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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钗》第二部 长干行


第二十二章 (1)



  由咸阳西行,渐渐地荒凉了,尤其是进入陇中古道后,一片黄土高原,经常几十里不见
人烟,偶而经过一些郡县,城圯破颓的很多,都是急待修缮的,可是战燹之后,居民流离未
归的还大有人在,有些地方更是难得见到几个丁壮,那都是在战争中被征召去当兵了,有的
客死异地,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有些则仍羁身军旅,被别地的兵镇收编了,不能解甲归乡。
  李益到了第一处要修缮的地方,那是个叫景泰的郡县。地方并不大,只是因为地处长城
的隘口,在外拒胡马的国防价值上有战略地位,才能获得朝廷拨款修缮,郡守是个上年纪的
老进士,以科第的资格而言,比李益足足早了几十年,终身困顿,已无壮志,对李益的来
到,既不热衷,也不起劲,十分冷淡。
  他似乎经历多了,认为李益来此只是虚应故事的,故而牢骚满腹,一来就哭穷,那倒不
是故意刁难,县库是真的穷,几乎库中已无存银,连皂隶书吏的口俸都拖欠了好几年,无法
发放。
  唐制地方百姓所缴的税为租庸调三者,租是田赋,沿隋奋制,男子十岁受田一顷,为百
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用以种植桑麻,身死可以傅后。八十亩则为口分田,种植禾黍,
身死归还,但这种授田方策只限宽乡,那是指土地足够分配的乡县而言,如果是人多于地的
狭乡,则减半以授。然后每年缴粟二斛或谷三斛。
  庸则是壮丁每年需为国家服劳役二十日,闰年则加二日,因故不能服役者,每日折绢三
尺,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调,加役三十日者,租调全免。
  调是纳帛,每丁每年纳绢二匹,──二丈,缴布则加五分之一,并须缴绵三两成麻三
斤,不产绢麻之地,则缴银十四两。
  这三项总计,约为一丁的收入四十分之一,只要动勉一点,足够仰事俯蓄而有余,立法
之初,用意极善。
  可是行之年久,则永业田日增,口分田日减,宽乡也渐变为狭乡,官田渐变为私产,流
弊日生,而且免课的范围太广,也造成了仓廪之不足。官吏九品以上不课,皇亲、贵戚、官
学生徒不课,此外鳏寡孤独、部曲(优伶)、客女(豪门之仆妇)不课,奴婢不课。
  天宝中叶,户部曾加统计,天下凡八百九十一万户,计丁五千二百九十二万余丁,而不
课户达三百五十六万户,不课役丁达四千四百七十万余,占六分之五。
  以少数的人力,养活大多数的人,已经是民穷财尽,国库空虚了,更那堪贪墨成风,小
人当道,而玄宗宠信杨氏,以杨国忠为相与李林甫狼狈为奸,在长安更是竞尚奢侈,广事嬉
乐,才使得国脉日衰。
  渔阳惊变,朝廷不知警惕,欢乐如常,将敉乱大计完全信托给大将军哥舒翰。哥舒翰是
将才,可是粮饷不济。所将的又是缺额残老兵卒,这种仗怎么能打呢?急催粮饷,杨李二人
却以为他是在故意拿矫需索。先是相应不理,催得急了,才七折八扣的敷衍一下,一直到哥
帅兵败,安禄山兵逼长安,才觉醒了迷梦。御驾仓惶而走蜀中,杀了杨国忠兄妹,总算平了
军心,安了人心。
  太子监国,亲率勤王之师,重用郭子仪,总算把这一场叛乱敉平了下来,国家元气一直
未复。
  经过十来年的安定,总算稍稍又恢复了一点生气,皇帝想到了一再来犯的胡人,知道长
城的重要,更因为长安地处中原,虽然不直接受到黄河的泛滥。但每次水灾,饥民蜂涌,乃
为祸乱之源,也就认清了治河的重要,批准了这千万的款子。
  看起来钱是朝廷出的,但是地方官却不堪赔累,因为修城要民工,朝廷虽有庸工制度,
可是战乱之后,原来受田值庸的丁壮都从军未返,留下的一些已经够可怜了,可是历来督工
的那些委员们拿出钦差的架子,动辄狮子大开口,征调民夫就是论千上万,庸丁不足就强
派,派不出就强拉,要想免除这种苦役,只有化钱消灾。于是工程草草了事,钦差大臣饱载
而归,留给地方官一个烂摊子。
  例如真正征来做工的民夫由于多做了几天的工,循例可以享受到免租调,而县里原本可
怜的一点岁收也就泡了汤,这种种痛苦的经验使得这位县大爷实在提不起劲儿,见到李益的
面,首先就拿出了一本清册。历述县中庸丁有多少,因受庸而免租调几年的又有多少,很明
显地表示,这次工程,县郡本身实在难以为力。
  李益深深知道这种情形的,因此笑笑道:“老公祖不必为此担虑,下官已经与这位方先
生斟酌过破损的状况,觉得并不如预计中那么严重,人工是必要的,大概只须三两百人,施
工三五日即可竣事。”
  胃口不大,使得这位县太爷松了口气:“上差明鉴,下官知道长城在国防上的重要,平
时已经尽力修缮,有些缺口,因为工程较大,非本县所自能负担者,才报请朝廷,上差如果
大兴土木,下官无以为报,如果只是要小予修缮,只要有明令指示,下官尚可勉力筹措。”
  李益知道对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笑笑道:“老公祖,方先生对土木筑城之学下过一番
工夫,他说这三两百人,三五日工,是确确实实的人数,不能打一点折扣的,贵郡既然已经
无庸可征,就只有按照官方折庸之酬,另行雇请民工,人员请老公祖费心,必须在明日召
齐,折庸之酬也必须按实发放,不准有任何人从中营私克扣。”
  “这……明日就要人,实在太仓促了!”
  李益道:“秋禾已收,春麦未播,这段时间正值农闲之际,三百民工应该没有问题呀!”
  “人工当然没问题,上差要更多的也能找得到。”
  “不必!施工的场所不大,人多了也是浪费,老公祖,我只说明一件事,这三百人都是
切切实实做工的,因此不能以老弱妇孺来充数,按日发放,概由本员着人监督。”
  “是!是!上差顾虑极是,只是县库存钱不足,下官必须要找县中的殷实富户认摊后,
才能发放出来。既然要他们认真地做工,就得要全民以信!”
  李益笑了道:“公祖大人原来是为这个担心,那就不必了。钱是要贵县筹措的,不过我
带了户部的折抵文券,可以在贵县缴上去的钱粮中扣除,每一文钱都入账,无须动用到民间
一草一木。”
  这个作风是从所未见的,也使得这位县太爷神态为之一肃,连连答应了,告辞而去时,
已经恭敬得多。
  方子逸等他走后,才笑着对李益道:“君虞!恐怕在他有生之年,还没有遇到像你这样
的上差,不过你这样一来,也就挡了一些人的财路,尤其是那些差役们,多少也可以从中弄
点好处的,你这样一来,可就坑了他们了,这批家伙可恶得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
要是捣起蛋来,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益微笑道:“我有办法的。不信你等着瞧好了,我是兵部札委的委员,而且修结城
塞,事可大可小,我要是雷厉风行,可以用军法从事,不怕他们放刁!”
  在驿馆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李益叫小红带上了剑,跟着方子逸一起到城头上,果然人
工都带了扁担锄头奋箕等齐集,而且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丁。
  那位县太爷自己也来了,李益叫把全部的人工分为三十队,每队十人,然后各由一名衙
役带着,听侯方子逸的指挥,分别开始施工,他自己则拉着县太爷据高而望,暗中却在计
数,到了中午休息用餐时,他把两名带队的差役叫了来,谈笑问道:“二位辛苦了,我在上
面看着,就是二位所带的民工最卖力,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两名衙役都是五十多岁了,分别跪下报了名,李益笑问道:“老公祖,这两个人平素
处事如何?”
  县太爷有点不安,斟酌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凡事尚知轻重,
勉强称职而已。”
  李益笑笑道:“这就难怪了,他们既是吃了几十年的公事饭,而又知道轻重,所以才能
体恤民疾,别处都是十个人在干,他们那一组却少了四个,大概是怕那些民夫太辛苦,叫他
们休息去了。”
  这一说那两名衙役才知道严重,跪在地下叩头道:“大人请恕罪,小的班里有几个人因
为身子不舒服R临时请求免庸,小人斗胆擅自准了……”
  李益冷笑道:“昨天我跟贵上说得很明白,这次修城虽是征庸,却不是白叫他们干的,
每天都即行发放工资,而且修城御边与对敌作战同样的重要,他们不来则己,来了就如同应
征入伍,临时逃避,就是临阵脱逃,你们把那八名离开的人名交上来,本宪要立刻派人去抓
他们前来审讯,然后以逃军处置。”
  那二人面如土色,只有连连叩头,其中一个道:“大人,这些民工是小人去找来妁,也
不详姓名,但求大人恕罪,小的自己去找他们前来……”
  李益冷冷地道:“临阵脱逃,依军法是斩立决,你们有把握把他们都找回来吗?”
  那家伙也不敢说话了,只是叩头求恕,李益冷笑地看着县令道:“老公祖昨天有没有把
话说清楚?”
  县令也慌了,恭身道:“启禀上差,下官就任以后,还没有见到一位好上差这般认真办
事的,不敢违误,除了召集所属,当众晓谕外,还在各乡贴了告示,把上差的规定陈说得很
明白,上差可以去查证的。”
  李益笑笑道:“老公祖这样做了,这就不是老公祖的责任,可是这两个人如此胆大妄
为……”
  县令道:“下官律下不严,自请处置。”
  李益笑道:“老公祖不必如此,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劳,功过共担,只是不能让小人居间
作弊而已,对他们二人的说法,老公祖相信吗?”
  县令顿了一顿才道:“下官不信,据下官的揣测,可能是他们随便找了几个人前来应个
卯以图报领工资……”
  李益笑道:“老公祖并不糊涂呀!”
  县令面有惭色道:“下官昨日再三吩咐、要属员们谨慎从事,不想这两个东西仍然敢如
此胆大妄为,请上差将他们交给下官,当从严惩处。”
  李益道:“皂隶之职虽卑,却是执法之人,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老公祖准备如何惩
处他们呢?”
  县令想了一下道:“下官想杖责五十,枷示十日……”
  李益笑道:“以他们所犯的过错而言,这太重了。”
  那两个衙役忙叩首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
  县令也恭身道:“下官想藉此以儆其余,所以才罚得重一点,但凭上差指示。”
  李益道:“这是积习使然,革去他们的职务也就够了。”
  那两个衙役连连叩谢,李益笑道:“那只是在地方上对你们的处分,在我这边,倒是很
简单,因为我是奉兵部高大人之命来督工修城,如同军务,你们怠忽职守,应以贻误军机论
处,工地一如战阵,阵前失机是斩立决,枭首示众,小红,立刻执行。”
  那两个衙役早已吓得昏了过去,小红见李益居然要认真杀人,倒是犹豫了,方子逸究竟
是饱经世事,知道李益是假此立威,但如果真杀了人,则未免太苛了一点。
  于是他上前陪笑道:“李大人,今天是第一次施工,就如同出师初阵一般,阵前斩将不
吉,但是此等顽隶,不可以轻恕,学生献议大人,姑念他们无知,且从公多年,不无微劳,
贷其一死,割一耳以代首。”
  李益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杀人,固然以他的理由,他可以杀人而不犯罪,但是如果有人存
心要陷害他,也有理由可说的。修城究竟不是临敌作战,何况那两个人只是侵吞了几个人的
工资而已,也不是大罪,最重要的是李益此刻只是一个由兵部借调来札委的官员,身份上尚
属客卿,而筑城的主要职责,应在地方官身上,既非主帅,纵然以军法论处,李益也没有在
阵前斩将的权力。
  既然只是要做做样子,李益自然会见风转舵,他故意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道:“好!
方先生,这次你来讲情,本委就答应了,老公祖……”
  那位县太爷也吓呆了,没想到李盆会认真到这个程度,战战兢兢地上前直打躬道:“卑
职在,卑职在。”
  李益沉着脸道:“本委为杀一儆百计,实在是应该将此二人斩首的,但是方先生讲情
了,他是主持署工方面的主员,认为初次动工,见凶不吉,我只好听他的,割耳代首,虽贷
其一死,但是活罪难恕,杖二十,枷三日后予以革退,有烦公祖行使,并请即时执行,明文
公告,树牌枷旁,若有再犯,定斩无赦!”
  县太爷只有连连称是的份儿,李益移目向小红道:“小红,割耳之刑就由你来行了。”
  杀人的事小红做起来感到犹豫,割一耳,她倒是毫不顾虑,因为她知道李益意在立威,
必须说办就办,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所以铮的一声,利刃出鞘,寒光照眼,在那两人的耳
旁,一掠而过。
  那两人根本没感到痛,只是耳际一凉,各人一只耳朵已经落在脚下,鲜血滴下来时,他
们才知道这落下的是自己的耳朵,也才感到痛楚,一坚惊呼,又吓昏过去了。
  李益要小红司行割耳是有道理的,让那些人目睹小红身手之俐落,信手一挥,一只耳朵
不差分毫贴刃而落,这分明是具有上乘武功的表现。
  能带着这样一位超异身手的侍儿,具有随时能操人生杀之魄力,使得这些偏远地区的百
姓小吏们,对这位上差大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敬畏的程度也就更增加了。
  再加上李益的摘奸察宄,扫清弊端,察察为明,而且征调民夫的酬劳也逐日分发,一丝
不减。
  便民之道无他,行之以信,严之以威,便之以利,待之以宽,赏罚分明公平,这些老百
姓无不乐从的。
  自从处分过那两名猾隶之后,其他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马虎了,而且被征来的民夫也
都十分卖劲,预定要五天的工程,四天就竣工了。李益计算了一下支出,不过才使费了十几
万,比预定的五十万自然节省了很多,就是主事人存心从中营私图利,但真正的花销也不可
能少于此数的,所以李益从经验中又学会一件事,真正的靡耗是无谓的浪费,只要不经心,
人工、材料的损耗是无以计算的。
  只要认真监督,使得上下一心,切实从事,要想赚下钱来,并非不可能,而且还能把事
情做得很好。李益的手面很阔绰,事成之后,对每一个协同监工的隶役各按勤惰,作了一次
很厚的赏赐。
  然后他把那位县太爷邀到了行馆,再度面授了一番机宜,县太爷满脸春风地出了门,尽
管他的年龄比李益大着两三倍,入仕的年资也早了几十年,但是对这个年轻人,他却有着由
衷的佩服。
  事在人为,好官也在人为,自己辛辛苦苦、困顿仕途一辈子,却只保住个平稳而已,可
是不进不退,也够凄凉了、如果家无恒产,回去后难以继日,他早就想辞官不就了,因为这
个百里候的父母官实在没什么干头。
  少壮时,他也曾下过决心,要好好地奋发振作一番,但是发现阻碍重重,自己的地位太
低,地方上豪门太多,要想严予执法,有很多人他惹不起,要想屈法而谀人。他也硬不起这
个心肠,只得学会了一个拖字,既不得罪豪门,也不昧着良心。
  因此。他始终结不起人缘,也建不下政声,岁岁考绩落得平平而已,几度调任,也只是
换个任所,毫无寸进。
  比起同年的一些人,他倒还算是够运气的,有很多同年比他会做官。爬得快,升得高,
可是下场,比他惨,因为他们攀附的靠山倒了,他们也跟着倒下去。
  看看人家飞黄腾达时,他也曾心动过,也曾想找条门路钻钻,可是机会到了手头,他又
放弃了,因为他能讨好于豪门的,定然是地方上纠纷,要他把一个无辜的百姓屈陷去巴结贵
显,他实在又做不到。
  但他也没有胆子敢站在受屈的一方去与豪家抗争,在他的同年中,他看过很多人,生性
鲠直,不畏权势,但下场却很惨,因为这毕竟是一个权势的世界,帝都长安,皇帝家都一直
在闹家务,不是结党弄权,就是外姓戚臣当势,像浪潮一般,一批人起来,又一批人倒下。
  天子如此,大臣如此,贵族如此,影响着宦途沉浮,没有人能永远站在屹立不倒的地位。
  那些刚烈的同事很快地就倒了下去了,那些善于钻营,虽然得意一时,但也倒了下去;
只有他,既靠不上那一边,也没有人重视过他,反而还能平平安安。
  他不是个清官,也不是个贪官,但是多年来,宦囊仍是空空,如果一清如镜,有很多事
会办不通,如果苛索太多,则立将招致民怨诟谇,因为他管的都是多事的穷县,地方上略有
所入,只够用来应酬来往贵显上宪的。
  好官很难做,清官不能做,贪官也不能做,他实在是感到困扰了,李益刚来时雷厉风
行、大刀阔斧的手法,使他很感动,很佩服,但也在心中惋惜,这个年轻人才气纵横,恐怕
难以有善终。因为他看过太多的例子。
  直到李益约他到行馆秘谈后,他方心悦诚服地告辞出来,也深深地感愧自己之所以困顿。
  原以为他只是脑筋太死板了一点,他的处世哲学原是做官难,做好官更难。但是李益却
推翻了他的看法。
  李益的结论是做清官难,做贪官也难,前者可以致名,后者可以获利。可是都过于偏。
  清官容易致名,但也容易得罪人,获罪当道,灾祸立至;贪官必然枉法,触法必将获罪。
  李益教他做的是一个能吏,取有余以补不足,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因为最
难的是如何辨别,何者为有余?何者为不足?两者如何协调,又用什么方法将足变为不足,
又如何在此运用中为自己留下一份而不着痕迹?
  这一切的一切,真到做起来,的确是并不麻烦,而且非常顺利,可是事前如何构想,却
是一桩大学问。李益为他开了个头,也等于给了他一个启示,一窍通而百窍通,相信他已经
摸到门径了。
  最后一天,李益在施工处看了一看,留下了几点责成在地方上以后要时加留意的所在,
这整个工程就算是告竟了。回到行馆时,县令已经率着该县十四个地方上颇称殷实的当户恭
迎。
  然后由其中一名代表上前致词:“上差大人这次监督修我长城,切实力行,使全城永
固,确保民等之田园,庶几免受胡骑之侵害,民等感激万分……”
  李益立刻谦辞道:“这太不敢当了,施工修城,是出之于朝廷,行之以圣裁。施工切
实,则是这位方先生策划之功与贵县父老子弟们笃实之功,于兄弟何有?”
  “不!类似的情形已经有过几次了,但是从未有像上差大人如此迅速切实的,一再拖
延,迟迟不竣,碍及农期,乃使田园荒芜,而民等地方士绅,亦不堪其苦,像上差大人这
样,事倍于人,而所耗之人力、时日,皆半于人,且施工之切实,亦数倍于人,经上差这一
次整缮后,十年内再无重修之虞,也减轻了小民的许多负担,小民等怎不感激涕零呢?”
  李益笑道:“列位之意使下官有所不解,下官此次施工,并未用到民间一草一木,便民
于农闲之际,朝廷的本意是用厮役的,可是下官听了贵父母的陈述后,知道贵县已经因为役
过多,损及租调,县廪空虚,所以下官多负了点责任,将举凡人工之所需,也一并由朝廷支
付了,实际上并没有由各位负担什么呀!”
  “这些小民等都听县父母洪大人说过了,对上差仁民之举衷心铭感,本县民资早已透
支,但京师来的上差却不像大人恤怜小民之疾苦,依然大量征用,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已
使民怨沸胜,心生懈怠,旷历时日,而草民等十四人在本境尚称小康,家中尚有余田,但需
雇人耕作始有生产,人夫为官方征用,草民等农田也只有荒芜了,这种无形的损失,尤为严
重,故而初闻上差之将来,草民等无不战战兢兢,却没有想到上差大人之作风大相迥异于往
昔,草民等实在受惠良多。”
  “那里,那里。这是下官应该做的事!”
  “听说上差为了加速时效,对施工时特别用心的出力者,另加奖励,所托已经超过了朝
廷所拨款项。”
  李益一笑道:“这是为了激励士气,增进功效,减少工曰,所耗不多,收效实钜,所以
五日之工,四日即竣,所付的奖额,比诸省下的时日所需大得多,下官想回朝述职时,或者
尚可以呈请追加,即使未能蒙准,这戋戋之数,下官也还能担待得起。”
  那个代表诚惶诚恐地道:“这怎么能累及上差呢?上差惠我黎庶已多,万万不敢再为上
差增加负累了,何况上差此行督工之处很多,敝处只是第一站,如果上差都要像这个样子贴
下去,有千万家财也不够的。”
  另一各代表则不待吩咐,捧了一个盘子呈了上来,盘子里是一个锦食,恭恭敬敬地端到
他的面前跪下道:“这是本县十四名乡绅联合起来,为捐输朝廷修城的征表,伏乞上差收
纳,以尽草民等报国之忱。”
  李益肃容道:“这是各位捐献出来给朝廷修城的,下官倒是不能抹煞了各位的一片爱国
之心,待下官将各位的义举申报朝廷,相信对各位必有一番嘉勉。”
  于是他接下了盘中的盒子,跟大家畅饮了几爵,那些乡绅们告辞了,李益把知县邀到室
中坐定,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张清单及一叠飞钱,是由十四家乡绅共同认输的,每人二十
千,总计二十八万钱。
  真正的工程耗计在李益的肚子里,他跟县令的暗示,则表示的是此次工程不足之数约在
二十万之数,现在多出了八万,可见这位县令很能干。
  李益很大方,拿起其中的十万,交给县令笑道:“贵县多日来也够辛苦了,下官这些日
来饮食所需都烦贵县代办,想来也贴出了不少,既然贵地父老不肯让下官负累,又怎能要贵
县负累呢,这个就作为贵县供应茶水之资罢。”
  往来官差驻节县内公干,驿站上自有款待之资,但是李益为了施工,多半是在外面用
膳,少不了要县太爷费心张罗了,不过这笔钱可以出在公帐上的,所以李益此举,无异是给
县太爷的外快了。
  县令有点受宠若惊,他计算中只有八万的敷余,自己已不存指望,而且李益指点过他,
可以在私下向那些乡绅们情商分摊那笔招待的费用,一面折入公帐,分摊所得就是他的润余
了。他自己已经落下了七八万之数,没想到又能分润到这一部份,连忙推辞道:“那本是地
方上应该对上差孝敬的,卑职何敢收酬,何况上差亏空之数,也只是恰好弥补,这一来就不
够了。”
  李益笑道:“贵县有所不知,亏空虽是事实,却不可由这笔款子来补上的,否则就成了
向民间摊派,抹杀了他们的义举,将来就难以为他们请旌了。”
  县令一怔道:“上差当真要为他们请旌?”
  “当然了,拿了他们的钱,自然要给他们一个交待,否则岂不是成了下官中饱了?”
  “这个,上差倒是不必太认真了,以往的京员公干,向地方上有所需求已成惯例,只是
口角春风,从未见诸实行,所以他们也不会再计较了。”
  “那怎么行?我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才能取信于民。”
  县令怀疑道:“请得下吗?这一来就必须提具事实,这奏闻上就难以落笔了!”
  李益笑道:“这是一件小工程,要说请得圣上颁旨嘉旌,那是太小题大作,下官也无此
能力,不过这是属于兵部所管的事务,由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以兵部印传令嘉奖,公文行到
之日,在贵县当众公告,已够隆重了。”
  县令忙道:“够了!够了!以前最多由州府行文公告,那些人已经心满意足,眉开颜
笑,如果由兵部行文褒勉,他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呢!”
  “好!那下官就将此事具报京中,兵部行文,不日即可下达,贵县等着好了。”
  县令想了一下才道:“褒勉之事倒是不急,倒是上差所超支的款项,恐怕难以弥补,因
此卑职这个……”
  他是个实心人,捧着那一叠飞钱,似乎不敢收下,李益笑道:“贵县就不必为这个担心
了。”
  “不!卑职虽然没有学过土木筑城之学,但担任地方官已经有数十年了,修城之务,也
经办过不少次了,只有上差这一次才是切实施工,毫无花巧之处,不仅把卑职所报的失修之
处修了,而且还有一些卑职以前未曾发现的小缺口也都修缮妥善,不像以前那些人,仅做个
浮面工作,甚至还有挖了东墙补西墙的情事,所以卑职知道上差这一次施工上,的确已煞费
苦心,亏损在所难免,连百姓们也有同感,所以卑职向他们提出透支的数额时,他们几乎难
以相信,这次捐输是他们自动认贡的。”
  “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形吗?”
  “有!这是本县第三次修城了,前两次的糜费多出上差两倍,所施的工程却不及一半,
谁都看得出是浮报太多,所以不足之数虽然他们授意要卑职劝输,反应都十分冷淡,每户只
肯出五千钱,只是卖卑职的一个人情。”
  李益心中暗笑,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朝廷拨下的款项有多少,按照一般的估计,自然会以
为自己透支了,其实自己跟方子逸经过精密的算计后方着手进行的,就是这样花法,也仍然
有敷余,所以加工修缮了一些未列入预计的地方,也是为了将来便以报销。
  不过他心中也很感慨,以前的那些官儿吃得太凶了,难怪杜子明与尤浑对这方面如此热
心,自己假如不是经过这一次实地的经验,做梦也没想到中间有这么多的浮支。
  于是他笑了一笑:“贵县放心,我早有成算,所以要把一些未曾预列的地方也加以整
缮,就是为了便于申请追加款项,好在有事实为凭,也不怕朝廷另行派人来查核,所以这些
钱,贵县尽可放心收下,兵部高大人跟我私交极笃,而中书省卢大人为家岳,门下王阁老是
世谊,下官这次出来,就是代表他们三方面,对外务作一番切实的了解,有些地方,我可以
酌情增添,定然会得到支持的。”
  县令听了他的人事背景,不禁肃然起敬,可是他对手中的这十万飞钱就感到更烫手了,
李益笑道:“贵县拿下吧,这是我可以作主开销的,将来在别的地方,遇到贵县一定要贴私
囊的时候,也可以小作挹注,这就是所谓取有余以补不足!”
  这位县太爷饱受指点后,感激涕零而去,第二天是休息,后天就要启程别赴。
  李益知道在这一天之内,由那位县太爷带头,以及几位乡绅的相互鼓吹之下,他的一番
作为必然将引起一个小小的骚勤,后天他启程上马时,果然在那几位乡绅的策动下,当地的
父老们在城门摆了香案,公送了一顶万民伞。伞是绸制的,并不值什么钱,但却是一项难得
的荣誉,伞上绣的四个字“泽被黎庶”。
  其实李益只是修缮了一些破缺的长城,对老百姓而言,实在谈不上多大的恩德,而万民
伞却是对一位受到万民爱戴的官吏们表示的去思与敬意。
  但是李益在施工期间对民夫的妥善照顾,以及毫无克扣的发放劳酬,更以霹雳手段惩治
了两名恶隶,警惕了其他人,不敢再有私下需索苛勒的行为,这两件事是使得百姓们衷心感
激的。
  本来,对李益怀恨的应该是那些衙役皂隶,虽然被李益的手段吓破了胆,不敢再来作
怪,而且还兢兢业业地从事,但心中不免总要暗骂两句。
  可是李益最后论功计赏,认真办事的,就是那些胆子最小、素行最差的一批,他们鉴于
两个同伴的受惩,唯恐李益再找到他们,抖出他们一些从前的弊端,所以才拼命地卖力殷勤。
  而这些人也是话最多的,事后得到的封赏之丰,简直使他们难以相信,于是把满腔的怨
恨牢骚一变为感激颂扬,因而促成了这一幕感人的送行场面。
  李益很谦虚地谢了大家的好意,也代表朝廷慰谢了大家的辛劳,在再三的恳请下,他才
受下了那顶万民伞。
  当他向大家揖别的时候,居然真有人流下了眼泪,因为李益又恰如其份的做了些大得人
心的事。
  那两名受惩革退的皂隶也夹送行了,他们是来叩谢李益活命不杀之恩的,全县恐怕也只
有这两个人的心中对李益是提不起感激之情,只是在上级与旧口同僚的强迫下,不敢不来而
已。
  然而李益却每人贺了他们五十千钱以为赡家之资,而且还说职责所在,不得不对他们如
此严厉,私心之中,对这两人极为同情与歉咎。
  这才是拉拢人心最佳的手段,那两个人受到赏赐之后,既感且愧,跪地叩头时,额角都
肿起了一个大包,流着眼泪,除了“多谢青天大人”之外,说不出别的话了。
  旁观的人深受感动,陪着流泪的也很多,他们对这位年轻人有着衷心的敬意,有很多人
年纪比李益大很多,却自动地跪地膜拜,为他祝福,祈祷上苍保佑他长生富贵。
  万民伞多半是送给地方官的,因为只有长时问的接触,才能看得出这个官对百姓们所尽
的心,像李益这样,仅是短短几天的公干而能赢得这种荣誉的实在少有了。
  有些官儿们在临去时为了装点门面,暗下花了钱买动一批老百姓来送万民伞,但悠悠众
口难掩,这边有人送伞,旁一边有人高声谩骂者也大有人在。
  求荣反辱,闹笑话的事儿也常见,好在那些官儿们早已养厚了脸皮,不闻不问,照样笑
嘻嘻地接下了那顶买得来的伞,回到家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来的,照样可以夸耀乡里,傅
之子孙。
  但是李益这样,能使得民众涕泣相送的情形,却实在很难得,金钱可以买得一个虚伪的
荣誉,但绝对买不到真正感激的眼泪,这些百姓们对李益还生不出那么深的感情,他们只是
被感动了而已。
  可是被李益巧妙地运用这种感动于欢送的时候,就成了对他的感激与尊敬了。
  所以李益在这一次的施工监督上,不仅是完全成功了,而且还获得了许多意外的收获,
真是名利双收了。
  不仅如此,当天他们在途中一个乡镇驻足歇宿时,李益把下余的八万钱取了出来,叫秋
鸿去请来了方子逸,召来了卢安,指着那八万钱,首先朝方子逸道:“子逸,这第一站上还
不错,当地的士绅们凑了二十八万钱以为助工之用,我给洪县令留下了十万,临走的时候,
又给了那两名革黜的差隶各五十千,还有这八十千之数,子逸!最辛苦的是你,你拿四万
去,卢安,你也够辛苦了,拿两万去,秋鸿拿一万,下余的一万在明天离去时,打赏给此间
的主人。”
  这种分配法很公平,而且以功劳计,方子逸才是最大的一个,这四十千应该受之无愧。
  卢安是随行总管的身份,当然不能跟方老夫子比拟,所以拿了方子逸的一半。秋鸿一无
所事,但因为是李益贴身的跟人,多少也该有点好处。
  这种分法使得三个人都感到很惊奇,方子逸首先就道:“君虞!这个我怎么好意思收
呢?”
  李益笑道:“大家都别客气,再下去的地方更穷,施工之钜倍之,但地方上却拿不出什
么了,所以趁着还有剩余时,先拿着吧。”
  吩咐小红把钱如数分配好了,送给了每一个人,硬塞在他们手中,方子逸受下了道:
“君虞,你自己却没有留下一点,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李益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千里迢迢,把你从长安拉了出来,一方面固为让你
能学以致用,再次也是帮我的一个大忙,初步工程能够在这么顺利情形下结束,我总算舒了
口气,因为我以前夸下了海口,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切切实实,再多的花费也在所不计,把朝
廷拨下的款项花光为止,不足之数,家岳与王阁老虽然答应了私下贴出,但是数目究竟有
限。”
  方子逸道:“这是当然,本来河工与土木之建,是最优渥的差事,多少人打破了头去
抢,若是要贴钱才能办好,还有谁肯干呢!”
  李益苦笑道:“不错,就是这样子看着办去,加上额外的封赏,都没有把预计的钱发
光,可见朝廷拨下的钱,是绝对够用的,也可知以前那些人简直可杀!”
  方子逸笑道:“君虞,如果人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要钱,天下何患不能太平!”
  李益道:“我并不是不要钱,但君子爱财,当取之有道,督河修城这种事情上,我绝不
主张弄得太凶,前者影响千万生民之生死,后者影响战局的安危,动辄就是千万条生命的
事,千夫所指,不疾而死,这个孽作得太大。”
  方子逸道:“君虞,我在勘工时,因为有了你的话,是根据你告诉我可以动用的钱数再
行策划的,有的地方似乎过份求善了,实际上是还可以略作省俭的。”
  李益笑道:“不!子逸,你知道我,这次出来督工的情由曲折,不是为了省下几个而入
私囊,而是为了把每一个钱都花得实实在在,使人无可挑剔,所以你不必在这种地方省了,
以后还是维持原来的标准……”
  方子逸一叹道:“那当然是可以的,只是经此一次之后,你我二人会成为众失之的,使
以后的人难以为继了。”
  李益道:“这正是我为你预谋借箸代筹之策。我督完这些工程,就要上郑州去赴任,以
后再也不会管这些事了,但工部一定会为你安排一个优渥的位置,俾以随时借重的,因为再
有类似的工程,除了找到一个真正内行的,否则换了人,根本就承担不了,因此你那套节省
的办法,留到那个时候再搬出来,必然能使皆大欢喜,任何大小工程就少不掉你了。”
  方子逸万分感激地道:“君虞!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谢你才好,我是为了兴趣及爱好,专
攻这方面的学问,以致困顿终生,自以为无用之学,此生休矣,要不是你拉我这一把,恐怕
我只有一辈子困死在相国寺内了。”
  李益笑道:“土木营建之学,虽属百工之技,却是一门大学问,怎么会是一门无用之学
呢?只是因为你太执着了,所以才吓得人不敢问津。”
  方子逸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肯随和。以前有人承办工程时,也曾找
我帮过忙,但是一看我提出的要求时就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找我了,只有他们自己营造私宅
时,才又来找到我,近十年来,因为长安的情况大不如昔,造得起新屋的人少了,所以我方
困顿难用。”
  “可见你的才华还是被人重视的。”
  方子逸叹道:“我也不是不随和,正因为我懂得此中利害,实在无法做得下去,像这次
施工,如果省下两成是可以的,表面上看来差一点,却不会影响到坚实,但是听人说以前施
工者,同样的情形,所费不过十分一二,那就难以相信了。”
  “没有什么不能相信,我也可以做得到,只是要老天爷帮忙不下雨……”
  “就是这话,我还填补了许多地方,圯道下面都是空的,那都是因为施工者偷工减料,
不认真填实之故,那种做法,我是绝对无法同意的,我筹划的工程不怕雨,就是在大雨中,
也可以照常施工,因我的基础打得实……”
  李益道:“这次我是慷他人之概,所以不在乎浪费而力求其尽善尽美,让你好多留一点
斟酌之处,以为日后之谋,那就是你的本钱了,只要笃务求实,从中略事营谋是可以的,但
是有一点是最重要的。”
  方子逸请教道:“是那一点?”
  李益道:“就是对那些督促工夫的役隶们一定要严,杜绝其营弊之道,要求他们切实力
行,千万不可让他们得到太多的权利,更不可依赖信任他们太多,小人得势,弊端必生,祸
乱之由,每于此生。”
  方子逸叹道:“多承教诲,君虞,在同辈的文友中对你的少年得意,屡膺异遇都感到很
嫉忌,有人说你运气好,有人说你善于钻营,当然也有人为你说好话的,但只是说你才华过
人,直到今天,我才了解到你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固然他们说的都有一点,但不是真正的原
因。”
  “哦!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无以名之,勉强说是你的干练吧,因为每一件事你几乎部是深入究里,洞悉一
切,然后再适当地处之以宜,可是这种干练应该是多年的经验中磨出来的,以你的年龄以及
经历,却又不可能有此经验,但是这种能力,又不是天赋的,所以我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
  李益有点得意,但又有点感慨地道:“子逸,你说得对。这些能力不是天赋,而是我一
点一滴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反覆思考推敲,从我中试之后,足足
等了一年才派缺,在这一年当中,我没有闲居在一地,跑了一趟江南,多少也学了不少,而
且我初到长安时,恣意挥霍,各方面的人都交,注意他们的谈话,了解每一个圈子的行情,
混出来的眉目。”
  “可是你也不可能学得这么多?”
  李益笑了:“事实上并不复杂,一理通而百理通,在官场里,不管那一个衙门,转来转
去都是这些手法,别人以读书为致仕之道,我却以做事为登仕之门,如此而已。”
  方子逸叹道:“高明,高明!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君虞,你是从那儿得来这份灵
感的?”
  李益笑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发现的,因为我看很多人都从经书上求道理,要想
出人头地,必须另求他径,这一条路上挤的人太多,虽然经书上的道理都是先贤先哲的治事
经世之道,但只是一个大纲要而已,对实务没多少用处,孝悌忠信,要人人都成为圣贤君
子,即使人人都成为孔孟,又能如何呢?何况孔孟之纪,正当春秋诸侯封建之时,时势国
情,都与现在不同,道理也不大同。”
  方子逸道:“大道理是不错的。”
  “那当然,可是那只要几个字,几句话就一贯而通,用不着再费毕生的精力去钻营,而
每个人都在那上面去钻营,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陈腔滥调,表现不出个人的才华来。夫子之
道,一言以蔽之,忠恕而已,论语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世立此为教,实在是误尽众生,
下愚者摸索终生,所得为忠恕二字,上智者穷研毕生,也未能超于忠恕之外,就算能身体力
行,也不过忠能予君,恕以待人,强国富民之道,又岂是忠恕所能致之哉?”
  方子逸道:“君虞,这个太过武断了,经书上的道理不仅是忠恕,还有很多细节……”
  李益道:“不错,经书上对士子进修之道,还有很多指示,但也只是一些废话,就以”
使民以时“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难的是做,如何使民以时,假如不对民生耕稼工艺等
项,作过深入的研究,就很难把握得住。”
  方子逸道:“圣人立教原是以实务为重,不尚空论的。”
  李益道:“五经之原意或是如此,可是圣人把修齐治平之道说得太多,太详细了,那原
是叫人行的,但后世立为典范,变成叫人去研究了,从启蒙读书开始,先一句句的背下来,
再慢慢地开讲,逐渐阐明其义,然后才着文撰篇,抒述心得,把这些都弄通了,才能混得一
顿衣冠,一个人的半辈子已经去了,还能做些什么?”
  “君虞!你的意思是摒弃经书?”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因时代不同;经书上的一些道理已不足以应付今日之世,也不合
于今日之世,但是不明白这些经道,就无法踏进致仕之门。”
  方子逸苦笑道:“是啊,我从前也是存着这个心,故而在经学之外另治一学,因兴趣之
故,专攻土木,在这方面我相信能及者无多,可是就为了十三经没有弄通,竟被远摒于宦途
之外,身具厚生天下之能,奈何报效无门……”
  李益笑道:“子逸,你有了这项专才,求一官本非难事,那是你圆通之道没有研究透之
故,如今你早投向圆通宗的大宗师的门下,必有飞黄腾达之日。”
  “圆通宗?这是那一个宗派,我什么时候投向此门的?大宗师又是那一位大贤?”
  “圆通宗虽未正式具名,但其道行之久,源流之远,远在诸子百家之上,因其背经离
道,为儒家所不取,故而未为世传,它的门人也不便自承,其实这一宗所攻的即为处世圆
滑,又善心机,旁敲侧击,法门众多……”
  方子逸忙道:“君虞,这位大宗师究竟是谁?”
  李益笑道:“以前是谁,我不知道,但是我李君虞就仕以来,此职舍我之外,其谁敢
当?”
  方子逸这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也无限钦佩地道:“君虞,这圆通两个字亏你想的,
初看上去,似乎不太雅,但仔细想来,竟没有别的字能代替它。”
  李益点头道:“不错,我设想这两个字时,也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圆最利为用而为百形
之祖,试观草木之茎,百兽百禽之体,莫不以圆为其主形,若车之轮也,载重千钧,而一夫
能动之,远行千里而不损其形,这些都是圆之可贵之处。其次讲到通,这就更难了,通者无
滞无阻也,知晓万物,无往而不利,一个人若是致身于仕,断然不可少此二字真诀。”
  方子逸拱手道:“承教!承教!夫子之道,仰之不高,钻之则坚,学生一下子记不了这
么多,好在尚有时日。尚祈夫手耳提面命,随时赐教,今日受惠已多,请容辞。”他也像开
玩笑般地告退,卢安与秋鸿自然也知趣地退下了,小红把那柄万民伞收好了,侍候李益就
寝,李益却仍意有未尽地道:“小红,你在旁边一直笑,大概是不同意我的话,不妨捉出来
我们研究研究。”
  小红笑道:“爷的面前有我说话的地方么?”
  李益道:“但说不妨,我这个人执善而不固执,只要有理,我总是虚心接受的。”
  “我可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只听说以方正教人,从没有以圆通教人的!”
  李益笑道:“方正是教人立己修德,圆通则是教人如何做官的,两者并不冲突。我并不
是要人内外具圆,而是智圆行方,也就是所谓的外圆而内方,就像用的钱一样。外形为圆,
无角无棱,不易毁损,其孔为方,是为守正不偏,这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我举个例子给你
看吧。”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圆形的铜制镇钱以及一方四角形的石砚,一本书。先用石砚竖了
起来,用手向前摧送,到了那本书的面前,笑道:“这块石砚是方的,推送时已经费力逾倍
了,遇有阻碍,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书移开,一个是停滞不前,这两个办法都不好吧!
移书则变动太多,停留则屈己太甚,可是这圆形的镇钱就不同了,只要稍微多加点力,就从
上面滚过去了,既没有破坏到书,也没有妨碍到自己的行通,现在你懂了吧!”
  小红道:“懂是懂了,可是有一点地方爷没有想到。”
  她把两样东西都竖立放好,然后把桌子的一边微微抬高,砚端然不动,而圆形的镇钱却
滚动掉到地下去了。
  “只要大局稍有变动,方者不易,而圆者趋下矣!”
  李益神色微微一变,然后拿起一根细绳子,穿过镇钱中心的细孔用手拉住,笑道:“圆
者不可持,还要通,通者。就是中间这个孔,有这个孔,才能穿过这根绳子,桌子前倾时,
绳子在后拉链,就不会轻易滑动,那怕倾得再历害,连方砚都滑下去了,而圆镇钱因为有绳
子拉住,始终不会滑下去的,你知道这根绳子是什么吗?”
  小红道:“知道,就是爷在京师所结的那些奥援。”
  李益道:“不对!那是后面拉住这根绳手的手,这根绳子是我安排的许多关系,结的许
多渊源,使我与那些人之间,用一根无形的绳手拉在一起,我动的时候,把他们一起拉链
走,我要倾跌时,他们可以拉住我,但如果他们想把我拉得后退时。我可以切断绳子,摆脱
相互的连系,这主动之势,必须操之于我……”
  说到这儿,他见到小红的脸色略现不豫,笑问道:“你似乎对我的做法不尽同意?”
  小红苦笑了一声:“爷!我是个女流之辈,接触的事务少,不够资格批评你的行事,但
我觉得你太看重于利害了?”
  李益笑了一笑:“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说我有需要时就会想要人拉一把,而别人在下
坠时,我就切断了相互的联系,弃之不顾,有亏于道义?”
  小红点点头,却又叹道:“不过这也是妇人之见,在宦海中,根本就说不得道义这两个
字。”
  李益道:“对了,而且我说这主动之势操之于我,只是说我不会把这个结牢得太紧,跟
后面扶持的那些人结成一体形成由人控制进退而己,事实上他们也是一样,我把他们比喻成
为拉住绳子的手,也是别有深意的,因为他们也有取择之权的。如果我到了一蹶不能振的地
步,不等我连系,他们也会放手的,官场中没有道义,这才是一句最有理的名言。”
  说到这儿,李益自己也转为慷慨激动了:“在官途中绝不能倚仗一个人太深,像你父亲
被于老儿陷害,就是未能将利害之势看得明白之故,我做人做事有一个宗旨,就是我不会存
心去害人,但是我也不会被人所陷,我在长安广结渊源,绝不把自己的前途寄系于一个人之
手,就是做一件较为重大的事,我也不单靠一方面的关系,也是防到了这一点,因为我的成
败关联到很多人时,才不会被某一个人所操纵,一当事情失败时,别人想诿过于我,要我去
背黑锅顶罪时,牵涉到别人的利害,别的人也不会答应的。”
  小红惑然道:“爷!您所说的道理我都懂了,只是我觉得您过于思虑周详,也想得太远
了,以您目前的官职而言,似乎远不到可能有这种牵一发而动全局的可能吧!”
  李益笑了一下:“我本来是只为督署修城治河工程出来的,那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是
你记得高晖到咸阳送行,跟我密谈终宵,交给我一项更重大的使命……”
  小红道:“我已经回避了,不知道爷谈的是什么。”
  李益道:“一堂堂的兵部尚书大员,密谈终宵,绝对不会是小事,我当时没有告诉你,
是因为……”
  小红连忙道:“爷!妇人不宜问政,您告诉我也不懂,而且也不敢听,因为我怕在不经
意时泄露了口风,反而会误了爷的事。”
  李益笑道:“你不是这样的,而且你聪明灵秀,那么复杂的道理,你一点就透,怎么会
不懂呢?所以我要告诉你,而且要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小红感到有点愕然地道:“爷!您不是最讨厌女人家问得太多,而且也说过您不会谋及
妇人的吗?”
  “不错!我说过这种话,现在我也坚持这个原则,只是你不同,你不是普通的女流。”
  “爷言重了,妾身并无异于他人之处。”
  “小红,你太贬低自己了,你见识深远,志行义烈,这已经是常人所难及,更难得的是
你还有一身好剑术。”
  “那是爷谬赞,妾身虽然略谙技击,但是跟一些所谓好手相较,还是差得太远,像上次
行刺于善谦,就被他杀得狼狈而逃,性命几将不保。”
  “我想于老儿绝不会比你高明,否则你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那次行刺不成,只是你自
己的心太慌,不够镇定。使剑术打了个折扣,如果你沉得住气,伺定而暴进,于老儿绝对逃
不过你的剑下,此其一,再者,你从公孙大娘学剑,那是刺客的剑法,重于一举,一击不
中,气势已馁……”
  小红低下头道:“爷说得是,妾身自从那次脱身之后,反省了很久,追思原因,也找出
这些缺点,镇定的功夫是很难的,因为妾身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惊惶在所难免,而且第一击
并非不中,而是刺中了他,却一无所得,因而慌了手脚,其实他只是自知竖敌很多,恐怕有
人行刺,经常在身上穿了避刃的暗甲之故。后来妾身一面习琴以养性起,一面则深研剑法以
求技精,只是未待有所成,爷已经代妾报了仇了。”
  “这么说我倒是妨碍了你手亦亲仇的机会了。”
  小红一笑道;“妾身不是江湖中人,因此并不以为亲仇必须亲了,只要仇人得到了果
报,妾身就心满意足了,妾身之所以借刺杀为手段,本为万不得已,因为仇家势力太盛,如
循正当途径,无法扳倒他的,爷能使他心怀忧惧而死,比妾身手杀他更为妥切,我实在不想
杀人。”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道:“小红,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感到很为难了,因为我要你做的工
作就是杀人。”
  小红不禁一惊:“什么?爷要我杀人?”
  李益道:“当然不是绝对需要,但到了必须如此的时候,我是要借重你的剑术的。”
  小红沉思片刻才道:“爷!妾身已属君所有,举凡爷有所命,妾自当义无反顾,勇身以
任,只是爷此刻春风得意,与人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恨,何须出此?”
  李益笑笑道:“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我绝不会为了私怨而杀人,而且更不会做杀人
犯法的事。”
  “杀人而不犯法,那是怎么说?”
  “奉有朝命廷旨,诛除一二狂妄不臣之辈,像我以前设谋诛除鱼朝恩的例子,那自然不
犯法。”
  “鱼朝恩内挟君王,外干廷政,死有余辜,爷设谋诛除了他,是为国锄奸,为民除害,
人人感激。”
  李益道:“我要你对付的人,也是这一类的。”
  小红更为诧然了道:“怎么!爷又要对付这一类的人了,鱼朝恩死后,天下归于一统,
再没有人再敢如此跋扈杰傲了,爷要对付谁呢?”
  李益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有一些人已经慢慢的有此居心,只是没有鱼朝恩那样明
显,也没有鱼贼那么大的势力而已,可是缓患不除,天下难安,你对天下大局,像一般人的
了解差不多,总以为很安定了,实际却不然,自后安史之乱后,叛象虽平,但专权并未统
一,很多节度使节方镇,据地自封,对天子的旨意,阳奉阴违,敷衍塞责,更有甚者,根本
就置之不理……”
  小红愕然道:“会有这么严重?”
  李益轻叹道:“是的!可能还更严重,安碌山、史思明这两个叛贼,在一般人的心目
中,他们是百死莫取的贼徒,但是有几个郡州仍是他们的旧部为据,居然有尊此二贼为二圣
者,即此一端,就可以想见廷威之衰矣,先前是为鱼朝恩所制,染上欲振无力,鱼监伏诛
后,圣上为图振作,却又顾及大乱初定民心未复,实不堪再度用兵,而兵权初复,也不敢遽
尔言战,所以高晖和我澈夜长商,就是为了如何能兵不血刃而重振天威的方法。”
  “爷!妾身愚昧,但此等军国大计,高大人据膺重寄,为国之干城,他得与闻是应该
的,却不该要你这个新任的地方官来解决吧!”
  李益一叹道:“本来是牵不到我身上的,可是事情偏又缠到我身上,也可以说是因你而
起。”
  “因我?爷!妾身实在不明白。”
  李益笑牵着她的一只手:“事情的确与你有关,你知道我岳父是以河西节度使内调入京
的,其商升台阁,主要是为了安史乱时,以及鱼监弄权时,他能连络河西四郡,效忠皇室之
故。”
  “难道卢大人有问题吗?”
  “那倒不是,我岳父没那个胆子,只是他恃势而骄在所难免,为了要得到你,在我这儿
碰了个钉子,他以为是高晖在支持我跟他作对,所以才故作姿态,扬言辞官而想摆点颜色给
高晖看,那知道朝庭调他晋京,就是想从河西四郡上开始着手整顿,高晖把内情告诉了我,
他方慌了手脚,在渭河源头,他匆匆捏到,态度一变,也是为了要我向高晖解释,他跟河西
四郡,早无连系了。”
  “到底有没有呢?”
  “自然还有,他深明内情,也是仗着河西四郡的支持,他才想使使性子,知道了朝廷的
态度后,不由他不惊,我向他提出密告后,也劝他为自固计,最好秘密修书致上那四处节
镇,要他们稍敛杰敷衍态度,效忠皇室,切勿逞性胡作非为,自速其祸,信写好后交给我,
带去边处,与各方镇面商,诫劝一番。”
  “原来是这么回事,爷如果办好了,又是大功一件。”
  “我并不在乎建什么功,只希望能为朝廷弭祸,免得百姓们又受一次战祸而已,高晖再
度与我约会,原是问我一下岳丈的心意如何,我说了岳父的表示,他当然很高兴,所以才授
权给我,先从岳父的渊源上,劝劝那些人看,如果他们执迷不悟,就要采取严厉手段来对付
了。”
  “朝廷打算用什么方法妮?”
  于是李益把自己的计划与猷策详细地解说给小红听,她原是将门之女,对兵法上的韬略
并不陌生,听完后大为赞赏:“爷!您这一手献策实在太好了,兵众则将骄,自古皆然,目
前这些节度使也的确是太不象话了,听说安史之乱时,大部份的节度使都拥兵观望,既不尽
守土之责,又不应勤王之召?坐视贼势强大,直取长安,否则朝廷养兵百万,何至于被安禄
山十几万军马扰得天下不宁,圣驾仓皇而迁蜀中!”
  李益笑道:“那倒不能全怪他们,那时候杨国忠李林甫为相,狼狈为奸,一手掩尽天下
耳目,那些节度使的粮饷被这两个人居间舞弊克扣,根本不足以养兵,他们只好自取于所辖
的地方,朝廷的粮饷拨不拨过去都无所谓了。乱事初起,倒还有好几个忠心耿耿的节镇自动
请缨要求杀贼一战的,但是被杨国忠回绝了,他是怕他们带了兵来到京师,要跟朝廷算帐索
饷,揭了杨国忠克扣军饷的事儿,在皇帝面前力陈节镇责在戍边,不可轻离,安禄山小丑跳
梁,朝廷的禁军有三十多万之众,哥舒翰骁勇善战,足可扫荡贼乱而有余,不必调动边兵而
虚边防。”
  小红道:“说起来倒也不为无理。”
  “巨奸大恶,当然总有一套说词,所以才能说动了玄宗皇帝,颁旨着令边镇不可轻离,
可是杨国忠没有想到他玩这一手,禁军的那些将领们也玩上虚报军额,杨国忠跟安禄山一向
不和,并不是有心要助敌的,他对各边镇的粮饷上连拖带扣,对禁军方面却十分丰厚。”
  “那怎么会一蹶不振?反而被胡儿给击败了呢?”
  “我不是说过了玛?他玩这一手,那些禁军将领们集居长安,跟他的私交很笃,自然清
楚他的手法,同样地也玩上这一手,所以他以为长城的三十万禁军,实际上却只有二十万不
到。”
  “以此之数,也优于安禄山的乱军,怎么会败呢?”
  “原因很多。安禄山蓄意谋反,他的十几万胡骑都是训拣精良的劲旅,而禁军却都是些
老弱残兵,哥舒翰虽善用兵,却过于自负,接下了那批老弱残兵,明知不堪用战、必需固守
补充,却偏偏瞧不起安禄山,鼓勇好战,长驱应战,安禄山摸准了他的毛病,故意让他先小
胜一两阵,增其骄妄,诱其深入,尽出精锐。终于在灵宣一战,大败哥舒翰而生擒之,潼关
失守,天险尽失,但事并非不可为,偏偏玄宗皇帝由于年事已高,不如壮年英武了,闻警先
乱,悄然而幸,那时禁军随行尚有十万之众,只要皇帝有决心,尚可一战,而且玄宗皇帝还
是打着亲征的口号,人人振奋,那知竟是领军西遁。于是人心更乱,马嵬兵变,总算杀死了
杨国忠,缢死贵妃杨玉环,太子率残部赴灵武监国勤王,皇驾则仓皇入蜀……”
  小红叹道:“上无斗志,怎能期望将士用命呢?爷!这些事妾父曾在军中都不知道,你
怎么会清楚的呢?”
  “是高晖告诉我的,做君上的人只有对升平盛事或宣扬天威的大捷,才广事渲染?像这
些窝囊事,只有一些帝室亲信才能与闻,痛定思痛,以为炯鉴。”
  小红叹道:“真想不到,天威赫赫的玄宗皇帝,竟是这么一个皇帝,想到天宝盛年的显
赫事件,对于后来的祸败,简直使人难以相信,直到今天,我方明白,渔阳击鼓才起,国势
早已衰败了。”
  李益也颇为感慨地道:“是的!他不能说是个昏君,少年英发,诛杀太平公主而登基以
后,厉行改革,把帝戚弄权的弊端一扫而清,初以开元为号的二十九年,造成本朝的全盛时
期,但是盛平之世过久,磨去了一个人的锐气?久事享乐,就不是那么英明了。”
  “现在的这位皇帝呢?爷曾经见过驾,应当知道得清楚一点,似乎不会那么儒弱吧!”
  李益笑道:“做臣子的本不应该批评君上,那是大逆不道的,故而我们只可于私室谈
谈,这位万岁爷不过勉强称职而已,那还是由困难中挣扎出来的,还称不上大有作为,否则
就不会被鱼朝恩挟制那么多年,不过现在是痛定思痛,力图振作,异日或有可为。”
  “爷不是说他准备逊位太子,自居太上皇吗?”
  李益笑道:“那只是说说而已,一时还不至于如此,在我的猜想中,这正是一个姿态,
用以安安那些骄臣悍将之心,疏于防犯,然后才便于整肃,尤其听了高晖对我所作的剖析之
后,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他兴致勃勃再度以振奋的口气,把朝廷与高氏密谋,陆续把年青忠贞的将帅人选,举介
到各路方镇帐下效力,再在朝中以几个廷臣的力量,徐徐支撑那些年青人,使他们在主帅面
前窜红攀升,渐次被重用,终而取代之策说了,然后才笑道:“我想这个办法并不是始自今
日,朝廷早就开始了,最显明的一个例子,就是汾阳王郭老岁当其未显之时,在哥舒翰帐下
效力,旋又调仆固怀恩帐下效力,在两处都很得人心,这就是第一步;仆固怀恩嫉才,忌其
大得人心,才找了个借口办他的罪,刚好遇上了青莲居士李白先生,为之缓颊求情获赦,未
几,天室乱起,太子在灵武监国勤王,郭汾阳很快地就升了起来,所率士卒皆为哥帅与仆固
旧部,也都是他当年相处过的袍泽,对他十分拥戴,故而能很快地收复两京,击溃贼众,完
成了不世勋业,这整个事件就十分耐人寻味。”
  小红一怔道:“青莲先生慧眼识人,这又有什么呢?”
  李益笑道:“李白为他求情之时,正是失意离京流浪漂泊之际,郭子仪所犯的是死罪,
岂能以一个失意的人一书而获免,这就是费推敲之处。”
  “那自然是因为青莲先生的清望之名,倍受尊敬之故,他身虽获谪,但在朝野间仍是很
有名望的。”
  “这话是一般人那么说的,但李青莲不过是小有文名,若言清望,实在还不侈清到那
里,他致荆州刺史韩朝宗书,也十足地表示了他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名利之徒而已。”
  小红这下子就不服气了:“他要真是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不向高力士、杨国忠门下去求
荣呢?那两个人总比韩荆州的权势大得多吧,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是一般
人的公评,可见他之对韩公谦虚,是心仪韩公之为人……”
  李益笑道:“韩朝宗是玄宗皇帝时的刺史,距今并不太远,如果他真有为人景慕之处,
怎么会默默无闻呢?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两句话除了青莲先生的那封信
中,并未见于其他文字,因此这两句诗究竟是天下公评还是李白一个人的谏辞,就很有问
题。”
  小红搬书本子是斗不过李益的,只有改变话题道:“李白对一个荆州刺史如此谦卑,游
幕长安,却不惜获罪权贵,这正是他可敬之处。”
  “李白的文章好,诗句工而有仙气,这些我都承认,但是对他的做人,我始终不以为他
有多清高,一定要我批评,那就是小有才气,不务正途。”
  这八个字下得太苛刻了,小红对李益是很尊敬的,但李青莲居士也为她私心所淑,那与
她后来的职业有关,寄身歌楼,吟唱时最多的还是青莲的诗,因为他的诗句中多飘逸之气,
那是天才与灵感再加上洗炼的作品,在诗的王国中,他那超然的地位是无人可及的。
  李益看出小红的表情,笑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那没关系,因为你
没有研究过他的人,只试过他的诗文,从诗文上去了解他是不够的。”
  “那该从什么地方了解他呢?”
  “从很多地方,先从他来到长安之后,未显之前那段日子看,他就是个很投机的人,佯
狂诗酒,作出一付自命不凡的狂士之状,目的无他,为售其才而已。因为他很清楚,只有这
个方法,才能很快地引人注意。自有一批书呆子为他吹嘘,为他荐举,把他捧成个名人,这
一点他成功了。像贺知章等人全为他的磅礴才气所倾倒,把他誉为天下无双奇士,高捧上三
十三天去。”
  “他为什么不投杨国忠的门路呢?”
  “这正是他聪明处,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很对玄宗皇帝的胃口,只要能为宫中所知,立可
直步青云,而杨国忠、高力士等人跟皇帝太接近,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若是投入那两人的
门路,一定合被倒当出不了头,而且那两个人地位虽显,却为士林所不齿,皇帝祖信他们不
错,却不会看重他们荐举的人。皇帝很重名士,为士林所不齿的人,虽然有才,也不会受到
重视的,因此他选了第二条路,尽量表现自己的狂态,这无非是一种故作姿态而已。”
  小楼低头不语。李益笑道:“高扬二人和士林不睦,士林所重,必为高杨所贬,一方面
抬,一方面眨,正好达到了他的目的,使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声名大噪,还没有见到皇帝。
他的名字已经简在帝心了,终于渤海国上了一封本国文字的表章,而他恰好游过渤海,懂得
渤海文,造成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其实这也是贺知章等人故意造成的。长安有同文馆之
设,专事通译各国文字,岂有不识渤海文之人,只是这个机会一向不为人重视,操之于士林
之手,贺知章等人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给推了出来,他更懂得利用机会,藉机拿矫,故意要
高力士脱靴,扬国忠捧砚,来引起皇帝的兴趣。加深皇帝的印象。”
  “那是很危险的事。这两人都是当朝贵显。”
  李益笑道:“不错,但是他知道这么做不会有危险,而且一定会得到皇帝的答应,因为
皇帝对高杨二人的不学无术是知道的,对他们平时与士林不睦的事也很清楚,有时为了压抑
士林的骄气而宠信他们,但有时也必须压压这两人的锐气来取悦士林,这样才能表示他的圣
明,这也是一种权术。他在那种场合下、故意来上这个要求,看上去是为了读书人出口气,
其实却是给皇帝造成一个尊重斯文的口碑而表彰圣德,这件事深深地乐到皇帝的心里去了,
皇帝当然会欣然同意,因而也一下子造成他显赫的盛明。”
  小红只有点头的份儿,她想得不如李益深入,但毕竟是个明理的人,李益分析得都在理
上,使她无可辩驳,但是毕竟对一例私淑已久的偶像,不容易一下子推翻,想了半天才道:
“爷,草檄退蛮书,醉拟清平调,这是倚马才华,爷用小有才气四字,不是太苛了一点吗?”
  李益笑道:“退蛮书不过是渤海文字通顺而已,清平调三章,词意新丽可喜,但那一章
是经世纬国之才呢?士人之才应以治世经济为上;青莲的倚马才华固为不错,但最多只是个
文字清客而非庙堂之器,所以一下子爬上了天,得到皇帝那样的赏识,却无以寄重,因为皇
帝跟他接触久了,也了解他的才气只在诗文,不谙世务,所以宠过一阵子,又渐渐地疏远
了,这才是位不得志的原因。有人说他是以飞燕新一句?暗讽贵妃杨玉环而获罪,那是冤枉
了杨贵妃,玉环姊妹跟皇帝那一手谁都知道,何况飞燕合德姊妹并宠于汉宫,被认为是天子
风流韵事,皇帝经常聚了杨家姊妹一起行乐,以不逊色于汉皇而自诩?可见这件事并没有什
么了不起,而且杨妃体腴,自以为傲,皇帝也喜欢胖美人。绝不会为做以飞燕暗讽太真之肥
而生气的。”
  “爷说他不务正途又是何据呢?”
  “他没有把握机会,没有善用自己的才华聪明,受知之时,不在治世之学上下功夫,一
味以词藻之丽而为计,就是不务于正,这批评难道错了?”
  小红叹了口气道:“爷是够资格作此批评的,爷初到长安,也是以文名而噪,可是爷之
屡受重寄,表现的是治世之具。”
  李益傲然道:“我不否认我是个名利之心很重的人,但是我求的不是浮名虚利,我拿出
来的是真本事。”
  小红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转移话题道:“爷刚才谈到郭老千岁,那又是怎
么回事呢?”
  李益笑道:“郭汾阳可能就是朝廷有心作育的人才,派到哥舒翰帐下,就是为了要渐渐
取代哥帅的将权,那知道他太得人缘,引起了主帅之忌,故意生了他一个死罪,朝延有意开
脱,却又不能太明来,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李白来上这么一封说情的信,使得当事者顺水做
人情,借重李白的清望,把郭汾阳开脱了以塞人口而已。”
  小红道:“如此说来,郭老千岁之有今日是早已内定了?”
  “那又不然,朝廷对这一类的青年将才甄选了很多,但成就则视各人的机遇与作为,郭
老千岁平乱拒胡,是以他不世的功业与汗马功劳,才造成今日的地位。”
  小红道:“这也是高晖告诉爷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揣恻,不过也有相当的根据,正因为郭老千岁当初受命以制哥帅,
他深知朝廷用将之道,乱世可拥重兵而捍卫国土,太平盛世,拥兵则易遭忌,所以他很聪
明,每当战事一了,立刻自请释兵权,除了一些家将之外,几乎全部交出去,这样才能得保
首领,以及功名富贵,居朝握兵权,是最危险的事……”
  小红轻叹道:“不过这也难怪朝廷猜忌,兵权到了谁的手里,都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
鱼朝恩以寺人之微,手执兵符之后,就开始作威作福,内挟天子,外令朝臣了。”
  李益道:“这是很难说的事,权势握在手中,就会使人改变了,在朝如此,在外的将领
又何尝不如此?玄宗初,原来只置了十方节度使,就是怕他们拥兵太重,慢慢予以分散,可
是到了现在,分为三十九镇,仍是难以控制,那些人军权在手,就不肯放开了,而且还变本
加厉,对朝廷的旨意也都不太愿意接受了,他们如果忠心国事,倒也罢了,可是安史之乱,
就是一个明鉴,那些节镇为了怕自己的兵力受到损失,坐视朝廷为乱贼所凌而拥兵不动,这
变成了朝廷替他们凑兵,而让他们坐雄一方,这种情形绝不允许久长。先肃宗皇帝时,天下
初定,无力振作,今上隘位后,又有鱼朝恩所制,难有所为,好不容易把鱼朝恩诛除了,开
始着手整顿边镇,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只好从小的地方先开始,而且也不能明令以行,只
有从徐徐更替着手,我适逢其会出边筑城治河,牵到岳父那一闹,高晖才告诉我一个大概,
当然另外一半是我自己摸索而得,向高晖讨来的差使。”
  小红一征道;“怎么是爷自己找来的事儿?”
  李益意气奋发地道:“是的!小红,你明白我这个人是不甘雌伏的,有这个机会我绝不
会放过,在个人而言,固可一抒所学,博个万里前程,但是对君国而言,也是分君之忧,为
朝廷奠定万世之基,继往圣之绝学,我不屑为,但是待万世开太平,则我当仁莫让……”
  小红叹道:“爷的志向是很令人钦配的,只是爷为一个书生,无拳无勇,如何去担当这
个责任呢?”
  李益傲熬道:“我胸中有十万甲士,身外有卿一枝宝剑,只要算无遗策,一样可以建奇
功,立功业,莫谓书生无用,蔺相如在秦廷劫持暴君,终于完璧归赵,他也只是一介书生,
可是赵国名将廉颇,徒拥重兵,却办不了这件事。”
  小红震了一震道:“爷说要用我这枝剑?”
  “是的,我先用岳父的手书,加上商晖的密札,说动他们接受调兵之议,假如他们拒
绝。就用得到你的剑了。”
  “爷说要我杀人,就是指此而言?”
  “不错!我不会要你去胡乱杀人的。”
  小红搪担心地道:“在这种情形下,妾身自然不敢推辞,不过爷,方镇节署,都是禁卫
森严,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不少的卫士。我这一枝剑恐怕难以成事,而且还会误事,爷要考虑
消楚。”
  李益笑道:“我早就考虑好了,这本来就是行险之举,只要万无一失的来干,带上几万
人马也不够,但是,一枝剑却可以成得了,因为我轻骑简从,也不是武将,更备有岳丈的私
函,他们谁都不会怀疑我。”
  小红苦笑道:“话虽不错,可是要谈机密事,他们固然会摒去从人,妾琼也没有理曲跟
在身边呀!”
  “你是我的侍儿,自然不同。”
  “不!爷!您对军队的情形还不熟,越是机密大事越禁妇人介入,您要求对方摒退卫
从,自己却带个侍儿前去。不仅在道理上说不过去。而且反而会招疑?”
  李益倒是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也只是怔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小红,多亏
你提醒,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有解决的法子了。我带着你去拜客不便,
但是他们来回拜我时,就好办了。”
  “爷要他们来回拜?”
  “这有什么不可以?他们是地主,理应回拜的。”
  “爷!别的我不清楚,但是军中的情形妾身略有所知,尤其是这些当节度使的,一个个
架子大得很,朝中一品大员路过,他们都爱理不理的,爷这六品前程……”
  李益哈哈一笑道:“小红,我这六品官儿与别人不同,在长安你也看得出,我结交来往
的都是些达官显宦。而且堂堂兵部尚书,我照样也能把他整下台来,阁老丞相,我李益的名
刺送进去,都是亲自出迎的。”
  “那是在京师,到了外面,大家只重势。”
  李益淡然道:“我知道,小红,但是权势并不在官品的尊卑,而在人事之运通,正如你
所说,一品大员他们爱理不理。但我这六品的委员却非要他们降阶相迎不可,原则上就这么
决定了,你等着瞧吧,只要他们敢不来回拜,那就算他们有种。”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在此后的行程中,李益绝口不谈此事,但是他并没有安闲下来,只
要一有空,他就在构思如何进展这件事,而且在快要接近第一站时,他的神情显得有点焦
灼。因为他在等高晖的密函,虽然他的囊中带了高晖与卢方的私扎,可是听了小红那番谈话
后,他知道那些可能还不够,要想使得这些方镇们俯首听命,他必须还要一些真正具有权威
的证据──兵部调度军马的兵符。
  这才是真正权威的象征,所以在第二天,他就以十万火急的加紧文书,致函商晖,要求
给予便宜行事的兵符。
  这等重要的东西是不轻易予人的,可是李益敢开口要,相信高晖也肯定会给的,因为他
从事的是一项非常的任务,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所以他在信中的语气很坚决,但是也把理
曲陈述得很明白。
  回文未到,他的行程却已经到了第一站──凉川。这原是卢方的节度使区,接任的节度
使史怀义是高晖的同门,也是由卢方自荐留后的继任人,整个计划的实施。
  必须要先透过他的同意才能实施的。
  李益在这儿第一次尝到了冷落的滋味,也使他更相信小红的话,边廷使节的架子是够大
的,也够势利的。
  李益的名刺投进去,因为他在这儿有一些小工程,所以做的名刺上只拟兵工二部札委督
工的名义。史怀义只派了一个书启文案先生接待他,态度很冷淡,略道辛苦后,就交代道:
“贵委员治城工务有什么需要,直接责成地方官供应就是,凉州为帅府所在地,贵委员又是
为筑城国防公务,兄弟一定会关照当地州府悉力相助,这是督帅的一点小意思,以酬贵委员
为国宣劳。”
  信手递过一个盒子,李益蹩了一肚子气,但是他的涵养很好,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打
开一看,里面是两锭赤金,大概是二十两重,原来史怀义把他当作登门打秋风的了。出手二
十两金子不算少,可是对李益而言,却是一个很大的侮辱,他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那位老夫
子已经拱手道了一声告罪,自行退去了。
  李益本来想立时取出卢方的私函的,但是想想忍住了,一声不响,怀了盒子出来,然后
回到行馆,督工的事情他叫方子逸去向州府联系会办了。
  自己把卢安叫了来,把卢方的私函叫他递进去,同时也吩咐了一番话。
  卢安原是从这儿去的,卢方晋京赴任,带走的只是私人,帅府的人员都是旧日班底,他
自然很熟,所以很顺利的进入了内堂,见到了史怀义,呈上了卢方的私函后,史怀义的脸色
变了,先请了卢方的安,然后才问道:“恩相的娇客李公子是否已经来了?”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已经来了。”
  “请!请!贵管家也是的,李公手既是恩相的东床娇客,就是自己人,怎么还那么客
套,让他在外面等候呢?”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此行另有要务,恐怕引人启疑,所以讨了一份顺便的公务,监
工筑城,上午已经来过一次,奉了府中罗老夫子的指示,去接洽州府了。”
  “什么?罗春霆没有跟我说起呀!”
  卢安知道他在做作,也不便说破,取出一个盒子道:“家老爷对罗老夫子的能干一直很
推崇,这次还命小人带了一点微意,致上罗老夫子。”
  盒子里面放着早上给李益的两锭赤金,史仲义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这个时候却不能承
认,一迭声的叫把罗先生召了来,那位老夫子进来时还十分从容,他跟卢安也是熟人,见面
就笑道:“卢安,你怎么来了,莫非长安卢老大人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卢安笑笑道:“没什么事,只是一件小喜讯叫小的来通报一下,我家小姐字人了。”
  “哦!那倒是一件大喜事,是那一象的王孙公子,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娶得这位绝世佳
丽。”
  史仲义已经沉下脸道:“春霆,你是掌管文案的,本爵的一切书信都是你经手,对京中
的动态,你也应该注意,京里来了人,你怎么不问问清楚就随便自主应付了!”
  罗老夫子一怔道:“没有什么人来呀,只有今天早上兵部来了个督工修城的,那是地方
官的事,根本无须禀告帅府的,但他递了个帖子,学生也不便太过冷落,照往例打发了,看
他的意思,似乎意犹不足,学生嫌他太贪心,懒得多纠缠,借故告退了。”
  史仲义冷笑道:“你真能办事,尽替我得罪人。”
  罗老夫子道:“督帅,那家伙年纪轻轻,又只是个六品闲员,学生已经照最厚的例子开
发……”
  “你有没有看看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姓李的,学生一看品衔职称就懒得去记他的名字,督帅,这些家伙学生很清
楚,不学无术,汇缘人事弄了个部里闲员,好容易逮到这么一趟差使,就想一次把本钱弄回
去,那有这么好?”
  卢安实在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罗老夫子这次你可弄错了,这位李公子可是真才实
学,少年得意,去年中的进士,文名遍满天下。今年年初在长安灯市时,作客汾阳王府,会
同了他的几位江湖侠士,谍杀了鱼朝恩。这么大的事,罗老夫子难道也不知道?”
  罗春霆道:“这个敝人自然知道,这位公子讳益,人皆称李十郎,是前肃宗皇帝时,丞
相李揆公的侄子,而且又是卢中书大人的内侄,贵管家随卢大人晋京,想必见到那位表少爷
李公子了。”
  “当然见到了,而且我家小姐就许配给表少爷。”
  罗春霆眉开颜笑地道:“原来就是这位公子呀,好!好!珠联璧合,玉人无双。那时卢
大人还在此地任上督军,夫人与小姐对这位少爷的事特别留心,每次京师来人有了新的消
息,她们都召见敝人来亲自垂询,那时敝人就想到他们可能会亲上加亲的,现在果然是如
此………咦,管家,你说的这位李十郎,不会就是今天来的那位吧?”
  他蓦地警觉,看到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对,尤其是史仲义,神色已经沉了下来,这方知道
自己犯了过错,更明白那位年轻的委员,正是卢府的娇客,不禁变色道:“这怎么可能呢?
那位李公子建了这么不世奇功,朝廷因功封赏,也不会放这么一个闲缺呀?”
  卢安道:“姑爷放的是郑州主簿的缺。”
  罗春霆又道:“那还是太委屈了,不过郑州是府郡,主簿是六品缺,李公子是新科进
士,已经算可以了,功在朝廷固然不错,可是这一功不同于在疆场杀敌卫国,鱼朝恩弄权挟
制朝廷,却是件不便公告于天下的事,那是朝廷的一项隐衷,所以只有把李公子记在心里,
慢慢地擢升……”
  史仲义冷冷地道:“春霆,你是在卢恩相手下的老人,对一切的情形都很熟。所以本爵
接任后,依然一切都借重,而合作以来,诸多赐助,本爵十分感激……”
  罗春霆惶恐地道:“督师爷言重了,学生才疏学浅,蒙督师爷不弃,学生铭感五内,唯
竭驽钝以报……”
  “罗先生,客套话都别说了,今天卢恩相的娇客李公子前来,你那种接待法,实在使本
爵感到愧对恩相……”
  罗春霆苦着脸道:“督帅,筑城小事。兵工两部札委员前来督工,在一般的惯例上,都
是指派一些闲员前来,学生怎么会想到是李公子呢,何况这件事学生也曾……”
  史仲义冷冷地道:“不错!你向我报备过,但是你可没有说来的是什么人!罗先生,我
相信李公子的名刺上,不会没有姓氏吧,你难道只看上半截的?”
  罗春霆道:“学生曾经看了一下,可是名刺上写的是李君什么的,学生对那个名字没有
印象。”
  卢安道:“君虞是姑爷的官讳,姑爷是以公务来谒,当然不能写上小名,而且也不能用
李十郎为名吧?”
  罗春霆用手敲着脑袋道:“对!对!李公子官讳君虞,我以前倒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
只是姑臧李十郎的名气太大了,往往使人记不起他的官讳,而且李公子年纪轻,初出仕不
久,他的官讳知道的人实在不多,学生自承疏失,可是督帅可以问问,府里别的人对这个名
字是否知道?”
  史仲义道:“罗先生是专营这方面事务的,别人可以不知道,先生却不该不知道。”
  这是直接的申斥了,罗春霆低头不敢作声,史仲义更为生气地道:“先生如此对待李公
子还不打紧,要是让卢恩相知道了,却以为是本爵故意怠慢,恩相对本爵提拔之恩如海之
深,这一来以为本爵是忘恩负义之徒,这个误会叫本爵如何解释?”
  罗春霆汗如雨下,只有连连躬身道:“是!学生该死,学生立刻前去向李公子请罪。”
  卢安冷冷地道:“罗先生,你现在得意,不记得家主人了,家主人却没忘记你9这次还
特别叫小的给你梢了一份薄礼来,请先生赏脸收下。”
  说着把那个盒子递了过去,罗春霆不必看内容也知道是什么了,更是惶恐难安,迟迟不
敢收下。
  史仲义冷冷地道:“罗先生,人已经得罪了,该怎么想个弥补的办法是你的事,还推托
什么?”
  罗春霆久居幕府,对官面上应付的手腕到底还是内行的,这件事虽是自己的疏忽,但史
仲义本身也有责任的,只是目前必须要自己顶起来,因此双手接过那个盒子,谢过了卢安,
然后把盒子又塞回在卢安手中陪笑道:“安老哥,你我以前总还是一起同事,凡事总得多多
照应,这件事还望老哥指点一二,兄弟改天再说。”
  卢安二十两金子到手,心中着实欢喜,也深深地感激李益料事之明,因为这一切都在李
益的意料中,唯其如此,他方更要为李益争一下,因此一笑道:“这是算什么?一罗春霆笑
道:“这是督帅对老哥远道而来,略酬辛苦的微意,兄弟回头对老哥还有一番谢意。”
  卢安笑道:“我是奉了大人的命令侍候姑爷前来的,家大人致督帅的私函,本是由姑爷
带来的,因为没机会投递,才叫我再送来,我可是一点都不辛苦。”
  史仲义道:“管家,日间得罪李公子之处,本爵实在也难辞其咎,万望管家在李公子面
前妥为解释,回头本爵当请罗先生专程前往叩诣李公子,一则是请罪,再者也邀李公子过来
一叙。”
  卢安笑道:“督帅!您这儿对京里的情形太隔膜了,京师发生了很多大事,您好像一点
都不知道的。”
  史仲义道:“河西远处边塞,本来就难通音讯,完全是靠军中文书传布公文才知道一点
事,管家从长安来,正要多多请教呢。”
  卢安笑道:“督帅,别的事不值一提,兵部尚书易人,这是与督帅有切身相关的大事,
督帅该知道的吧!”
  史仲义笑道:“这当然知道,邸抄在五天前就得到了,前任尚书于善谦病故,新放了吏
部侍郎高晖是本爵恩师应龙公的哲嗣;与本爵有同窗之谊,是以闻讯之后,立刻拜书前往道
贺了。”
  “这其间颇多曲折,督帅是否也知道?”
  史仲义笑道:“这个本爵倒是比别人清楚得多,先恩师为权监鱼朝恩所害,跟于老儿不
无关联,吾辈门生故旧,对此莫不耿耿于怀,想必圣上也知道了,所以于老儿一死,兵部尚
书放了高晖兄,本爵并不感到突然。”
  卢安道:“督帅,家大人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小人不知道,但是小人临行时,家大人曾
经吩咐过有几句话一定要面告督帅,刚才一打岔,小的没来得及说。”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看着罗春霆,罗春霆见机,连忙道:“安老哥,兄弟不知道你来
了,因此也没准备,你跟督帅把事情交代好了,回头上我那儿去喝两杯,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一下。”
  他正准备走开,史仲义却道:“罗先生不必走开了,你是恩相手上留下来的人,本爵与
卢恩相之间的事,你完全清楚,你也听听好了。”
  卢安笑道:“原来罗先生受到督帅如此器重,那可就太不该了,因为家主人所要交代的
事,不仅与督帅有关,跟新任尚书高大人更有密切关系,而所有的关系,都串在我家姑爷身
上,姑爷这次出来督工,是高大人一力促成的,就是有很多的秘密要公,要委托姑爷来促成
的,罗先生怎么竟把姑爷当个叫化子似的打发出去了!”
  这句话说得罗春霆很不是滋味,因为卢安在帅府中也只是司阍之职,还在他的管辖之
下,现在因为卢方调升,卢安跟着走了,他仍留在节度使署,互相不在隶属,较为客气一
点,刚才更因为一时疏忽,得罪了李益,不得已才称呼他一声老哥,已经够委屈了,但卢安
居然当着面指斥他起来了,怎么样也下不了台,脸色一变,朝史仲义一拱手道:“学生无
能,学生告退。”
  他这么一走,史仲义也感到很不是滋味,故忍不住道:“管家,得罪了李公子,究竟是
下官的疏忽……”
  卢安却笑笑道:“督帅,不是小人放肆。实在是督师大人太不明白现势了,罗先生跟您
的关系,小的自然清楚,有些话不能当看他说,小的才点了一句,督帅硬要留他下来,小的
只好挤他走了,不过请督帅再恕小的放肆,督帅大人这个亲信师爷,也该换个人了。”
  史仲义更是不耐地道:“管家,本爵与卢恩相之间……”
  卢安道:“家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罗先生可以听,但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督帅之间
的事,他不能听,小的这么说,督帅大人应该明白吧!”
  史仲义不禁一怔,望着卢安发呆。
  卢安道:“督帅,事情有轻重缓急,有些事。家大人知道一半,小的因为追随姑爷。知
道七成,所以姑爷才命小的前来投书。”
  史仲义更是诧然地道:“那李公子是……”
  卢安道:“我家姑爷自然是完全知道,他今天来拜诣督帅,原是准备从事密谈的,他也
以为督帅见到了他的名帖,必定会邀到密室相商的,那知督帅连面都不见。”
  史怀义更为紧张地道:“这……本爵的确不知道。”
  “所以小的才认为督帅该换个老夫子了,方今的局势督帅是知道的,打从安禄山父子作
乱以来,一直没稳定过,督帅虽然镇守边处,对朝廷动向不太清楚,但是盛衰兴废,跟督帅
的前程多少总是有关系的,所以对长安的动静,督帅应该关心才是!”
  史仲义的脸上现出了惊色,爱容道:“管家在恩相门下时,就以干练见称,本爵没想到
管家还有这一肚子学问!”
  卢安有点得意,心中对李益更为钦佩了,他知道自己虽然心眼儿活,也不过是官场上的
事儿通违一点罢了,怎么样也说不出这番有学问的话,这套说词是李益教的,而且李益保
证。只要他对史仲义说了这番话,必然可使对方改容相向。初时他还不敢相信,现在斗胆说
了出来,果然使得史仲义态度改变了,而且改变得很多。史仲义本来是坐着,让他站着回话
的,这时居然伸手道:“坐!坐!坐下来慢慢地说,下官还要详细请教。”
  指着侧面的坐位,那是客位,卢安以前在帅府侍候卢方,知道这个位置的尊贵性,普通
州府前来叩诣晋谒,也未必能挨到这个坐位,因为唐代的节度使地位相当崇高,起初只是领
军,到了后来,则兼及民政。
  州府郡守等地方官,虽由朝廷管辖任免,却也归节度使节制,对于地方官,节度使只差
没有直接任派,却有权去免,方镇认为那个地方官不合意,无须申述理由,一个手谕就可以
叫他滚蛋,然后再通知吏部另行选派,所以在节镇辖区内的地方官很难做,他们必须受到双
重的节制。跋扈一批的节度使,更是自行荐举官吏的,如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时,就保举范
阳户曹参军颜杲卿为常正太守。不过颜太守倒是位好官,并没有因为禄山的保举提拔而成为
他私党,安禄山兵变时,颜桌卿竟大义凛然,坚不相从,率部以抗,城破被执,破口大骂安
贼不屈,终被割舌而死,这是天宝末年一件很令人感动的忠臣事迹。
  安史乱平,节镇的权限稍遏,但是对地方官,还是具有相当的控制力的,即使不能自行
指定要谁来干,却可以决定不要谁干,一直换到满意为止。
  所以在节度使辖区内的地方官,到了帅府是没有多大地位的。
  卢安能够在史仲义的面前捞个位子坐下谈话,可见所受的重视了,因此他告罪坐下,态
度不敢放肆,只是屁股挨住半边椅子,随时准备起立,谈话却壮胆多了:“蒙督帅抬爱,小
的追随家大人在边廷,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追随家大人内调晋京才懂得多一点,自从指定
侍候姑爷出京公干,跟着姑爷,才算真正地懂得这些官场的琐碎,所以才斗胆进言,督帅是
军伍出身,用兵捍卫国土,对从政之道,自然生疏一点,可是罗老夫子既为督帅倚重,却不
该忽略这种事情。”
  史仲义道:“罗春霆也不是不注意,只是凉州距长安数千里,消息阻隔,在所难免,要
等朝中有人来才得知一二。”
  卢安笑道:“督帅,不是小的放肆,像这种事不能等候消息来,必须要争取主动,在长
安预先就连络好专人,把有关的消息尽快地传告,这样才能掌握先机,预定决策,一旦有利
害相关的事情发生才不致仓皇无策;罗老夫子没有做到这一点,就是没有尽到职守……”
  史仲义道:“受教!恩相的这位娇客李公子,倒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年纪轻轻……”
  卢安忙道:“督帅,这位爷的确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才,满腹经纶不必说了,最难得的
是他在长安两年内,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于是他把李益的事迹吹嘘了一遍,不必添枝加叶,已经够惊人的了,尤其是会合江湖游
侠,力诛鱼朝恩,以及扳倒于善谦等事迹,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最后又加重语气道:
“家大人的确幸运,招了一位乘龙快婿,虽然家大人的官儿比他大得多,但是沾光的却是大
人,长安的官很不好做,要不是靠着姑爷的维持成全,家大人那顶纱帽差点就保不住了,而
且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跟他称兄道弟,临行之际,高大人亲送过渭水,在咸阳密谈了一
夜,有很多重要大计交付,罗老夫子居然把他当作了一个打秋风的闲员打发,这不是误事
吗?”
  史仲义这才连声跺足道:“该死!该死!罗春霆的确太疏忽了,不过这位李十郎也是
的,既然另外负有使命就该到私宅来相商的,他以那个身份前来……”
  卢安道:“督帅!不是小的多嘴,姑爷那个身份虽然不足道,但他李君虞三个字却够份
量的,如果罗老夫子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该卷铺盖了,这表示他对份内事毫不关心,怎能
替督帅分劳呢!”
  史仲义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搭讪着道:“管家,我高晖兄要李公子带什么样的消息来
呢?”
  “这个小的可不知道了,不过小的想一定非常重要,否则姑爷也不会忍着罗老夫子的那
顿奚落回行馆了,如果他能告诉小的,也就可以告罗老夫子了,他只吩咐说这事只可对督帅
一人陈述。”
  “那就烦管家回报,说下官在私衙设筵为他洗尘,请他务必前来赏光。”
  卢安苦笑道:“督帅,您的私衙未必都是自己人,姑爷如果能来,又何必要小的跑这一
趟呢,早上他来的时候是有身份做掩护,督帅那时见了,不会引人注意,罗老夫子当着那么
多的人,给他一番难看,如今又隆重其事的在私衙设筵,不是反而会引人注意吗?”
  “那……要怎么办呢?下官倒不是搭架子,已经得罪了他,就是去回拜他一下,也没什
么关系,只是那样一来,不是更为张扬吗?”
  卢安道:“罗老夫子日间那一番冷淡,倒是不无好处的,姑爷的行馆里反而很清静,依
小的看,督帅不如微服简从,悄悄地去一下,倒是好谈事情。”
  史仲义不禁犹豫道:“这……要是让人发现了不是更糟吗?驿馆里的人杂得很……”
  卢安道:“姑爷没住驿馆,驿馆里的人嘴脸太势利,姑爷在帅府里饱受冷落,驿馆里的
人也就不起劲儿了,中午的时候,驿站里只交了两方豆腐,一块猪肉,一把青菜,还是姑爷
身边的侍儿小红姑娘自己下厨料理的,姑爷那受过这个,没等用完饭就搬了出来,包下了一
家客栈……”
  史仲义更不是滋味了,连忙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这太不像话了,管家请回去先
向李公子道歉,下官回头立刻就去回拜。”
  卢安道:“那不敢当,姑爷所以搬出来,也是为了方便与督帅私下一晤,他把客栈里的
人都摒开了,单独要了一个独院,除了小的外,就是一位跟着侍候的小红姑娘,再也没有别
的人了。”
  史仲义道:“管家回去说我即刻前往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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