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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龙飞鹤──少年康熙》


九、别离苦 谁力挽春头



  逸婷被陈平等人押着连日向东行。路上陈平对她倒还有礼,但这人谨慎黠猾、武功精
深,逸婷没有任何机会半途脱身,或留下标记引人救助自己。她懊悔不已,自己为什么要和
玄烨耍性子不告而别呢?这会儿玄烨的人也好、无忧山庄的人也好,全都不知道自己的踪
迹,天下如此之大,叫他们怎么找自己呢?哎,这真是自作自受……最可怕的是她连算计自
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三番五次地试探陈平口风,却都被他敷衍,不得要领。
  一路上为免曝露行迹,他们走得非常缓慢,向东行了许多天,才来到了临潼境内。逸婷
被带进一座气派宏大的宅院中,宅中院落环环相套,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琼楼玉宇,廊庑
连绵。穿过几重院落,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湖面,湖对岸,有座飞檐碧瓦、巍然高耸的楼
阁,隔水遥望,瑰丽而恢弘,碧水将其与前宅的纷华阻隔开,更烘托出那里的高处不胜寒,
雍容而傲世。
  逸婷见了这巨宅的规模,不由心底叹息:“他们押着我一路上总在诡秘躲闪,生怕曝露
踪迹,可谁想得到他们最终的据点却是这样的豪门深院!若有人找寻我,恐怕就是翻遍了陕
西省,也找不到这儿来。此间主人心机何等之深啊!”
  逸婷随陈平等人刚走到湖边,湖那端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平儿,让她一个人过
来。”声音韵长清缓,应该说是很动听的,但却寒凛慑人,包含着一股令人无所抗拒的魔
力。隔着宽阔的湖面逆风传来,不高不低,不疾不徐,清晰地落在众人的耳中,却又有种辨
不清从何而来的难以捉摸之感。
  逸婷心中惊道:“好精深的内力!除了爹之外,这是我遇到过的功力最深不可测的高
人。她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派人抓我来见她……”
  陈平听到那人的命令,立刻对着湖对岸躬身应了声“是”,对逸婷道:“卓大小姐,请
过湖到对面楼中。”
  湖面上有座长长玉带似的石桥,飞架两端,仿佛长虹卧波。逸婷无从选择,只得依言走
过石桥,来到对面的楼前。楼高三层,雕栏玉砌,她疑惧而又有几分好奇地进去,见里面富
丽堂皇,比起皇宫来亦无多少逊色之处。她对这类豪华气派倒是习以为常,并不如何放在心
上,但身处险地劣势,却要步步谨慎,底层厅堂空无一人,她于是登着楼梯来到二层。
  抬目望去,眼前豁然一亮:一个珠翠缀髻的丽人正面窗而立。罗衣璀璨,长裙曳地,华
装丽服,绚丽如锦霞。从逸婷的位置,仅能看到她窈窕的背影,腰如束素,双肩若削,领口
粉颈处的如雪肌肤若隐若现,高高在上的尊贵中,另有种掩不住的摇人心旌的魅惑。
  逸婷小心翼翼地走近她,开口问:“你是……啊!”在那丽人闻声转过身来时,逸婷看
清了她的容貌,霎时呆住了。只见她螓首蛾眉,玉颜莹润,艳光照人,秀长的凤目中精芒内
蕴,樱唇若丹,齿如含贝,倾倒众生的绝世丰韵,令人辨不清她的真实年龄。
  逸婷会震惊,却不是因为她的绝色之姿,而是:这副面孔竟是那样的熟悉!她情不自禁
抚摩着自己的脸,那丽人的容貌竟和她如出一辙的相似!这一刹,仿佛是冲破了时空,令她
看到了多年之后的自己……
  丽人也凝望着她,自上而下细细地看着,像是在赏玩一件丢失多年,终于又失而复得的
珍宝,她轻笑着点头开口道:“任何有心人见了我俩,都会一眼看出你我的关系。”虽是早
有准备,且她极善克制,却还是流露出几丝心神的激荡,忍不住伸手怜惜地抚摩逸婷的姣
颊,口中低声自语:“真像……和我当年一样……”
  逸婷惊惧而迷惘,下意识地退后避开她的素手,不知所措地喃喃:“不……不……”
  那丽人叹息了一声。她的声音自有一股牵引人心神的力量,简单的一声叹息,令人一听
便也不由沾染了她的幽怨,简直比她本人更是心往下沉,似乎一颗心就要随着她的哀叹碎裂
一般,恨不得为她粉身碎骨,只要能消除她的忧愁。她嗟叹着:“他果然从没对你提过你的
生母。”
  “你说我爹?”逸婷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其来的惊人之事搅得她六神无主,自己也搞不
清自己在想什么、要说什么,杂乱如麻的种种念头在脑子里冲来撞去,她不可思议地摇晃着
脑袋:“不……我娘亲是南宫雪盈,她十五年前就已仙逝……”
  那丽人的目中刹那闪过一丝愤怒、怨恨、狠毒的眼光,但她马上把眼睛微微合拢,转过
身去,声音变得寒凛如冰,一字一句地道:“记住,别再让我听到你口中提起这个贱人的名
字。”
  逸婷不由怒叱:“你!”她要指责对方侮辱她的母亲,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来,以她的聪慧,已猜到了一些隐情,然而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接受,拼命地想要抗拒,想要
躲避。她情急之下只想对方不要再提及任何相关之事,赶紧另去质问其它事情:“是你设计
派人掳我来这里?是你摹仿我爹字迹修书……”
  “他的字迹,我多年没有看到过了。人的字迹总是在变的,但万变不离其宗,以他现在
的地位、心性,就该是那个样子。”那丽人似乎觉得自己刚才言语中的霸气太重,微微一
叹,语气缓和了下来,轻声低诉:“太久以前的事了,让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讲。‘修
书’……好吧,就从那紫绢翠竹、灵鸟传书说起……当年我和卓无忧相识、成婚,这些都没
什么好说的了。那时他年少轻狂、恃才傲物,一心想有一番大作为,成婚不久,他就离家远
行,到江湖上去闯荡。我和他的书信,就靠一对相思鸟传递──这个习惯,我和他都保留至
今。”
  她似乎完全看不到逸婷的惊愕,只是沉浸在回忆中,轻轻摇摇头,继续叹道:
  “世间本就满是势利、虚伪,若要有所成就,才识、胆略、人品都不足为凭,人们看的
是你的家世、门第、背景,宦场如此,江湖亦如此──像你这样的名门娇女,是永远体会不
到这些的。他不屑投靠于人为人所用,这就比别人更难出头;但以他的才华,勤苦以恒,终
有可能闯出名堂的。可他这懦夫几年不到就心灰意冷了,他要走一条捷径,他要一夕发达,
借仗他人之势来称雄江湖。他选中了武林六大世家之首的南宫世家,看准了南宫雪盈那贱人
对他倾慕着迷,于是和她成亲,从而获得南宫世家的庞大势力。哼,他对我说,那贱人自幼
身有绝症,最多不过还有三年的性命,而三年之内,他必已能展露风华,建功立业,要我耐
心等待他。
  “我已看透了这不择手段的负心人,怎么会再去等他?那时我刚生下你不久,怨愤之际
留下你就决然而去了。他掌握了南宫世家之后,果然如鱼得水,在江湖上呼风唤雨,手创无
忧山庄,日益强盛。嘿嘿,如今他功成名就,自诩当世高人了,拿出一副高深超逸的面孔蒙
惑人……”
  “你住口!”逸婷气得身子发颤,叫道,“你凭什么编这故事污蔑我爹!”
  “你和众人一样,都已被他那假仁假义的面具蒙蔽多年,自然不会相信……”
  逸婷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不要再编下去了!”
  那丽人半晌不语,缓缓从袖出取出一支玉钗:“你认识它么?当年临别时,我曾把这对
钗中的另一支留在你身上。”
  逸婷怔住了:那是支羊脂白玉精琢而成的头钗,白如割脂,胜雪赛霜,几乎无一丝杂
色,只这玉料就是绝品;其上又巧妙镶上了金饰,金玉相辉完美无暇。金玉结合,本就因工
艺复杂而少有,像这样的绝妙之作更是罕见的稀世珍宝。一模一样的玉钗,父亲在她十六岁
生日时曾作为礼物送给过她。对她来讲,什么样的价值连城的宝贝都已见怪不怪了,唯有这
玉钗,却一见之下就爱不释手,一直珍爱地悉心收藏,恍如与它有种特别的感情──难道,
就是因为……
  她的手微微抖动地接过那丽人递来的温泽异常的玉钗,她记得自己那支钗上,刻有一个
小字,果然,在相同的部位,她也发现了一个同样笔体的字,她低声读了出来:“董……”
  丽人微微一笑:“你那一支上是个‘玥’字,合起来是我的名字。”
  “董……玥……董……”逸婷随口念着,蓦地,她想起了这个早有耳闻的名字,不禁惊
呼,“董玥!你是董玥?你就是……你从台湾来?”
  董玥颔首道:“不错,我就是董太妃。离开卓无忧后,我遇到了当时挥师北上抗清的郑
成功,不久随他回到台湾。”
  宛若晴天霹雳,逸婷连连倒退了几步,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久,无
数的念头在她脑中划过,许是接二连三的震惊已令她的心弦绷到了极限,渐渐地反而松弛了
下来。她毕竟不同于寻常女子,努力压制住了心中的迷乱,面色恢复了常态。她敏锐地察觉
到,现在一切旧情真也好假也好,都不是最关键的了,真正隐藏绝大阴谋的,是董玥“董太
妃”这个身份。
  她静静地盯着董玥问:“你掳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董玥信步走到一张黄花梨木文椅前坐下,悠闲地笑问:“如果我说,仅是为了一叙母女
之情呢?”
  逸婷微微摇头:“不该是这个叙法。”
  董玥明眸一转,侧头看着她:“那么,你认为呢?”
  逸婷走近窗前,怔怔地望着被风吹皱的湖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个颇有些突兀的问
题:“青城派的丁不凡,可是被你控制的?”
  董玥不答,也可算是默认了吧。
  逸婷像是在自言自语:“丁不凡会引各派围攻我,想必是此前夜里得到了你所派之人传
去的命令。台湾郑氏向来是反清复明的领袖,受江湖之士景仰,他得台湾之人指点找到‘窃
取各派秘笈的人’,本是件光彩的事儿,为什么却竭力隐瞒呢?哼,因为他是奉命把各派引
入险境。
  “你冒充我爹修书诱我出来,料想我以皇后之尊即使不欲张扬,皇上也不会放心我独自
外出,必定派御前侍卫暗中保护──当然,最好是皇上也心血来潮,和我一起出来。在玉女
潭,只要侍卫们看到各派之人对我无礼,就会现身保护,而且会搬来大批救兵把那些犯上之
人剿灭。
  “而你派去的陈平等人,早已持利器埋伏在左右,危急关头杀死官兵救下那些人,如果
皇上在那里,就趁机把他和我一举擒来;而那些被救的武林中人感恩戴德,从此各大门派自
当正式归附台湾,听你号令。一不做二不休,已经和官兵正式冲突了,不难演变成星火燎原
之势,何况你们又擒了大清帝后在手,正可就此联合江湖各处反清人士举兵起事,挺军东
进,必将势如破竹,直捣黄龙。或者皇上没有到玉女潭,你们也会联合各派高手攻进行宫杀
驾。
  “可惜,阴差阳错,这些天我和皇上不睦,孤身外出,没告诉任何人,自然更不会有侍
卫保护,你们预先设计的好戏便演不出了;就算当时勉强出手协助各派,也未必造得出什么
声势来,反而会泄露私入中原的行迹,引来清廷追杀。于是陈平等只好先弃上策而图他谋,
冒充无忧山庄的人把各派支走,骗我大意将我制住,把我押到你这儿。”
  “好,说得好!”董玥很赞赏地拍了拍手,“不愧是我董玥的女儿。可是,丫头,你太
多疑了。你是怕我令陈平请你来,是想扣你为质,要挟你那皇帝夫君?放心,我不会有此徒
劳之举──为帝王者,无情无义,除无能者外,没有真正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哼,爱新觉罗
玄烨,不是那种为儿女情长而舍大业之人。这些,你还是看清的好,不必自寻烦恼。”
  逸婷被她毫不留情的言辞说得心中阵阵刺痛,不住自问:真的吗?我就只那样微不足
道……但她表面却未流露任何感受,冷冷地说道:“那很好哇。其实,上次你派去的杀手如
果在福建能够得手,我们早就见面了──我该感谢你当日念及骨肉之情,令人在刺杀皇上时
不得伤害到我。”
  董玥听她满是嘲讽的口气,并不着恼,安然自若地品着杯中的香茗,漫不经心地问她:
“你话中有话,似乎认为我不忍杀你,缘由并不仅此。”
  逸婷哼了一声:“扣我为质,无法要挟皇上,但却可要挟我爹。台湾本已控制了天地会
等诸多江湖势力,只要无忧山庄的势力再尽归你所调用,你便如虎添翼,足以号令群雄。再
加上台湾的精勇海师,西方的洋枪利炮,同时联合三藩兵马,你逐鹿天下的胜算自然多了不
少。”
  “你对世情果然看得很透。”董玥笑容渐敛,不胜惋惜地叹道,“但你还是太年轻了,
未经磨砺故而锋芒太露,沉不住气。很多事,明白就好,不应该说出来的,否则,徒自引人
提防忌讳,于事无补,吃亏的是你。你在宫里待了那么长时日,竟没学会韬光养晦、和光同
尘之道,看来那满清皇帝确实对你宠溺娇纵得很,从没令你为此受过教训、磨去棱角。”
  逸婷多日未见玄烨,临出行宫时对他的嗔怨早抛得一干二净了,只在不停地思念他,想
着和他在一起时他对自己的好处,想着这次落在敌人手中,会不会遇难再也回不到他身边。
听了董玥的话,忍不住暗想:“他说过,他爱我的才气四溢……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我
会为他收敛的,只要他喜欢……可是,哎,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刚才,确实不该锋
芒毕露的,如果开始就只装着全无顾忌地和她相认,或许会减轻她的提防,事情多半能有转
机,从而找到脱身的机会……”
  “你不必后悔。”董玥像是全然了解她的心思,“你的脾气和我当年一个样子,真若装
傻充愣,我会看不出吗?”
  母女二人都是绝顶的聪明,一朝相见,却要敌对而立,真是个天大的捉弄,如之奈何!
  逸婷淡淡地说:“你既要胁迫我爹,那就快修书告知他我已在你掌握之中,让他率所有
下属听命受调吧。”
  董玥笑了起来:“傻丫头,我会那么急不可待么?”
  同是一句“傻丫头”,由玄烨口中叫出,含着无限的爱怜宠溺,是何等的甜蜜亲切!而
此刻由她亲娘道来,竟却令她说不出的悚然心悸。
  董玥续道:“中原之内,无忧山庄势力无所不在,我急着知会他,难道成心想让他倾巢
而出,阻我返台把你抢回去?此事,我会等到回往台湾后再议。”
  “我不会和你回台湾!”
  “这由不得你。你是聪明人,最好听话乖乖留在我身边,我自会出于母女之情对你悉心
照顾。你不要动其它糊涂念头,否则……”董玥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否则?”逸婷凄然替她说下去,“你能下手杀死含烟,自然也不会对我仁慈姑息。”
难怪她从前在那海岛第一眼见到含烟郡主时,就对含烟有万分的好感,当含烟身故,她又是
莫名的悲恸──今日才明白,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啊!
  董玥愣了一下,不知她怎会知晓自己派骏马杀死含烟的事。但随即想通:“难怪那一仗
清军恍如神兵天降,巧用天时令我郑军几乎全军覆没,我一直在琢磨清营里是哪个统帅如此
厉害,原来是由他们皇帝亲率!这丫头知道含烟的事,定是与那皇帝同至郑军驻扎的岛屿上
了……”她盯着逸婷道,“你知道就好。含烟已经不在了,我不希望你再步她后尘。对含
烟,我曾念母女之情给了她两次改过的机会──一次是延龄丹的事,一次是追剿周全斌,她
却一次次背叛,连坏两件大事,我也只能忍痛割爱。同样,我也会给你两次机会。”
  说着,她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丸丹药,纤指一弹,丹药飞向逸婷,逸婷只觉得罡风扑
面,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武功被陈平封住,毫无抵抗之力,不由自主张开了嘴,丹药立刻进
到她口中,顺着咽喉滑入腹中。只听董玥说:“这是‘涣元离尘丹’。别害怕,以这丸药中
毒质的分量,半日不服解药武功尽失,三日不服则气绝毙命。你待在我身边,我自会每日给
你解药──乖乖地和我回台湾,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逸婷又是惊骇又是哀伤,悲怒道:“你尽可以任意折磨我!但为什么,偏要先让我知道
你是我娘?”
  董玥黛眉一颤,低喃:“你总算肯叫这一声了。”
  逸婷凄伤欲绝地凝视着她,泪水难以自禁地滑落:“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
么……”
  她含泪的眼睛中充满了伤痛和不解,令董玥也是心头一震,早已沉寂的母性似乎被敲醒
了几分,望着女儿,一刹那,想要做些什么安抚她;但,炽烧多年的叱咤天下的欲火却立刻
又旺盛起来,令她恢复了惯有的冷酷。她面无表情地说道:“第二件事:你告诉我,李自成
的宝藏,究竟在什么地方。”
  逸婷愕然:原来她也对那宝藏有兴趣……
  董玥牢牢盯住了她的双眸,缓缓地问:“是在陕西,还是在湖南?”
  逸婷收敛心神,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漠然:“我不知道,都有可能吧。”
  董玥笑了:“不,恰恰相反,都没有可能。”
  逸婷一怔。
  董玥冷笑着说:“爱新觉罗玄烨布的好棋!但他哄得过别人,却哄不过我。他是有意派
人以宝藏为诱饵,引得江湖中人放弃反清大业,自相残杀──这仅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
选中了陕西和湖南:陕西位处边陲,联控西北要塞,与京城隔一山西、与云贵隔一四川,平
西王吴三桂如从云南起兵反清,此乃两家必争之地,只要吴三桂稳夺陕西,则可挺兵东进,
直取京城。而陕西眼下虽在清廷掌握之中,但统御并不牢固,天下反清义士多聚集于此,此
处兵将亦多为汉人,这些人若和吴三桂联成一气,玄烨的京城便岌岌可危。所以,他要设计
挑动天地会等江湖各派为宝藏在此混战仇杀,破坏他们同仇敌忾的可能──如今他这个目的
已经达到了。
  “至于湖南长沙,更是为对付吴三桂而布局的。吴三桂这个人,虽是野心勃勃的一代枭
雄,但毕竟缺了些称霸天下的气魄。他所酝酿的,是‘汉高分羹之计’,他没有彻底灭清的
信心,打的是稳据南方,兵达长江,而后与清廷分庭抗礼,划江而国的算盘。这一点,我看
得出,玄烨对他性情的了解更不会比我少。一旦真成那样的局面,长沙地位特殊,必是争夺
重点,吴三桂兵马直达,比起江北的清军占有更大的优势,多半能先攻下长沙。玄烨不会甘
心任他安握此地,必派重兵强攻,同时,再以谋取长沙城中内乱为辅──如果大多江湖中人
在长沙夺宝,长沙城被搅得天翻地覆,吴军不仅鼓动不到抗清之人,反要疲于应付那些人四
处捣出的乱子──这又是玄烨杀招先布了。
  “现今武林中人果然如他所预料,为宝藏开始拼得你死我活:有些相信宝藏是在湖南,
认定卓妙红在受杜坛威所困时,给他的是假藏宝图,而后南行才是去真正的目的地;也有人
认为宝藏就在陕西,卓妙红等二人失去宝图后故意南行,不过是心有不甘,故布疑阵令人上
当,以此报复……哼。”
  逸婷越听越惊,这才知道,董玥比自己想象的高明得多,也可怕得多。难怪她以女流之
身,却令郑成功、郑经父子尽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在台湾手握大权翻云覆雨十几年!她靠
的不仅是美绝尘寰的姿容,更是深不可测的胆识心机。
  董玥续道:“陕西是李自成故里、两湖是他兵败后逃奔之处,本来最有可能是藏宝之
处,但又偏偏不是。回想李闯当年势力所及之处,能够藏宝的地方北不过山海关、南不过湘
皖、西不过陕甘、东不过海滨──北边有清军,强敌虎视,他不可能把宝藏向北藏;直隶一
带……”
  逸婷渐渐心里不安起来,照她这么分析下去,或许真能推断出宝藏在河南来,而且极有
可能找到依据:当年李自成的左膀右臂制将军李岩,在辅佐李自成推翻明朝后便遭他疑忌,
但真正触动李自成杀害李岩的,却是定洲之战失败后,他听人奏知河南全境叛变、李岩请兵
两万前去平定,他怀疑李岩要趁此谋反,翌日便将李岩杀害。或许,他的忌惮,还来自于他
的宝藏就藏在河南……
  逸婷怕董玥一旦想到此处,向她进而诱供,她恐怕就难守住秘密了。当下截住了董玥的
话:“你认为,宝藏真的存在吗?当年李自成兵败之后,还剩有几十万兵马,他为什么不在
那时开启宝藏,以扭转乾坤呢?哼,世上的人总是被一些虚无缥缈的谣言迷惑。”她提到这
个问题时疑问的神态逼真之极,同时她自己也真的在这一刹那产生了疑惑:李自成兵败离开
京师后,曾在陕西、湖南一带与清军相持过一阵,按理他未必没有取出宝藏的机会,为什么
要放弃呢……
  “丫头,别在我面前演戏。对于那批宝藏的事,我比你清楚。李自成的藏宝图就留在紫
禁城的御花园中……”
  逸婷闻言不由震惊──关于那藏宝图,最疑惑之处莫甚于妙红在西湖小瀛洲上得到那指
点“堆琇喻宝、天下归顺”的小盒子的经过了,难道,谋划此事的竟是董玥?莫非真如妙红
那日推断的:一个人无论本事多大,都不可能偷偷摸摸在御花园堆琇山的千壑万孔中找到藏
宝图,故而董玥虽知秘密,却只能另做安排……可是,不对啊……逸婷心里充满了疑雾。
  董玥正要继续往下说,却听到湖那边有人走近了,从其脚步声中,她辨出了来人的身
份,便道:“刘国轩,进来吧。”话语运功传出,虽声音高低和随口谈话时一样,却凝聚不
散,清晰传到楼外。外面那人隔水答了什么,因逸婷内功被封,完全听不到。
  片刻,一人走进楼中,上到二层,逸婷见他仪表堂堂、目烈有威,对董玥行礼道:“臣
刘国轩拜见太妃。”
  董玥“嗯”了一声,问他:“你们可探清了那满清皇帝的动静?”
  刘国轩道:“启禀太妃,这几日没有新的讯息,可见他还留在麟游行宫之中,恐怕仍在
派人四处寻找……”他顿住了,望望逸婷,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他是台湾大将,自然不能尊
逸婷一声“皇后”;若直接说她姓名吧,他是董玥心腹,清楚逸婷和董玥的关系,也不方便
当面指名道姓。
  董玥喜道:“很好。昨日我从台湾调来的十五名高手已到陕西,平儿这就可领他们动身
了。”
  逸婷听出她是要派人刺杀玄烨,而且派的又是陈平那样的高手,不禁花容失色。她暗忖
董玥对陈平称呼亲切,八成陈平是她的弟子,得她真传,此人的武功未必逊于玄烨,何况行
宫不比紫禁城,终究防卫的人少……
  刘国轩又禀告说:“太妃,丐帮帮主贺飞涛在前院恭候。”
  董玥点点头:“知道了。”又指指逸婷,吩咐他:“你先安排她去休息,悉心照料。”

  逸婷被刘国轩带到一处僻静的小院中,院中有人把守,所幸房里相对宽松,无人看管。
她一个人给关在房里,不禁发起愁来:自己如今武功被封,没办法从这深宅大院中逃出去;
何况身中剧毒,逃出去也只有三天性命,三天之内到哪儿去找可以解毒之人?一旦自己逃
离,董玥必会因担心行迹曝露而立即转移,自己就连脱险后调集人手找到她逼要解药的可能
都没有。但是,董玥派遣高手前去行刺玄烨,自己若不能逃出去告知他,他在行宫之中岂不
危在旦夕?
  正在坐卧不安时,却见刘国轩亲自给她送来了饭菜,她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
  刘国轩偏“不识相”,反而走近了她:“卓大小姐,请进餐。”
  逸婷懒得搭理他,无意中瞥了他一眼,却见他满脸恭谨之色,不出声的用唇语说了一
句:“臣刘国轩,恭请娘娘金安。”
  逸婷一震,立刻意识到了其中隐秘,又惊又喜地也用唇语问:“你是皇上的人?”见刘
国轩点头,她先提高了声音,说给外面的人听道:“把这些饭菜都给我拿下去!”又用唇语
道:“当务之急,你要尽快传信给皇上,要他防备刺客。”
  刘国轩朗声说:“卓大小姐,你这样实在令在下为难,若太妃怪罪……”随即用唇语
道:“臣自当竭尽全力,但太妃生性多疑,随她出行之人都被迫与外界隔绝,书信口讯都难
传出……”
  逸婷踌躇不语,怕外面守卫起疑,又说:“董太妃怪不怪罪你,关我何事?”
  刘国轩佯劝道:“卓大小姐,你何必拿自己的身子赌气?”暗中与逸婷相商:“臣倒有
一计先助娘娘脱身。臣一会儿会见丐帮帮主时,故意透露娘娘这知晓宝藏藏处的人在这里,
他必会派人掳走娘娘,娘娘可否将计就计,待脱离此处后就……”他偷偷递了一把极精巧的
火枪给逸婷。
  逸婷迅速接过藏在袖中,虽多有不解处,但知不可能有工夫问个清楚了。见他眼中有疑
问之色,明白他是询问自己会不会用火枪,于是对他微一颔首。她简直难以想象玄烨花了多
大的心思,竟能掌握了这样一个董玥的重要心腹!当下道:“难为你了。你一片忠心,皇上
必有明鉴,皇上对你寄以厚望,你今后切要小心保重。”
  刘国轩见皇后身在虎穴却先关怀自己,不胜感激荣幸,只觉为皇上和皇后肝脑涂地也心
甘情愿,正想说什么,却听逸婷高声说:“好啦,你出去,把饭菜留下。”
  刘国轩笑答:“这就是了,小姐慢用。”暗中对逸婷道:“娘娘保重,微臣告退。”

  深夜,逸婷难以入眠,恨不得立刻飞出牢笼,设法传信给玄烨要他小心。时而想起自己
的身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董玥诋毁父亲的那些言辞,但仅凭彼此的容貌,自己与她的关系
就毋庸质疑,为什么,她离弃自己这么多年,相认之时却不念任何情分的这样残忍的对待自
己?想着想着,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辗转反侧了多时,估摸着大概已有四更天了,忽听窗子轻轻一响,一人已穿窗而入,无
声落地,一步步走近了她。逸婷合目佯作不觉,心道:“刘国轩说的人来了,想不到这么
快。”蓦地身上一痛,那人已出指点了她昏穴。
  然而逸婷并没如那人所预料的睡得更沉,她虽武功被封,毕竟深厚的内力还存在体内,
那人功力和她难以相提并论,指力一到,便被她护体真气化解。她见那人一身黑衣,身材苗
条,是个女人。
  这女人负着逸婷轻烟似的飘了出去,她轻身功夫确实不俗,恰好此处守御并不特别森
严,因为陈平等顶尖高手已都被派了出去;另外董玥知道逸婷武功被封无力逃脱,又认为她
中了剧毒,不敢拿性命开玩笑逃走;同时董玥也万没想到会有外人知道逸婷在这里,并来掳
走她。而早算到这点的刘国轩,却故作大意,反有意留下疏漏,让人来钻空子。
  不大会儿的工夫,黑衣女人已负着逸婷出了董玥的宅院。逸婷松心了一些,思忖:“此
刻用枪杀了她易如反掌。不知她是什么来历……哎,情况紧迫,也顾不上这许多了。”正要
动手,却已到了一片树林前面,她目力并未减弱,发现林子里隐隐约约有好几条人影,她暗
叫不妙:“糟糕!想不到这么多人来接应她。我功力被封,凭一支枪怎能对付这么多人?这
怎么办?不如先不动手,见机行事吧。”
  不出所料,黑衣女人一进林子里,立刻有四、五个人迎了上来,问她:“怎么样大师
姐,得手了?”那女人点点头,同他们上了预备好的快马,携逸婷疾奔而去。
  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家客栈之中,又有几个人迎了出来,对那女人说:“大师姐,
师父已经睡下了,他吩咐你先看好这丫头,其他事明天再说。”
  灯光之下,几个男人看清了逸婷的绝美容颜,不由得惊呆了,个个神魂颠倒,争先恐后
地说:“大师姐,你辛苦一夜了,尽快歇息吧,师弟们帮你看管她……”
  那女人瞧得出他们动了什么心眼,冷冷道:“用不着。”独自把逸婷弄到一间厢房中,
关上了房门。
  逸婷不禁哀叹:想不到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在董玥那里,无论如何,董玥不会对她轻
易动杀机,且有刘国轩暗中照应;而这里却是更加凶险难测了。一时间,她生出一种平生罕
有的孤寂无助、前途渺茫的感觉。
  那女人弹指“解开”逸婷穴道,逸婷睁开了眼,故意大吃一惊似的问:“你……”又张
望四周:“这儿是……”这会儿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那女人,只见她是个半老徐娘,额头、
眼角已有了道道皱纹,至少三、四十岁了,容貌不算难看,却有股凛人的煞气。
  那女人也同时认真盯着逸婷的俏脸看,眼神复杂多变,先是惊讶,而后是羡慕、嫉
妒……渐渐流露出了狠毒之色。别人对自己容貌的嫉恨逸婷见得多了,以前从不放在心上,
此刻却不禁暗呼:“坏了!”她现在有武功用不出,落在一个嫉妒她的狠毒女人手里,实在
是从没遇到过的惨况。她试探着问:“你是谁?”
  那女人不答,又看了她好久,摇头啧啧道:“无忧山庄的卓大小姐!果然是个大美人
儿!这天下的好处真都让你占尽了……哈哈……你不是武功独步天下吗?怎么落到这么个狼
狈境地?”
  逸婷除了苦笑,还能怎样?略可放心的是,对方只知她是无忧山庄的大小姐,不知道她
皇后娘娘的身份。
  忽然,那女人双手探出,用力扣住了逸婷的脉门。逸婷一惊,却听她阴冷地笑着说:
“别害怕,师父要你心里面藏的藏宝图,我不会先取你性命的,我只要取你的武功。”
  霎时,逸婷只觉得阵阵寒气从她掌中传来,两股强大的力量冲进了自己的经脉之中,仿
佛带着磁力,要吸着自己的内力外泄而出。逸婷心中冷笑:“你用别的手段对付我,我还无
可奈何。想吸我内力──凭你?自不量力!你来得正好。”
  忽然,那女人浑身一震,只觉自己用来吸她内力的真气仿佛陷进了一片可怕的沼泽之
中,越陷越深,再不受自己控制。她想要撤开时,已经来不及了,就好像一块本欲吸铁的磁
石,遇上的却是一个强大无比的磁场,不仅吸不上什么,反而被牵引了过去。她的内力立时
就像江流入海,一发不可收,源源不绝向逸婷体内涌去。她大惊失措,用力挣扎,但两只手
竟粘在了逸婷腕上似的,甩都甩不脱,一着急,真气泄得更快。
  逸婷暗喜,自己本身的内力无法动用,意外借来了别人的内力,虽然对她而言微弱得
很,总也聊胜于无。她忙运气引导这些外来之力在体内运行,试着以此冲开被陈平封住的穴
道。半天,终于成功了。可一调息,她不由叫苦不迭,董玥之言果然不假,那“涣元离尘
丹”的毒性开始发作了!她内力被封着时不觉得怎样,这时一能自由流转,便察觉出内力在
一点点地涣散,自己所能调动的不过只有两三成了,且那涣散的势头还在继续着,就连刚刚
吸取的那女人的内力也运用不出几成来……她又想,如果半日不服解药武功尽失是真的话,
那么三日后毒发毙命也不会假了!一时间,从前郑含烟因中这种毒而痛苦死去的惨状在她眼
前浮现出来……
  她思潮起伏,等渐渐平静下来,发现那女人的内力已被她吸干了,正一团泥似的软倒在
地上,满头虚汗,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气。逸婷出指如风,顷刻连点她十几处死穴,那女人畏
惧地看着她。逸婷说道:“你别担心,十个时辰之内不会发作。这虽是我独门点穴手法,你
却不妨求你师父试着解一解,解不开也不过是个死罢了。”
  那女人大是恐慌,连忙跪到她脚下哀求:“卓大小姐,我该死,我不该冒犯你,你大人
大量,求求你放过我!”
  逸婷已从她的武功中分辨出了她的门派,何况刘国轩也曾提过一句,于是问:“你师父
是丐帮帮主贺飞涛?”
  那女人连连点头。逸婷想起以前曾听说过,贺飞涛最重用的大弟子“玉狐”谢芳凝在江
湖上颇有名气,原来就是这个女人。她冷冷地说:“谢芳凝,你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回答我
的问题。”
  谢芳凝可怜兮兮地说:“是是……”
  逸婷问:“这客栈上下都是丐帮的人?”见谢芳凝点头,她心道:“以我现在的功力恐
怕出不去,需要另想办法。他们擒我是为宝藏,关于此事的情况可得先问清楚了。”于是又
问:“贺飞涛和那宝藏有何关联?”
  谢芳凝道:“师父曾是李闯王的亲信……”
  逸婷心中错愕:“贺飞涛竟曾有此身份?我竟从没听说过这个秘密!他向来是个仁义君
子,怎么也搅进夺宝的旋涡里?”
  谢芳凝看她脸色阴沉,以为自己的回答她不满意,为保性命,赶紧搜肠刮肚地把所有平
日了解到的隐情和盘托出:“当年李闯王打到了京城,他把搜刮到的成山的金银财宝暗地里
运出京城藏了起来,想自己万一江山坐不稳,也有个退路。后来果然没过多久,大汉奸吴三
桂就引着鞑子的大军入关了,李闯王打了败仗盘算着要逃出京城。那时候他已经把最信任的
心腹李岩都杀死了,整天疑神疑鬼,谁都不相信,觉得身边的大臣都想要了他的脑袋后去投
奔南明或者满清朝廷。他本来该挖出宝藏来打个翻身仗的,可他生怕挖出宝藏来手下人分了
宝贝更会马上反了他,所以就把宝藏画到图上,分了好几份,给了身边几个亲信,不过最关
键的有关宝藏埋在什么地方的那张图,他自己留下了。他只是让几个亲信知道些鸡毛蒜皮的
小事,比如有的知道关键的那张藏宝图李自成把它藏在御花园了;有的知道是藏在一座叫堆
琇山的假山里了,假山在哪儿却不知道;有的知道进了宝藏之后怎么破里面的机关……李闯
王告诉他们,如果自己死前没机会把宝贝取出来,就让他们找到能继承他遗志的人,取了宝
贝出来重建大顺朝……”
  她说的乱七八糟、啰里啰嗦,逸婷听得暗暗皱眉,耐着性子不打断她,免得她一紧张更
不知道怎么说事情。
  谢芳凝续道:“后来李闯王果然被手下人出卖,让人在九宫山给杀了。他手下的人出卖
了他后投靠南明去了,但南明过了没多久也让人灭了……”
  逸婷实在忍受不了她的东扯西扯了,开口提醒她说正题:“那么令师呢?”
  谢芳凝说:“师父后来入了丐帮。他一直想开启闯王的宝藏,不过原先几个知道这个秘
密的人都各奔东西了,师父花了多年时间才一一找到他们,探出了藏宝图是在紫禁城御花园
的堆琇山里。”她虽说的轻描淡写,可这“探出”的过程,恐怕不知又含了多少的腥风血
雨、尔虞我诈。
  逸婷想起妙红得那水晶盒之处的小瀛洲正是丐帮分舵所在地,便问:“他又为何故意把
这秘密曝露给世人?”
  “师父到京城探过几次御花园,都是白费工夫,什么也没找到,有两次还被大内高手追
捕受了重伤,险些把命丢在里面。上次他联合各路豪杰策划反清的事,打算剿灭了澜涛教后
人心振奋,一举起事。他料到自己和澜涛教教主许自为会有场恶仗,就事先把造好的水晶盒
子藏到比武场的一块石头里,算定以他和许自为的掌力,会让石头碎裂露出盒子,等灭了澜
涛教后当众打开盒子,大家都认为起义前宝藏从天而降,必能士气鼓舞。到时师父顺理成章
会是义军统帅,号令群雄,他可命令各派高手不断潜进皇宫找到藏宝图,大伙一起把宝藏取
出来,招兵买马壮大兵力,一鼓作气打到京城去,杀了那鞑子狗皇帝……”
  逸婷怒喝:“住口!”
  谢芳凝吓了一跳,她不知道逸婷的身份,想不明白说什么惹恼了她。
  逸婷心道:“我原先虽知各派围攻卷雪筑事关重大,却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图谋。好在
爹当时派妙红到那里搅了局,还阴差阳错得到了贺飞涛预藏的水晶盒……哎,贺飞涛突遇变
故,却丝毫不动声色,自然是看出了以妙红的武功,若到皇宫把藏宝图取到手,应该极有把
握,他当机立断,决定待妙红得到藏宝图后自己再出手夺取。但他又知以丐帮实力不足同无
忧山庄的人匹敌,所以故意散布闯王藏宝图被妙红所得的消息,引得众多贪财忘义的江湖人
先去与妙红纠缠,指望他们先拼个两败俱伤,他好从容坐收渔利。”她接着问:“此事为什
么又会被台湾的董太妃知道?”
  谢芳凝道:“师父自觉一帮之力不足成事,所以联合台湾的人马,会同台湾麾下的天地
会,以及白莲教等江湖各派一同剿灭澜涛教起事。台湾的事情都是董太妃说了算,师父为了
表示诚意,告诉了她宝藏的事,并告诉她藏宝图有一个重要的部分是关于进宝藏时怎么破解
里面的机关的,掌握这个秘密的是一个势力很大的武林高手,可他一直不与丐帮合作,拒不
吐露秘密。董太妃说不如她派人去制服那个人,师父觉得这个女人野心勃勃,不能让她知道
全部秘密,就没让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董太妃为了卖好,送了师父一部吸功大法的武功秘
笈,助他迅速增强功力,以降服那人。”
  逸婷道:“原来四处吸人内力、祸乱江湖的就是你们师徒。”
  谢芳凝分辩说:“我们找的人都是些旁门左道之徒。”
  逸婷哼了一声:“旁门左道?未必吧。上次蒙面吸干恒山派掌门及六合帮帮主功力并嫁
祸给我妹妹的,就是你了?”
  谢芳凝赧然解释:“那天为阻止卓二小姐救助澜涛教,才出此下策……”
  逸婷暗自叹息:自己曾怨玄烨对江湖中人过于残忍;然而,江湖中人不也无时不欲除他
而后快,为夺他的江山不择手段吗?她问:“你们到陕西来做什么?”
  “拜谒董太妃。”
  “仅此而已?”
  “还有……许自为是陕西临潼人,每年此时会离开杭州卷雪筑回这里拜祭祖坟,这时他
身边人手不足,是个对付他的好机会。眼下师父武功一日千里,这次必能把他制服。”
  逸婷马上明白了:“原来许教主当年也是李自成亲信之一,他就是掌握机关图的那个人
吧?”她想澜涛教素与清廷亲近,机关图在许自为手中,也算是个喜讯。
  谢芳凝寻思自己反正也吐露了那么多秘密了,加上这一桩也无所谓,当即点头承认。
  逸婷又询问了贺飞涛准备何时去找许自为,谢芳凝说就在明天,还说贺飞涛会率所有弟
子一同前往。逸婷心道:“如果他们把我留在客栈,那时客栈守卫空虚,我会有机会逃脱
的;如果他们押我一起去,遇到许伯伯,事情也会有所转机。”许自为是无忧山庄的常客,
是卓无忧至交,和逸婷、妙红姐妹都关系极好。
  逸婷稍微安心了些,吩咐谢芳凝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自己事后自会解开她的死穴。

  贺飞涛本是要对许自为兴师讨伐乘虚而入攻其不备的,不料到了许自为的老宅中,却见
偌大的庭院处处守备森严,几乎不亚于澜涛教总坛卷雪筑。他愣了一下,回头望了眼后面被
谢芳凝押着的卓逸婷,心道:“今天来的不是时候,但不能回头了。好在意外擒了这丫头
来,否则一场鏖战一丝挽回余地都没有。”
  当此情景,贺飞涛索性命一弟子按江湖规矩持了自己名帖投进庄去,不久,庄内几名澜
涛教弟子出来,引丐帮一行人进门。走到离正厅不远,便闻有阵阵香幽如兰的酒气飘出,贺
飞涛闻到这种酒香后眉头一皱,暗想:“姓许的真有防备!”他一挥手,令谢芳凝等弟子都
留在外面,一个人走进了厅堂。
  只见许自为正坐在桌旁,桌上摆了一壶酒,两副杯筷,几碟下酒的小菜,他一看到贺飞
涛便畅声大笑:“老贺,你总算大驾光临了。哈哈哈哈,小弟北上时特地从安徽带来一坛你
最喜欢的古井酒,快入席来畅饮几杯吧。”
  贺飞涛点点头坐下:“许兄弟真是有心人。”
  许自为边斟酒边乐道:“心嘛,还不是个人就有那么一颗……哦,小弟先干为敬。”说
着将酒一饮而尽。
  贺飞涛握着杯慢慢品着其内浓郁甘润的美酒,说道:“许兄弟算到贺某会来,想必也该
知道贺某要说什么。”
  许自为摇摇脑袋:“老贺,你这辈子怕是开不了窍了,我还能指望你来和我说女人说美
酒?哈哈,说吧,是反清还是宝藏?有段日子没听了,词句可有什么改进的地方吗?小弟虽
已倒背如流,再听一遍温故知新也好。”
  “许兄弟心如铁石,执意再不为汉室江山效力,人各有志,贺某也无话可说了。”贺飞
涛叹了口气,“但当年闯王留下的宝藏,却是为了助我辈抗击鞑虏之用,因许兄弟一人而任
其湮没,未免说不过去。今日,只要许兄弟交出破宝藏内机关的图来,贺某保证所得财富,
七成用于大业,另三成许兄弟任意拿去。”
  许自为扬扬眉毛,笑道:“你老贺今天的话倒是全然不同往日。闯王聚敛的财富何等惊
人,有其中三成也足以富甲天下了。呵呵,你倒快把我说得动心了。只是大白天的,咱哥俩
做梦不花本钱,净说些摸不着影儿的事,实在……”
  “许兄弟,眼下不同往日。藏宝之处已在掌握之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许自为听他这么说,呆了呆。贺飞涛冲厅外吩咐道:“带她上来。”
  谢芳凝押着逸婷走了进来,许自为一见她不禁大惊:“逸婷?”
  逸婷苦笑:“许伯伯,好久不见了。”
  贺飞涛一指逸婷,对许自为道:“这丫头已潜进皇宫,拿到了藏宝图,有她在,宝藏在
何处总能问出来的。”他的信息是刘国轩为借他之手令逸婷脱困而含糊说出的,自然不会太
准确。
  许自为了解逸婷的武功,知她落在贺飞涛手中必有隐情,当下说道:“老贺,想不到你
的本事突飞猛得这么厉害,连卓无忧的掌上明珠都劫到了手!看来你取大清皇帝的首级,也
能如探囊取物了,恭喜恭喜,大业有望啊。”
  贺飞涛不理会他暗含嘲讽的旁敲侧击,只是说:“眼前,真能取之如探囊取物的是那批
宝藏。许兄弟,言尽于此,你意下如何?”
  许自为收住了笑容,正色嗟然道:“老贺,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贪财重利、一心据财宝
为己有的小人,我或许真会和你一起把那宝藏瓜分了。可惜,你满脑子是争夺天下的大计,
要以宝藏为饷银,揭竿起义。干戈一起,生灵涂炭,这种牵引血腥的金山银山,我许自为开
启了它可是怕折寿呢。打仗的事,从大明,到大顺、南明、大清……为了大明天子也好,为
了汉室江山也好,为了问鼎天下也好,你征我伐一场,无非是赔上无数小兵庶民的性命而
已,我实在看得厌了。”
  贺飞涛沉下了脸,缓缓道:“许教主,你如此执迷不悟,实令贺某遗憾。”
  许自为无奈道:“贺帮主,你是来游说或是动武,我都只有奉陪。小瀛洲一战时,我已
察觉你功力进境神速,料来不日就当远胜过我,且你必会于今年选在陕西动手。”
  贺飞涛冷笑:“好,今日一战又是难免!”当下不再多说一言,霍地站起,一掌击向许
自为。
  许自为不及站起,连人带椅一起向一侧滑开,贺飞涛的掌力落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几案
上,楠木几案刹时被击碎。
  外面的澜涛教及丐帮弟子早已剑拔弩张,屋里一传出响动,外面也立刻乒乒乓乓动起手
来,整座宅院一片大乱。
  澜涛教的教众毕竟人多,且占了天时地利,与几十名丐帮弟子交手,渐渐占到了上风。
有些教众冲进到厅堂里,许自为百忙中吩咐他们:“救下卓大小姐!”贺飞涛的武功今非夕
比,十几个回合后许自为险象环生。
  那些教众转而去对付挟持逸婷的谢芳凝,本以为极不容易,哪知谢芳凝早被逸婷收服且
废了武功,不等他们动手便忙不迭松开了逸婷。澜涛教教众不明原委,依旧刀剑相加,谢芳
凝无力抵抗,躲了没几下便被人砍中,作了刀下亡魂。
  本来谢芳凝是贺飞涛最得力的一名帮手,她一有变故,贺飞涛意外之下急了起来,拳脚
更加狂猛。贺、许两人的武功走的都是刚猛一路,又都内力惊人,招招皆有排山倒海之势,
四周罡风桓卷,逼得两派弟子想要冲上前插手相助自己的师长都没办法靠近。逸婷此时功力
已经尽数涣散,也同样无能为力。
  蓦地,贺飞涛双掌齐推,许自为无可退避,只得出掌硬接,立时四掌相抵,许自为想要
避免和他比拼内力,终究还是办不到。开始许自为认为自己眼下虽已功力不及贺飞涛,但无
论如何也可一拼,想不到两人真气一碰,他竟如遇到了一个巨大旋涡,所催动的内力霎时就
被吞噬无踪,且像决堤之水,倾泻不绝。许自为不禁脸色大变,这才知道贺飞涛怪不得功力
精进得那么快,原来已练成了这种霸道的吸功大法。好在这吸功大法卑鄙狠毒,素被江湖中
人所不齿,贺飞涛不敢轻易公然使用,否则那日在小瀛洲若用上,两人的比武最终是否仍是
平手之局就殊难逆料了。
  逸婷一看许自为的神情,就知大事不妙,心道:“不好,许伯伯败势已定,他习练的是
‘混元功’,不同于谢芳凝,他一旦功力被吸干,不死也会全身瘫痪残废。贺飞涛一制住许
伯伯,便操控了全局──眼下只好先取贺飞涛性命了!”时不我待,她飞快取出刘国轩交给
她的那柄火枪,对准贺飞涛便放出一枪。贺飞涛周身的罡气可以阻住常人令之无法靠近,却
怎能挡得住无坚不摧的枪弹?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逸婷的一枪正中贺飞涛的头颅,刹
那,他的大半个脑袋被轰碎,血花四溅,惨不忍睹。
  全场的人皆被火枪之力震慑,呆了一呆。丐帮弟子本已有寡不敌众之势,帮主一死顷刻
大乱,片刻就都被澜涛教教众斩杀或生擒。
  逸婷来到许自为身边,关切地问:“许伯伯,你怎么样?”
  “还好,捡回了半条命。”
  许自为望着死无全尸的贺飞涛,怔怔地叹息。彼此敌对多年,不知经历了多少刀光剑
影、龙虎之争,如今这平生第一大敌不在了,他没有任何愉悦之感,反而有种惘然若失的惆
怅。更想起了当年与他共侍闯王,并肩作战驰骋沙场的戎马岁月……

  大事初定,逸婷刚一真正脱险,没工夫和许自为相互问候,立刻求他给自己备一匹快
马,令她能尽快赶回麟游去。然而却从许自为口中得知,这段日子来,无忧山庄的人倾尽全
力,四处寻找她的踪迹,简直把秦晋豫鄂蜀陇一带翻了个个儿,而且“奇怪的是”大批朝廷
官兵“似乎”也在搜索她的踪迹。又说妙红和那位“凌公子”也来陕西找她,昨日知许自为
在临潼,还特意来拖他以澜涛教的人力协助寻找。
  许自为派人去通知妙红逸婷已经找到,不久妙红赶来,姐妹久别重逢,逸婷无暇叙情,
急匆匆和她离开澜涛教,要她马上同自己回麟游行宫。
  幸亏遇到了妙红,才知玄烨因她失踪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命人全力寻找,却遍寻不获;
他觉得麟游附近已无望找到逸婷,便秘密由麟游行宫移驾到骊山行宫,又传信给在山西的成
德和妙红,到这一带来协助找人。
  逸婷心中一动:他为什么如此安排,莫非已经知道……

  骊山在临潼城南,逸婷到达这片苍山绣岭中时,正赶上夕阳西下,漫天都是绚烂的云
霞。她默默望着眼前的绮景,黯然出神:骊山晚照,年年不变,岁岁如一,而千百年来赏过
此间美景的人,却都已经灰飞烟灭,成了一捧黄土……我又还能见它几次呢?夕阳快落下
了,云霞就要被夜色湮没,或许,明天会天色阴沉,夕阳云霞都看不到,那么,这就是我平
生最后一次见这美景了……或许,明天还有云霞,还是一样的光艳似锦,但,那已不是今天
的云霞了。今天的云霞,湮没了,就永远不会再在人间了,它消逝了,人们又会再为明日另
外的云霞沉醉,还会记得它吗……
  她叫人先不要把自己归来的消息告诉玄烨,她独自先去更衣、梳洗,梳理云鬓、戴上珠
饰、涂上胭脂……从来,她都没有这样倾注全副心思的装扮自己。她对着镜子,望着镜中风
华绝代的佳人──两天之后,她的芳魂就离开这具香躯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靓丽红粉终成
一堆白骨……如今,她只想在这仅有的两天中,把她最美的样子留在深爱的人心中,成为他
最终的追忆……
  当她走出房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他们从没想象过,世间会有这样的至丽至美,美得
仿如脱离了尘寰。他们望着她,脑中一片空白,忘了她是皇后,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当她走
到玄烨的寝室,外面守护着的侍卫们也忘记了通传,她无声无息走到了玄烨的门前,看到里
面的他正怔怔地发呆。仿佛是心有灵犀的感应,她一出现,玄烨立刻抬起头来发现了她,他
张开嘴叫她:“婷儿!”却一时发不出音来,成了句无声的呼唤。
  逸婷奔进他的怀中,泪如泉涌,这些天来对他的相思、担心,自己所受的委屈,以及即
将到来的生死之别,令得她柔肠寸断,伏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任眼泪带着心中的凄伤尽情的
流淌。玄烨紧紧地搂住她,喉间哽咽,唤着她:“婷儿,婷儿……终于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玄烨才放松了她一些,她抬起头来,泪水略敛,泪汪汪的美目看着玄
烨,哽咽地低语:“你瘦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告而别害你担心的……皇上,你罚我
吧……”
  “傻丫头。”玄烨爱怜地揉抚着她,看她无恙,心里巨石落地,满是欢喜轻松,笑着
说,“朕是想罚你的,可你这一哭把朕心都哭软了,还怎么罚你?好了,下不为例。”
  逸婷破涕一笑,看他的袍服被自己的眼泪浸湿了一大片,下意识的伸手一摸。玄烨逗她
道:“别管这衣服了,瞧你的脸蛋儿,都像个小花猫了。”
  “啊?”逸婷低呼一声,慌道,“怎么办?一定难看死了……”想来刚才悉心画好的妆
一定都让泪水冲得乱七八糟了,本是要给他一个最美的印象的,想不到最后反成了一副丑怪
模样。
  玄烨却有趣地乐道:“不,可爱极了。”他吩咐人端来水,逸婷柔顺地倚在他怀里,任
他宠溺地亲手一下下轻轻把自己的俏脸擦净。玄烨抚着她清丽的面孔,赞道:“著粉则太
白,施朱则太赤──芙蓉出水,这样最好。”
  逸婷心里充满甜蜜,娇叹:“早知道这样,方才就不费力装扮了。”
  玄烨柔声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装扮之后,是‘素以为绚兮’。朕的婷儿,
怎么样都是最美的。”
  “真的?”逸婷的眼中满是喜悦的神采,笑靥如花,却又凄美。她喃喃地问:“皇上,
有一天婷儿不在了,你会把婷儿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吗?”
  玄烨一怔,敏感地听出了不祥之音,蹙眉问:“婷儿,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逸婷没有回答,望着窗外,天边夜色初升,炽热的霞光已经烧尽了,令她感到一阵寒
意。
  也许,她那一问是多余的,他对她的痴情,毋庸怀疑。红颜多薄命吧,而清宫中得天子
宠幸的女子更多是注定短命的……逸婷忽然想到了玄烨的祖父──太宗皇太极,他是个痴情
人,当他心爱的宸妃海兰珠病重时,他正决战于疆场,闻讯后立刻把万千军务撒手不顾,飞
骑回宫,回去后,却得到爱妃已故的噩耗,受此重创,不久他也随海兰珠而去,溘然长逝;
玄烨的父亲──世祖福临,更是个绝顶的情种,当他最痴恋的董鄂妃香销玉陨后,他便日益
消沉,很快也一命归天,终年仅二十四岁;那么,玄烨呢,他爱婷儿至深,会不会也……逸
婷身心一震:不!不能让他那样!
  玄烨感受到怀中娇躯的颤动,愕然道:“婷儿?”
  “皇上……”逸婷凝望着他,拼命抑制着,不让泪水流下,“婷儿求你一件事儿,你一
定要答应。”
  玄烨无限柔情地问她:“是什么?”
  “皇上,哪天婷儿走了,你不要过分悲痛,好吗?”逸婷凄然一笑,“人总是有生有死
的,这并不是值得伤悲的事儿,生和死,就像天地间的昼与夜一样。那时,婷儿不过与你是
昼夜之隔罢了……婷儿在冥间只要还有你思念着就够了,婷儿不想看你的痛不欲生,只希望
看你继续不负天赋才略,打点江山,创出一段兴隆盛世,那样婷儿九泉下看到你的千秋功
业,也会含笑的,真的,婷儿能看到的……千万,千万别因婷儿不在了而消沉……刚才,进
屋前看你为婷儿失踪而发呆的样子,真是好让人担心……如果,你像太宗和先皇一样,那只
是增加婷儿的罪过,婷儿死也不会瞑目的……”
  玄烨的心不断往下沉,听得酸楚不已,用力搂住她,声音沙哑:“傻丫头,你在说什么
啊?你……”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祥之感更甚,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握住逸婷的皓
腕,凝神给她把脉。须臾不禁大惊,悲怒交集:“她竟狠心对你下此毒手!”
  逸婷疑声问:“皇上,你知道……”
  玄烨霍地站了起来:“来人!”
  外面立刻进来几名御前侍卫听候吩咐。
  玄烨疾声命令:“传旨让大内御医和无忧山庄神农堂的人都马上赶来!”
  逸婷低叹:“来不及了,只有两天了……而且他们未必能治……”
  玄烨心如电转,思索了片刻后又吩咐:“调齐精兵包围华阴城东二十里处的梅林,但不
许惊动任何人,朕在林中若不召唤,你们只能小心埋伏守卫,切不可有所行动。”
  侍卫们领命:“扎!”玄烨挥手要他们退下,快去办事。
  逸婷惊疑地问:“皇上……你要去……”
  玄烨道:“你说的对,远水解不了近渴。傅山住处离这里很近,朕带你去求医。傻丫
头,你还要耽搁?快先换身便装。”

  玄烨骑的是稀世良驹,且他又极擅骑术,把逸婷搂在怀中两人同乘一骑,连夜飞驰,出
了行宫,护驾的侍卫们片刻就都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但沿途多为崎岖山路,直到次日将近午
时,才赶到了目的地,而玄烨下令调集的兵马还没全部赶到。
  眼前的梅林中,就是神医傅山和他的一位朋友隐居之处了。玄烨知道这里,是因为他一
向极其关注如傅山、黄宗羲等等汉族著名文士的动向,初衷自是为统固江山之用;怎想到,
平日花的这些掌握各名士行踪的心血,危急之刻竟派上了救命的大用场!
  玄烨与逸婷下马,逸婷用手帕擦去他额上的汗水,含笑望着他:“皇上,有你这样待
我,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玄烨摇摇头:“别说傻话了。婷儿,傅山这个人软硬不吃,要他尽心治病,得顺着他的
性子,我们进去后要特别小心才行。”
  逸婷担心道:“你不能这样涉险,万一让他知道你的身份,恐怕……还是我一个人
去……”
  玄烨如何肯听?与她一起走进了梅林。
  林中一株株梅树静立,枝干冷清,花都已在早春时凋谢了。逸婷看了触景生情,心头不
胜感慨,信步走着,不时伸手抚摩着梅树的枝干,叹息:暖风丽日,正是群芳盛开之时,梅
花却早已经凋零无踪了……
  忽然,她发现前面一座院落的大门前,有石桌石椅,桌上还放了一具琴。她一怔,道:
“这里的主人好雅,竟要人以琴音代敲门声。”她情动于中,恰好行于乐曲,于是走到琴前
坐下,玉指弹拨,丁冬琴声由指尖流出,乐曲难以言喻的空灵动听。
  玄烨在梅林中走了几步,却发现各株树木的位置极有学问,竟布成了一个暗藏玄机的阵
法,比常见的九宫八卦、五行六合阵更有奥妙之处。他要提醒逸婷留神,却发现她自自然然
地穿过林子,没有任何异常。他心里狐疑,步步谨慎地走了一会儿,竟已辨不出路来,在树
木之间穿梭,却左右一片迷乱,怎么也出不去。他暗道:“果然有点儿门道。这是个精于算
学之人所布的阵势,没听说过傅山竟有这等能耐!定是和他住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料想以自己对算学的精通,应该不会被难住的,不料越走越错,眼前竟出现了重重幻
象,先前只是梅影分合重叠,看着前面有树,其实并没有,他想这是运用光学折射的原理,
不足为怪。但渐渐的,心魔竟生了起来,只觉梅树似乎化成了成千上万株,不住旋转移动,
重重压向了他。他大吃一惊,心里一乱,魔幻更盛,霎时天旋地转,杀机四伏,草木皆兵,
竟看到了巨浪狂卷,烈火扑腾,土地凹陷,利箭袭面……他不由自主地要躲避,脚下步子更
错,在梅林中进进退退,步步深陷,更加转不出来了。
  玄烨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心里大声呼唤:“不是真的,都是幻象!不用躲,不用躲!”
然而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眼看着水火交至、土木皆变,怎能视若无睹?亏得他定力过人,
猛地冲破心魔,用力把眼合上,停下了身子。静了半天,再张开眼,果然刚才的一切杀机全
是幻象,此刻再看,梅干静立,平静之极。他心下骇然:“好险,常人见了眼前凶象,必定
惶恐地不停躲避,直到力尽心衰,活活被困死在林中也说不定──这才是傅山的手笔!他精
通医道,对人在各种状况下的反映了解至深,巧布迷局,引人心魔,确实厉害!这小小一片
梅林,包含着绝顶的算学和医学,非比寻常。婷儿深中剧毒耽误不得,朕没工夫在这里纠
缠,只好取巧了。”
  阵法可以让人迷失方向,却不可能让阳光迷失方向──这是任何露天迷阵的弱点。玄烨
不看梅树,只管向地上望,无论树木怎么种,映在地上的影子方向终归是一致的,仅凭这
个,他便辨清了南北。顺着树影显示的方向,径直向正北方的院子走去,遇到树木阻路,就
稍微侧身绕开,很快便走出了梅林。
  他破阵的凶险,林外的人看不出来,在他而言,感觉像过了很长时间,其实不过只是片
刻工夫。逸婷本在忘情弹奏,见他走到身边,便停了下来,翠蛾轻颦:“叫了这么半天的
门,还是没有人应。”
  玄烨满心好奇,想问她怎么能毫不受那精妙阵法影响,轻而易举就走了进来,但转念一
想:“她看来全然没体会到其中凶险,朕何必说给她知道?她一知道就会觉得这里危机重
重,不利于朕,定要不顾一切劝朕离开。她已深中剧毒,怎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于是他若
无其事地一笑,倾听了一下,说:“婷儿,里面有人在说话,你听。”
  只听院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嚷着:“傅老西儿,叫你半天你装聋作哑地干什么!……
咦,你听不见我说话吗?……你的病人上门来了,还是个漂亮的小女子……傅老西儿……开
门去……傅老西儿……”
  那人嚷了半天,一个洪亮的声音总算从院子另一边传了出来:“老梅怪,你越老越不识
相!就不能等我把这幅字写完了再叫唤?好好一副字,全让你糟蹋了!你怎么知道来的是个
找我医病的女子?”这人山西口音,一听就是傅山。
  “老梅怪”理直气壮道:“她弹的是《春日看梅》,百花芬芳,艳梅独凋,那是自叹红
颜薄命的。这门你开是不开?”
  傅山冷笑:“‘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既然弹出侯夫人的词,可见是个孤芳自
赏,被人冷落的女人,生不如死,死了不是更好?”
  “放屁!”“老梅怪”愤然道,“你对音律狗屁不通!她虽确实弹了那两句,但琴音温
柔旖旎,哪儿有侯夫人的无奈?不仅有人‘惜’她,且还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她流露的只是
对心爱之人的留恋不舍。后面那‘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大有‘身不在但神
不散’之境,叹息中却有豁达,难舍中含有祝愿,可见是个不同凡响的奇女子!”
  傅山辩不过,哼道:“你说的那么好,自己怎么不去开门?”
  “老梅怪”怒道:“你瞎了怎地?看不见我在忙着?”
  玄烨和逸婷听得面面相觑,又是好笑又是惊叹:这“老梅怪”真乃奇人也!
  终于,院子里一阵脚步声传出,步声渐渐近了,一人把门打开走了出来,正是傅山。
  傅山拉门后见到逸婷,一怔之后哈哈笑起来:“丫头,原来是你啊!”忽又瞥见她身边
的玄烨,脸色立时一沉──显然还记着玄烨曾说的那番劝他归附朝廷的话。
  逸婷笑道:“前辈,别来无恙?”
  傅山打量着她,摇头皱着眉说:“我是无恙,但我看你却大大的有恙:真气涣散、身中
剧毒,你竟还笑得出来!”
  逸婷温婉轻笑:“见到前辈这样的回春圣手,即使病入膏肓之人也会安然心喜的。”
  傅山抚着胡子乐起来:“你这丫头怎么和皇帝老子身边的人似的,这么会拍马屁?哈
哈,先进来坐会儿吧。”
  逸婷和玄烨对望一眼,哭笑不得。
  却见傅山双目一瞪,冲着玄烨道:“小子,你若是再在老夫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老夫
立刻轰你出去!”
  玄烨不动声色,微一莞尔,与逸婷随他进到院中。
  院子朴素无华,却十分轩敞,只见中央摆了各式各样的如日冕、象限仪、仰仪、星冕定
时仪等等天文仪器,一个年近古稀、鹤发童颜,拖着一把长长的雪白胡子的老头正在仪器前
算着什么。
  玄烨和逸婷见了这景象,都想起了半年多前在福建时,两人一起测日食打赌的事,眼中
不禁都现出了温馨甜蜜之色。玄烨又想:“据报傅山常年和一精通天文、算学的老者隐居在
一起,看来是此人了。刚才外面的梅阵,定是他俩合力所设。傅山这人生性古怪倔强,刚才
听他口气并未答应给婷儿疗毒,要令他答应,恐怕也要在他朋友身上下下功夫。噫,那老人
是在观日影……”
  忽然,那老者吹胡子瞪眼地叫起来:“错了!错了!”
  玄烨看了眼日冕针影子的方位长度,已是午正三刻,他心里略算了下日子,暗暗点头,
走上前去问:“老人家可是在测夏至?”
  逸婷闻言一颤,心头悲叹:“夏至了!春天早已过去很久了……世上真能有回春之术
么?”
  那老者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提着袍角又跑到仰仪前观看,看了一会儿,竟用力扯起
自己的胡子来:“没有,没到!西法也有如此纰漏……”出了半天神,猛地发现近在眼前处
多了一张面孔,吓了一跳:“你是谁?怎么冒出来的?”
  玄烨好笑地看着他:“老人家,西法较之中国古法虽高,天文测算大端不误,但分刻度
数之间,久了总不免要有差错……”
  那老者睨视了他一眼,依旧忙着观测夏至,随口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你可知是什么
道理?”
  玄烨道:“各国对天象认识不一,故历法测算结果不同,然而又或多或少都有不确切,
可见各自认识也皆有疏漏。自古以来,国人认为‘方属地,圆属天,天圆地方,宇宙无
限’;回人认为‘天为球形而转动,地为球形而静止,地在天中央’;西方人对天地的见解
各异,有的认为‘天地皆为球形皆在转动,然而宇宙有限,日在宇宙中央’,有的认为‘地
球是宇宙中心,日月恒星绕地而行,金木水火土五星则绕日而行’──事实上都有可取与荒
谬处……”
  “来啦!果然推后了几分。”那老者刹那间观察到此刻正是夏至之时,叫了一声打断了
玄烨,他转身在纸上飞速记录着,随口对玄烨说:“小朋友,看来你和我老人家一样,对九
朝历法、西历回历都研究过。不过你研究的不彻底,中西历法本为一贯,不该以西法为高。
‘天圆地方’不过是一支流,你难道不知正统之道乃张衡的‘浑天说’?西洋之法不悖于
古。”
  玄烨摇摇头:“张衡《灵宪》有云:‘天体于阳,故圆以动;地体于阴,故平以静。’
依旧是天圆而地平,不同于西人之见。”
  “错!”那老者大喝一声,较真道,“张衡曾言‘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这‘天
包地如卵裹黄’,与西洋的‘地为浑圆’之说一致。且张衡‘宇宙无限’之论更高于普通西
法,西人所能媲美者,唯有一个叫布鲁诺的人。”
  玄烨挑挑眉毛:“老人家认为古法皆和西法相通么?这么说,《天问》中的‘圆则九
重’……”
  “自然合于西洋的‘天有九重’。”
  玄烨笑了笑:“老人家,如果我对你说起,黑龙江以北地方,日落后亦不昏暗,个半
时,日即出;或者,各省皆有月食时唯云南、四川月食被地所掩看不到──你会想到什
么?”
  “都是大地体圆之故。”
  “不错。同样的道理,沈括《浑天仪》中说,‘南北才五百里,则北极辄差一度以
上’;当年元朝郭守敬编《授时历》时,也曾在二十七处纬度不同之地测北极高度,测得结
果自十五度到六十五度各不等──如今你我看来,自会由此得出地圆之结论,但沈、郭二人
却认为此现象理所当然,不值深究,像他们这样的大家,当对‘浑天说’了然之极,若他们
真认为大地体圆,怎会有那样的想法?”
  那老者一怔,锁眉凝神,抬头望着天空半天不说话,忽又哈哈大笑,用力拍着玄烨的肩
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小朋友,你有点门道!来来来……”他拉着玄烨快步走到一条
石凳上并肩坐下,乍逢知己般十分亲热,笑眯眯地问,“那你说说看,‘浑天说’如何解
释?”
  玄烨对他的动手动脚也不在意,说道:“所谓地圆,古人与洋人见解各异。洋人认为,
不仅陆地圆,海面与陆地实为一体,整体是个球形;而张衡之‘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
天表里有水’,是指‘地中高而外卑,水周其下’,我看他所悟见的只是陆地为圆体,而四
周之水──海面则是平面……”说到这儿,他突然住口不说了,眼睛看着身边的逸婷。
  那老者聚精会神地听着,正听到最最要紧处,见他忽然打住,不由大是着急,连声催
促:“说哇,海平又怎样?快说啊!”
  玄烨道:“内子……”
  “啊,对了,你是带这小女孩看病来的。”那老者立刻领悟过来,一瞪旁边的傅山,
“老西儿,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给那小女孩治病去啊!”
  傅山冷冷地说:“我可没答应要医治她。我问你们俩,你们是怎么破了梅阵进来的?”
  逸婷迷惑不解:“梅阵?”
  玄烨道:“两位布阵高明,令人佩服。”
  “好哇!”傅山冷笑起来,“卓丫头是真心医病来的,你却果然不怀好意。”
  玄烨被他说糊涂了:“老人家何出此言?”
  傅山哼道:“我这梅阵,妙在测人心境,如是诚心来拜会的人,平和自然地走进林中,
不会发现任何异常;但心怀不轨之人,却会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片刻就能发现林中藏有危
机,越是小心越见凶险,便被困在了里面……哼,你小子命大,倒是能走出来……”
  逸婷一听傅山的话,担心不已,满眼关切地望着玄烨。
  不待玄烨解释,那老者却迫不及待先替他分辩:“傅老西儿,你以为人家都和你一样对
算学一窍不通吗?像我老人家和这小朋友一样的高人,就算漫不经心地看一眼,也能知道林
子里有玄机,什么心境不心境?你那一套不过唬唬常人罢了。”他毕生沉迷于历算之学,像
玄烨这样的知音,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简直让他有喜从天降、如获至宝之感,俨然已把他
看成了自己人,爱屋及乌,连对逸婷也生出了好感,安慰她说:“孩子啊,你别怕,有什么
病尽管让他给你医治,这老西儿最擅长给女人治病。哼,他要敢医不好你,我老人家先找他
算帐!”
  傅山大怒:“老梅怪,你想打架不成?我傅山平生有三医三不医:医贫不医富,医善不
医恶,医汉不医满。她符合几条?你是要成心坏我规矩!”
  那老者驳道:“这第一条便是屁话!你自己就富甲秦晋,难道你儿子病了找你来,你也
不医?你自己要死了也不管不顾?这小女孩如花似玉的,你说她是恶人吗?再有,你又怎知
她是满人?”
  傅山盯着玄烨:“她不是满人,但这小子不同,你看不出,老夫却一眼就看出来了:他
虽有汉人血统,但上两代里必有满人,还有蒙古人!哼,我让他进来已是看在卓丫头乖巧可
人的份上。”
  逸婷和玄烨都是吃了一惊:玄烨祖父皇太极是满人、祖母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人、母亲
佟氏却是汉人,想不到傅山连这也能看出来!
  那老者一心想快了了玄烨的心事,以便和他好好探讨学问,见傅山缠杂不清,不由急
了:“哪儿那么多臭规矩!有汉人血统不就行了?何况要你医的是他娘子……”
  傅山忿忿然道:“老夫曾立誓,若是医了和鞑子有关之人就五雷轰顶!”
  那老者不以为然地乐了:“原来你这老西儿是怕雷劈!这有什么?只要我老人家在,自
然保你平安,以后每次打雷下雨之前,我先算了出来告诉你提前躲避不就完啦?”
  傅山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脸去看逸婷,见她沉鱼落雁的娇容楚楚动人,眉宇间隐藏
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更是让人不胜怜惜,这样的女子,确实让人狠不下心来对她见死不救。
他有心救他,嘴上却不能服软,对逸婷说:“看在你爹卓无忧也是位当世高人的份上,老夫
就考虑考虑,丫头,跟我来。”
  逸婷看了玄烨一眼,玄烨冲她点头温柔一笑,当下逸婷随着傅山走进他的屋子里。
  玄烨站在院中望着逸婷的倩影,直到掩于屋内看不到了。那老者见没人打扰了,高兴得
眉开眼笑,拽起玄烨就往另一边自己的屋子走:“小朋友,别担心你娘子了,我保证她没
事。来来来,咱俩到屋里慢慢聊。”
  玄烨想治病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只能安心等待,索性先和那老者进了他的书房。
  那老者十分亲切地招待他,手舞足蹈兴奋不已。玄烨暗想:“他学问虽高,却是一派天
真。”忽然,那老者往他手里塞了本书,喜冲冲地像是个向人炫耀的孩子:“小朋友,你先
看看这个。”
  玄烨见书的封页上写着“历学疑问”四字,下面署名“梅文鼎”──难怪他又种梅树,
又被傅山称作“老梅怪”。
  玄烨心里挂念着逸婷,一时怎能有心思看书?好半天才勉强静下心,认真阅读起来,开
始不是很经意,但越看却越觉得字字珠玑,奥妙无穷,尤为难得的是,多以平易之语解极难
之法,浅近之言,达至深之理。若非时刻惦记逸婷,玄烨必会沉迷进去。
  梅文鼎耐心地坐在一边看着他,过了好久,见他总算读完了一篇,迫不及待问:“如
何,可看得出什么疵谬处?”他因刚才已领教了玄烨的见识不凡,因而玄烨年纪虽轻,他却
言辞十分客气。
  玄烨道:“老人家文论独到,确实难寻疵谬。只是……”
  梅文鼎眼睛一亮,急问:“怎样?”
  玄烨斟字酌句地说:“只是,粗看表面,某些算法似乎未备……”
  “哈哈哈哈……”梅文鼎不仅不恼,反而更加喜悦,“好!你有眼光!这是老夫一部未
成的初稿。你再看看这本,这里已有改进,你看……”
  玄烨接过来看,又不住地和他交流、谈论着,心里却仍不禁时时想:“婷儿现在怎样
了?”
  却说逸婷和傅山走进了屋中,只见屋内古朴典雅,屏、柜、桌、椅,清一色考究的明式
黄花梨木家具,还有不少收藏的瓷器,书画。
  傅山见她对柜上的一个瓷瓶颇有兴趣,暗道:“这丫头真有眼力!不知她是出身富贵,
对古玩见得惯了呢,还是真的对此深有研究。让我试试她。”当下问:“丫头,你可知这古
物产自何时何处?”
  逸婷不料他这大夫给人治病前竟要先考查病人学问,只好上前认真细看那瓷瓶。瓷瓶洁
白无纹,釉色白中闪青,如银似玉,她说道:“这是刑窑白瓷。”她对金石之道的了解,固
然是因自幼得其父卓无忧的指点;同时也因曾为保护索额图等人在索府与索额图相处了数年
──索额图贵为国相,最好古玩,历代珍宝,见之莫不立辨真赝高下,逸婷在那几年中,时
常和他探研,获益良深。
  她轻易看出了瓷瓶的来历,傅山却故意刁难:“刑窑自隋至宋,跨时数百年,怎能如此
含糊其词?”
  逸婷心道:“刑窑所烧白瓷隋时粗糙,唐时精致无纹,宋时则改有刻花印花、瓷质发黄
大不如前,他这瓷瓶自然是唐朝之物。不过瞧他屋内陈设别有寓意,我不能那么说。”当下
她伸出手指在瓶上轻扣一下,瓷音清妙,她一笑说:“是唐代开元年间所制。”
  说得如此准确,令傅山一惊:“何以见得?”
  “开元盛世,百业俱兴,处处都有显映,所制瓷器,传出的也是安泰妙美的盛世隆音,
气势不同凡品。”
  傅山高兴起来,又指着一个瓷壶:“这个呢?”
  逸婷看了看,答道:“大明宣德年间四海归一,繁荣安宁,实是百年难遇的清平盛世,
连当时瓷器也开一代未有之奇。我看这瓷瓶可谓其中代表,嗯,是景德镇宣德窑的霁红
釉。”说着,她又认真欣赏起另一件葫芦形叶纹的青花瓷盘来,见其上青花明艳深沉,“情
不自禁”地喜道:“前辈这洪武青花瓷真是佳品!当年明太祖起兵驱走元人,是何等的英武
豪雄?一统天下后治国安邦,将我华夏治理得国泰民安──这些伟绩,后人在当年流传下来
的瓷器中都能体会得到:瞧这纹饰,柔浑豪放,非遇盛世名主,定不可得。”
  这一番褒扬汉天子及汉室昌隆的话,句句说到了点子上,傅山身在清朝却怀汉思古的遗
臣心境,全让她摸透了,寥寥数语,便说得傅山眉飞色舞,抚须而笑,把她让到桌前的椅子
上:“丫头,过来坐。”
  桌上,恰巧放着一副傅山刚写了一半的字,豪宕雄放、气势磅礴,逸婷仔细观赏,赞
道:“逸婷文才浅薄,只能从习武中体会出‘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道理。平常见人写出
倜傥游宛的字,便觉是佳品,今天见到前辈的墨宝,才真正开了眼界:果然文武之道相贯相
通,写字和习武一样,宁拙而毋巧,宁丑而毋媚,宁支离而毋轻滑,宁直率而毋安排──这
才是最高境界。前辈书法,冠绝当世!”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傅山确实是当世一等一的大书法家。他一听逸婷之言,顿生
知己之感,乐呵呵地说:“你这丫头还自谦文才浅薄,哈哈,不是行家里手,说不出这等话
来!我这儿的几副书画,你倒品评品评。”
  墙上最当眼的地方,悬挂的是一幅唐代颜真卿的《争坐位帖》,逸婷凝目观看良久,叹
服道:“浑厚遒劲,丰润奇伟,大气磅礴!难怪有人言‘自颜而下,终晚唐无晋勋矣’。”
  她暗暗打量其它地方,见另有幅赵孟頫的《秋声赋》,妍润多姿,神力内敛,实乃绝世
之作,却仅被傅山放在一个小角落里。逸婷寻思:“他为何这样厚此薄彼?是了,赵孟頫本
是宋裔,却作了元朝的翰林承旨,傅山必定痛恨他的所为。”她脑袋里转着念头,却只当没
看见赵孟頫的书法,目光还在颜真卿的《争坐位帖》上,似是有感而发:“颜公的字方严正
大,端庄敦厚,远远超过其他一些名家。比如那赵孟頫,世人对他多有褒赞,我看他的字却
过于柔媚,少了骨气,哪儿及得上颜公的凛然堂正?”
  傅山一听,喜不自胜,兴奋得直搓手,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你算说到老夫心坎里
去了!哈哈,这样的才女,老夫怎能让阎王爷把你抢走?好,不耽搁了,我先给你把把
脉。”
  傅山看逸婷伸手过来任他握住,大大方方,不似寻常女子忸怩无味,乐道:“你这丫头
倒不扭扭捏捏──好得很!”
  逸婷刚要说“有病不避医嘛”,但这时却无意中一眼瞥见了傅山的书柜上有两部明代李
贽的《藏书》《焚书》,这两部书抨击礼教,向来是禁书,逸婷从前倒也翻看过,心想:
“傅山狂傲不羁,定会对李贽推崇备至。”当即便把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用李贽的论调应
道:“男女之防不过是无聊桎梏,束缚些凡夫俗子罢了,岂是为我辈中人所设?”
  傅山喜出望外,欢喜了一会儿后,竟不胜羡慕感慨起来:“卓无忧这家伙真是占尽了世
间的好处,竟生下你这么个好女儿!哎,我傅山怎就没这福分?放心,你中的毒没什么大不
了的,我保你痊愈如初。”
  如此,逸婷和玄烨便留在傅、梅二人这里。院子之中设有药库,各类药材十分齐备,傅
山对逸婷喜爱之极,悉心为她医治,把她体内的毒质一点点清除,渐渐逸婷的武功也开始恢
复。
  每日里,玄烨和梅文鼎探讨历算之学,彼此都觉逢识知己,相见恨晚。尤其是玄烨认真
阅读了梅文鼎所著的数十种历算之著,受益良多,更是不由对这老人集中西之大成的学识钦
赏不已。梅文鼎最近正在编写《弧三角举要》《环中黍尺》《几何补编》等书,玄烨恰巧可
以和他一起研究那些球面三角、理分中末线(即黄金分割线)等等东西,两人连日畅谈,即
使秉烛夜话,依旧意犹未尽。起初傅山总是看不惯玄烨是满人,爱答不理的,后来玄烨和他
谈起诗文书画之道,见解精妙,令傅山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傅山后又慢慢得知玄烨也通医
道,且颇精于西医,忍不住要与他切磋交流,将中西医彼此印证,渐渐地便觉得和他投机起
来。逸婷也不时参与进玄烨和傅、梅二人的谈论,四个人沉浸在学术之中,情趣昂然,兴致
勃勃,隔阂日日消解。
  终于,逸婷体内之毒全部除净,一切恢复如初了,便也到了辞别之时。四人彼此很有不
舍之意,傅山忍不住说出了憋了多日的话:“袁公子,你学识渊博,老夫佩服得很,你绝非
无来历之人。这些日子,你一直对自己身世隐晦不谈,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可否告与
老夫知道?”
  玄烨微一莞尔:“傅老,你我探讨书画时,我一直只是空说,而推脱不动笔,乃是因诗
文字画,皆有中气行乎其间,而你对此精于识别,最擅以字迹断人身份、康恙。此刻临别,
倒是不必隐瞒了,我送两位一幅字留念。”走到桌前,挥笔写下四个大字:“绩学参微”。
  傅山细细端详着书中气势,须臾神色大变,怔在那里呆若木鸡。玄烨含笑望着他们说了
句“两位保重”,与逸婷出了门,飘然远去。
  梅文鼎用力推傅山:“老西儿,瞧你失魂落魄的,到底瞧出了什么?他是什么人?”
  傅山呆呆地,用低低的声音念着:“真龙天子……”
  “什么!难道是爱新觉罗……”梅文鼎吓了一跳,也愣住了。半天,忽然乐了:“我梅
文鼎这辈子总看不起蛮野鞑虏,只觉夷狄入主,不若华夏无君。不曾想当朝之君会是这
样……他之所学盛过历代帝王……”
  傅山两眼出神,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十几岁。良久,长长一声叹息:“罢了,罢了……”

  (注:傅山,明清之际思想家,字青主,山西阳曲人。博通经史诸子和佛道之学,工诗
文、书画、金石,又精通医学。尤擅妇科,著有《傅青主女科》;另有《傅青主男科》传为
孙寿山依托。著作有《香红龛集》《红罗镜》等。
  梅文鼎,清代天文学家、数学家。字定九,号勿庵,安徽宣城人。贯通古今中西历法,
在数学上亦博采中国古代数学和西方算法,并有所补充和发展。著书八十八种,其中算学书
二十六种,历学书六十二种,汇编为《勿庵历算全书》。李光地曾将他延入幕中,当时修撰
《明史·历志》皆由其定稿。康熙皇帝南巡时,曾将他的《历学疑问》带回宫中圈点批
阅。他评价梅文鼎:“历象算法,朕最关心,此学今鲜知者。如文鼎,真仅见也。”后令其
孙梅谷成到北京入侍,谷成曾回忆说:“供奉内殿,蒙圣祖仁皇帝授以借根之法,旦谕曰:
‘西人名此书为阿尔日八达,译言东来法也。’敬受而读之,其法神妙,诚算法之指南,而
窥疑天元一之术颇与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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