑道:“臣请小作安排,请赐拨湖船两艘,女乐并舞伎各一队,臣就可以献
给殿下以水仙之饮。”
  李适道:“那都是现成的,船在东湖岸边,女乐舞伎也都在待命,孤因为酒兴未阑,没
叫她们上来侍候。”
  李益避席而起道:“那臣先告退去安排了,殿下与三位世子在此地先小饮数杯,此刻天
色已将黄昏,待月上之时,臣当命舟导水仙为殿下寿。”
  李适叫来一个值事的宫人道:“你跟李公子前去准备安排,李公子需要什么东西,你们
就照样吩咐下去。”
  那名宫人答应,就跟随李益走了,这边四个人坐下开始小饮一阵,郭威把李益来找他为
崔允明解困的事说了一遍,说出李益的办法,李适笑道:“这个办法好极了,既惩奸,也不
伤廉风。李十郎果真是长才,难怪父王要我记住这个人,说将来才堪大用。”
  郭威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道:“李十郎不仅才高,而且性情通达,对朝政吏情,更有
特别的见解。”
  接着就把各司部衙中官吏作威作福以及利弊说了出来,秦朗第一个就赞成道:“好极
了,圣上虽然谕命我经营这一项事务,我也发现很不妥当,各地胥吏线人呈来的消息,太过
琐碎,而且挟嫌诬告的情形也很多,我另外着人去调查了一下,发现被那批家伙说坏话的司
员,多半是正直廉明,颇有政声的好官,倒是专说好听的官员,在老百姓口中却并不怎么受
称颂,因此我觉得以吏为耳目的这项措施,的确有欠妥之处,可是圣上又不肯册废……”
  李适道:“父王因为鱼朝恩之变,心怀忧惧,所以对外地属镇都不敢寄于信任,目前一
时也说不进,你就记住好了,别太当真,等孤临朝后,立刻加以废止!”
  郭威又道:“关于十郎的出身,殿下是否……”
  李适道:“父王在交代我的时候,我就请示过了,十郎既有才具,何不加以重用呢!可
是父王叹了口气,说朝中的各部司臣都反对,因为他恃才傲物,言语太过诮刻,才情与德性
若能兼顾,需要多加历练一番!”
  郭威、郭勇、连秦朗在内都是年轻人,甚至于李适的年纪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因此他们
对以这个理由抑着李益都感到不平,郭威尤其愤慨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殿下,十郎恃
才是有的,却未必傲物,而且恃才者,一定要有才可恃,他初到长安时,态度是骄了一点,
经常在大庭广众非薄古人。可是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引经据典。经常把那些老书呆子驳得哑
口无言,就是因此得罪了人。”
  李适笑笑道:“我知道,可是父王不愿意为了一个年轻人而得罪了那些大臣,我也没办
法,一个朝廷总不能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还是要仗着那些人……”
  郭威更为愤愤不平了:“那些老臣居其位,又办了什么事?就以鱼朝恩的事件来说,鱼
逆把持朝政多年,他们又何尝能为圣上分过一点忧?还是圣上自己拿出主意,看准机会,得
到江湖义士之助,才除去了这个祸患,那天的情形殿下清楚,也全靠着十郎的计划周
密……”
  李适道:“我知道,父王并没有忘记十郎的功劳,所以才一再提示过记住这件事,父王
的作法虽然过于谨慎,也不无道理的,父王说治乱世才会重用能才,治太平之世,还是多用
庸才的好。鱼朝恩也是个例子,这个人无可否认是个能才,父王正因为他太能干了,才因功
而赋重寄,结果却造成他跋扈专横的局面。”
  “十郎不会是这样的人!”
  “这很难说,鱼朝恩初时也是十分恭顺,遽受重寄后,就会有一些人依附他,造成他的
势力也养成了他的骄横,慢慢就变得难以控制了。”
  “十郎没有野心!”
  “鱼朝恩又何尝有野心?他手握重权时,想把父王取而代之并非不可能的事,但他没有
这样做,父王私下跟我谈论过,对鱼朝恩并不太责备,安史二贼叛后,虽仗令祖汾阳王之神
威收复两京,得重鼎中原,但是劫后家园,也幸得有鱼朝恩那种霹雳手段,才能很快恢复,
只是如此的一个桀臣,却是任何一个君主所无法忍受的!”
  郭威还要开口。郭勇却在底下轻轻地触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多说,以免自己蒙受嫌
疑;郭威也惊觉了,连忙道:“臣无状!圣上天裁卓越,非臣等所能窥测。”
  李适笑笑道:“小郭!你不必多心,孤家父子对你们都可信仰,父王说了,大唐之所以
能迭经变乱而不辍,全是仗着你们世爵功臣所护持,你们世受国恩,忠心可倚,绝不会有贰
心,所以鱼逆伏诛后,父王立即把兵权交给你们两家,只是对起用能臣之举,必须慎重考
虑,而十郎结交的江湖侠士都是一时之风云人杰,也颇为可虑……”
  郭威笑道:“黄衫客与贾仙儿兄妹那些人倒是不必担心,他们三位胸怀恬淡,绝不会有
什么异图的。”
  李适笑笑道:“你知我知,但有些人不知道,父王对那些义士也十分钦佩,只是有个大
员说的话也颇为合情,他说黄衫客等人侠义可钦,但他们既能抗朝旨,可见他们对帝家的尊
敬不足,将来有什么举动就很难说了。十郎与彼等交好莫逆,如重用李十郎,所行意为,必
会受那些江湖人的支持,安知异日不会造成第二个鱼朝恩?”
  这番话说得郭威也默然了,毕竟双方的立场不同,看法也不会完全相同,身为东宫皇储
的李适*有这个顾虑,也不能说不对。默然片刻、郭威才叹道:“十郎就这样埋没了!”
  李适道:“那倒不是,父王如果要埋没这个人,也不会关照我了,父王的意思是让他先
弄个缺去磨练几年,不仅磨磨他的锐气,也让他对民俗吏情有个深入的体验,然后再擢以重
寄。”
  郭威苦笑一声:“祗怕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壮志全灰,才华淹没,不再是个人才了。”
  李适道:“应该是不会的,十郎是个文官,也是个治世之子,谙熟吏情,正可有助于他
对将来的行事。”
  他又意味深长地道:“任何一个人,少年得志,都容易养成不可一世的骄横之气,能臣
如此,佞臣也如此,先朝如武三思、张昌宗之辈,几将成为祸国之由,也是少年得志之故,
如果他们是中年后再受恩宠,充其量也不过是杨国忠,李林甫之流,不会成为盗国之奸臣
了,父王理朝多年,告诉我的就是这一点经验。”
  一番话说得三个人都默然,他们开始了解这位殿下并不简单,这番话无异也是对他们的
一个警告要他们自己深自警惕,不要太露锋芒。
  李适也怕他们寒了心,笑笑道:“十郎的事,俟孤登基之后,一定不会亏待他,但是对
你们三位却又不同,异日重寄,全靠三位为孤分劳,所以孤才跟你们很亲近,父王也加以默
许的。前两天还有位御史在父王面前参了三位一本,说你们交权皇储,有干禁律,结果却碰
了一鼻子灰。”
  秦朗讶然道:“还有谁这么多嘴?”
  李适笑笑道:“你又何必去问呢,总是个不开窍的老厌物想以此邀宠,真正在父王面前
说得上话的,自然会知道我们的私谊,更知道父王并不禁止我们交往,绝不会去自讨没趣
的!那些扫兴的话不必说了,十郎不仅诗才过人,听说他也是风月解人,我倒要看看他安排
的水仙之会,又是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底下开始聊及风月,谈话就进入轻松了。因为这些少年哥儿们虽不是沉缅于声色之纨裤
子弟,但长久的贵胄的环境的影响下,没一个是道貌君子,私生活并不太严肃,何况也在爱
玩的年龄。
  没多久,李益乘着一条中型的画舫,高张宫灯,由一批采衣的宫女轻荡木桨,划波而
来,在荷轩的水门下停舟笑道:“水仙之会筹备已妥,请殿下移驾舟上前往一赏!”
  李适道:“十郎,你究竟准备些什么?”
  李益笑笑道:“恕臣卖个关子,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侍宴的宫人把酒席移到了船头,那儿早已备就了三张矮几,李适居中,郭氏兄弟在右,
李益陪着秦朗在左,画舫再度划破湖面,向荷花深处的水道中徐徐驶去。
  此时已是圆月半升,将湖上景色照得隐约如纱,晚风经过,那一朵朵的荷花亭亭摇曳生
姿。
  来到一片较为空荡的水面上,距离荷丛大约尚有数丈之遥,李益示意止舟,拿起小锣轻
轻地敲了一响。
  水波忽地一翻,在荷花深处的湖底冒出一个头梳双髻,赤着上身,下身以荷叶为裙的俊
美童子,状如寺庙中所塑的大士身前的善才童子,合掌作膜拜之姿。
  李适看得张口结舌,不明白李益是怎么变出来的,更奇怪的是这童儿脚下踩着一片巨大
的荷叶,彷佛是有股力量在暗中推动似的,徐徐向前移动,那童子端立其中,揖拜如故,一
直到了船前丈许处方始停住,躬身三屈九拜,然后以清越的声音开口说道:“奴才荷花童子
叩见殿下千岁,遽蒙见召,不知有何谕示?”
  李适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李益代他答道:“今日为荷仙芳辰,殿下特来
为荷仙庆贺,闻道荷仙新排就一出水仙之舞,请归报荷仙,以备一赏。”
  童子再拜道:“奴才遵谕。”
  冉冉入水而没,李适张大了嘴,朝旁边的秦朗道:“孤在这湖上巡游不知多少次了,却
不晓湖下果有仙居!”
  秦朗却道:“我看那孩子很像殿下乐班中的那个领班许兴哥。”
  李适道:“孤看来也像,虽然这孩子的身子玲珑,舞技精妙,却不会仙法呀,如何得水
中来去,踏波而行呢?”
  李益微笑道:“殿下何不就作水府仙童视之,岂不是平常了,彼辈既为水中之仙,踏波
为戏亦是常事。”
  语毕金锣再响,荷丛中一阵翻动,淡红翠绿分处,冉冉升上一队乐女,每人都是高梳宫
髻,须插步摇,但身上却不着寸缕,仅以两片荷瓣护住双乳,下身则以串连的荷瓣为裙,或
立或坐。
  有抱琵琶者,捧笙者,鼓琴者,弄箫者,鸣铃击铁者,形形色色俱是一样打扮。
  霎时吹奏起来,乐音缥缈,果有仙意,船上的几个人都看得呆住。
  月下视之,这些乐女们个个肤色如玉,在蒙胧的月色中,个个体态玲珑,修洁的玉腿,
纤细的腰枝,脐下嵌着一颗绿豆,尤觉宛妙动人。
  初拍方过,碧浪再翻,却是一对肤色如漆的蛮女,全身裸裎,只有在腕间踝上,各串碎
荷为钏,徐徐升起,跪叩致礼后,配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舞罢,又冉冉降入水中,郭勇叫道:“十郎,我服了你了,我明知道一切都是虚幻
的,那两个蛮姬我见过多次,是我祖父征蛮时掳来的战俘,献给殿下作三十寿仪的,但今夜
看来,她们竟像是变了形态,果真有点仙意,你是怎么弄的?”
  李益一笑道:“本仙师吹口仙气,把她们变化成仙了。”
  郭勇还待再问,乐声再起,李适忙道:“别说话了,看底下又是什么妙舞!”
  这次的场面更伟大,莲丛中再度升起的俱是十八、九少女,也都是荷瓣为裙,不过所著
更少,仅只有两瓣遮乳,一瓣前覆,遮住了私隐之处,每人手中各持一枝带茎的新莲,曼声
度曲,婉然起舞。
  乐拍徐时舞姿缓,乐拍转遽舞姿急!那三点遮掩的莲瓣也跟着飘起落下,令人目炫神摇。
  待得一曲终了,群姬又冉冉隐没荷中,乐姬也徐徐隐没不见,剩下一片空荡。
  李适用力地擦擦眼睛,眼睛只是粉荷芬芳翠叶摇姿,好像先前那番歌舞,完全没有发生
过。
  他忍不住向李益问道:“十郎!这究竟是真还是假的?我简直难以相信。”
  李益一笑道:“所谓仙家妙法,就是以真作幻,变幻为真,殿下当它是真,它就是真
的,当它是幻,它也就是幻的,真与幻在一念之间。”
  李适道:“十郎,你别对我说这些玄理,我们都是俗人,一定要问个究竟。”
  李益笑道:“殿下如果要常享神仙之乐,最好就此打住,一切作幻境看,如果知究竟,
臣自然遵命,把那些仙姬召来陪饮。”
  李适道:“能召得来吗?”
  李益笑道:“园林亭池俱为殿下所有,即使真是水仙借居,对居停主人也当一诣以谢。”
  说着拿起金锣再度敲击道:“殿下召见水仙荷神!”
  莲丛分推,一片以荷叶为毡的平台徐徐由水面上移过来,平台上站着五、六个丽人,仍
然是先前舞姬的打扮,那一对蛮奴则各捧了一片金盘,平台来到船前停住。
  居中的那个丽人弯腰为礼,轻启樱唇,娇媚地道:“为妾贱辰,有劳殿下暨各位住客光
降,感宠无名,敬以新藕嫩莲及自酿莲浆,为殿下及诸君子寿。”
  李益含笑起立,把那些丽人一个个扶到船上,两个蛮奴也跟着上来。
  那五名丽人,各自含笑为礼,然后分别告罪,坐在每人的身边,手中擎着一具莲蓬,莲
蓬的中间已剜空了,壳中盛着翠绿的酒浆,成了一口莲盅。
  每口莲盅中插着一枝洗得很乾净,切得很整齐的莲茎,双手捧着,送到每人的面前。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只好看着李益,李益含笑以口就茎一吸,把莲盅中的酒液吮
吸入口。
  于是另外四人也都照着做了。李适叫道:“妙!妙极了,这是什么酒,入口清香!醇香
甜洌。”
  他身旁的丽人笑道:“殿下忘了,这是今春从江南进来的竹叶青,殿下昨天还喝过的。”
  李适想了一下道:“味道有点像,只是今天喝来更为清凉香醇,比平时好得多了。”
  丽人一笑道:“那是李公子吩咐调理的。”
  李适忙道:“十郎,你是怎么调理的?”
  李益微笑道:“臣去岁曾作江南行,见他们把竹叶青浸在井中凉透了再取饮,别具风
味,乃仿效一为,至于清香,那是沾了莲锤荷管的气息,说开来也平常。”
  李适又吸了一口道:“好极了,那些管酒的监司说什么竹叶青宜热饮,该叫他尝尝这个
酒味。”
  李益忙笑道:“司酒监熟知酒性,说的话自然有道理,竹叶青性醇而味甘,烫热了喝不
伤身子,有多少量到时自知,像这样的饮法不过是个新鲜而已,却不足为法的,因为凉酒滑
喉而易过量,一醉起来,等酒发两三天都不能恢复。”
  李适笑道:“人生难得几次高兴,就醉他个两三天又待何妨?”
  李益忙命那些姬人剥了新鲜的莲子,以及切好鲜嫩的藕片进上来,笑道:“殿下还是先
用些藕片醒酒吧!酒中之趣,虽宜醉中得之,但仙饮之趣,却宜醒中得之,如果酩酊醉卧,
这些玉骨冰肌的水仙花神,岂不是虚来人间?”
  李适揽住那宫姬的纤腰笑道:“十郎,你别以为我醉了,我还清醒得很,这不是善弄笛
的曹欢儿吗?老远看去倒有点仙意,这一靠近,我就全认出来了。”
  李益笑道:“臣原是劝殿下不必认真的,虚实幻真,原只在方寸之间,凡事都要往深处
看就没意思了,彭祖寿八百,可算是长的了,而今又安在?”
  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来,是有点煞风景,但李适倒是听懂了,笑了一笑道:“说得好,十
郎,你是怕我醉,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醉的,现在我正是该谨慎言行的时候,不能让人说闲
话,所以我很少出去,最多是把他们邀到府里来聚聚,以后倒是希望你常来,为我们创些新
花样。”
  李益道:“这个臣不敢奉召,今天是为了殿下高兴,臣才绞尽脑汁以助兴,臣愿肝脑涂
地以报殿下,但不是用在此一途上。”
  一番话把秦朗与郭家弟兄们也提醒了。秦朗道:“十郎的话很对,他不是佞弄之臣,殿
下该重视的是位的经世之才,而且像今夜的这种宴乐,臣等也以为适可而止,不宜过频,圣
上命臣等常侍殿下原是为匡辅殿下熟悉理国之道的,如果臣等祗事俸殿下游乐,则臣等罪深
矣!”
  李适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有顾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自从被父王正式宣册为东
宫后,我就没过个一天自在的日子,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得进宫去省诣一番,父王
稍微有点伤风头痛我就得衣不解带,跟御医在一起。倒是我那些弟弟们轻松多了!”
  秦朗看看李益,示意他说两句话,李益却感到很为难,他知道这时李适正是牢骚满腹的
时候,进忠言,一定是吃力不讨好,顺着他的心意说讨好的话,传出去关系就大了,任何人
参上一本,安上个佞语导储君于不正当的罪名,杀头都有份的。因此祗有道:“殿下现在辛
苦一点,却是为日后立万年之基,算来是值得的。”
  李适笑道:“这笔帐又是怎么算的?”
  李益道:“人君牧天下之民,为君则教化万民,现在殿下以仁孝为百官所推崇,以身示
范,晓示天下,则万民从之,使万民都知道尊亲孝长之道。则日后临朝视事,就省了很多力
气,所谓拔忠臣于孝子之门,只要把这一点做好了,自然海清河晏,开万世太平之基。”
  李适笑了起来道:“那有这么简单的!”
  李益道:“道理是不会错的,能考事其亲者,无不忠其君,故圣人立教,首重孝道,其
实宫中侍奉的人多得很,何必一定要殿下去亲侍汤药呢?而宫中自有御医,也用不到殿下日
夜随侍,但这正是一个宣示教化的机会,汤药煎好了,由殿下接来递一下而己,即使不经这
一道手,也没有人敢侮慢圣上的,可是殿下转递一下,那意义就大了,因为殿下为万民所
寄,万民所范。殿下轻轻一举手,胜过千万言训诲之词,所以廷律要求殿下如此,正是为宣
立教化之所本,如果人君自己都不注重的事,又安能使万民为之所尊呢?”
  李适点点头道:“不错!我到今天才算明白那些繁文缛节的道理了,以前我是真烦,父
王不爽,我自然是关心的,可是并不需要我整天钉在那里呀,视脉的是御医,煎药有宫女,
我对本草本不懂,每张方子必须要我看过,药煎好了,一定要我先尝一口递上去,那对父王
的病有什么帮助呢?但就是没人告诉我是做给百姓看的;很多事都是如此,每个人都告诉我
要怎么做,却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说了,也是结结巴巴,讲不出一个
所以然来。”
  秦朗笑道:“那些宫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怎么讲得清楚?在没听十郎解释前,我
同样也不明白,看来我们是要跟十郎多亲近。”
  李适道:“十郎,明天我就向父王保奏,荐你到东宫来侍读,你意下如何?”
  李益忙道:“殿下!这可使不得,东宫侍读是少师少保,位列九卿,都走由朝中年高德
劭的重臣担任,臣年岁太轻,实非所宜”“可是你比那些老古板通达多了,他们只会背死
书,一天到晚诗云子曰,听得我直想打瞌睡。”
  李益笑道:“那正是他们的慎重处,东宫侍读太子,少师少保是直接负责殿下言行的官
员,如果他们乱出主意,随便说话,只要一个不对。就是杀头充军的罪,臣德望不足,不敢
受命。”
  郭威也道:“十郎不能干这个,因为十郎跟那些人合不来,如果殿下不听十郎的话,十
郎去了也没意思,如果殿下跟十郎太接近了,必遭此辈之嫉忌,目前这些人在圣上面前都说
得了话。也是他们对十郎的不满最多,家祖父就跟他们为十郎的事吵过很多次了。殿下真要
器重十郎,倒是不必强求十郎在身边,而且他们也一定会阻挠的。”
  李适愤然道:“这实在太岂有此理,我喜欢的事不能做,我看中的人又不能用,我这堂
堂东宫太子,竟要受他们的摆布!”
  李益听了郭威的话,才知道在朝中是那些人反对他了,心里不禁半喜半忧。
  忧的是这些人朋结为党,势力很大,自己因为言语不慎,在酬酢聚会时,对他们的批评
很诮刻,不意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惹起了这么多的麻烦,想来殊为不值。
  这些人是得罪定了,但也有可喜之处,那就是自己已经在储君的心中留下了好印象,而
看李适的心中,似乎也很讨厌那些人,则将来登基后,那些元老显然都将失势,该是少壮派
抬头之时了。
  因为李适很显然是个好动喜事的年轻人,与那些老古板们格格不合,将来当权的也必定
是郭威,秦朗等自己私交很好的人,未来的锦绣可期。
  但是眼前却以远游为佳,如果跟太子走得太勤了,不特没有好处,反而会招那些当势者
之忌。
  秦朗是世袭的国公,郭家兄弟中,也一定有一个会继汾阳王爵,以立长之统,自然是郭
勇的承继成分较多,但郭威也不会置于闲散,即使不为晋新爵,也必定会寄以重职。他们的
底子厚,现在就掌率禁军,没人能动摇得他们了,自己却没有这个后台,犯不着为自己添麻
烦的。
  眼前,代宗皇帝春秋虽不高,却体弱多病,早已有逊位之意。新君继统不过是几年的
事,最聪明的举措,莫过于安份地守几年。好在这一代诸王子俱皆平平,李适既册为东宫储
君,在众兄弟中还算是较为有出息的一个,又得这些世家军功子弟的拥戴,继统之事,不会
再有纷争。
  再者,看李适的意思,似乎对自己十分激赏,只要留在长安,一定会常蒙召见的,走动
得勤快则招忌致尤,拒召又会引起东宫的不快,倒是设法避一避的好。
  李益的头脑很冷静,看事也很深远。如果是个热衷进取的人。一定不愿意放弃这个争取
宠信的机会,但李益却深深地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居然想躲开了。
  他在告辞时,郭威陪他走了,他们兄弟二人与秦朗同领禁军,倒是相处得很融洽,合作
无间,兄长跟秦朗在陪太子,他这个老弟只好多多辛苦一点。
  因为率领禁军不仅是操演训练,还要担任宫门皇室的侍卫勤务,虽然有家将部属代为处
理一些事务。可是总还要个人坐镇,以便处置一些突发的事项,或是临时奉急旨,宣召一些
大臣入宫议事,如系一品以上的要臣,多半是由他们自己去宣召的,所以他们也很忙。
  李益告辞,他也跟着一起走了。李适对李益相当敬重。送他到苑门才握手告别。
  两人走在路上,郭威笑道:“十郎,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才华,今夜的一场水仙之饮,
殿下激赏得了不得,立刻就把侍宴的官人召来,问你安排的内情,我有点不懂,那些宫姬们
如何能在水面踏波而行的,她们如果是像贾大姊那样身负奇技,倒也可说,可是她们并没有
练过武呀!”
  李益笑道:“她们都踩着荷叶呀!”
  “那也载不起一个人,何况荷叶不推自行,彷佛是有仙法似的,你真会法术吗?”
  李益笑道:“小郭,你也说这种话未免太没见地了,府第中常有胡人吞刀吐火为戏以为
幻术,难道你也认为他们会法术不成?”
  “那当然不会,吞刀是练成的,吐火则是口含烈酒,引火而燃,但与你所导的踏波不
同。”
  “没什么不同,关键就在荷叶上,我选的荷叶特别大。”
  “再大也浮载不了一个人的体重。”
  “但可以挡住一个在下面的人。”
  郭威恍然地叫了起来:“原来是有人在底下托着走!真亏你想得出来的,可是那些人在
水中能闭这么久的气吗?”
  “不必闭很久,他们口中含着芦管,穿破荷叶。伸出水面透气,我在江南回长安时坐了
贾大姊的船,一切船上的水手们告诉我的,那些水上健儿们终年在江河中打滚,自有很多特
殊的水上技能。”
  “十郎!别人听过那些异闻后,当作野老怪谈,你却能辗转运用,处处留心,这就是顶
了不起的学问了,殿下要你到东宫侍读,实在是很不错的,你能在殿下身边,对他一定有很
大的好处。十郎,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可以会同家兄跟秦朗,在圣上面前力奏……”
  李益忙道:“本来倒无不可,现在却万万便不得,因为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地方错?”
  “错在今夜我自作聪明所安排的水仙之饮。”
  “那没什么,私下逢场作戏而已,东宫府里的事不会传出去的。”
  李益道:“问题是在殿下身上,他对我的需要并不是我的才华;而在我的会玩,因此我
如果进了东宫,好差使轮不到。坏事都堆在找头上了。”
  郭威道:“大唐天子私生活都是比较放纵,殿下在府中蓄有姬人优童等百余名,圣上并
不以为侈费,这是他们李家的传统,也是玄宗皇帝教儿孙的家训,为人君者,必须自幼就穷
极犬马声色之娱,才能放开胸襟,傲视万物,不为物欲所动,不为妇人佞臣所欺。”
  李益笑道:“可是他老人家自己就没放开。”
  郭威道:“十郎。如果你以为天宝之乱是肇祸于杨氏玉环,那就太冤枉她了。太真不过
一妇人,而玄宗皇帝又不是没见过妇人的,否则马收坡前他也不会坐视乱军把杨妃拖出处死
了。安禄山之变,内因是朝廷盛平太久,武事荒废;外因则是将帅骄横,苛虐士卒。且主要
的是杨国忠居朝人缘太坏,臣下乘乱迁怒报复,玄宗皇帝把杨妃交出,亦所以平众怒而已。
实际上扬氏不过较得宠信,还没有像妲己、妹喜那样祸国的本事,而夏商之纪就是因桀纣之
流在未登基前,受到的压制过严,自律太苦,一旦得了宠位就忘其所以了。本朝自太宗立国
以来对子孙在声色方面,向来是采取放任的方法。”
  李益道:“可是导人主于佚游,总是件受人诟斥的事,也是那些卫道之臣交相攻讦的好
题目,皇帝要面子,不罪太子而罪侍臣,玄宗皇帝能把杨妃处死以代罪,我李益又何尝不可
作代罪的牺牲?”
  郭威想想道:“这也说的是,那我们就不替你尽心了!不过殿下倒是有点作为的,我把
你究治吏弊的办法提了出来,他很以为然,等继鼎之后,第一件就要着手兴革,那时你还得
多费点心!”
  李益笑道:“胥吏作怪,是小事情一件,只要一通上谕,令百官一体注意整饬就行了,
因为这究竟不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贪敝小人而已,知道了朝廷有意究治,自然知所收
敛,而不敢胡作非为了。至于要他们一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朝廷对胥支差役等不列铨
秩的人员,公定的薪俸太低,像允明那样,已经是一个部中的高等僚属,所得仅能聊以赡
日,这无异是促使那些人枉法以营分外之利,如果当真雷厉风行,杜绝了他们的财路,只怕
不出两年;大小各处衙门都会空空的,县太爷想打犯人的板子,也得自己动手了。”
  郭威笑道:“那有这么严重?”
  李益笑道:“这本来就是实情,吏隶无职秩品衔,干上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日子,贵
与名都断了望,只有利可图,可是这点利比蝇头还小,不足以仰事俯蓄,还有谁肯来干呢?”
  郭威道:“十郎!说要整治的是你,回过头来帮他们说话的也是你,究竟你要怎么样
呢?”
  李益道:“我也不是邦谁说话,只是指出事实,衣食足而后知礼义,教民尚且如此,何
况是胥吏隶役,真要他们力疾从公,无营无弊,就必须要提高他们的俸给。”
  郭威道:“那恐怕很困难,朝廷支俸都有一定的预算,由于连年的战祸,用尽了库中余
存,更为了体念民艰,没有加重赋征,近几年来都是量入为出,如果要提高天下百吏的俸
给,连带的也要增加百官的俸给,那就必须要增加百姓的赋征,关系就大了。”
  李益道:“所以这事只能行之于事,不能见之于律令,目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偏劳贵
属,悉心调查一下,把各部的不法司吏劣迹重大者,予以严惩,以收儆戒之效,风气就会因
此一变,可以稍收转风易俗之效,压压彼等的气焰也就够了。”
  郭威一呆道:“可是先前你说得那么严重,我才在殿下面前力陈其事,总算得到殿下的
首肯,准备以此作为登基后第一道兴革之治策,那不是开玩笑吗?”
  李益笑道:“这是我为你尽的心,你现在就应暗中留意,搜集证据,把几个声势太盛的
恶吏家产调查清楚,然后等殿下登基之后,你不妨仍然劝他颁布此令,以示关怀民生疾苦,
惩治奸顽之意,到时必然有几个老臣会拿我刚才那番话出来谏阻的,那时你就把证据提出
来,证明吏情之恶,已到必须严加收拾的程度了,也证明了新君之明,不过这个措施实行的
时效必须注意。”
  郭威忙道:“十郎,要注意什么时效?”
  李益道:“如果是圣上逊为太上皇,这个办法行不得,以免伤君父之英明,如果是驾
薨,则不妨一试,以表现新君之明察时弊,也显得吾兄之忠国事,不要让人以为贤昆仲只是
仗着荫爵而显的。”
  郭威不禁拱手相谢:“谢谢你,十郎,家祖父就是怕敝兄弟落这样的批评,所以叫我们
任劳任怨整天在营里任事,连家都不准回去,以求能做点成绩来给人看看。”
  李益点点头道:“是的!府上公忠体国素为时重,亦为朝野所同仰,贤昆仲倒是应该有
点表现,才不负将门虎子之誉,不过,小郭,我对你还有点私下的要求。”
  郭威忙道:“十郎!你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吩咐下来好了,还客气什么的?”
  李益道:“我希望你能抽空私下去一访殷天官……”
  郭威忙道:“关于你今秋放缺的事,大家都在留心,现在连殿下都会关心了,你不必
急,一定会给你找个最好的地方,以便随时借重。”
  李益摇头道:“你会错我意了,我不是要你去关说优缺而是希望你去透露一下,就说是
圣上暗中授意把我放得稍微远一点,不必管缺的优劣总之以越快越好,最好几天内有消息,
月内即可成行。”
  郭威惊道:“这是干什么!你又不急着等俸禄,何必这么着急?又何必要跑得那么远?”
  李益叹道:“为了避嫌。”
  “什么嫌疑?”
  “跟殿下太接近的嫌疑,我知道殿下对我很器重,如果我留在长安,不时常去拜访他,
则有失礼之嫌,去得太勤了,则又虽免会落人口实,有巴结逢迎之嫌!”
  郭威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沉思片刻道:“你顾虑得不错,这倒是应该避避的,那我立
刻就为你进行,不过这实在很遗憾的事,我们要向你请教的事正多。”
  李益笑道:“小郭!这不过是暂时的分手,以后我要奉托的地方还多,等机会来临时,
还得麻烦你费心,把我再调回来,那时就无所顾忌了。”
  所谓机会来临,当然是指新君登位,郭威是明白的,笑笑道:“十郎!放心,今日一
聚,殿下对你的印象已十分深刻,到时候不必我提醒,也会召你回京的。”
  两个人分手后,李益的心情是兴奋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辉煌的月岁即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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